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02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0:17
第910章 廷辯

    既然能當上這個左都御史,除卻非常堅定地貫徹張居正的每一個指令,嚴密注意都察院中是否會有那些死硬分子之外,陳炌當然是一個很會說話,也非常有戰斗力的人,尤其是在張居正的面前。

    此時此刻,看到內閣首輔張居正和兵部尚書方逢時那明顯同意自己這番話的表情,陳炌精神大振,當即慷慨激昂地說道:“所以,光懋提請,以殺降之罪陶承嚳,以矯飾包庇陶承嚳,謊報大捷,治罪之前一并受賞的李成梁等遼東武臣,這是非常不妥當的!

    安九域提請陶承嚳降職三等,之前敘功者三十七人,革去之前授予的升任職級,而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遼東總兵李成梁等人,則准許他們辭掉原本賜予的恩典。至于給軍中士卒的犒賞,則免于追奪。這才是遼東長治久安之道!”

    對于陶承嚳明顯偏向于安九域這一邊,甚至還舉出了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這一個個人的辯白作為例子,光懋自然是氣得夠嗆。

    然而,今天的與會者中,程乃軒的奏本剛剛轉到六科廊,他還與其當面針鋒相對了一陣子,而張居正是素來對李成梁賞識備至,想也知道不會站在他這一邊。而兵部尚書方逢時雖說一度和王崇古齊名,但因為之前替遼東大捷說了不少好話,分潤戰功的時候也沾了光,自從大捷有貓膩的消息傳開之后,就一直替陶承嚳辯白。偌大的文華殿中,他竟然是孤軍奮戰!

    一時間,光懋竟然忍不住將視線投注到了高高的御座上,心中生出了唯一的一絲僥幸。

    皇帝剛剛親政不久,也許希望靠這件事情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呢?

    相比光懋那渴盼的心情,一直都按照禮儀正襟危坐的朱翊鈞,此時此刻更是心情七上八下,甭提多不安了。

    前兩日司禮監文書房掌房田義心急火燎回宮見了他,偷偷告知有人向馮保告密,說是自己想對遼東謊報大捷大動干戈,驚得他几乎怒發沖冠。盡管上一次因為以訛傳訛,夸大了張居正那乘轎子的事,他把張鯨和張誠走了之后提拔起來的兩個太監立時趕出了乾清宮,而后一氣之下又遷怒于其他几個近侍,現在身邊的人還是他自己再次精心挑選上來的。可人還沒磨合用順手,他就得知了這樣一個讓他又驚又怒的消息,哪里能不氣惱?

    如果不是田義苦苦勸說他暫且忍耐,說是不如等到此事了結之后再發落,免得真的被捅到李太后跟前,他只怕又要另找借口,將乾清宮**外外的人撤換一遍。于是,得知汪孚林能說服張居正,取一個折衷的措置方式,讓他這個天子能夠小小立威,朱翊鈞這才會當機立斷,讓田義把自己的手書帶出去。

    為了不給李太后介入的時間,他早早吩咐張宏和田義留意底下的奏本和題本,當昨日傍晚程乃軒的奏本一送上來,他看過之后,發現和汪孚林讓田義代奏上來的提案類似,立刻精神大振,今天立刻以光懋和安九域、程乃軒全都上過書為由,召集了相關人等到文華殿,打算快刀斬亂麻把事情敲定下來。

    唯一讓朱翊鈞有所顧慮的,便是自己本打算連汪孚林一塊召來,但無論是找田義詢問,還是找張宏商量,兩人全都表示遼東之事汪孚林雖說領聖命去揭穿了速寧的真面目,但關于殺降冒功之事,卻不曾親自查驗過,召人前來于理不合。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暗自希望汪孚林推荐的程乃軒能夠有汪孚林的戰斗力,而汪孚林真的能夠如同對田義的承諾那樣,說服張居正讓步,讓他這個天子能夠建立起威信。

    作為在場所有人中年紀最小,資歷最少的人,又是這種小范圍,高層次的場合,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程大公子自然也覺得壓力山大。畢竟,盡管作為六科廊給事中,廷推、廷議、上朝、經筵,不少場合都是要列席參與的,可這畢竟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面聖。如果是按照長輩們前輩們一貫傳授的經驗,他應該保持一種謹慎的克制態度,可看到光懋那張已經變成灰色的臉,看到小皇帝那平靜外表下的游離眼神,他卻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斗志。

    “皇上,臣昨天才上了奏本,眼下既然光都諫已經陳述了自己的話,陳總憲也代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陳詞,那么臣也想根據之前的奏本多少說几句。陶承嚳貪功襲賊,証據確鑿,區別只在于來者是真降,還是假降,所以用殺降律來懲處他,有些太重。畢竟,大明律中有明文,若有來降之人,即刻送赴總兵官,轉達朝廷區處。其貪取來降人財物,因而殺傷人,及中途逼勒逃竄者,斬。”

    “但若是就因為泰寧部的速把亥暗中籌謀,借題發揮,想要借此而陷害遼東以及薊鎮兩位總兵,讓薊遼軍將惶惶難安,就因此將陶承嚳從輕發落,只判其連降三級,那么又實在是太輕。只要速把亥又或者其他人將他殺降之事傳言開去,別說邊疆再無虜寇敢來歸降,而且今后若一旦有戰事,虜寇必將死戰到最后一人,絕無降者!所以,陶承嚳該嚴懲,革職之后再論其罪,這一點,臣同意光都諫。”

    先給自己打下了一個基調之后,程乃軒就越發慷慨激昂地說道:“而主將一聲令下,麾下其他軍官士卒絲毫沒有質疑的余地,故而因陶承嚳的過失,苛責他軍中的其他將卒,那就過了。而再往上的副總兵,總兵李成梁等,見奏捷文書,見斬首之首級,選擇第一時間奏捷,情有可原,但終究失察之罪,朝廷准他們辭去原給封賞,而給予軍中其他士卒的賞賜則免于追奪,這一點,臣贊成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

    雖說這看似左右逢源,但看過程乃軒那奏本的人,沒有人認為這家伙此時的發言會左右逢源。果然,下一刻,程乃軒就提高了聲音說:“但臣和光都諫此行遼東追查此事時,遼東總兵李成梁等,還尚且對勘驗給予方便,更派人護送光都諫發現的那個速寧到山海關,但是,遼東卻有人因為收受陶承嚳的賄賂,暗中誤導查訪,發動軍中力量為陶承嚳辯白甚至鳴冤,几次三番攪亂臣等查訪之節奏。而這個人,便是臣奏本上說的,遼東行太仆寺卿,袁璧!”

    光懋見程乃軒越說越激動,甚至還握著拳頭,那樣子就仿佛是比他光懋還要激進的青壯派——完全忽視了他光懋才是打算拿掉陶承嚳,順便在遼東軍中大動干戈,至少或擼掉或處分十個八個中高層軍官的那個人,而程乃軒只不過提請擼掉一文一武兩個而已。

    然而,當程乃軒繼續擺事實講道理,將陶承嚳的欺上瞞下,袁璧的中飽私囊,卑劣無恥派人阻撓全都展露無遺時,他才發現,之前在遼東時,程乃軒一直都挺低調,甚至讓他覺得怕事老實,這些其實都是假象。在他壓根沒注意到的時候,這個初出茅廬的新科給事中竟然查到了他壓根沒發現的事。

    他就沒想到給他們的查驗使絆子的人,竟然會是袁璧!

    到最后,出任給事中不滿一年的程大公子深深一揖,用極其沉著的語調說道:“光都諫到遼東之后,全力盤查長定堡大捷,臣作為輔佐,大多數時候都有些清閑,這才退而求其次,暗中查了查阻撓的人,更是對遼東官場下了些功夫。光都諫認為,治大病需下猛藥,臣卻認為,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爛果子,只要先把爛的部位挖掉即可,而不是把好的部位一塊挖掉!但既然挖,就不能厚此薄彼!”

    張居正即便這會兒面無表情,心情實在不怎么樣,可聽了這話之后,仍然不免暗自哂然。

    好熟悉的汪氏理論!果然是和汪孚林穿一條褲子的!

    “此言甚是。”

    在程乃軒的陳詞結束之后,這個突兀的聲音響起時,偌大的文華殿中一片寂靜。皇帝竟然開口贊同了?

    光懋也好,陳炌也好,一直都沒開口說話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也好,全都愕然看著御座上的萬歷皇帝朱翊鈞,甚至覺得剛剛有些幻聽。盡管自從親政以后,小皇帝也曾經几次參加過類似重要的朝議,但一貫很少發表意見,今天竟然會對一個小小給事中的陳詞做出這樣的反應?

    哪怕早就有所預料的張居正,這會兒看到汪孚林的話變成現實,他仍然在心中深深嘆了一口氣。在安靜到有些僵硬的氣氛中,他就開口說道:“陶承嚳革職查辦,此乃應有之義。而袁璧即便此前頗有功勛,然則貪賄好色,卑劣無恥,自當嚴懲不殆。”

    張居正竟然會同意懲處遼東那一文一武?陳炌頓時大吃一驚,等看見方逢時亦是滿臉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意識到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對勁,可這會兒皇帝和首輔竟然達成了一致,他這個左都御史無論如何都不敢繼續爭,這心里甭提多不是滋味了。

    方逢時知道陳炌素來都是張居正的走狗,而他卻不甘心身為尚書卻為其附庸,此時他摸不清楚究竟是張居正影響了皇帝,還是皇帝說服了張居正,只覺得自己若今日一言不發,那這朝議就白來了,當即婉轉地說道:“皇上,元輔,懲處遼東陶承嚳和袁璧二人并無不可,然則卻不應該在現在。更何況,之前光都諫和程給諫也好,陳總憲轉呈的安巡按陳詞也罷,全都說明,并沒有証據証明那些察罕兒部的所謂牧民是真降還是假降。”

    程乃軒斜睨了一眼方逢時,俟其停頓,他就慢悠悠地說道:“方部堂,剛剛下官說得很明白,大明律申報軍務一條有明文,不論是真降還是假降,陶承嚳這樣的處置都是錯的,如果來降的人多,那么他就應該派人護送首領去見總兵官,轉送朝廷,如果來降的人少,更應該即刻全部妥善轉送,絕沒有他一個游擊將軍擅自處置的道理。昔日俺答的孫子把漢那吉來降,方部堂若盡殺之,何嘗有靠著區區一個把漢那吉,將俺答汗數萬大軍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壯舉?”

    方逢時沒想到程乃軒竟然用自己最得意的那樁功績來堵自己的嘴,胸口登時噎得慌,又氣又惱。可偏偏這時候,他就只聽朱翊鈞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錯,若是昔日方卿亦是如陶承嚳這般只知道眼前殺降小利,何來封貢俺答,何來西北太平?元輔張先生既然也贊同懲處陶承嚳及袁璧,就將二人先行革職,拿來京師再作查問,至于陶承嚳所遺空缺,令遼東總兵李成梁先行舉荐,袁璧之職,令吏部文選司盡快填補。”

    張居正既然肯附和他這個天子,那么他就給張居正多點面子好了。

    盡管參加文華殿這場朝議的只有區區數人,誰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但文華殿中那時候還有數量不少的低級宦官,在有心縱容之下,哪怕當事者之二的光懋和程乃軒連六科廊都沒出過,此中經過仍然在第一時間散布了開來。就連這兩三個月一直都忍氣吞聲如同烏龜的張四維,也隱隱察覺到了背后的暗流。至于張居正這個首輔,這一天更是早早離開內閣回家。可他在書房還沒坐上兩分鐘,長子張敬修就敲響了門進來。

    張敬修還不知道今日文華殿的那場變故,進去之后,見張居正臉色疲憊,他猶豫了片刻,就上前雙手呈上了一樣東西:“父親,這是汪世卿今天中午讓人送來的。”

    張居正只覺心里咯噔一下,等接過來看了一眼,他一下子眉頭倒豎,一時竟是突然憤怒地把東西摔在了書桌上。許久,他才發現張敬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不禁有些心煩意亂:“你出去吧,讓我先靜一靜。”

    汪孚林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他這是唯恐天下不亂么?可是,如果不這樣趁熱打鐵,他又怎能試探出皇帝更深的心思,將用心叵測之輩都釣出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0:26
第911章 小皇帝的憤怒

    如果說之前的遼東之行,前面是以光懋為主,后面是以安九域為主,程乃軒這個汪孚林舉荐的人也就是在速寧的真假問題上有些存在感,別的時候更像是打醬油的,那么,萬歷皇帝朱翊鈞駕臨的這次朝議,無疑讓這位素來不怎么起眼的給事中,一下子顯得神祕而又醒目。

    然而,緊跟著,那個比他更加醒目的人就來了。

    汪孚林舉荐遼東苑馬寺卿洪濟遠為鄖陽巡撫!

    如果僅僅如此,那么也就罷了,偏偏與此同時,之前還在文華殿朝議上受挫的左都御史陳炌,竟是舉荐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為南贛汀韶巡撫。

    緊跟著,文選司郎中臧惟一,以分巡遼海東寧道孫元榮驕縱、貪恣、縱家奴占民田等罪名,擬降級使用。而文選司員外郎李堯卿,以寧前兵備道李松考滿績優,銓注升一級使用。

    這一系列關于遼東官場的或奏本或題本,讓人眼花繚亂,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何等情況!

    在外間議論紛紛的時候,做足心理准備之后,卻仍舊有些忐忑不安的朱翊鈞,則是踏進了慈寧宮。盡管早就知道不會見到一個慈眉善目的母后,可是,看到慈聖李太后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時,他依舊生出了深深的懼意,以至于眼角余光瞥見一旁侍立的馮保,他不知不覺就對其生出了几分怨恨。

    馮保在李太后這兒告了什么狀?難不成乾清宮有人對其告密的那件事,馮保真的捅給李太后了?可是,他明明沒有按照自己的意思大動干戈,因為有汪孚林主動請纓接過了這個難題,不但有程乃軒沖鋒在前,汪孚林在后頭鋪墊,輕輕巧巧就破了如同鐵板一塊的遼東局面,而且是有升有降,賞功罰過!他做得哪里不好,哪里就需要又來聽母親的教訓?

    “母后……”

    李太后掃了一眼跪下行禮的朱翊鈞,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起來吧,你如今是皇帝,我也管不了你。”

    “母后這是哪里話?”朱翊鈞深知這時候絕對不能說半點觸怒母親的話,因此哪敢起來,只裝成完全不明所以的樣子,滿臉迷惑地說,“兒臣這些天來讀書上朝,并不敢有任何偷懶。”

    “你若真的如此兢兢業業,我還用得著管你?”李太后忿然一拍扶手,聲色俱厲地說道,“遼東之事,元輔張先生早有定計,你剛剛親政,怎就在背后一再非議,說出許多不謹慎的話來?你知不知道,之前遼東沒有李成梁的時候,那仗打成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樣子,整個遼東地拋荒了,人跑光了,險些就要留著個空空蕩蕩四面漏風的地方去對抗几方大敵?”

    汪孚林對田義說,有人向馮保告密,泄漏了朱翊鈞對遼東之事的態度,這并不是一般的瞎掰,又或者說純粹的信口開河,而是出自于他對各方相關人士的預判。盡管張宏透露過,如今乾清宮的近侍是小皇帝親自挑的人,但他壓根不覺得,憑借朱翊鈞現在的心計、手段和實力,能夠讓新挑上來的人每一個全都忠于天子,能夠避免被摻沙子。無論是馮保還是張宏,那都是多厲害的老狐狸,宮里多少徒子徒孫,會沒辦法安插人?

    說句不好聽的,甚至用不著告密,馮保都能把朱翊鈞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所以汪孚林完全不認為朱翊鈞暗中派田義籠絡自己的舉動會保密多久,與其日后因為朱翊鈞的不謹慎被馮保識破,然后告訴張居正,他被張居正視之為叛徒,還不如他自己主動先坦白了。

    而缺乏這點認知的朱翊鈞,此時此刻臉上錯愕,心中卻陷入了難以名狀的狂怒之中。

    果然,汪孚林果然不是在誆騙自己,真的有人向馮保暗自告密,馮保也果真告訴了李太后!

    朱翊鈞迅速整理著自己的心情和表情,隨即用十萬分誠懇的語氣說道:“母后,我只是最初知道的時候,又驚又怒,所以在私底下抱怨了几句!您是知道的,之前那奏捷辦得那樣風風光光,我還登門接受百官朝賀,如今竟然成了殺降冒功,我也只是一時氣不過。可我又沒有在外臣面前露出半點口風,就是文華殿朝議時,我雖說贊同了程乃軒說的話,但元輔張先生也是贊同那般處置的!”

    李太后的表情只是微微緩和了一點,仍是聲色俱厲地說道:“身為天子,就該時時刻刻約束自己,縱使是在親近的人面前,也不該失言。更何況,文華殿上那場朝議,安知張先生不是因為維護你這皇帝的威嚴,這才附和你的表態,幫你說話?”

    身為臣子,同意他這個皇帝的意見,難道有錯嗎?

    朱翊鈞氣得心疼肝疼胃疼哪都疼,只恨李太后身為自己的親生母親,竟然偏幫外人。若非他知道自己確確實實就是李太后的親生兒子,而且那時候李太后也就只是個宮人,連夫人次妃之類的名分都沒有,只怕要懷疑自己和英宗一樣,也是從哪個宮女那兒抱養來的。他低垂下了頭,盡量用極其慚愧的語氣說道:“兒臣知道了,以后遇事一定多多請教元輔張先生。”

    “你知道就好!”李太后這才氣消了大半。接下來便少不得敲打提醒,無非是讓朱翊鈞要時時刻刻自省,時時刻刻約束自己,做個好皇帝諸如此類云云。等到最終訓完了話,讓朱翊鈞起來坐下,她這才看著馮保問道,“那几個關于遼東人事的奏本題本,內閣那邊,元輔張先生可曾票擬了?”

    馮保只是出于本能的警惕,覺得此次遼東殺降冒功的角力背后,似乎有些微妙的苗頭,這才選擇將這件事第一時間捅到了李太后跟前,此時見皇帝果然低頭,而李太后又問起了票擬,他就看向了一旁的文書房掌房田義。而田義剛剛比朱翊鈞受到的驚嚇更大,這會兒顧不得背后冷汗淋漓,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內閣送來了關于洪濟遠和張崇政的票擬,元輔張閣老認為此二人功勞政績斐然,可授巡撫。而吏部文選司二位選郎的奏本還未票擬。”

    此話一出,朱翊鈞簡直是出離的欣喜若狂。汪孚林竟然真的辦到了!甭管其用的什么辦法說服了陳炌,說服了張居正,總歸是辦到了!

    此時此刻的朱翊鈞,只想著先撬開遼東一塊鐵板再說,完全沒去想撬開這塊鐵板之后,他對于外間人物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夾袋里根本沒人可安放。

    朱翊鈞低頭掩飾著心里的喜悅,而馮保則是因為田義這話而大吃一驚,一時沒有去注意小皇帝有什么不妥。至于李太后,什么洪濟遠,什么張崇政,她壓根不知道誰是誰,也素來不費心管這些外朝事務,她只知道,張居正認可了那番建言,她就臉色更緩和了几分,輕輕點了點頭。

    “只要是元輔張先生認同的就好。遼東謊報大捷,也確實該治理治理。從前功勞大,政績好的升賞,那些犯錯有罪的就降級,罷官,交給張先生就好!”

    馮保登時臉色一變,可知道李太后確實是從來不理會外朝事務的性子,只一心希望萬歷皇帝能當個青史留名的明君,他知道不能指望這位太后去深究背后的角力。按照素來的習慣,既然是張居正決定的事情,又并未影響到他的人和他的權力,情勢也顯然在可控范圍之內,他思量片刻,也就決定不要節外生枝。尤其是看到朱翊鈞坐在那兒悶悶不樂,他就更不想多事了。

    挨了李太后一頓說,朱翊鈞接下來總該老實一陣子,他要想知道此次為什么會有那樣的變化,可以直接去問程乃軒!要知道,他手上可捏著程乃軒老子的軟肋,這個程家獨子總不可能丟下父親不管!

    從慈寧宮回到乾清宮,朱翊鈞那陰沉得如同天上烏云的臉終于化作了狂風暴雨。盡管汪孚林成功扭轉了張居正的態度,但他身邊終究還是一堆叛徒!

    一進東暖閣,他劈手砸了几本案頭不值錢也不容易壞的書,然后是兩件太監們從宮外帶進來孝敬他的竹木笨家伙,就吩咐人去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給宣來。可憐的小皇帝倒想砸點其他東西,奈何李太后實在是管得他太緊,乾清宮每一樣金貴東西,尤其是官辦瓷器都是在冊,砸壞一兩個不要緊,委過于下就行了,摔得多了宦官們誰肯認賬?

    等張宏一到,朱翊鈞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其他人全都轟了出去,讓張宏派跟來的人看著門口,這才憤怒地說道:“張伴伴,你給朕出出主意,這乾清宮簡直是像篩子一樣,朕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傳出去,別人如果高興,就連朕睡覺時說的夢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朕實在是受不了了,要不是你之前規勸,我恨不得把這里所有人都送去父皇的昭陵,讓他們在那呆一輩子!”

    張宏盡管暗中聯同馮保,縱容了這么一個結果,此時仍舊很想擦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畢竟,他讓小皇帝挑人放在身邊,也是想讓朱翊鈞明白,看准一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現在看是爬到現在這樣的高位,當年何嘗少犯過錯誤?此時此刻,他只能賠笑勸慰了几句,這才不動聲色地問道:“那現如今皇上打算怎么辦?這乾清宮一次一次撤換人太勤了,未必就是好事。”

    “張伴伴你給朕舉荐几個人吧!”

    如果換成從前,張宏說不定還會認為朱翊鈞對自己確實比對馮保更信賴,可經歷過張鯨和張誠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敢自信眼力了,當即搖搖頭道:“皇上未免太高看老奴了,老奴若這雙招子真得那么亮,又怎么會險些讓張鯨蒙混過去?所以說,皇上也不用介懷,老奴尚且看錯過張鯨,您偶爾看錯個把人,那又有什么關系?皇上若是真的有心篩選身邊服侍的人,不妨慢慢來,一個個放到身邊,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看看是否可能傳出去。”

    “對呀?”朱翊鈞頓時眼睛大亮,連連點頭道,“朕在他們面前說話,如果回頭再有消息走漏出去,張伴伴你聽到了就來告訴朕,朕就立刻趕人!”

    居然朱翊鈞還是想著靠他的力量,而不是自己甄別!要真的他從馮保又或者司禮監其他人那里聽到風聲就告訴皇帝,皇帝立刻清理身邊人,久而久之,誰會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暗中替皇帝當眼線的?這宮里一個個全都是招子最亮最毒的,哪里可能讓小皇帝這么胡來?

    然而,自幼進宮的張宏,終究是看著小皇帝長大。想到如今這位已經親政,若是再沒有一點心計手段,日后只怕要被外官和內臣生吞活剝了,他不得不拿出十萬分耐性,教導小皇帝如何初步篩選看上去可靠的人放在身邊,如何讓兩個人彼此爭斗,如何漁翁得利,從他們的爭斗之中察覺背后的東西……當這一堂漫長的權謀課上完,當朱翊鈞鄭重其事問出一句話的時候,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心里潑涼潑涼的。

    “張伴伴,兩位母后當初和元輔張先生,還有大伴一起驅逐高拱的時候,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你覺得,朕如果想要……成算如何?”

    張宏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張居正希望皇帝做個垂拱而治,把權力都放給部閣的明君,馮保則希望皇帝能信賴司禮監,多聽多看少說少問,所以一外一內,都從來不講權謀,經筵和日講官,也都是把精力集中在四書五經,對于史書講得卻少。可要是朱翊鈞真的成了那樣權力都被瓜分干淨的皇帝,簡直就如同提線木偶,分明一個傀儡,想來就是之前也不大管事的隆慶皇帝,也不會希望兒子長成這模樣,所以他才沒法眼睜睜看著。

    而李太后看似全心全意信賴馮保和張居正,也許真的有拿著兩人當小皇帝磨刀石的意思,但究竟如何,他卻沒法擔保。可小皇帝卻只看到當年高拱那樣大權獨攬,面對一道旨意卻束手無策被驅逐回鄉,就以為真的要驅逐張居正和馮保,似乎也應該很簡單。

    可那也得要有當年如張居正和馮保這樣肯配合的人才行!

    張宏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非常輕微的聲音說道:“皇上明鑑,如今這會兒要做這種事,成功的可能性連一成都沒有。您要耐心,要等合適的機會,也要積攢合適的人。”

    說到這里,張宏實在是唏噓。他沒看錯汪孚林,關鍵時刻,汪孚林竟然真的順了小皇帝的心意,但對遼東証據的干預很有分寸,毫不過分。

    朱翊鈞一下子臉拉長了。合適的人……是不是和汪孚林這樣,既忠心耿耿,又能力卓著的人多几個,他就能真正當家作主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0:58
第912章 攻堅戰的開始

    “阿嚏……阿嚏阿嚏!”

    鼻子一癢,几個大大的噴嚏過后,汪孚林不得不用了好几張細紙,這才總算把這狼狽的一幕給掩蓋了過去。此時此刻太陽已經落山,他正坐在程乃軒家里,登門做客的李堯卿正在對面饒有興致地吃著新鮮燒烤的羊肉串,動作卻非常雅致,不像他剛剛隨隨便便就吃了個滿嘴流油。而昨日剛剛經歷過平生第一次近距離面聖經歷的程乃軒,則是眉飛色舞,依舊難以掩飾之前力壓光懋和兩位九卿級高官的激動。

    可汪孚林一句話丟過去,程乃軒就蔫了。

    “別忘了,你不是我,這種攻堅戰一次就夠了,兩次三次過后就是眾矢之的。皇上的人這種認知標簽一旦貼在你身上,那很容易引來六科廊其他給事中的大范圍敵意。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被人認為是哪位大佬的聲音,更不是無意義地四處開炮,遍地開花。所以呢,你沒看我最近修身養性,不大和人動輒斗個沒完了。”

    “是啊是啊,上次為了王繼光押解速寧回來的事,你才和大理寺卿陸光祖斗了個不可開交。陸光祖已經送了兩回辭表,堅決要辭掉大理寺卿回鄉去種地,人家都說是被你給氣的。”

    程乃軒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見汪孚林沒事人似的,李堯卿還在那快速卻又優雅地啃羊肉串,他不得不捶了捶扶手提醒道:“李師爺,你別只顧著吃!這次你說動了臧惟一,遼東那邊一升一降如果能辦成,此次的計划才算大獲全勝。可臧惟一真的沒問題嗎?你和雙木還有和我的關系,在京師不是祕密吧?還有吏部王少宰,他可是你上司的上司,他那里你做過鋪墊沒有?對了,雙木,王少宰一直都對你多有照顧,你不會沒打過招呼吧?”

    “當然打過招呼,但我用了另外一種說法。”

    汪孚林見程乃軒連著問了李堯卿好几句,又突然轉向了自己,見李堯卿笑而不語,根本不解釋臧惟一和王篆那邊的情況,他把手中那張擤過鼻涕的細紙團成一團,丟了在那紙簍里,這才開口說道:“遼東之事元輔本來是打算強力摁下去,最多丟出一個陶承嚳就了結,被我們這么一鬧,遼東卻升的升,降的降,罷官的罷官,外間議論的時候,不會只說我們這些人年輕氣盛,只會覺得元輔是不是不像從前,沒有那么大的掌控力了。”

    見李堯卿丟下竹簽子,眼神一動,汪孚林就繼續說道:“而如張四維這樣本來就已經越來越舉步維艱的人,則會更加進一步深挖背后的名堂。既然之前元輔一直找不到好機會鏟除他,只要他想要試探試探這是不是一個機會,那么我們就有機會了。更准確地說,元輔就有機會了。”

    此話一出,程乃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瞠目結舌地問道:“不是吧,難不成你准備和元輔也來一出假反目不成?”

    這假反目三個字,程乃軒說得太過順口,而李堯卿挑了挑眉,這才笑道:“我就說,世卿你和南明先生那樣的情分,怎么會說反目就反目,原來如此。”

    汪孚林雖說一直都覺得,清楚自己過去那些人際關系的李堯卿不是外人,但畢竟分開的時間太長,這種事情與其嘴上說明白,還不如日積月累之后,等到對方自己看清楚。所以,程乃軒這樣大大咧咧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少不得惱火地瞪過去一眼。

    等到程乃軒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腦袋,他才接著程乃軒的這個話題,若無其事地說道:“當然不可能,就憑我從前得罪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的敢和元輔來一出反目,得多少人恨不得往我身上踩一萬腳?”

    “那怎么說……啊!”程乃軒終究是和汪孚林最親近的朋友,此時一下子洞悉了某個關鍵,他就再也不像剛剛那樣口無遮攔了,一下子閉上了嘴。

    而李堯卿雖說離開京師在外當父母官太久,還不怎么熟悉在朝廷中樞吏部做官的節奏,但他同樣是少年得志,如今年紀也不算大,心思亦是機敏。這會兒沒有揪著程乃軒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繼續追問下去,而是氣定神閑地接上了之前程乃軒發問,自己沒有回答的那個問題。

    “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這個人,鄉試五經魁,二十四歲中進士,今年三十七歲執掌文選司為郎中,他和我一樣,先后當過安慶府宿松縣知縣,一年后轉調太湖縣知縣,那時候正是久任法最流行的時期,所以他和我一樣,扎扎實實總共當了七年知縣,這才調回京師。”

    汪孚林和程乃軒不禁對視了一眼。這么說來,李堯卿調吏部文選司還真是對了!相同的經歷不說,李堯卿那種人若真的要和人結交,那是輕而易舉。

    反正比他們倆去接手這攤子來得強!

    “臧惟一雖說今年才就任文選司郎中,但早兩年就一直都以吏部稽勛司員外郎的身份兼理文選司事務,所以對我來說是前輩中的前輩。我對他待之以禮,那么他就報之以誠,再加上遼東的弊病,他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想出面揭蓋子,他當然肯聲援。更重要的是,小程你這次的奏本很中肯,既沒有一味大肆株連,也沒有因為舊日功勛,就聽從朝中大佬之議保著陶承嚳這種鼠輩,臧惟一對你頗為欣賞。”

    李堯卿說著又笑看汪孚林說:“臧惟一對世卿原本頗有微辭,因為聽說王少宰屬意你進文選司,任一年選郎之后,就接他的位子。可你最終回絕,繼續呆在都察院,他因此對你改觀不少。這次你舉荐的洪濟遠,也算是他夾袋里頭很看好的人物,所以嘛,他自然而然就站在我們這一邊。不過,這終究是在王太宰和王少宰眼皮子底下串聯,我本來有些發愁回頭怎么交待,但世卿你既然已經給了王少宰一個說法,我就不用發愁了。”

    之前臧惟一是王篆對張居正推荐的,汪孚林一直怎么看怎么覺得,王篆不應該和臧惟一這種正直古板的人有交情,如今發現臧惟一正直卻不拘泥,至少在這一件事上完全站在自己這些人這一邊,他可以說是松了一口大氣。當下他就伸了個懶腰,笑呵呵地說:“不論如何,對付次輔張閣老這種難題,用不著我們多操心。接下來,好好操辦李兄你的婚事才最要緊。”

    直到把李堯卿送走,程乃軒方才一把揪著汪孚林就往書房拖,渾然不顧一路上遇到的下人用怎樣的目光看他。直到進了書房,他特意叫來墨香守在書房門口,又把房門關得嚴嚴實實,他便對著沒事人似的汪孚林,氣急敗壞地低聲問道:“你是想讓如今已經走投無路,既不甘心致仕回鄉,也不想在內閣當個沒權又被人提防的張四維,發現某種端倪之后,孤注一擲,去和宮里那位聯系?”

    “錦華,你很聰明啊!這世上除了我家小北之外,就是你最了解我。”

    聽到這么兩句絲毫沒誠意的稱贊,程乃軒氣得額頭青筋都爆出來了:“你是不是腦袋壞了?皇上剛剛親政,外有首輔,內有馮保,慈寧宮還壓著個太后,當然是很希望手頭多點權力的。如此一來,只要張四維肯投靠,他當然求之不得。你忘了高拱當初是什么下場,他當初的強勢哪里就比元輔少了?可到頭來如何,里頭有皇太后,有馮保,當今首輔輕輕巧巧就把他掀翻了,萬一皇上和張四維連成一線,首輔怎么可能扛得住!”

    “你錯了,首先,首輔大人之前不在的時候,張四維輕輕巧巧就被張鯨算計,所以在皇上看來,他雖說是次輔,但戰斗力比不上我。其次,當年高拱在宮里沒人,陳洪、孟沖、滕祥先后下台,而他居然選擇直截了當地和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馮保放對掰腕子,又不曾提防咱們現在這位首輔,而在此之前,他有很多次先下手為強的機會,所以,他不是必敗,而是自負太過,這才失敗。最后……”

    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看著程乃軒說道:“你都說了,這件事風險很大,所以我會自己上,李師爺很聰明,一句都沒問,所以你也好好歇著。放心,你不在的時候,我和張四維前前后后斗過了很多場,即便他是次輔,我也從來就沒有輸給過他,所以你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什么!”程乃軒在原地又急又快踱了几步,簡直都快氣瘋了,“元輔能和他斗,那是因為他里頭有慈聖老娘娘,有馮保,可你呢?你拿什么和他斗?就憑皇上讓田義賞賜過你兩次東西,許諾前程,拉攏過你?可這哪里能靠得住!”

    當初汪孚林因為田義捎帶的話,回絕了王篆進吏部文選司員外郎這個美差,還替他也回絕掉了這個差事,程乃軒是第一時間知道的,比張居正更早得知皇帝籠絡汪孚林的消息。可程大公子沒那么忠君,此時更是下意識地把皇帝歸于靠不住這個行列,話說出口覺得不對,卻也懶得改了。

    “你就算再有用,總不可能頂替首輔大人。張四維就算再沒用,只要扳掉首輔大人,他就是首輔!皇上已經親政了,他是能做到這一點的,只要一道中旨!”

    “我確實頂多只能算大半個皇上的人,但是,馮保下頭第二號人物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卻和我往來過几次。你不用瞪我,張宏不同于馮保的一心一意攬權,更仗著小時候的情分對皇上指手畫腳,他是一心一意忠于皇上的。但是,他一面希望皇上能夠漸漸收回權力,一面卻也很擔心皇上急功近利,正因為有他在,宮里的很多重要消息,我這才能掌握到。”

    程乃軒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汪孚林是張居正的心腹,這個一般人都知道;這小子還是小皇帝特意籠絡的人,這個一般人真不知道;至于這小子竟然還和天字第二號權閹偷偷摸摸往來……能想得到才怪了,馮保張居正這樣耳聰目明的非一般人都愣是沒發現!

    “算上馮保上次還偷偷摸摸見我,也是因為你的關系……天哪,除卻慈寧宮的慈聖老娘娘,咱大明朝最有權勢的頭几個人你都占全了!”

    見程乃軒只顧著吐槽了,汪孚林一臉無奈地說道:“又不是我希望自己這么炙手可熱,但偏偏就是這么搶手,那有什么辦法?”

    這還不算錦衣衛的頭頭劉守有還在他那安探子!

    程乃軒被汪孚林這種無賴的口氣給氣樂了,忍不住趕人道:“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了,我管不了你這太招人惦記的汪爺!只不過你給我記住,李堯卿暫且不提,他畢竟多年沒和咱們在一塊了,但你要是干什么事情敢撇下我,我和你急!別忘了,你這么多小辮子還抓在我手上!”

    面對這樣一位八年來最好的摯友,汪孚林沉默了一下,突然走上前去,給了這家伙一個大大的擁抱,等到松開手時,見某人先是手忙腳亂,隨即直發懵的表情,他才嘿嘿笑道:“放心,如果有不那么困難的工作,我一定會找你的。夜了,晚安,做個好夢!”

    “做你個鬼,要是今天晚上我睡不著,都是你害的!”

    程乃軒抓起桌子上一個筆筒,作勢欲扔,見汪孚林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就這么打開書房大門徑直離開,他這才長嘆一聲,整個人四肢大開躺在了太師椅上,心里把滿天神佛全都給問候遍了。

    想當初他結交的那個和自己難兄難弟吊榜尾的小秀才,那是個多書呆的人,可結果被几個強盜一番棍棒打劫過后,竟然會洗心革面一下子開竅,八年之后竟然走到現在這個程度,說出去誰信?

    汪孚林通過角門從程家回到了自己家,囑咐兩邊各自關門落鎖之后,他卻沒有回后院,而是去外書房,把常常和陳梁見面的劉勃給叫了過來,開門見山說出了一句話:“你明天去見陳梁,讓他告訴郭寶,后日,我會去見他們,讓他們找個地方,讓陳梁捎信給我。”

    劉勃有些不大明白,陳梁和郭寶一個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理刑百戶,一個是小旗,平日要見他們,都是汪孚林臨時逮人,在自己的地盤上,這次怎么會提前透露消息過去,還不惜在對方的地盤?這萬一兩人之中有任何一個反水,被人逮住的話,那豈不是完蛋大吉?

    然而,讓他更加瞠目結舌的是,汪孚林又交待了另外一番話:“之前讓你們搜羅過劉百川的劣跡,明天你想辦法,讓他發現陳梁和郭寶的不對勁,然后見到我和他們見面。”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9:40
第913章 連嚇帶騙

    夕陽西下,四處的建筑都鍍上了一層金色,但千步廊西的錦衣衛后街,卻一如既往都照不進什么陽光。有人說,這是當初北京城營建的時候,把錦衣衛衙門安設在此那會兒就刻意安排好的,為的只是讓這座最恐怖的衙門更多几分陰森。

    只不過,對于錦衣衛衙門中的人而言,這傳言簡直是扯淡,不值一提。錦衣衛后街圍牆高,地方狹窄,一天之中除卻正午,其他的時候確實昏暗不見陽光,平日里走的人也不多,哪怕衙門和他們毗鄰的通政司、太常寺、后軍都督府,也從來不走這條街,他們也很高興能夠獨霸這兒。此時此刻,理刑百戶郭寶從后門出來時,就是背著雙手哼著小調,心情頗為輕松。

    他當然高興,雖說當初被汪孚林打悶棍后降伏,這件事聽上去有些羞恥,可知道這位掌道御史得首輔信賴,得皇帝青眼相加,他當然還是挺高興投了個明主。畢竟,他對上司掌刑千戶劉百川半點不感冒,只可惜又夠不著劉守有這樣的人物。而且,汪孚林竟然傳話說讓他和陳梁決定會面的地點,這進一步表達了對他的信賴,他怎么能不高興?

    就因為這得意的情緒,一貫謹慎的他完全忽略了身后吊上的一條尾巴——掌刑千戶劉百川。

    和世襲錦衣衛職司的郭寶和陳梁不同,劉百川是因緣巧合,因為一樁衛所的殺人案被出公差的劉守有贊賞了几句,他立刻千方百計攀了同姓,對了族譜,厚著臉皮充作和麻城劉氏是同一個先祖,這才最終調進了錦衣衛,而后又一路扶搖直上做了掌刑千戶。所以,劉百川一直都覺得屬下瞧不起自己,又或者是想要覬覦他的位子,從前郭寶一出問題,他就想奪了這個理刑百戶的職銜給自己的親信,可卻反而被劉守有罵了個狗血淋頭。

    就這么個家伙,竟然會好運到讓皇帝都開口褒獎了一句?憑什么?

    所以,嫉妒的劉百川影影綽綽聽到小吏說,郭寶和陳梁如今走得非常近,三天兩頭會互相到家里串門,他就想到了去劉守有面前告狀。然而,劉守有的回答卻讓他心里涼了半截:“你說他二人有什么問題,那你就去查個清清楚楚,不要拿這種捕風捉影的事來煩我!郭寶可是在皇上面前挂了號的人,就算皇上可能會隔一晚上就忘了他是誰,可萬一皇上記性好呢?我只有兩個字,証據!”

    可他派人跟了郭寶和陳梁几回,卻沒有抓住這兩個很警覺的家伙半點把柄。不但如此,他還隱約聽說郭寶和陳梁似乎聯手吃了一家鋪子,在東南做了點買賣,對下頭人手筆很大。一來二去,他只覺得自己用過的親信似乎都可能被兩人收買,干脆自己親自上。

    都督,我眼下就拿証據給你看!

    劉百川在肚子里這么說了一句,卻越發小心翼翼了起來。他那時候剛調到錦衣衛時是總旗,因為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這個外來戶,還特地去找了個在錦衣衛北鎮撫司浸淫了十几年的老手,除卻廷杖的手藝沒學會,余下的從偵緝、盯梢、刺探等等名目都練了個熟稔。這會兒在盯梢郭寶的路上,他每每瞅了個空子換衣裳,改變走路的姿勢儀態,再加上預判郭寶的路線,愣是僅靠自己一個就沒把人給跟丟,最后發現對方進了緊挨西苑宮牆的一條死胡同。

    難不成,郭寶真的是運氣好到攀上了宮中的貴人?

    身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劉百川當然也和宮里出來的那些太監們打過交道,深知那些排名靠前的大太監有多威風。不說別的,自家錦衣衛最大的頭頭,出身麻城劉氏這士大夫之家的劉守有,竟然見了馮保還要跪下磕頭,他們這些錦衣衛中的小嘍啰豈不更加是見了那些太監就矮一等?

    此時此刻,劉百川生出了几分退意,本待轉身離開,可想到今天中午某小吏那邊透露的,郭寶和陳梁又約了什么地方見面,他再想想劉守有那明顯對自己不大滿意的態度,想到這個北鎮撫司中最有實權的位子,他最終還是橫下一條心,悄然鑽進了這條日暮之后頗為昏暗的巷子。奈何這里是几戶人家的后街,一處處后門全都緊閉,他雖說借著一處看似不大開啟的后門暫且藏身片刻,以免被人發現,但心里還是七上八下。

    終于,他聽到了不遠處郭寶消失的地方傳來了一個明顯壓低嗓音的聲音:“汪爺,這邊。”

    是陳梁的聲音。可為什么叫汪爺?哪個汪爺?

    劉百川頃刻之間提起了所有精神,腦海中也不知道翻騰著多少念頭,一個勁祈禱對方能多說几句話。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聲音,片刻之后,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顯然非常年輕的男子嗓音:“你們到得挺早嘛。”

    盡管這個年輕男子只說了短短七個字,而且聲音并不怎么熟悉,但劉百川還是只覺得心里泛起了驚濤駭浪。姓汪,而且還很年輕,同時在此見郭寶和陳梁,他娘的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人嗎?這不就是他奉了劉守有之命傳令下去,讓郭寶挑選陳梁去監視的汪孚林嗎?該死,這兩個家伙竟然吃里爬外,和奉命監視的人勾結沆瀣一氣,只怕之前報上來的那許許多多消息,全都是假的,假的!

    劉百川深知汪孚林是一個怎樣厲害的人,此時摒住了呼吸,甚至希望自己的心跳聲也能夠一并小聲一點,生怕驚動了那邊的人。他甚至有些懊惱自己為什么不先派一個妥當人跟蹤郭寶,而是親自上陣,如今竟是連個緩沖都沒有。可轉念一想,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哪里來絕對可以信任的心腹?汪孚林背后站著當朝首輔張居正,萬一他派出的人知道郭寶和陳梁投靠了汪孚林,非但沒回來稟報,反而投靠過去怎么辦?

    趕緊進去,趕緊進去,等到你們進去說話我就可以溜了,我就可以去稟報劉都督你們勾結的事情!

    在劉百川向滿天神佛發出的祈求之下,他仿佛聽到腳步聲漸漸輕了下來,仿佛是汪孚林跟著陳梁進去了。想到這么機密的事情,汪孚林肯定不會讓普通隨從知道,他心中如釋重負,按著胸口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這才躡手躡腳從藏身的后門口溜了出來。然而,他看了一眼陳梁和汪孚林消失的方向,才轉過頭來往自己來時那方向走了兩步,就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黑,抬頭一看方才發現是一個個子比自己高至少一個頭的彪形大漢擋在了他的面前。

    還沒等他尖叫出聲,就只見對方右手一揮,一條大棒子猛地朝他砸了下來。

    當劉百川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俯臥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手雙腳竟然被人嚴嚴實實綁在了一塊,如果再加上一條杠子,簡直就和被攢了蹄子綁上,吊在杠子上被人扛走的死豬沒什么兩樣了。嚇得魂不附體的他下意識地就要叫人,卻發現臉上突然貼了一樣冷冰冰的東西。等目光所及,就只見是一把雪亮的鋼刀,他登時慘呼了一聲:“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誰也沒想要殺你,只可惜,劉千戶你實在是好奇心太重,太多事了。”

    劉百川勉強挪動自己的腦袋,隱約看清楚大馬金刀坐在那里說話的,正是汪孚林,而郭寶正如同隨從跟班似的侍立在對方身邊,他頓時打了個哆嗦,不用看也知道一旁拿著刀炮制自己的人是陳梁。冷汗滾滾的他連忙討饒道:“汪爺,誤會,真的是誤會,我絕不是有心偷窺您和郭百戶會面……”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你都畢竟是看見了。”汪孚林斜睨了一眼郭寶,見這個理刑百戶滿臉陰霾,眼神中分明閃動著狠戾的光芒,他就故意開口問道,“郭百戶你覺得,應該怎么處置你這位頂頭大上司?”

    郭寶對劉百川素來不怎么看得上,而今天對方跟蹤自己,自己卻沒察覺,若非汪孚林早有布置,只怕回頭劉守有就知道自己和陳梁與汪孚林勾結,到了那時候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哪里還會有半點容情。因此,他把心一橫,一字一句地說道:“汪爺,我知道劉百川不少劣跡,回頭就做出他畏罪潛逃的假象就行了,至于他,綁上石塊,往什剎海里一填,神不知鬼不覺!”

    劉百川登時亡魂大冒,一時間急得渾身汗流浹背,要不是陳梁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簡直想要尖叫求救。總算他還知道對方既然敢在這里讓他看到真面目,那么說不定還有點轉機,慌忙開口說道:“汪爺,汪爺,您是世代書香門第出來的,這無端殺孽,對您也沒好處不是?小的就只是劉都督的一條狗,您想要知道什么,小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您能夠收了郭寶和陳梁,那小的您也可以兼收并蓄呀,小的和劉都督是連過宗的,小的本事不比他們差!”

    想到自己當初和陳梁也是被汪孚林打了悶棍威脅后就直接慫了,如今上司也這樣跪得容易,還拿他和陳梁打比方,郭寶雖說有一種異樣的爽快和幸災樂禍,但隱隱卻還有几分不得勁。要說劉百川的選擇卻也沒錯,命只有一條,跟著誰干不是干,何必犧牲一條命呢?剛剛汪孚林身邊那個劉勃把人提進來丟在地上時,他就嚇了一跳,可發現汪孚林沒有立刻殺人滅口,他就猜到汪孚林只怕要把當初用在他和陳梁身上的手段也用在劉百川身上。

    可這一次汪孚林會用什么手段來迫使劉百川必須就范?又想讓劉百川干什么?

    “那你說說,你上頭那位劉都督,為什么要監視我?”

    劉百川頓時啞巴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汪爺,小的不是不想說,卻實在是不知道呀!不瞞您說,小的上次就試探過劉都督這么一個問題,結果被訓了個狗血淋頭,這就再也不敢瞎打聽了。您是有頭有臉的金貴人,應該知道咱們錦衣衛,全都是按照貴人們的吩咐辦事……”

    “你問問你這兩個下屬,你說的貴人們,首輔大人那邊我去親自問過,絕無此事。不但如此,首輔大人還授意我嚴加查問,務必弄清楚到底是誰膽大包天,竟然在滿京城的官員當中安插釘子。畢竟,那個牙婆你們錦衣衛應該不只是合作了一天兩天,也應該不止安插了一兩個人。”

    汪孚林說到這里,稍稍一頓,見劉百川那張臉上露出了無比震驚的表情,死死盯著郭寶和陳梁,他便拿出了上次張居正的手令,讓陳梁拿去給劉百川看。等這家伙看過之后,滿臉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就繼續說道:“至于另外一個也許會做這事情的馮公公,可能性也不大。我是首輔大人的親信,又沒得罪過他,再說他手上還有東廠,犯不著越過東廠用你們錦衣衛來盯我。”

    見劉百川臉色出現了一點微妙的變化,眼神似乎也有些游移不定,汪孚林這才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至于剩下的,大約郭寶和陳梁也曾經想過。不是你們劉都督自作主張這么干,那么,便是出自宮中皇上的授意。我本來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也沒吩咐郭寶和陳梁去查這件事,畢竟,皇上早就派人見過我,也許是他有什么不放心呢?可是,就在几天前,我和宮中司禮監一位公公碰了一面,他明確表示絕無此事,而且,我還拿到了一件東西。”

    隨著汪孚林猶如變戲法似的拿出了另外一張手令,卻先遞給了一旁的郭寶。郭寶先是接過來掃了一眼,隨即立刻露出了猶如見鬼似的表情,竟是雙腿一軟,差點直接跪了。等到他盯著那方鮮紅的印章看了又看,最后在汪孚林的催促之下才遞給陳梁時,他再次偷眼去瞧汪孚林,那眼神中就只剩下敬畏了。

    陳梁和郭寶的反應差不離,看到那一方鮮紅的皇帝之寶后就有些失魂落魄,等看到皇帝的字跡時,他更是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當他把東西拿到劉百川跟前時,劉百川只掃了一眼便震驚地嚷嚷道:“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汪孚林站起身來,徐徐走到失去所有反抗力的劉百川跟前,就這么居高臨下看著這位北鎮撫司掌刑千戶,似笑非笑地說道:“皇上如今剛剛親政不久,但對于錦衣衛和東廠來說,皇上的筆跡你們應該還是見過的。當然,筆跡可以偽造,至于這一方二十四御寶之一的皇帝之寶,說實在的我看到時也有些犯嘀咕,這東西不是在尚寶監就是在尚寶司,應該都不是那么容易蓋上的。但你消息靈通,應該明白一點,這次打算整飭遼東的,原本是首輔還是皇上?”

    沒錯,這次在外人看來,分明是皇帝希望動一動明顯已經居功自傲的遼東文武,而張居正應該只是勉強答應……這么說來,汪孚林真是小皇帝的人?

    在汪孚林那犀利的眼神直視下,劉百川心志盡摧,竟是喃喃自語道:“劉都督之前曾經和張鯨往來很密切,難不成他不是皇上的人嗎?”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9:41
第914章 圈子的初成

    一大早,都察院中傳來了一片打招呼的聲音。

    “汪掌道今天來得可真早啊。”說這話的人,不看不知道,是在都察院比汪孚林資歷更老兩年的監察御史。

    “昨晚上亥時夜禁的時候看到汪爺您的直房還亮著燈,不是值夜的日子您又值夜了,要是總憲大人知道您又晚歸,肯定要埋怨您實在是太勤懇了。”這口口聲聲用您這個字,又暗暗點出陳炌信賴的,自然是隸屬于左都御史陳炌的吏員。

    “掌道大人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眼睛看著有些浮腫。”這樣稱呼的,自然就是隸屬于廣東道的御史了。

    當汪孚林從都察院門口走進去,一路上就遇到了各式各樣打招呼的人,而其中內容無一例外,都在關切地問他怎么會熬夜,怎么會眼睛浮腫。對于這樣的過分關心,汪孚林著實有些無可奈何,他總不能告訴別人,昨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個錦衣衛千戶的悶棍,隨即因為要詢問各種問題,要收拾善后,耗費了不少時間,所以一直忙碌到下半夜才睡的,精神非常不好?

    聽到劉百川竟然招供說劉守有和張鯨有關,他最初還以為劉百川虛詞誆騙自己,差點就真的把這家伙扔到什剎海去了!

    他前世里固然道聽途說過一種說法,道是劉守有這個張居正時期掌管錦衣衛的頭頭又勾結上了張鯨,所以在張家被清算后,還逍遙自在了好几年,最后才因為科道言官的反攻倒算,最終倒台。可他,真心沒想到如今張鯨這么早就被他收拾下去了,可竟然劉守有還是早早就和這個凶狠陰毒的太監勾結在了一塊。要不是他有點運氣,再加上此前倒張鯨的事件之中,一直都隱身幕后,豈不是早就被劉守有發現端倪,然后壞了事?

    可劉百川終究不大清楚現在的劉守有背后究竟是誰,但汪孚林坐擁一張天子手諭,一張張居正手令,所以不但郭寶和陳梁徹底拋開了最后一點猶豫,連劉百川也在簽字畫押留下字據之后,被他收歸麾下。如此一來,他就真正對劉守有形成了合圍,查到誰和這位錦衣衛大頭子聯系,只是時間問題。

    既然折騰了大半宿,上午堅持著見了下頭的監察御史,然后布置了一下工作之后,汪孚林就吩咐鄭有貴幫自己把門,他偷空打起了盹。好在如今他在都察院中早已是威名赫赫,一整個上午都沒人打擾,讓他清清靜靜補了個好覺。等用過午飯之后,他就被左都御史陳炌給叫了過去。出乎他意料的是,陳炌竟然不是交給他什么難辦的任務,而是以他最近辛苦為由,給他放了半天假,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上司既然這樣體貼,汪孚林還有什么話說?他當然知道,之前陳炌在他天花亂墜的游說之下,將信將疑承擔了一定風險,舉荐遼東分守遼海東寧道張崇政為南贛汀韶巡撫,如今此事准奏,陳炌徹底相信他在張居正那邊確實真心吃得開,哪怕在遼東之事上,張居正之前的看法和汪孚林有那么大的分歧,竟然最終也能聽汪孚林的勸,所以,慶幸自己沒看錯人,陳炌在這種小細節上投桃報李,那根本不算什么。

    汪孚林當然想趕緊道謝回家,半點沒有下午在都察院裝勤政的打算,但在臨走之前,他先對陳炌挑明了自己舉荐趙明賢為四川道掌道御史的打算。

    對于這種人人巴望的掌道御史大缺,陳炌素來捂得很緊,可趙明賢資歷很老,政績不錯,最重要的是在廣東道的時候就很知情識趣,半點沒有和汪孚林這個掌道御史爭權的意思,汪孚林又暗示人可以籠絡,他也就爽快答應了下來,隨即卻又問道:“趙明賢一走,你那里得補人,這次是要新的還是老的,你盡管開口?”

    “新人老人都無所謂,好相處就行。”

    汪孚林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答了一句,等告辭出來之后,他見都吏胡全一溜煙跑上來請安,就低聲與其言語了几句。

    胡全心領神會,隔了一會兒,進去伺候陳炌時,陳炌提了一句廣東道即將出缺一名監察御史,不知道挑誰是好,他清楚陳炌并不是要自己幫著出主意,卻還是立時笑道:“總憲大人,記得上次汪掌道保過山東道監察御史趙鵬程?如果不是汪掌道,山東道的曹掌道說不定就要給人記上一筆了。”

    “對啊,還有這事情。”陳炌頓時哈哈大笑,“聽說趙鵬程事后還在都察院大門口堵著汪世卿要道謝,卻被人三言兩語打發了,想來也希望能夠換個環境。就這樣吧,回頭把趙明賢和趙鵬程的事情定下來……嘖,此趙去后是彼趙,對廣東道上下來說,稱呼起來就方便多了。”

    汪孚林深知交托給胡全的事一定會辦妥當,當下定定心心地離開都察院回家。然而,他前腳剛剛踏進家門,打著呵欠往院子里沒走兩步,就聽到外間傳來了有人和門房交談的聲音。依稀發現有些耳熟,他就干脆轉身走了回去,等看到人時,他與對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最終就哈哈大笑道:“朱大哥,這還真是久違了!”

    七年過去,昔日年近三十,俊朗青年的朱擢,在歷經官路蹉跎之后,整個人顯得清癯消瘦,卻已經人近中年。從前不蓄胡須的他除了和汪孚林一樣,留了一抹小胡子,下頜也留了一點長須,竟是又平添了几分威嚴。

    聽到汪孚林一聲朱大哥,這些年始終不順的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北新關中,得到解救之后,和張寧互揪領子對罵死太監和臭窮酸的年代。盡管他那會兒恨張寧恨得要死,可后來相處多了,卻覺得死太監人實在,至少比他后來碰到的很多上司同僚下屬還實在!

    他那時候還念念不忘要向布政使按察使那几個偽君子報一箭之仇,結果,到他被調走前也沒能成功,反而還是死太監成功熬到讓那几個家伙吃了大虧。

    “汪賢弟……”朱擢看到汪孚林大步迎上前來,把臂為禮,他心中百感交集,直到進門之后這才嘆道,“這么多年了,你竟還記得我。”

    “朱大哥委屈了這么多年,其實我兩年多前在廣東見到凃臬台的時候就得知了,只是一直都沒能幫上什么忙,實在是慚愧。”

    二十四歲中進士,而后從觀政到主事,朱擢算是非常順的,可再后來這七年就簡直是噩夢,甚至一度淪落到府同知這樣的佐貳官,若不是他無顏面對家鄉父老,簡直就想忿然辭官回老家去!如今分明是汪孚林托人把他從泥潭中撈出來,卻還表示拖了兩年才幫上忙,他那僅剩的一點的別扭也都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自慚形穢。

    “你如果說這話,那我就無地自容了。汪賢弟,若不是今天抵達,我去吏部辦事的時候見到王少宰,他特意提到說你為我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出了這樣的大力!唉,你真是,如此援手,卻也不對我說一聲。禮部儀制司員外郎,這可是六部最金貴的三大司之一,也不知道多少人爭斗成了烏眼雞似的,卻輕輕巧巧落在了我這個本來仕途沒指望的人手上,你讓我說什么好?”

    “朱大哥,是朋友就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汪孚林笑著把朱擢直接請進了外書房,這才誠懇地說道,“想當初北新關大變,張寧張公公被劫持,你為了保全那些文檔躲了起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出來就險些和張寧打了一架。可最終發現是被人算計,你卻丟開往日和張寧的恩怨,一致對外,要不是和太監有來往的名聲,你也不至于仕途蹉跎,我說得對嗎?我當年初出茅廬還不覺得,可自己踏上仕途之后,我才發現,你這樣的人有多難得。”

    “你盡給我戴高帽子,本來都是應當做的事,談什么難得?”

    朱擢早已不是當年年少得志便輕狂的性子了,正要繼續謙遜,他卻只見汪孚林收起笑容,滿臉正色看著他。

    “朱大哥,你從任上接了吏部公文上京赴任,你的上司同僚下屬應該會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吧?就是你自己,到吏部關領上任之后,知道是我在吏部王少宰面前舉荐了你,想來也應該有些數目。畢竟,我這兩年也算是腳踢八方拳打四海,闖出了几分胡鬧的名聲。你如果介意,那么日后咱們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盡管放心,我不會用舊日情分請你幫忙做什么。如果你不介意,那么就和我聯手做一點事情。”

    面對這樣開門見山的坦陳相告,朱擢沉默了片刻,腦海中想起自己正被知府冷嘲熱諷時,驟然接到吏部任命的情景。彼時那位從前素來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知府一下子變臉,先是忙不迭賠禮,試探他在京城的關系,然后是噓寒問暖,百般關懷,臨走時還給他送了厚厚一份程儀,至于那些往日當他是空氣的通判和推官,以及屬縣的主司們,那就一個個更加殷勤了。他曾經被人暗地里譏嘲過是閹黨,歷經如此宦海沉浮,哪還計較那些虛名之類的身外物?

    “汪賢弟,咱們當年只是因緣巧合結下的一點緣分,你不但記得我,還把我從泥潭當中撈出來,若不嫌棄我微薄之力,那么就收下我這個不成器之輩。”

    見朱擢竟是起身深深一揖,汪孚林連忙將他雙手攙扶了起來,心下一塊大石頭落地。他雖說對小北夸了海口,說是朱擢和黃龍應該都是可信之人,可以共事,但畢竟一別那么多年,要說絕對有把握,那也談不上。對于朱擢這樣的人,他不用擔心對方是此刻假意允諾,回頭卻暗渡陳倉——首先,朱擢的人品心性他頗為了解,其次,如若朝中有權貴照拂,朱擢怎么會一度淪落到府同知這樣的地步?

    “朱大哥你言重了,只是彼此共事,哪里能說是什么收下?你現在可是從五品的員外郎,我卻只不過正七品的監察御史而已。”

    “誰不知道科道之權,遠勝六部?”朱擢重新坐下,這一次說話的語氣就輕松多了,“再說,便是一個小圈子,那也是召集的人為首,如此才更有力。我知道,你算是首輔大人門下,想來如今就算自立門戶,也不會和首輔大人划清界限。既然做了,還忌諱當這個攬總嗎?”

    “那我就當仁不讓了。”汪孚林呵呵一笑,沒有繼續推辭。畢竟,之前李堯卿上京進了吏部文選司之后,同樣是官職高過于他,但同樣也是以他為主。接下來閑話几句,他就笑呵呵地說道,“不知道王少宰和朱大哥提過沒有,從前的杭州府黃推官,這次也升調進京,出任戶部廣東司郎中。”

    朱擢當年資歷官職全都還在黃龍之上,然而如今卻被對方一舉超過,他除卻唏噓,倒沒有多少嫉妒。畢竟,黃龍沒有過多牽涉進當年北新關那場變故,于是影響不大,凃淵則是有同年援手,相形之下,只有他走了一大段彎路。可想想自己如今還不到四十,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豪情。

    “黃龍賢弟若是到了京城,那可就真的是直搗黃龍了!屆時我們可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汪孚林說到這里,突然微微一笑,“不過,如今這京城里,可還有一位朱大哥的老相識。張寧張公公一回京城就榮升了司禮監隨堂,之前還和我一起出過一趟公差,他也很‘想’你。畢竟,當初西湖上我在浮香舫落水那一次,可是你們兩個派的船撈我。”

    “那個死太監!”

    朱擢被汪孚林一個“想”字給嘲諷得牙癢癢的,忍不住就把舊日稱呼給掣了出來。緊跟著,他才自失地搖搖頭道:“見他就算了,給他添麻煩不說,給你也添麻煩,好歹曾經同舟共濟一場,回頭給他捎個口信就是。”

    “你不用擔心這個。”汪孚林自信地挑了挑眉,隨即意味深長地說,“回頭咱們這些杭州的老相識相聚,他一定會來的!”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09:53
第915章 光天化日之下的勾搭

    朱擢抵達京城后沒兩天,黃龍也到了。一樣是得到吏部侍郎王篆的“點撥”之后,直接來找汪孚林。

    作為前都察院的監察御史,雖說沒有和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塊做過同僚,但黃龍還是一見面就聽到了汪孚林笑吟吟一聲前輩。和朱擢不一樣,他即便是監察御史還沒當兩年,就得罪人被踢到了一邊,至少還有個分巡道的職司,不至于完全靠邊站。而且他到底只是左遷了一年多,為人又豁達,倒沒有很多怨言,如今終于重新調回京城,他竟是委婉地勸汪孚林多提醒張居正几句。

    “這兩年,地方官對首輔大人的很多舉措都是怨聲載道,尤其是把賦稅當成衡量官員政績的硬標准,計入考成冊子這一點。”

    “說到底,是因為富戶那邊的田畝都收不上稅賦,而貧民卻動不動要飛派賦稅吧?而三年一任的縣令,大多數根本就沒法和鄉宦富紳抗衡。”

    汪孚林若有所思回答了一句,見黃龍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卻又哂然一笑道:“這一點,我從岳父當年的遭遇,就差不多看出來了。只不過,朱大哥你想過沒有,明明地方官在強大的鄉宦和富紳面前,在根深蒂固的三班六房小吏差役面前,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威懾力,為何民間那些話本小說里,全都流傳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句話?為什么那些話本小說中,鄉宦富紳這些地頭蛇欺負本地官員,將其攆走排擠走之類的事就相對較少?”

    黃龍愣住了。時下的讀書人和后世的學生們一樣,經史子集這種必考課本以及各種集注之類的輔導資料,那是讀書期間必看的,但在此之外,各式各樣的雜記小說話本戲劇,那也同樣是涉獵頗廣,否則走出去參加文會詩社的時候,別人一問你三不知,那書呆子的帽子就摘不掉了。更何況,黃龍考中進士到現在也已經有十年了,制藝八股基本上丟得差不多,這些亂七八糟的雜書卻沒少看。

    他拼命回憶了一下從前看過的這些東西,最終發現,確實是官員欺壓地頭蛇的多,地頭蛇欺壓本管父母官的那卻非常少,頓時有些疑惑地看著汪孚林。

    “寫這種小說傳奇話本的人,那得有閑,任性,除卻我這種沒事寫演義小說來消遣的御史之外,大多數當官的人是沒那閑工夫的,當然,某些在做官的同時寫點雜記筆記的人除外,愛好戲曲的狂熱愛好者除外。所以,即便這些作者也許從前當過官,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大多也只是鄉居賦閑的鄉宦,富紳,本地名流。既然身處這樣的階層,你覺得他們是樂于反映本地父母官欺壓鄉宦官紳,還是樂于反映惡霸去欺壓父母官?這是立場問題,不可改變。”

    說到這里,汪孚林便聳聳肩說道:“所以,首輔大人如今只不過是把住了兩京科道,把朝廷中的喉舌給掌握了在手,這天底下的那些輿論,縱使東廠和錦衣衛全部出動,那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控的。你聽到的那些官場抱怨,我也知道,也說給過首輔大人聽,怎奈何他這樣大權獨攬的人,固執太重,聽不進去。更何況,他那時候的反應就是,這些地方官怎不知道嚴格按照優免賦役的數量,嚴格稽查田畝,如此就不會叫大戶人家偷逃賦稅!”

    “可有几個人有魄力做這種事?”黃龍一面說一面眉頭大皺,突然拿眼睛去看汪孚林,就只見汪孚林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就嘆了一口氣,“你這么智計百出,深諳刑名錢谷的人都沒把握,怎么還能指望那些寒窗苦讀終成進士,隨后直接就要去為地方官的人?”

    “黃兄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真的要做此事,那就要啟用鐵面無私的君子,比如海瑞海剛峰,比如……”比如剛被張居正免官的王用汲,可汪孚林能說嗎?而且這種清流干事不怕得罪人,可噴人更是不怕得罪人,他得有多大的心才會去舉荐用這種人啊!

    兩人無可奈何拿來嘴上說說的閑話告一段落,汪孚林方才和黃龍說起了戶部廣東司的事情。

    對于直接空降的黃龍來說,驟然上手當然不那么容易,但他的同年,汪孚林的老岳父葉鈞耀一年前才剛從戶部福建司郎中外放了江西提學道,其中那些人脈,尤其是積年的老吏,都留了底冊給汪孚林,如今汪孚林二話不說就都轉給了黃龍。除此之外,還有當年幫過葉鈞耀,精通錢谷的那個桂師爺,汪孚林從王篆那得知黃龍升調的時候就把人重新聘了回來。除此之外,汪孚林還給黃龍提供了一尊最可靠的靠山。

    那就是戶部尚書張學顏。

    “我昨天給張部堂送過一個帖子。”

    黃龍像聽天方夜譚一樣瞪著汪孚林,好半晌才嘶了一口涼氣:“我上京的時候就聽說了的,遼東那樁殺降冒功的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首尾,竟然還把首輔大人的意見給頂了回去。張部堂可是從遼東巡撫任上一路高升的,你掃了他這么一個大面子,我進戶部他不給我小鞋穿就不錯了,你居然還想讓他照應我?”

    “我掃了張部堂什么面子?陶承嚳?呵,那是遼東總兵李大帥的部下,而且,他本來就應該罷官查辦,出了這種事,現在遼東文武每個人都恨死他了。至于袁璧,還有孫元榮,那是因為他們自己太過貪恣,自然該罰,你怎么沒看見張崇政和洪濟遠都擬任巡撫,小小一個連布政司都算不上,而是屬于山東帶管的遼東,那些道台監司中間竟然出了兩個巡撫,這意味著什么?”

    “你這完全是打一棒子給個甜棗。”黃龍完全無語了,卻還沒把話說完。這可是對戶部尚書張學顏這樣層級的高官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竟然奢望人家會因此就給臉面,汪孚林臉就這么大么?

    然而,當接下來的休沐日這一天,硬著頭皮被汪孚林提溜過去拜訪張學顏的黃龍,竟然真的進了張家大門時,他方才發現,汪孚林在張府還真是臉面挺大的。張學顏對他這個新任廣東司郎中和顏悅色,耐心細致,竟然留著他說了兩刻鐘的話。可他告退要走的時候,陪他一塊來的汪孚林竟然被留住了。滿心嘀咕的他不知不覺就腳步放得非常慢,可剛到大門口時,就聽到身后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走得沒那么快,晚上我在丰盛胡同的同一閣定了席面,請你和朱大哥,還有程乃軒也會帶一個朋友一塊來,算是我遲來的接風。不過這頓飯你們可不能白吃,再過几天正好是我那個朋友娶媳婦,你們可都得抽時間來幫忙。”

    張府的下人見汪孚林快步追上了黃龍,年齡相差十几歲的兩個人就這么勾肩搭背出了大門,不禁一時面面相覷。黃龍之前想到的問題,他們當然也都想到了,可萬萬沒想到自家老爺張學顏竟然真的會對汪孚林這么縱容,就不怕這小子回頭越發蹬鼻子上臉么?

    他們又哪里知道,書房里的自家老爺張學顏正在長吁短嘆個沒完。因為他剛剛只不過是想試探一下,汪孚林突然主導對遼東文武下了那般狠手,到底是怎么個緣故,可汪孚林竟然給了他一個那么爽快的回答——君命難違!短短四個字,讓他的心情經受了過山車式的上下跳躍,如果不是汪孚林補充了一句,元輔也已經知情,恐怕他這會兒不是貿貿然做出判斷,就是直接去找張居正告密了!

    你張居正的人什么時候成了皇帝的人?

    然而,等到張學顏品出其中滋味之后,他就決定在日后不明就里的情況下,繼續高高供著汪孚林,免得這個一直都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出幺蛾子。

    丰盛胡同原本是丰城侯府所在,但隨著洪武和永樂那批勛貴后人漸漸淪落成了只有世襲鐵券,俸祿庄田,往往也就是在南京守備,京師三大營坐營官這些職位上占個名頭,很少能當上真正的總兵,大多數人都完全是靠著聖眷以及過去的蔭庇,而不是軍功過日子,所謂的勛貴也就只剩下了一個名頭,大多數時候純粹只是擺設。汪孚林定下席面的這家同一閣竟是在緊挨著丰城侯府的地方開酒樓,這要是放在從前,絕對是不可想象的。

    但同一閣這塊地連帶著鋪子賣出去,當年給丰城侯府換了整整三萬兩銀子,再加上此地據說有宮里的背景,因此哪怕這座酒樓這几年來生意蒸蒸日上,天天顧客盈門,丰城侯府也不敢打什么歪腦筋把產業奪回來,反而還要時刻忍受酒樓噪音的影響。你說去向皇帝哭訴?開什么玩笑,公公們那是時時刻刻都能面聖,可就連武清伯那樣的皇親國戚都不可能隨時隨地入宮,更何況早就過了氣的丰城侯?

    這會兒,汪孚林提早定下的包廂,就是在二樓,能看到丰城侯府前院一部分以及丰盛胡同全景的位置。雖說他定的時候只吩咐挑最好的,別的都不計較,可在臨窗的位子上坐下時,他瞅了窗外一眼后,請了黃龍坐下,就笑著對那倒茶的伙計問道:“你們東家是不是和丰城侯府有仇?這就算看不見人家內院的女眷,可堂堂侯府前院卻被人這樣一覽無遺,豈不是成了笑話?”

    那伙計只知道訂包廂的人出手大方,卻不知道就是眼前年紀輕輕的汪孚林,聽他這么一問,他就笑道:“客官您這話問的,丰城侯府要是不愿意咱們這同一閣有二樓包廂可以看見他的前院,可以把圍牆加高啊。可他卻沒這么做,那咱們這里怎么管得著他們的想法?就像您說的,橫豎又不曾眺望人家的內院女眷,也犯不了法不是?再說了,這丰城侯府如今年久失修,實在是沒什么好看的,東家打算把地皮出手,聽說回頭這里要開家戲園子。”

    這兩人正說話間,黃龍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往窗外多打量了几眼,就在這時候,包廂大門打開,卻是又有人進來了。就只見程乃軒和李堯卿一前一后進了包廂,程乃軒直接嚷嚷道:“雙木,都說這家同一閣天南海北的菜都能做,我本來就想嘗嘗,你這次倒是定的好地方。”

    李堯卿素來對吃從不馬虎,這會兒也笑呵呵地說道:“世卿,怪不得你讓我定這里的席面當喜宴,外頭竟然全都客滿了,看來在京城是真有名。”

    那伙計這才知道,今天來此光顧的客人當中,做東的竟然是年紀看上去最小的汪孚林,等聽到汪孚林竟然推荐人家定自家的喜宴,他更是不禁暗自咂舌。要知道,他們這邊給人出去做喜宴席面,那價錢可是相當不便宜,別說窮京官用不起,隔壁丰城侯府這種空架子用不起,就連很多還算殷實的官宦循規也舍不得。看到汪孚林和來客打招呼說話,他已經手腳麻利地上完了茶,正要悄然退出去,可走到門口時又差點和兩個人撞在一塊。

    “你們說怎么會這么巧,咱家竟然就在大門口硬生生碰到這個臭窮酸!”

    在同一閣這種地方做事,那伙計當然見過太監,對于這種尖利的聲音也很熟悉,見新來的兩個人中,年紀大的那個扯著稍稍年輕那個的袖子,自稱咱家,叫別人臭窮酸,他就意識到這竟是宮里的公公,可下一刻,那明顯臉露惱火的青年脫口而出的話,則讓他瞠目結舌。

    “死太監,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像什么樣子,放手!”

    那伙計只以為那太監一定會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可卻沒想到那年紀不小的中年太監竟然掏了掏耳朵,隨即放開手笑了起來:“這真是不知道多少年沒聽到這稱呼了,還竟然聽得挺順耳。瞪咱家干嘛,當初在杭州北新關的時候,你還沒和我吵夠?”

    “哼!”朱擢沒好氣地拍打了一下被揪出褶皺的袖子,悻悻說道,“要不是今天汪賢弟做東,把你也給請了來,誰想招惹你?”

    “都是故人,我可不會厚此薄彼,把張公公你撇在圈外。能知會到你可是真不容易,來來來,大家坐下,我先敬你這個新任司禮監隨堂一杯。”

    此時此刻,那聽呆了的伙計終于回過神來,趕緊一溜煙閃出了門,又小心翼翼把門給關好。

    這屋子里其他的都是些什么人物,竟然能請動一位司禮監隨堂?還有人居然直呼死太監,那司禮監隨堂卻沒有生氣,這不是故意裝腔作勢來騙吃騙喝的吧?不行,得去和東家說一聲,自家的后台可是非同小可,東家應該認得出這般人物!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02
第916章 司禮監的產業

    包廂之中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因為汪孚林在杭州結下的這些善緣,程乃軒后來往東南鋪開商業網絡的時候,也曾經和在座的人打過交道。唯一一個不認得黃龍朱擢和張寧的陌生人李堯卿,那也是素來不怯場不怕生的,沒多久就和眾人混熟了。而且,他曾經親身經歷過汪孚林那段最“青蔥”的歲月,把當年汪小官人在歙縣智斗惡吏的故事講得絲絲入扣,直叫眾人一個個都拿眼睛去看汪孚林。

    張寧更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隨即就拍著筷子對汪孚林說:“想當初我被那些打行的家伙給扣在北新關,你跟著凃淵來安撫,后來趁亂把我給救了出去,我那時候就覺得,這小秀才實在是有膽色有手段,最危險的時候竟然擋在最前頭,換成別人,誰能干,誰理會我一個太監?”

    他頓了一頓,有些唏噓地說:“后來在西湖浮香舫上被人家算計,你小子更狠,直接跳下水,這要是那小丫頭沒有找我和小朱弄船,她還親自下水去探聽端倪,后來又接應了你一把,你就得游西湖了!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你將來肯定成就不可限量,可總想著要等個十年八年。”

    隨即搖了搖頭道:“可這才七年哪,當初他還只是在杭州惹是生非,如今倒好,在京師也這么能折騰!”

    “往事不堪回首。好教張公公得知,您說的那個下水救我的小丫頭,如今可是我媳婦。”汪孚林笑吟吟地總結了一下過去,隨即就很不講儀態地用筷子敲了敲碗道,“各位,今天是來敘舊的,可不是來拆我台的。求各位放過我行不行?”

    “今天只敘舊情,不談國事,不說你說誰?咱們這些人仕途乏善可陳,想要拿一件精彩的事出來說,那也找不到。可不像你,做人也好,當官也罷,竟然全都能跌宕起伏。”朱擢嘴里這么說,可當看到張寧沖著他嘿嘿直笑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拍了桌子,“死太監,你嘲笑我上癮是不是?”

    “臭窮酸,明明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我哪有功夫嘲笑你?你小子當年不聽我老人言,上了你上司的當不是?我倒是在北新關呆的好好的,你卻被人調了走,一來二去竟然不知道左遷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死太監你也別說我,你是把那几個不要臉的偽君子給擠走了,可你也沒討著好不是?否則你怎么會被調到寧夏去吃沙子?”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可張寧和朱擢卻仿佛抬杠上癮。你來我往了几句之后,張寧終于放過了朱擢,一仰脖子喝干了一杯之后,他就擦擦嘴道:“咱們這些人里頭,喏,汪程那兩位是最小的,可一腳踩進仕途也都四年了,余下各位,那可都是奔著十年官齡去的吧?仕途多坎坷,別看我現在進了司禮監,要說我自己對這好運都稀里糊涂,這些天反反復復想想,總覺得是沾了某人的光。”

    張寧這么一說,眾人頓時全都去看汪孚林,見主人公在那毫不在乎地喝酒吃菜,想想這么多人里頭確實就他最年輕,不禁唏噓不已。年紀第二小的程乃軒正打算揭一揭汪孚林的老底子,卻只聽包廂外頭傳來了非常有節奏的敲門聲。

    作為在京城呆得第二久,也算是今天的地主之一,程乃軒就開口問道:“誰呀?這酒菜不是都上齊了嗎?”

    “聽說各位貴客駕臨,之前那酒實在是有些怠慢了,小可這里有二十年的紹興女兒紅,送來與各位貴客賠罪。”

    “哦,那進來吧。”

    跟在后頭的伙計剛剛在門外和自家東主一塊站了好一會兒,卻只影影綽綽聽了個大概,沒料想東主會突然敲門。此時聽到要進去,他趕緊推了門將東主讓了進去,看到對方沖自己使了個眼神之后,他趕緊掩門守在了外頭。可是,聽到里頭東主開口稱呼時,他還是險些一個踉蹌沒站穩。

    “沒想到是汪爺在此宴客,之前實在是怠慢了。”

    外頭的伙計驚訝于汪爺這個稱呼,而里頭的汪孚林面對這位顯然很年輕,絕對不超過三十歲的東家,面上驚異,心里卻很平穩。滿京城這么多酒樓飯庄,他特意挑在這里宴客,當然是有原因的,看中的就是這位東家身后的背景。若不是范斗從遼東跟他回京之后,就在京城一直經營書坊等風雅事業,三教九流都結交了不少,他也不會注意到這家看上去僅僅是生意紅火的酒樓。

    而他雖說只是派人來訂包廂,指名要了最好的,但因為派去的人還帶著李堯卿的人來定了喜宴,他就不相信對方會不知道今天在此做東的人是自己。

    只不過,座上這么多人,他又是做東的主人,因此也沒有對這位同一閣東主過分客氣,只是微微頷首道:“這同一閣每日來來往往的賓客數以百計,其中也多有官員。我借寶地招待舊友,不過是錢貨兩清的交易,何來怠慢不怠慢?”

    對于汪孚林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態度,那東家卻依舊謙遜有禮,他笑著捧著酒瓮上前,在眾人圍坐的圓桌上舉重若輕一放,這才笑道:“話是這么說,但汪爺您身份不同。更何況,今天張公公來了,張公公和家兄當年在內書堂有過同門之誼,所以我自然不敢避而不見。”

    “咦?”

    原本心不在焉的張寧一下子回過神來,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年輕的東家好一會兒,這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陳居恭。”

    “姓陳……”要說太監當中如今最多的就是姓張,而對方說是和自己有過同門之誼,那么就是在司禮監內書堂一塊呆過的,因此張寧細細打量了對方好一會兒,最終就笑了起來:“你家兄長是內書堂掌司陳矩,沒錯吧?”

    “張公公說得沒錯。”陳居恭笑著再次拱了拱手,這才誠懇地說道,“其實我只是聽伙計說,有几位朝廷官員和一位公公在此聚會,一時好奇趁著送菜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是誰,所以冒昧送一瓮酒來叨擾了片刻,還請汪爺和張公公,還有各位大人見諒,我這就告退了。”

    見陳居恭長揖行禮,竟是真的就要走,程乃軒突然開口叫道:“陳……咳,陳公子,這同一閣能夠壓得丰盛胡同的丰城侯府不敢吭聲,在西城也算是很有名氣,聽說花的本錢更是很不小,難道是你一個人開的?”

    話音剛落,張寧就變了臉色,可程乃軒都問了,他又不能制止這家伙,只能借酒掩蓋臉上那微妙的表情。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個宮里司禮監大多數有頭有臉的太監全都稱贊過的年輕東家陳居恭,竟是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這家同一閣是司禮監好些公公一同湊的份子,只因我有點管事的能力,這才在此經營,當然不能說是我開的。”

    “咳咳……咳咳咳!”這一次,張寧咳嗽聲越來越大,到最后終于把陳居恭給暫時打斷了。發覺眾人全都用很微妙的眼神看他,他這才氣急敗壞地沖著陳居恭道,“這種事情怎可輕易對人說?萬一被他們捅上去,鬧得沸沸揚揚,你兄長豈不是要因為你吃挂落!”

    話音剛落,汪孚林就沒好氣地說:“張公公,司禮監的公公們湊份子在外頭做點生意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滿京城這么多官員,有几家人是真的清貧度日,還不是大多數在外各有產業,次輔張閣老家里更是一個個親戚都是大商人,也沒見科道言官吃飽了撐著去彈劾人家,你覺得我和錦華會這么多事?”

    張寧瞥了一眼眾人,見程乃軒仿佛是附和汪孚林的話,連連點頭,朱擢和黃龍那兩個老相識也只顧大吃大嚼,毫不在意,至于他唯一不太熟悉的李堯卿,這會兒夾了個鳳爪,一本正經地說:“又不是強買強賣,欺行霸市,民以食為天,正兒八經開酒樓,酒菜好吃,生意好那便是天經地義。”

    張寧見陳居恭面上含笑,仿佛篤定眾人定然會如此反應,反而是自己徒作惡人,他不由得悻悻摸了摸鼻子,沒好氣地說道:“我在外頭被人人喊打慣了,回到京城發覺還是差不多,宮里這些年遭人彈劾下台的太監還少么?陳小子,你家兄長如今可是前途無量,記住公公我這句話,小心無大錯!”

    陳居恭知道張寧是好意,畢竟,自己的兄長在這同一閣的眾多真正東家中間,只能算是個小人物。他也是聽兄長陳矩提過,雖說張寧甫一回京就驟遷司禮監隨堂,可以說是橫空出世搶了陳矩的位子,可因為張寧為人豪爽實在,對于在外任上遭人排擠洗刷的某些事情也并不忌諱,見到陳矩時甚至還總有點不大好意思,所以打探到今日汪孚林做東,又發現張寧也來了,他這才起意露面,更大膽地自作主張把這家店的老底給揭了。

    可這樣冒險的舉動,現在看來相當值得。他不但確定,在座這几位文官對于宦官并沒有那么強烈的反感和排斥,而且進一步了解到張寧這人確實有几分仗義,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差不多看清楚了,汪孚林今日做東,請來的這些人彼此之間的關系很親近。于是,他立刻深深一揖道:“多謝張公公提醒,剛剛我確實是多有莽撞,不過也是想著,能請您為座上賓的,理應不是那些迂腐之輩。”

    “你小子倒是會說話,害我擔心半天。”張寧嘀咕了一句,突然看向左右隔壁,臉色一下子又凝重了下來,“你這包廂隔音如何?別讓人偷聽了去!外頭有人看著沒有?”

    門外那伙計被里頭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自己東家的后台他當然是知道的,可眼下影影綽綽意識到里頭那些賓客中有那位名聲赫赫的強力人物,他一點都不敢抱著僥幸,尤其是聽那個司禮監隨堂問起自己時,他更是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好在這時候,他聽到里頭自己的東家很鎮定地做出了回答。

    “張公公放心,同一閣素來常有官宦出入,飲宴希望的是私密,所以這二樓包廂全都是特質,并不是純粹的板壁,不信的話張公公可以敲一敲牆壁看看,都是實心的。至于門外的伙計,那是家兄身邊私臣的兄弟,更加不會隨口四處去亂說話。”

    “原來如此。”張寧這才如釋重負,他可不想回頭捅出點紕漏來,自己這個新鮮出爐時間還不長的隨堂被那些司禮監大佬追殺。于是,他當即沒好氣地打手勢攆人道,“那你就出去吧,咱們今天老朋友難得聚一聚,有你在說話不方便。”

    “那是自然不敢攪擾,如果不是程給諫問話,在下自然早就告退了。”陳居恭笑吟吟地拱了拱手,竟是直接離開,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的意思。

    直到門關上,程乃軒才干咳道:“這家伙年紀輕輕,卻進退得法,有點意思……不過雙木,要不是你今天特意吩咐大家都別帶隨從過來,這家伙哪里會這么輕輕巧巧過來敲門?就算不談國事,這也太大剌剌了。”

    “只說舊情而已,要是門口守著一尊門神,別人還以為我們私底下有什么密議,這不是正好?”汪孚林依舊滿臉輕松,笑嘻嘻地說,“咱們這些人里頭,雖說一個四品的都沒有,可張公公畢竟是宮里人,其他的一個個都是在挺熱門的衙門,難保別人沒有點什么想法。既然沒什么不可以示人,那么索性大方一點。好了,現在沒有閑人,該吃吃,該喝喝,同一閣我還是第一次來,也算是沾了各位的光!”

    他這么一說,眾人彼此對視了一眼,也就丟開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了起來。就連之前還因為陳居恭揭破底子而犯嘀咕的張寧,也在朱擢別有用心的死灌之下,沒多久就有些犯了迷糊,竟是硬揪著老對手划拳。而汪孚林趁機邀了其他人去給李堯卿的婚事撐場面,比方說迎親接聘禮等等,當這一頓飯吃完,早已經是過了夜禁時分。

    等到用早已預備好的馬車把這一個個醉意不輕的人送回去,把張寧丟給陳居恭去安置,今天用喝酒作弊大法,根本沒喝多少的汪孚林上了馬之后,卻兜了個圈子,又趁著黑夜改頭換面來到了同一閣中一個不起眼角落的包廂。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看到之前見過的那個陳居恭在夜色中出了門。

    看來,他今天特意選在這里,那是對了。這家酒樓雖說并不是欺行霸市,強買強賣,卻不啻為宮里某些太監往外伸出的觸手,既然有風吹草動,那就該往家里報信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09
第917章 急功近利,驟變到來

    盡管已經冊立了皇后,但對于萬歷皇帝朱翊鈞來說,去坤寧宮過夜談不上什么享受,反而純粹只是敷衍。之前大規模選后的時候,他這個皇帝只是擺設,仁聖陳太后也因為生病,參加過一次選閱就再也沒露過面,事事都是慈聖李太后親自把關,就連馮保的意見,也比他這個真正的皇帝更加重要。所以不但是王皇后,大選挑進來冊立的劉昭妃,楊宜妃,他也全都一點興趣都沒有,從來都只是虛應故事呆一夜回來而已。

    大婚對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代表他業已成人,可以親政。

    只不過,如今這親政卻還要打上無數折扣。若非在遼東之事上,品嘗到了小小的甜頭,朱翊鈞簡直覺得自己比籠中的鳥更加憋屈。此時此刻,當田義站在面前,低聲提到前天夜里汪孚林在同一閣設宴,滿座都是品級不算高,年紀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六歲,實權卻相當可觀的青壯派官員,他終于眼神一亮。田義趁機低聲說道:“而且,馮公公新提拔的司禮監隨堂張寧,也應邀去了。”

    “汪孚林竟然還會結交太監?”

    田義連忙把得到消息之后,自己令人去查探打聽到,汪孚林和張寧在杭州北新關中那段往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見朱翊鈞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滿臉的盤算,他這才低聲說道:“經由遼東一事,汪孚林順了皇上的心意對文武都有處置,外間大多覺得,皇上確實親政了。從前汪孚林只是一個人,如今他在外又結交了這些志同道合的青壯官員,遲早會匯成一股能為皇上所用的力量。”

    “朕果然慧眼如炬,沒看錯人。”

    朱翊鈞很理所當然地自吹自擂了一句,隨即方才低聲問道:“聽說遼東總兵李成梁要派長子李如松入京代為述職?你說朕要是留他在京城宿衛如何?”

    田義頓時為之錯愕。他當然明白朱翊鈞是什么意思,只怕想要借此對李成梁暗示,誰才是朝中真正做主的人。可李如松身為李成梁長子,聽說也是文才武略全都頗為了得的名將種子,這樣一個人哪怕不放在遼東,而是調到九邊之中的其他地方磨礪打仗,那也好過放在京城這種富貴窩里,這不是純粹浪費人才嗎?然而,盡管心里非常不贊同,可想到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都斷然不會任由小皇帝如此胡來,他本想暫時忍一忍,不說話。

    要知道,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宮里,朱翊鈞時時刻刻被人駁回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

    可是,當朱翊鈞甚至盤算起了李成梁的其他几個兒子時,田義終于還是沒能克制住:“皇上,遼東李家崛起到現在,不過也就是這十几年的事,而把李成梁放在遼東總兵的位子上,而且在其身后鼎力支持,這其實是前首輔高新鄭的主張,元輔張先生只不過是繼續沿用了此人。嘉靖年間,遼東戰局糜爛,十室九空,拋荒的民田不計其數,也就是到了隆慶,文有張學顏,武有李成梁,這才好轉了許多。遼人守遼土,這正是先帝那時候就定下來的。”

    盡管看到朱翊鈞那張臉一下子就黑了,田義還是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勸道:“皇上若是留一個李如松也就罷了,可李家其他兒子如今都在遼東軍中……”

    朱翊鈞拳頭砰的一下砸在扶手上,怒聲說道:“可按照從前的規矩,出外為總兵官的,不都是正妻嫡子留在京城?”

    “皇上,那是開國那會兒,武將功高,名聲大,所以防備森嚴,現在這規矩早就不是從前那光景了……”

    “可朕怎么聽說,戚繼光在薊鎮卻沒有帶著發妻?”

    那是戚繼光和發妻早就鬧翻了,所以如今就帶著寵妾和兒子在身邊……

    田義在心里這么說,可在皇宮里說戚繼光寵妾滅妻,日后萬一朱翊鈞也這么干,露出一點口風,他就不要活了,因此,他只能換了一個方式說道:“皇上,薊鎮和遼東情形不一樣,更何況,戚大帥不是薊鎮本地人。而遼東若不是啟用李成梁和一大批本地將領,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家園不被虜寇占領,這才奮勇拼殺,那么地處察罕兒部、朵顏三衛外加女真人三面夾擊的遼東,哪里撐得到現在?所以,朝廷對遼東文武這才一貫優容,自然不會拆散人家妻兒……”

    好說歹說,總算是讓朱翊鈞打消了那念頭,田義在告退離開乾清宮時,雖說大冷天卻前胸后背都是汗。他自問并不是想要往上爬,這才幫著小皇帝出面去籠絡汪孚林,希望將馮保和張居正一分為二把持的大權給奪回來,而是因為從小在內書堂就養成的忠君意識。正因為如此,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埋怨張居正和馮保看似對朱翊鈞的培養教導不遺余力,可光會讀經史子集有什么用?

    人的野心會因為地位不同而不同,朱翊鈞身為天子,只要左右有近侍一挑撥,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要拿回權力,可與此同時,手段跟不上想法怎么辦?

    當回到司禮監之后,田義便拐去了內書堂。

    洪武年間朱元璋嚴禁內臣認字干政,但整個大明朝有且只有朱元璋一個勤政的皇帝,到了永樂年間,朱棣就設了文淵閣,挑選翰林入閣票擬辦事,自己只管根據票擬酌情朱批。等到了仁宗宣宗,這兩位進一步把閣臣的權力擴大不說,就連朱批也懶得干了,宣德皇帝直接把批紅大權下放了一大半到司禮監不算,還設了內書堂,一次性挑選了兩三百個小太監入內讀書。

    至此之后,大明朝在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之外,又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非內書堂不入文書房,非文書房不入司禮監。

    只不過,相比如張璁桂萼這樣從未進過翰林院的人,還能夠因為嘉靖皇帝的特旨出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然后再升入內閣,那些沒進過內書堂的太監自然不可能再回內書堂,和一幫小宦官一塊讀書回爐再造,所以像劉瑾魏忠賢這樣的固然一時不可一世,可真正說起來,真正從內書堂出來,有文化有志向的太監個個都瞧不起他們,就和張璁桂萼在翰林院鍍過金,別人也瞧不起他們一樣。

    眼下在內書堂這里讀書的,全都是些剛剛淨身入宮,年齡不超過十歲的孩子。每年一選,無一例外都是精心挑選聰明俊秀,適合讀書的,可以說是百里挑一也不為過。相比外頭那些進士從小啟蒙讀書,一步一步科舉上來,這些小宦官的師資力量更加強大,因為在此教習的全都是翰林院中的資深翰林!

    這會兒田義和內書堂掌司陳矩在窗外看著里頭這些小太監們讀書,田義就忍不住嘆道:“歷來這些教習,有的為了異日登閣拜相,從教習的時候就開始鋪墊,進出司禮監時更是處處與人交好,比如嚴嵩;有的為了讓宦官們太監們懂得忠孝節義,將來能夠匡扶朝綱,操碎了心,比如當年的陸深陸子淵;也有的那是根本就不屑于教導宦官,覺得只不過刑余之人,比如說正丁憂的沈仲化學士。”

    “要不是少時入宮,要不是進了內書堂,咱們這輩子也就是目不識丁之人而已,哪里知道忠孝節義?只不過,几百號人進來,要立足又豈是那么容易的?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輩欺負,被同學****,而上頭發的書本根本就只是虛應故事,要不是我拜在老祖宗高公公門下,他私底下贈書,哪有今天?”

    陳矩亦是如此感慨了一番,等到了他這個內書堂掌司辦事的地方,屏退了下人,他這才低聲問了田義之前進乾清宮的始末。原來,昨日正在私宅的他,聽到弟弟陳居恭稟告了汪孚林在同一閣設宴的事情之后,就立刻告知了田義,這才有田義往朱翊鈞面前遞話。此時此刻,聽田義挑明了朱翊鈞的想法,他一樣眉頭皺成了大疙瘩。

    “幸好你勸諫了皇上,否則萬一皇上真的向外頭流露了這樣的口風,元輔張先生一定會為之大怒,到時候馮公公再到慈寧宮一告狀……”

    想到李太后屆時又會勒令朱翊鈞長跪謝罪,陳矩看到田義面如土色,他也忍不住后背發涼。也正因為如此,盡管田義曾經問過,是否要對朱翊鈞挑明他也是援手,他卻堅持只肯縮在后頭提供消息。不是他不夠忠君,實在是覺得里外三座大山壓著,朱翊鈞稍有不慎,自己就可能與乾清宮被清洗的那一批批太監一樣。

    而田義見陳矩正在沉吟,當即不無謹慎地問道:“麟岡,汪孚林如今在外這樣廣結羽翼,元輔張先生會不會生出反感?畢竟,他是靠著元輔鼎力支持方有今日,皇上也是為此才著意籠絡他,要是他因為這太過張揚的舉動觸怒了元輔張先生,我白費力不說,皇上只怕會大失所望。”

    “渭川兄,你當局者迷了。汪孚林此次設宴請的這几個都是什么人?”陳矩請田義在對面坐下,這才湊近几分,低聲說道,“程乃軒人人都是知道的,他的同鄉、好友、同年,又是姻親,歷來幫他做過很多事,這個給事中是因為王崇古看中安陽那一畝三分地,把兒子安插過去做縣令,這才酬答他的。而李堯卿因為前頭殷閣老之力,入為吏部文選司員外郎,而他更是元輔張先生的門生!除卻這兩人之外,其他三個人人都是因為汪孚林方才有此等境遇!”

    田義被陳矩這么一說,想想自己火速讓人打聽到的,黃龍和朱擢的政績和履歷,他不得不承認,陳矩沒有言過其實。但對于剩下的那個鶴立雞群的人,他的臉色就有些古怪了:“都說張寧此次是搶了麟岡你的位子,怎么,你覺得他也是因為和汪孚林的關系,這才能擢升司禮監隨堂的?可他并不曾宣揚此節。若不是這次我特意讓人打聽,發現他和黃龍朱擢都來自杭州,說不定就錯過了。”

    “你以為馮公公為何會不動聲色,運作了他去跟著汪孚林一同去迎接張家那位太夫人?馮公公掌著東廠,如果要打探消息還不容易?”

    田義痴長五歲,但對陳矩的判斷卻素來信服,此時不得不承認對方的判斷很可能是對的。與他們這些一直都呆在宮里沒出去過的人相比,張寧的資歷算不上非常好看,在內書堂據說還挨過罰,成績靠后,這樣一個人由馮保舉荐上去任隨堂,確實和汪孚林脫不開干系。

    見田義顯然已經贊同了自己的話,陳矩這才笑道:“而汪孚林能說服元輔,在遼東之事上改主意,你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這一次,田義方才真真正正恍然大悟。張居正如今在內閣中引進了申時行這個素來關系不錯的翰林院晚輩,在尚書這一層則有王國光李幼滋潘晟等人,在侍郎這一級有曾省吾王篆,而在科道,雖說有左都御史陳炌,雖說有當初那么多人聯名上書請留張居正,但卻比不上一個汪孚林在張居正心中的地位,就連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也得靠邊站,這意思還不明顯嗎?只要汪孚林小心謹慎,不犯大錯,在張居正下頭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張居正不會反感。

    “看來我真的是被皇上嚇破了膽子。”田義擦了擦額頭,有些自嘲地苦笑道,“老了,只知道杯弓蛇影,一驚一乍,若非麟岡你點醒,我只怕几天都睡不好。”

    “伴君如伴虎。”陳矩顯然很體諒田義的心情,可緊跟著,當外間守著的自己一個小徒弟敲門進來,壓低嗓音說出一句話時,他的臉色就一下子變了。

    “元輔張先生在內閣直房暈過去了。”

    別說陳矩,田義也險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兩人全都是四十出頭,司禮監中的絕對青壯派,在掌司這種職位上停留兩年,就能升隨堂乃至于司禮監秉筆。盡管上層有變動,那就意味著他們可能會有機會,但他們全都不是急功近利野心勃勃的性子,此時最大的反應便是糟糕要出事!

    陳矩在打發了那小宦官出去之后,第一時間對田義說道:“元輔這一病,內閣那邊便是次輔張閣老居首。渭川兄,如果我是你,這時候就是沒病也要先病一場!”

    這話聽上去拗口,但田義一下子就恍然大悟。張四維被張居正壓制得几乎談不上什么權力,被馮保時時刻刻盯死,這個次輔當得比呂調陽還難受,偏偏還不能請辭。在這種時候張居正突然一病,卻意味著張四維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機會,但可能也是最后的機會。

    而在這種時候卷入如此漩渦,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機會很大,風險卻更大!更何況,他替皇帝在外奔走,未必就真的一點行跡都沒露出去

    于是,田義几乎想都不想地說道:“麟岡,你放心,我知道分寸。茲事體大,我不多留了,告辭!”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18
第918章 閣老和太監的師生情緣

    李堯卿從前沒見識過張居正上一次病倒的情形,而這一次,剛剛接了父母到新居,正在籌辦婚事的他,他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一病牽動萬人心。之前聽說他辦喜事那會兒,還紛紛湊上來要幫忙,要吃喜酒,要迎親的那些同僚下屬們,全都壓根不談此事不說,甚至還有人隱隱在他面前流露出口風,說什么元輔病中,不宜操辦婚事,身為元輔門生,應當先去探望老師為上。

    而新官上任沒多久的李選郎直接沒好氣地丟了一句過去:“申閣老家也是同一天娶兒媳婦,你們怎么不讓申閣老家推遲娶婦?”

    盡管李堯卿的這句話讓吏部那些同僚們頓時閉上了嘴,可還是有不少人不以為然。畢竟,這位新任文選郎聽說背景很硬,二十六歲才頭婚,娶的還是前閣老殷士儋的女兒,據說又和張居正門下炙手可熱的心腹汪孚林有交情,吏部侍郎王篆對其評價頗高,文選司郎中臧惟一一貫眼高于頂,也與其相處不錯,眼看一年之后就可能榮升文選司郎中,誰不嫉妒?因此,李堯卿這好端端的一句話,便被有心人曲解之后散布了出去。

    李選郎說首輔大人病得好不是時候,耽誤他娶媳婦!

    當謠言兜了一圈,最后被臧惟一聽到再次告訴李堯卿的時候,昔日恃才傲物,如今稍稍收斂鋒芒的李堯卿頓時怒形于色。可轉瞬間,他就收起了滿臉怒容,非常沉穩地對臧惟一拱了拱手:“多謝臧兄好意告知。有道是眾口鑠金,這種事我去澄清也沒用,還不如放著不管。至于去元輔那兒探望,那就更滑稽了,我和元輔雖有師生之分,但之前我從未私謁過,眼下突然做出一副關心備至的樣子,不嫌太假嗎?”

    臧惟一自己就很反感那些趨炎附勢的家伙,李堯卿這話無疑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贊同地連連點頭,隨即似笑非笑地打趣道:“你辦喜事,請柬也不發給我一張,這是不是太見外了?”

    “我新官上任,這婚事都沒怎么顧得上,全都是汪程二位本著朋友之義替我奔走,請柬也都是他們替我發的,他們大概是覺得臧兄崖岸高峻,所以沒送請柬。臧兄既然肯賞光,回頭我親自來送。”

    “那還差不多。”臧惟一滿臉欣然地點了點頭,“從前我看汪孚林此人劍走偏鋒,總覺得他不走正道,聽你說起和他舊日交情,方才覺得倒是真心有所擔當,倒是可以交一交的人。不過,他此人最讓人嘉許的一點不是別的,而是他和六科廊兵科給事中程乃軒交情莫逆,互為犄角,卻沒有隨隨便便就把人引荐去給元輔,你也是一樣。交情歸交情,做事歸做事,這種瓜田李下的糾葛,少一點來得好。”

    李堯卿聽汪孚林說過,臧惟一是張居正親信王篆親自推荐,張居正點頭認可,這才能當上這個文選司郎中的。但臧惟一卻是一不去謝王篆,二不去私謁張居正,平素銓選也是極其強硬。李堯卿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君子,但平時為人處置的宗旨是,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更何況他也不能全部算是欺騙對方。所以,對于臧惟一的好意提醒,想到這位竟然是盡量避免和張居正扯上太深的關系,他不禁在心中暗嘆一聲。

    而汪孚林得知臧惟一竟然親自向李堯卿要婚禮的請柬,不禁對這位老相識豎起了大拇指。至于外頭某些人有心放縱的流言,他卻完全沒放在心上,這一日在都察院中,山東道掌道御史曹仁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李堯卿這樁婚事不是時候,他就立時發作了。

    “元輔只是病休几天,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用得著小題大做,拿人婚事說三道四嗎?且不提申閣老也是這天娶兒媳婦,滿京城不少定下婚期的官民百姓,難不成這段日子都要停嫁娶?傳這話的人全都是不安好心,不但成心詛咒元輔,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曹仁沒想到一句扎人的諷刺竟然給自己惹來了一身騷,詛咒元輔這種罪名就已經很要命了,藐視皇帝這從何而起?然而,他才氣得嚷嚷了一句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汪孚林就直接把他頂了回來。

    “你還不服氣?那好,我就把話說得簡單易懂一點。元輔是李堯卿的座師,李堯卿是元輔的門生,元輔正好病了,而他的婚期已定,要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不是認為有這么一樁喜事,正好可以沖走點晦氣?太醫署都只說元輔的病不過操勞過度,養一養就會好,你堂堂掌道御史卻和外頭三姑六婆似的,傳什么元輔病中門生不宜辦喜事這種鬼話,難道不是詛咒元輔這病重得隨時可能撒手?”

    “至于我說你沒把皇上放在眼里,很簡單,若是皇上在病中,為人臣屬者緩辦喜事,那還勉強說得過去,現在病的是元輔不是皇上!”

    這是一大早眾多人進都察院的時候,趙鵬程正好在自家掌道御史身后不遠處,因此這番唇槍舌劍,他是從頭看到尾,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他簡直瞠目結舌,只覺得汪孚林的說法實在是太大膽,太勁爆,可怎么就聽了覺得這么解氣呢?

    趙鵬程這么個小人物尚且覺得驚心動魄,曹仁眼見得四面八方已經聚攏了不少人看熱鬧,那后悔勁就更加別提了。早知道汪孚林是這樣得理不饒人的性子,他干嘛還非得去和這家伙較勁?尤其是當汪孚林竟然不管不顧,隨口叫了几個御史過來評理,將他剛剛提到的流言給說了一遍,忿忿不平求公道的時候,曹仁發現不少人看自己的目光除了同情,還有的甚至直接露出了鄙薄,他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了一絲深深的寒意。

    果然,他雖說強打精神辯白几句,然后就奮力突破人群回到了直房,可不多時就被左都御史陳炌給叫了過去,直接訓了個狗血淋頭。用陳炌的話說,身為掌道御史,卻如同街頭巷尾的婦人那般人云亦云,傳揚出去豈不是笑話?

    汪孚林可不會去理會曹仁如今是怎樣后悔不迭,他之所以會選擇突然又挑起這樣的口舌之爭,完全是為了把自己這仿佛是氣急敗壞的閑話傳出去。至于張居正那邊如若知道了,會是怎樣的反應,他仿佛并不在意,接下來雖說也去過大紗帽胡同兩次,但都是停留很短,一連几天都在幫忙操辦李堯卿的婚事。他這個當丈夫的都如此,小北這個為人妻子的自然更加善始善終,和許瑤奔前走后,忙得不可開交。

    這一日晌午,當她受了李堯卿母親之托,陪同宣城一位年長官員的妻子到殷正茂的那座老宅中,給准新娘插簪的時候,她正抽空和殷二太太謝氏說著婚禮最后的一點事務,突然就敏銳地聽到外間仿佛有人在說話爭執,聲音不大,似乎有點遠,但耳力很好的她卻沒錯過。

    知道殷家跟來辦喜事的仆人不多,而這座宅子還是汪孚林和程乃軒借給殷家人嫁女的,所以作為半個主人,她就對沒辦法立時脫身的謝氏打了個招呼,自己悄然帶著芳容和芳樹從屋子里出來。一直到二門,她才看到一個媽媽正急得什么似的與一個小厮理論,她就開口叫道:“怎么回事?是打算把里頭各位太太奶奶們全都驚動了才肯罷休?”

    “少夫人。”那媽媽卻不是殷家人,而是小北安插過來的。殷家那點人手如今全都忙著招待今日前來觀禮的各家親朋故舊還來不及,哪顧得上這頭。她撇下那小厮快步上前到小北面前屈膝行了個禮,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小厮來通報說,外間有人替宮中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姜公公來送禮。問他人和殷家有什么關系,他又推說不知道,殷二老爺那邊根本脫不開身,就來求見殷二太太,我攔了一攔,他卻說那姜公公的人很誠懇,死活磨著我為他通報。”

    小北頓時為之一愣。殷士儋當年那點事,她也曾經聽汪孚林說過大概,意思是高拱為了援引張四維入閣,拼命阻擋殷士儋這個舊日裕王邸同僚的路,因此殷士儋怒極生恨,干脆借了宮中太監的力入閣,其中馮保也出力不少。之所以殷士儋能夠走這樣的偏門,是因為這位閣老曾經擔任過內書堂教習,一度出入司禮監很勤快,與不少大珰都有密切的關系。

    可是,權閹和權臣之間的關系本就功利,如今殷士儋都已經致仕了,宮中太監的力量又不可能幫著殷家人中進士,所以殷士儋幼女殷小姐和李堯卿這樁婚姻,殷家方才會不惜坐等而玉成,更是在李堯卿這個准女婿的仕途上下了大力,和張居正達成了妥協。那么,如今這位來送禮的姜公公是何方神聖?

    心中一時想不明白,小北就多了几分謹慎,對那殷家小厮贊許了兩句,隨即吩咐那媽媽先出去將那送禮的人帶到外院小花廳。她重新回到屋子里,見殷二太太正被人圍著說話,她若是上前去遞話,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發現,而殷小姐年少,很難知道父親和宮里那些太監打交道的情形,兼且人還有許瑤作陪,她想了想就干脆再次出門,打算獨自去應付那位宮中來客。

    等到了外院小花廳,見來的是一個身穿青綢直裰的中年人,她就和顏悅色地說道:“殷二老爺和殷二太太如今忙著招待客人,一時半會抽不出空,我是幫忙殷家操辦婚事的,我家相公是都察院廣東道監察御史汪孚林,你有什么話可以直接對我說。”

    那中年人立時為之釋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道:“原來是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

    小北再次聽到這個名字,便笑著問道:“你家姜公公和殷老太爺可是有舊?讓你前來送禮,可還有其他吩咐?”

    “回稟汪大奶奶,我家姜公公是殷老太爺當年教過的弟子,殷老太爺入閣之后,還記得我家姜公公,托了馮公公探問,這才得知人在御馬監,后來馮公公首肯,姜公公還曾經到私宅拜謁過老師和師母。殷老太爺致仕,也是我家姜公公一路把他送到天津的,本來還打算再送到山東,因為不敢擅離方才回返。如今知道老師嫁女,姜公公恐怕沒法來喝這杯喜酒,就吩咐我特意提早來送賀禮。”

    原來是殷士儋當年的學生么?只不過這樣的學生還肯大大方方認下來,殷士儋這人倒是挺有趣。

    小北嘴角微挑笑了起來,越發親切地說道:“既然是這樣,那就不是外人了。你如果不忙著回去,那就在這里坐著慢慢喝茶等一等,我這就差遣人去請殷二老爺過來。”

    知道汪孚林這兩年來可謂是炙手可熱,就連其妻葉氏的那場身世風波,也在京城廣為流傳,那中年人不過是姜淮身邊的掌家私臣,見小北待自己如此客氣有禮,不禁也覺得大有臉面,連忙欠身謝過。小北當即吩咐了芳容去找殷二老爺,接下來自己又打探了一番姜淮的情況,誰料人家似乎有感于她那和煦的態度,說著說著,竟然連自家公公當年的老底子也給完全揭了出來。

    “姜公公常常對我們說,當年他在內書堂讀書的時候,殷老太爺任教習,他趁著殷老太爺不在屋子里的時候進去偷看書,正好看到老太爺的烏紗帽和銀帶,就都穿戴了起來,結果正在屋子里大搖大擺的時候,殷老太爺竟然回來了,他沒看見,還在那自顧自學殷老太爺走路,直到殷老太爺呵斥這才發現。眼看恩師要發火,姜公公急中生智,說出了一句話來。”

    聽著這劇情,小北登時不禁莞爾,卻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最終殷士儋沒有追究,反而結下了一段善緣。

    果然,下一刻,她就聽到外頭傳來了殷二老爺的聲音。

    “姜淮說,師父您家里自有玉帶,這銀帶有什么了不起的?父親聽了哈哈大笑,也就把人放走了,回去之后和母親說起,兩個人差點笑破了肚子。”

    殷二老爺打起帘子進屋,見小北起身對自己襝衽行禮,他點點頭后就沖那姜淮派來的掌家笑道:“回去告訴姜淮,送禮之外,他只要愿意,就來喝這杯喜酒,大不了我在書房單獨款待他。”

    等到那掌家起身連聲答應,行過禮后告退離去,殷二老爺才對有些迷惑的小北說道:“家母閨名束玉,姜淮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的,靈機一動拿出來調侃,但父親卻也賞識他急智。后來父親離開內書堂多年之后,卻還托馮公公打聽過姜淮,他那時候已經是御馬監奉御,還特地到家里來拜見師父師母,父親致仕的時候,確實是他一路送到天津,父親也確實拿他當弟子相待。”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25
第919章 好讀書的姜淮

    當小北回家對汪孚林說起這件趣事的時候,汪孚林先是驚訝,然后也同樣笑得前仰后合。

    銀帶……束玉……玉帶……虧得殷士儋好度量!

    笑過之后,他就摟著妻子說道:“這世上的文官,十有八九都瞧不起宮中那些閹宦,瞧不起他們身有殘缺,認為他們低三下四,可有些人也不去想一想,除卻某些羨慕富貴,于是自宮求進的,有多少都是貧苦沒著落,這才把好端端的孩子往宮里送?而且內書堂大多挑選十歲以下的孩子入內讀書,又讓多少原本目不識丁的人有了讀書認字的機會?我在碰到張寧之前,對宦官也沒多大好感,可和他打過几次交道之后,卻覺得某些宦官比大多數偽君子要強多了。”

    “是啊是啊,當初要沒他弄來那條船,你就去游西湖吧!”小北嗔笑了一聲,隨即就躲開了汪孚林的咸豬手。

    “從前我覺得殷士儋靠著結交宦官入閣,總是一個很有機心的人,現在聽你說的這個故事,卻覺得他這人著實還豁達。換成是我,到內書堂當教習,一個小宦官跑來戴我的烏紗帽,束我的銀帶,大搖大擺學我走路,等被我撞破發火時,還拿我家妻子的名字來開玩笑,別說發火吼一頓,就是拿戒尺抽他一頓都是輕的,他竟然就這么輕輕放過了。要知道,以他那時候和姜淮天差地別的身份,隨隨便便就能讓姜淮一輩子不能翻身。這種容人雅量,很了不起。”

    對于汪孚林的這種說法,小北也覺得頗為贊同,但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只不過,后來殷閣老官做大了,卻還托馮保去探聽這個姜淮,這應該就不只是重敘師生之誼了。”

    “沒錯,殷閣老怎么入閣的?據說是靠的陳洪。入閣之后,他屢屢被高拱指使言官彈劾。既然立足艱難,他當然唯有靠著和宮中加深聯系。畢竟,陳洪不久就下台讓位給了孟沖,而孟沖目不識丁,他怎么看得上?相反,馮保卻是正經內書堂出來,飽讀詩書,精通琴藝。于是,殷士儋借著姜淮的事對馮保放出一個信息,你看我從前對一個小宦官如何寬容,那么我對你們這些大太監的態度不就可想而知了?”

    “可惜,馮保雖說那時候就是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太監,奈何在隆慶皇帝面前卻不過平平。所以殷閣老下台,馮保幫不了,而等到高拱下台,當今元輔上台,殷士儋的價值不如元輔,而且若是執意非要重新扶殷士儋入閣,他和元輔的關系就可能破裂。按照一般人的邏輯,內閣有一個盟友,當然不如內閣有兩個盟友,如此可以扶持這個打壓那個,任憑人窩里斗,坐收漁翁之利。可是,馮保卻沒有這樣做,哪怕元輔即將遭遇丁憂也沒打過這樣的主意。”

    說到這里,汪孚林對馮保的取舍不禁有些欽佩。那時候高拱下台,高儀一死,馮保可以說是內廷皇權的代行人,小皇帝的大伴,李太后最信任的人,縱使張居正還要差不止一層,可馮保卻基本上放手給張居正去做事,自己几乎沒有給過掣肘。

    也怪不得馮保雖說下場淒慘,后世還有不少士大夫認為這是大明朝難得一見的好太監……

    “我聽說,殷閣老當年請求致仕的時候,才剛好五十歲,現在也不過五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如果他在內閣,又是敢和高新鄭公打架的脾氣,肯定會很難和首輔大人相處。”小北對汪孚林的判斷素來服氣,此時越想越是覺得這種大臣之間的傾軋,真的是無關政績,無關人品,只因為你不把人擠下去,你自己就可能被人擠下去,所以要竭盡全力提防每一個人,哪怕是自己的盟友。

    高拱若不是因為一念之仁,沒有早點把張居正給逐出內閣,怎么會落到現在的下場?

    “這樣吧,你回頭在殷家的時候看看有沒有機會,若是那位姜公公主動找你,那就不妨說几句話。雖說殷士儋對馮保推荐過他,可馮保自己徒子徒孫都用不過來,未必就有多重視他,他如今特地為殷家嫁女來送禮,未必就沒有別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我已經和許家姐姐說好了,辦婚事那一天,我幫著殷家嫁女,她幫襯著李家娶婦。”

    夫妻倆說完這樁很有意思的小插曲,小北正要問一問汪孚林之前特意在都察院說出那樣很容易讓人曲解的話,會不會太過頭了,卻沒想到枕邊人突然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下一刻,她就聽到汪孚林在耳邊低聲說道:“阿毛雖說有個哥哥,但金寶比他大太多了,以后說不定他和侄兒還相處得多些。咱們再努力一下,爭取給他再添個弟弟妹妹,免得你在家無聊!”

    小北一下子為之一怔,猛地想起,今天這日子算算確實是那几天,當即輕輕嗯了一聲。

    等到云收雨散,汪孚林下床要去收拾時,卻突然開口說道:“媳婦,對不起,其實接了爹娘和阿毛過來到京城一起過年,并不是大事,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只能委屈你了。”

    盡管小姑子汪二娘和自己的妹妹也差不了多少,還有許瑤這個朋友,出外拜客也能有個伴,但汪孚林去都察院的時候,小北還是常常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細細思來,哪里不知道是將襁褓中的兒子留在徽州的緣故?此時聽到汪孚林這么說,她只覺得眼睛一陣酸澀,竟是起身一把從后頭抱住了汪孚林,伏在那并不算十分堅實寬闊的肩背上,眼淚一滴滴掉落了下來。

    “我不后悔……李師爺尚且能等殷小姐那么多年,可我們那么容易就在一起了……只要你能夠好好的,以后我們一家人有的是時間相處!”

    “是啊,你說得對。”

    汪孚林笑了笑,輕輕把手按在了小北那環著自己腰身的雙手上:“如果沒惹上張四維,也沒碰上過元輔,只要我考中了進士,這時候也能辭官回鄉做富家翁,等到日后再出來做官。可既然冤仇結大發了,元輔又對我不錯,那么就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這一次是張四維最好的機會,我不相信他已經發覺我靠上了皇上這尊日后最大的靠山,已經聽說元輔的病不大好,已經發覺皇上對元輔和馮保心懷忌憚,還能夠忍得住。辦好李師爺這樁婚事,就該打硬仗了!”

    這一夜,夫妻倆恰是激情四射,半宿未眠。等到大清早起來時,汪孚林去都察院時況且腰腿酸軟,坐在馬上哪里都不得勁,小北坐車出門去殷家時,又何嘗不是在馬車里睡了個昏天黑地?然而,嚴媽媽得在家里看家,兼且教導新來的几個仆婦丫頭,外加以真實容貌賣身進來的“劉英”,跟著她出來的芳容和芳樹雖說得用,可到底比不得嚴媽媽和她留在廣東嫁人的碧竹武藝熟稔,所以她到了殷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泡了濃茶來。

    送聘,發妝,轉眼便是婚禮的正日子。一大早新娘開始梳妝打扮,小北也沒閑著,幫著殷二太太應付一撥撥到女方家里來道喜的客人,甚至只能抽空少許安慰了一下緊張到了極點的新娘子。等到了下午新郎過來迎親的時辰時,忙了太多天的她甚至沒力氣去看那前頭是怎么個熱鬧的情景,干脆就在茶房里坐著歇口氣。可就在她很大度地放了芳容芳樹,包括茶房里几個仆婦丫頭的假,讓她們去湊熱鬧的時候,她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緊跟著,門帘竟是被人掀開,緊跟著一個人直接鑽了進來!

    那人三十出頭,一身青絹直裰,黑色布鞋,發間青玉簪,光著頭沒有戴幞頭又或者帽子,乍一眼看去,仿佛不知道是哪家來蹭喜宴的窮親戚,可小北和人一打照面,卻發現來者初見自己微微有些訝異,但隨即就顯得冷靜而從容,行禮的動作非常得體,分明是經過嚴格訓練的。

    “不知道茶房里竟然還有女眷,恕我冒犯了,夫人見諒。”

    聽到這說話的聲音帶著几分陰柔,又瞥見此人白面微須,但那几根著實有些不自然,小北不由心中一動,等對方想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就開口說道:“無妨,想來你也是不想和外間那么多官人們照面吧?殷二老爺作為兄長,得把新娘子送上轎之后才能得閑,你不妨在這里坐坐,不要緊的。”

    “哦?夫人怎么知道我是找殷二老爺的?”陰柔青年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就恍然大悟,笑著問道,“可是汪家少夫人?”

    聽到對方直接開口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小北就笑道:“正是我,可是姜公公?”

    “呵呵,是我。我還想著打扮得低調些過來,見了殷小姐出嫁,會一會殷二老爺就走。”姜淮摸了摸下巴,呵呵笑道,“之前聽送信的掌家說,殷家臨時借住的這宅子很大,是當年殷尚書的舊宅,多虧汪爺和程爺幫襯,師父才能風風光光嫁女。只可惜前頭人太多,我不想被人撞破師父的兒女和宮中太監堂而皇之地往來,只能找地方避一避等一等,誰知道這么巧就遇見少夫人。若不是我臨時起意才到這來,還以為是您在守株待兔。”

    小北頓時被姜淮這輕松的口氣給逗樂了。想起之前對方派來的那個掌家,以及殷二老爺說的那個故事,她的嘴角翹得更高了些。

    “不是守株待兔,而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姜太公釣魚?此事出自晉朝苻朗的《苻子?方外》。”

    見姜淮眼睛亮晶晶的,竟然開始饒有興致地說起了出典,小北頓時愣住了。和汪孚林呆的時間長了,老聽他一本正經地說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比如封神演義,小北已經習慣了隨口亂說,卻不曾想遇到個談典故的宦官,此時不由得笑道:“姜公公真是博覽群書。我倒沒讀過你說的,只聽外子說過几卷封神演義而已。”

    “我可遠遠不及汪爺。汪爺寫的那些故事宮里流傳很廣,我也拜讀過几卷法蘭西演義,非常佩服,內書堂里流傳就更多了。”姜淮說起內書堂時,臉上明顯帶著几分追憶,竟是笑瞇瞇地對小北說,“希望少夫人回頭能請汪爺把您剛剛說的這故事也寫出來,這封神演義肯定比那些西洋演義更加引人入勝。”

    小北只覺哭笑不得——回頭汪孚林一定會抱怨,媳婦你坑夫啊,沒事又給我增加工作量——她定了定神,這才拐回正題道:“姜公公這么年輕,就已經是御馬監監督太監了,實在很令人驚嘆。”

    “可和汪爺一比,不是就老了?”姜淮乍一看顯得有些高冷,但一說話,便流露出几分當年在內書堂時的大膽天分來。見小北笑吟吟的,不以為忤,他想到傳言中汪孚林這位妻子的出身,倒有些佩服汪孚林娶妻的眼力。畢竟,他尊敬的殷士儋妻子,那位束玉夫人,就是這樣一個很豁達很隨和的女人,和那些矯揉造作的貴婦截然不同。于是,他見小北抬手示意他在對面坐下,仿佛這里不是茶房,而是會客室,他就毫不在意地坐了。

    當然,他沒忘記特意解釋了一句:“我吩咐了我一個干兒子在外頭守著,少夫人不用擔心回頭被人撞進來說閑話。”

    小北正想問的事情被人直接挑明了,心下還沒來得及一松,對方接下來說的話,就讓她一下子拋開了之前閑話家常的輕松寫意。

    “御馬監掌兵,想來少夫人也應該聽說過,不過我這個監督太監自然比不得掌印太監和提督太監,只因為當初提拔我的是馮公公,再加上年輕,在宮里也就有几分薄面。”說到這里,姜淮看了一眼小北,見其分明心領神會,竟是微微頷首,他心想什么樣的妖孽娶什么樣的媳婦,這種事竟然也聽得明白,不用完全點破,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聽說之前汪爺因為遼東的事深合皇上心意,慈聖老娘娘卻把皇上叫過去說了一頓。”

    沒等小北消化完這么一個消息,他就又開口說道:“皇上之前有些小風寒,指名召了太醫院御醫朱宗吉,沒想到一問才知道,朱太醫竟然病了,連元輔這次病倒,都不是一貫給張家把脈的他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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