【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20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0:35
第830章 謝老師您找錯人了!

    所謂的崇國寺,如果你真的在京師城內所有寺院轉一圈,絕對無法從那浩若煙海的匾額中找到這么一個名字。因為崇國寺是元朝時的名字,到了大明,先是宣德年間更名隆善寺,而后到了成化又加護國二字,正德年間甚至還有兩位來自西藏的法王在此修持,歷來都是京師第一大寺。可大隆善護國寺這種威風凜凜的名字,天子腳下的都人卻很少挂在口頭,素來仍是以最初的崇國寺稱之。

    而汪孚林到京城這么久,對佛寺道觀卻興趣不大,或者說當官太忙,難得休沐的日子恨不得好好休息,有時候還有各種各樣的邀約,所以竟還是第一次到這里來。今日和謝廷杰相約在這種沙門之地,要不是他知道謝廷杰是王氏泰州學派的弟子,并非好禪之人,心里甚至還想過,這位曾經算是老師的前輩是不是想要借這地方點化他一下,比如告誡他不要那么會惹是生非諸如此類的。

    既然是挂著皇家御賜匾額的寺院,又加了護國二字,崇國寺中的香火自然很旺盛,几處香堂都是滿滿當當的人。好在汪孚林和謝廷杰相約的地方并不在這種人來人往全都是香客的地方,而在后頭的姚少師影堂。

    當年道衍和尚姚廣孝曾經被朱棣下旨配享太廟,可歷經將近百年的時光,卻在嘉靖七年被某吃飽了撐著拿著禮法儀制做幌子的官員給死命勸諫,最終移出太廟,先放在大興隆寺,然后因為那座倒霉的寺廟遭了火災,又移祀于此。因為是皇家的香火,等閑人自然都會被拒之于門外。

    當然,大多數善男信女對曾經幫著成祖爺爺奪了侄兒江山的道衍和尚也不感興趣就是了。

    可汪孚林卻很感興趣。在他心目中,道衍和尚是個傳奇人物,遠比那些口口聲聲仁義道德,追究的卻是雞毛蒜皮之事的文官要有意思得多。明成祖朱棣是個殺人如麻的暴君,可建文皇帝就算是正統,也算不得什么好鳥,朱棣那時候要是不反,就換成這位燕王自己死了,所以他當然不會去思量什么正義非正義的問題,只是純粹感慨道衍和尚姚廣孝的傳奇而已。

    盡管他這一日身穿便裝,但一看便是讀書人,再加上好言好語對負責香火的僧人說了几句,奉上几兩銀子香火錢,就很順利地踏入了這座相比外間顯得極其安靜的影堂。大約是他來得早,影堂中并未看見謝廷杰的身影,只有居中一幅畫像,一塊神主。畫像中的姚廣孝光頭披著袈裟,盤膝趺坐,一幅和尚打扮,半點沒有還過俗的樣子,而神主上赫然題著推忠報國協謀宣力文臣,特進榮祿大夫,上柱國,榮國公姚廣孝。

    默立片刻,汪孚林便向司香的僧人討了香來,上了一炷香合十默拜,心中卻想道,這位傳奇的和尚當年出家做了慶壽寺的主持,卻還六根不淨滿心權謀,這才輔佐朱棣奪了天下,而后雖被強令還俗,相繼當了太子和太孫的老師,卻也不娶妻,不生子,爵位高官全都到自己為止,與其說是為了一場榮華富貴而去做那種風險絕大的事,還不如說是享受那種縱橫天下的樂趣。從這一點來說,古往今來那么多軍師,像這老和尚似的卻實在少見。

    “倒沒想到,你竟然會對這位榮國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當初配享太廟,也不知道多少讀書人咬牙切齒。”

    汪孚林回頭一看,就只見一身藍綢直裰的謝廷杰走進了屋子。

    他還記得,當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機,第一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上見到這位提學大宗師的時候,對方慈眉善目,下頜几縷長須,看上去猶如一位慈和的鄰家大叔,但真正動起怒來,發落人卻毫不留情。后來又經歷過科考等其他一系列事情,他雖不能自稱說是謝廷杰的得意門生,卻也一直覺得這位比自己名義上的座師呂調陽更親切。要知道,呂調陽當初為了避嫌,根本就沒怎么見過他們這一屆門生!

    可如今時隔多年,當年的鄰家大叔看上去已經有點像鄰家大爺,顯然是這些年的仕途并不平順,因而方才歲月催人老。

    “謝老師,好久不見了。”

    聽到這么一個稱呼,又見汪孚林長揖行禮,謝廷杰立刻笑著上前將其攙扶了起來。等到并肩立定,他瞅了一眼那姚廣孝的畫像,卻是沒有繼續剛剛那個話題,而是低聲說道:“如今元輔回鄉葬父守制,如余姚孫氏這樣的書香世家,不是出為外官,就是干脆告病還鄉,翰林院去年的那一批翰林,除卻沈懋學馮夢禎之外,陸陸續續告病了三個,再加上科道,六部,雖說國朝二百年來,也不是沒有過官員告病又或者致仕很多的情況,但哪一次都和此次不同。”

    汪孚林本來還以為謝廷杰邀約自己,是想隱晦地說一說仕途不順,可聽到謝廷杰一開頭就說這個,他登時警惕了起來。然而,讓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謝廷杰提到朝中人心離散的情況之后,突然詞鋒一轉道:“我聽說,龍溪先生和何夫山,之前在廣州濂溪書院見過你。”

    雖說自己見過王畿并非什么祕密,但何心隱竟然陪著王畿悄然去了廣州,這應該只有認識何心隱的人知道,至于自己和這兩位的交往,那就應該更少人得知了,所以,汪孚林不由得遲疑了一下,片刻之后才點點頭道:“我也算是夫山先生的半個學生。”

    謝廷杰上京之前,曾經去特意見過王畿,此時見汪孚林坦然承認,他就點點頭道:“何夫山素來離經叛道,縱使當年胡梅林,也是用他卻不能真正信他,因此他總共在胡梅林幕府也沒待太久,我和他并未有太多私交,但想來他看人是絕對不會錯的。龍溪先生得知因元輔奪情之事,你甚至與伯父汪南明鬧翻,私底下就對我說,必定是你伯侄二人眼見事不可為,于是出此下策,否則,也不會在科道上書挽留的時候,你卻沒有上書。”

    龍溪先生您想象力真丰富……可怎么就被您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呢?

    汪孚林自忖和汪道昆總共反目了兩次,第一次還只是爭吵之后從汪府搬出來,可第二次可是挨了個耳光后氣得汪道昆直接辭官,這放在京城,除卻許國這樣出身歙縣,且對汪家之事頗為了解的人,其他人根本就不會朝假反目這種可能性去想,畢竟反目事件開端的時候,張居正的老父親可還活得好好的!

    可隔著大半座江山,王畿卻偏偏這么猜了,還大嘴巴地對謝廷杰說了,這簡直是要命了!于是,他只能打了個哈哈,故作無所謂地說道:“龍溪先生還真是敢猜,謝老師更是敢說。”

    謝廷杰見汪孚林一副不想多談此事的樣子,當初聽王畿判斷時,他不過是將信將疑,但此刻卻希望能夠相信,又或者說,他不得不相信。他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清流君子因為趙用賢吳中行等人的遭遇,再加上鄒元標被廷杖,大多心灰意冷,有的選擇挂冠而去,有的選擇告病歸鄉,如此一來,朝中充斥的除卻追隨元輔的那些人,便是礙于情勢不得不隱忍不發以待時機的那批人,再加上某些假意逢迎元輔,卻只等著時機到來反戈一擊的人。”

    此時此刻,汪孚林終于不能再維持著鎮定的臉色,畢竟,謝廷杰的這些話實在是太過赤裸裸了。這座影堂只有一個出入口,因此他一個箭步先到了門口,卻見是一個謝廷杰書童似的人正坐在台階上,之前的司香僧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而他陰著臉回來,目光卻在整座影堂四下掃了一遍,這才冷冷說道:“謝老師,你該知道這是在京師,天子腳下,廠衛最最猖獗的地方。”

    “你應該很少來崇國寺,所以應該不知道,姚少師影堂一直都是廠衛的禁地。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再說,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光祿寺少卿,你我在此敘舊,廠衛何至于要盯著?”

    謝廷杰嘴里這么說,可見汪孚林臉色絲毫沒有放松,他想到回京這段日子聽到汪孚林這一年來在京師掀起的驚濤駭浪,大略明白了對方的擔心之處,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只是想說,你留在京城,不外乎是為了以防和你還有汪南明有仇的張四維,此外也是有感元輔知遇之恩,再加上也想憑一己之力做出點什么。可你想過沒有,不甘與元輔為伍的人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趨炎附勢甘于奔走之輩,就是和光同塵不會得罪人的,再有就是陽奉陰違伺機捅刀子的,一旦元輔萬一有任何閃失,又或者是皇上不再是如今這樣信賴備至的態度,你覺得,滿朝之中可有人會為元輔說一句公道話?屆時你又何去何從?”

    這最后連續兩個問題,簡直是打到了汪孚林的七寸。他不得不承認,這年頭并不是只有自己一個聰明人,在野的聰明人很多,尤其是這些王學門人,絕不止把哲學玩出了花來,離經叛道,為世人不容,某些人只是稍微距離遠一些,就已經能夠旁觀者清。

    所以,他干脆也誠懇求教道:“那謝老師今日相邀,有何教我?”

    反正怎么都不像是找自己來談舊情,談心學的!

    “龍溪先生和近溪先生(羅汝芳)年末見過一面,他們都覺得,元輔推行的那些政令哪怕出發點確實可取,但太過嚴苛,如考成法便一味用賦稅來催逼地方官,這豈不是讓他們再去催逼百姓?而如今歷經奪情風波,元輔將來只怕會更加急功近利,而滿朝正人君子全都求去,這實在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此次入京,自知做不了別的,只希望能夠調護一些為官清正的真君子,一則免元輔行事過激,二則是將來若有萬一,也能適當時候讓這些君子給時局潑一盆涼水。”

    汪孚林上次還記得,王畿對自己說過,心學各派就是一幫聚在一起就要吵架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擰成一股繩,可如今謝廷杰卻跑來告訴他,進京當這個光祿少卿,是為了結交君子保護清流的,他不禁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謝老師,你可知道,去年的狀元沈君典曾經和我是生死之交?”

    見謝廷杰不明其意,他就將和沈懋學馮夢禎的分道揚鑣說了,見謝廷杰一張臉漸漸沉了下去,他就淡淡地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覺得,謝老師你想要保護的那些對象錯了。把名譽和理念當成堅持的那些清流君子,素來是最不容易被說服的人,到時候你不止碰一鼻子灰,說不定還會被人當成毫無原則。而且他們眼下被壓制,日后得勢起來難道又會饒人?

    你只看到科道言官如今被元輔壓制,可你難道沒看到,之前那些科道言官喧囂塵上,以至于很多好好的政令几乎都沒法推行?有時候,無論內閣還是六部,全都被這些人裹挾了,換誰誰都受不了!你如果真想保存元氣,將來關鍵時刻影響時局,你不該找我,也不該打清流君子的主意,得找另外一批人。”

    “比如說?”

    “比如說,像剛剛入閣的申閣老,像翰林院的許學士。他們處事圓滑,卻又比較能夠隱忍,看事情比較深入。而且關鍵時刻,他們站在高位,也擁有相應的話語權。至于君子,寧折不彎,他們不會感激你的好意,也不會接受你的意見,更不會領你的情,只會覺得你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和稀泥。而且,謝老師,您太高看我了,要知道,在大多數清流君子的眼中,都恨不得朝我踩上一萬腳,您指望我會維護這些人?謝老師你找錯人了。”

    我對大部分的清流君子沒好感!

    姚少師影堂中這一番交談,除卻汪孚林和謝廷杰本人,以及門前那個背對坐著,看上去傻乎乎的小書童,再也沒有別人知道。謝廷杰走的時候臉色不大好看,顯然是沒想到汪孚林把話說得這么犀利,完全澆滅了他大部分干勁。而汪孚林離開這座享用朝廷香火的影堂時,也同樣覺得有點兒滑稽,心想王畿那種百無禁忌的性子應該不至于做出這種理學氣息濃郁的事情來,估計是謝廷杰自己的想法。

    想到他當初給謝廷杰送行時,曾經因為尿遁,秋楓轉述,而當成自己作詩的那兩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得不說,這位謝大宗師,真有點像是心學的皮,理學的骨。

    然而,當汪孚林直接從崇國寺后門出來時,卻看到一輛馬車慢悠悠過來,車夫的位子上竟是坐著劉勃。至于這輛車是從哪來的,今天分明獨自騎馬過來的他完全是一頭霧水。但劉勃又是使眼色又是動下巴,讓他上車的意思,他卻明白了,因此不管怎樣糊涂,他還是最終上了車。

    可等到熟悉了車中昏暗的光線,看清楚對面那人,他就不由得呆若木雞。

    那不是何心隱嗎?難不成謝廷杰不成,就換成何心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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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0:37
第831章 自投羅網?

    何心隱什么時候進京的?何心隱知不知道,張居正曾經在私底下的場合大罵包括他以及王畿羅汝芳在內的王氏心學講學者,認為他們是敗壞朝廷法度,敗壞儒學綱常,而且在罵的時候赫然咬牙切齒?在這四處都是廠衛監視的京師之中,這位又是怎么弄來這么一架馬車,還找來劉勃來當車夫的?

    汪孚林只覺得心頭一團亂糟糟的,相形之下,上次張宏的干兒子南京守備太監張丰守在自己常去的那個面攤見自己時,他都沒覺得這么驚悚。畢竟,張宏好歹是司禮監第二號人物,想要瞞過馮保的眼睛,總會有相應辦法的。

    盡管千頭萬緒在心頭,但汪孚林還是盡量平復了心緒,沉聲問道:“先生,之前你轉托人送來的高拱文稿,我都收好了。你這次入京是因何而來?”

    又是將近兩年過去,何心隱瞧上去卻并沒有多少蒼老的跡象。頭發花白的他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去歲年末,彈劾過張四維?”

    “是,其妻兄王海在甘肅囤積居奇,確有其事,雖說并未追究張四維的責任,但王海已經被責令運糧四千石作為補償。”

    “那你知不知道,此次張居正做出回鄉葬父守制的姿態,有人邀我入京,商量如何揭破當年張居正和馮保聯手蒙蔽兩宮以及皇帝,逐高拱出京的真相?指出當初高拱不是擅作威福,而是馮保誣告,張居正勾連,于是構陷高拱,更用王大臣案,几乎置其于死地?”

    汪孚林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張居正人雖不在京師,但兩宮皇太后和萬歷皇帝已經做出了最堅決的姿態,而且還有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坐鎮京師,張居正又把異己分子全都狠狠清洗了一遍,這才會放心地歸鄉葬父。在這種完全不適合的時機,揭穿那么一件還不算久遠的往事,成功的几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盡管他和張四維可以說是不死不休,可他完全不認為,張四維就這么忍不住,否則張四維會不惜和王崇古“決裂”?

    “先生說的有人,肯定不會是張四維吧?我不覺得,即將榮升次輔的張閣老會這么不理智。”見何心隱沒有回答,汪孚林又補充了一句話,“而且,我也不覺得先生會莽撞到有人邀約便如此爽快地入京。”

    “那是因為有人傳話給我,若是不來,便會派人到東廠投書,拿著我的文稿告我在外講學妖言惑眾,因此緝捕我以及那些門下弟子。”何心隱劍眉一挑,卻是流露出了一絲銳利的鋒芒,“若單單只及我,我自無可懼,可我活了這么打一把年紀,兒孫都有了,更是無所謂生死,卻不喜歡被人要挾,所以就來了。至于是張四維也好,是別人也好,我都無所謂。我只想瞧瞧,竟敢動起拉張太岳下馬這種主意的人,到底打算讓我這老不死的干什么?”

    “何先生真准備去見那居心叵測之人?如此豈不是太危險了!”

    見何心隱沒好氣地瞪了過來,汪孚林想到當年在廣州時,就打算讓王畿勸何心隱好好退隱田園,別四處講學惹禍,結果何心隱二話不說走得飛快,根本沒勸成功,他就知道,如今也一樣攔不住這樣一個固執的老人。然而,他跟著何心隱學了自保有余的劍朮,也算是半個弟子,總不能看著人家在這龍潭虎穴的京城冒險吧?

    “若先生堅持要赴約,那么不妨先過了明路?”

    “嗯?你不要動歪腦筋。”何心隱輕哼一聲,聲音一下子低沉了下來,“我既然來了,便是置生死于度外,特意如此來見你一面,只為了讓你知道,有這么一回事。你也不要覺得張四維就真的不會狗急跳牆,你以為高拱那几卷文稿我是從哪里來的?呵呵,我劫了張四維派去新鄭的几個家丁,虎口奪食搶到了這東西。我還以為別人會當成是廠衛動的手,沒想到這么快就摸到我身上來。”

    如果不是在車上,汪孚林險些沒跳起來。這不是打草驚蛇嗎?他拿到東西后,正好趁著張居正奪情事件,靈機一動提了醒,心里盤算著只要張居正會派人去監視高拱,于是就可以將和高拱暗地往來的張四維給抓個現行,說不定提早就能把這厮給趕出內閣,趕回蒲州老家去的,可沒想到何心隱的東西居然如此來歷不正,而且一旦驚動了張四維,張四維還怎么會和高拱往來?

    可如果按照何心隱的說法,張四維竟然沒有因此而龜縮,反而查出了是何心隱,還把這位給約到了京師,這怎么可能?張四維如果真能查到是何心隱做的,那得是怎樣的實力?

    但是,瞬息之間,很快就有一個念頭蓋過了之前這些迷惑和遐思,以至于他瞇了瞇眼睛,突然開口問道:“先生此來,莫非也有徐公華亭的緣故?”

    所謂徐華亭,便是徐階,華亭是徐階的籍貫,和高拱人稱高新鄭,張居正人稱張江陵,那是一個道理。

    “別提那徐老兒!”何心隱終于拉長了臉,赫然氣怒交加。可是,見汪孚林顯然已經洞悉了這最最關鍵的內情,他長嘆一聲,也不再含糊隱瞞了,“我去查高拱,就是受徐華亭之托,好歹當年有過一段情分。徐家之前占的田畝全都被清退了出去,他的兒子也被高拱授意人查處流放,所以要說這天底下最恨高拱的人,除卻馮保,恐怕就是徐華亭了。他讓我去新鄭看看,說是高拱正謀求起復,我本無可無不可走了那一趟,結果看到有可疑人,出手一試,拿到的是那文稿,我想著交給徐華亭也不妥當,就讓人轉交了給你。”

    汪孚林知道高拱和張居正之間仇深似海,沒有和解的可能,勸張居正做個和解也純粹是一個姿態,但他更知道,高拱和徐階之間也同樣是結仇結大發了。徐階當初先是把高拱趕出內閣,但卻得罪了看重高拱的隆慶皇帝,因此自己黯然請辭,一辭就准。而等到高拱重新回朝,第一件事就是重用海瑞,把徐階家中多占的田畝全都清查了出來不算,還把徐階的兩個兒子全都發配充軍。直到張居正當權,徐家二子方才得以回鄉,據說當中還有些金錢交易。

    不但如此,萬歷二年,也就是汪孚林自己及第那一年,張居正自己的長子張敬修會試落榜,但徐階的長孫徐元春卻進了二甲,雖說不清到底是否有張居正援手,可二甲的名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張居正和徐階之間情分匪淺,這卻總不是空穴來風。

    所以,聽到何心隱承認,真的是徐階拜托其去高拱那邊探查,而何心隱陰差陽錯從張四維的人手中劫下了文稿,汪孚林忍不住輕輕捶了捶額頭,無可奈何地說道:“先生,你都一大把年紀了,真不該答應徐階,卷到這種漩渦里頭去的!”

    就是去了,也別一時興起去劫張四維的人啊!這是一般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會干的事情嗎?

    “我這個人最討厭做的事,便是后悔。”何心隱強硬地回了一句,繼而就沉聲說道,“此次我不得不來,便是徐階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次子徐琨,竟然對人把我賣了。他以為張居正可能會丁憂,到時候說不定會舉荐他的父親徐階,因此對一個自稱是張居正信使的人吹得天花亂墜,還說出了徐階托我去打探高拱的事。事后有人找到我邀約上京之后,我就去了一趟華亭徐家,徐階雖說氣得將那徐琨打得下不了床,可我也已經撂下話去,日后再不相干。”

    這都叫什么事!

    汪孚林只覺得暗自頭疼,可還是打起精神問道:“那先生可有什么事要我幫忙?”

    “我來見你,只是想告訴你我已經進京,讓你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多加提防,至于剩下的事,和你無關,你即便探知什么,也不用想著我的安危。我既非擁張,也非反張,只純粹隨著本心去做,若讓我抓到幕后算計者的破綻,自會反擊。你記著,此事你呂師兄一無所知,不要驚動他,知道嗎?”

    汪孚林還沒說答應又或者不答應,卻只見何心隱已經悄然打起了一邊窗帘,突然一個竄身,竟然打起前頭車帘,直接跳了下去。等他反應過來探頭出去看時,卻發現馬車恰好來到了一處巷口,外頭就是人來人往的集市,這會兒四下里人頭攢動,哪里還能找得到何心隱人在哪?他干脆也不放下車帘,直截了當地對劉勃說道:“找個僻靜的地方停車,我有話問你!”

    當馬車穿過這處集市,復又來到了一處偏僻的暗巷之后,劉勃不等汪孚林發問,便直截了當將自己出門為小北到許家送信,結果回程途中被何心隱半道截住,打探了汪孚林今天和謝廷杰在崇國寺見面后,就弄了輛馬車在崇國寺后門守株待兔的事情說了。見汪孚林有些氣惱,他趕緊請罪道:“公子,雖說何先生那時候直截了當表明了身份,又說找您有急事,可我到底不該透露了您的行蹤,都是我的過錯。”

    汪孚林擺手制止了劉勃的請罪,若有所思地說:“他認得你,你卻不見得認識他,到底他是怎么截住你的?更何況,以你吃了那次大虧后就小心謹慎的秉性,總不至于他一說你就信?”

    “這……我當時其實是不大相信的,不過何先生在東南名聲很大,他一出劍,和公子的路數如出一轍,又說出了呂公子的事,我這才信了。”劉勃縮了縮腦袋,沒敢說自己出言不遜,結果面對那么一個看似干瘦的老頭兒,一劍就被對方架在了脖子上,那狼狽樣就別提了。見汪孚林果然不再追問,如釋重負的他瞅了一眼身后那馬車,就小聲問道,“公子之前的馬匹是寄存在哪的,我駕車送您回崇國寺,再去車馬行還了這馬匹吧?”

    “也好。”

    當汪孚林揣著重重心事回到汪府的時候,悄然下車的何心隱也和兩個健仆會合,找到了外城騾馬市旁邊的打劫巷。如果陳炳昌在這里,一定會驚訝得叫出聲來,因為,這正是謝廷杰在外城的宅邸。他從后門進去之后,直接來到了謝廷杰的書房,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今天去崇國寺是見汪孚林?”

    雖說源出同門,但謝廷杰一聽到這話,還是眉頭一挑,以為何心隱竟然在監視自己,自然心中大為不悅。可還不等他說話,何心隱就將今日同樣去找汪孚林的經過大略解說了一遍,當然絕口不提此次進京的真實目的。得知竟然是沖著同一個人去的,謝廷杰心下稍安,可到底汪孚林在姚少師影堂中的那番話讓他耿耿于懷,他少不得透露了今日一些談話細節,誰知道卻被何心隱直截了當嘲諷了回來。

    “你找汪孚林想讓他維護那些清流君子?那不是與虎謀皮?誰不知道這些人就是瞧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除了長著上下一副嘴皮子,其余的事情常常做一件砸一件,更何況汪孚林在這些人手上,又不是吃了一兩次虧。他讓你找申時行和許國這樣的人沒說錯,你要是去找王錫爵,說不定人家轉頭就告病請辭,你還得白忙活一場。好了,今次我跟著你上京,也偏勞你不少,所幸之前一直只扮做老仆,應當少人得知。接下來我要做的事不想連累你,今天便和你道一聲別。日后有無再見之日,全憑緣分,告辭。”

    “呃,夫山先生!”

    謝廷杰見何心隱拱拱手后轉身就走,忍不住叫了一聲,卻只見對方腳下絲毫不停留,竟是徑直消失在門外,他不由氣得一跺腳,心里實在是惱火。心學弟子雖多,但政(三)見(觀)不同,在朝的如此,在野的還是如此,否則若能擰在一起,那是一股多大的力量?可想歸想,他也知道實在是不大可能,因此氣惱過后,也顧不上何心隱了,而是再次匆匆出門,打算去拜會一下其余親朋故舊。

    畢竟,才不到四十的他怎能甘心就在光祿少卿這種說不上得力的位子上一直沉寂下去?

    而當汪孚林回到家中時,直奔正房咕嘟咕嘟灌了一氣茶水,正要對小北說起今日見到何心隱的事,小北卻搶在他前頭說道:“徐爵那邊,嚴媽媽發現他新收了一房小妾,人是皇上身邊心腹張鯨的侄女。據說,張鯨想要借此巴結徐爵,希望說動馮公公,躋身司禮監。”

    汪孚林一下子把別的事情暫且拋在了腦后,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覺得,此事馮保可知道?”

    “應該是知道的吧?”小北不大確定地說,見汪孚林開始摩挲起了下巴,她想了想,便認真地說,“不過我覺得徐爵這種人,肯定會稟報一些,藏下一些,絕對不會都說實話的。”

    “娘子說得對。”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旋即輕輕一擊掌道,“元輔一走,群魔亂舞,連宮里珍藏的清明上河圖都有人染指,看來我得弄出點動靜,投石問路才行,一會我去見程乃軒。你聽我說,今天我正巧見到了何夫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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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0:39
第832章 煽風點火告自己

    京城天子腳下,百姓的嘴也素來不饒人,哪怕是那些高大上的衙門,到了百姓的口中也往往會成了調侃的對象,尤其是那些約定俗成的對子,更是連孩子都會對。什么****府對勇士營,京城內外巡捕營對禮部南北會同館,秉筆司禮僉書太監對帶刀散騎勛衛舍人,但要說最最讓某一批人難以忍受的,無疑便是六科廊對四夷館。在六科廊給事中們看來,四夷館是什么地方?不過是管譯書的而已,哪里能和清貴僅次于翰林的六科廊相比?

    也正因為如此,在所謂的科道群體中,給事中們素來自認為優越過都察院十三道監察御史。盡管大多數給事中在品級上只有從七品,比正七品的監察御史要低半品,可六科廊多少人,都察院十三道多少人?那可是將近一比三的比例,要成為給事中,比成為御史難得多!再說了,有聽說過試職御史,觀政主事,可誰聽過有派新進士到六科廊歷練的?

    沒有!

    于是,午飯時分,六科直房的几個給事中也不知道誰帶出的話題,漸漸說到都察院的試御史小考,自然而然便多了几分居高臨下的意味。等說到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呈交吏部的文書中,前五赫然全都是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下轄的試御史,便有人輕蔑地冷笑道:“不過是看著汪孚林在元輔面前走動得勤快,于是向他賣個好而已。從前就算和汪孚林的伯父汪南明同年的陳玉泉當左都御史時,也不曾這么明目張膽過,陳文晦真是好走狗!”

    此話一出,屋子里便一片寂靜。說話的那人這才醒悟到自己語氣激憤指摘的,赫然是一位二品大員,臉色也就有些不大自然。原想著隨便找個借口就坡下驢岔過去,誰知道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背后傳來了一聲嗤笑。

    “喲,居然又有人在背后說都察院的閑話。嘖嘖,把陳總憲說得如此不堪,怎么著,是看中了人家那左都御史的位子,打算讓人家和你騰挪一下,也嘗嘗被人稱一聲總憲大人的滋味?”

    居然是程乃軒!

    當說話的范世美回過頭來,看清楚那個賤賤的家伙是誰,他登時恨得牙癢癢的。上一屆能夠躋身六科廊為給事中的,就是他和黃時雨再加上程乃軒總共三個,要說如果單單是競爭對手也就罷了,可程乃軒平時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偏偏上次他和黃時雨兩個人彈劾汪孚林,結果引發科道大戰,雖說因為張居正奪情之事,一下子沒人再關注他們這點小齟齬,可事后他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足足小半年,現在竟然又被程乃軒給抓到了把柄!

    可几個同屬刑科的給事中都在,他又不甘心就這么被程乃軒嘲諷了去,當即咬牙切齒地說道:“怎么,汪孚林仗著元輔的勢,又倚仗陳總憲給他撐腰,硬是把本道試御史凌駕在別道之上,他敢做,我就不能說?”

    “當然可以說。”程乃軒嘴角一勾,那招牌的賤笑卻是更明顯了,“可你范世美身為六科廊刑科給事中,就這么在背后鬼鬼祟祟說人壞話,也不嫌太沒品?咱們身為科道,本來就有正兒八經說人壞話的權力,你有本事在這嘀咕,怎么沒本事光明正大上書,把汪孚林連帶著那位你瞧不起的陳總憲一塊大罵一頓?要是你敢把你剛剛說的話寫在奏疏里上呈,那才是給事中的本色,否則便是一介長舌婦!”

    盡管刑科給事中們剛剛還有些同仇敵愾,可一聽到程乃軒這話,想要替范世美說話的人,都立刻閉上了嘴,生怕程乃軒也指著自己,擠兌你要么上書,要么就是長舌婦。一時間,不大的屋子里一片寂靜,氣氛僵硬得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而事實上,下一刻真的掉東西了。

    砰——

    范世美劈手砸了自己一個最心愛的喝茶杯子,怒發沖冠地喝道:“程乃軒,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你自己在背后如同婦人一般嚼舌頭,辱及我的至交好友暫且不說,還對都察院掌院總憲語多鄙薄,既然如此不滿,上書啊?還是說,上次和都察院打嘴仗,到最后几乎被全面壓制,若不是運氣好連全身而退都難,你這膽子就只剩下在背后胡說八道了?嘖,我真替呂老師不值,竟然險些被自己的門生給坑了!”

    這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平日只看程乃軒優哉游哉閑人一個,縱使偶爾彈劾人,也不觸及什么關鍵人事,沒想到當面沖突的時候這么牙尖嘴利!

    几個刑科給事中面面相覷了一眼,見范世美一張臉已經發青發白,嘴唇更是直哆嗦,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氣得昏厥過去,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當和事老。可還沒等他們兩面勸和,范世美終于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霍然站起身來。

    “程乃軒,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今天就回去具折上本,你等著瞧!”

    “哦?你要是真有那膽量,我就拭目以待了。”程乃軒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角,隨即對其他人拱了拱手說,“大家可都是見証,回頭若是范兄反悔了,外頭傳說什么長舌婦時,那可怪不得我。”

    程乃軒撂下這話,拔腿就走——他可是看到范世美額頭爆青筋了,拳頭也捏緊了,再不走等著和人全武行嗎?雖說他的武力值略低于汪孚林,未必怕范世美,可在六科直房這種位于午門內的地方和人斗毆,他可不想承受這后果。古話說得好,君子動口不動手!

    有道是請將不如激將,這天傍晚,程乃軒就得知范世美真的上疏了。大約是恨極了程乃軒那關于長舌婦的諷刺,大約是想造出一點聲勢,這位刑科給事中竟是將奏疏給了很多同僚傳看,最后才送了進去。對于這樣的結果,程乃軒在很多希望看到他偷雞不成蝕把米表情的目光注視下,卻依舊如同沒事人似的,嘴邊噙著冷笑離開六科廊回家。等到家里大門關閉,他直接順著汪程兩家聯通的側門溜到了汪孚林那兒,一見人就比划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自然,那也是從汪孚林那兒學來的。

    “大功告成,說吧,該怎么謝我?”

    “還大功告成,你這毒舌簡直比我更勝一籌,你中午到人家那冷嘲熱諷,下午我在都察院都聽到風聲了,你這嘲諷力度得有多強啊?”即便是自己拜托程乃軒去幫忙做這事的,汪孚林也忍不住扶額,“你這戲萬一演過頭,被人以為是我故意又挑起一場科道攻譖,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你這演戲也得有個度啊,萬一把范世美給氣得當場昏厥怎么整?”

    “這不是想體會一下,你當初在文華殿上舌戰八方的時候是什么滋味嗎?一不留神,就表現得過頭了點。”

    程乃軒打了個哈哈,見汪孚林只是丟了個大白眼,卻顯然不是什么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就知道自己不至于把戲給演砸了,當即湊了過去,有些狗腿地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給我透個底唄?”

    如果是從前,汪孚林一定顧左右而言他,不透露分毫,可現在他在京城几乎也是舉目皆敵,程乃軒卻寧愿放棄外放的機會也要留在朝中幫他一把,他略一思忖,就把連日來根據各種消息做出的判斷,包括馮保可能把清明上河圖據為己有,謝廷杰找他保全清流,何心隱被別人誑進京城,要把當年隆萬之交那場權力更迭的真相公諸于眾也都說了。

    就只見程大公子起初還只是錯愕,漸漸那嘴巴就有些合不上了,到最后竟是啪的一聲合起折扇,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頭。

    “我的老天爺,你也真敢大膽設想……不過事情還真的是主動來找你啊?要說謝大人也是我的老師,他怎么就不找我?”

    程大公子也只是嘴上說說,心里巴不得謝廷杰別找自己。他干咳了一聲之后,當即非常誠懇地說道:“這些太費腦子了,我還是不去想了,只幫你去做就行了。話說回來,范世美這一通上書,不會又把你當成眾矢之的吧?”

    “從前兩回,我都大獲全勝,這次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看到元輔不在,于是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就附和范世美朝我開炮,然后借著撬動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看看能否撬動整個大局。另一種是因為前兩次攻譖我的人非但徒勞無功,反而平白無故送給了元輔一個清洗科道的好機會,所以這次明顯是你挑唆范世美上書,故而肯定是陷阱,因此聰明人就會袖手旁觀,任由范世美孤軍奮戰,自己在后頭看看朝中是個什么反應,再決定怎么做。”

    汪孚林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而后一種的可能性,我認為更大。”

    “那我不是白費勁了?”

    “當然不。”汪孚林笑了笑,這才開口說道,“很多人都會覺得這又是我煽風點火攪動風云,可你想想,何先生怎么會被人邀約到京師來的?馮保這么多年都不動手,這次怎么會突然不惜得罪成國公朱家,也要把一幅清明上河圖捏在手里?這種時候,原本是陷阱而彈出去的一點火星,也很容易引燃一個火藥桶,造成一個亂局。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打算科道大戰,而是想以此作為一個幌子。”

    “不是吧……你就不怕真的亂透頂了,不好收場,又或者把自己牽扯進去?”

    汪孚林知道程乃軒擔心的是什么,事實上,他自己也同樣知道,眼下他身在局中,說不定一個不好就真的引火燒身了。然而,馮保放出流言去謀奪清明上河圖,這種只是純屬他主觀臆測的風雅官司他可以不管,可何心隱被引到京師,事關張四維和高拱私相往來,甚至隱匿高拱的文稿圖謀什么,這事情萬一鬧大發,后果就不好說了。所以,哪怕是火中取栗,他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試一試。

    “這兩天你消停一下,接下來的交給我。”不等程乃軒反對,他就強硬地說道,“就當陪一陪身懷六甲的嫂夫人。放心,我做事有分寸。接下來過几天也許就會再需要你幫忙。”

    天慶寺后頭的佛塔,每天都有雜役僧負責打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是枯燥的活計,但卻也有人一做很多年。此時此刻,那個面容枯槁的雜役僧人掃完大片地方,最終依舊拿著抹布再次來到一座佛塔前,仿佛和平時一樣清理擦拭著某些青磚。突然,他用眼睛飛快地瞟了一眼四周,隨即抽出了一塊和其他的看上去毫無二致的青磚。往日這活計他也做得熟了,并不會如此認真,可今天他發現有人動過的痕跡,自然多了十分小心謹慎。

    果然,那青磚背面,赫然是几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不識字的雜役僧知道即使自己偷看,也不知道其中寫了些什么,依樣畫葫蘆描出來問人,萬一走漏風聲也是給自己討苦頭吃,因此毫不遲疑地把東西塞入懷中之后,他就把青磚塞回了原處,隨即草草結束了今天的例行打掃。

    等到那几張紙片又經由了好几個渠道,最終送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那里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了。

    因為猜到可能要倒好几手,而且張宏的渠道未必就很安全,萬一被人發現就是天大的事情,因此,汪孚林不但用的是讓人難以認出筆跡的左手,而且還是用一種純粹眼線的角度來向張宏稟報。在一開頭,他就嚴肅指出,程乃軒擠兌范世美彈劾都察院小考貓膩,一定是汪孚林又故技重施,打算以此引起科道群起而攻,以幫助首輔張居正找出可能存在的刺頭加以清洗。

    即便張宏料到汪孚林難得送信一定會善加遮掩,可看到這自己告自己狀的鬧劇,他還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是不是太過縱容這小子了?竟然玩這種花樣?

    可緊跟著,當他看到第二張紙的時候,他那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立時變成了又驚又怒。

    汪孚林說,得到有人密告,說是張四維從高拱那得到了一批鄉居文稿,其中,就有包括隆萬之交權力更迭的隱情,還打算將其刊印出來。雖則張四維和高拱當年私交甚篤,但茲事體大,他絕不相信張四維敢做這種事,覺得很有可能是有人瞧著張四維這個即將榮升次輔的閣老不順眼,于是借機栽贓,想要引起朝政動蕩。為了証明,隨信附帶高拱文稿一張,供張宏鑑定,希望張宏能夠本著維護朝局穩定的宗旨,查出背后黑手。

    對于那段往事,親身經歷的張宏自然根本不用外人來講述,自己就最清楚不過。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說的話以及高拱說的話究竟有什么區別。

    萬歷皇帝朱翊鈞暫且不論,可士林是會聽文官的,還是會聽太監的?

    因而,嘉靖年間便已經品級頗高,整個隆慶年間就一直在司禮監批紅,對高拱筆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張宏只掃一眼,就斷定汪孚林送來的這一頁東西是高拱筆跡無疑。而今日這封密告的中心意思,他也完全確定了,前頭只是鋪墊,最后這樁事情才是關鍵。

    汪孚林分明在暗示,有人借著高拱的文稿,想要蓄謀倒張;而這么一件事一旦漏出風聲,對高拱本來就恨之入骨的馮保指不定會對兩宮以及小皇帝進讒言,大肆株連,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對于站在張居正那一邊的汪孚林來說,肯對他透露這個信息,絕對算是非常信任他了。

    可是,此次送信的這個渠道,真的就絕對安全嗎?雖說這是用了多年非常隱祕的一個渠道,可一想到這封信進來轉了多手,他就忍不住有些后悔。

    這種很可能引起腥風血雨的大事,倒了那么多手,萬一走漏風聲怎么辦?難怪汪孚林要在信的開頭玩弄自己告發自己那種花樣!

    想到這里,張宏立時高聲叫道:“來人!”

    PS:就一更,但字數上有所彌補^_^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0:49
第833章 親情如紙,調開耳目

    和張鯨侄兒的那場糾紛,徐爵最初根本就沒大放在心上。雖說張鯨得皇帝寵愛,但萬歷皇帝朱翊鈞親政歸親政,可外朝有張居正,內廷有馮保,小皇帝說話都不那么好使,張鯨和馮保相比,權力又不知道差多少層級,怎能嚇得住他?退一萬步說,若和自己起沖突的人是張鯨本人,他讓兩分還差不多,又哪里瞧得起張家那個侄兒?然而,沖突過后,并沒有往心里去的他等到的卻是張鯨親自帶著侄兒來賠禮!

    而用于賠禮的那份禮物,則是張鯨的嫡親侄女,那個蠢小子的嫡親妹妹。

    自從游七栽在女人肚皮上,而且打探到竟然是武清伯次子李文貴在其身邊安插了一個外室,徐爵就收斂了許多。除了逢場作戲一次之后就可以不認賬的那種應酬,他再也不敢沾手亂七八糟的女人了,尤其是外頭官員為了奉承而送來的那些貨色。所以,見張鯨那侄女不過是中上之姿,而且跪在地上為兄長賠禮道歉的時候,竟是唯唯諾諾連話都說不齊整,他哪里肯收?

    可最終,他還是架不住那一萬兩印著晉商隆盛行,見票即兌的銀票那巨大的誘惑,對自己說張鯨是皇帝面前得力的人,而張鯨那侄女一瞧便是沒主見的懦弱女人,不是那等專用于迷惑男人的外室,收在房中后丟在一邊就是了,因此半推半就收了下來。等事后查到自己即將納的這個妾真是張鯨的嫡親侄女,他少不得小心翼翼對馮保提了提,馮保嗤笑一聲告訴他,張鯨正削尖腦袋想躋身司禮監,又收了他借花獻佛敬獻的五千兩,他那顆心就完全定了。

    既然過了明路,知道新姨娘沒什么大問題,徐爵純當逗小貓小狗,一連在其房里逗留了几天。這一留,他竟是有些撂不開手。這張三娘不過十五歲,身體青澀,卻和他從前摘過的那些熟透的蜜桃完全不同,在床笫上竟是時不時會如同小貓似的反抗厮打,讓他頗有樂趣。可一旦到了白天,人又老實木訥,不多問一句,不多走半步,這樣的新歡自然頗對徐爵的胃口。他平素就是和人勾心斗角,對那些心有九竅的女人實在是受夠了。

    就這么十几日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從衙門回來就直接鑽到張三娘的屋子里。家里其他姬妾雖說不滿,可大房也就是他的元配妻子羅氏早已年老色衰,只顧拉扯兒子,壓根不理會那些告狀,反而告誡眾人張三娘身份不同,日后抬舉二房也未必可知,那些女人們頓時都蔫了。

    此時此刻,他便坐在床頭,任憑那充滿青春的小手給自己燙腳捏腳,自己看著從東廠帶回的那些奏報節略,當翻到其中一份的時候,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腳下一用勁,險些掀翻了一盆水。

    可高腳木盆固然沒翻,張三娘卻給濺起的水珠撩濕了衣裳。可她一如既往默默看了一眼徐爵的表情,便拿了干布給他擦干了腳換上鞋子,而后先收拾了滿地的水漬,這才站起身來,直接端著那盆水悄悄出了門。

    發現人絲毫沒有進來的意思,也并不理會發生了什么,徐爵心下稍安,這才仔仔細細再次看了一遍那張節略。那是來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一條暗線中的一個環節,雖說平日里傳遞消息很少,也并不涉及到什么密謀,所以徐爵本著放長線釣大魚的宗旨,一直都沒有打草驚蛇,以至于始終不敢順藤摸瓜去調查上下線,可今天卻讓他發現竟是摸到了一條大魚。

    節略的一開始,稟報的是汪孚林支使好友程乃軒諷范世美上書彈劾,故技重施想要挑起科道內斗,讓朝中可能存在的刺頭冒出來。這也就罷了,已經用過兩次的伎倆毫不新鮮,他并不相信這次會和從前那樣奏效,頂多便是一個受不得激將的范世美倒霉。不過,通過這個,成功得知張宏竟然派人監視汪孚林,這也算是一大收獲。可后面那半截的意味就不一樣了,事關當年舊事,以及對張居正和馮保不利的密謀,若是真的,那可是非同小可!

    雖說已經是大晚上,但徐爵還是趿拉著鞋子出去,吩咐人去馮保在宮外的私宅打探一聲,心里存著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可能出宮的僥幸。畢竟,這時候各處宮門早已關閉,即便馮保這樣的大太監是住在外皇城河邊直房的,可外皇城也不是能夤夜進去的。這一拖就是一晚上,他自然等不及。因此,當換了一身的張三娘再次進屋的時候,他已經披起外衣出門,臨走時淡淡地說道:“我今晚大概在書房過,你不用等了。”

    要是別的女人,自然會千嬌百媚撒嬌弄痴,可張三娘只默默屈膝行禮,給他拿來一襲大氅,便再也沒有二話了,徐爵卻反而覺得心里熨帖,臨走時竟是在她臉上輕掐了一把,這才呵呵笑道:“老爺我有事要處置,你自己安置吧,等回頭有空了再喂飽你這小嘴。”

    目送徐爵離開,當張三娘吩咐兩個丫頭丁香和四兒不用進來服侍,放下那層夾門帘時,她的眼睛里方才一下子滾落了兩行清淚。雖說張家從前不過小門小戶的寒門,自從進京之后,看似過上了頗為富貴的日子,可對她來說,卻不啻是從還算有一丁點自由的野地里被關進了牢籠。

    原本還能寄希望于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可就因為兄長的胡鬧,父親的懦弱好色,母親病弱無人管,不得已之下,她便被叔父如同財貨一般拱手送到了徐爵面前,做了個暖床的物件!

    每到夜晚時她在床上那些可憐的厮打和抗爭,不過是宣泄心里郁積的怒火,可那又有什么用?

    仆倒在枕頭上,張三娘痛苦地嗚咽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誰能救救她?誰能救她從這牢籠里出去?

    就在那嗚咽漸漸無法被厚厚的枕頭和棉被遮掩,漸漸傳到了外間的時候,一個人影悄然閃進了門,卻是低聲說道:“張姨娘,張姨娘?”

    張三娘几乎是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她慌忙在被子里使勁抹了一把眼淚,等探出頭之后,見是徐爵的元配大房羅氏撥給自己的一個丫頭丁香,這些日子一向老實本分,她連忙聲音干澀地說道:“我只是想家了……”

    丁香沒有多問,而是低聲提醒道:“劉媽媽和四兒懶散去睡了,這才沒人知道姨娘哭過,我去打盆水給您洗洗臉。老爺一向忌諱有人在家里哭,覺得不吉利。”

    見張三娘無話,丁香連忙便出去,不多時竟是送來了一盆沁涼的井水。這冰冰涼涼的水敷上眼睛,很快就讓張三娘的眼睛消了腫,只微微有些紅,她便笑著說道:“明天早上起來就沒事了。姨娘放心,到時候肯定沒人能看出來。”她正要出去,卻不防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見張三娘滿臉的懇求,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當即低聲說道:“不要緊的,太太從來不管姨娘們的事,我也不是多嘴的人,絕不會說出去的。”

    有了這承諾,張三娘放心了些。她的陪嫁全都是送給徐爵的厚禮,人卻一個都沒帶來,進了徐家之后,她每日都要服侍徐爵,雖說談不上什么愉快的經歷,卻也比獨自一個人在這完全陌生的地方獨寢要強得多,因而今晚徐爵不在,她竟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感,仍然死死拽住丁香的手不放,好容易才從嘴里迸出了一句低低的話。

    “我不想一個人,你留下來……”

    “原來姨娘是不慣一個人,那今晚我上夜就是。”

    見丁香忙碌著在架子床的地平上鋪了被子,雖說張三娘覺得這和自己想要的不大相同,可終究不用一個人蜷縮在床上,她仍是松了一口大氣。她卻沒有發現,丁香腳步輕快地去外頭鎖門時,嘴角卻是高高翹起來的,顯然也很高興成功拉近了和女主人的距離。

    等到丁香再次回來時,在關門之后,卻是低聲說道:“姨娘,老爺已經出門去了。”

    “哦。”張三娘卻是沒有多問徐爵的下落,直到熄燈上床,地平上傳來了丁香輕輕挪動身體的聲音,她方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丁香,你想過出徐府嗎?”

    “姨娘問這個干什么?”在漆黑的屋子里,丁香那白天時顯得異常老實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喜之色,但聲音卻依舊平穩得很,“姨娘別想太多,這內宅中的女人,不管是您這樣的姨娘,又或者是丫頭仆婦,沒有一個是想離開府里的,因為咱們這種府里從來不攆人,要么就直接打死,要么就被押到庄子上關起來。要想出府,比登天還難,老爺的官不算大,但在京師這一畝三分地上,便是尚書,對他也得客客氣氣的。”

    張三娘何嘗不知道就是因為徐爵勢大,自己那個在父兄面前趾高氣昂的叔父方才會把她送來賠禮,可是,如今聽丁香再這么說,她忍不住死死咬住了被單。接下來,在丁香的循循善誘下,不大懂得世事險惡的她漸漸吐露出了心頭的辛酸和迷茫,最后終于睡著了。

    而另一邊,探知馮保竟然正好回了私宅的徐爵當機立斷匆匆趕了過去。馮宅被他之前清洗篩選了一遍又一遍,雖不說鐵桶一般,可和從前也不可同日而語,為了避免馮佑馮邦寧父子認為自己雀占鳩巢,他漸漸減少了留宿的次數。然而,他畢竟是曾經在此坐鎮過許久的人,敲開馮家大門的時候,几個門房那是畢恭畢敬,簡直比對正經主子還客氣,一面忙著去向馮保通報,一面把他往里頭迎。當他最后來到馮保的屋子門前時,就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進來吧。”

    “是。大晚上打攪公公安眠,實在是有要緊事。”

    徐爵先解釋了一句,這才悄然打起門帘進去。見馮保一身絲袍,正隨手丟下手中一本書,他知道馮保必定重視自己剛剛的解釋,故而也不敢拖延,先將關于張宏那暗線的紙片節略送了上去,見馮保低頭瀏覽,眉頭漸漸鎖緊,他才垂手說道:“事關重大,雖說不知道真假,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用說了!”

    馮保厲聲打斷了徐爵的話,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確定,這真的是張宏的暗線?還有那所謂高拱的文稿,在截了這封密信的時候,就沒把文稿一塊截下來?”

    張宏雖不如馮保,可也是兩宮以及小皇帝非常信賴的人物,徐爵派出的人能把密報抄下來那就非常不錯了,哪里敢截留高拱的文稿,那不是明著告訴張宏,這條暗線早就不安全了?可是,如今馮保分明正在盛怒的火頭上,徐爵不得不硬著頭皮提了提這難處。果然,就只聽馮保陰狠地說道:“明日你就把人手全都給我撒出去,記住,要最可靠的,把張四維盯緊了,還有那些曾在背后非議過我和張太岳的人,一個都不許放過!張誠張鯨那里,全都盯死了!”

    徐爵連忙答應,可隨即便小聲說道:“公公交待的這事雖說要緊,可就算是廠衛,眼線人手也是有限的,全都用在這里,別的地方未免就不夠用了。”

    他話音剛落,馮保就想都不想地說道:“人手不夠,就把有些地方的人手撤回來。”

    “其他人那邊的眼線暫時收回來卻也容易,可汪孚林那邊曾經派了三個人……畢竟這密報最開頭也提了他的事……”

    “他挑唆范世美就算有私心,可這用心……說不定是張太岳交待的,他本來就是張太岳的人,暫且丟一陣子也不要緊,先把人手集中到這件事上來!”

    有了馮保這吩咐,徐爵再無猶疑,立刻恭敬應下。當他正要告退時,卻只聽馮保又吩咐了一句:“順便盯緊成國公朱家。”

    朱希忠一死,成國公朱家不過是尋常勛貴之家,平日里根本就不用多關注,可徐爵哪里會不知道馮保關注朱家的緣故,自然毫無異議,心里卻不免有些發苦。他給馮保出的如何將清明上河圖占為己有那主意本來是沒有半點問題的,可突然撞上眼下這種棘手的狀況,若真的有什么萬一,難免會受到遷怒。怎么就偏偏這么巧呢?

    PS:第一更,求點推荐票和月票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0:58
第834章 另類的反擊

    又是一個沒有早朝的清晨,載著馮保的凳杌從北安門起行,經過黃瓦東門,最終進入了司禮監的大門。這是從宮外到司禮監一條最短的通路,因而司禮監太監們出宮入宮,大多都會走這條路。一路來時,也不知道多少小宦官跪地磕頭,大太監們退避道邊行禮,馮保卻連正眼都不看他們一眼,直到進了司禮監公廳。他甫一落座,卻還沒來得及翻閱案頭的任何東西,就只聽外間有人通報了一聲。

    “公公,張公公來了。”

    宮中張姓乃是大姓,可在馮保這兒,能得到一聲張公公尊稱的卻只有張宏。馮保正好也心里有事想試探張宏,當即吩咐了一聲請。等張宏進屋,他一如既往起身笑著道了一聲容齋兄請坐,正要拿出全副精神來時,卻不想張宏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有很要緊的事要商量,請雙林公屏退左右。”

    此話一出,馮保頓時心動,猜到了一個可能性,臉上卻換上了一副鄭重表情。他立時屏退了眾人,卻又打手勢吩咐素來信賴的一個內侍在門前守著。

    這司禮監頭號人物和二號人物竟是在公廳中突然密談了起來,消息一傳出去,別說司禮監中那些大小太監心中驚疑,就是黃瓦東門內其他內官衙門聽聞消息,也免不得私下議論猜測。尤其是當張宏出門時,馮保竟是送到了公廳門口,這就更引來無數矚目的目光了。

    誰都知道,張宏在司禮監資歷最老,平素也向來低調不爭,馮保對其也素來不得不多几分敬重,可并不是說兩人之間就沒有利益沖突。眼下這幅模樣,怎么看怎么都是有什么事得到了兩人的共同重視,打算攜手應對。而這對于底下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因為這很可能意味著萬一誰撞在了矛頭上,必定會在這兩大人物的聯手下灰飛煙滅。

    但對于汪孚林來說,早上去衙門的時候,發現自家門前胡同的一邊,一個曾經天天趕早出攤的小販不見了,一個時常推著水車掃地的老漢不見了,他就知道,昨兒個自己給張宏送的那封密信應該起到了某種效應。在迫在眉睫的大亂子面前,他到底只是個區區七品的掌道御史,一個小人物,更何況他是堅定的張派,沒道理別人會在這節骨眼上還把珍貴的人力浪費在他身上。至于另外一大收獲,則是他得出了一個推論,張宏的那條安全渠道可能并不安全。

    當然,也有可能是張宏第一時間通知了馮保,不然的話,張宏又怎么指揮到廠衛頭上去的?但他還是對所謂的安全渠道多小心一點的好,以后那座佛塔他可再也不會派人去了。

    當他轉動著這些念頭,最終抵達都察院時,從大門口一進去,沿途遇見的官吏便是涇渭分明的兩撥人,官員們大多數表現得頗為冷淡,不是避開走,就是別過腦袋,打招呼的只是極少數,可吏員們卻一個個折腰行禮,客氣熱絡,不管是否廣東道的全都如此。而當看到汪孚林不去廣東道和福建道合起來辦事的那個院子,而是徑直去了左都御史陳炌辦事的大堂,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內的人就免不了各自說些羨慕嫉妒恨的話。

    前后換了兩位總憲,卻是個個都對汪孚林另眼看待,這小子怎么就如此好運?昨天六科廊刑科給事中范世美還上書彈劾汪孚林呢,看樣子是真的與其扛上了,要真能把這個年輕到讓人看著不順眼的掌道御史拉下馬就好了!

    而當汪孚林從陳炌那出來,復又優哉游哉來到了自己的直房之后,他才坐下沒一會兒,門外鄭有貴便探頭探腦,見汪孚林沒好氣地一勾手指,他就快步入內,低聲說道:“几位試御史都來了,聽說因為他們的小考成績,讓掌道老爺被人彈劾,他們都很激憤。王侍御更是在那嚷嚷說,要上書和那個范世美好好打一仗,省得這人上次找茬不成,這次又來胡說八道亂挑刺!”

    “還打仗呢,他還真想以筆為刀啊,把他們几個都叫來!”

    汪孚林當然知道,王繼光為什么在這時候突然再次表現積極,要知道,范世美不止是和他有過節,更是和王繼光有過節,當初被人譏諷是受他汪孚林指使的仇,王繼光還沒報呢!果然,當几個人一進屋子,他就只見王繼光揮舞拳頭大聲嚷嚷道:“掌道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范世美一而再再而三和咱們廣東道過不去,若是放任他胡說八道,豈不是坐實了我們怕他?我們聯名上書,讓他和我們對質……”

    “對什么質,你莫非還想請他來出題考問你們,然后証明你們的成績當之無愧,你們這前五來得清清白白?”汪孚林沒好氣地喝止了王繼光,這才對其他几個顯然要沉穩多了的試御史說,“范世美不過是亂叫的瘋狗而已,我也好,你們也好,事情都多著呢,哪有功夫陪一只瘋狗亂吠?也太瞧得起他了。”

    見王繼光頓時如同蔫了的青菜似的無精打采,汪孚林也不理會他,而是徑直交待了接下來的一些事務,那篤定眾人都會通過吏部大考留用的架勢,自然而然便讓大部分人定下心來。當最終退出一一退出屋子的時候,他看見王繼光猶猶豫豫落在最后,顯然還想和他磨一磨,可須臾卻被人一把拽了出去。

    到了外頭,王繼光非常不滿地瞪著汪言臣,使勁掙脫了袖子之后,這才怒聲問道:“干嘛拉著我?萬一因為那個范世美的胡說八道,我們五個人有誰被黜落了下來,那豈不是冤枉?”

    “可你上次和范世美那場仗就打贏了?”

    這次開口的卻是王學曾,見王繼光頓時啞然,王學曾沒繼續說話,一旁的顧云程卻惜字如金地說:“新任少宰是王紹芳。”

    此話聽著沒頭沒腦,可哪怕是剛剛看似沖動的王繼光在內,在場的每個都是聰明人,一下子就體味到了此中深意。吏部尚書王國光已經快七十了,雖說還不到老眼昏花干不動活,不過自然及不上年富力強的王篆,所以吏部與其說是王國光掌舵,不如說是王篆能做一半的主。而這位新任少宰,也就是吏部左侍郎,正好和汪孚林相交甚篤,那么,吏部的大考又怎么會卡著汪孚林一定要保的人?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小考成績光明磊落,沒有一絲一毫的貓膩!

    直到這時候,王繼光方才長舒一口氣,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這不是看不慣范世美一天到晚拿咱們當軟柿子捏嗎?”

    上次那明明是你自己的問題好吧?你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材料是從哪弄來的?當初掌道御史不是把你叫到直房厲聲質問了一通?如今只不過是時過境遷,大度不追究,你還死纏爛打想去找范世美的麻煩?

    不但王學曾有些沒好氣地斜睨了王繼光一眼,其他人也同樣用異樣的目光瞥了瞥王繼光,到底四人都還算厚道,沒有將那嘲諷直接說出口。即便如此,玻璃心的王繼光還是察覺到了某種意味,當下也不回直房,氣呼呼地便出門去其他道找別的御史說話去了。然而,此番他找了一大圈人,可他一說想要彈劾范世美,希望能夠有人聲援一下自己,那些原本還頗為客氣的同僚就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甚至還有人相當直接地說道:“小王侍御,這忙咱們幫你一二也不是不行,但你要知道,咱們道那位試御史自從聽說小考排在十名開外,就一直哭喪著臉,若他知道同道的前輩竟然還幫著別人,不得氣得直跳腳?這么簡單的事情,你直接找你那位掌道大人啊?他的戰斗力多強,之前直接把兵部尚書王崇古那位老爺子都給弄下去了,之前要不是首輔大人奪情的事太大,小小一個范世美哪放在他眼里?”

    王繼光碰釘子的事,自然被遍布都察院的白衣書辦看在眼里,很快就有消息悄悄送到汪孚林跟前。對于這樣不加遮掩的小動作,汪孚林壓根沒放在心上,畢竟,他從來都沒有把王繼光當成心腹培養,而且根據王篆的暗示,他知道自己留在都察院的時間其實是正在倒計時,因此之前和左都御史陳炌溝通過后,他成功拿到了各道試御史的小考成績,掌道考評以及最終排名,心里早就有了數目。

    范世美的彈劾他當然不打算正面理會,畢竟這是他拜托程乃軒去硬擠兌出來的,不值得借題發揮。可是,撇開這個家伙,從另外一個方面做點文章,卻很有價值。所幸陳炌雖說在某些地方,比如品德操行上遠遠比不上前任陳老爺子,但在爭權奪利的天分上卻勝過許多,對他的建議竟表示了無條件支持。

    因此,當汪孚林從王篆那邊打探到消息,吏部已經將都察院這些試御史的大考成績和排名上奏了之后,他就率先上書,要求留用考評為中上的十六人為監察御史,而不是外間傳說的只能限額十人,并駁斥當初建言此事的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是不識大體,不遵舊制。

    消息一經傳出,朝中頓時一片嘩然,都察院中卻一片振奮,尤其是本以為必定不能留任的那六個試御史看到死里逃生的希望,對汪孚林的感激自是無以復加。尤其是當聽說左都御史陳炌上書附議汪孚林時,都察院中更是一片嘩然。

    至于在吏部定等為下,平日里確實尸位素餐無所建樹的那几個人,固然本著我不好過也要你不好過的心思,想要從中攪渾水,奈何各大掌道都品出了滋味,紛紛上書力保本道考評不錯的試御史,他們這些無用的早被人拋在了腦后。

    誰都沒想到,范世美上書攻擊汪孚林把本道御史置于都察院小考前列是結黨營私,卻引來了汪孚林這另類的反擊。如果如今是張居正尚在京師的時候卻也罷了,可如今這位首輔回鄉葬父,次輔呂調陽在家告病,在內閣主持工作的張四維帶著馬自強和申時行兩個新進閣老,六部尚書也經歷了一****洗牌,倉促之下,朝中竟是一片觀望的情緒。

    到最后,還是內廷傳出消息,令吏部尚書及左右侍郎會同其余八卿,六科掌印都給事中,十三道掌道御史于東閣廷議。

    而作為打響科道又一次大戰第一炮的范世美,卻因為不是刑科掌印都給事中,竟無緣與會。當廷議的前一天晚上,程乃軒私底下對汪孚林提起此事的時候,笑得簡直是幸災樂禍極了:“這家伙這兩天是一看到我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我吞下去。可他也不想想,誰讓他背后把話說得那么難聽?”

    可笑過之后,程乃軒卻又垂頭喪氣地說道:“可我也不是都給事中,竟然也不能去湊個熱鬧,真是的……咱們戶科那位給事中就不能生個病嗎?”

    當廷議的這一天一大早,程乃軒一如既往准時來到了六科廊的戶科直房時,他卻只見几個同僚正在那竊竊私語,一見著他時,那臉色就變得異常微妙了起來。他雖是去年才新進六科廊,但平日出手大方,做事不大計較,人緣不能說非常不錯,卻也總過得去。面對這種詭異的情形,他選擇的便是直截了當硬上,大搖大擺上前去便問道:“各位干嘛這么看我,我臉上長花了?”

    “呵呵,程給諫,今天石都諫突然感染了風寒,說是咳嗽噴嚏不斷,斷然不能參加廷議,所以臨時派人送了假條進來,說是東閣的廷議,你代他去。”

    程乃軒這時候的心情簡直是大寫的一個驚嘆號。昨天晚上他不過是隨口對汪孚林這么一說,難道這也能一語成讖,他是不是該改名字叫程半仙?想歸這么想,可能夠去湊這么個熱鬧,他卻還是挺高興的,立刻當仁不讓地說:“那好,回頭我看了熱鬧回來給你們好好說道說道!”

    見程乃軒竟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就這么聳了聳肩便自去自己的案桌后頭整理東西了,几個給事中你眼看我眼,到最后便有人一攤手,低聲道:“你們還不知道他,就是這么個優哉游哉的性子!反正都諫都有書面的信來,他去就他去,我們也免得引火燒身。”

    面上沒事人似的,程乃軒耳朵卻尖,此時聽到引火燒身這四個字,他就抬起頭似笑非笑地說:“哪有引火燒身那么嚴重,反正我就是代表都諫大人的眼睛和耳朵,可沒打算帶著嘴去,那么多老大人在,哪有我說話的份?當然,如果范世美也去,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歸這么說,當真正與會,發現自己竟然攤到了一份記錄的活計,程大公子還是忍不住哀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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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1:06
第835章 科道誰為尊

    和廷推一樣,廷議這種正經商議國政方針的場合,大九卿以及科道掌印官,歷來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員,哪怕后者比前者的品級要低許多,卻是能以位卑挾制位高。而閣臣是否與會,那就不一定了,國朝兩百年來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正統和景泰年間,閣臣還是廷議中相當重要的一員,可自從李賢定制,等到弘治年間時,閣臣不參與廷議卻成了慣例。但這些年來,隨著几位首輔越來越強勢,壓得六部如同僚屬,這規矩也就如同虛設了。

    誰敢說嚴嵩、高拱又或者張居正不能參加廷議?

    可如今張居正回鄉葬父,挑起這次人事爭端的又不是別人,而是汪孚林,張四維就不想出面趟這渾水了。他這臨時主持內閣工作的三輔都不肯出面,別說馬自強和申時行本來就不想去,就算他們想去,卻也沒有越過排名靠前的閣臣去摻和一腳的道理。

    如此一來,主持今次廷議的,自然而然便是六部之首,作為天官的吏部尚書王國光。

    這位天官冢宰比張居正早一屆中進士,在嚴嵩當權的那些年,卻仍舊穩穩當當一直當到了總督倉場的戶部侍郎,隆慶四年更執掌戶部,在財計上被譽為人才中的人才,如今戶部尚書殷正茂繼承的便几乎都是那時的制度。只可惜王國光私德和人品上卻一直都被人詬病,這才會在萬歷三年因為京察而被人攻譖,一度辭官回家。可他居鄉期間,卻還不忘上了一部《萬歷會計錄》,因此屢獲褒獎。張瀚一被彈劾罷職,張居正便將這位信得過的老搭檔給推了出來。

    這一年已經六十七歲的王國光坐在主位上,一番開場白便慢慢吞吞說了好一會兒。然而,除卻掌道御史總共只當了一年多,完全不熟悉這位天官的汪孚林,以及今天臨時被抓差來代替戶科都給事中石應岳的程乃軒,再加上今天被刑科都給事中以相關為名夾帶來的范世美,其余人大多都很清楚王國光的風格,一個個坐在那兒淡然若定。就在程乃軒記錄的同時,被王國光那緩慢的語速給帶得几乎犯了瞌睡虫時,他突然捕捉到了一句話。

    “汪掌道,既然是你之前上書說的試御史這件事,你先說說吧。”

    “是。”汪孚林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說道,“歷來試御史考核,全都是上中兩等都能留用,如若實在不稱職的,這才要黜落下去,發回吏部重新選官。所以,去年都察院總共是新進試御史二十一名,丁憂一名,還剩二十人,這二十人中,吏部公布的考核結果是上等八人,中等八人,下等四人,然則此前有人建言,說是科道乃重中之重,應該嚴格考選,因此只能留用十人。試想祖制既是中等即留用,緣何如今就要突然更動?”

    不等對面六科廊掌印都給事中那些人中,有人跳出來針鋒相對,汪孚林就提高聲音道:“都察院前后兩次更替多人,去年新進的試御史無不是新進士中佼佼者,而考評上中兩等的,在都察院中近一年來更是無不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若驟然黜落另選,則浪費了在都察院中的一年試職培養,各道還要另外教導新人,這當中浪費的人力物力,誰來彌補,誰來負責?一句寧缺毋濫說得容易,卻也不能隨隨便便拿來當成黨同伐異的手段!”

    范世美還以為汪孚林指使程乃軒擠兌自己上書,最后肯定會把自己這個仇人當成首要目標炮轟,誰知道汪孚林根本就看都沒看他,炮轟的是那個在張居正面前一直頗為得寵的前輩,六科廊實質上的領軍人物,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他一下子如釋重負的同時,卻又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怒火。這種沒被人放在眼中的感覺,竟然比當面被人問到狼狽不堪更讓他感到屈辱。他朝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瞅了一眼,果然就只見陳三謨臉上滿是怒氣。

    陳三謨確實怒火沖天,要知道,他在六科廊是老資格中的老資格了,從隆慶四年開始,他整整在其中浸淫了有八年,一直都以張居正心腹自居,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彈劾罷免了多少官員。汪孚林這個后起之秀他從前壓根沒放在眼里,等到汪孚林放了廣東巡按御史,他也沒大在意,畢竟巡按一職看上去實惠,卻也不及京官,可等汪孚林回到京師,一圈轉下來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掌道御史,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要知道,加上丁憂的兩年多,他從刑科給事中熬到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給事中,整整用了七年!

    但相比汪孚林的官路仕途,他最最不甘心的,還是張居正對其非同一般的重視!不論是不惜拿掉廣東道一大堆御史,把汪孚林放在了掌道御史的位子上,還是在很多事情上聽了汪孚林的建言,又或者是在汪道昆分明已經與自己對立的時候任由人輕輕巧巧辭官回鄉……反正他就是看不慣汪孚林的幸進。

    因而,他一下子瞇起了眼睛,冷冷回擊道:“汪掌道口口聲聲都是祖制,難不成就不知道優勝劣汰嗎?”

    汪孚林哪會被陳三謨這官腔給嚇倒,當即毫不客氣地說道:“什么優勝劣汰,陳都諫可以問問都察院其他掌道,他們親自辛辛苦苦帶了一年,在考評上頗多贊許肯定的好苗子,怎么到了你這里就成了要淘汰的劣才?”

    此話一出,陳炌知道是該自己出場的時候了,當即沉聲說道:“此次都察院小考時那書面的理刑卷子,是我親自批答的,各道掌道御史的評語,也是我親自一條一條審閱之后,放進卷宗里去的。我這個左都御史才上任不到半年,雖說很多東西還只是剛剛上手,卻也知道都察院從前那些試職御史,十個之中往往能夠留下九個,可此次一沒有朝廷明旨,二沒有部閣進言,卻突然有二十人當中只能留十個的流言沸沸揚揚,陳都諫難道不該給都察院一個交待?”

    扛上了!竟然是陳炌親自出面,和陳三謨扛上了!

    主持本院的左都御史陳炌都已經表態了,各道掌道御史彼此對視了一眼,全都一下子認清了局面——這不是汪孚林和陳三謨的戰斗,這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戰斗。汪孚林之前之所以把矛頭指向陳三謨,言下之意竟然是想要制止某些人借故染指都察院內務!張居正之前是不是說過都察院這些試職御史只能留十人,他們不大清楚,可如今張居正不在,正是壓下陳三謨這個六科廊領袖的絕好機會!

    而今天代替告病的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前來的,正是之前和陳三謨一塊首倡上書留張居正的曾士楚。然而,曾士楚和陳三謨談不上太深的交情,和汪孚林也沒有什么往來,反而曾經因為自家掌道秦一鳴的緣故,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關于汪孚林的抱怨。他是隆慶五年的進士,萬歷三年十月由知縣選為試御史,萬歷四年十月方才實授,正是扎扎實實試用了一年的人,所以,對汪孚林一上來便巡按廣東,回朝沒兩天就掌道廣東,他心里自然不無嫉妒。

    可如今這種場合,到底應該站在誰那一邊,曾士楚那是想都不用想的。在一個個掌道御史紛紛出言駁斥陳三謨之后,他也當機立斷地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當他慷慨激昂地說到“歷來試御史一年無大差錯即實授”的時候,臉色越來越黑的陳三謨終于發話了。

    “歷來都察院試御史考選都最嚴格,曾侍御別忘了,和你同時選為試御史的總共是五個人,最后實授的卻只有三個!”

    曾士楚沒想到陳三謨竟然開始翻自己的底牌,登時惱羞成怒:“陳都諫真是好記性,那一次確實只實授了三人,但另外兩位也只延遲了一個月便行實授,如今劉倬劉侍御,徐荐徐侍御,全都尚在都察院,并不曾黜落一人!”

    “可去年這一批試御史卻和你五人不同,你五人當中,三人曾任知縣,兩人曾任推官,可之前那二十個試御史,卻全都是出身新進士,為吏部尚書張子文考選。張子文自己尚且昏庸,選出來的試御史難道不當嚴格考察?“

    陳三謨突然翻吏部尚書張瀚的舊賬,這頓時讓曾士楚吃了個啞巴虧。可還不等他快速思量如何回擊,便只聽有人哂然一笑道:“陳都諫這話就說得實在是不對了,自來科道言官選用與否,出自上意,并不出自吏部。縱使從前的吏部尚書張子文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他從新進士中銓選上奏試用的試御史,總是文選司精挑細選,我絕對不信其中就真的有那么多人昏聵,否則都察院用了他們都快一年,真的如此不稱職,早就上奏了!”

    當看到此時出言的乃是吏部侍郎王篆,有些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幫陳三謨一把的高官立刻閉上了嘴,就連六科廊的其他掌印都給事中,也有些驚疑不定。要知道,王篆是張居正這半年多來最最待見的心腹,沒見其短短這段時間已經經歷了兩遷?從右僉都御史到刑部侍郎再到吏部侍郎,簡直升官如飛梭!

    而意識到王篆竟然也站在了都察院這一邊,打著錦上添花主意的戶部尚書殷正茂便打哈哈道:“二十人當中黜落十人,確實動靜太大,而且既然吏部大考都是中等,那就應該留用,否則讓他們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吏部重新選官,也太不利于他們將來的官路仕途。更何況,從前沒有這樣的先例。”

    殷正茂自從汪道昆離京之后,就和汪孚林的往來漸少,此事有心人都能察覺,可這會兒他選擇站在都察院這一邊,剩下的人中,漸漸就有了相應偏向。工部尚書李幼滋作為堅定的張派,權衡利弊就決定和稀泥。而代替兵部尚書過來的左侍郎張學顏那是不消說的,光是和汪孚林那一番“舊情故交”,也就決定他在陳三謨和汪孚林之間肯定會選汪孚林。代替馬自強任禮部尚書的潘晟亦是張居正心腹,對張黨“內亂”也有些吃不准,于是也選擇了含糊其辭。

    哪怕并非清一色倒向汪孚林代表的都察院這一派,但那種壓倒性的態勢也已經非常明顯了。當廷議結束的時候,各官表示的態度被原原本本記錄下來,而事先完全沒料到自己會遭到集中攻擊的陳三謨更是一等散會便拂袖而去,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了自己心頭的憤恨和惱火。而最初還因為被忽視而心懷懊惱的范世美,跟著刑科都給事中離開時,卻早已沒了早先的屈辱感,而是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大氣。

    要是他被這么一大堆人指著鼻子痛批,而一堆人中還包括兩個尚書一個左都御史加上若干其他官員,他估計早就扛不住了!幸虧汪孚林不是針對他。

    至于起了個頭之后,就把戰場讓給其他人的汪孚林,在出宮回到都察院后,便被陳炌召到了正堂。此時此刻,這位左都御史再也沒了之前在人前那副大公無私的樣子,而是不無擔憂地說道:“世卿,陳三謨畢竟也是元輔面前很得信賴之人,如此針對他……”

    “總憲大人,要演戲,總得演得像樣一點。”盡管門外的都吏胡全是早就收服的,但汪孚林還是把聲音壓得非常低,“元輔不在,有人心生盤算,如果不是用這種法子讓人覺得我們內部已經有人開始爭權奪利,又怎會敢于跳出來攪動風云?您放心,我和王少宰商量過,事后就算陳三謨有怨言,也自有我這個挑事的一力承擔。再說,今次廷議必定會照准,總憲大人如此維護本院御史,自然會令大眾歸心。”

    這最后一句話,才是陳炌答應汪孚林,在廷議上旗幟鮮明站在試御史這一邊的真正緣由。陳三謨這個吏科都給事中是六科廊的領袖,而他這個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領袖,科道之間,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如今對方都試圖把手伸到都察院了,他這個新上任權威聲望還不高的左都御史,不借著這個提升人望,更待何時?

    而且,汪孚林更承諾會承擔一切責任,這樣的貼心下屬上哪找去?

    至于汪孚林所說引蛇出洞,他反倒沒太放在心上。看到去年奪情那么大的事,張居正尚且大獲全勝,他完全不認為在馮保坐鎮京師的情況下,還有人能玩出什么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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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1:14
第836章 黑手現形

    有道是西貴東富,大小時雍坊因為臨近皇城,又在京師內城的西邊,自然素來都是朝官云集之地,屋宅騰貴。所以,不少官職不高,家境只是小康的官員們,大多會選擇在此租賃屋宅居住,兩個坊中也就有不少只一兩進的小宅子。而應邀入京的何心隱,便中隱隱于市,悄然住在小時雍坊的眾多朝官們中間。他雖說名聲在外,但因為往年多半都在東南湖廣一帶活動,京城認識他的人少,他又深居簡出,因此非常低調。

    可這一日,帶著兩個健仆的他卻悄然出門,來到了距離自己所住堂子胡同非常近的靈濟胡同靈濟宮。這條街還有個名字,叫做宣城伯后牆街,南邊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城伯第園,透過高牆,隱約還能看見雕梁畫棟。雖說如今那位宣城伯不復當年煊赫,可身為勛貴,只要不犯大錯,好好經營,那些御賜的勛田庄子再加上祖傳的眾多山林產業,足夠一家人生活豪奢了。而北面的靈濟宮,則一直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皇家道觀。

    雖說不禁民間香火,可京師之中佛寺香火素來勝過道觀不止一籌,故而當何心隱入內時,就只見几處殿閣雖有不少虔誠香客,但到底不是人頭攢動的佛寺。因為今天這日子時辰和地點全都是早就約好的,他對于佛道也素來沒有太大的興趣,當即就直奔靈濟宮后一處小花園,遠遠看到門口時,他就只見有兩個道童侍立在那兒。

    然而,待到近前,兩個小道童稽首行禮的同時,卻攔住了他身后的兩個健仆。對于這一舉動,他只眉頭一挑,沖著仆從打了個眼色,便不閃不避地朝里走去,心中仍在猜測那藏頭露尾邀約自己到此的人。雖則他到現在為止最懷疑的人是張四維,可他更知道張四維這種人最會趨利避害,就算發現是自己暗地里劫了其從高拱那里得來的文書,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想到借助徐階那個愚蠢的兒子,輕易猜到自己頭上,還大膽把自己邀約到了京師。

    這得是耳目眾多的勢力才能辦得到!

    所以,當他看到那小路盡頭的一個亭子里,一個年約四十,白面微須的中年人站起身時,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了起來。盡管對方看上去頗有儒雅風儀,下頜也有胡須,可在他一眼看來,對方那儀態舉止卻和尋常男子不同。從前在徐階還當次輔時,他也曾在其家中看到過類似的角色造訪,因此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是宮中哪位公公?”

    “夫山先生好眼力,咱家是皇上的伴當,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如果張宏又或者任何一個宮里的宦官在這里,聞聽此言必定會瞠目結舌。張誠?這分明是皇帝身邊寵眷不下于張誠的張鯨!

    何心隱不比別的山野閑人,朝中官員,宮中大珰,他都頗有一些了解。因此,張誠這個名字他自然不陌生,可原本的七分警惕也一下子提升到了十分。他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略拱了拱手就又問道:“那么,就是張公公拐彎抹角用那種邀約把我請到京師來的?我一介山野閑人,值得費這么大勁?”

    “我只是聽說張閣老家的仆人去河南回來的路上,似乎遇到點情況失落了什么東西,又正好聽說致仕的徐閣老曾經几次見過夫山先生,不過是存著試一試的心思,去問了問徐家二公子,誰知道便問出了這么一件事來。”張鯨笑了笑,臉色竟是異常誠懇,伸手請何心隱先坐,他這才施施然落座說,“畢竟我曾經是馮公公引荐到皇上身邊的,之前在東廠呆過一陣子,廠衛之中也有几個熟人。”

    知道不是張四維,而是這么一個閹宦要挾自己,何心隱可謂是心中異常惱火,倘若不是他家中還有子侄親人,在外也有不少學生弟子,他恨不得直接拔劍把這心思叵測的太監給殺了算數。可他畢竟不是那么沖動的人,心中動了殺機,他卻仍然不軟不硬地說道:“張公公果然好耳目,只不過,就憑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你以為就能成功?”

    “皇上已經大婚了。”張鯨脊背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地說道,“可馮公公和元輔一內一外,把持朝政,如同一人,若是這樣下去,這江山是大明的江山,還是馮張二位的江山?我知道夫山先生當年是如何為徐閣老定策拿下嚴嵩的,此次又得知張閣老拿到了高新鄭公的文稿,卻被你劫了,所以才邀你到了京師來。我不妨說一句實話,我想做的事眼下不做,將來也會有人做。而如今去做,馮公公也好,元輔也好,尚可安然而退,可將來就未必會如此善了!”

    “你別忘了,去歲正是皇上一再留元輔,更破例奪情!”

    “皇上不過是因為慈聖娘娘一再促請,這才如此罷了。到底師生多年的情分,元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總是記在心上的。”張鯨說到這里,突然話鋒一轉道,“話已經說開了,我也實不相瞞,此請夫山先生進京,并不是想要你奔走獻策,只為了一件事,那就是高新鄭的文稿!只要你能把文稿全數交給我,此事后續就無需夫山先生你再參與,事成與否也和你無關,我張誠為人這點信用卻還是有的。”

    “張公公若要文稿,當初讓人要挾我上京時,直截了當說出來就好,何必又要我一大把年紀親自上京一趟?”

    “自然是怕夫山先生用抄本或其他東西魚目混珠,糊弄了我。”

    “呵,張公公倒是多疑。可你既然有那么多廠衛耳目,應當知道,我行囊之中,并無你要的東西。”

    直到這時候,張鯨方才臉色黑了下來。他雖說確實在東廠待過,結識了那么几個私下里頗為要好的太監,可并不是眼線遍布京師內外朝野上下的馮保,在今天何心隱出現之前,他連何心隱是否抵達京城,究竟住在那里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得知何心隱行囊之中到底帶了什么?可是,從何心隱這話中,他還是分明聽出,他要的東西真不在何心隱手上,登時有些心煩意亂了起來。要知道,沒有這東西,他如何去要挾張四維聽命?

    一時間,本還一直溫言軟語的張鯨終于失去了几分耐性,硬梆梆地問道:“夫山先生要如何才肯把東西拿出來?”

    “下次再見時。”何心隱言簡意賅地吐出五個字,見張鯨臉色鐵青,旋即冷冷說道,“雖說我不論什么時候,都不大討當權的閣老們喜歡,但到底在京師還有几個朋友,張公公想來也不愿意把我逼到死路上,讓我把某些事情給嚷嚷出來。三天,三天后在此見面,我會把東西帶給你。”

    剛剛被何心隱的推搪給氣得夠嗆,可如今何心隱竟是肯拿出東西,只要等三天,張鯨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他在這靈濟宮內外全都布設了人手,何心隱今天既然來了,接下來的行蹤就會完完全全掌握在他之手,到時候他還怕不知道這位將高拱的那些文稿藏在誰手上?而且,他把何心隱弄到京城來,不就是為了摸清楚這位的人脈圈子?

    當下他就笑容可掬地點點頭道:“好,那我就靜候夫山先生的好消息了。”

    “那我先告辭了。”

    見何心隱干脆利落轉身便走,張鯨也不生氣,心里反而覺得這位當年投過胡宗憲幕府,也幫徐階謀算過嚴嵩的東南名士實在是言過其實。

    然而,張鯨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因為何心隱帶著兩個健仆,并沒有回臨時居所,一整天之內竟是拜訪了多位今日正好休沐在家的高官,其中包括戶部尚書殷正茂,兵部侍郎張學顏,刑部尚書吳百朋,此外還有好几位翰林,次日也同樣是一口氣拜會了好几位有頭有臉的官員。

    最最要命的是,不管是從哪一家出來,何心隱那隨從健仆的身上都背著一個仿佛放著東西的包袱,讓他完全無法確定,何心隱究竟有沒有收回文卷,又是從哪一家收回的文卷。他又不是掌握廠衛的馮保,根本不可能去把那許多高官統統清查一遍。而且,何心隱在這樣高調的露面之后,還竟然在京師一家頗為有名的,毗鄰武清伯李偉宅邸的客棧住了下來,這更是讓他不敢輕易調動太多人手去盯梢,更別提事成之后拿到東西就滅口了。

    因為他在廠衛之中的熟人早就透露過,馮保已經開始全面調用廠衛,監視著滿朝不少重要的大臣,尤其是內閣三輔張四維,還有他和張誠!單單昨天出來私會何心隱,又悄悄給張誠下了個套,讓其也在附近出現露過頭,他已經是冒了絕大的風險。

    要說何心隱和那么多高官有交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名士分很多圈子,高官也分很多圈子,而何心隱和很多名士都交情尋常,和大多數高官那更是八字不合,可如今情勢所迫,他也不在乎這張老臉,打著為湖廣某書院募集款項的借口,竟是一家一家拜訪了過去。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方才在客房中沒有外出,只讓兩個健仆在門外守著。正在他饒有興致翻著手頭一卷新印的西洋某國演義的時候,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個敲門聲,道是送茶水兼打掃的伙計。

    他頭也不抬吩咐了一聲進來,等一個短衫打扮的小二進屋之后,他隨眼一瞥,見人輕手輕腳關上了門,卻還四下里張望了一下,他就笑著打趣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有人在外頭看著,閑雜人等進不來。你倒是聰明,知道打扮成伙計來見我。”

    “何叔叔,你怎么眼睛這么利。”小北這才抬起了頭,快步上前放下手中東西,這才說道,“到底什么事要你鬧得這么大動靜?”

    “孚林有沒有讓你把高新鄭的文稿帶來?”

    “咦,何叔叔你和他事先說好的嗎?”小北挑了挑眉,直接挽起褲腿,將綁在腿上的那些文稿全都給取了下來,放在桌子上之后,這才納悶地看了何心隱一眼,“相公拿出了其中最有忌諱的几張,剩下的都在這里。既然這東西你需要,怎么當初還特意給他送來?”

    “當初我是覺得此物對我沒用,對他也許有些用場,沒想到如今有人逼著我拿此物出來做交易。而他到底聰明,知道我這般大造聲勢,就是引他派人把這東西給我送來。”說到這里,何心隱便翻了翻那文稿,隨即抬頭對小北說道,“回去之后告訴孚林,要挾我的人自稱是皇上身邊的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可真假卻很難說。他想對張太岳和馮雙林不利,費那么大勁誑我來京城,說只是為了這文稿,可我看也是為了知道我背后除了徐華亭還有誰。”

    小北想到昨夜汪孚林得知何心隱大張旗鼓在京城露頭的消息之后的判斷,忍不住覺得這兩人還真是師生,哪怕何心隱教汪孚林的是劍朮,而不是謀略。她知道自己在這些大局又或者細節上遠遠及不上兩人,再加上不敢耽擱太久,因此一面緊趕著倒茶,一面開始真的打掃屋子收拾東西,嘴里卻問道:“那何叔叔把文稿給那個張誠之后就立刻回去嗎?”

    “不,他讓我大老遠入京,絕對不會是這么簡單只要書稿。再者他都對我報上了姓名來路,哪里容我就這樣簡單離開?與其到時候在半路被人劫殺,還不如就大張旗鼓告訴別人我在京師,然后靜觀其變。我之前在小時雍坊的堂子胡同第三座宅子住,但在見過那個張誠之后就沒去過那里,你回去的時候記得去一趟,我在書房中藏了點東西,是呂長離的收獲,為了以防萬一,你記得帶去給孚林。喏,這是鑰匙,不用你再翻牆了。”

    小北知道自己若在屋子里停留太久,非常容易引人懷疑,因此立刻答應了下來。等到她出屋子離開,又去茶房晃了一圈,最終將衣服給一個倒霉的小伙計套上,她就輕手輕腳翻牆進了隔壁一家成衣店。重新換衣服溜了出去之后,她和接應的嚴媽媽會合,立刻趕往了堂子胡同。

    果然,和頗有几個眼線監視的那家客棧不同,何心隱之前的臨時居所并無閑雜人等,而且因為左鄰右舍都是人口簡單的朝官,主仆二人拿鑰匙開門進去時,竟連個管閑事的人也沒有。

    反而是在書房中翻找那東西,小北頗費了些功夫。好在她知道呂光午當初奉何心隱之命去干了點什么,一本一本細細翻找內容,最終把那犄角旮旯里看似很不起眼的兩本筆記給找了出來。等到她和嚴媽媽鎖好門出了這宅子,又兜了一個大圈子,重新在許家換回女裝,這才坐車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太陽都已經落山了。

    經歷這么一場折騰的她卻一點精疲力竭的樣子都沒有,進了書房把書丟給汪孚林,三下五除二把經過一說,她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幸好現如今監視咱們家和許家的眼線都撤了,我這才能這么順利。可你之前才送過密信給張宏,張宏又顯見驚動了馮保。何叔叔如今被這個自稱是張誠的要挾,一個不好就可能卷進去,咱們能幫他解圍脫身嗎?”

    “很難,而且何先生已經高調露面,再藏便是藏不住的。而且,找何先生的人竟然是張誠,這讓事情的復雜程度和變數大了許多,最重要的是,究竟是否張誠做下此事,這還是說不好的事。何先生現在不可能輕易離開京城!”

    小北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欲言又止地說道:“如果可能,保全一下高大人可好?畢竟,父親之前的追贈和葬祭,還是他在任的時候定下來的。”

    否則胡宗憲自盡獄中那么多年,卻還是身背污名!

    “我也想啊,可如今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汪孚林有些苦惱地揪了揪頭發,深深嘆了一口氣,“首輔大人這才走几天,竟然已經群魔亂舞了,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書房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公子,新昌呂公子來了!”

    聞聽此言,汪孚林不禁和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在這個節骨眼上,呂光午竟然來了?是純粹的巧合,還是聞聽消息之后風塵仆仆趕到了京城?

    可有了藝高人膽大的呂光午,何心隱只要出京,路上就不用擔心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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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1:21
第837章 惡毒的心計

    徐爵從張宏那條自認為頗為隱祕的渠道截獲了消息之后,因為張宏緊跟著就親自去找了馮保密商,達成了一致,盡全力查出背后鬼鬼祟祟耍手段的人,維持京師和朝局的穩定,因此,他得了馮保授意,至少在明面上沒有動天慶寺半根毫毛,也沒有在那邊布設人手。反正他掌握著那條渠道中間一個至關重要的節點,篤定能夠掌握任何信息,也就不用多此一舉,如此還可以避免引來張宏察覺這條線暴露后惱羞成怒的反擊。

    而對于馮保對這件事暴怒過度,又或者說緊張過度的姿態,他明面上表現得猶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追查起來不遺余力,但實質上卻不以為然。張居正如今就如同日上中天,而高拱卻猶如日薄西山,高拱倘若真的想要泄憤似的將當年情形寫成文稿,打算借此再行一搏,那不過是強行違逆天理,想要把落山的太陽強行推到頭頂。更何況高拱又不是蠢人,就算真的寫了也應該暫時束之高閣以待時機,怎會拿出來?

    馮保雖說一口咬定張宏拿來的確實就是高拱筆跡,說是化成灰都能認得出來,可他壓根不信,甚至隱隱覺得,說不定此事的背后,就是張居正想要徹底鏟除政敵。

    可這些話他也就是心里想想,沒有確鑿的証據,他無論對誰都不會說。可是,當這一天張鯨借口探望侄女找到他私宅,逗留了一個時辰離開之后,他卻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輩子雖說做過無數惡事,可距離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還相差很遠。因為他才剛見識到,真正的惡棍是怎樣的!

    張鯨的到來并沒有任何先兆,事先沒打過招呼,來時笑瞇瞇地提著個小酒瓮,仿佛是相好的朋友來喝酒似的。雖說人是不速之客,但伸手不打笑臉人,那段過節都已經揭過去了,自己又納了張鯨的侄女為妾,徐爵也就勉為其難地接待了,對于那借口卻渾然沒放在心上。果然,張鯨只是虛應故事地見了張三娘一面,用很敷衍的口氣問了几句諸如過得好不好的話,便把這個侄女撂在了一邊,而是對他吹噓了一通自己帶來的酒。

    知道張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徐爵正待打發走滿臉局促,分明也不想多在這里呆的張三娘,可看到人揉著衣角,他突然生出了几分促狹的心思,竟是似笑非笑地說道:“喝酒也得要人伺候,三娘跟了我這么久,不是外人,就讓她在旁邊倒酒,其余閑雜人等就都不用了,張公公想來也自在些,不是嗎?”

    誰要這個悶得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丫頭在旁邊伺候?看著她就不舒服!

    張鯨本就重男輕女,覺得弟弟和弟妹只生了一個侄兒,張家男丁太少,因此他挑了好几個宜男之象的女人給了弟弟,對這個侄女也半點顧念都沒有,這才輕易把人許給了徐爵做妾,此時聽徐爵這么說,他雖說不以為然,可想想張三娘是自己的侄女,徐爵的愛妾,從來都沒接觸過別人,那些朝廷內外的大事她就是聽了也不明白,在徐爵眼皮子底下也沒處說去。再說為了這種事和徐爵爭,更會壞了他今天過來的計划。

    因此,他便對張三娘笑了笑,算是默許了。

    徐爵見張三娘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怎么吩咐怎么做的樣子,他想到她白天木訥無趣,偏偏晚上卻讓人很有興致擺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等到閑聊了一會兒,廚下送了好些下酒的小菜過來,他就屏退了下人,只留著張三娘在一旁伺候酒菜。

    他本來和張鯨沒什么交情,可如今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他便漸漸發現,張鯨雖說是太監,但對于很多吃喝玩樂的門道卻不無精通,而且評論起很多事情來,竟然和他不謀而合,頗為投契。盡管他對這種投契實在有些警惕,可禁不住張鯨有意逢迎,那一瓮美酒確實又是宮中珍藏的貢酒佳釀,他漸漸也就放開了許多。然而,酒過三巡時,張鯨卻突然神祕兮兮地道出了一句話。

    “徐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想來你最近為了那個早就過了氣的高拱散落出來的文稿,很是煩心吧?”

    “張公公倒是消息靈通。”徐爵一下子警惕了起來,三分的酒意散得干干淨淨,但臉上卻還有几分醺然,“這可是你上頭那位張公公和馮公公商量好的,我就是跑腿查一查而已。”

    “徐爺何必妄自菲薄?誰不知道,你最得馮公公信賴,滿朝文武也全都要給你三分薄面,只不過……”張鯨奉承了兩句之后,突然來了個欲言又止,見徐爵斜著眼睛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仿佛是在說就料到你有這一手,他卻也不氣餒,而是笑呵呵地說道,“只不過,徐爺也確實沒說錯,你就是個跑腿的,而我看似有個御用監太監的名聲,實則比你這個跑腿的更加不如。外人看咱們光鮮,可你看看游七怎么死的就知道,靠著別人的光鮮,全都是假的。”

    徐爵早就猜到張鯨此來目的不單純,可此時聽到張鯨提起游七,他不由得變了臉色,好一會兒方才冷冷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如果徐爺只是想一輩子跟在馮公公后頭,現在坐享榮華富貴,可等到將來馮公公萬一不在的時候,就被人當成垃圾似的掃出京城,那么聽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大可去馮公公那出首告發我。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你,這所謂高拱的文稿,至少有一大半眼下都在我手上。我無意中打探到徐階聽說元輔奪情,派人去窺探高拱的動靜,那人卻因緣巧合截下了別人從高家拿走的文稿。我知道之后,派了個人誆騙徐家老二,把手里有東西的人給誑進了京。”

    徐爵一張臉登時完全僵住了,他鬼使神差地轉頭去看張三娘的表情,卻見她臉上不是驚訝又或者駭然,而是滿臉茫然,分明不知道他們倆在說什么。見此情景,他剛剛生出的不該留下她那點懊惱,一下子就化作了烏有。

    也是,這么個年方十五六的丫頭懂得什么!懂事之前都在鄉下,懂事之后進了京,可張鯨對侄女根本就是無視,連個字都沒讓她認過!

    因此,他立時集中精神品味張鯨這番話的用意,只沉吟了片刻就哂然道:“難不成你想游說我對付馮公公和元輔?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徐爺你說笑了,我自然沒有那膽量,不過是想渾水摸魚,替自己做做打算。”張鯨不慌不忙,右手穩穩當當舉起酒杯遙遙一敬,隨即就喝干了,這才帶著几分酒意說道,“馮公公和元輔一內一外,哪怕元輔眼下不在京城,可聖眷尚在,馮公公也還在司禮監掌印的位子上,任憑什么陰謀都動不了,不過是送上門去給他們立威而已。你知道我去見手里有高拱文稿的那人時,用的是什么身份么?我對他說,自己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見徐爵臉色一變,張鯨就嘿然笑了一聲:“你大約在想,我和張誠大抵是皇上如今最信任的中官,皇上對我們甚至有時候比馮公公和張公公還要親近,畢竟,那兩位年紀太大了,皇上面對他們總有几分敬畏。而馮公公也不知道借著慈聖娘娘清洗過多少次皇上身邊的人,也曾經把我們倆趕到更鼓房去,以此作為警告,就這樣的局面,我還要和張誠內斗,是不是瘋了?可我問你,張誠可是馮公公的人,可上次他被打發去更鼓房,是誰撈他出來的?”

    不等徐爵回頭,他就一拍桌子說:“是張公公,是我張鯨名頭上的主子,是我的干爹,可他竟然選擇先撈張誠,然后過了好些天才想到我!”

    “我進出靈濟宮的時候,都戴了帷帽斗笠,而接觸那個手中有高拱文稿之人去靈濟宮的那兩日,張誠確實在靈濟宮附近出沒過,只要我親自出首,他根本洗不掉這個罪名!你肯定要說,我兜這么大圈子就為了算計一個張誠,不嫌太小題大做?當然不,他已經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回頭只要上頭兩位一點頭,他立刻就能進司禮監,可我求了張公公好几次,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要我自己想辦法去說動馮公公!我哪有那面子?我只能指望徐爺你。”

    徐爵差點一口酒噴出來。你為了一己之私折騰出這么大事情,還指望我幫你在馮保面前說情?我腦袋被驢踢過嗎?

    可張鯨卻仿佛知道徐爵那嘀咕一般,非常誠懇地說道:“我知道徐爺你定是在笑我痴心妄想,可如今你已經官至錦衣衛指揮同知,理南鎮撫司,想要再往上就得看馮公公的心情,沒有大功勞,如何能再上一步?我向徐爺出首張誠,然后徐爺順藤摸瓜,便能抓住內閣三輔張四維和高拱暗中勾連,私藏文稿之事,這捅到馮公公面前,是不是大功一件?難道還不值得為我說情?我主動將這天大的把柄送到徐爺你手里,如果這不算最不會背叛的盟友,怎么才算?”

    徐爵只覺得心里翻騰著某種說不出的驚濤駭浪,忍不住再次側頭去看張三娘,見這丫頭依舊木木地扶著酒壺,仿佛一個擺設玩物,他再看張鯨時,心情就著實是復雜極了。實話實說,張鯨的這一投名狀實在是重得無以復加,讓人几乎難以拒絕。可一想到這家伙如此惡毒的心計,他就有些不大愿意與其多來往。可是,張鯨接下去的話,卻几乎沖抵了他這最后一絲猶豫。

    “說一句最不好聽的,馮公公年紀比我大,而且已經是司禮監掌印,升無可升,總有一天要退的,而他退的那一天,便是徐爺你是否能榮華富貴的節骨眼上。可如果我那時候能夠頂上,只憑皇上對我的信賴,你還能繼續風風光光下去。別的不說,如今劉守有的那個位子,安知就不可能是你的?馮公公就算再寵信你,卻也不曾把你引荐給皇上吧?我可以,只要你在皇上面前挂上號,成了天子信臣,這將來就不是無根浮萍,只能依憑他人成事!”

    “最重要的是,我此番謀划已經全數告知了徐爺你,我可絲毫沒有對馮公公不利的心思,你甚至都不用有什么背主的擔憂。”

    當送走張鯨,面對滿桌殘羹剩飯和一臉不知所措的張三娘時,心情不知道是好是壞的徐爵,突然拿起尚未喝完的酒壺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氣,隨即扔掉酒壺就大步上前,一把將張三娘壓在了身下。見這曾經的鄉下丫頭先是一愣,隨即便劇烈反抗了起來,他頓時哈哈大笑,竟是將剛剛面對張鯨的不快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就算張鯨別有所圖那又怎樣?馮保只是他的恩主,他不夠資格也不敢奢望成為馮保的盟友,馮保的盟友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張居正!而他確實需要一個有野心有手段,卻又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盟友。否則,游七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鑑!可不管張鯨怎么說,他唯有一條死不松口,那就是他絕不會派人去監視何心隱,更不要說把這個見過張鯨的家伙滅口。

    張鯨要是不能自己解決這么一個人,那接下來就什么都不用談了!可不論如何,他挑個日子就可以去向馮保稟告張鯨告密的事了。

    趁著天還沒黑出城,隨即在夜色的掩護下,幫汪孚林往天慶寺那座佛塔下再投了一封信,呂光午便在偌大的外城中隨便找了個地方歇宿了一夜,等到次日天明崇文門宣武門和正陽門相繼打開之后,又進了內城,這次卻是直奔何心隱住過的小時雍坊那座小宅子。從小北那拿到鑰匙的他先仔仔細細檢查了整個書房,而后又是其他屋子,確定這里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方才在黃昏之后趁著人少鎖門離去。

    等到他在何心隱住的那座客棧中賃下一間客房住下時,已經是這一天深夜的事了。人到中年卻依舊風度翩翩的新昌呂公子成了滿臉絡腮胡子的西北大漢,那誰也聽不出破綻的甘肅口音,以及來自甘肅的路引,杜絕了可能存在的懷疑目光。

    直到深夜時分,抑制不住關切的他方才從那扇高高的窗戶鑽進了何心隱的屋子,還沒落地就只見一道劍光襲來,慌忙叫出了一聲老師。

    “你怎么來了?”

    見何心隱滿臉訝異,呂光午卻沒有回答這問題,直到看見角落中還有尚未收拾的食物,他方才開口說道:“老師,長話短說,這兩日是你最危險的時候,我要和你隨身仆從換一下,以便隨時保護你。孚林已經在想辦法了,我們會盡力把你早些送出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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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2:22
第838章 夤夜來客

    這一夜,汪孚林宿在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的直房值夜。

    自從廣東道的諸多事務已經上了正軌,五個試御史各盡其職,他已經很少用值夜這種表現勤勤懇懇的方式來提升自己的人望了。然而,最近朝中風云詭譎,何心隱又被人弄進了京城,雖說文稿已經脫手,可他既然拜托呂光午給宮里的張宏送了信,便將家里和何心隱那一頭都交給了小北,自己則決定在都察院沒日沒夜地待上几天。而程乃軒本來也死乞白賴地打算幫忙,卻被他三言兩語說服,摁了人在家里裝病。

    畢竟,不在皇城前頭的千步廊,也不在宮中的都察院,算是一個既能得到消息,也處于安全地帶的地方!不像六科直房直接就在宮城之內,出了事就等同于被困在宮中了。

    而在這夜半時分,汪孚林突然被外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驚醒了。他几乎是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差點撞到頭之后,才醒悟到自己眼下是在都察院,不是在家里。等發現那敲門聲越來越急促,還有鄭有貴那熟悉的聲音,他便沉聲叫道:“不用敲了,我這就來。”

    這時候,他已經察覺到,來的應該不是張宏。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若來和他見面,怎么也不可能驚動都察院中其他人。

    當他打開門時,就只見鄭有貴几乎是蜷縮著身子蹲在那里敲門,見著他時,竟是一下子彈起身閃進了屋子。他有些納悶地往外掃了一眼,見外間一片靜悄悄,不像是出什么大事的樣子,他不禁眉頭大皺,回轉頭瞅了鄭有貴一眼便問道:“大半夜的,你這是怎么回事?”

    “掌道老爺……小的之前一時失眠睡不著,就到前頭走了走,結果到大門口卻聽到外間有馬蹄聲,人數還不少,于是扒著門縫看了看,結果……”鄭有貴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的看見大街上跑過了兩隊錦衣衛,至少有六七十人。”

    汪孚林心中一突,臉上卻非常不耐煩地問道:“你真的看准了?不是西城兵馬司,而是錦衣衛?大半夜的怎么可能有錦衣衛!”

    “錦衣校尉的服飾打扮,那是不一樣的。”鄭有貴生怕汪孚林不相信,急急忙忙地解釋道,“小的是京師土生土長的,廠衛中人辦事何止看過一兩次,這又是在晚上,西城兵馬司絕對沒有這樣囂張的聲勢。掌道老爺,您要相信小的,小的絕不是胡說八道!”

    見鄭有貴說著說著竟是跪了下來,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叫道:“好了,起來!不用想這么多,就算是大晚上錦衣衛出動,既然不是沖著都察院來的,那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又不是需要我這個掌道御史立刻起來急辦的公務,有什么好憂心忡忡的?回去好好睡你的覺,別再這樣急急忙忙來敲門。”

    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鄭有貴猶豫了一下,還是最終爬起身來,卻是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眼見得直房的門再次關上,而后傳來了汪孚林的呵欠聲,繼而仿佛是慢吞吞走回去睡覺的腳步聲,他一直等到屋子里完全沒了動靜,這才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吏舍,推開門后就扑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顫抖地說道:“大人,小的照您說的,去對掌道老爺報了外頭有大隊錦衣衛過去的消息,可掌道老爺卻不大在意,眼下已經關門回去睡了。”

    見屋子里那坐著的黑衣人好像沒有任何反應,鄭有貴急得都快哭了,砰砰又磕了兩個頭,卻沒忘了壓低聲音:“您吩咐的小的都已經照做了,還請您大恩大德,千萬放過小的家人……”

    “夠了,這事情到此為止,你若敢透露出去半個字,小心你的腦袋。”

    在撂下這話后,那人竟是霍然起身,腳步輕快地出了屋子,須臾便消失在了夜色中間。

    看到這人終于走了,鄭有貴頓時癱軟在地。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祕人現身之后,便以他叔父家中老小性命要挾,讓他去對汪孚林說那么一番話。如果真是要對汪孚林不利,他自然怎么都不能恩將仇報,可既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吩咐,兩害相權取其輕,他當然得保著家中親人的性命。

    可眼下人已經離開,他思前想后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咬咬牙,悄悄探頭到門外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對方真的沒留下來監視自己,這才再次來到汪孚林那直房門前敲響了門。

    而這一次,汪孚林來開門的速度,卻比他前一次去敲門時快了許多。這一次,腳下虛浮的他跌跌撞撞進了門,卻是扑通一聲跪了下來,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掌道老爺,小的剛剛迫不得已說了假話,那些話是別人要挾我說的……”

    聽到鄭有貴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前因后果一一道來,汪孚林卻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笑呵呵地拍了拍這個白衣書辦的肩膀:“大晚上的,說不定是有人惡作劇開玩笑來嚇你,順便也來嚇我,不值得大驚小怪。等天亮之后,我派個人去你家看看就是了。如果沒事,你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別四處嚷嚷,省得回頭惹麻煩又或者被人笑話,明白嗎?”

    “可是……”鄭有貴本能地覺著不是這么一回事。可是,汪孚林既然做出了決定,那么怎么都沒有他小小一個白衣書辦質疑的份,可他眼下怎么都不敢再回自己那吏舍去住,當下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小的能否留在掌道老爺房里?小的不用打地鋪,就這么席地便能睡。”

    “要是你不在乎到時候萬一被人看到,到時候風言風語四處都是,那就隨便你了。”

    汪孚林伸了個懶腰,不置可否地丟出了這番話,等到上床拉帳子躺下,他隔著帘帳影影綽綽地看到鄭有貴悄悄爬到門縫里頭向外張望,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最終卻還是出了門,他立時就能斷定,剛剛此人說的全都是真話。他就覺得,半夜三更鄭有貴會正好失眠到前門去,而且正好看到什么錦衣衛出沒,這實在是有些荒謬滑稽,可真沒想到,卻是有人用家人要挾這家伙這么說的。不過,這么費力折騰一個小人物來對自己傳這樣的話,那又是什么道理?

    莫非是他托呂光午冒險第二次去天慶寺送密信給張宏邀約見面,走漏了風聲?又或者從第一封密信開始就走漏了風聲,于是有人來試探自己?

    一時半會想不通,那就暫時不想,當汪孚林本著這么一個宗旨,也懶得關門,等到他就這么上床就寢,迷迷糊糊睡著了之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便再次捕捉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極輕的敲門聲。大半夜的三番兩次就是有人不打算讓他睡好覺,他自是不無惱火,干脆一骨碌下床,就這么大步走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然而,到了嘴邊的呵斥卻在看清門外那人之后全都噎了回去。

    張宏果然是親自來了!

    想歸這么想,他說話的口氣卻仿佛很驚訝:“張公公,怎么是你?”

    張宏也不在乎汪孚林那一身中衣,見其不自在地側身相讓,他就徑直進了屋子,見屋子里連盞燈都沒點,他也懶得坐了,就這么直截了當地說道:“怎么,不是你送信進宮說是有緊急事情要求見我的嗎?難不成這大晚上還有別人來找你?”

    汪孚林聽張宏這口氣就知道,剛剛那一出不是這位的手筆,因此便當成開玩笑似的,將鄭有貴前后兩次敲門的原由給說了。

    他說的仿佛輕描淡寫,可張宏聽著卻只覺得心中凜然,但想想自己已經是第二次到這里來找汪孚林,而頭一封密信因為轉手多次,若不是他當機立斷主動去找馮保商量,哪怕信上并未暴露任何密謀,馮保說不定也會大肆追查——誰不知道馮保的心頭大忌就是高拱——他就意識到,作為張居正的心腹,一直以來都是最會惹是生非的汪孚林,別人會前來試探自然絕不奇怪。

    他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后,便開口說道:“也難怪有人懷疑你。我讓張丰轉告你的那條信道,似乎有人落在了馮雙林的人監視之下。幸好你第一封密信實在寫得很聰明,竟然自己告了自己一狀,否則就被馮雙林抓了個正著。之前你的密信我直接給馮雙林看過,事情算過了明路,只他不會知道送信的人是你。”

    即便汪孚林當初預做准備,就是生怕張宏這條送信進宮的渠道有什么問題,可真的確定有問題,他還是忍不住暗自吐槽這年頭的情報通路真不靠譜。要知道他那時候讓程乃軒去折騰了這么一通,自己也不是沒犯嘀咕,可要不是這樣,他那夾帶著高拱文稿的信送進去,哪怕看似不是告張四維的狀,實質性也是告張四維的狀,最容易被人看出破綻來。此時此刻,他干脆就那樣瞠目結舌地瞪著張宏。

    你總得給我個交待吧?這么一條看似安全的路子都會出差錯,那以后我還敢聯絡你?

    張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什么意思,老臉微紅,卻也不好說馮保一手掌握廠衛,他就算位高權重,也不得不謹小慎微,只能干咳一聲說道:“日后如若有事,你就找都察院的都吏劉萬鋒。他是我的遠房侄兒,別人都不知道這一層關系。他是我親自安插在此的,妻兒家小全都在我手上,我到時候派最親信的心腹去取,不至于再出那樣的差錯。你若不放心,可以繼續用上次那樣的手段遮掩。”

    免了,沒事我就不聯絡你了,免得自己把自己給賣了!汪孚林在心里這么想,但臉上卻還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今天我是正好出宮回私宅,這才收到了你的密信。我知道你斷然有要緊事,不過這條信道已經為人查知,我就吩咐了老宅中一向當我替身的那人,去見劉守有下頭的一個指揮僉事,如此那一頭就算被人偵知,也不虞露出破綻。我不能停留太久,你有什么事便直說吧。”

    “公公是否知道,我之前密信隨附的高新鄭公文稿,來自于何處?”

    張宏又不是蠢人,哪里會相信汪孚林之前在密信上說的所謂因緣巧合,這會兒汪孚林既然愿意說,他就瞇著眼睛問道:“莫非是你……”

    “不是我,我的手可還伸不到新鄭那么長。是松江徐華亭公,張公公知道的,他和高新鄭是死敵。”

    是徐階盯著高拱?也對,要說張居正和高拱是生死仇人,但徐階和高拱也是生死仇人,高拱唆使海瑞收了徐階家中那么多良田,又充軍了徐家兩個兒子!要不是張居正取代高拱成為首輔之后出手幫忙,徐階的兩個兒子只怕這時候還在軍前掙命呢,根本撈不回來!

    見張宏微微頷首,顯然相信了這個答案,汪孚林就繼續說道:“我和徐家沒交情,但和徐家派去新鄭的那位卻認識。那人因緣巧合劫了張四維的人從高家拿走的文稿,然后呢,他本來是已經把東西帶去了松江徐家,也不知道是誰神通廣大,察覺了徐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威逼利誘了徐家二公子,把去新鄭的那位給供了出來,又脅迫人到了京城。兩邊見面的時候,脅迫的人露面,對給徐家跑腿卻被人賣了的那位說,自己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此話一出,張宏只覺得仿佛是一個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他原本之所以能夠冷眼旁觀這場鬧劇,就是因為篤定一切都和自己沒關系。汪孚林這個人他雖只是第二次單獨見,但卻知道汪孚林在京師根基薄弱,又是后起之秀,理應只是洞悉了某些動向,這才急急忙忙向自己報信,不至于真的攪動了這場風云,可現如今,汪孚林卻告訴他,他曾經親自走了一趟更鼓房,第一個撈出來的張誠,竟然與此有涉!

    就在他眼神倏然轉厲時,汪孚林卻很誠懇地對他說道:“不過,張公公應該知道,別說徐家請的那位,就是我,身為外臣,也不大認識張誠公公。”

    張宏只覺得懸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開口說道:“徐家請的那位是誰?”

    PS:就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5 22:32
第839章 飛速發展的事態

    如果有其他辦法,汪孚林自然不想供出何心隱的存在,但如今京師赫然要經歷一場狂風驟雨,何心隱早已卷入其中,而且幕后黑手都已經約見過了這位夫山先生,他不說,日后那個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人萬一被拿下時,也同樣會吐露出來,他還不如指望一下張宏。因此,他很爽快地將人名給說了出來。

    至于如何結識等等,有當年他在龍溪村祭祀胡宗憲的一面之緣,卻也大體說得過去。而高拱的文稿,他按照自己之前和小北商量的緣由,只說是因為徐階和張居正的師生情分,何心隱進京之后聽說自己深得張居正信賴,就根據舊日因緣悄悄找到自己,捎了這么一張東西,希望他能夠想想辦法。

    既然和汪孚林前后不止打了一次交道,對于這樣的前因后果,張宏自然還是比較相信的。最最重要的是,汪孚林還手書引荐字條一張,引他去那家客棧直接見人。

    盡管張宏是中官,但出自內書堂的他不但識文斷字,而且歷來內書堂都是以翰林為教習,九歲進內書堂的他從起點來說,甚至就要高于很多民間學子,因此對于天下名士,他自然無不熟悉。何心隱當年曾經在胡宗憲幕府,又曾經在徐階左右,分明堂堂解元卻不肯參加會試,這些年或鄉居故里,或游歷天下,他也有所耳聞。因此,當調動自己下頭得力人手,最終在天還沒亮時敲開了何心隱的客房,進入其間時,他看到那干瘦老者時,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都說此老壯年時曾經仗劍游歷天下,他還以為是如何魁梧挺拔,可如今乍一眼看去,竟是和尋常村夫沒什么兩樣。

    何心隱早就一直准備好了有人來見自己,因此,當張宏也不報來意,而是直接遞上了一張字條時,他低頭一掃便稍稍改換了表情,隨即拱了拱手道:“原來是司禮監秉筆張容齋公,失敬了。既然有汪世卿的引荐,那我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了。”

    張宏如今時間緊急,也不耐煩客套,因此,何心隱開門見山地說了在靈濟宮時和自稱張誠的人相約見面的經過,他聽得極其仔細,當聽到那人竟直接向何心隱索要高拱的文稿,他忍不住立時問道:“那東西呢?你給他了?”

    “容齋公,那人若只以我性命要挾,我自可不顧,可他卻以我那些子侄學生的性命要挾,我和高新鄭又沒有多大交情,這東西我拿在手里也沒用,自然只能交了出去。”何心隱頓了一頓,見張宏臉色不大好看,他就又繼續說道,“那人面白無須,額頭很高,下頜偏尖,一邊顴骨微微有些凸起,臉上沒有什么黑痣之類的明顯特征,但坐著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抬高右肩,常常雙**叉。聲音是純粹的官話,但并不尖利,仿佛是特意想要聲音低沉一些。”

    這些特征,別人聽在耳中,絕對不會有什么感覺,但張宏卻不一樣,只從何心隱的描述之中,他就能在心里刻畫出一個非常清晰的輪廓!

    那根本就不是張誠,而是張鯨!

    雖說他名下的徒子徒孫遍布宮中,少說也有上百,但他是什么人?別說那些早就官至太監這樣高位的,就是底下的答應長隨,他也一個個全都能夠記得清清楚楚。張鯨自從入宮便歸入他名下,最初從各種打雜開始學起,又在他身邊伺候多年方才調去了小皇帝身邊,其人形貌以及習慣他又怎會不知道?

    而且,張鯨最好爭強斗狠,雖和張誠同侍朱翊鈞,彼此之間卻常有齟齬。張誠之前終于成功挽回了馮保的信任,拿下了內官監掌印太監的名分,而張鯨卻仍只挂了個御用監太監的虛名。因為被壓過了一頭,張鯨也不知道在他面前吹了几次風,想要躋身司禮監,在他表明只要馮保點頭,余下之事皆無問題之后,轉而搭上了徐爵,甚至把侄女都送給了徐爵為妾。所以,如果是張鯨在背后設計此事,他倒覺得比張誠所為更可信!

    “何先生應該不想留在京師這波詭云譎之地吧?”

    “那是自然。”何心隱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隨即便開口說道,“說實話,我之前兩天大張旗鼓拜訪了那么多人,就是怕有人想要滅口。可即便如此,飲食中被人下藥,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一邊說一邊朝桌子上一碟動都沒動過的綠豆糕努了努嘴,這才哂然笑道:“張公公如若有興趣,不妨將這東西帶回去,藥老鼠想來是再管用不過的。”

    張宏這才意識到,何心隱能夠聞名天下多年,不單單是文章學問,以及那離經叛道的腦袋,還有其判斷力也不同凡響。他剛剛在發現是張鯨卷入其中時,一瞬間動過殺心,可眼下便完全打消了這年頭。這些名士哪怕再有什么不好,皇帝可殺得,閣老督撫可殺得,唯獨他這樣的司禮監秉筆不能動這個殺手——而且,他又不是做事全無忌憚的馮保,沒必要為了名下一個膽大包天的干兒子就做這種事!

    因此,他當機立斷地說道:“何先生既然在京師呆得不痛快,那我立時派人送你出城。只不過,也請何先生能夠體諒一下我的難處,京師這一畝三分地,今后請不要再來了。前事我自然會妥善處置,將來絕不會有人再危及你的子侄學生。這一點,汪世卿也能做個見証。”

    要是換成別人,被人如此脅迫到了京城,而后又這樣形同驅逐地“禮送出境”,必定會雷霆大怒,可何心隱卻早已過了那等注重表面的年紀了。呂光午竟突然來到京師,分明是為了他而來,這已經出乎了他的意料,而汪孚林竟然找了張宏這么個既有實權,說話做事也比較實在的大珰來,那更是讓他心中感動。要知道,這年頭的士大夫,暗地里可以給那些權閹寫墓志銘,當面卻全都冠冕堂皇得和人划分界限,汪孚林把這層關系暴露給他,可謂真心實意。

    既然從根本上給他解決了燃眉之急,他哪里還會惦記細枝末節,當即沉聲說道:“京師是非之地,我本來也不想踏足,此去之后,自然后會無期。”

    “那就好。”張宏不是沒有去設想何心隱和汪孚林合謀誆騙自己的可能性,但事情發展到這地步,馮保已經完全把矛頭對准了張四維,而假張誠真張鯨的可能性理應還只是自己知道,再加上何心隱所述種種關于見面的細節非常真實,故而他已經信了八成。此時他悄然出了客棧,等上了馬車,注視著自己的那些人將何心隱主仆三人送上一輛灰扑扑的馬車,往阜成門送去,天亮應該就能出城,他就知道這邊的事情理應是不用自己擔心了。

    畢竟,阜成門那邊值守的人便是他門下出去的尚膳監太監徐厚的弟弟,即便在這滿城風雨之際,怎也不至于攔阻他的人。

    他是可以留下何心隱和張鯨對質,他是可以把何心隱帶出去,將整件事情始末公諸于眾,而后把尚未爆發的這件事給壓下來,但就如同首輔和次輔之間是天壤之別,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和馮保這個司禮監掌印之間同樣隔著一條難以逾越的天塹。馮保既然已經在他面前誓言追查到底,他也就只能竭力把事情控制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圍之內,所以何心隱不愿意摻和,這其實再好不過。

    “把之前客棧里收拾的那一盤綠豆糕給張鯨送過去,順便告訴他,有福客棧他不用再費神了。”

    等到那個跟著自己三十年的老長隨應命而去,悄然回私宅的路上,張宏思量再三,覺得何心隱既然會找到汪孚林求助,想必這一趟離開,汪孚林自然也會得到風聲,因此,他思前想后,暫時沒吩咐人去給都察院的都吏劉萬峰捎信——在前一條信道已經不大安全的情況下,這樣的聯系還是越少越好。當他在派出多人混淆耳目之后,便扮成一介老仆獨自從后門回到了私宅。

    都察院中,一晚上被人吵醒多次的汪孚林仍然沒能補眠成功,一大清早,他又是在一陣敲門聲中被驚醒的。當睡眼惺忪的他趿拉著鞋子開門,發現外頭的赫然是一手提著一個食盒,一手拎著一個有蓋小木桶,眼圈青黑的鄭有貴。雖說也挺同情這個因為自己而倒霉地受到牽連的白衣書辦,可整晚上沒怎么睡好,他這會兒的心情當然很差,語氣更談不上好。

    “到底又怎么了?”

    鄭有貴當然知道汪孚林那惱火勁從何而來,事實上,昨天晚上自己整整吵了這位掌道老爺兩次,而后自己回房后卻沒有輾轉反側,而是昏昏沉沉一夜睡到了天明,可起床時卻頭痛欲裂,他就知道自己恐怕是中了某種招。可是,他一丁點都不敢想那背后潛藏著怎樣的文章。

    此刻,他看到汪孚林那掩蓋不住的黑眼圈和困意,連忙低頭戰戰兢兢地說道:“掌道老爺,是外頭有您家里的人來送東西。說是您在都察院值夜,特意給您送了做好的早點來,人送到門口,小的親自去取來的。”

    雖說汪孚林的吃貨名聲如今在都察院也頗為有名,自家的廚子更是成天絞盡腦汁翻花樣,可汪孚林怎么都不覺得,在這種大早上,小北會專門派人送早點慰問。就算是如今這天氣,沒有特別保溫措施下,要真從家里送什么東西過來,半路上早就都涼了,再說他頂多在這里再窩兩夜而已。他用雙手使勁搓了搓臉,打發走了滿腔睡意,這才吩咐道:“拿進來放在桌子上。”

    鄭有貴慌忙進屋放下食盒和木桶,卻沒敢去開蓋子,這也是他從別的吏員那早就學到的規矩——事實上他接了東西帶進來時,就沒敢瞅瞅里頭都是什么,畢竟萬一是汪家除了早點還送了其他東西來呢?等他殷勤地伺候了汪孚林洗漱之后,見其自顧自地去開了食盒的蓋子,他正要悄然退走,卻沒想到汪孚林徑直招呼道:“這一包核桃酥,你帶回去給其他人分了。”

    “多謝掌道老爺。”鄭有貴知道有這話,便是汪孚林真的不計較昨晚之事,慌忙上前接了那一大包點心,這才輕手輕腳出了門去。

    而等到人一走,汪孚林把食盒里頭那些碟子和碗都一一拿出來,果然在最下頭一層的碗下頭發現壓著一張紙。紙上是小北那娟秀的筆跡,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妻子在抱怨他連著兩天都沒回家,所以送了點心來慰問,可其中不經意地說到家中熟識的一位長輩一大早從京師打道回府,他就頓時如釋重負。

    何心隱可算是離開了!而既然有他這個知情者,張宏又不是那種草菅人命的太監,理應不至于做出殺人滅口的事情來!

    即便這只是一封看似平平無奇的家書,但既然眼下時辰還早,大多數御史尚未到都察院,他便索性將信燒盡,又將灰燼細細碾碎,均勻撒在了屋子四周,徹底“毀尸滅跡”之后,隨即才去洗手享用自己的這份早飯。雖說都是涼了也不要緊的干點,可畢竟是廚子根據他的口味精心做出來的,而木桶中涼透的豆花嫩滑爽口,即便不放糖,也沒有用辣油提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而當一口氣填飽了肚子之后,他的困意也總算削減了許多。

    這時候,他便能夠定下心來思量接下來如何應對。畢竟,高拱的專斷和跋扈已經是過去式了,而且高拱擔任首輔的時間不長,人們對比張居正這些年的獨斷專行,鉗制言路,反而會同情高拱,甚至于懷念高拱。所以,如果張四維竟然因為高拱的文稿而被排擠出內閣,又或者是如同當年高拱似的被勒令致仕閑住,反而還會引來別人的同情,日后反而會被所謂的士林清流推出來東山再起。

    盡管他也很希望張四維就此倒台,可一想到如此一來,張四維說不定還能刷出一個忍辱負重,含冤被逐的成就,而張居正和馮保這一對組合絕對要再次被人暗地里甚至可能在明面上噴上一萬遍,他就不打算這么做。對付張四維這種人,不一棒子打死,決計后患無窮!

    此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昨夜通過鄭有貴來試探自己的人是誰?

    可不論如何,接下來卻都要靠自己了。

    巳時過后,接見了下頭的試御史,匯總了當日公務之后,他屏退眾人,叫了鄭有貴來,才打算追問昨晚的事,卻只見外頭都吏胡全探頭探腦,立刻喝了一聲。

    “胡全,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

    胡全頓時有些訕訕然,慌忙現身出來邁過門檻進屋,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掌道老爺,是總憲大人吩咐小的來請您進去。”

    汪孚林身為掌道御史,平日進出陳炌理事的正堂本就是家常便飯,此刻立時意識到胡全這態度有些不同尋常,立時追問道:“怎么,有什么事?”

    胡全忍不住瞅了一眼外頭,見鄭有貴立刻知情識趣地快步退避出去,他仍然不敢擔保是否有人窺視或偷聽,便索性上前几步,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一大早,有宮里的公公親自來見總憲大人。那位公公不是平素出來走動的那些答應長隨,而是司禮監太監孫得勝孫公公。我耳朵尖,遠遠聽到一句,說是昨晚張閣老那邊好像出了什么事,竟是被氣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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