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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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0章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王繼光的奏本,郭寶的突然回歸,張居正的召見……在這紛紛亂亂的一個晚上之后,第二天,王繼光的奏本就因為發六科廊謄抄,而最終公諸于眾。對于這位今年剛剛轉正的監察御史,朝中不屑一顧的官員居多,再加上所述之事過于離奇,主觀臆斷居多,自然鋪天蓋地都是質疑,但礙于汪孚林是其頂頭上司,敢上書批駁其所言之事的到底還是少數。然而,讓大多數人意想不到的是,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告病了!

    告……病……了!

    回京擔任掌道御史以來,汪孚林曾經有一度十几天吃住都在都察院中,從來都沒回過家,那份勤政也曾經是很多人不得不服氣的理由。如今雖說是因為家中妻子過來,他在都察院值夜的次數少了,可也是常有的事,就這么一位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的年輕而炙手可熱的御史,這當口竟然說病了,騙鬼呢?

    “肯定是因為自己舉荐王繼光,那小子卻惹了這么一件事,所以汪掌道就干脆躲事了。”

    “躲事?你這也忒小看汪世卿了,他是沒事也要惹事的主兒,哪里會躲事,這分明是想要行誘敵深入,然后再一舉全殲之計!”

    “這又不是打仗,還誘敵深入……你們不知道昨天首輔大人召見郭寶的時候,他正好也在旁邊?我看,很可能是金蟬脫殼!”

    “金蟬脫殼……咦,你是說他明面上在家告病,其實是人已經走了?是去和王繼光他們匯合?”

    “也許不是什么匯合,但要我說,最可能的是首輔大人忍無可忍,于是把他派到遼東去了!”

    在這無數的猜測當中,一直在汪府附近充當聯絡人,准備隨時和汪府中眼線聯絡的陳梁,突然之間駭然發現,汪府四周多出了無數觀望的視線,其中某些分明是錦衣衛的人,有些好像是東廠的人,還有些好像是各方官員派來的人。總而言之,程家胡同兩邊的街口,仿佛一夜之間蜂擁而出無數賣果子的,賣點心的,賣漿水的,一個個心不在焉做生意的樣子,仿佛在腦門子上刻著我是眼線四個字,直讓他心中鄙薄這種太不專業的盯梢!

    然而,當他自己也接到了上頭的一個命令時,他就沒工夫去鄙視別人了,因為他自己的那些上司也好不到哪里去,竟是讓他從好不容易打進汪府的那個丫頭口中,問明白汪孚林的動向,尤其是究竟是否在家。于是,他只好在劉勃一次過來到自己這買桃子的時候小心翼翼提出了這一點。而僅僅是隔天,他就看到那個丫頭東張張西望望,到了他那輛滿是果子的大車前,趁著挑果子,兩人迅速交談了几句。

    正因為如此,他到劉百川面前稟告時,完全就照搬了對方的原話:“喜鵲說,汪掌道就在府里,壓根沒出去過,她昨天還見過少夫人身邊的芳容和芳樹,說是汪掌道犯了咳嗽的毛病,大半夜咳得昏天黑地,就連寄住在他這里的妹妹汪少芸,都過去照顧了他半宿。”

    “她又不是親眼看見的,還敢說得這么信誓旦旦?就知道這種未經世事的丫頭一點用都沒有,早知道就換一個仆婦放在里頭!”說到這里,劉百川不禁有些惱火地瞪了陳梁一眼,可想到那次疏漏之后,授意郭寶,讓牙婆挑一個干淨沒問題的仆婦送進汪府,那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只能壓下了心頭不滿,惱火地吩咐道,“大帥對這件事情盯得很緊,你設法讓那丫頭多打探一點,她這沒有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情,做得什么准?”

    “是是是……”

    陳梁連聲答應,等重新回到自己崗位上的時候,他卻有些無精打采。這雙面間諜實在是不那么好做,一面要受錦衣衛上司的指派來監視汪孚林,一面還要受汪孚林的指派,反過來透露錦衣衛中的內情,尤其是在如今這種兩邊有所沖突的情況下。唯一讓他慶幸的是,當劉勃得知他的使命時,卻沒有多少抵觸又或者說不滿,而是似笑非笑地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去后門扮貨郎勾搭仆婦。

    于是,這一次,他拿著喜鵲捎帶出來的一塊說是轉賣的繡帕回去交差。特質的藥水抹上去之后,立刻就透出了字跡來,這一次,卻是明明白白地寫著,汪孚林真的在家里養病,哪都沒去。

    可越是這么寫的,掌刑千戶劉百川越是不肯相信,到最后干脆直接押著陳梁去劉守有面前稟告。

    等劉守有看過喜鵲那塊帕子,又聽了陳梁從汪府下人嘴中掏出來的話之后,劉百川就信誓旦旦地說道:“大帥,汪孚林那個人刁滑極了,只要他愿意,什么假消息放不出來,多少人就此上了大當?要我說,喜鵲那丫頭也好,陳梁也好,全都被人耍得團團轉,汪孚林肯定不在府中。元輔之前就屬意于他去遼東,只不過光懋一心一意搶差事,這才不得已換了人,這次他肯定是金蟬脫殼,聲東擊西。”

    劉守有本來就煩,這時候聽到劉百川如此肯定,他不由得臉色鄭重了下來:“你敢擔保?”

    劉百川聽到擔保兩個字,想到一貫的規矩,立時又慫了:“卑職也就是猜測,猜測……”

    “猜測你說得那么肯定干什么!”劉守有一時火大,拍了桌子之后,見劉百川立時不敢說話了,他就看著陳梁說道,“你呢,你敢擔保汪孚林一定在府里?”

    陳梁几乎有點想哭了。這不是有掌刑千戶劉百川這么一位上司在,哪有他說話的份,大帥你好端端的找我干什么?可是,在劉守有那犀利的目光直視下,他還是戰戰兢兢地說道:“小的不敢說大話,只是從小的往各方面打聽到的情況來看,汪掌道應該就在家里沒錯。但是,也不排除他故意造一個假象,可是,他造假象又有什么好處?迷惑別人?用得著嗎?他只要人往都察院一坐,滿京城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得顧慮他捋袖子下場!”

    誰說不是呢?

    劉守有很想附和,但他是堂堂掌管錦衣衛的從二品都督僉事,比從前的都指揮又上升了不少,故而這會兒也只能下了死命令,繼續打探著汪府的情形。至于敢說卻不敢擔保的劉百川,自然又挨了好一頓訓斥,退出去之后,少不得把氣都撒在了陳梁頭上。

    錦衣衛這邊的情形并不是特例,因為汪府連日閉門謝客,就算打著探病旗號的人也被婉言謝絕,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想方設法打聽汪孚林到底在不在家這個簡單的問題。直到四天之后,王繼光和奉薊鎮總兵戚繼光之命的樓大有押著速寧抵達了京城。

    王繼光憑著自己是御史,第一時間先到會極門再次遞上了一份奏本,隨即又被召入了內閣張居正直房。須臾,便有指令下來,吩咐把速寧送到刑部,立時三刻就進行三法司會審,王繼光和郭寶一同參與。而樓大有身負守備要職,令立時上交此行經過的題本之后,即刻回歸薊鎮本部。得到這個消息,深幸不用身陷這場麻煩官司之中的樓大有二話不說立馬就寫,寫完了往通政司一交就走,連帶吳惟忠借調的十個家丁也給帶了回去。

    只可憐接了這么一個燙手山芋的三法司主官。刑部尚書嚴清和左都御史陳炌僅僅是頭疼,而大理寺卿陸光祖那就完完全全是嫌惡——明明是汪孚林的屬下惹出來的事,怎么又要讓他來分擔責任?那個被押回來的速寧一到大堂上就立刻想要咬舌,可以想見萬一給其成功了,不死也別想再問出一句話來——成啞巴了還能說什么實情?至于蒙古人會寫字,那更是痴心妄想!

    最重要的是,因為王繼光和樓大有一路上為了確保人不會死,給人喂食完全都是死灌,這個原本看上去又黑又壯的蒙古漢子已經消瘦憔悴得不成樣子,他根本不能確定人什么時候會死在大堂上。雖說這是刑部的大堂不是自己大理寺的大堂,可陸光祖還是覺得心里不痛快,滿滿當當都是火氣。

    當這種浪費時間的審訊進入了第三天,眼看竟是沒有進展也沒有止境時,陸光祖終于忍不住爆發了。

    這一天,眼看那個精通蒙古語的通譯在那速寧的面前百般勸說卻沒有結果,他突然重重一拍驚堂木,緊跟著就對王繼光和郭寶喝道:“審了整整三天,全都是浪費時間!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說是從遼東押來了這個長定堡大捷之中的幸存者,聲稱他能揭露陶承嚳殺降冒功的真相,可現在人送來了,卻一言不發,動不動就要尋死,有這種可能嗎?別是半路上你二人對那個真正的幸存者速寧動了什么手腳,卻把個冒牌貨送到京城來糊弄人!”

    此話一出,嚴清頓時眉頭大皺,就連陳炌也露出了几分驚色,看向王繼光和郭寶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質疑。

    陳光祖見刑部尚書和左都御史顯然有些動搖,登時趁熱打鐵,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道:“還有,光懋之前上書說是有自己的隨從一同解送人進京,他的那個隨從呢?”

    眼見得自己早先的顧慮如今成了現實,王繼光早已是悔青了腸子,懊惱之前不該為了出一時之氣,硬生生把光懋的那個隨從給趕了回去。不但是他,就連郭寶也不免暗中埋怨,可他再一想,要是那個指手畫腳的隨從一路跟著,說不定早就被這個速寧在半道上抹了脖子又或者服了毒,到時候那個又自傲又討厭的家伙說不定不但不會承擔責任,還會把事情一股腦兒都推到他們頭上,那還不如眼下這個結局。

    因此,把心一橫,郭寶就搶在王繼光之前說道:“光懋那隨從在山海關就已經折返,我們本打算請薊鎮戚大帥派人護送,他卻頗多指手畫腳,因此我和王侍御就令其回遼東向光都諫復命,請了山海路參將吳將軍派了十名家丁扈從,又在蘆峰口驛站遇到了薊鎮戚大帥麾下的標下左營游擊樓將軍。正是樓將軍識破了此人發中藏有銳利刀片,鞋中另有夾層,藏有砒霜之事,這才斷定人乃是死士。”

    “荒謬!全都是你等臆測而已,絕不可信!你還沒回答我,你們如何能証明,此人便是光都諫尋到的那個人,而非你等派人冒充?”

    王繼光正因為郭寶剛剛挺身而出,共同承擔了趕走光懋那個隨從的責任,心中稍稍松一口氣,沒想到陸光祖還是繼續死死揪住如何証明那人身份的問題,他頓時意識到,自己和郭寶,包括吳惟忠和樓大有,只要拿不出確鑿的証據,就會全都陷入這個深深的泥潭之中。

    果然,他勉強打起精神稍稍辯解了兩句,就被陸光祖給批駁得體無完膚,一來二去,他就只見陳炌和嚴清兩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分明是真的被陸光祖給說動了,對他們的疑慮越來越大。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大堂上那個速寧使勁扭動著身子,竟是仿佛聽懂了陸光祖的質問似的,因為嘴里勒著布條沒法說話,竟是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隨即在旁邊差役忙不迭上前將他扶起的時候,拼命晃動著腦袋。

    見此情景,陸光祖頓時如獲至寶,厲聲喝道:“看,此人竟然如此反應,分明是你等拿什么東西要挾了他冒充光都諫派人送來的速寧!事到如今,你二人還敢狡辯?”

    王繼光和郭寶萬萬沒想到,那個速寧一直都除卻沉默就是尋死,卻竟然在這時候做出如此反應,輕輕巧巧就把他們逼到了懸崖邊上。就在兩人對視一眼,心急如焚的節骨眼上,就只聽大堂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要証明此人便是速寧,其實很簡單。”

    看到外間徐徐走近的那個人,陳炌不由得又驚又喜,當即搶在陸光祖之前開口問道:“世卿,你的病痊愈了?”

    “有勞總憲大人關懷,業已痊愈。”

    汪孚林笑吟吟地走進大堂,泰然自若地對上首三法司主官拱手行禮,隨即便拿出了懷中一樣東西。

    “這是程給諫剛剛從遼東快馬送來的,當初光都諫在速寧攔馬,准備送他進京之前,程給諫就以防止路上出問題為由,留下了他的雙手手印。當然,我知道以陸大人的睿智,定然會覺得,這東西還會有造假的可能,不過程給諫也想到了,此物不但留了一式兩份,每一份上頭,除了速寧的手印之外,還有光都諫和程給諫二人的簽字和指印為証,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當成証明此人正身的証據?”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6:34
第881章 一錘定音

    竟然得救了!

    盡管王繼光早就知道汪孚林這個上司實在是背景深厚,神通廣大,但哪怕是那次汪孚林給他請來了太醫署的御醫,只用一個月時間,就把普通大夫說是至少得養個大半年時間的病給他治好了,他也沒有覺得這么欣喜若狂過。此時此刻,看到那張熟悉的笑臉,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只知道咧嘴傻笑了。而當他再看郭寶時,卻只見這位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竟然忘情地使勁拍了拍臉,仿佛還不大相信汪孚林突然現身給他們解了圍。

    既然有人高興,當然也就有人不高興,大理寺卿陸光祖就忍不住重重拍案道:“汪孚林,這是三法司會審,誰給你的權力擅闖?”

    “廷尉大人,要是沒有上命,我當然不敢擅闖,否則豈不是送給人機會,讓人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越權?”

    汪孚林氣定神閑地反問了一句,這才往身后瞅了一眼,須臾,就只見戶科給事中石應岳大步走進了大堂,面無表情地說道:“剛剛汪掌道剛由首輔大人引入文華殿謁見了皇上,皇上得知此中情由,便從首輔大人建議,請汪掌道和我前來刑部,一同會審。”

    聽到這話,陸光祖方才徹底啞然。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廊、錦衣衛……這樣的組合齊聚此地,可以說除卻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出現在明面上的東廠,這是會審的最高級別!而且,汪孚林竟然在來到這里之前,先行把這張最重要的証據直接呈送到了小皇帝朱翊鈞跟前,這讓他就和吞了一顆蒼蠅一般惡心。奈何陳炌在看到汪孚林之后,就完全改換了態度,而嚴清也顯然不再是最初那樣板著臉,他頓時意識到大勢已去。

    “石都諫,核對手印,確定此速寧是不是彼速寧,這就交給你了,想來在場諸位每個人都能信得過你。”

    石應岳為官方正,聽到汪孚林這話時,他看到陳炌嚴清全都微微頷首,而王繼光和郭寶更是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只有陳光祖眉頭緊蹙,不置可否。見此情景,來時本來就承擔著核對之責的他從心底就已經有所判斷。畢竟,光懋和程乃軒的手印和簽名是真是假,那都是回來之后就可以立刻問清楚的。于是,他從容拱了拱手,繼而就令差役去取了印泥和白紙,親自上前去拓速寧的手印。

    然而,這一原本簡簡單單的過程卻極其不順利。雙手反綁在身后的速寧使勁掙扎,以至于前几次取手印全都弄破了紙張。到最后,還是汪孚林冷冷說道:“對這等冥頑不靈,心思狡詐之人,不用太客氣。石都諫若是還取不到他的手印,那就打昏了之后取!”

    此話一出,堂上兩個資深的刑部差役對視了一眼,隨即朝刑部尚書嚴清看了過去。見嚴清先是有些猶豫,隨即就點了點頭,他們本來就因為這三天的差事而憋了一肚子氣,當下就有人揚起了手中水火棍,看准部位朝著速寧的頸側就是一記。等到把人打昏了過去,他們立時嫻熟地協助石應岳拓了手印。等拿到了那張拓著一個鮮紅掌印的紙,石應岳端詳了好一會兒,確定紙上那掌印的紋路清晰可辨,這才抬起了頭。

    “我雖覺得一致,但為免有人不服,刑部和大理寺應該有的是核對証物的人才,還請嚴部堂和陸大人請人來,立時核對此物,勘驗眼前這個速寧是否為光都諫送回來的人。”

    剛剛陸光祖突然丟出這個質疑,如今嚴清也確實很想弄清楚這個問題,當即吩咐道:“來人,去把刑部資歷最老的仵作叫來!”

    陸光祖只看汪孚林那信心滿滿的樣子,就知道今天自己這發作不但沒有效果,而且還會是反效果,從心底來說,他一點都不想從大理寺叫個仵作來打自己的臉。然而,他又不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錯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吩咐了一聲。

    沒過多久,兩個年紀一大把的仵作上堂磕頭行禮,照著兩張紙上的掌印核對了再核對,足足用了一刻鐘,兩人卻又商量了几句,這才異口同聲地說道:“諸位老爺,兩張紙上掌印為一人所有。”

    盡管沒有抱太大期望,但陸光祖還是厲聲問道:“你二人敢擔保確鑿無疑?”

    大理寺的那個仵作只看陸光祖的臉色,就意識到這位想要的答案恐怕和自己說的截然不同。然而,核對掌印這種事,即便不是仵作也能看出個大概,他就算昧著良心說瞎話,那也得別人肯信。于是,他只能回避了陸光祖那有些羞怒的眼神,垂下頭說道:“所有掌紋走向以及細微之處都一模一樣,絕對不會有假。這兩個掌印全都出自此人左手,小人敢用自己三十年仵作生涯做擔保。”

    他都這么說,另外那個仵作就更加直截了當了:“諸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再請其他仵作過來查驗,絕對不可能有第二個結果。”

    “既然如此,那就很可疑了。”這一次,汪孚林搶在了所有人前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光都諫送來的就是這個速寧,那么,他既然為了雪冤,不惜攔住光都諫告狀,又被護送來到了京城,那么緣何在身上暗藏凶器和毒藥,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圖自殘,又或者說自盡?如果他在路上如此,那還勉強可以解釋成,那是因為信不過王侍御和郭百戶,但如今是三法司會審,又已經有精通蒙古語的通譯對他解釋得清清楚楚,他為何還要如此?”

    沒有給別人插嘴的機會,他又提高了聲音說道:“這簡直就和王侍御之前在奏本上說得一模一樣,此人仿佛是死士,不在乎自己開口說什么,而僅僅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死了之!”

    “汪掌道,這話卻是純粹臆測。”這一次開口的人是刑部尚書嚴清,盡管在王崇古和吳百朋之后接替刑部尚書一職還沒多久,但他素來以公正著稱,此時此刻也顯得異常謹慎:“此人固然有些可疑,但是否真的是如此險惡居心,卻還不能如此斷定。”

    “嚴部堂悲天憫人之心,實在是令人欽佩,但是,憐惜這樣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卻有些太過慈悲了。剛剛在等待仵作勘驗掌印時,我聽王侍御說,之前大理寺卿陳大人質疑此人是否是真的速寧,并以此詰責王侍御和郭百戶的時候,此人曾經突然表現激動,甚至頻頻叩頭,仿佛是在鳴冤?”

    見嚴清微微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但繼而就神情巨變,汪孚林知道這位刑部尚書已經想到了此節,他便放緩了語氣道:“此人既然一直是以不通漢語的一面示人,緣何竟在剛剛聽到陳大人的詰問后如此失態?”

    “啊!”

    這一次,驚呼出聲的不止是陳炌,還有王繼光和郭寶。當局者迷,剛剛變故迭出,他們只是一時之間沒有想到這一層上。而之前曾經占據上風,以為捏到了痛腳的陸光祖,這會兒臉上則是一陣青一陣白。而讓他更沒想到的是,郭寶突然開口說出了一番讓他恨不得去鑽地縫的話。

    “既然已經查明速寧正身,不如立刻回稟皇上,奏明此人一心求死這一狀況,請皇上裁斷。不是卑職在這里夸口,對付尋常犯人,自然是三法司就夠了。但這等刁頑凶狠的犯人,說到底,卻還是錦衣衛詔獄最有手段!三木之下,縱使是鐵打的漢子,也不愁不開口!”

    要是沒有先前的徒勞無功,不論是刑部尚書嚴清,還是左都御史陳炌,都絕對不會樂于讓錦衣衛主導這樁案子,可如今証實光懋大老遠送回來的這個所謂人証只怕是明明懂漢語卻裝不懂,更是試圖用這條命栽贓陷害別人,他們想想人若在自己手里審死,忍不住就覺得把人扔到錦衣衛詔獄,說不定還省點事。只不過,作為主管刑名的朝廷命官,讓他們附和郭寶的這一提法,卻是不可能的。一時間,他們干脆便沉默以對。

    還是王繼光劫后余生,實在是不想再和這個麻煩的家伙打交道了,卻是避重就輕地說:“還是先往上奏明此中經過才是。另外,要不要把此人弄醒?”

    汪孚林眼看兩個差役看了一眼三位堂官的臉色,繼而熟練地用一瓢涼水把人潑醒,而那速寧一睜開眼睛恢復意識之后就遽然色變,隨即兩只眼睛惡狠狠地向他瞪了過來,他就哂然一笑道:“石都諫,我們現在就返回宮中陳情如何?”

    饒是石應岳素來對錦衣衛一丁點好感都沒有,他也覺得今天這件事確實是錦衣衛最適合接手。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里,一想到地上這個速寧的生死牽扯出來一大堆麻煩,他就毫不猶豫地說道:“汪掌道說的是,我們是奉命過來同審,如今既然是這么一個結果,自當先行回去稟奏皇上以及首輔大人。”

    事已至此,嚴清和陳炌當然不可能有什么異議。而陸光祖又氣又恨地看著汪孚林和石應岳并肩離去,突然覺得自己在上次在汪孚林手中吃虧之后,又做了一件蠢事。他還以為這次能抓住王繼光和郭寶的把柄,結果卻被汪孚林就這么又給坑了進去!

    一大群人各回各自衙門的時候,好容易甩掉一個包袱的王繼光并沒有和郭寶說太多的話。雖說兩人有過同舟共濟的的一段時間,但一個是御史,一個是錦衣衛,他怎么都不可能敗壞官聲和對方走得太近,只在臨走前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此時此刻,王繼光跟在陳炌這位都察院的掌管者身后,只覺得這連日經歷實在是跌宕起伏。他離京的時候還認為,路上也許會遇到那些話本中常見的迷藥劫殺,生死一瞬,結果卻發現最大的難題竟然是自己押解了一個滾刀肉,而這滾刀肉還險些用自己的死把他給坑死!

    “到底是汪世卿啊,人人都以為他告病不出,要么是躲事,要么是金蟬脫殼,領了密令去遼東,沒想到他等的是遼東送來的這件關鍵証據。王子善,你該感謝你這上司想得周到,否則你這趟拼死拼活從山海關往返了一回,卻險些被那么個看似連漢話都不會說的蒙古人給坑了!”

    心不在焉的王繼光驟然聽到這話,猛地回過神來。他進都察院這么久,還是頭一次這么近距離單獨和左都御史陳炌相處,此時在迅速合計之后,他就明白了自己應該說什么,連忙畢恭畢敬地說道:“總憲大人說的是,下官也極其感謝掌道大人。想來他這樣在家養病,別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他府上,再有就是關注出城的人以及去往遼東的人,回來的和進城的人多半就沒時間關注了,這關鍵的証物才能平安到達京城。”

    “說得對,這才是真正的聲東擊西之計。”陳炌心情相當不錯,呵呵一笑道,“陸與繩平時不是這么武斷的人,這次真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再一次在文華殿見到朱翊鈞這個業已大婚成年的天子時,汪孚林卻把陳述的職責讓給了石應岳,自己站在旁邊拾遺補缺。直到石應岳連郭寶聲稱此事交給錦衣衛詔獄更妥當時,低著頭的他不禁在心里笑了一聲。

    這是之前在大堂上,他借著和王繼光郭寶一一說話問情況的時候,就這么當著大庭廣眾,和郭寶敲定的此事,算是徹底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了錦衣衛。如果劉守有只是憑著自己的意志,所以才想要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卻和這次遼東之事沒關系,那么他順手坑了這家伙一把,算是報了一部分仇。而如果劉守有背后還有人,而且還和那個疑似死士的速寧有關系,那么不好意思,自己惹出來的禍自己背去!

    因此,他趁著朱翊鈞在那皺著眉頭想主意,張居正則是和馮保進行飛快的眼神交流,沒有去越俎代庖做主時,突然開口說道:“皇上,那速寧刁滑陰狠,是否下錦衣衛詔獄自然是聽憑皇上聖裁,然而,郭寶這個理刑百戶畢竟牽涉在內,若是交由錦衣衛,郭寶以及他親近的人需得回避。”

    否則劉守有要是接到燙手山芋后,一怒之下讓郭寶去擔綱此事,然后頂缸背鍋,他豈不是丟了一顆最重要的棋子?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7:01
第882章 接包袱

    劉守有確實差點沒氣得吐血。

    對于郭寶在差點倒了大霉之后,竟然在刑部大堂上當著那么多文官的面,聲稱錦衣衛詔獄才能夠問出此次事情的真相,他回來之后聽其一說,就氣得劈頭蓋臉大罵了這家伙一頓。

    然而,郭寶那委屈的小媳婦模樣到底還是有點可憐。因為人進門之后就扑通跪地,而后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這次差點被幕后黑手坑死,甚至把此事上升到了有人算計錦衣衛的地步,因為這家伙聲音很不小,外間決計是很多人能聽見,劉守有考慮到事關錦衣衛的威名,也只能高高提起輕輕放下,總不能對著個勞苦功高,從京城到山海關奔波一趟,還險些遭算計的錦衣衛老人怎么樣吧?反正,郭寶也只是建議,朝廷尚未答應。

    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文官們明明素來都相當忌諱錦衣衛介入這種大案子,可這一次郭寶提議,汪孚林和石應岳進宮面聖后不久,正式的旨意就送到了他手上。當他聽到下速寧錦衣衛詔獄,令他以及掌管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劉百川十日之內審問出結果回報的時候,他立刻變了臉色。眼見得前來傳話的太監不是別人,正是文書房掌房田義,他連忙找借口打發了旁人,隨即留下田義,叫起撞天屈來。

    “田公公,這是怎么回事?這么沒頭沒腦的案子,怎么就落到了錦衣衛?這我要是問出此人真的是心懷叵測,那豈不是說六科廊光都諫是有意將歹人送入京城,往好的說他也至少是失察,往壞的說他就是居心險惡。而且,這豈不是說遼東戰事根本就沒問題,是有心人故意潑臟水?

    而這要是我問出此人并沒有什么問題,之前那尋死覓活都是因為心中不安,確確實實他就是所謂長定堡大捷的見証者之一,那不是說遼東是謊報大捷?誰不知道李大帥是元輔相當器重的總鎮,這李成梁犯下如此罪過,查清楚他還能留在位子上嗎?”

    一連几個反問之后,見田義面有難色,劉守有就趁機說道:“錦衣衛雖說是名頭聽著嚇人,可田公公您是知道的,這些年來,我也就是馮公公點一點撥一撥,我跟著動一動而已,半步都不敢多走的。這問出是非來,責任我哪里擔得起?郭寶當初在刑部大堂上撂那樣的話,他是因為險些被人坑了,所以才把事情攬在錦衣衛身上。可別人,比如汪掌道這么建議,那可就真的是不負責任了!”

    田義不由得咳嗽了一聲,隨即才低聲說道:“這件事是皇上決定的,和汪掌道其實沒關系。”

    見劉守有頓時愣住了,田義看了看外間,干脆嘆了口氣道:“首輔大人和馮公公全都沒吭聲,汪掌道說,如果交給錦衣衛,那么為了以防郭寶公報私仇,郭寶以及他親近的人絕不能參與此案。石應岳聽了之后立刻也表示贊同,而且委婉表示,若是三法司主審遼東長定堡大捷的真假也就算了,如今這速寧分明另有隱情,居心叵測,三法司會審這么一個小人物實在是耗時耗力,所以他有限度地表示了對錦衣衛主理此事的支持。而皇上嘛……就同意了。”

    也就是說,汪孚林竟然因為郭寶的提議,所以其實還表示這事情交給錦衣衛不妥當?反而是石應岳打算丟包袱給錦衣衛?

    劉守有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暈乎乎,可是,對于張居正和馮保的曖昧態度,他實在是有點吃不准。奈何接下來千般試探,田義卻是再也提供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消息,他只能一面在腹中罵娘,一面接受了這個燙手山芋。親自把田義送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心里尋思著如何處置郭寶這么個給他惹了大麻煩的惹禍精,卻沒想到田義在臨出門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對了,皇上聽到是郭寶提議把人放在錦衣衛審的,笑說了一句,這家伙倒知道心向錦衣衛,而且之前先行回京替別人送奏本的就是他吧?是個挺機靈的人,放在錦衣衛果然合適。”提醒了一下郭寶已經在皇帝、張居正以及馮保那露了臉——甭管人家究竟是否在意這么個小人物——田義就笑了笑說,“皇上還說,劉都督素來是最能干的,這件事交給錦衣衛一定沒錯。不過,郭寶那些人就不要參與了,省得別人說閑話。”

    平白無故從天上掉下來一個人家避之惟恐不及的苦差事,而惹出這么一件事的下屬還偏偏在惹不起的內相和外相面前挂上了號,甚至連小皇帝都調侃了一句,而且還不能把這個包袱丟給始作俑者去“公報私仇”,劉守有只覺得心情糟透了。天知道這件事之后是不是誰和張居正在角力?

    于是,他只能把劉百川叫了過來,嚴厲地把這件事交待了下去,讓他准備精干人手,隨時去刑部交接犯人。當然,他也沒忘了剖析清楚利害,省得這個利欲熏心的下屬給他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他只是本能地感覺這件事不是沖著遼東大捷本身去的,而是沖著戚繼光和李成梁的陰謀,說不定還有更加深層次的原因,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或者和汪孚林這樣告病先躲几天,可如今看來,他連躲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硬著頭皮上。

    所以,當劉守有親自帶人從刑部天牢,將形銷骨立的速寧給押到了錦衣衛詔獄。他把人提溜進刑房之后,就沖著几個用刑的老手厲喝道:“此人不見黃河心不死,先斷了他的手筋腳筋,讓他不能拿東西自殺,然后再給我敲了他滿嘴的牙齒,我看他還拿什么咬舌頭。記住,什么刑都可以用,先給我用一遍大刑再問話,但唯獨不能讓這家伙死了,否則你們給我抵命!”

    說話的時候,劉守有始終在觀察著速寧的表情,當看到人一時面色慘變,須臾便用充滿怨毒的目光盯著自己時,他卻不閃不避地反瞪了回去。

    要不是為了你這個居心險惡之徒,我怎么會惹上這么多麻煩?甭管你背后是誰,為了我自己的前程,我都豁出去了!

    作為大明朝歷史最悠久的特務機關,錦衣衛的十八般手藝雖說有時候嫻熟,有時候手生,但畢竟這么多代傳承了下來,哪怕今天伺候速寧的几個人,都有好些年沒用過這些手藝了,可一回生兩回熟,須臾他們便恢復了當年的手感。

    即便用口嚼死死勒住了嘴,發不出撕心裂肺的慘叫,但速寧那痙攣的面孔以及顫抖的身體,還是顯露出了那一道道刑罰之下的極致痛苦。而每次他昏厥過去的一剎那,那一瓢冰水卻又讓他恢復了神智,繼續迎接下一道大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怕速寧在領命之時就早已明確自己是死士,可求一死容易,熬刑百遍卻千難萬難。尤其是當一日兩日三日……刑罰仿佛永無止境,到第五日上頭,他終于到了崩潰的邊緣。畢竟他并不是懷著百折不回的信念,純粹只是領命而為,妻小家人全都扣在別人手中,這才不得不犧牲自己這條命。因此,當小腿上再次上了夾棍,燒得火紅的烙鐵再次到了胸前,他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悲鳴。

    “我說,我什么都說!”

    燙手的山芋丟給了錦衣衛,三法司几乎沒有人不滿意,就連之前受挫的陸光祖也覺得如釋重負,因為這就意味著他不用再面對王繼光和郭寶,更不用再和汪孚林打交道。他向來欣賞的是正直敢言的正人君子,汪孚林無疑并不屬于這個范圍。因此他在連番受挫之后,眼下已經打定主意,從今往后再不沾手和此人有關的任何事情。可就在這時候,他改遷工部右侍郎的旨意卻發了下來。為此,張居正還特意寫了一封私信給他。

    盡管張居正在私信上的話非常客氣,只敘同年之誼,完全沒有當朝首輔高高在上的語氣,但陸光祖看到張居正規勸自己不要意氣之爭的時候,還是有些尷尬。工部右侍郎在十二位侍郎之中并不算非常好的缺,而且自從上次在王用汲的案子上規勸了張居正之后,他就察覺到,張居正對自己的態度冷淡了不少,如今又是這樣看似委婉的提醒,他不禁油然而生几分退意。

    雖說他前后兩次針對汪孚林,確實有些犯了意氣,可張居正越來越聽不進人言了,他再留下來只會討人嫌,是不是也學汪道昆,挂冠而去算了?

    養病數日,實則在家偷懶數日的汪孚林,卻是精神奕奕,心情不錯。這其中,最讓他高興的,不是把包袱丟給了錦衣衛,也不是讓陸光祖吃了個啞巴虧,甚至也不是及時挽回了王繼光等人的聲譽,而是程乃軒不負他的期待,趕在光懋把人解送上京之前,就及時想清楚了掉包計這個很容易被人抓住的破綻,說服光懋,留下了一式兩份証據。

    他派封仲去給戚繼光送信,除卻請求派可靠人護送王繼光等人回京之外,還出了掉包計的主意,而封仲離開三屯營之后,更是直奔遼東,從程乃軒手中拿到証據之后星夜回程,終于緊趕慢趕,及時抵達了京城。而正因為這一點,他這才成功扭轉大局。

    當然作為掌道御史,他還用此事再次樹立了威信。畢竟,替手底下辦事得力卻遭人陷害的監察御史遮風擋雨,對掌道御史來說是很加分的事。

    這會兒,汪孚林正在直房中見從廣東巡按御史任上歸來,去年接替自己的趙明賢。雖然掌道御史只是執掌一道大印,品級和所屬監察御史并沒有高下之分,但一般來說,掌道御史都是都察院的資深御史,在擢升時,也比尋常監察御史具有更大的優勢,而且更執掌本道考評之權。所以,大多數監察御史還是把掌道御史當成真正的上司那般禮敬有加。

    然而,和廣東道剛剛從試御史轉正的監察御史王繼光等人不同,趙明賢已經是當了整整四年的御史。

    比起如今只不過當了兩年多御史的汪孚林來說,若單單從資歷看,其實趙明賢更適合廣東道掌道御史一職。

    然而,趙明賢卻并沒有年長資深者的矜持,也沒有在炙手可熱的上司面前顯得過分諂媚和巴結。業已提交過述職報告的他,從頭到尾都表現得非常淡定,赫然一顆平常心。而汪孚林之前只在廣東巡按御史職責交接的那一天和趙明賢打過交道,其他時候都是從趙明賢在廣東時的那些奏本,以及平日給本道的奏報中得到的一些感覺,此時對趙明賢的印象自然非常不錯。

    于是,他把話也說得非常客氣:“廣東道從去年到今年,我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其他御史也都是從無到有一點點學起,之前一下子去了兩個巡按,你又尚未回來,王繼光又是病,又是出外差,就連我也請了几日病假,大家都快忙壞了。有了趙前輩你回來,這才算是人都到齊,不會再捉襟見肘了。”

    趙明賢在廣東時,就已經領教了汪孚林在士林以及官場民間的影響力,這才不至于像某些京官那樣只看到汪孚林的年輕資淺,沒看到其背后的能力和擔待。此時此刻,聽到汪孚林竟然還客客氣氣口稱前輩,他立刻笑著說道:“我不過是在都察院中多呆了兩年,哪敢當掌道大人這聲前輩?在廣東時,掌道大人珠玉在前,我這巡按御史就當得很有壓力,所幸如此,不敢自滿,勉強可稱得上兢兢業業。如今既已回京,日后還要請掌道大人多多指點。”

    汪孚林看過趙明賢回來提交的述職報告副本,當然知道這兢兢業業并不是自夸,而是實實在在做出來的。他原本還想著,如若趙明賢不大滿意在廣東道屈居于自己之下,那么就想個辦法對左都御史陳炌吹吹風,將其調到別道,屆時也就兩全了,可趙明賢既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他當然就不會多事了。畢竟,和年長資深的下屬相處融洽,那也是一段佳話。

    “那就要請趙兄日后多多指教了。”汪孚林笑吟吟地點了點頭,接下來,他細細詢問了一番廣東情況,尤其是澳門的局勢。當得知一切進展順利,葡人也因為自家國王太瘋,國家內部亦是危機潛藏,于是不停地在加深和廣東官府的接觸,他不禁琢磨著,要不要再放開一點口子,弄一兩個有真才實學的傳教士進來,和本國同仁交流一下各種數理知識。

    就在兩人相談甚歡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鄭有貴的聲音:“掌道老爺,宮中急召,說是請您參加廷議!”

    汪孚林連忙把鄭有貴叫了進來,也不避趙明賢,直截了當問道:“除了我之外,都察院還要召誰?”

    “都察院除了總憲大人,就只有掌道老爺您。”見汪孚林眉頭大皺,鄭有貴趕緊說道,“總憲大人正好不在,說不定已經去商議了。來傳話的人說是十萬火急,請您盡快。”

    此話一出,趙明賢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敬畏。

    廷議這種事,御史與會并不稀奇,但并不是所有御史都有這種參與商議朝廷大事的機會,更何況,這次十三道這么多監察御史,竟然只召汪孚林一個人去?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7:09
第883章 絕不姑息

    無論是集議、部議還是廷議,汪孚林這一年多來都參加了不少。這便是御史位卑權重,比絕大多數六部司官,甚至五品郎中都更有優勢的一大原因。

    作為天子近臣,御史本來就有很大的機會參與高層決策,更何況,汪孚林還不是普通的監察御史,而是廣東道的掌道御史。

    這會兒當他踏入東閣的時候,放眼看去,他就發現到的人很少,但大多數是熟面孔。

    左都御史陳炌這是他的頂頭上司,自然最熟悉不過。戶部尚書張學顏曾經是遼東巡撫,他在遼東時與其打過多次交道,在兵部尚書譚綸去世之后,他還“孤注一擲”在廷推的時候推了張學顏,為此和汪道昆“鬧翻”。雖說張學顏入京之后,他與其并沒有太過密切的往來,但此時心照不宣一笑,在外人看來也頗有默契。

    反而是接替王崇古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他雖說常常見,但總共也沒說過几句話,因此不過行禮致意而已。

    再有便是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劉守有,這位雖出身麻城劉氏這種士大夫之家,但因為是武官,基本上很少出現在東閣這種地方,此時自然頗為醒目。

    面對這種配置,汪孚林在心里一沉吟,就知道今天廷議之事只怕就和遼東大捷之事有關。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參與的人實在還是太少了。其中最微妙的是,都說科道科道,都察院來了陳炌和他兩個,六科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這個張居正的親信竟然沒來,這就顯得有些失衡了。不過,最名正言順的兵科,都給事中和左給事中全都在遼東,此時沒人來卻也還算合乎情理。

    就在他這個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官兒最小的一一和其他人厮見過,主動在最末位入座之后,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道是元輔張先生到。

    雖說閣臣不參加廷議這種規矩早已形同虛設,但張居正大多數時候也是不會輕易參加廷議的,以免外間議論閣臣侵奪部權。但此時此刻,邁進東閣的張居正卻步伐穩健,半點沒有猶豫在居中主位上一坐,掃視了一眼眾人,就直截了當地吩咐道:“劉都督,之前那個速寧下錦衣衛詔獄訊問,結果如何,你對大家說一說,也讓大家心里有個數。”

    眾人這才明白,劉守有今日與會,竟然是為了這事來的。原先在眾人心目中,這么一樁匪夷所思的詭異案子,十有八九只是朝中有人看不慣遼東李成梁一手遮天,順帶坑一把戚繼光,可張居正竟然興師動眾召集他們這些人廷議,那么顯然之前那猜測就有些偏離真相了。

    果然,劉守有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速寧已經交待,他和察罕兒部那些被陶承嚳殺的降人并不是一路人,他是泰寧部酋長速把亥麾下的一個百夫長,原本是犯了必死之罪,不但自己要死,連同家人也要被貶成奴隸。然而,此次速把亥聽說了遼東那場大捷引來的風波之后,就千方百計讓他潛入遼東,在光懋面前攔路鳴冤,爭取把事情鬧得天下嘩然。速把亥還吩咐他在被押送入京的路上,于薊鎮境內自己了斷,如此還可以連薊鎮總兵戚繼光一塊坑進去。”

    “!”

    汪孚林此時此刻的心情,一個驚嘆號都不足以表達,至少得一連串臟話外加一連串驚嘆號才夠。他因為張居正奪情前后的那一系列事件,一直都揣著陰謀論的思維,覺得這件事看似算計的是李成梁和戚繼光,但恐怕還是沖著張居正去的,所以才想方設法把包袱丟給了劉守有,卻沒想到這種夠直接的陰謀竟然是泰寧部的酋長速把亥一手操縱。

    不得不說,要不是因為樓大有夠機智,王繼光和郭寶也還算有點運氣,說不定就真的被速把亥給成功了!

    大吃一驚的何止是汪孚林,方逢時和俺答汗的右翼蒙古打慣了交道,卻不大熟悉左翼蒙古的察罕兒部和朵顏三衛,這會兒也一樣感到震驚。張學顏在遼東呆了多年,對泰寧部的速把亥不可謂不熟,可對這一招也著實感到后怕。至于陳炌,他是沒打過仗,也不怎么熟悉虜寇,可一想到都察院的監察御史險些給虜寇算計了,他那心火就噌噌噌直往上冒。

    所以,陳炌竟然是第一個開口問道:“劉都督,此事確鑿無疑?”

    “陳總憲,錦衣衛詔獄中那几個好手拷問了速寧數次,其中細節用各種方式追問了不止五遍,最終比對,確認速寧所言應該就是事實。”

    劉守有當然省略了速寧已經被拷問得體無完膚,只求速死。之前接下燙手山芋時,他對郭寶這個惹事的下屬恨得咬牙切齒,可如今他不得不感慨陰差陽錯,因禍得福,就因為郭寶說了一句錦衣衛詔獄比三法司更適合審問速寧這個人,這樁功勞算是穩穩當當落在了錦衣衛頭上。

    “既然是事實,那么事到如今,應該立刻派人去遼東。光懋之前被速寧所惑,那么說不定眼下還在沿著這條線大肆追查,屆時不過是虜寇快意,遼東將領則因此怨望,軍心不穩。”張學顏自己就是從遼東出來的,即便在遼東時,和李成梁也絕非時時刻刻都一個鼻孔出氣,也時有分歧,但在這種時候,身上打著鮮明遼東烙印的他當然選擇站在遼東將領這一邊,“還請元輔立刻上奏皇上,召回光懋,安撫軍中。”

    張學顏都這么說,之前因為自己是兵部尚書,同樣因為遼東大捷而升官受賞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也立刻附和道:“陶承嚳是否殺降,如今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虜寇因此而興風作浪,當此之際,國事為重,更何況,難不成還把頒賞軍中的一萬兩銀子給收回來不成?”

    陳炌則是耿耿于懷王繼光險些被人坑死,而且,出于科道之間的競爭心理,他干脆重重一拍扶手道:“光懋如此輕易被人蒙蔽,往小了說是失察,往大了說,卻不啻為助紂為虐。他這個兵科都給事中實在是太輕信了,應該調他回來,讓與他同行的兵科給事中程乃軒安撫軍中,以免生變。”

    張居正卻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三個堂官一一表態,他這才看著忝陪末座的汪孚林問道:“世卿,此次泰寧部速把亥奸謀未能得逞,多虧你想得周到,居功不小,你對此事如何看?”

    汪孚林剛剛聽到張學顏、方逢時、陳炌這三位部堂級高官一一發表意見,全都表示外敵當前,團結為重,他著實有些嗤之以鼻。他去過遼東,當然也知道李家父子善于征戰,功勛赫赫,但就因為這個緣故,很可能存在的殺降冒功這種事也輕輕放過,那也實在是太縱容了。

    因此,聽到張居正問自己的意見,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隨即沉聲說道:“恕下官直言,速把亥奸謀固然可惡,遼東軍心也確實得好好安撫,但遼東大捷若真有貓膩,卻絕對不能縱容!”

    此話一出,方逢時遽然色變,張學顏有些不可置信,陳炌則是大吃一驚。這其中,張學顏更是忍不住想到,之前汪孚林在遼東之行的時候,他也好,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也好,看似對其不薄,但都有借其之故,行自己之謀的心思,結果汪孚林在撫順關耍了個天大的花招,把他們一塊給坑進去了。說得好聽那是在遼東結下了一段舊情,說得不好聽,那可是不小的齟齬。

    所以,汪孚林從前竟然在兵部尚書廷推的時候推他,他還是很吃驚的,但對方既是主動示好,他當然不會往外推。可現在看來,難不成那時候沒吃虧還賺了的汪孚林對自己還算友好,可對李家父子反而耿耿于懷,這會兒趁機報仇?

    而汪孚林也看到了其他人的震驚和不自然,可他更在意的是,張居正不置可否,一張臉紋絲不動。為了說動張居正,他又加重了語氣。

    “原因很簡單,若是縱容,今天有一個陶承嚳殺降,明日就可能有李承嚳,張承嚳……就算這些所謂降人的真假難以界定,也應該報由上官,然后再報給朝廷處斷,而不是他擅自一殺了之。”

    說到這里,汪孚林就只見張居正顯然露出了几分認真的表情,他就繼續說道:“有功大將,立功當賞,但有過也應當加以懲治,至少要讓人知道,朝中已經知道了真相,而不是一再慣著,縱容其驕矜之心。速把亥此次的奸謀固然可惡,但若不是陶承嚳讓其有機可趁,又怎會鬧得此番牽連到這么大?”

    “遼東乃是如今天底下打仗最多的地方,李成梁又驍勇善戰,功勛赫赫。從前遼東有多糜爛,張部堂應該是最清楚的。可以說,正是在張部堂和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帶領下,遼東方才有如今長治久安的局面。天下九邊,遼東因為要面對朵顏三衛、察罕兒部、女真諸部的侵擾,軍官多有戰功,最容易升遷。倘使在遼東尚且有軍官為了升官發財而謊報大捷,那么九邊之中其余沒有戰事的邊鎮,若也有軍官效仿,擅啟邊釁,殺降冒功,那豈不是亂套了?”

    方逢時之前只覺得張居正對汪孚林實在是有點過分器重,即便是對于之前汪孚林那次遼東之行,他也更多地認為,那得歸功于沈有容的膽大善戰,沈懋學的出謀划策,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要是那時候沒有汪孚林在背后鼎力支持,拖延時間,十個沈有容也別想出撫順關去,出去了也會被人追回來,最后也未必能夠一戰成功!

    可理智上知道汪孚林是對的,并不代表他就要支持汪孚林的意見。畢竟,身為兵部尚書卻被人當面駁回,他的體面何在?李成梁的恩賞要收回,之前對他這個兵部尚書的恩賞呢?這不是几匹布几十兩銀子的問題,也不是恩蔭一個兒子入監之類的問題,而是堂堂兵部尚書的面子問題!

    想到張學顏之前一直支持李成梁,此時也應該會反對,他就寸步不讓地和汪孚林頂了起來,一口咬定速把亥會趁虛而入,長定堡大捷是否有貓膩之事應該順勢了結,不應糾結不放。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應該支持汪孚林的陳炌固然沒加入,張學顏竟也滿臉若有所思地保持了沉默。一時間,一場廷議就成了他和汪孚林兩人針鋒相對的個人辯論會。直到張居正最后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扶手,汪孚林閉上了嘴,他這才也停止了這場口舌之爭。

    “遼東之事,需得快刀斬亂麻。”張居正一句話決定了接下來的基調,繼而就看向了汪孚林說,“世卿曾經去過遼東,那就再去一趟,把光懋換回來。此事拖得時間越長,那就越容易引來方方面面的猜測,你的任務便是在最快的時間里將此事平息。”

    汪孚林頓時微微一愣。他要想去早就去了,用得著推荐程乃軒嗎?他正想試一試能不能把至交好友給推上去主理此事,就只聽張居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讓你去的理由很簡單,你在遼東頗具盛名,又和李家人有過一段交情,不是光懋他們這只有名頭的給事中能夠相提并論的。而且,若按照你鑠的,對遼東兵將需得恩威并濟,這分寸你自己把握想來也比別人更合適。”

    敢情竟是自己把自己給套進去了!

    汪孚林瞥見陳炌那微妙的表情,想到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乃是這位左都御史剛上任就看好,于是放在遼東的,他就有了主意。

    “首輔大人若信不過兵科都給事中光懋,那不若交給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安九域萬歷五年試御史,今年考滿,剛剛實授遼東,素來以能干稱之。何況巡按本來就是代天巡狩,朝廷派了光懋和程乃軒過去勘驗,已然出了這樣的風波,若是我再去,不免就顯得朝廷太信不過遼東文武了。另外,與其召回光懋,不若將京中此事六百里加急告誡于他,令他和程乃軒十五日內具疏奏明勘驗結果,然后回京。再令安九域覆勘,同樣上奏。兩相印証,再定處分。”

    此話一出,就連剛剛和汪孚林爭得面紅耳赤的方逢時,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張學顏也以為汪孚林打算作為欽差走一趟遼東,炫耀一番權威,發現其根本不愿意,連張居正的意思都敢駁回,雖說心頭安定不少,也不禁為其捏了一把汗。

    至于起頭心里有些不痛快的陳炌,聽到汪孚林竟然推荐安九域,他登時心中大喜,連忙附和道:“元輔,一而再,再而三派人去遼東,確實興師動眾。世卿此言,確實是上策。安九域剛剛上任遼東巡按御史,絕不會文過飾非!”

    張居正見汪孚林一臉要多誠懇有多誠懇,請求自己收回成命的表情,很想指著這家伙的鼻子大罵一頓。

    都察院中每年遴選巡按御史,那都是爭先恐后,更何況正兒八經出一趟欽差?這兒竟然有個憊懶的家伙不愿意!

    PS:昨天家里停電,這是我在上海二十年第二次遭遇區域性停電,沒寫出來,今天只能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9:51
第884章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當几個中書舍人看到汪孚林跟在張居正背后走進那間首輔直房的時候,不禁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便竊竊私語了起來。

    今日那場廷議來得突然,而參加的人僅限于極小的范圍,總共是兵部戶部兩個尚書,一個左都御史,一個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汪孚林這小小一個掌道御史夾雜在其中,就顯得分外醒目。眼下廷議分明已經結束,可張居正竟然還把汪孚林給帶回直房,顯然還有私密話要說,這是什么待遇?

    可汪孚林此刻卻寧可沒有這種特殊待遇。因為張居正板著臉一進直房之后,立刻就發作了。

    “不愿意?你回京都一年多了,我怎么聽你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愿意?不愿意當御史,不愿意當掌道,不愿意去吏部文選司,現在更好,不愿意去遼東!”雖然聲音并不高,但張居正臉上怒氣沖沖,拿起一旁茶盞喝了一口,發現是冷冰冰的涼茶,他的火氣就更大了,“你這是恃寵生嬌!”

    首輔大人,我又不是嬪妃,哪來的恃寵生嬌……

    汪孚林心中嘆氣,嘴里卻說道:“元輔,我只知道我去了遼東,一面是有些因緣的李家父子,一面是之前被李大帥調去遼東的沈有容,一面是我推荐跟著光懋去遼東的程乃軒,方方面面全都是熟人又或者認識的人,哪怕沒有偏私,也變成了有所偏私。”

    別人怕張居正發火,汪孚林卻不怎么擔心,這會兒語氣平穩,表情誠懇,停頓了一下之后,他又繼續說道:“而且,剛剛廷議時我說的話,想來總有人會傳到遼東,只要李大帥知道我的這個態度,安九域能夠從光懋的前車之鑑上吸取教訓,那就夠了。欽差一個個去得越多,事情就會鬧得越大,反而會與元輔初衷相違背。元輔之前說我在遼東頗負盛名,這話其實過了,應該說我這人只要一過山海關,遼東上上下下就會警惕心發作,防火防盜防汪孚林。”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他就笑吟吟半真半假地說道:“誰不知道汪孚林所到之處,沒事也要惹出點事來?”

    “咳……咳咳!”雖說是冷冰冰的殘茶,但張居正還是喝了兩口潤嗓子,結果被汪孚林這最后一句話給嗆得連聲咳嗽,滿腔火氣竟然降了一多半。

    外頭守著的是張居正最親信的一個中書舍人,聽到這話也險些扑哧笑出聲來,隨即方才趕緊恢復一臉正色,心里卻著實佩服極了里頭這位。

    里頭這位說是當朝首輔,可在小皇帝威權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那便是隱形的皇權代理人,就是換成那些尚書,誰敢這么開玩笑?

    “你是說,你如果去遼東,反而會有反效果?”張居正終于再次板起臉問了一句,見汪孚林點點頭,他就陷入了沉吟。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開口說道:“元輔若是覺得光懋程乃軒再加上安九域三人,還不足以完全了解真相,不若諭示李大帥,令其年底派長子李如松入京陳情。李如松不但是李家長子,年紀輕輕卻也已經是征戰沙場的宿將,不妨聽聽他怎么說。正好,李大帥不能隨便離開遼東,以免虜寇趁虛而入,李如松這是代父述職。當然,年底時這件案子應該已經定了,這只是額外給李家一個恩典。”

    科道的調查結果,再加上給年紀輕輕卻戰功赫赫的李如松加恩,張居正想想這樣一個措置,最終沉聲說道:“也罷,巡按御史安九域之外,再令遼東撫按聯合覆勘。”

    雖說汪孚林認為,遼東巡撫以及各道的道台,大多數是向著李成梁,但他卻沒有反對這個提議。因為在科道查問的大背景下,遼東文武這過分“團結一心”的情況,也該讓張居正好好看清楚。說實在的,當初一個糜爛的遼東能夠扭轉成如今的樣子,李成梁確實居功至偉,帶兵養將也確實有一套,在赫赫戰功之下,養寇自重用來自保很正常,拿降人甚至奴隸的首級來刷戰功也不過是學著前人,但凡事總得有個限度!

    既然宗旨最終還是定了下來,張居正也就沒有再留著汪孚林,但眼看人告退之后快走到門口時,他卻開口說道:“等等,還有一件事。”

    見汪孚林立刻轉身,繼而快步走到近前,他才蘸著殘茶在桌上划了几個字:“郭寶替劉百川,可行否?”

    汪孚林就知道張居正肯定還耿耿于懷惦記著錦衣衛監視他家里的事,如今陡然提起此節,絕不是臨時起意。雖說他也很希望郭寶把掌刑千戶一職給拿下來,可這次郭寶就算有功,那也只是小小有功,更大的功勞是從速寧嘴里撬出事實的劉守有以及掌刑千戶劉百川。所以,他扯動嘴角苦笑了一下,隨即就跟著到了几滴水在桌面上,也接著蘸水寫了簡單的四個字:“二劉有功。”

    是二劉,而不是單獨提劉百川,張居正頓時默然。他隨手拿起一張紙,揉成一團將桌面水漬擦得干干淨淨,這才嘆了一口氣道:“好了,你去吧。”

    汪孚林并不擔心張居正會輕舉妄動,雖說那是一位前所未有強勢任性的首輔,可也不是一味只會強勢到底,策略這種東西當然是不缺的。否則,張居正直接拿掉劉守有都行,還在乎小小一個劉百川?不過是投鼠忌器,想要查清楚劉守有背后的人而已。因此,他拱手作揖后,就悄然離開。出了直房,見來來往往的人全都在偷偷打量自己,他也不在乎,快步往會極門走去。可經過管門太監的直房時,他突然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尖利而殷勤的聲音。

    “哎呀,是汪掌道!”隨著這聲音,一個中年太監一溜煙跑了出來,卻是笑容可掬地說道,“汪掌道以后要是有什么奏本,盡管送上來,我保管放在第一位給您遞上去。”

    這是怎么鬧的……汪孚林只覺得滿腦門子黑線。奏本這種直達天聽的東西貴精不貴多,更何況他已經不再靠這種途徑出名了,這太監那么客氣干啥?聽說往日官員們想要遞奏本,有時候還得賄賂這管門太監,如今他一分錢沒出,也完全不認識這家伙,人卻態度反常,此事必有蹊蹺!

    他打了個哈哈應付了兩句,卻沒想到那管門太監非但沒在意他敷衍的態度,反而越發殷勤地說道:“以后汪掌道您的僚友要是有奏本,也盡管送來,我這兒絕不含糊。馮公公都說了,要是都察院多一些您這樣不靠沽名賣直的御史,那才是朝廷的福氣。”

    原來最后一句才是重點。汪孚林這才安心了,可想想他在之前的事情里一直都顯得很低調,張宏也絕對不會把他的存在感透露出去,那么馮保怎么就會沒頭沒腦夸他?只希望別是傳得宮里人盡皆知就好。他已經被人當成是張居正的幫凶了,可不想多個閹黨的名頭!

    東閣的這場廷議只在很小的范圍內舉行,而張居正特別吩咐馮保派人看守,而參加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如果消息走漏,懷疑范圍很小,所以每一個人都守口如瓶,頂多就是快馬加鞭一封封急信往遼東送。因為每個人都擁有這樣一種好品質,因此竟然沒有任何關于速寧真實身份的傳聞。即便如此,汪孚林依舊在都察院受到眾所矚目。不只是因為這次廷議,而且因為比他年資深的趙明賢回來,竟然甘居其下,上司下屬相處融洽,也不知道多少人大失所望。

    很多人還熱切盼望著廣東道能內斗一場,尤其是對外大肆宣稱汪孚林和自己是好僚友的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

    在這種大環境下,在國子監讀書的吳應節,也本能地察覺到周圍那些監生對他的態度明顯兩極分化。有人對他敬而遠之,除卻上課都繞著走;也有人對他極力巴結,他隨隨便便說句話就能引來擊節贊賞。

    別說是他,就連捐監入學的陳炳昌也非常苦惱,因為他曾經是汪孚林的書記,這次是汪孚林掏了兩百六十兩銀子,親自幫他辦了捐監入學,這事兩個國子博士本來還替他保密的,可卻被那些最愛口舌的吏員們給曝光了出來。而他所在的學堂原本大多是捐監,所以往日根本不坐監的捐監監生,連日竟是好些都來聽課,他左右相鄰的位子全都成了香餑餑。

    國子監六堂為東西各三堂,捐監進去的,大多都是在正義、崇志、廣業這西三堂。國初,西三堂是用來安置通四書而不習五經的學子,要一年半才能升到東三堂的修道堂或誠心堂,再一年半才能升到最高的率性堂,然后根據積分進行考核,最后才能肄業,得到監生這個出身。現如今,西三堂完全成了捐監生的自留地,平時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而所謂至少三年的讀書期限,也只是個名頭,捐監更是默認出了錢就有監生這個出身。

    可現如今舉人都尚且要通過運作才能當官,更何況區區監生?

    正因為如此,除卻家里有錢,捐監只是為了求個出身好結親的富家子弟,以及跟著做官的父兄長輩在京城,不愁前程的官宦公子,其他大多數人不過是為了前程蠅營狗苟的尋常人而已。巴結陳炳昌的几個監生就不是為了別的,只希望能求個差事。

    這年頭,貢監和舉監,還能憑運氣選個府佐貳和州縣主司;恩生和蔭生,則因為長輩當著高官,想要留京,還能選個部、院、衛、司、寺的首領官;可捐監的監生能當個州縣佐貳又或者府首領官就要謝天謝地了。

    如果要留京,那么光祿寺上林苑歡迎你。如果甘心外放邊遠,云貴廣西等衛所的經歷,衛學教諭,又或者是王府教授,只剩下這些雜職了。

    相比那些極差的出路,更多的捐監生希望能夠走迂回路線。比如說巡按御史下到地方,是可以攜帶監生作為隨員的——汪孚林這種當年直接從南直隸老家被指派的屬于特殊情況——而這樣的隨員甚至可以領到朝廷的微薄補貼。盡管單單吃補貼,也許連溫飽都難,但他們更看重的是這樣一個機會。誰不知道御史是天子近臣,要是真能得人眼緣,說不定就能得到舉荐去好地方當官。

    在如今這個年代,捐一個監生出身,然后要想當官就這么難!

    此時此刻剛參加完升等考試出來的陳炳昌,身邊就赫然圍著三五個人。出身寒微的他算是性子很好的人,但每日里都被人這么簇擁著進進出出,他哪里能習慣得了,此時完全不想和這么多人搭話,竟是暗地禱祝滿天神佛保佑自己能夠升等成功,進入東三堂,如此就能擺脫這些人了。當下了台階的他看到吳應節時,見對方身邊不像自己一樣圍滿了監生,只站著一個有些陌生的中年人,他滿臉殷羨,連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吳大哥。”

    几個年紀不小,卻盯著陳炳昌一口一個陳兄的監生一聽到這稱呼,就知道對面那是汪孚林的嫡親妹夫,頓時面面相覷。相比陳炳昌,他們當然更希望能夠攀上吳應節這棵大樹,奈何吳應節是汪孚林的妹夫,萬一惹惱了那位可不好辦,而此時吳應節身邊那個人他們更不敢得罪。一時間,几人面面相覷,很快便不打甘心地散了。

    吳應節見陳炳昌身邊猶如蒼蠅一般的人全都散了,這才笑吟吟地拉了陳炳昌過來,指著身邊的中年人說道:“陳小弟,這是率性堂的周齋長。”

    率性堂是國子監第一堂,而齋長放在后世,也就是班長的意思,如果放在大明初年,這么一位簡直是放出去就可以擔任布政使按察使的,陳炳昌自是立刻肅然起敬。而他那恭恭敬敬的態度,顯然讓吳應節口中的周齋長非常滿意,寒暄几句后就開口說道:“如今升等不比從前,不用年限,只要通過了升等考就行,監生也不至于要讀滿四年,吳賢弟這次也參加了進率性堂的升等考,若是陳賢弟你也一考成功,你二人就出名了。”

    陳炳昌憨厚地笑了笑,吳應節卻連忙說道:“周前輩,要說讀書,陳小弟當年小小年紀就和兄長從湖廣到廣州濂溪書院求學,比我的向學之心堅定多了。他還曾經跟著翰林院許學士,就是如今南監大司成學過一陣子,可不是我這半吊子能比的。”

    聽到這話,周齋長不禁對陳炳昌刮目相看,當即更熱絡了几分:“好好,那我等著你二人同進率性堂!若是能擠進參加明年的順天府鄉試的名額,到時候考個舉人回來,那也不枉你們進監一回!”

    他正說著這勉勵的話,就只聽有人開口喚道:“周齋長,禮部王侍郎來了,指名要見你!”

    PS:第一更……不過今天這兩更過后,接下來都單更,因為一個字,忙-_-!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19:58
第885章 王錫爵的示好

    六部尚書各一位,左右侍郎各一位,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左副都御史又或者左僉都御史若干,這些部院堂上官都是有數的,大多數在京城的人都會死死記住這些官員的名字,免得聽人說某部某侍郎或某尚書的時候,滿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誰是誰,這也算是在京當官者必備的另類護官符。

    但吳應節畢竟進京未久,又只是到國子監讀書,所以他聽到禮部王侍郎來了,而周齋長立時露出了滿臉鄭重,歉然賠禮之后就匆匆而去,他就忍不住問陳炳昌道:“禮部王侍郎是哪位?”

    陳炳昌跟著汪孚林在京城一年多了,之前又是專管文書的書記,還在許國門下求教過,此時連忙拉著吳應節去號房,又低聲說道:“禮部王侍郎便是和申閣老同榜的王錫爵,年初剛剛擢升到禮部右侍郎,他還想告病請辭的,結果卻沒走成。之前首輔大人奪情,他還去堵過門的。”

    吳應節這樣的小小秀才,哪怕心里對張居正奪情不以為然,可嘴上那是絕對不會說出來,因此對于王錫爵反對張居正卻還得到提拔,不由得嘖嘖稱奇。太倉王錫爵在南直隸那也是名聲赫赫的人物,即便在徽州歙縣,王錫爵也是很多豪富的徽商拿來教育子弟常用的例子。畢竟,王氏經商起家,乃是太倉豪富,其祖父王涌積攢下家資無數后,就開始培養子弟讀書下科場,到了王錫爵時才瓜熟蒂落,說起來和松明山汪氏很有些相似。

    只不過,王錫爵的名次可比汪道昆當年強多了,赫然榜眼,而且從翰林院編修起步,一路都是標准的儲相路線。當過翰林院侍讀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也當過國子監祭酒,現如今擔任的這禮部侍郎之職,大多數時候也都是閣老們的自留地,可以說是日后的閣老熱門。只不過,比起當年的狀元申時行,王錫爵的腳步還是慢點兒。畢竟,申時行和張居正關系不錯,王錫爵卻顯然不打算坐張居正這條船。

    陳炳昌說著說著,突然輕輕咦了一聲:“我聽程大哥說過,王侍郎好像是萬歷二年當的北監祭酒,萬歷五年教習庶吉士,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還上書讓勛貴子弟全都入監讀書,轟動過一陣子,那會兒勛貴子弟叫苦不迭,周齋長難不成是那時候認得王侍郎的?”

    “唔,照你這么說,很可能確實是如此。”

    吳應節對王錫爵感興趣,見陳炳昌也對那周齋長感興趣,竟是好奇地探問了起來,他也很有談興。

    “周齋長名周固,說是率性堂齋長,其實早就能夠離開國子監去謀官,但他實在瞧不上那些用來安置監生的官缺,再加上國子監的祭酒和司業都是來自翰林院,往日壓根沒時間也管不好已經爛到根子上的國子監,大多數時候就只把希望放在了率性堂,最后干脆選出一個學問好人品好能力強的齋長實際管理率性堂,領著人參加每三年一次的順天府鄉試。周齋長至今已經當了六年齋長,之前兩屆鄉試北監皿字號考出的舉人里,考中的進士都名聲不錯。”

    說到這里,就連吳應節也有些驚嘆:“他自己的時運實在不夠好,兩次考舉人都落榜了。但因為他帶著去考舉人的那些率性堂監生里頭,其中好几個都是他去據理力爭,從某些本打算走后門爭取鄉試機會的監生那里硬生生搶來的名額,卻偏偏這些人里頭一共出了三個進士。所以,他在率性堂威望非常高,人人都尊他一聲前輩。我要不是前次月考成績還算不錯,他覺得我有真才實學,否則根本瞧不上我這樣的富家子弟。”

    “吳大哥你可是貢監,若沒有真才實學,府學怎么會貢上來?”

    吳應節聽陳炳昌說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竟是猶如對弟弟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你要知道,現如今的貢監可不是貢學業優異的,真要是那么出色,早就通過科考,又或者錄遺,大收,去參加鄉試了,哪還會竭盡全力到國子監來讀書?現如今的貢監,都是貢年資最久遠的生員,而這些生員卻不是個個都想去,大多數時候就賣名額給需要的人來賺錢。你情我愿,恰是一筆好買賣。我的文章學問還算馬馬虎虎,所以打算到北監磨礪磨礪。”

    兩人有說有笑回了號房,又說起朔望日放假回家時該怎么安排。就在這時候,號房外大門突然被人敲響了,陳炳昌趕緊上去開門,可一打開他就愣了。

    因為門外站著的,竟然是之前見過的周齋長周固!

    周固見陳炳昌滿臉錯愕,他就笑了笑說:“少宗伯想要見見二位。”

    少宗伯是禮部侍郎的別稱,這種本來只是風行于文人墨客當中的復古風雅稱呼,如今卻是街頭巷尾常這么叫。可吳應節到底不習慣,思量了一下才明白這指代的是誰。他之前在家鄉時居多,上京之后,拜訪的也頂多就是同鄉前輩和同學,做夢都沒想到剛剛還和陳炳昌議論的主角如今竟要見自己,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要知道,那可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掌管過翰林院和國子監,教習過庶吉士,如今赫然禮部侍郎,很有可能入閣的人物!

    陳炳昌反而表現得要比吳應節冷靜一些。畢竟,他見過許國,也曾經奉汪孚林之命去各府送過信件,雖說大多數時候也是那些幕僚相公接見他,可偶爾還是能夠見到某些大人物的,一回生兩回熟,反而習慣了。此時,站在吳應節背后的他不動聲色在對方背上捅了捅,這才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和吳大哥只不過是新晉監生而已,少宗伯怎會突然召見?肯定是周前輩您提挈我們,這怎么好意思!”

    周固面上笑著,心里原本還有些犯嘀咕,可起初還挺腼腆的陳炳昌一張口就給自己戴了頂高帽子,他不禁暗自責備自己的小心眼,咳嗽了一聲就搖搖頭道:“只是少宗伯問我國子監近來有些什么新人,我提到了二位,少宗伯這才讓我請你們過去而已,哪里談得上什么提挈。”

    經過這么一小會的調節,吳應節已經恢復了過來,當下卻表現了一番誠惶誠恐。等到他和陳炳昌隨著周固過去的路上,他就只聽得周固開口說道:“吳賢弟你不用擔心,少宗伯為人素來不拘小節,沒有那么多規矩。你得和你家大舅哥學學,聽說他當初剛進京趕考那會兒,就見過首輔大人。人家正兒八經的進士在首輔大人面前都大氣不敢出,他卻侃侃而談,如今更是出入大紗帽胡同張府如入自己家,也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

    我能和汪孚林比嗎?你知不知道,他當初在徽州那些丰功偉績,就足夠寫几本書了!

    吳應節心中瘋狂腹誹,但同時卻也不禁對汪孚林油然而生敬畏。不管怎么說,汪孚林在家鄉說一不二,那還能說是鄉宦的力量,可在京師也站得穩穩當當,而且如今汪道昆還已經致仕回鄉,那種意義就截然不同了。于是,他在心里反反復復告訴自己,他是汪孚林的妹夫,且不可丟了人的臉,當然更重要的是,有些東西絕對不能隨隨便便答應下來!

    然而,當他見到王錫爵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那繃緊神經完全多余。如今已經官居正三品,足以和汪道昆當初官兒當最大時平起平坐的王錫爵,竟然是一個說話風趣,沒有什么大架子的人。因為都出自南直隸的緣故,這位才上任沒几個月的禮部侍郎談天說地,言談中表現得非常向往重回東南之地。不但如此,對于陳炳昌的家鄉湖廣以及呆過好几年的廣州,王錫爵也顯得很有興趣,甚至還學了几句廣府話。

    以至于當這一次見面最終結束時,吳應節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只覺得腦袋如同漿糊。因為周固已經送王錫爵走了,他甚至忍不住開口問道:“陳小弟,你覺得今日少宗伯見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陳炳昌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可隔了一會兒,他卻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但我猜,也許是等著我們回家,把這事情告訴汪大哥?”

    十五這一天,當汪孚林等到了國子監休假回家的吳應節和陳炳昌,聽妹夫搶先說起曾經見過王錫爵的事情之后,他的眉頭立刻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王錫爵這個人他沒打過交道,但卻聽許國提過,說得好聽是很有堅持,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我行我素。去年王錫爵去堵張家大門,而后從張家側門直接闖進去,要不是他劍走偏鋒挑唆王繼光和人去打了一架,王錫爵差點就直接沖到張居正書房找人理論了,他還不清楚王錫爵是否知道這一茬。而這次張居正回鄉葬父,百官聯名請皇帝早日召其歸來,王錫爵愣是扛著沒有聯署!

    就算這樣,張居正竟然沒讓王錫爵左遷,還把人放在了禮部侍郎這個位子上!

    而王錫爵的弟弟,隆慶年間考中二甲進士的王鼎爵,之前在禮部主客司任職,因為回避原則,本來是應該放外官的,但現在人卻放到南京去了,這是相當的殊遇!

    要知道,前一個享受這種你反對我,我還要提拔你待遇的,正是在翰林院資歷比王錫爵還老,如今入閣數月的馬自強!

    “王錫爵都和你們說了什么,你們倆仔細回憶一下。”

    盡管吳應節在之前聽陳炳昌那么猜測的時候就大吃一驚,當時仔仔細細回想過,但因為談論的內容太過瑣碎,因此他眼下壓根就沒辦法完完整整復述出來。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陳炳昌竟然能夠拼湊得八九不離十。當陳炳昌說,王錫爵提過家中父親已老,自己是南人,不大習慣北邊氣候,所以身體一直不大好的時候,吳應節忍不住一拍大腿道:“對對,王侍郎那時候一再說到他們兄弟全都出仕,所以家中老父沒人贍養之類的話!”

    “好了,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汪孚林想到王錫爵當初還去給汪道昆送過行,這次直接找上了自己的妹夫和陳炳昌,他哪里還猜不出王錫爵的用意。

    這位是鐵了心要和張居正划清界限,也是鐵了心要回鄉養望啊!不同于汪道昆五十出頭挂冠而去,將來就算有幸起復,能繼續當個侍郎就不錯。王錫爵的資歷已經完全夠了,只要名聲養足,哪怕這次回鄉,只要日后有人推,一起復就是能入內閣的!

    陳炳昌對汪孚林這樣的態度倒沒什么大反應,吳應節到底和大舅哥相處得少,此時忍不住擔心地問道:“是不是我們惹麻煩了?”

    “沒事,沒有你們,王錫爵說不定也會用別的法子傳話。”汪孚林嘴里這么說,心里想得卻是,王錫爵這是哪來的自信他會幫忙?

    就在這時候,陳炳昌突然開口說道:“對了,汪大哥,王侍郎還問過當年你去薊鎮三屯營見戚大帥,是否見過戚大帥和少司馬那兩把劍相合的事。我和吳大哥都不大清楚,所以只推說不知道。”

    這一次,汪孚林的臉色貨真價實有些黑了。最初他去薊鎮的時候,戚繼光拿他當親近的后輩,那當然是因為汪道昆那一層關系,后來又有小北是胡宗憲之女的緣由,所以這位薊鎮總兵這几年對他一貫是不錯的。逢年過節他送禮,戚繼光回禮,一直都當成世交在走,哪怕汪道昆去年一氣借病回鄉,也沒有損傷這一層親近的關系。王錫爵點破這一層算什么意思?

    因為之前戚繼光派樓大有等人護送王繼光一行回京,于是就懷疑他和汪道昆唱雙簧?這種聯想怎么可能!王錫爵又不是本來就是歙縣人,又和他有姻親關系的許國,就連殷正茂都沒猜到過那種方向,畢竟他和汪道昆去年早些時候就開始“反目”了!

    雖說越猜越離譜,但汪孚林見吳應節顯然已經開始陷入迷茫和惶惑之中,就不再給這位妹夫加壓力了,立時輕描淡寫地結束了此事,隨即開始岔開話題,把朱宗吉等人借了李家清華園邀人詩社的事情說了,讓他去汪二娘那兒拿帖子。等只剩下陳炳昌時,汪孚林方才開始繼續詢問每一個細節,最終,陳炳昌那絕好的記性發揮了巨大作用。

    “王侍郎好像在提起南直隸那些杰出人物的時候,說起過胡宗憲。”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05
第886章 出色的邏輯推理

    王錫爵今年四十五歲,嘉靖三十七年參加南直隸鄉試,名列第四,中舉時不過二十五歲,嘉靖四十一年會試會元,殿試榜眼,那時候也才二十九歲。

    而胡宗憲如果現在還活著,那么得有六十七歲。而王錫爵當年中舉的時候,胡宗憲已經是浙直總督,一方封疆大吏了。

    乍一看兩人絕對沒交集,汪孚林也從來沒聽過王錫爵有入過胡宗憲幕府——畢竟胡宗憲最風光的時候,王錫爵還只是毛頭小子,不可能入東南大佬胡宗憲的眼。但胡宗憲總督浙直,太倉那地方距離胡宗憲的總督府所在地不算遠,他又不可能神通廣大到知道當年胡宗憲都見過哪些人!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王錫爵說了戚繼光也就算了,沒頭沒腦地提起胡宗憲干什么?就憑他汪孚林曾經在鄉間張羅過胡宗憲五周年祭的事,可他畢竟隱身幕后,推了別人在前頭!

    當汪孚林丟下陳炳昌和吳應節,自己滿肚子糾結回到了正房的時候,就看到小北正在那專心致志地描著一幅繡樣。他素來知道妻子女紅平平,此時不禁納罕極了,見丫頭們都不在,他上前緊挨著人坐下就問道:“從來就沒見你給我繡個香囊帕子之類的,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那繡工就不拿來丟人現眼了!”小北有些羞惱地抬頭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沒好氣地說道,“是給別人的回禮。”

    “回禮?家里能回禮的東西多了,哪家的回禮竟然需要你親自捋袖上陣畫這繡樣?”

    被汪孚林這故意一打岔,小北生怕筆下走神,浪費了之前一番功夫,索性就把筆放下了,一叉腰說道:“你這個大忙人天天去都察院,我也不能老是呆在家里,家里又沒那么多事情,所以我得出去會客啊!娘不在,許夫人和姐姐不在,許姐姐就常叫上我,后來還捎帶小芸一起,前些天出門是去你頂頭大上司陳總憲家,結果見到了翰林院何學士的夫人,人家因為許學士的緣故,對我和許姐姐都很客氣,邀了我們去她家里做了一回客……”

    這一連串關系,汪孚林聽得頭都痛,連忙打住了小北的話,開始梳理其中關系:“嗯,在陳炌陳總憲的家里遇到了何雒文的夫人,何雒文和許學士是同僚……其實也是競爭對手,只不過現在許學士去了南京,何雒文占了上風,他的夫人為了表示一下關心,就把你和程乃軒的媳婦請到了他家里……好了好了,總算是弄清楚了。不過我不管你去哪家做客,你只告訴我,誰面子這么大,讓你親自畫繡樣給她?”

    “禮部王侍郎的夫人。”

    汪孚林几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誰?”

    “王錫爵的夫人!”小北干脆最直接地說出了名字,見汪孚林目瞪口呆,她就奇怪地問道,“怎么,你和王錫爵有很大瓜葛嗎?不就是你曾經讓王繼光和他打了一架嗎,他又不知道!他那位夫人朱氏慈眉善目,為人和藹,不像其他人那樣愛問東問西,還教了我几樣嘉定有名的小吃,把食譜抄了過來送我,卻請我幫她找几張很少見的繡圖。我好容易借到了樣子,因為很特別,我就親自描一描送她,回頭留下底稿,家里給你做衣服時也能用。”

    “嘉定小吃……不會就是之前那几樣糕餅吧?”見小北點點頭,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怪不得那几天吃過几樣挺特別的點心,原來是嘉定小吃。可惜這年頭好像還沒有南翔小籠,但這是很簡單的,回頭倒是可以讓廚房做點吃吃……但轉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帶歪話題了,當即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我說媳婦兒,你知不知道,王錫爵又或者他那位朱夫人,可能是見過你親爹的?”

    “什么?”

    這跨越度非常大的談話讓小北有些發懵。等看到汪孚林那非常正經的表情時,她不禁驚呼了一聲:“難不成你想說,王錫爵的夫人認出了我?不可能的,算算她的年紀,她和王錫爵成婚的時候,母親還沒嫁給父親呢……等等,她好像是問過我一些父親的事……”

    說到這里,小北立時攢眉沉思了起來。那些之前沒怎么在意的細節,她不知不覺一點一點回憶了起來。她自從記事開始,對于生母就沒有太深的印象,唯一一點記憶,那也是養母蘇夫人告訴她的,想到蘇夫人的籍貫在金山衛,想到朱夫人是嘉定人,她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滿是惘然。

    “難道……她見過我的母親?”

    “有這個可能。”

    汪孚林從前陪著小北翻牆進入練水之畔的那座西園,站在東南柱石的匾額之下時,曾經見過小北這般失魂落魄的表情。此時,見她又是這幅光景,他到了嘴邊的話復又吞了回去。小北的生母是愛慕胡宗憲方才甘心委身為妾,身為胡府內眷,見過的人想來非常少,但想來當日待字閨中的時候,總有那么几個相識的人。這些人也許大多忘記了當年舊事,而就算記得,那么多年過去,撞上小北的概率也很低,而有條件去查訪當年舊事的就更少了。

    這其中,有權勢,有錢財……而且還很有閑的王錫爵顯然不包括在內!

    “你這繡樣畫好了嗎?”

    聽到這個突兀的話題,小北愣了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就差几筆。”

    “很好,你畫好之后帶上東西,叫上二娘。我去帶上妹夫還有陳小弟,我們去王家拜訪一下那位少宗伯。”

    “啊?”小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這么直接大喇喇地過去?雖說朱夫人是邀請過我,可是……”

    “哦,邀請過?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本來是打算人家沒邀請我也直接殺過去的。”汪孚林無所謂地挑了挑嘴角,非常強勢地說道,“想來王錫爵既然對妹夫和小陳說過那樣的話,今天算准我休沐在家,他在家的可能性很大。當然,如果他不在,你就帶著二娘直接去見他的夫人,我下次再去騷擾不遲。”

    是騷擾,而不是叨擾,這其中的區別就大了。深知汪孚林秉性的小北不由得心中一揪,忍不住一把抓了汪孚林的袖子,低聲說道:“孚林,王錫爵還找了妹夫和小陳?他都說了什么?不,他說了什么都不要緊,只要我死不承認,他就算是禮部侍郎,也不能怎么樣!你不要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事就興師動眾,不值得!要知道,好容易最近你才閑下來的,不值得又和人沖突!”

    “傻丫頭,王錫爵又不是張四維,我不會隨便給自己又找個敵人的。”汪孚林見小北還抓著自己的袖子,便干脆把人攬在了自己懷里,“再說,別人發招,我就得接招,哪有不聞不問當沒這么一回事的?放心,我就找少宗伯大人談談心,現在就去派人送帖子。”

    小北被汪孚林這不正經的口氣給逗樂了,心里的不安頓時減輕了許多。她點了點頭,卻又松開手,掙開汪孚林的懷抱站了起來,重新拿了繡樣去描。而汪孚林也沒有打擾她,而是出去讓人給吳應節和汪二娘夫妻,還有陳炳昌傳話。

    汪二娘曾經隨嫂子去過何雒文家里,也見過王錫爵的夫人朱氏,因此對于去王家,她只當是純粹的回拜,倒是沒有什么太大的驚訝,可吳應節卻險些沒跳起來。總算他沒在親自來傳話的嚴媽媽面前表現出來,等人一走卻立刻對汪二娘問道:“怎么大舅哥突然要去拜訪王錫爵?他和王錫爵這樣的翰林院出身的高官也有關系?我怎么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的事情多著呢,再說了,之前嫂子帶我去過翰林院掌院學士何雒文家里,見過王侍郎的夫人。”汪二娘見吳應節嘴巴張得老大,她就抿嘴笑道,“你去國子監讀書,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嫂子硬是拉我出門,那我當然就去啦。你放心,我可沒有自不量力四處拉關系,多聽多看少說少做,不會給你丟臉的。”

    “不是不是……”吳應節知道汪二娘會錯了意,趕緊壓低聲音將之前王錫爵到國子監,召見過自己和陳炳昌的事情說了個大概,見汪二娘也吃了一驚,他就苦惱地說道,“我和小陳兩個都只是秀才,想來王錫爵那樣的大人物,沒道理看重我們這樣的人,肯定是因為大舅哥。現在你說你曾經跟著嫂子見過人家的夫人,那么就更加明顯了。可是,這樣的話,只要他們去就行了,還帶我們干什么?”

    “笨,大哥肯定是因為王侍郎見過你和陳小弟,這才讓你們去的,就好比是我,我跟著嫂子見過王侍郎夫人,所以這次也一起。人多一熱鬧,就算大哥還有其他事情,那也就顯得不那么醒目了。”嘴里這么說,其實汪二娘也是超級沒底。一想到自己當初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抓出來的很可能是廠衛又或者是別家大佬眼線,讓嫂子很是收拾善后了一陣子,她就心里發虛。否則,憑她從前的個性,又怎么會多聽多看少說少做?

    她可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活躍的性子!

    甭管被通知到的人心里怎么想,反正汪孚林派去王錫爵家送帖子的人趕在他們一家人出門前回來了,捎帶了王錫爵的口信——非常歡迎眾人去他家做客。對于這樣一個表示,汪孚林撇了撇嘴,立時就帶人出發。等到了王家,男丁女眷就分成了兩路,小北帶著汪二娘去見朱夫人,汪孚林則是帶著吳應節和陳炳昌去見王錫爵。女人們那邊會有些什么樣的情景,他自然都放心交給了小北,可王錫爵這一邊,從一開頭便是迅速展開。

    王錫爵笑瞇瞇地帶著獨子王衡見的他們一行三人。

    盡管出身太倉巨富,王錫爵又官運亨通,如今官居禮部侍郎,但這位太倉出身的高官卻并沒有如朝中那浮華風氣一般納妾蓄婢,一子三女全都是妻子朱夫人所生。想當年朱夫人嫁了他后連生兩女,直到第十一年才生下了王衡這棵獨苗,一時傳為美談。此時此刻,他便笑著對年方十七的王衡微微頷首道:“辰玉,吳生和陳生都比你年長,你不是之前功課有疑問嗎?正好可以好好求教他們。”

    這分明是屏退閑人要說正事的節奏,但吳應節反倒松了一口大氣,見陳炳昌也一樣滿臉輕松,他連忙謙辭了几句,這才和陳炳昌一同隨王衡出門。

    他們這一走,門一帶上,王錫爵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汪世卿只要聽說我在國子監中見過他們,一定會來這一趟的。”

    “少宗伯還漏了一條,若非知道尊夫人第一次見過內子之后,連著見了她好几次,我也不會這么冒昧登門拜訪。”汪孚林不卑不亢答了一句,見王錫爵伸手示意他坐,他就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了下來,一抖青絹直裰的前擺,“少宗伯可是認識小北?”

    “果然是叫小北嗎?”王錫爵的表情微微有些悵惘,隨即便呵呵笑道,“我是太倉人,內子是嘉定人,所以認識的也就是些鄉里鄉親。當年胡公納內寵的事情,曾經在東南頗為流傳,兼且女方又與我和內子有些遠親,故而我們當然不會不知情。”

    這一次,換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敢情不是王錫爵的夫人朱氏認識小北的生母,而是人家夫妻倆都認識?

    “更何況,蘇州府和松江府彼此毗鄰,金山衛蘇家滿門英武,你那位岳母,內子也并不陌生。”

    原來岳母大人在蘇松確實很有名……

    其實是懷著一腔興師問罪之心而來的汪孚林,這時候只覺得自己實在是想得太簡單了。于是,他一面慶幸自己沒有一上來就給人臉色瞧,一面欠了欠身道:“少宗伯到底想說什么?”

    “我和胡公只有一面之緣,和他那位如夫人雖有遠親,但也只在其年幼時遠遠照面過一次。但內子與她卻見過很多次,最重要的是,內子早年就聽她說過,曾有一位高僧說過她大吉在北,如若將來生女,最好起名帶個北字。內子見過你那媳婦之后,碰巧得知其閨名,等到聽說其是寧波鄞縣葉君之女,嫡母是金山衛蘇夫人,就動了疑心。雖說這么多年過去,要查証據卻是難能,但要知道,葉君與你既在歙縣那般相得,卻將庶女許你,你還答應得甘之如飴,這怎么合乎情理?”

    聽到這里,汪孚林看著王錫爵那篤定的笑容,不禁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這年頭聰明人的邏輯推理能力,還真是讓人太討厭了!

    PS:接下來都是單更,雙更時我會另行通知^_^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12
第887章 對等的交易

    小北如今都已經上了葉家的族譜,葉鈞耀和蘇夫人這兩位名義上的父母都一口咬定,旁人說什么那根本就無足輕重,寥寥几個知道她出身的人也都不是多嘴人士,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王錫爵就算有所懷疑,汪孚林也能夠推得干干淨淨。然而,如今胡宗憲已經平反賜葬祭,雖說并不像其他那些正常死亡的致仕高官一樣,蔭封子孫,但也至少不再是革職的罪人了。

    所以,他就干脆地坦白道:“少宗伯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份上,我也不想隱瞞。我和內子成婚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也陪著她去績溪龍岩村,拜祭過胡公。至于岳父許婚,原因很簡單,第一,家父當初在胡公在世的時候,就曾經與胡公定下兒女婚姻。第二,我和內子很早就情投意合。故而有這兩層關系,水到渠成,岳父自然也就玉成了這段姻緣。”

    王錫爵只是猜了個十之八九,可是,汪孚林竟然將坦白得這么痛快,甚至把內情原原本本說了個明白,他還是有些意外。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呵呵笑道:“之前我聽說你和你伯父反目時,還覺得汪南明提攜后輩卻看錯了人,著實為他不值。可這將近一年看下來,政見暫且不談,你這人品卻有目共睹。尊夫人雖是胡公遺珠,然則胡公已去,兄長無能,她在名分上更只是葉公庶女,你卻依舊愿意認下姻緣,果然好人品。”

    見汪孚林笑了笑,顯然并不在意這種對其人品的肯定,王錫爵就繼續說道:“汪世卿,以你的敏銳,應當知道我今天請你來有什么事。”

    是你請我來?而不是我主動殺上門的?

    汪孚林簡直對王錫爵非得爭口氣的表達方式無語了,在心里嘀咕了一下,這才開口說道:“之前升任禮部右侍郎的時候,少宗伯就曾經以病辭,但最終卻不准。但您如今還是想要回鄉,我沒說錯吧?”

    “沒錯。”王錫爵非常爽快地點了點頭,“病辭不行,我就打算請求回鄉探親。我剛剛收到家書,道是家父染病,如今我兄弟二人全都在外為官,總不能不顧老父。我怕元輔仍然不准,所以找你做說客。”

    汪孚林不大客氣地呵呵笑了一聲:“找我做說客,卻先把我家里的事情查了個底朝天?”

    “那只是巧合,若非拙荊和你家媳婦正好在何雒文家里遇上,她動了疑心,我大約會想其他辦法找你。但既然有所因緣,總比相見卻沒交情,直接攤開了說來得好。”王錫爵說到這里,便輕松自在地說道,“我進翰林院時,元輔還是國子監司業,他之前曾經經歷嚴嵩把持朝政,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時候,那時候曾經退出朝中,優哉游哉回江陵玩了三年,我如今也打算效仿他,只不過我比他要孝順點兒,我打算回去奉養老父。這話你可不要對他說。”

    汪孚林沒想到王錫爵竟然拿張居正打比方,頓時哭笑不得。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王錫爵的下一番話。

    “元輔如今乾綱獨斷,說一不二,科道本是喉舌,卻被他一己之力完全抑制了下去,成了他的喉舌,很多自詡剛直的君子被發落地方。有朝一日,這些被打壓多年的人一旦得到了回朝的機會,那會匯集成一股多大的聲音?不但是他,我只怕那時候每一個執政的閣老,甚至大小九卿,在這股狂潮的影響下,全都會岌岌可危。堵不如疏,元輔不給科道發聲的機會,所以去年方才只有翰林院和六部司官出來反對,但如今壓得越狠,日后反彈越厲害。”

    這是汪孚林自己最清楚不過的問題,如今王錫爵卻明明白白說了出來,他還能干什么?苦笑而已。

    因此,他就索性直言不諱地說:“少宗伯是智者,元輔也不是愚者,他已經知道舉世皆敵,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在他眼里,冗官不除,害的是民生;考成不行,縱容的是尸位素餐之輩;驛站不整治,攤上養馬等等夫役的尋常百姓不但要付出勞力,還可能破家;至于剩下的丈量田畝,整頓官學,天下推行一條鞭,我就不多說了,在元輔眼中全都是刻不容緩。”

    看了一眼王錫爵那難看的臉色,汪孚林就半是開玩笑,半是當真地說:“少宗伯你現在聽我說都已經面如土色,可想而知我那時候聽了是什么滋味。元輔他一向覺得,科道這種光說不干的角色,若是能順他心意也就算了,但若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他寧可全都擼掉。他做事的宗旨是,絕對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反對他的全都是異己。既然已經開始,那么就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強硬推行下去。所以,你這些話我可以轉告,卻無法保証元輔會聽。”

    王錫爵自己家里就是大商人,大地主,但撇開既得利益受損不提,他最震驚的還是汪孚林說這話時的淡然若定。都已經知道張居正干的就是歷史上某些變法者的事,下場很可能極其不好,汪孚林還這么跟著張居正往坑里跳?然而下一刻,他就意識到,汪孚林和張四維可以說是死敵,張四維如今都硬挺著扎在內閣,汪孚林如若不在京城,指不定就被張四維用什么陰招坑死了。

    若非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最初的反目,便是因為汪道昆想要借著廷推兵部尚書,修復和王崇古張四維舅甥的關系,汪孚林卻執意不肯,他簡直懷疑后來張居正奪情之事上,汪道昆挂冠而去,汪孚林堅定挺張,這是這對伯侄倆在演戲!

    “那你是答應了?”

    “民間有一句俗話,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少宗伯既然去意已堅,哪怕我不為你做這個說客,你難道就走不了?舉手之勞的事情,我自然愿意幫忙。只不過,元輔所用之人,并不止我一個,而其中與你不睦的人,想來也不止一個。元輔沒有在意你之前對奪情之事的態度,重用提拔你,你卻不領情。少宗伯有沒有考慮過,你此次打算請假回鄉探親,然后把探親變成病假,病假變成因病請辭,這中間萬一有人作梗呢?”

    “確實有這樣的可能,只不過,我卻自信居官十几載,從來不曾犯過什么大錯,更談不上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如果真的有人作梗,卻要請你多多轉圜。”王錫爵說得異常誠懇,“元輔尚在壯年,至少還能執政十載,十載之后我已經五十有五,不奢望朝中還有人記得我,只不過鄉居一閑人而已。但我自信在經史文章上頗有心得,我聽說你去年喜得貴子,如若愿意,將來他進學之后,可從我學制藝文章。”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隨即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因為知道張居正真心是個短壽的首輔,所以才認為王錫爵回鄉之前就已經瞅准了將來起復的時機。但實際上,張居正今年虛歲才五十四,按照大明朝歷代閣老的平均年紀,當個十年首輔那真的是綽綽有余,而且如今從明面上看,萬歷皇帝朱翊鈞還非常信任張居正,所以,一旦忤了張居正的好意,王錫爵確實是很難再起復回朝的,鄉居一閑人并不完全是虛言。

    然而,最重要的是,王錫爵并不僅僅是和小北這層因緣來請他幫忙做說客。這位太倉名士提出的交換條件實在是太優越了!

    王錫爵的制藝,也就是八股文,那是什么水平?作為南直隸人,在參加南直隸鄉試之前,汪孚林當然被方先生和柯先生狠狠科普了一番南直隸之前的那些風流人物,這其中一舉考中榜眼的王錫爵,他們自然是大說特說。王錫爵在鄉試中舉之前,連續兩屆科考第一,寫的制藝文章被讀書人們印成冊子,奉為金科玉律,考鄉試的時候挑選的是五經之中的春秋,結果作為五經魁之一得了鄉試第四,會試是會元,廷試則是榜眼。

    這樣一個寫八股文寫到蜚聲文壇的大名士,居然肯給他那還在襁褓里的兒子當老師?雖說是承諾兒子考中秀才之后才肯給其當老師,但那也是非常正常的,總不能讓曾經的翰林院掌院學士給孩子啟蒙吧?

    “少宗伯要這么說,你吃虧吃大了,我卻賺多了。”

    彼此都是商家子弟,王錫爵聽汪孚林如此說,心里知道這件事汪孚林是答應了下來,只不過在他心里,卻認為這是完全對等的交易。他哪里知道汪孚林在心里大聲嚷嚷——自己還只是首輔門下心腹,指不定兒子將來能拍著胸脯自稱是首輔門下弟子!話說金寶雖說拜在許國門下,人留在老家,沒事去請教請教王錫爵那也挺方便的。弟弟將來的老師先指點一下哥哥,這不是挺好嗎?

    對于今天才是第一次面對面單獨交流的王錫爵和汪孚林而言,這種機會很難得,很珍貴,所以雖說王錫爵鐵了心求退,汪孚林則是卯足了勁要楔在京城,兩個人還是趁機交換了對于一系列人事的各種看法。而對于另外兩個地方的人們來言,今天的這一趟聚會也同樣可稱得上驚喜。

    吳應節和陳炳昌作為秀才兼監生,只和王錫爵的兒子王衡相處了小半個時辰,就完全被這位神童給鎮住了。

    吳應節那是見識過神童的,不是別人,就是汪孚林的養子金寶,所以什么過目不忘乃至于過耳不忘,他并不覺得有什么能耐。對于四書五經的理解,年紀比王衡大兩歲的他竟然瞠乎其后,他也能夠理解,畢竟這也是天賦的一種。可是,當看到王衡的几篇制藝習作,看到對方的字,他那眼神就凝固了。

    字也寫得好,文章也比他好几倍……再加上過目不忘的天賦,老天爺咋就這么不公平呢?

    當陳炳昌發現吳應節竟然開始和王衡嘀嘀咕咕,拼命鼓動其日后回鄉不妨去宣城見沈懋學,順便和金寶結交結交的時候,他差點沒笑出來。可當吳應節使眼色吩咐他幫腔的時候,他還是少不得敲了敲邊鼓。見王衡果真饒有興致地答應了,他不由得往外看了看。

    不知道汪大哥和王錫爵到底談得怎樣了……

    后院之中,汪二娘簡直是瞠目結舌。一開始她跟著小北見朱夫人,那些交談說話還是挺正常的,可是,當朱夫人借故屏退了丫頭仆婦,小北卻硬是留下了她,這談話的進程就開始相當詭異了。朱夫人開始說從前住在嘉定時的那些往事,開始提到金山衛,提到上海縣,那些舊日閨中密友的名字和家庭,完全一頭霧水的她既不理解這位侍郎夫人提這些事的用意,也不理解小北聽到這些事時那詭異的反應,只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總算她還是相當有韌性的性子,硬生生就坐住了,而且一邊聽一邊說,終于漸漸品出了几分滋味來。就在她努力根據聽到的那些信息,打算拼湊出一張大概的拼圖時,朱夫人竟是自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要是你娘還活著,看到你現在嫁了這樣的夫婿,過著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會多高興。我真沒想到,蘇姐姐竟然會有那樣的擔待,那樣的魄力,竟然在胡家最困窘的時候收留了你!”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

    作為一直和葉家姊妹挺要好的朋友,汪二娘對于小北身份的變化,那是印象最深刻的。雖說那時候就覺得,小北突然成了葉縣尊的庶女,這好像有點不大對勁,而蘇夫人作為嫡母,對一個不是自己生的庶女那也好得過頭了,但她和汪小妹還一塊送過禮恭賀,真正要說她的狐疑,還是自己父母的態度。

    母親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對嫂子很好,那也就罷了,可那個一貫做事情不大動腦子卻又極其執拗的父親,卻自始至終對嫂子好得不得了,那著實有點讓她不可思議。

    要知道,她很小就聽村里人說,父親從前就沒事常在外頭叨咕,納妾是亂家之源,有了嫡出子女,還為了貪圖享樂而納妾,回頭鬧嫡庶爭產的,那是活該。村里納妾的几家人,因此很遭到父親鄙視。唯有伯父汪道昆因為是元配繼室全都無子,由父母之命納妾,父親這才沒說閑話。

    可現在,她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小北竟然不是葉家的女兒,是胡家的女兒!哪個胡家……徽州還有第二個曾經名聲赫赫的胡家嗎?

    小北從來沒有聽到過那么多關于生母的過往,因此聽著聽著便已經淚流滿面,呆呆出神。當她終于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看到汪二娘呆呆地看著自己時,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這才對朱夫人點了點頭,隨即握住了汪二娘的手說:“小芸,從前什么都沒對你說,是因為家里想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這才始終三緘其口。爹娘,公公婆婆,相公和你們姐妹三個,都對我那么好,我也無意認祖歸宗,到時候讓胡松奇給汪家和葉家惹麻煩,所以就一直這么瞞下來了。”

    朱夫人這才知道,小北竟然借著自己的地兒對小姑子挑明了這件事,不禁又驚訝,又擔心。畢竟,姑嫂之間常常是天敵,誰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汪二娘會是什么反應?可是,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汪二娘呆呆了許久,突然扑哧了一聲。

    “嫂子要想我不追究,那很簡單,第一條,日后不能厚此薄彼,也得告訴大姐和小妹才是!第二條,罰你送我十套書,我要什么你就得送我什么!”

    聞聽此言,今日帶著汪二娘出來的小北,頓時抿嘴一笑。不用看朱夫人的臉色,她便知道,這位侍郎夫人必定是極其錯愕的。

    等回頭朱夫人再告訴王錫爵時,王錫爵就會知道,這件事不會再是什么祕密。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20
第888章 收人好處,雷厲風行

    汪孚林這一大家子人在王錫爵家用過午飯后,這才啟程回家,全都各有所得。

    吳應節和陳炳昌收獲的,倒并不是前國子監祭酒,現禮部侍郎光環往他們兩個監生身上的加持,畢竟國子監那種地方,一個前祭酒幫不了他們太大的忙,他們這種一心讀書的也并不想大開后門。他們高興的是交了王衡這個才華橫溢的新朋友,盡管兩人還不知道王衡就要隨著父親王錫爵一塊回鄉了。

    小北和汪二娘收獲的,是朱氏的認同和友誼。盡管朱氏從前長時間在家鄉服侍公婆,次女未婚喪夫之后,這才帶著兒子上京和丈夫團聚,人生一大半日子都沒離開過蘇州,而且她年紀可是四十多了,說是友誼大概有點不確切,畢竟兩人比朱氏的長女還要年紀小些,要說是情誼才更准確。

    而朱氏想到自己的次女守了望門寡,如今卻硬是在老家修道,兒子回鄉之后便要娶親,日后這姑嫂相處,若是能像小北和汪二娘一般,那么她也能放心,不知不覺就問了很多家長里短的事情。

    至于汪孚林,他的收獲是最大的一個。盡管不能說對王錫爵就真的一點芥蒂又或者說提防也沒有,畢竟,他家兒子還剛學會爬,哪里就到了能讀書能拜師的年紀?但是,王錫爵給他詳細梳理了一下都察院十三道目前在任的近百名御史,從中挑出了一些沒名氣但很有特色的人,解釋說明得非常透徹。對于他根基尚淺,就算身在都察院,也只能看到履歷上那些東西,以及各種閑言碎語亂八卦的他來說,算得上非常重要的幫助。

    最重要的是,作為一直窩在翰林院的王錫爵來說,介紹的都是并非南直隸,秉性為人與其截然不同,甚至連見面說話都沒有過的人,這無疑并不屬于推荐私人,而是資歷高的老官僚有識人之明,卻還沒來得及用人的表現。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他覺得王錫爵不當吏部侍郎可惜了……

    至于王錫爵上台的那段黑歷史,汪孚林已經決定姑且選擇性忽略了。畢竟,王錫爵在歷史上被野心勃勃的言官推上台抗衡申時行,結果卻立刻堅定站在了申時行這一邊,看似有點像是用完人就扔的朱翊鈞,可誰讓那些言官也絕非純粹的好心,只不過是覺得王錫爵戰斗力強,性格剛硬,指望其和申時行兩敗俱傷之后,自己這些人能趁虛而入,再造一段如同張璁桂萼那般升官猶如坐火箭的輝煌之路?王錫爵那性子,像是肯當人傀儡的嗎?

    當回到程家胡同汪府門口時,汪孚林看著眾人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就要進門時,他卻突然開口說道:“我要出門一趟,晚飯之前再回來。應節和小陳難得回來,自己好好松乏一下,想出門就出門,想在家就在家。”

    見小北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笑了笑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這個人辦事素來喜歡雷厲風行,不喜歡拖泥帶水。”

    “那你去吧。”小北雖說還沒來得及問,王錫爵究竟對汪孚林說了什么,但她素來信賴汪孚林的判斷,當下就笑吟吟地說道,“晚上做廣式燒鴨和叉燒,都是早就腌好的,你可早點回來,晚來就不給你留菜了!”

    “知道知道。”汪孚林笑著揮了揮手,叫了一個隨從跟著,撥轉馬頭就往回走,不消一會兒,兩騎人就消失在了胡同口。

    看到兄長就這么離開,汪二娘才不安地問道:“嫂子,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小北笑著看了汪二娘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說,“你大哥做事,你還不知道嗎?凶險歸凶險,可他就是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路來!”

    汪孚林眼下當然不是要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他只是去一趟大紗帽胡同張府而已。原本是不用那么急切的,但既然是張居正今天難得休沐,再等下一次還不如他去內閣碰運氣來得方便,他就和今天直接殺去王錫爵那里一樣,把堂堂首輔府邸當成自己家直接來了。

    一樣是車轎塞滿,一樣是人頭攢動,一樣是不停地有人在門房那邊說著各式各樣的好話,塞著丰厚無比的門包……但是,大多數在這里等著求見當朝首輔張居正的人,幸運的能夠排進今日接見的列表中,不幸的等個十天半個月也難以見到一面。這其中,官位差別一般是個天然的分水嶺。

    到了督撫這一層,張居正大抵是非常重視的,只要會繼續用,那么對方來求見就一定能見到。而若是布政使按察使這一層,就要看官聲政績。

    至于再往下分守道分巡道之類,也就是參政參議按察副使按察僉事這種,那就完全憑運氣了。

    而經歷過奪情之事的刺激,張居正如今用人已經很少再有超擢提拔。于是,此時此刻,當看到只帶著一個隨從的年輕人徑直到張府門前,對門房言語了一聲后,門房竟是連通報都沒有,直接把人讓了進去,等著候見的人當中頓時有人發出了埋怨聲,但須臾就被旁邊的嘲笑直接壓了下去。

    “剛進京的吧?知道這位進去的是誰嗎?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左都御史陳總憲的得力干將,首輔大人的心腹班底。他把張府就當自己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滿京城和他一樣待遇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那個就是汪孚林?”

    正進門的汪孚林還能聽到身后傳來自己名字被提到的聲音,盡管無奈,但他卻沒有回頭。常來常往張府的他并沒有直接去找張居正,而是先問了一個管事張嗣修是否在家,得知其還在翰林院,他方才仿佛熟悉成自然似的問道:“首輔大人眼下可有客?”

    既然門上都已經放汪孚林進來了,那管事自然知道只要張居正有空,那么盡管把人往里頭帶沒關系。因此,他當即賠笑說道:“今天來的是王少宰,您不是外人,小的這就親自去老爺那邊問一聲。”

    “如果王少宰正在和元輔商討大事,那就不用打擾了,找個地方讓我發會呆也行。”

    知道汪孚林這是在說笑,那管事也不敢耽誤,把汪孚林交給一個親隨,讓人先找個小廳伺候這位老爺面前很有臉面的御史茶水,自己一溜煙去了里頭通報。到了張居正書房前,他甚至都沒說汪孚林跑來究竟什么事,就只聽里面張居正開口說道:“紹芳你和世卿素來熟稔,他突然跑來,指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就叫他過來吧。”

    聽到里頭王篆果不其然一口答應,那管事趕緊又急急忙忙跑了回去。就這么一來一回的功夫,在那小廳坐著的汪孚林剛剛好喝了第一口茶,還沒來得及品出好壞,就已經看到了回來的管事。欣然把茶盅往旁邊的高几上一放,對那剛送上茶來的小厮點了點頭,隨手丟了個銀角子過去,他就跟著那管事去往張居正的書房。等到了地頭時,他當然也沒忘了照例打賞,這才打起帘子進了書房。

    “這都已經未時過后,快申時了,這種時候來拜訪,那可不像你。”

    汪孚林行過禮后,見王篆一見面便是打趣,他就笑著說道:“元輔難得休沐,這時候我來拜訪,就分明表示絕不蹭飯,王少宰你看我多為元輔著想啊。”

    王篆險些給汪孚林這不正經的口氣噎死,也就斷定了對方來似乎沒有什么正事,當下少不得半真半假地說道:“如今你不肯到吏部來給我幫忙,文選司員外郎我就決定再用一陣子,文選司郎中卻已經到期要換人了,你難不成是有合適的人向元輔推荐?”

    “我只認識都察院那些人,那些多半都是從縣令、六部主事一級選用的,除了我這種不走平常路的,大多數監察御史大約對吏部文選司郎中這種位子還是很期冀的,讓我推荐,回頭沒被推荐的人不得掐死我?少宰平日和我開開玩笑可以,在元輔面前,這話可說不得。”

    對于汪孚林基本上從來不到自己面前關說人情,游說人事,張居正素來都是相當滿意的,此時見他這么說,他莞爾一笑,這才對王篆說道:“你自己說吧,到底挑中了誰?世卿素來就滑頭,他是不可能給你推荐人的。紹芳,你應當知道,現任文選司郎中鄭汝璧,曾經有很多湖光同鄉在我面前告他的狀,甚至他還駁過我的回,但我卻一直用著他。此次他任滿,我打算升他太常少卿,你如果要舉荐,那么就舉荐一個至少能和鄭汝璧一般鐵面無私的人。”

    王篆雖說真正成為張居正心腹,也就是這不到一年的事,但他深知這位眼睛里不揉沙子,有些人用而不信,有些人信而不用,有些人一面用著,一面對其操守卻嗤之以鼻,有些人一面嘉賞,卻放在外任,絕對不會提拔到兩京任上。所以,張居正一面評判了汪孚林,一面又盛贊了現任郎中鄭汝璧,他忍不住瞟了得天獨厚的汪孚林一眼,這才沉聲說出了一句話。

    “如果元輔真要聽我推荐,我就斗膽舉荐一個人,臧惟一。他之前曾經在吏部稽勛司員外郎任上協理文選司事務,雖說是高新鄭公提拔上來的人,但……”

    “高肅卿用過的人,我繼續提拔得還少嗎?”張居正仔細回憶了一下臧唯一這個人,最終一錘定音道,“就是他吧,回頭就定下來。”

    汪孚林對于這種問題當然不插嘴,眼見定下,他就更加不會多做評議了,畢竟他對臧惟一這么個人根本沒啥印象。而王篆見自己的人選最終被采納,心下松了一口氣,又盤桓片刻說了些吏部的事情就起身告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目中文選司郎中的人選絕對不是臧惟一這個鐵面無私到連吏部尚書都敢駁回的人,但既然鄭汝璧珠玉在前,他也不妨再從吏部班底當中提拔,反正文選司郎中這種六部三大郎的大缺,一年就要換一次,以防選人都出一門。

    而且,他直到現在才發現,看汪孚林賴著不走的樣子,絕對不是為了純粹串門而來的。哪怕不是大事,也未必就是小事。

    王篆既然告辭了,汪孚林看到張居正的視線轉向自己,他就坐直了身體,用非常正經的語氣說道:“元輔,今日早上,我和內子還有家中妹妹妹夫等人去造訪了禮部侍郎王荊石王公。”

    張居正也知道汪孚林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自己家串門的可能性絕對不存在,否則聽到張嗣修不在家,汪孚林肯定就主動回去了,哪里會知道自己在見王篆卻仍是硬插進來?然而,聽到汪孚林今天去拜訪王錫爵,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一塊去的,他不禁有些意外。

    “你和王錫爵從前有交情?就算住你隔壁的程錦華岳父是許國,許國和王錫爵從前在翰林院也并非一路人,更不至于為你們牽線搭橋。”

    “元輔說得沒錯,本來應當是如此,但內子之前跟著她的閨中密友,也就是程錦華的妻子出門訪客,曾經在翰林院何學士的家里見過少宗伯的夫人,一來二去,彼此熟稔也就罷了,卻沒有想到還攀上了親。”見張居正頓時面露錯愕,汪孚林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內子的母親和少宗伯的夫人,有點遠親。”

    “如若只是單純的遠親,不至于你今天要興師動眾全家上門吧?和你不熟的人也許就信了,可在我看來,反倒是有些欲蓋彌彰。”

    “元輔慧眼如炬。其實是因為,內子的出身……有點麻煩。”

    汪孚林這欲言又止的一句話說完,他稍稍一頓,就挑能說的,把小北出身那點情況給大略解說了一遍,尤其是當初小北逃家之后,何東序折辱胡宗憲妻女之事,他更是說得添油加醋,包括自己的父親汪道蘊和胡宗憲定下兒女婚事卻又退了婚事這種亂七八糟的環節也沒省略。臨到最后,他才無奈地苦笑道:“我總覺得這世上不至于再有人想到當年舊事了,哪曾想那么巧就遇到了一個。”

    張居正自始至終都只是靜靜地聽,一直到此時,他才直截了當地問道:“這么說,王錫爵和你敘了親?他是要找你當說客吧?難不成還是鐵了心想辭官?”

    PS:第一更
ben59 發表於 2017-5-27 20:27
第889章 故人和新人

    當汪孚林從張大學士府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恰是大多數人家吃晚飯的時候。然而,大紗帽胡同卻依舊熱鬧不減,比他之前來時并沒有少几個人。知道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興許打亂了張居正接見人的安排,他只能在心里對那些苦等排隊的人道了一聲抱歉,隨即迅速上馬離開,一丁點都沒有在這里多停留的意思。然而,他縱馬剛出了胡同口,突然就被人攔住了。

    “汪孚林!”

    自從起了表字之后,認識自己的人固然越來越多,可直呼自己名字的人那是越來越少,就連張居正又或者頂頭上司陳炌,在當著他的面時也多數會稱呼他的表字。因此,聽到迎面這么一個有些咋呼呼的聲音,他看過去見是一輛馬車,不由愣了一愣,緊跟著就看見前頭車帘被人掀開高高的,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來。

    “咦,就不認識了嗎?杭州北新關!”

    七年前那段記憶一下子滿滿當當涌了上來,以至于汪孚林不由得呆滯了片刻,這才哈哈笑道:“原來是張公公!自從你從杭州調任之后,我們可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你這是回京了?”

    “是啊,在寧夏吃了好几年沙子,總算回來了。”張寧的馬車很朴素,而他的打扮也同樣顯得很朴素,“我今天剛回的京城,連家里都顧不得回,這正准備去拜見馮公公,你這是從首輔大人家出來?”

    瞅了一眼胡同里頭那車轎云集的盛況之后,張寧便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在外聽過的那些傳聞。雖說當年那可以說是患難與共的交情,但時隔多年,在京師這種地方,文官和宦官能有私底下的往來,在明面上卻都保持著一定界限,因此他就立時打哈哈道:“天色不早,想來你也急著回去。我回頭辦完了事情給你送帖子,回見回見。”

    然而,當汪孚林回了几句客套話,張寧臨走放下車帘之前,卻是有些悵惘地說道:“一晃七年,你是蒸蒸日上,我可是老嘍!”

    汪孚林有些理解張寧的心思。當年初遇的時候,人家是掌管杭州北新關稅務大權的太監,自己卻只是個小秀才,如今七年過去,張寧雖說回京,但年紀終究已經不小了,是繼續漂泊出外差,還是留京謀取一個好位子,這都是很難說的事,而他卻在都察院里穩穩當當當著掌道御史。即便真實情況不能算是此消彼長,可人家難免心情唏噓不是?

    等到兩邊告辭分別之后,他繼續策馬徐行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剛剛自己委婉轉達了王錫爵的勸告,然后的把王錫爵想要回鄉探親的意思說出來,張居正那明顯非常難看的臉色。他原本是可以采取更加迂回,旁敲側擊,甚至可以挑唆別人去給王錫爵幫腔,但他還是選擇了自己捋袖子上,原因之一就是他希望王錫爵那番話也讓張居正聽一聽。聽不聽得進去是一回事,是否能聽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他自己,坦白小北的身世,只不過是為了規避潛在的風險。因為他之前那么多事全都對張居正挑明了,這其中甚至包括萬歷皇帝的隱隱拉攏,那么,也不在乎小北這種早就成為過去式,可以說除卻家常閑言碎語之外,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小內情。

    就和七年前張寧曾經在杭州算得上一號人物,如今在偌大的京城卻不過爾爾一樣;曾經胡宗憲總督浙直威名赫赫,如今也只是一杯黃土而已。

    曾經下了死力清算胡宗憲的徐階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盡管張居正不像高拱給胡宗憲平反那樣剛猛,但真要說多大的芥蒂……誰會糾纏著非得和一個死了十多年的人過不去?

    反而是王錫爵,張居正看上去已經徹底放棄了,當著他的面都說出了那么几句話來。

    “他要回鄉探親就回鄉探親,假滿之后逾期不想回來,那也隨他的便。但他如果想走,只要我在一日,如若有人想要舉荐他起復,那是痴人說夢!他好歹還有個當初殿試也在二甲的弟弟,哥哥不識抬舉,我就不信弟弟也這樣!”

    想著張居正這顯然是氣急敗壞的話,汪孚林很想讓這位首輔大人清醒清醒,但終究還是忍住了。人家王錫爵王鼎爵兄弟不是汪道昆和他汪孚林伯侄,沒有張四維這種層面上的政敵,不用這時候非得留一個在朝中當釘子。如果王鼎爵是聰明人,那么很可能和他哥一樣,你首輔大人來一個升遷的任命,他就立馬也辭官回鄉!這名聲多好,兄弟同進退,想當初,他其實也挺想要那名聲的,只可惜他層次低了點,敵人厲害了點!

    難得休沐一天,卻是馬不停蹄兩家連軸轉,當回到家門前的時候,汪孚林只覺得精疲力竭,飢腸轆轆。丟下缰繩進了大門,當他踏入二門,沿著甬道進了穿堂就聽見程乃軒那招牌的大嗓門,頓時為之一愣。要知道,這家伙分明是去了遼東,就算回來那也得先面聖,又或者過了張居正這一關然后才能回家,可今天他在張居正那里,可是半點都沒聽說光懋又或者程乃軒回京的消息!

    難不成是程乃軒因為想家了,于是連出了皇差后回京的規矩也忘了?

    就在他心中氣惱,立時快走兩步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有些諂媚的聲音:“多年沒練嗓子了,各位奶奶們多包涵。您們說的那位程公子,小的畢竟沒見過,也就是聽各位形容,學個大概,也不知道像不像。”

    是口技?

    汪孚林一下子挑了挑眉,小北之前還有些懨懨的,什么時候興趣這么好,連口技藝人都給弄來了?就在他心下狐疑的時候,就聽到了許瑤那溫柔腼腆的聲音:“公公年紀大了,閑來無事養個人在面前口技說笑也好,怎么偏偏要你上京來?難為你剛剛把飛禽走獸都學了個遍,竟然連相公的話都學得有七八成像。照你這么說,難不成我們說話你都能學?”

    “少奶奶,老爺畢竟成日里在揚州,那些地方養個瘦馬聽個曲什么的卻還流行,小的這一手絕活,卻是不登大雅之堂,之前又得罪了鹽運司衙門的一位總爺,這揚州呆不下去,是老爺可憐小的,賞小的一碗飯吃,本打算讓小的去徽州伺候老太太和太太,結果老太太和太太上揚州了。聽了小的這絕活之后,老太太雖說很歡喜,但小的不能留揚州,她老人家就發話,讓小的上京投靠少爺少奶奶,只求一口飯吃。小的看門打更,灑掃做飯,什么雜役都行……”

    聽出是程老爺特地送上京城的人,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和自家那位不靠譜的老爹汪道蘊不同,程乃軒的父親是謀定而后動,否則也不可能成為如今徽幫在淮揚鹽業的代表人物,即便之前按照馮保的說法,程老爺帶領的那些徽商略微吃虧,但他也不覺得程老爺會一再輸下去。而這么一個每一時每一刻進出銀兩都不計其數的人,會隨隨便便因為老太太開口就送個擅長口技的上京給兒子兒媳婦使喚,那可能性簡直無限接近于零。

    而且,許瑤問的最關鍵的一個問題,也就是問此人是否能學所有人說話,對方可是壓根就沒有正面回復!

    想到這里,他便重重咳嗽了一聲,等里頭人都知道他到了,他這才往里走去,到了正房門口,見一直是嚴媽媽親自教導的嘉怡給自己打了帘子,他進門之后,四下里掃一眼,發現屋子里多的那個陌生人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竟然是個中年婦人,可之前學過程乃軒說話之后的口音,卻顯然是粗啞如同男人,他就笑問道:“我剛剛在外頭聽說,程老爺派了人來?”

    “是,小的馮劉氏,拜見汪爺。”

    “剛才在外頭聽你學程乃軒說話,我還以為人真的回來了,沒想到竟然不是。你一個女人,怎會得罪了鹽運司的人,你家里沒有其他人了嗎?”

    馮劉氏原本正跪下磕頭,聽到這問題,她就小心翼翼地直起腰答道:“小的喪夫無子,唯一的女兒也已經出嫁了,被夫家趕了出來,之前在鹽運司一位老爺家里做廚娘,結果不合聽到點不該聽的事,所以程老爺才打算把小的送走。”

    汪孚林看到之前還對馮劉氏很感興趣的許瑤,這會兒卻眉頭微微簇起,顯然對婦人犯的這種錯有些忌諱,因此對留人有些躊躇。他當下便笑著說道:“程乃軒去了遼東沒回來,程家那邊如今還有兩個孩子在,添人不大方便,汪程兩家本來就好似一家,你干脆留在我這里好了,剩下的等程乃軒回來再說。”

    “是,小的都聽汪爺的。”

    見馮劉氏絲毫沒有爭的意思,汪孚林也就不再追問。汪二娘很奇怪汪孚林貿貿然把人家程老爺家里送給程乃軒和許瑤夫妻的人給截胡了,可許瑤看上去分明如釋重負,而嫂子小北則是笑吟吟的渾然沒當一回事,她也就沒有貿貿然開口說什么。這一頓飯,廚房里果然是按照小北之前說的那樣,送了燒鴨和叉燒來,都是早一日都腌制好,今日挂爐烤的,分量管夠,不但主人們全都能嘗個鮮,就連仆人們也都或多或少分到了一點。

    至于初來乍到的馮劉氏,則更是千恩萬謝地接過了自己的一份,吃這么一頓飯時,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奉承話,端的是張口就來毫不費力。而許瑤卻不大喜歡這種太會說話的油滑婦人,萬般慶幸人被汪孚林要了過去,當小北親自送她回去的時候,她還忍不住低聲說道:“雖說是公公的人送她來的,她又說得頭頭是道,可我總覺得這么個人實在是不大可靠,你千萬對你家相公提醒一聲,防著她一點。她會學別人說話,若有萬一可是天大的麻煩!”

    當小北回來,將許瑤的話轉告汪孚林時,就只見汪孚林呵呵笑了笑:“家里人現在都一個比一個小心,二娘剛才回去的時候,也才剛對我提醒過這事。”

    小北知道汪孚林肯定對那馮劉氏有什么猜測,但眼下她最關心的,還是汪孚林的這趟出門。果然,不用她追問,汪孚林就三下五除二都給挑明了,她在如釋重負于張居正并不在意她那點小事的同時,聽到張居正果然不肯聽王錫爵的勸告,她不禁有些憂心忡忡。

    “首輔大人是不是太固執了?”

    “太有主意的人,往往也太過于堅定,所以很難聽進去別人的意見。”汪孚林也只不過是拿著王錫爵的話試一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如今見果然如此,他并沒有太大的失望又或者挫敗。畢竟,他對張居正這個人已經很熟了,如果張居正真的因為王錫爵的話就有什么反省,他反而會覺得奇怪。

    “不說這個了,你的身份過了明路就行。不過,以前我只想著這件事無聲無息過去就完了,現在看來,王錫爵既然能夠察覺到,難免就還有其他人會發現端倪,與其等事情來臨之后,我再一個個解決,還不如放出真真假假的風聲。橫豎如今你已經出嫁,又入了葉家族譜,你那廢柴哥哥奈何不了你。”

    見小北欲言又止,顯然擔心這一重關系過了明路,會對他的名聲造成了不利影響,他便笑呵呵地說道:“最重要的是,你父親舊日的衛士,還有那些浙軍舊部,跟著我的很不少,雖說很多人都叫我一聲姑爺,但也難免有人心中犯嘀咕有疑慮。其實,若非當年有高新鄭公,我來上書提請追贈岳父大人,賜葬祭,那才是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誰讓他沒個成器的兒子。現在,如若胡松奇真的聽到風聲有什么想法,那么,他倒要來求我了。”

    “對啊,他們之前世襲的官職早就給奪了!”小北一下子眼睛一亮,但緊跟著卻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封妻蔭子這種事本來無可厚非,但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卻不同當,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就該當一輩子平民!你可得答應我,這種狗東西絕對不能讓他蹦跶起來,否則我對不起繼母和姐姐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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