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明朝謀生手冊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5-4-20 20:55: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6 980801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34
第920章 榮升祖父

    幸好!幸好!

    小北在心里連說了兩個幸好,暗想汪孚林素來對朋友那是最沒話說的,知道張居正這場病可能會帶來各種問題,首當其沖的就是几乎成為張家人最常用大夫的太醫院御醫朱宗吉,因此早早暗暗知會朱宗吉趕緊“病倒”。若非如此,朱宗吉這些天肯定要出入張家把脈診斷開方子,會有多少人去向其打探張居正的病情如何?到那時候,別看朱宗吉還是武清伯李家常用的大夫,仍然擺脫不了那漩渦。

    她非常得體地露出了几分憂色,皺眉說道:“朱太醫竟然病了?這些天只顧著李大人和殷小姐的婚禮,我和相公都沒顧得上其他事情,相公就連大紗帽胡同都沒來得及去兩趟,每次更是來去匆匆,等今天過后,我得請他去看看朱太醫才行。”

    饒是姜淮八歲入宮,在宮中浸淫了快三十年,也沒看出小北臉上有什么破綻。知道沒法指望這察言觀色的本領了,他干脆直截了當地說道:“聽說師父嫁女,我派人前來送禮,原本沒指望能喝這杯喜酒,卻沒想到殷二老爺還認我這個師弟,這才厚顏親自來了,卻剛剛好如此有緣分,撞上了少夫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雖說師父當年對馮公公推荐了我,但馮公公下頭人太多,最初也沒顧得上我,這個御馬監監督太監,是張容齋張公公推荐我當的。”

    敢情姜淮是張宏的人嗎?

    小北剛想到這里,姜淮卻又詞鋒一轉道:“但馮公公原本屬意我去當乾清宮管事牌子,卻被張容齋公公攔了下來。后來聽說是張容齋公公建議,皇上自己從二十四衙門挑人,我裝傻充愣,也就沒選上我。”

    不愧是被殷士儋看中,特意向馮保推荐的人,這人趨利避害的心思簡直絕了!

    想到這里,小北便真心實意地贊道:“姜公公真是慧眼如炬的聰明人。”

    任憑是誰,被人稱贊總會高興,姜淮也不例外。而且稱贊自己的不是宮中那些同僚下屬,而是外邊的官宦夫人,他就更加開懷了,但更多的是一種和聰明人打交道的欣然。既然已經試探出有其夫必有其妻,那么他就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真心實意地說道:“師父回鄉致仕之后,殷家沒人出仕,我也不敢隨便接觸外頭的朝官,如今得知師父力推姑爺,甚至為其謀了文選司員外郎之職,我本來想看看能否和他相交,沒想到竟然能遇到少夫人。”

    知道姜淮此刻不需要拐彎抹角,拖泥帶水,小北就爽快地說道:“李大人和我家相公是老朋友。他一向知道,我家相公和人相交不看出身,想來姜公公應當聽說了,他和司禮監隨堂張公公是怎么認識往來的。多一個朋友,多一個幫手,彼此遇事時更能夠相互扶助提攜。”

    “那是自然。”姜淮頓時笑了,“汪爺選了同一閣這種司禮監一大幫人的產業宴客,雖說不至于人盡皆知,但有頭有臉的都知道了。我和內書堂掌司陳矩也有點交情,當然也就聽說了此事,否則,也不敢直接對少夫人提。”

    他一點都沒問小北是不是能夠替汪孚林做主,而是非常自然地說道:“我這兒正好還有個消息可以告訴少夫人,內閣次輔張閣老,這些天揭帖上得很勤。只不過,這是照例要先送司禮監,再送皇上的,不消說,馮公公全都預先過目。只不過,百密總有一疏,少夫人說對不對?”

    “確實如此。”小北立刻點了點頭,可她正打算稍稍深入一下這個問題時,卻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

    “姜公公,有人朝這邊來了!”

    姜淮立刻一彈衣角站起身來,又急又快地小北說道:“我在北城靖恭坊炒豆兒胡同有座私宅,我弟弟就住在那。他不像那些老公公的弟弟侄兒一樣拿腔拿調,是個挺老實的人。今后若有事,少夫人可使人送信過去,這本書當成暗語,寫著暗號對應的紙也在里頭。書不重要,里頭的東西重要。”隨手將一卷唐摭言給塞了過去,他就繼續說道,“至于我要送什么消息過來,自然會有各種法子送到汪爺手上,至于特別的記認,暗號紙上我已經寫明了。”

    “我一會自己讓人去通報殷二老爺,少夫人就不用費心了。”

    說完這話,姜淮就迅速閃出門去,小北隨即彈起身到門邊一看,卻只見這位進過內書堂,如今在御馬監排名第三的太監竟是動作敏捷翻牆而去,先頭那個報信的人也無影無蹤,直到人消失,她才看到不遠處芳容和芳樹結伴回來,身后還跟著几個仆婦。她立刻放下門帘回到位子上,掃了一眼手中的書,心中就斷定今次過來,姜淮也許本是想和殷二老爺,甚至是李堯卿建立一點聯系,卻直接和自己碰上了。

    不過這樣的巧合,多來几次更好!

    她不動聲色地將那本唐摭言中夾著的暗語序號那張紙片藏進了腰中錦囊里,隨即便好似在看書似的,等到眾人進來,說說笑笑,她手里這本書卻沒有引來任何人的關注,就這么給忽略了過去。趁著別人都以為她在翻書解乏,她把一本書隨手翻了一遍完,確定只是司禮監經廠中一本再普通不過的刻本,她在安排好殷府中那些客人之后,月上樹梢時分回程時,就隨手把書順了回去,而不是隨隨便便就當一本沒用的書扔在殷府。

    而這一夜在李堯卿那邊幫忙的汪孚林,就沒有小北那么輕松了。和已經過氣的殷家相比,昔日李師爺如今卻是炙手可熱的文選郎候補,再加上他和程乃軒親自打點,黃龍和朱擢都來相幫待客,盡管李父昔日只是個沒怎么見過市面的小秀才,一場婚事還是辦得滴水不漏。而最讓汪孚林又驚又喜的是,他和程乃軒在制藝時文上的老師,也是李堯卿當年的啟蒙老師方先生方岩,竟然和柯先生柯鎮一同在當日趕了過來,正正好好喝上了這杯喜酒。

    靠著汪孚林親傳,千杯不醉的作弊大法,李堯卿成功躲過了眾多灌酒的家伙,避進了洞房,而汪孚林也在應付完了眾多賓客之后,和程乃軒一起被方先生和柯先生拖走。面對兩個當年幫忙他們考中舉人,進而考中進士的恩師,不論是如今在京師威名赫赫的汪小官人,還是程大公子,全都異常老實。

    久別重逢,柯方兩位雖說還是舉人,相比昔日弟子在科場上一舉登第,仿佛還差了几分,但在氣勢上,他們卻更勝一籌。可是,冷臉方先生一開口,卻并不是數落兩人什么,而是直接對著汪孚林說:“世卿,借著小李大喜的日子,我也給你稍帶了一個喜訊。你當祖父了。”

    程乃軒先是呆呆發愣,隨即突然捧腹大笑了起來,還夸張得直接往地上一蹲,拼命地捶著地面。而汪孚林眼角直抽,突然沒好氣地直接在程乃軒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氣急敗壞地說道:“有什么好笑的!你回頭不也得當祖父?”

    “我至少得等到三十几歲才有這可能,誰像你,二十二歲當祖父,哈哈哈哈!”程乃軒卻不管汪孚林那臭臉,只顧著在那傻樂。

    “當祖父不好嗎?我要是愿意,再過十年就能讓人叫我老太爺!”汪孚林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這才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連忙非常關切地向方先生問道,“金寶他們兩口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你想他們給你添孫子還是孫女?”柯先生卻故意沒個正經,故意強調了一個孫字。

    “孫子孫女都行,我又不在乎這個。”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道,“但若是頭胎生個兒子,女方家里估計能松口氣,接下來也可以調理調理身體,不用暗自著急了。”

    “那不就得了?沈家小丫頭生了個大胖小子。”柯先生沖著汪孚林擠了擠眼睛,隨即笑道,“如今叔侄兩個大胖小子擺在一塊,哭起來能把房子給掀翻了,你家那兩位雙親又是高興又是發愁,喏,這是給你捎帶的家書。”

    汪孚林瞅了一眼還在地上笑個不停的程乃軒,也不理會這家伙,接過那封信就立刻拆口子看。就只見里頭厚厚好几張信箋,卻不是一封信,而是父親汪道蘊和金寶一塊寫的,前頭第一張是汪道蘊的,端著父親架子說了些老氣橫秋沒營養的話,末了才說了重點,無非是他和小北的兒子阿毛一切都好,金寶的兒子生下來頗為健康等等,最后順嘴提了一句汪道昆的現狀,還說是汪道昆正在寫一部新書云云。

    對于老爹的性子,汪孚林一貫知之甚深,因此看過之后就把那信箋隨手放到最后,這才開始看金寶那封挺長的信。抬頭照例是父親大人,然后金寶就很有條理地匯報了家中長輩的身體和生活狀況,小姑姑小姑父的現狀,秋楓在南京國子監的情況,葉青龍的生意推進狀態,自己的各種學習情況,仔細到詳細寫明拜會了誰誰誰——其中多半是沈懋學引介的各方名士——最后才表達了對于那個新生兒的喜悅。

    對于這精心修飾,文采斐然,但本質上卻還是流水賬的信箋,汪孚林簡直無話可說,到最后一股腦兒塞回信封,這才對著柯先生問道:“金寶又或者是我爹給孩子起了名字沒有?”

    千萬別讓我再起!

    柯先生看出了汪孚林那點怨念,笑吟吟地說道:“孩子的小名叫阿福,你爹起的。”

    汪孚林簡直想去扶額,自己這個雙木的小名已經夠鄉土了,他給兒子起的小名也已經夠老土了,結果老爹給重孫子起的小名也一樣毫無新意毫無突破,簡直是沒有最土,只有更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確保一下大名起了沒,究竟誰起的,一旁的方先生終于又開了口。

    “大名是沈君典親自過來商量,然后是他和金寶一塊起的。汪明川,日月之明,山川之美。”方先生見汪孚林非常滿意地舒了一口氣,他那一貫比較冷峻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意,“不少人家都想來訂娃娃親,被你爹和沈君典給婉言謝絕了。”

    “什么婉言謝絕,這時候就要強勢回絕才對!”程乃軒終于站起身湊了過來,卻是壞笑道,“看來這年頭那些結親的人家還真是不在乎女兒嫁進來上頭有婆婆不算,還有太婆婆,太祖婆婆,只想攀高枝。”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汪孚林這次終于強勢發言把程大公子的閑話給堵住,這才對著方柯二人拱了拱手道:“敢問二位先生大老遠從江南而來,應該不至于只是為了李兄的婚事,還有替我帶喜得孫兒的好消息吧?是不是還有什么要緊事?”

    程乃軒一琢磨,還覺得真是這么一回事,連忙看向了那兩位當初的魔鬼嚴師。果然,柯先生和方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一貫更多話的柯先生就沉聲說道:“次輔張閣老給你家伯父連著寫了好几封情真意切的信。”

    張四維?給汪道昆寫信?這是干嘛呢……等等,這家伙竟然真的信了他和汪道昆反目!

    汪孚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可轉念一想,許國識破他的詭計,那是因為同為歙縣人,又是拐了彎的姻親,兼且名利心沒有那么重,熬得住且等得起,細細從情誼方面思量就能看得出來,而殷正茂就沒看穿。王錫爵也談不上看穿,只覺得他和汪道昆是政治理念不和。至于其他知道的人,如程乃軒,如金寶,那都是他親口捅破的窗戶紙。

    然而,當初汪道昆在廷推兵部尚書的時候和他開始出現分歧,張四維和王崇古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汪道昆迫于無奈推了王崇古,然后經過他那大鬧一場,讓人誤以為汪道昆打算和王崇古張四維舅甥重新修好,所以張四維如今眼看他勢大難制,這才把主意打到了汪道昆身上,完全是可以預見的。

    定了定神,汪孚林這才立刻追問道:“信上怎么說?”

    “南明先生讓我們帶了原件來。”汪孚林看到柯先生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三封信,卻沒有直接給他,他不禁皺了皺眉,“先生這是還有什么條件?”

    “很簡單,如果將來還是當今首輔勝出,你要答應我們一件事,絕對不能讓他毀棄天下私學書院!”

    汪孚林先是為之一怔,繼而就爽快地點了點頭:“我雖非出自哪家書院,可這件事,我答應了!”

    第十三卷完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49
第921章 專業坑爹(上)

    深夜的京師街道上,主干道大多已經設置了柵欄,但四通八達的小胡同太多,五城兵馬司又沒有那么多人手,怎么也不可能周顧得過來,犯夜者十個里頭能有一個落網就已經了不得了。而且,但凡婚喪嫁娶,犯夜卻是可以稍微通融的,更何況汪孚林為了李堯卿這場婚事,提早給北城和西城兵馬司全都送去了一個分量不小的紅包,又和都察院的巡城御史打了個招呼,眼下賓客散去時,自然也就更加井然有序。

    雖說柯先生是為了參加李堯卿這個弟子的婚禮而來的,但小北為李家買下又返租過去的這座宅子并不算很大,如今李堯卿雙親又帶著宣城的一些親戚過來,這里當然就不大夠住,汪孚林就將他和方先生帶回了自家安置。騎馬回家的路上,他捏著袖子里的三封信,心里卻頗為吃不准。

    從理論上來說,哪怕是出于安全考慮,張四維也應該不會在信上涉及到任何朝政問題,更不會說張居正的壞話。否則,就算汪道昆是因為不滿張居正奪情事件忿然辭職走人,可萬一這只是顧慮朝局的一個姿態,回頭把信的內容直接捅給張居正呢?

    可無論心里如何難耐,汪孚林還是決定把信拿到家再好好琢磨。等最終進了程家胡同時,他經過程府門前,正要和同路回來的程乃軒打招呼各回各家,卻不想程乃軒笑吟吟地一把拖住柯先生說:“雙木,當初兩位先生一塊教的咱們兩個,如今師長上京,咱們也一人招待一個,柯先生歸我款待,方先生歸你安置。得,夜了,晚安,明兒見!”

    見柯先生哈哈大笑,很爽快地跟著程乃軒進了家門,汪孚林側頭一看方先生那張刻板的臉,頓時暗罵程乃軒狡猾。可是,就算他直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柯先生這個沒正經的人教出了李師爺這個悶騷的學生,而方先生這個冷冰冰的老師則教出了汪道貫這么個不正經的弟子,他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將方先生引進了自己的家門,又親自把人帶進了客房。

    總算他這番殷勤似乎沒有白費,方先生沒有挑剔什么,也沒有教訓他大道理,吩咐隨身帶著的那個書童去里間安置行李,就對他說道:“南明讓我再帶兩句話給你,他如今在家鄉結詩社自娛,日子過得很自在,你不用擔心他。他如今也已經五十出頭了,起復與否雖說重要,但先保著你自己最要緊。”

    見汪孚林神情微變,往里間瞧,方先生就淡淡地說道:“立安是我家一個小侄兒,算是我的入室弟子。天色已晚,你不用再管我,有話明天再說。”

    汪孚林當然也希望不要單獨和方先生打交道,總覺得壓力山大,怪磣人的,當下連忙告退了出來,又吩咐客院的小厮好好伺候。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他方才想起剛剛進家門之后忙著伺候那位不好惹的先生,竟然忘了問小北是否已經回來,下人們稟告了什么,他也完全沒顧得上聽。此時此刻到了正房門口,他伸手推門的同時,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聲試探里頭是否有人,下一刻,他便聽到屋子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輕笑。

    “進來吧,我早就回來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

    見汪孚林進門之后竟然追問這個,正在書桌邊看書的小北就抬起頭說道:“殷家又沒有那么多事情,等殷小姐坐了花轎出門之后,客人就漸漸少了。我推脫這些天太忙,想早點回去,他們好意思攔著我?你看看,一本唐摭言,竟然被那位姜公公當成了傳遞消息的暗號書,他這腦子確實挺好使的,難怪當初殷閣老在位的時候,竟然肯認下他這個太監當弟子。”

    “哦,你在殷府見著他了?”汪孚林立刻收起了別的遐思,仔仔細細問過小北之后,他才若有所思地說,“能夠這么快就當到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這個人確實頗有手段,而且若說馮公公完全不記得提拔他,那也未必,我聽說內書堂每年進兩三百人,三年少說也有八九百,這么多人當中能夠出頭的不說百里挑一,至少也是十里挑一,他卻能在殷閣老沒過問之前就當到御馬監奉御,當然不容易,但沒有殷閣老向馮保舉荐,他這個太監未必升得如此之快。”

    “只不過,如今宮中最熱門的,除卻司禮監就是乾清宮近侍,御馬監固然掌兵,可就和武將得聽文官的一樣,他們還不是得仰司禮監鼻息?故而他聽說你竟然和張寧交好,自然就會想到結交你。”小北頓了一頓,突然若有所思地說,“我現在才覺得,今天我在殷府茶房里獨自呆著,這固然是巧合,但姜淮闖進來,卻未必是巧合。”

    汪孚林哂然一笑道:“那當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照你剛剛那么說,他后來為了讓你安心,不是說漏嘴了嗎?他說,早早就讓人在門外看著,不用擔心有別人闖進來。”

    “對對,就是這么一回事。”小北雙掌一合,笑吟吟地點頭,“我之前就一直覺得哪不對勁,偏偏一時沒能想起來。對了,他說的張四維往宮中皇上那送揭帖的事,這消息是不是挺要緊的?”

    “說要緊,其實也不要緊,與其說張四維想對皇上說什么,不如說是正在借此試探,如果真的要和皇上取得聯系,他好歹也是當了這么多年京官的人,又是晉商豪門,至于沒有几個常常往來的宮中內侍?更何況,宮里山頭林立,絕不止馮保和張宏兩座山頭,就算沒了張鯨和張誠,內侍中總還有其他不甘寂寞的人。不用擔心,張寧那邊我已經細細囑咐過,他會幫忙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姜淮就不妨當成奇兵好了。你別忘了,我還有張宏這條內線。”

    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掏出了汪道昆讓柯先生和方先生轉交的三封張四維親筆信。三封信都是早就拆了封的,他索性一并拿出信箋來一張張攤在書桌上,卻發現每封信都不算太長,兩張紙左右。

    按照時間順序來看,第一封竟然是今年正月寫的,首先表達了張四維和汪道昆冰釋前嫌的美好愿望,然后安慰汪道昆,日后必定有起復的機會,也就是說全都是虛的,不涉及任何實質性東西。第二封信卻是今年四月末,按照時間算下來,正是張居正離京葬父,而張四維被張鯨那拙劣的圈套算計,被馮保派人死死盯著,一度消沉沮喪的當口。信上張四維對汪道昆言簡意賅說明了被張鯨陷害的苦悶,馮保公然監視其起居行止的憤慨。

    而看到這里,汪孚林隱隱感覺到,盡管馮保對張四維監視得非常嚴密,張四維送給汪道昆的這些信,說不定仍然是漏網之魚。當他看到第三封信的時候,他卻有些迷惑了起來。

    因為第三封信的日期大約是在九月末,張四維在信上明明白白表達了不被張居正信任的痛苦,隨即還聲稱是和汪道昆同病相憐,說什么忠言逆耳,張居正卻不肯聽,最終竟是在末尾對他汪孚林大加指責,說他如今春風得意而忘記了汪道昆的栽培提攜之恩,罔顧宗族同姓應該同進退等等,末尾則隱隱暗示,汪道昆可以通過其在松明山汪氏一族中的超然地位,給他汪孚林一點教訓,又挑明了小北之前的身世疑云。

    汪孚林看完,小北湊在旁邊,也几乎同時把三封信都看完了,此時此刻不由得眉頭緊皺道:“我怎么覺得,這三封信看上去……不像是一個人寫的……”

    “不愧是賢妻,眼力很不錯。”雖說是晚上,但汪孚林把油燈放近了一些,然后把第三封信的第一張紙與第一封信的第一張紙并排放在一起,這才指點著其中几個一模一樣的常用字,笑瞇瞇地說道,“首先,這几個字看似差不多,但筆力不同,第一封信肯定是張四維寫的,這一手小楷柔中帶剛,轉折處很見功力。而這第三封以張四維名義寫出去的信,稍顯綿軟,工整有余,風骨不足。如果我沒猜錯……”

    小北見汪孚林故意拖了個長音賣關子,她就托著下巴說道:“雖說張四維你不放在眼里,可在別人看來,他好歹還是內閣次輔,堂堂閣老。再說,上次膽敢構陷他的張鯨都已經被發落去守陵了,現在死沒死雖不知道,可總不至于還有人這么大膽。能做這種事的應該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張泰徵,肯定是他!”

    “我也覺得就是那家伙。他對我真是好大的怨念,几次三番吃虧還沒吃夠嗎?”

    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雙掌合在一起,仿佛想要碾碎什么似的用著力氣,但隨即就輕咦了一聲:“可是,他就不怕伯父給張四維寫回信?唔,原來如此,他是覺得伯父應當恨我入骨,會直接做,而不至于回信留下破綻和証據。原來如此,吃准了不會被揭破,這才膽大包天以父親的名義寫信?我倒想看看,在張四維如今籌划最驚險刺激的節骨眼上,捅出這樁事情,那位次輔大人會怎么辦!”

    小北頓時嚇了一跳:“你難不成打算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當然不,我又不是傻子,伯父和我在別人看來都反目了,張四維寫給他的信怎么會到我手上,難不成讓人人知道他和我只不過是假反目?”

    汪孚林見小北如釋重負,他忍不住也有些苦惱地摩挲著下巴:“可這樣一來,事情真的不大好辦,不知道柯先生和方先生是不是知道這三封信的具體內容,我得和他們好好商量商量,看看這事情該怎么辦,才能在關鍵時刻往張四維的心窩上捅一刀子。”

    然而,汪孚林很快發現,他固然在有些時候比汪道昆更狠更有決斷,但汪道昆這個打過倭寇,被人扣過黑鍋,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超過二十多年的老前輩也不是一無是處,腹黑起來照樣能陰人。第二天早上他硬著頭皮向方先生一請教,對方就用看笨蛋似的目光看著他,隨即沒好氣地說道:“南明兄只不過想讓你知道有這么一回事,怎么可能讓你去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已經寫了回信,送信的人甚至不是和我們一路上京的,你不用操心。”

    而張四維在李堯卿成婚的次日中午,就從宮里回到了家。用他對內閣其他人的話來說,如今有馬自強和申時行兩個人在,不妨多分擔一點擔子,他實在支撐不住了,回家去休息半日。自從張居正突然病了之后,他這個頂替首輔票擬的次輔已經在宮中沒日沒夜熬了五天,這個要求自然非常合理,只不過馮保特意差遣錦衣衛把他給送到了家門口,這就顯得有些微妙了。

    而更讓張四維意想不到的是,四人抬的轎子才在側門停了一停,突然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陣喧嘩。他本能地心中一突,連忙打起窗帘,卻只見被几個錦衣衛小校攔住的中年人開口大叫道:“張閣老,我是奉我家老爺之命來送信的。”

    張四維見護送自己的那些錦衣衛面面相覷,他便提起精神,拿出閣老的做派沉聲喝道:“放他上來!”

    盡管有馮保的吩咐,但這年頭的廠衛在外并不敢過分蠻橫,因此,為首的一個總旗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打手勢放了人上前。而張四維見這中年下人一絲不苟地行禮,顯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當即直截了當地說:“信在哪?”

    “信在這兒。”那中年仆人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雙手呈遞了上去。然而,而那中年人雙手托著信,等待張四維伸手去拿的當口,就只見斜里突然一只手迅疾無倫地搶在前頭,竟是虎口奪食把信拿在了手中。這下子別說張四維變了臉色,那中年仆人更是義憤填膺地叫道:“把信還給我!”

    那出手搶奪信的不過是一個錦衣衛的小校,不料想張四維還沒發作,那送信的人竟然如此反應激烈。見四周圍的同僚也好,頂頭上司柳總旗也罷,全都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那小校也知道此舉實在是孟浪冒險,可做都做了,想到能夠討馮保的好,他故意裝成敬忠職守似的往封皮上看了一眼,見上頭赫然是張閣老敬啟,下頭署名,汪南明謹拜,他連忙笑容可掬雙手奉上。

    “職責所系,不敢讓不明來歷的東西送到張閣老手上,還請張閣老海涵。”

    張四維再次接過信時,簡直是氣得連手都在微微顫抖。可是,更讓他驚駭欲絕的,是下一刻看清楚這封信的署名。

    汪道昆寫信給他?他之前雖說給汪道昆寫過兩封信,但汪道昆并沒有什么回音,想來是知道他境遇如何,于是心照不宣,怎么會在這時候突然回信?而且,之前他都是避開馮保耳目把信送出去的,汪道昆這么公開送回信過來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們伯侄反目還有什么內情,于是才陷害他?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0:55
第922章 專業坑爹(下)

    盡管張四維從前和掌管錦衣衛的劉守有頗有些往來,但自從他被馮保盯上,就几乎斷了這一層關系,更何況今天來的都是錦衣衛當中的小角色,他難不成還對著人家去吼,你們的頂頭大上司從前和我有舊?因此,他捏著這封如同燙手山芋一般的信,見那中年仆人憤憤瞪了一眼之前奪信的那個錦衣衛小校,他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家老爺可還有什么口信要帶給我的?”

    那中年仆人連忙彎下腰去,畢恭畢敬地說道:“回稟張閣老,我家老爺說,他如今只求做個富貴閑人,沒心思再當官了。他和汪孚林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打斷骨頭連著筋,就算不往來,也絕對不會再管他的事,但汪孚林小節不缺,族中上下對其風評都很好,他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可能憑著長輩的身份就請族中開宗祠,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就更不要說了。”

    這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時候暗示過汪道昆,要其挑唆松明山汪氏族中長輩開宗祠對付汪孚林?

    張四維心頭大悔不該當眾詢問此人以示坦蕩。此時此刻,心亂如麻的他連回擊的心思也沒有,立刻吩咐轎夫抬轎子進門。可進門不多遠,他就想到,如果馮保派來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的這些錦衣衛真的那么盡忠職守,那么就一定會把這個中年仆人拎回去好好訊問一番,到了那時候,馮保說不定就會去找汪道昆的晦氣,到時候自己那兩封信的原稿未必保得住。

    可是,那兩封信他斟酌許久,馮保挑不出太大破綻,可剛剛那中年人流露的意思,卻讓他非常警惕。

    如果不是自己寫的信,難不成是汪道昆故意玩這一手,想要讓他更加狼狽?又或者說……有人冒用他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信!

    這后一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收拾,以至于張四維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甚至來不及等到下轎子,就立刻拆開了信拿出信箋。見汪道昆在信上用非常冷淡的態度表達了對鄉居生涯的滿意,并不想起復謀官,只打算就此致仕,隨即還援引了所謂的“原文”,表示他和汪孚林并非私怨,而是對于大事看法不一,所以才會反目不再往來,還請他日后不要再提汪孚林的事。

    捏著信下轎子時,張四維只覺得腳下都是飄的。等到進了正房,他往正中的太師椅上一坐,就厲聲喝道:“來人,給我去把那個孽畜叫來!”

    張甲徵還在蒲州老家,張四維這“孽畜”兩個字指代的當然只會是一個人,那就是張泰徵。家里人往日雖看過張四維對兒子發火,可這樣口不擇言罵人卻還是第一次,屋子里几個丫頭你眼看我眼,最后其中一個最年長的就屈了屈膝,低聲說道:“老爺,三老爺今天從蒲州過來,說是想看看大姑奶奶,大少爺就帶著三老爺去馬家了。”

    張四教來京師了?

    張四維頓時一陣錯愕。他總共四個弟弟,三弟張四教是最精明,也是他最倚重的。須知為了供出他這個進士來,他的四個弟弟都沒能在科場上繼續走下去,張四教更是十六歲就遠赴江淮姑蘇一帶經商。尤其是等到他中進士之后,父親張允齡那經商賠本的德行實在是讓他和弟弟們都難以忍受了,因此就索性勸了張允齡在家做個富家翁,而張四教則是全盤接手了家里的鹽業生意。即便是在滄鹽經營最困難的時候,張四教也沒斷過對他的月例供給。

    到了嘉靖末年,他和舅舅王崇古的官越當越大,張四教又通過操縱鹽利,而張家的家業已經比最初翻了數十倍!而即便如此,張四教也從來沒有提過分家,不要說他,就連他的二弟和四弟五弟,即便聯姻蒲州豪商,各有產業,張四教賺來的巨額利潤也不會忘了任何人一份。為了答謝張四教,他這才為其捐納了龍虎衛指揮僉事,也使得張四教能以官身游走商場。

    盡管對張泰徵很可能冒用自己名義給汪道昆寫信的事恨得咬牙切齒,但聽說三弟張四教來了,張四維還是不得不姑且放下那火燒火燎的心思,暫且不再發火,吩咐几個丫頭不許多嘴,又召來管家囑咐剛剛門上那一幕不許議論,更不許外傳。然而,他說是因為疲累而回家休息,等到泡腳上床之后,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根本睡不成這個午覺。到最后,他不得不爬起來去了書房,用練字來靜心。就這么消磨了一下午,他終于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三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

    隨著這個聲音,張四維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極其爽朗的聲音:“大哥,既然是從內閣回來休息的,怎么還在書房忙個不停?”

    進門的中年人正是張四教,比張四維小五六歲的他因為成日東奔西走,風吹日晒雨淋,從前看上去比張四維要顯得更加蒼老一些,可如今兄弟重逢,他卻發現張四維兩鬢白發宛然不說,從前那保養很好的黑發中間也可見一根根醒目的銀絲。想到這兩年都沒入京,他走上前几步就歉意地說道:“大哥,你辛苦了,早知道你累成這樣子,我就應該讓人多捎點人參鹿茸虫草之類的補品,讓你好好滋補滋補身體。”

    “精神虧虛,用再多的補品也沒用。”說到這里,張四維看向了張四教身后笑容滿面的張泰徵,突然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在內閣我這個次輔就如同泥菩薩,回到家里還要面對陽奉陰違的孽障,我能不老嗎?”

    張四教聞言一怔,等回過頭時,看到張泰徵錯愕惶恐的那張臉,他不禁溫言勸慰道:“大哥,大郎是你的長子,就算犯錯,你可以好好說他,何必發這么大的脾氣?今天他帶我去馬家,我看他和姑爺几兄弟相處得都不錯……”

    “他如果沒有昏頭犯錯,確實勉強還看得過去,可這個孽障偏偏動不動就給我捅天大的簍子!”

    這一次,不等張四教繼續求情,張泰徵就面色大變,竟是忿然問道:“爹,我這些天一步都沒出去過,就是今天三叔來了,我才陪他出了一趟門,哪里就又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了?”

    “沒有?呵,那我問你,冒用我的名義寫給汪道昆的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嗯!”

    張四維看到張泰徵一瞬間面色慘變,隨即卻又強行佯裝無事,他不等其辯解,就冷笑一聲道:“三弟,你看看他,敢做不敢當,我現在問他他還要抵賴!張泰徵,我告訴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這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可你有沒有想到,汪道昆非但沒有像你認為的那樣鼓動族長開宗祠,處置汪孚林這個侄兒,反而還派了個人給我送回信來,而且還偏偏趁著錦衣衛護送我回家的當口,直接當著一大幫人的面送到了我的手里!”

    這一次,就連張四教也為之遽然色變,轉身就不可置信地盯著張泰徵問道:“大郎,你竟然用你爹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了信?”

    見張泰徵咬緊嘴唇一言不發,張四教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比張四維還要更加顯得憤怒:“你之前和你弟弟被送回蒲州老家,老太爺親自督促你們讀書,你媳婦和老太太鬧得不大愉快,你偷偷跑出來,我還在家里給你打馬虎眼。就算你到京師碰到你爹被人陷害,出了那樣大的事情壞了名聲,還是我在老太爺老太太和你媳婦面前東拉西扯……你都已經二十七八歲的人了,怎么這么不懂事!”

    張泰徵萬萬沒想到,一向最幫著自己的三叔竟然也會這樣責備自己。他忍了又忍,此時此刻終于忍不住嚷嚷道:“我是錯了,我是不該拿著父親的名義去給汪道昆寫信,我該死!父親和三叔只要樂意,那就打死我這個張家的不肖子弟好了!”

    瞧見自己一貫悉心培養的長子就這么直挺挺往地上一跪,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死樣子,張四維只覺得額頭青筋簡直要一根根全都爆開來了。他的目光飛快在書桌上選擇著東西,到最后抓著一個硯台就要劈手扔出去,總算說時遲那時快,張四教一個箭步搶上前來,猛地奪下了他手中的東西。饒是如此,跌坐在椅子上的張四維仍然氣得直哆嗦。

    “我一個堂堂次輔,去暗示汪道昆開宗祠對付他的侄兒汪孚林,你的腦袋得長成什么樣子才能出這種餿主意?你說,你用的什么理由?你當著你三叔的面說你用的是什么理由?”

    從前是長房嫡長孫的時候,張泰徵只覺得自己順風順水,走在外頭人人都巴結奉承,可自從几年前和弟弟犯了錯被送回蒲州,他就覺察到家中那些堂弟們對待他們的時候大不如從前,而繼祖母的態度變化則最明顯,否則也不至于給自己的媳婦氣受。然而,即便是那種時候,張四教的態度依舊是堅定而明確的,這也是他唯一的倚靠。所以,剛剛張四教竟然比張四維還要痛心疾首,張泰徵方才一下子受不了,竟是破罐子破摔。

    可此時此刻張四教奪下了父親手中的硯台,卻依舊沒有求情,而父親更是直截了當問出了那樣一個理由,張泰徵頓時臉色更加蒼白了几分。他本想沉默以對,卻不曾想張四教竟然跟著問了一句:“大郎,你實話實說,我還能和你父親求情,你若是不說,那么我拼著蒲州張氏多年令名受損,也不能讓你爹背這個黑鍋,少不得要請老太爺開宗祠把你這個不肖子弟逐出去!”

    這一次,張泰徵貨真價實被嚇著了。如果沒有蒲州張氏長房嫡長孫的名義,如果沒有張家的庇護,那么他還能有活路嗎?他几乎不敢相信這是一貫維護自己的三叔說的話,當看到父親那鐵青的臉色時,他終于丟開了最后一絲僥幸,整個人一下子癱軟了下來。

    “就是汪孚林的妻子是葉家庶女,身份顯然有疑點的傳言流傳得最厲害的時候,我把信寫出去的,”說到這里,張泰徵不知不覺已經是帶出了几分哭腔,“后來父親是對我說了葉氏的身份不重要,汪家人會同意才重要,但那時候信已經送出去了,就是快馬去追都來不及了……”

    說到這里,張泰徵的第一感覺不是錐心刺骨的后悔,而是痛恨汪孚林為什么有那么好的運氣。明明是葉家一個婢女,又怎么會成了胡宗憲的女兒。就因為這一傳言,朝中不少同情胡宗憲昔日遭遇的官員,不知不覺也站在了汪孚林這一邊,就因為汪孚林不怕人笑話,寧可接受充作為葉家庶女嫁過來的胡家千金,在事情四方流傳之際,還大大方方坦陳了妻子昔日曾經在危急關頭逃離胡家,拋頭露面去投奔親戚的那段歷史。

    而聽說張泰徵竟然是拿著這件事去妄圖打動汪道昆,張四維簡直更加狂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指著門口怒喝道:“出去,你給我滾出去!那次你對我提及此事的時候,我就已經想說了,格局這么低,以后就算勉強當官,張家也只會敗落下去!滾,給我滾!”

    張泰徵如遭雷擊,求救似的去看張四教,見其同樣面沉如水,絲毫沒有替自己求情的意思,萬般絕望的他只能扶著膝蓋爬起來,跌跌撞撞往門外走去。當出門時,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看到的卻只是父親和三叔二人沉默無言的模樣。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之前一千次一萬次想過萬一事情敗露是怎樣的情景,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這樣一件事的后果。

    而等到張泰徵消失在門外,想必也不會有那樣的膽量那樣的心情在外偷聽,張四教這才輕聲說道:“汪道昆居然會那樣高調地送回信表明態度,說明他已經確實絕了起復之心,而松明山汪氏現如今只有汪道貫和汪孚林兩個進士,當然不會犧牲汪孚林這個前途無量的子弟,所以,已經致仕的汪道昆可以說是被宗族逼著表態的。從這一點來說,大郎確實格局太低。不過,大哥,事到如今,就算把大郎打死,那也于事無補。”

    見張四維沒有回答,但顯然也是默認了這個回答,張四教這才輕聲問道:“大哥,我一到京師就聽說元輔病倒,至今已經好些天都在家里養病沒見人,據說連汪孚林王篆曾省吾這樣的親信心腹也沒能見到他。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1:21
第923章 緹帥的疑心

    汪道昆給張四維那封信竟然惹出了那么大的動靜,當汪孚林從錦衣衛三個金牌小密探那邊得知消息之后,他著實忍不住為張四維和張泰徵父子默哀。

    然而,陳梁也好,理刑百戶郭寶和掌刑千戶劉百川也罷,全都提供了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劉守有,將汪道昆派來送信的那個中年仆人給扣了,竟是親自詢問。

    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汪孚林想都不想,就交待了三人一個說難很難,說容易也非常容易的任務,那就是去盯著劉守有的一舉一動。只要劉守有不是濫用私刑,怎么問那個仆人,他不管,但如果他們能夠順藤摸瓜,搞清楚劉守有背后的那條線,那么他重重有賞。

    汪孚林一個七品掌道御史對正五品的千戶正六品的百戶說這種話,并不是憑借御史的超然地位,而是因為他確實手頭闊綽有錢。之前給陳梁和郭寶的補貼,他就一貫不吝嗇,劉百川被打過悶棍之后,也得了五十兩銀子的湯藥費,因此絲毫不會懷疑這重重有賞的含金量。不但如此,他還特意把郭寶給叫了過來商量,得知汪孚林同樣對郭寶許下了五百兩銀子的賞格,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絲怨念。

    雖說掌刑千戶這位子看上去挺風光,可如今又不是嘉靖中期陸炳掌管錦衣衛的時候,詔獄不大開,北鎮撫司外快全無,有的時候還得去刮地皮,劉守有那個上司他不去送錢就好了,還指望對方手頭一松給他漏几個子下來?怎么可能!

    “汪爺真是大方人……”劉百川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意識到郭寶也在旁邊,這話他說得有失上司的尊嚴,頓時面上有些尷尬,卻沒想到郭寶竟然也附和著說道:“所以,跟著汪爺干活,渾身有勁,否則就憑咱們錦衣衛現在被東廠壓在底下這樣子,實在是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兩個錦衣衛的現役軍官在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直房里長吁短嘆說著新主子,陳梁在外頭把風,這情形如果讓別人知道了,也不知道會跌碎多少眼珠子。只不過,兩個當事人卻毫無這樣的自覺,反而低聲交換起如何到劉守有那兒打探消息的法子來。如果汪孚林讓他們非得把人弄出來,他們自然會覺得棘手,可既然只要保証劉守有不動刑,他們盯著劉守有看看能不能摸出頂頭大上司背后的人,這點事情他們卻還是很樂意接下的。

    劉守有就算是錦衣衛的首腦,扣的又只是松明山汪氏的一個家仆,可如果真的敢貿貿然動刑,別說劉守有自己,就連整個麻城劉氏都會遭到巨大打擊。

    因此,在一時想不到什么最合適的法子時,劉百川就站起身道:“不管了,我親自去走一趟,借著勸諫兩句的機會探探口風。我去了之后,郭老弟算准時辰,就借口陳梁從汪爺家里人那邊聽到些什么,跑來稟報,這樣雙管齊下,總能從劉都督嘴里掏出點話來。”

    劉守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北鎮撫司已經在汪孚林的胡蘿卜加大棒政策下,完全成了篩子。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汪府的那個家仆吳十二給扣下來審問,并不是因為張四維的請托——張四維也完全沒時間請托他這件事,就算交情也得放在其次——完全只是出于自己心底那說不出的擔心。

    那就是他擔心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倆并不是真正反目,而是僅僅做出一個姿態,所以關鍵時刻,汪道昆才會在收到張四維的信之后,做出如此強烈的反應。對于已經站了隊的他來說,張居正手底下頭號戰將,又或者說打手汪孚林的動向,一直都是最值得關注的。

    更別說他從皇帝三番兩次賞賜東西給汪孚林的舉動里,嗅出來几分不同尋常的意味。而且,汪孚林對于遼東文武的那番措置,又讓他看出了几許異樣。

    所以,他對吳十二的態度是威逼利誘,整整兩天雖沒有動刑,但疲勞審訊的精髓卻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至于吳十二因為日夜都不得休息,迷迷糊糊之間,自然而然就吐露了許多內情。此時此刻,劉守有便針對連日以來記錄的那些細節,繼續進一步核實。

    “你說汪道昆在回鄉之后,和汪道蘊几乎沒有往來?”

    “是,逢年過節雖說有送禮,但老爺也就是吩咐夫人照單還禮,卻沒有走動。”

    “汪道昆的長子汪無競據說曾經和汪孚林一塊習練過制藝,如今他還只是秀才,就沒有去找過汪孚林的養子汪金寶?”

    “沒有……大少爺如今****都在苦讀,基本上不出門,老爺剛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

    “那這次汪道昆讓你送信來之前,家里可有什么風聲?”

    “老爺看了信之后大發雷霆,后來還請了族長過來一同。老爺送族長出來時,族長臉色鐵青,口口聲聲說是就算汪孚林有一千一萬不是,也輪不到外人指手畫腳。更何況婚事那時候操辦得光明正大,這封信簡直是滑稽到極點!”

    几十個問題不厭其煩地顛過來倒過去反反復復地問,又確定吳十二已經到了極限,劉守有終于輕輕舒了一口氣。他沒有再讓跟隨自己審訊的那個北鎮撫司小旗不斷地用涼水潑吳十二的臉,讓其強行保持清醒,而是任憑其腦袋一歪睡了過去,這才沉聲說道:“找個大夫給這家伙好好看看,到時候再恐嚇几句,賞他二十兩銀子,諒他回去也不敢胡言亂語。”

    “是,都督。”

    當劉守有從審訊的小屋中出來時,就只見劉百川正在門口轉圈,他就沒好氣地喝道:“你這是沒事情做了嗎,到我這來閑逛?”

    “都督。”劉百川連忙一溜小跑上前,賠笑說道,“卑職知道都督這几日都在忙著審問那個汪道昆派到京城送信的下人,正好打探到一個消息,所以特意來稟告……”

    劉守有頓時臉色一沉:“我只是因為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事涉次輔張閣老,總得對馮公公有個交待,這才留著人多盤查几日,查一查是否假冒。”

    “是是是……”劉百川對劉守有這既要當****又要立牌坊的做派嗤之以鼻,面上卻一點都沒表露出來,反而還點頭哈腰地說道,“卑職知道都督做事謹慎,可這消息也非常要緊,事涉張閣老……”

    劉守有這才立時警惕了起來。他這几日的心思全都放在汪道昆和汪孚林之間的真實關系上,對張四維那邊就沒那么注意了,點點頭示意劉百川跟著自己回直房再說,等進了屋子之后,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說吧,什么事?”

    “聽說那一日汪道昆的信送去之后,張閣老把長子張泰徵叫了過去,當著其三弟張四教的面,把人訓得狗血淋頭。卑職斗膽打探了一下,發現這封信很有可能不是張閣老寫的,而可能是張泰徵冒用張閣老……”

    “等等!”劉守有一下子打斷了劉百川的話,眼神變得非同一般犀利,“你是說,張泰徵用張四維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信?”

    見劉百川連連點頭,劉守有再對比吳十二的証詞,越發覺得此事應當八九不離十。他就說嘛,張四維堂堂閣老,怎么可能做出這種簡直沒品沒格調的事情,原來是因為家有逆子,這才鬧出了現在這樁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把劉百川打發出去,卻沒想到外間看門的心腹小校突然開口說道:“都督,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求見,說是有要緊事。”

    劉百川知道是郭寶過來趁熱打鐵,趕緊在旁邊幫腔道:“郭寶一大早就來找都督,因為您在刑房里頭沒出來,他又不肯告訴我,只說是陳梁從汪家聽到點什么風聲,所以……”

    “還說這些廢話干什么,把郭寶叫進來說話!”

    劉百川立時去開門把郭寶放了進來,自己卻侍立劉守有身側,一副好心腹的派頭。劉守有對這家伙的厚臉皮素來有所預計,也懶得攆人,而郭寶自然更不會提到屏退閑雜人等這一茬,行過禮后就開門見山地說道:“都督,陳梁送來消息,說是汪孚林也聽人說起了汪道昆給張閣老送信的事,氣得在家里大罵張四維陰險狡詐。據說,他正打算去見元輔告狀評理,還准備直接找上張閣老家里去。”

    劉守有頓時臉色發黑,頓時有些后悔扣吳十二的事做得有些太欠考慮,萬一不能糊弄住此人,消息泄漏了出去,汪孚林會不會干脆也沖著他開炮?要知道,汪孚林連次輔張四維的帳都不肯買,打算豁出去大鬧一場,他算什么?想到這里,他只覺得如坐針氈,到最后就把氣撒在了下屬頭上。

    “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拿過來說,錦衣衛什么時候變成了專管大臣家里陰私的衙門?你們只管專心致志做好北鎮撫司那點事,余下的不用管!”

    劉百川和郭寶被攆出了直房,隨即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立時就躡手躡腳回自己的北鎮撫司去了。囑咐陳梁守在院子門口,如果劉守有出門就立刻前來通報,兩人就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陣子,無非是分析劉守有的心態和接下來的做法。可不消一會兒,陳梁就跑來報說,劉守有倒是沒出去,卻有一個總旗進去了,看樣子腳步很急。這下子,郭寶立時和打了雞血似的,挑了老早就籠絡過來的一個小校去那邊盯著動靜。

    于是,當下午劉守有匆匆出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料到背后已經黏上了不止一條尾巴。他雖說是錦衣衛的大頭頭,但從來不做第一線偵緝的事,頂多親自審訊犯人,因此對于如何更換衣著打扮,如何甩脫盯梢,心得固然有,可和真正第一線的精兵強將比起來,他遜色何止一籌。若非他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在如今這種局勢下,他甚至都不敢特別重用哪個心腹。

    因此,來到事先約定的那家小茶館,他先確定這條偏僻的斷頭小巷子但凡有人跟進來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才放下心來進了店。見掌柜伙計全然不見,三四張桌子上只有一張坐著一個茶客,他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走上前去直接一屁股坐了下來,沒好氣地問道:“張三老爺,都這時候了,你不好好收拾張家那點家務事,卻還有功夫來見我?”

    “看來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張四教笑了笑,隨即親自給劉守有沏茶,這才開口說道,“劉都督看來是親自查過,結果如何?”

    對于這樣的小事,劉守有也懶得推脫,直截了當說了郭寶和劉百川打探到的消息,連同自己從吳十二口中挖出來的那些細節,見張四教果然面色陰沉,他就有些惱火地說道:“張閣老的那個長子是怎么回事?就算他几次三番栽在汪孚林手里,那也不至于蠢到做這種傻事!這下可好,如果汪孚林真的一怒之下鬧到張府門上去,堂堂張閣老竟然想要干涉松明山汪氏的宗族事務,這不是送給御史彈劾的把柄嗎?”

    張四教知道,只要張四維遭到彈劾,那么上書請求致仕就很難避免。想當初張居正被門生劉台彈劾,不就是也只能以辭職致仕作為要挾?可張居正那時候有小皇帝和兩宮太后撐腰,可張四維呢?

    想到這里,他就看著劉守有,似笑非笑地說道:“劉都督掌管錦衣衛已經有六年了吧?雖說緹帥之名聽上去很威風,可每次見司禮監馮公公,卻都要如同仆隸一般磕頭問好,身為赫赫有名的麻城劉氏子弟,你心里應該不大好受吧?”

    劉守有頓時大怒:“張四教,你這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意思。”張四教面對遽然色變的劉守有,表現得異常冷靜,“如果不是對馮公公執掌東廠,壓著錦衣衛心懷不滿,你何必在司禮監中另尋山頭?你最聰明的是沒有去找關鍵時刻最懂得斷尾求生的張容齋,而是找了司禮監秉筆張明和張維,希望能直接夠到皇上。”

    盡管劉守有曾經收了張四教非常多的好處,可這最大的隱祕被人捅破,他仍舊有一種殺人滅口的沖動。然而,別說張四教是張四維的胞弟,就憑這位蒲州張三爺在商場的赫赫威名,以及這是對方找的地方,他就沒辦法輕舉妄動。

    “張四教,你到底想怎樣?”

    “很簡單,我們聯手,想辦法聯絡到皇上。張居正和馮保一手遮天的日子,該結束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了張居正,汪孚林能蹦達多久?”

    劉守有盯著張四教,足足許久方才哂然笑道:“你以為,汪孚林只有首輔一座靠山?他這個人賊得很,很有可能早就靠上皇上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1:31
第924章 緊鑼密鼓

    什么叫汗如雨下,此時此刻汪孚林見到劉百川和郭寶的時候,這北鎮撫司的兩位實權人物就是如此光景。

    而當聽到兩人結結巴巴,一個主講一個補充,總算是把劉守有和張四教兩個人見面的經過給講明白了,汪孚林也就明白了兩人的糾結。

    他知道,想來這兩位做夢都沒有想到,竟然會陰差陽錯卷入這樣巨大的陰謀里頭,可如今后悔下船也已經來不及,兩邊總得選一邊站。相較于根本無意籠絡他們作為心腹的劉守有,他們怎么都不可能背叛捏著他們的軟肋作為証據,同時又對他們頗有獎賞的自己。

    “二位辛苦了。”汪孚林知道這會兒戰戰兢兢的劉百川和郭寶需要安撫,因此他并沒有第一時間追問不休,而是對他們的工作表示了肯定。見兩人神色明顯一松,他這才繼續說道,“雖說還不能說是完全查到了劉守有的底牌,但你們成功跟蹤到了他和張四教會面,張四教又揭開了他和宮中司禮監秉筆張維和張明有聯系,那你們倆也算做成了一半的事情,而我這個人向來賞罰分明。”

    說完這話,汪孚林就用手指拈著一張銀票,大大方方地遞了過去:“六百兩,你們兩個,再加上望風的陳梁一塊分。”

    此話一出,不但劉百川和郭寶全都大為驚喜,外間和封仲一塊望風的陳梁聽到屋子里傳來的這話,也同樣勒得合不攏嘴。

    果然是利益和風險共存,如果反而去投了劉守有,這位出身麻城劉氏卻素來只出不進的都督哪有這么大方?

    劉百川本待伸手去接,突然想起郭寶和陳梁比自己更早投了汪孚林,他就故作大方地先接了過來,隨后仿佛非常不在意似的遞給郭寶,這才單膝跪下行了個禮道:“多謝汪爺厚賞。”

    眼見得郭寶有些發呆地接過銀票,隨即方才慌忙行禮道謝,汪孚林就繼續說道:“我又不是你們的正經上司,用不著來這套跪來跪去的,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就是這么個宗旨。至于第二條,你們可以盡管放心,只要你們安安心心給我辦事,我不會讓你們直接對上劉守有這個舊主,也就是說,無論劉守有是輸是贏,他都不會有機會知道你們兩個做過什么。我這個人用人,素來最注重他們的安全。”

    這無疑是意外之喜,至少劉百川和郭寶想到劉守有和張四維要做的那件極其要命的事情,這會兒就只覺得汪孚林實在是太體貼人了。

    “不過,你們還是得盯著劉守有。而你們之前籠絡到的人,現在不妨加大點力氣,一定要把他們死死把住。從現在開始,劉守有那邊不能斷人,而且一定是要最可靠的,我不需要你們阻止他做的事情,但他究竟做了點什么,這卻一定要全部打聽得清清楚楚。不要擔心錢的問題,蒲州張氏固然很有錢,比松明山汪氏大概還強一點,但他在明,我在暗,更何況……”

    汪孚林稍稍停頓了一下,這才笑瞇瞇地說道:“晉商隆盛行見票即兌的銀票在京師固然極富盛名,但生意做得大,卻也有生意做得大的壞處。”

    郭寶看到汪孚林的笑容,本能地覺著頸側有點疼,好像是當初挨過悶棍的后遺症,可還是硬著頭皮說道:“隆盛行聽說有好几家晉商的股子,除卻張家和王家,還有……”

    “我好歹也是半個商人,我會不知道?”汪孚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冷冷說道,“你們放心,我可沒打算從官面上做文章,更不會讓元輔又或者馮公公去做什么查封隆盛行的事。”

    古老的銀庄票號也好,現代的銀行也罷,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太簡單了,那就是擠兌!張四教這個蒲州晉商的杰出人物正好在京城,如果說一般時候遇到這種事,那簡直是輕輕巧巧就能處理了,那么現在一旦張四教正專心致志做另外一件要命大事的時候卻后院起火,結果會如何?

    須知他可記得,京城不少達官顯貴,全都在隆盛行中有錢存著!

    當汪孚林對劉百川和郭寶布置好事情,隨即回到家里的時候,他就讓嚴媽媽把劉英帶了上來。這個曾經花名“流螢”的風塵女子,如今洗去鉛華,又跟著嚴媽媽學習內宅的各種事務,乍一眼看上去,已經很難再發現從前那些浮艷的氣息,整個人都顯得端庄有禮。等到其行禮過后,他沒有屏退嚴媽媽,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張四教已經到京師了。”

    對于這么一個消息,劉英只是輕輕抿緊了嘴唇,卻沒有說一句話,竟是顯得非同一般的冷靜。

    而汪孚林對她這樣的冷靜,也非常滿意。他不是見可憐人就收留的聖人,收留劉英完全是因為程老爺的推荐和面子,以及其和張四教的那段過往,當然不希望這個女人一聽到張四教的名字就發瘋。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當下就直言不諱地拋出了几個問題。

    “你跟了張四教這么久,知道他身邊有些什么人?在京師大概有多少產業,有多少人手可以供他調派?要知道,能夠在馮公公死死盯著張家的情況下,張四教竟然還能私底下和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劉守有會面,你應該明白這代表什么。”

    這一次,劉英沒有再保持沉默。她既然在走投無路之際選擇了去找程老爺,自然是因為在跟著張四教期間,聽張四教說過程老爺的為人,知道這個領導徽州鹽商和晉商對著干的人也許能夠給自己一條活路。而她能夠聽程老爺的話到京師來,明為投靠程乃軒,暗為投靠汪孚林,自然也是因為她在程老爺那兒聽說過汪孚林那些輝煌的戰績,覺得跟著他,也許真的能夠重重一巴掌甩在張四教臉上。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緩慢而仔細地說道:“京師那家隆盛行,名義上蒲州張氏只占不到兩成,但實際上張四教通過好几家人,總共捏著隆盛行超過五成的股份,這些本錢都是張四教從滄鹽之中得來的利。此外,張四教在東四牌樓和西四牌樓有兩家人流密集的飯庄酒樓,這是為了打探各方消息。再接著,他在燈市口胡同有一家專收遼東皮貨的鋪子,叫做珍隆皮貨行,在北城有一家常常做人口買賣的牙行……”

    汪孚林不得不承認,有些女人是天生的玩物,有些女人長著一張玩物的臉,卻并不肯將所有的功夫放在床榻上。只不過,張四教少年經商,縱橫商場多年,手底下的精兵強將要多少有多少,不會真正在乎,真正信任一個從花船上買來的女人,所以,劉英對其來說不過是一顆用過了就丟的棄子,估計如今早就已經完全忘光了。他一面聽一面記,雖說他知道事后劉英不會拒絕把這些東西重新用書面寫下來,可他還是希望記得牢一點。

    而等到劉英說完之后,他再次回憶了一下這些五花八門的產業,隨即就看向了嚴媽媽:“嚴媽媽,剛剛劉英說的,你可都記住了?”

    “公子放心,早就記住了。”嚴媽媽卻知道口說無憑,當下將劉英說的一應產業名錄全都復述了一遍,等到汪孚林露出了明顯的驚訝之色,她這才笑了笑說,“公子把人交給我教導,我當然想要把她的底細都問得明明白白,所以這些東西劉英早就說過了。只是那時候公子和少夫人都各有各的事情,我也就先沒有拿出來打攪,但已經把手里所有能用的人手都布置了下去,確保能夠甄別出那些張四教真正用的人。”

    跟在夫人身邊這么多年,她豈能只是簡簡單單會兩手武藝?

    汪孚林留下嚴媽媽,不只是因為他的事就是小北的事,所以小北的人也就是他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素來贊賞嚴媽媽的雷厲風行,所以打算把這事情交給她去辦。可即便如此,嚴媽媽的能干還是再次小小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并不在乎嚴媽媽先斬后奏,畢竟,她只是把需要盯住的人全都盯住了,并沒有采取任何逾越的行動,卻比他現在聽說張四教來了之后,方才決定啟用劉英這顆棋子要有效率多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道:“那好,這一次,動用所有能動用的人,不惜一切代價,把張四教的這些聯絡線和點摸清楚,盯死一處是一處。另外,劉英,你給我從現在開始,好好回憶張四教是怎么說話的,我需要你在關鍵時刻把這一點發揮出來。”

    說完這話,汪孚林就看著劉英道:“在我用出你這個殺手锏之前,你這個最熟悉張四教的人就輔佐嚴媽媽。”

    聽到殺手锏這三個字,眼神一直都顯得沉靜到有些呆板的劉英終于綻放出了一絲光芒。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汪孚林,見其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立時不假思索地下跪磕頭道:“奴婢一定把所有知道的東西都用上,不會讓公子后悔收留奴婢!”

    當嚴媽媽帶著劉英下去之后,汪孚林方才有些自失地笑了笑。

    他又不是張四教,從小就生活在富商之家,哪怕十六歲就出來獨當一面,可終究上頭有個已經考上進士的兄長,家里還有其他兄弟,再窘迫也沒到他這種無人可用,撿來個葉青龍也能當寶貝的地步。張四教當初既然已經選擇了從花船上買了流螢回去,家里不同意,要么把人好好送走遣嫁,要么把人放在別宅就好好當別宅婦養著,哪怕把人當成工具,也用不著這么絕情絕義。難不成流螢在一連被轉送多人又“妨主”之后,還能有別的去處?

    把人用完就扔,拿著已經死了的私生女當籌碼威脅一個女人就范,這一次,他倒要看看張四教遭反噬是什么滋味。

    就在京城上下因為首輔張居正的告病而陰云密布的時候,一行從東北馬不停蹄疾馳而來的人終于抵達了京城。已經是十一月的天氣,京城雖然也已經冷得人人能穿大棉襖,但比起遼東的苦寒來卻小巫見大巫。一行人中為首的青年甚至解開了身上的皮袍,大口大口吸了几口空氣,這才開口說道:“到底是天子腳下,人多,熱,之前經過其他地方的時候都沒那感覺!”

    說完這話,見身后并沒有什么響應的聲音,他就扭頭看向了人群中一個最年輕的侍衛,沒好氣地喝道:“士弘,這都到京師了,你還悶聲不響?”

    被這么一叫,那人方才被叫回了魂,茫然四顧,見同伴全都在笑自己,他這才擠出一絲笑容道:“將軍要我說什么?”

    被叫做將軍的,正是李如松。之前對于遼東文武的措置傳到之后,上上下下恰是几家歡喜几家愁。不意想竟突然升官當巡撫的張崇政和洪濟遠,那當然是只覺得天上掉餡餅砸了腦袋,應付來賀喜的都來不及,而驚恐于竟然被罷官和被降調的兩人,則是欲哭無淚。反倒是原本神經繃緊,等著朝廷處分的軍將們,最終發現陶承嚳成了被殺雞儆猴的那只雞,余下的卻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大多數將校如釋重負。

    可只有李如松知道,李成梁在背地里唉聲嘆氣,絕對沒有半點僥幸或者輕松之意。按照李成梁的話來說,他寧可朝廷申飭罰俸,好好訓誡一下遼東武將,卻不是如今這樣把矛頭對准文官。就因為主導此事的乃是汪孚林,如今遼東文官之中很是盛行一種說法,那就是李成梁利用和汪孚林早年的交情,以及在元輔張居正那兒的情面,于是保住了武將,任由文官變成了替罪羔羊。

    至于得到升官的張崇政和洪濟遠……呵呵,誰不知道當初汪孚林在撫順關時,就和這兩位有過數面之緣?有數面之緣的都如此,汪孚林在遼東總兵府住了那么久,對李成梁還能差嗎?

    于是,文官們自然而然就憤怒了起來,憑什么武將殺降冒功,最后遷怒的卻是他們?

    因此,李如松并沒有卡在十二月這個關鍵點代替父親入京述職,而是提早過來,就是想代替父親去拜見各方權貴。誰知道他從山海關入關之后不多久就得到了當頭一棒,張居正病了!此時此刻,他看著有些呆頭呆腦的沈有容,想到遼東軍中不少將校都或多或少排斥這個少年英杰,忍不住在心里將那些淺薄短視的家伙罵了個半死,這才笑吟吟地說道:“剛到京城,難道你不去拜訪一下你妹夫的父親大人?”

    聽到這拗口的稱呼,周遭眾人全都愣了一愣,緊跟著方才有反應快的人起哄道:“對啊,士弘,可得去拜訪拜訪你那位世叔!”

    沈有容知道李如松這些手下不像其他軍將那樣惡意滿滿,因此面對這調侃只是微微有些狼狽。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李如松策馬掉頭回來,竟是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帶著人去兵部投帖,你一個人先去,一會兒我們再去和你匯合。汪府的門頭可不好進,我就全都指望你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1:43
第925章 嬸嬸和叔叔

    程家胡同這地方,沈有容并不是第一次來。事實上,他對這里比程乃軒這個命名者還要熟。畢竟,當初會買下這里的房子,那還是因為汪孚林、他還有叔父沈懋學一行人從遼東鬧出了莫大一場亂子回到京師之后,汪孚林從前那小宅子已經讓給岳父葉鈞耀,又不大方便住汪道昆家,這才臨時住在這座還是客棧的房子里,后來汪孚林又將其買下當成私宅。只不過,時過境遷重臨故地,他卻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而沈有容在胡同口徘徊了好一陣子,這就引起了明為奉了劉守有之命在這三天兩頭蹲點監視,暗則充當汪孚林和劉百川郭寶聯絡人的陳梁分外注意。只不過,最終陳梁看到沈有容拍馬進了胡同,直接到了汪府門前去了,他就暫時放下了提起的心思,心想大概又是個聽說汪孚林在朝中炙手可熱,于是登門請托的愣頭青。這也只有啥都不懂的新人會這么干,只要在京師呆過的誰不知道,汪孚林那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壓根不接受任何陌生人請托的。

    這位汪爺有錢,有背景,有政績,也有光輝戰績,所以當然可以任性!

    沈有容當然不知道自己被陳梁歸類為了外地來的土包子。到了汪府門前,他卻不大認識汪吉和汪祥,正待請人通報一下,明小二剛好哼著小曲從里頭出來。甫一照面,這位曾經的客棧伙計就瞪大了眼睛,隨即又驚又喜地一溜煙跑了過來。

    “沈公子,你什么時候到京城的?嘖嘖,有兩年多沒見了吧,看您這通身氣派,聽說是在遼東當將軍,真了不得!”

    沈有容也認出了明小二這個熟人,一下子自在了許多,當即笑著打了招呼,可對將軍這個稱呼,他卻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堅決表示自己才剛剛從軍,壓根沒有被稱作為將軍的資格。而汪吉和汪祥雖說沒見過沈有容,可光是從明小二的稱呼里,他們就已經意識到來的是誰,當下一個拔腿往里頭通報,一個則忙著去照管沈有容這匹馬。不多時,又一個人風風火火沖了出來,卻是王思明。

    “沈公子!”

    王思明正在長個頭的年齡,跟著汪孚林的他如今吃得好睡得好,個頭蹭蹭往上竄,再站在沈有容跟前時,竟然只比沈有容稍稍小半個頭,哪里還有當年皮包骨頭蘆柴棒的樣子?沈有容還是看到他那少了的半邊耳朵,這才認出了人來,頓時也笑容滿面地按住了王思明的肩膀。

    “好小子,長高了,也長壯了,以后肯定是一條好漢!”

    “要不是沈公子你帶著大家拼死沖殺,我早就死在撫順關外了,哪里還有今天。”

    王思明說到這里,立時屈膝下跪磕了個頭。沈有容一個措手不及受了一禮,接下來哪好意思再讓對方磕第二個,連忙一把將其攙扶了起來,低聲詢問了少年的近況。得知王思明如今不管門上的事情,主要是管著帳房,門上則是明小二和汪吉汪祥三個人,出身宣城沈氏,家里規矩頗大的他不禁撓了撓頭,心想如今汪孚林這兒也已經是內外分明,頗有一種嚴整的氣象。

    團團說了一圈話,他正想問問汪孚林是不是在家,卻不想王思明立時就連拖帶拽把他往里頭請,嘴里卻說道:“公子去都察院了,十日一休沐,今天不在家,但少夫人卻是在的,剛剛已經通報進去了。少夫人聽說沈公子您來了,高興得很,說是趕緊請您進去。”

    小北和沈有容也算是薊遼路上結下交情的老相識了,想當初那一聲嬸嬸還把她叫得瞠目結舌,可如今聽到沈有容來訪,想到養子金寶現在貨真價實是沈有容的嫡親妹夫,她就知道自己這長輩算是當定了。果然,等到嚴媽媽去從王思明那接了沈有容進來,沈有容一進門后就打算跪下磕頭,她只覺得眼皮子直跳,慌忙讓嚴媽媽伸手攙扶。好在嚴媽媽是個練家子,眼疾手快,否則險些就被沈有容搶在了前頭。

    當再次聽到那一聲有些腼腆不自然的嬸嬸之后,小北只能暗自嘆氣,隨即就笑著說道:“你又不是外人,這樣一見面就行大禮,誰能心里過意的去?你這是從遼東來的?怎么會突然進京,是只有你,還是有其他人?”

    沈有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繼續糾結行禮的問題,卻是開口說道:“我是跟著李將軍從遼東來的,他進京述職,挑了我隨行護衛。”

    小北在遼東時,曾經多次拜訪宿夫人,再加上和李如松那是間接打過一次的交情,本來就挺熟的,而李如松代父述職的事情又是汪孚林建議的,她怎么都不可能會錯意。然而,汪孚林不在,她自然也絕口不提李如松,只笑問沈有容到遼東可曾上陣打過仗,和同僚上司相處如何,沈有容當然報喜不報憂,兩人說說笑笑,一會兒時間就過去了。

    雖說兩人是老相識,但男女有別,小北也不可能一直留沈有容在自己這坐著,當下就開口說道:“我已經吩咐人去都察院送了信,你如果沒有急事,就不要立時走,王思明他們也都與你很久不見了,你不妨也和他們聚聚說說話。”

    沈有容從來就不是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起下人的尋常世家子弟,更何況那是曾經血肉沙場上結下的交情,想到這會兒李如松一行人還沒有在京師安頓下來,自己跑去兵部也可能扑空,因此李如松既然說屆時會到汪家來和他匯合,他也只能選擇相信,眼下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而在都察院,汪孚林剛剛送走榮升掌道御史,過來向自己千恩萬謝的趙明賢,又迎來了調到自己的廣東道,滿面春風來拜見的趙鵬程。對于這個自己第一個挑中的監察御史,他并沒有立刻表現出太多的熱切和期許,只是對趙鵬程重申了自己素來公允待人的這一點,就將其分配在了王繼光那間直房。

    橫豎回頭他是准備讓顧云程和王學曾被調出去的,眼下與其讓趙鵬程熟悉要調走的同僚,還不如把人丟過去讓王繼光頭疼的好。

    等到鄭有貴進來轉達了汪府來人捎帶的口信時,汪孚林就忍不住驚訝了起來:“沈有容竟然來了?遼東居然這么早就派人到京師了?”

    汪孚林訝異過后,卻立時讓鄭有貴去請都吏胡全來。等到都吏胡全進門之后,他就吩咐道:“你在兵部有沒有熟人?打聽一下李如松他們可去過兵部,大概都說了些什么事,如果能打探到他的落腳點,那就最好不過了。”

    胡全對于汪孚林的吩咐,那是素來不會打折扣,當即應命而去。而他這個積年的老吏在京師六部都察院以及各寺監中,那也確實是手面很大消息靈通,午后就給汪孚林帶來了回音。

    “李將軍到了兵部之后,送了述職陳文之后,見了兵部方部堂,大概說了一刻鐘的話就告辭離開。他們在兵部登記的住處,是燈市口胡同的一家皮貨鋪子,好像叫什么珍隆,屆時若是上頭有空召見他時,會去那邊通知一聲。”

    聽到燈市口胡同這五個字,汪孚林就已經猛地想起了昨日從劉英處聽到的張四教產業名錄,等再聽到皮貨鋪子,他就更加警惕了起來。然而,雖說胡全已經是自己人,但他并不打算讓其知道太多,免得別人心中起疑,當下沒有繼續追問這件事,打賞了之后就把胡全打發走了。可他還沒定定心心坐上多久,家里就第二次派人到都察院送來了消息,竟說是李如松帶著一群遼東的驕兵悍將,直接跑到他家里拜會去了!

    這算是他當初到遼東總兵府住了老長一段時間的報應嗎?

    當汪孚林傍晚時分散衙回到家里時,就發現他這平時人口不多的家里赫然是一片鬧騰。前院廂房里竟然擺開了几桌,劉勃封仲帶著王思明正在和几個明顯是軍中猛士的人大吹法螺,明老爹正在忙著照顧酒菜,甚至都沒發現他回來。雖說又好氣又好笑,但他也無意破壞這看上去相當不錯的和諧氛圍,當下吩咐不用去驚動他們,自己悄然往里走。

    而陪著汪孚林進去的明小二見主人甚至沒在乎眾人只顧自己鬧騰,心下松了一口氣,連忙說道:“少夫人之前見過沈公子,后來王思明問出李將軍他們也可能回來,急急忙忙又回稟了少夫人,少夫人就派人去國子監,緊急替吳公子和陳相公請了假,如今他們就在公子的書房接待李將軍和沈公子。”

    把陳炳昌送去國子監,汪孚林是為了讓這個跟著自己已經有兩年多的小秀才能夠有個好前程,兼且他對外擺出的是不受請托的架勢,家里有妻子坐鎮,對付一般的投帖和投書已經完全足夠了。但家里沒個另外的男丁,也就意味著碰到這種情況就只能緊急去國子監把人給請回來。他當然知道,最合適做這種事的,其實是金寶,但哪怕不為金寶的前途著想,他和妻子離家在外,留著金寶和妻子沈氏在家侍奉汪道蘊夫妻,這才是最妥當的。

    想必對于他那位甚至都沒怎么見過面的兒媳婦沈氏來說,侍奉汪道蘊和吳氏這祖公公和祖婆婆,那絕對比面對他和小北夫妻兩個要輕松多了。

    明小二卻不知道汪孚林一轉念就想了這么多,他一路上卻還絮絮叨叨解釋道:“前院這邊少夫人吩咐,隨便劉大哥和封大哥說什么時候開席就什么時候開席,那邊李將軍和沈公子,原本也讓他們不用等著公子回來,但那二位堅持不肯。因此,廚房就送了好些各式點心瓜果進去……”

    等到了書房外頭,把嘴碎的明小二給遣退了,汪孚林見吳應節的一個書童正在外頭台階上和自己送給陳炳昌的那個小書童在翻繩子,壓根沒看見自己,他也就悄悄到了書房前頭,卻聽到里頭李如松正在里頭高聲說話。

    “當初在廣寧的時候,我正好帶著几個親兵去萬紫山,誰知道這個往日都沒啥文人墨客的地方,那天竟然有几個人正坐的坐站的站談天說地,偏偏還都是佩劍的生面孔,就想這是從哪來的讀書人跑關外晃悠來了?那時候我就二話不說,直接上去挑釁了……”

    汪孚林在外頭聽得哭笑不得,暗想這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李大公子你值得拿出來大說特說嗎?

    “我主動上前挑釁,虧得狀元郎好氣性,主動拿了劍給我看,我正好技癢就耍了兩手,可看到汪掌道竟然在那看熱鬧,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竟是故意脫手把劍直接擲了出去。說實在的。汪少夫人實在是好風采,那時候她一身男裝,信手就接了下來,汪掌道也不怒不惱,直接將譚大司馬那把劍拿來給我鑑賞。就為了這彩頭,我和小沈結結實實打了一架。我還打算讓他一只手,最后才知道自己坐井觀天了。”

    舊事重提,沈有容也覺得有些汗顏,可見吳應節和陳炳昌這兩個不通武藝的全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滿臉欽佩,他就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那時候跟著兩個有名的武師練武,自以為很有兩下子,遇到李將軍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你們可別聽他的,其實是他讓了一只手還和我打平。”

    “那是當年,好漢不提當年勇。”李如松一副自己很老的架勢,隨即方才笑呵呵地說道,“這兩年小沈在遼東也算是打出了名氣,那武藝早就不是當年的光景了,更何況,我和他打的那一次,他還不曾在戰場上見過血。”

    “兩位闊別許久,一見面就互相吹捧,這真的好嗎?”

    隨著這個聲音,汪孚林推門而入,只見吳應節和陳炳昌立刻跳了起來,但都比不上沈有容動作快。而李如松則是最后一個站起身,端詳他的目光里充滿著好奇和審視。他早就習慣了被人注目禮的架勢,此時沒有在意李如松那眼神,可聽到沈有容直接一聲汪叔叔,似乎彎腰要行禮,他就抓緊時間對沈有容喝道:“士弘你給我免了這些繁文縟節,被你叫一聲汪叔叔那是因為金寶,我勉強受了,現在又不是你爹和你叔父在,別和我算輩分!”

    李如松頓時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我拿小沈也是當弟弟看的,要是跟著他叫你汪叔叔,豈不是太吃虧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1:49
第926章 把酒交心

    招待李如松和沈有容的這一頓晚飯,自然是擺在家里的正廳。汪孚林還特意讓陳炳昌去了一趟程家,叫來了程乃軒。跟著光懋去了一趟遼東的程乃軒,和李如松沈有容哪怕算不上往來非常頻繁,可就憑程大公子自來熟的架勢,當然是到哪跟誰都熟。

    只不過,汪孚林冷眼旁觀,就只見程乃軒雖說很擅長活絡氣氛,可李如松目的顯然不在于此。這位遼東總兵的長子用非常嫻熟的手段灌醉了一個又一個,連程乃軒都沒能幸免,到最后就拿著酒壺到了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東倒西歪,醉話不斷的家伙,暗嘆這幫人全都太過實誠,以至于戰斗力太弱,接過酒杯之后,他就笑吟吟地說道:“李兄在戰場上縱橫不敗,沒想到在酒桌上也是縱橫不敗,好本事,真心佩服。”

    李如松剛剛還是醉眼朦朧,可是,聽到汪孚林這句話,見通身酒氣的汪孚林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態,原本坐得歪歪扭扭的他也立時坐直了,因嘆道:“想當初在遼東,我就曾經小看過你一次,后來我已經覺得自己盡量高看你了,卻還是沒想到,你這個人就好似沒有極限一般,上哪都能折騰出天大的事情。這樣看來,當年遼東那番雞飛狗跳,原本還算是輕的。”

    “大概吧。”汪孚林聳了聳肩,很沒正經地自嘲道,“我早就發現自帶災星光環,上哪哪出事。遇到小人物出小事,遇到大人物出大事。一而再再而三經歷下來,我有時候也就不得不躲點事,你應該慶幸之前我是推荐了小程去遼東,如果我親自去……呵呵。”

    李如松被汪孚林這一聲呵呵笑得簡直毛骨悚然,連忙以手扶額道:“你別笑了,你就在京城這樣折騰一下,遼東就已經怨聲載道,如果你親自去遼東,我都不知道遼東文武會變成什么樣的光景。好了好了,咱們也是老相識,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問你,你的這座宅子,說話是否安全?”

    汪孚林對于李如松這樣單刀直入的問題,他瞇了瞇眼睛,最終言簡意賅地吐出了兩個字:“安全。”

    在廠衛遍布的京城,汪孚林竟然有這樣的底氣?他為什么有這樣的底氣?

    李如松心中疑惑歸疑惑,但他并不打算去質疑汪孚林的自信。從這家伙的過往來看,這份自信應當不是毫無理由。因此,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將遼東文官被升調的升調,黜落的黜落,因此官場震蕩,甚至對武將頗有怨言的事情直接挑明了。然而,他一面說一面觀察汪孚林的表情,卻發現對方始終只是微微笑著,與其說是對他的話并不感到意外,還不如說是……根本就是事先早有預謀!

    “陶承嚳殺降冒功,所以此人該怎么處置,誰都沒有意見,我沒說錯吧?”汪孚林慢條斯理地起了個頭,見李如松沒說話,他卻不在乎對方這態度,繼續往下說道,“而他為何會有這個膽子?無非是篤定上頭李大帥對他很信任,而遼東巡撫以下的各監司,已經習慣了從遼東武將的勝仗中分潤功勞,所以根本不會去核實,而且出了事情之后反而還會拼命在后頭幫忙擦屁股遮掩,所以才有恃無恐,不是嗎?”

    對于汪孚林這赤裸裸的評判,李如松有些難堪,但不論是身為遼東武將,還是身為遼東總兵李成梁之子,他都不得不沉聲問道:“那為何你把矛頭對准那些文官,而不是遼東武將?”

    “很簡單,因為我已經知道并確定了,殺降冒功不是李大帥的主意。所以,把遼東那些貪腐的文官拿掉,只不過是把爛桃子上頭爛掉的那些部分挖干淨,但如果因此就把刀子對准了李大帥,那么,就相當于把一顆爛蘋果的好地方也給削掉了,朝廷就得做好遼東局勢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還是說,李兄你覺得那些貪腐的文官比令尊更加重要?”

    李如松哪里會接汪孚林這后半截話茬。他很清楚,汪孚林在肯定李成梁那些戰績和勝果,明確表示會保住其遼東總兵位子的同時,卻也同時隱隱告誡,李成梁想通過將遼東文官牢牢綁在自己這條船上,從而同進退,共戰功,讓文官們來做文過飾非的收尾工作,這至少眼下是失敗了。之前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遼東新一批文官名單上,那一個個名字全都是非常陌生的,但單看履歷,全都是一等一的能員。

    他看過張居正給父親李成梁的私信,上頭寫得明明白白,朝廷對這些新官的最大要求便是,一肩挑文武,軍中若再有殺降虐俘,以及將虜中逃回百姓,以及異族男丁擅自養為家丁,又或者蓄養為異日人頭軍功之事,決不姑息,更不許推諉塞責!

    這是張居正的底線,還是汪孚林的底線?

    李如松猶如第一次認識一般,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一仰脖子將手中一杯酒喝得干干淨淨,這才問道:“那么,遼東之事已經到此為止了?”

    “沒錯,到此為止了。”汪孚林頓了一頓,隨即又意味深長地說道,“只不過,皇上對李兄似乎頗感興趣,也許可能特別召見你,甚至可能讓你留京。”

    這要是換成別家武門子弟,對于這樣的好事,不是喜出望外,那也至少是求之不得,但李如松卻頓時眉頭緊皺,繼而意識到,外間聽到的關于汪孚林很得聖眷的傳聞,竟然極有可能是真的。

    想到這些年來,汪孚林和李家看似沒有過多的往來,但小北和宿夫人這兩個女眷卻常常彼此互相饋贈特產,逢年過節更是常有節禮。而之前到遼東來勘驗長定堡大捷時,被汪孚林推荐來的程乃軒成功避免了光懋造成的那場大麻煩,他在心里迅速合計后就做出了判斷。

    “汪賢弟,我們也是老相識了,我不瞞你說,京城這富貴窩雖好,但對我來說,卻著實沒多大意思。我也知道,父親任遼東總兵,我這個長子和遼東其他將校一樣在他麾下,未免不合規矩,但我可以去寧夏,去宣府大同,去九邊任何一個地方,可千萬別讓我留在京師。說一句不好聽的,我寧可在戰場上風里來雨里去,也不愿意在三大營里做個有名無實的主將副將。這話我原本是打算對元輔說的,可他既然病了,我只能求你了。”

    汪孚林頓時笑了。要說那些后世熟讀明史的人,說到李成梁父子的時候,那真是又愛又恨。

    愛的是李家父子打造出了一支遼東鐵騎,讓曾經三面受敵四面漏風的遼東完全穩固了下來,朵顏三衛、蒙古左翼察罕兒部、女真諸部,所有這些敵人全都成了遼東鐵騎崛起的基石;恨的是李成梁竭力扶持努爾哈赤,甚至還幫努爾哈赤把所有可能造成威脅的女真部族全都給打殘了,生生給了努爾哈赤統一女真的機會,結果李家最能打的這對父子一死,其他李家兒孫再也控制不了局面,這才有后來的清軍入關。

    但誰都不能否定,李家父子,尤其是李成梁和李如松兩人作為武將的天分。

    “李兄你放心,別的事情也許我還會和你推脫推脫,但你這樣的名將種子,扔在京師三大營和那些老兵油子為伍,豈不是暴殄天物?”

    李如松本來還以為至少要軟磨硬泡,最后付出點什么條件和代價,可汪孚林答應得如此爽快,他愣了一愣之后,心頭那些許芥蒂立時丟到了九霄云外。

    武門子弟,就當戰場建功立業馬革裹尸,光耀門楣,豈能在京師這種富貴銷金窟中虛擲時光?

    他二話不說就拿了酒壺過來,先給汪孚林斟滿,隨即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這才真心誠意地說道:“那我先干為敬!”

    這一次,汪孚林沒有二話,和李如松碰杯一飲而盡,等抬手示意李如松坐下來,他就低聲說道:“我建議李兄不要去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至少不要在上頭有人召見你述職之前去張家。”

    李如松頓時瞪大了眼睛。當初汪孚林到遼東來,據說就是張居正的授意,而那時候更有傳言,汪孚林這個三甲傳臚的名次就是因為張居正的授意而得來的,而且鑑于對方是時任兵部侍郎的汪道昆侄兒,所以他才特意結交,就連父親和母親對人另眼看待,也是因為如此。而現在,汪孚林這個鐵杆的張居正心腹,竟然明確表示讓自己不要去張家拜訪?要知道,往年不要說他親自進京,就是父親派人來京師,第一件事也都是往張家送一份厚禮!

    難不成張居正的病真的到了這種危險的程度,所以汪孚林已經不顧往日張府門下心腹這一重身份,直接站在了小皇帝這一邊?

    盡管明知道這種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更不適合問出來,可李如松還是忍不住問道:“元輔的病……”

    他只來得及問出這四個字,就只見汪孚林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這才岔開話題道:“這一次的風波,你這個剛從遼東過來的人千萬不要踩進去,因為誰也不能保証,這不是個千年大坑。你如果能夠在面聖之后趕緊回遼東,那就最好。據我所知,李大帥打仗可是未必看春秋冬夏,你萬一錯過哪一場大戰,沒了建功立業的機會,以后就后悔都來不及了。”

    汪孚林這半是開玩笑半是當真的架勢,李如松自然更是滿頭霧水,心下無比懷疑。然而,貿然卷入朝中爭斗,確實也是他們這樣的武將最最忌諱的事,汪孚林肯這樣提醒他,那就已經絕對算是看在舊日交情上了。

    “好,我知道了。”李如松為人果斷,這會兒當即重重點了點頭,等看了一眼那些醉倒之后呼呼大睡的家伙,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有容身上,卻是立刻表態道,“士弘武藝精熟,擅長兵法,可以說是有勇有謀,父親日后一定會更加多多栽培他。”

    汪孚林一直都很欣賞沈有容,李如松代替李成梁做出了這樣的承諾,他自然大為欣喜和滿意。至于他自己,根本就沒有什么籠絡李家的奢望,當下就和李如松展望了一下遼東的美好藍圖,祝愿李成梁武運昌隆,順帶問一下李如松等人的住處……總之就完全是喝小酒說閑話的節奏了。

    因為時辰已經不早,他怎么都不可能放這些今天剛到京師的遼東武將們去挑戰夜禁,派人大張旗鼓護送他們回去燈市口的那家珍隆皮貨鋪也不合適,就索性把人留在家里暫住一夜。當然,單單汪府沒有那么多空屋子,可不是還有隔壁的程府嗎?好在前院沒有像這邊廂李如松刻意設計的一般,一個個全都酩酊大醉,來來回回忙活了小半個時辰,人終于全都安置好了,等汪孚林回房時,早已經是子時過后。

    汪孚林把程乃軒拉去陪客,小北自然就干脆在程家陪著許瑤和兩個孩子,剛剛眼看程乃軒也被李如松灌醉了送回去,她這會兒從汪孚林口中得知了李如松和張府兩人單獨密談的經過,她就笑道:“李如松把其他人都灌醉也就算了,連程乃軒都不放過,看來也是小小的報復。只不過你不對他把事情挑明,不怕他認為你是過河拆橋不念舊情,看元輔病了就躲遠遠的勢利小人?”

    “寧可讓人覺得我是勢利小人,也不能讓人覺得元輔在裝病。更何況,你也聽到了,他落腳的那是什么地方?說不定他和張四教也是老相識了。”汪孚林摟緊了身邊的妻子,笑著說道,“這次每一方都是在豪賭,稍有不慎就可能把所有本錢都賠進去,李如松這種棋局之外的變數,當然是早走早好,又或者好好呆著別卷進去。不論李家父子是不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們折在京師這種波詭云譎的地方,那就實在是太可惜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1:57
第927章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昨夜李如松浩浩蕩蕩把人全都拉到了汪府,直到清晨,昨夜最初喝酒如喝水,灌醉多人自己卻沒多少醉意,最后現世報似的被汪孚林給灌醉了的他方才被人叫起來,帶著沈有容以及他那些親兵侍衛們離開了程家胡同,回到了燈市口胡同,他之前落腳的那家珍隆皮貨鋪。

    而在汪孚林的授意之下,陳梁第一時間把消息送到了劉守有的案頭。對于這種詭異的狀況,劉守有著實覺得意外。他原以為李如松代表父親李成梁到京師來,不找汪孚林算賬就已經很好了,可李如松這種毫不在意地表示親近的姿態,實在是太詭異了。可事情真相看似如此,他哪怕再想不通,也只能把這消息往張四教和宮中司禮監的兩位秉筆張明和張維那送了一份,當然,也沒忘了去知會馮保。

    畢竟,馮保名義上不是自己的正經上司,但實際上勝似自己的上司!

    至于汪孚林自己,他則通過劉萬鋒那條安全的信道,往那位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那兒送了相同的消息。

    這几個渠道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全都傳到萬歷皇帝朱翊鈞的耳中,事實上,小皇帝最近又嘗到了被封鎖的滋味。自從張居正這莫名其妙一病,內閣竟然再次是張四維代理首輔的職責,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感覺到了深深的危機,因此在回稟過慈聖李太后之后,他把乾清宮看得嚴嚴實實,也就是張宏這個不大和他爭權,也沒有往乾清宮塞人,位子僅次于他的同僚,他的防范稍微少點兒,于是張宏得以繼續笑瞇瞇地常常出現在乾清宮中。

    相比馮保的嚴苛,張宏在這些乾清宮近侍的心目中,那就完全是慈眉善目的老祖宗。這位不但能夠安撫小皇帝的情緒,常常還會給他們求情,以至于倘若有人說起張鯨這個當初記在張宏名下的干兒子時,不少人全都會在背地里破口大罵。有這樣好的老祖宗卻還不知道珍惜,野心勃勃踩著人家想要往上爬,這種人活該就在昭陵那兒等死!當張宏這一日又過來的時候,几個近侍全都圍了上前,一口一個老祖宗叫得異常親熱。

    “咱家知道你們悶在乾清宮里不得勁,但馮公公也是沒辦法,更何況是慈聖老娘娘點了頭的,你們都收起這幅沮喪的樣子,在皇上面前伺候,這喪氣臉給誰看?”

    這乾清宮中的人前前后后換過多少批,張宏都快記不清了,別的不說,單單最近這一年多就已經三回了。即便如此,他對這些看似光鮮,實則朝不保夕的近侍們依舊顯得很客氣。直到踏入東暖閣,看到猶如困獸一般在那團團轉的萬歷皇帝朱翊鈞,留了心腹在外看著的他方才笑吟吟上前行了禮。

    “張伴伴!”朱翊鈞看到張宏,那臉上赫然是掩藏不住的期盼,“元輔張先生病得怎樣了,你知道嗎?”

    聽到朱翊鈞一張口就問這個,張宏再看小皇帝的表情,忍不住就替張居正和馮保覺得惋惜。這外相和內相聯手從小教導皇帝,口口聲聲對慈聖李太后說要培養一個聖君出來,可他們做過頭了,如今又知不知道在將來的“聖君”心目中,他們完全就是礙眼的絆腳石呢?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緒,這才搖搖頭道:“皇上,老奴也已經有些天沒出宮了,也就是派几個徒子徒孫常常回家看看老奴的弟弟和侄兒,元輔張先生的情況實在是不大清楚。”

    見朱翊鈞立刻消沉了下來,他又笑著說道:“不過,老奴剛聽說,遼東總兵李成梁的長子李如松到京城了。他先到兵部去投書,等著召見,皇上知不知道,他在找好了落腳點之后,接下來去了什么地方?”

    萬歷皇帝少許回復了一點精神,皺眉思量了好一陣子,最終突然沒好氣地說道:“肯定是去大紗帽胡同的張府看元輔張先生,這還用說嗎?”

    “如果是那樣,自然不用說,只可惜皇上猜錯了。”張宏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一些,“李如松沒去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而是帶著所有家丁家將直接殺去了程家胡同的汪府,對,就是汪孚林家。原來,李如松這次把上一科狀元沈懋學的侄兒,曾經在遼東頗有功績,考中武舉人后又去遼東從軍的沈有容帶回來了。李如松一行人去兵部的時候,沈有容去了汪府,后來李如松也帶著一大幫人去了,聽說汪孚林從都察院回去之后看到那么多人差點傻眼。”

    “聽說二十多號人在汪家白吃白喝,汪孚林一氣之下把李如松灌了個半死,大清早的,人家才看到李家這些人從汪家出來。”

    對于這樣一個消息,朱翊鈞立時心情轉好。他忍不住在乾清宮中來來回回轉了几圈,興高采烈地說:“朕到底沒看錯人!這個汪孚林不但百戰百勝,而且到底人脈深厚,就連李成梁父子明明被他狠狠敲打過,竟然也不得不服軟輸誠!”

    盡管張宏私底下隱隱約約有點猜測汪孚林和皇帝的關系,但此時朱翊鈞竟然直截了當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在驚訝的同時,卻也不免為小皇帝的判斷捏了一把汗。李如松應該是去找汪孚林以敘舊情的形式打探消息而已,皇上您哪只眼睛就看到人家服軟輸誠了?盡管他著實懷疑是誰為朱翊鈞去籠絡汪孚林的,此時此刻卻知道不能讓小皇帝知道自己很在乎這個,當即笑著附和朱翊鈞,等這個話題稍稍告一段落時,他才仿若不經意地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最近時氣不好,內書堂掌司陳矩,文書房掌房田義都病了,雙林公的意思,是再挑几個人上來,皇上意下如何?”

    朱翊鈞先是一愣,隨即臉色就沉了下來。他完全沒有想到陳矩和田義兩個人全都覺得情勢莫測,因此打了退堂鼓,而是覺得這節骨眼上田義病得實在不是時候,竟然讓他斷了和汪孚林聯系的渠道。因此,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他想到張宏素來比馮保更加親近,就干脆把田義當初奉自己之命去聯絡汪孚林,以及汪孚林對遼東之事的勸說和判斷等等都一一說了。

    見張宏似乎有些錯愕,他不禁不大好意思地說:“朕不是瞞著張伴伴,實在是要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做這事,朕不敢讓你知道……”

    對于小皇帝后頭那聽似入情入理的解釋,張宏已經沒什么心思聽了。他很想告訴這位已經成年,可權謀手段卻不過剛起步的天子,汪孚林這小滑頭不是那么好籠絡的。他與汪孚林也不過是互利互惠,可他是什么人,形同次輔的司禮監第二位秉筆,卻還不敢說籠絡這小子呢。想當初他被張鯨算計那一次,若非汪孚林出謀划策,一錘定音,說不定眼下是什么見鬼的結果。

    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那所謂遼東之事的勸諫和判斷,看著仿佛處處為小皇帝著想,可其實難道不是為了他自己揚名?更何況,汪孚林事先才從他這里打探過,小皇帝對于遼東之事是個什么態度,這完完全全是有的放矢,這小子根本就是為了邀寵!

    能夠說服張居正,又讓小皇帝滿意,這哪里是妥帖,這是預謀深遠!

    “張伴伴,張伴伴?”

    張宏心里飛速地思量,但當聽到小皇帝連聲叫自己,他還是立刻回過神來,故作輕松地說道:“皇上到底已經親政了,知道如何發掘賢良。汪孚林……”

    打算斟酌一下語句,提醒皇帝汪孚林不大好控制,可張宏絞盡腦汁,竟發現自己除了說汪孚林這家伙會惹事,余下的找不出半點錯處。政績功勛,汪孚林都有,而且還不錯,人緣當然算不上好,畢竟這小子早就被人歸在張居正黨羽一類了,但這有什么關系?如果汪孚林真的是意識到小皇帝已經親政,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則要交權,說不定要致仕回鄉,于是早早就投靠了皇帝,那也并不值得為此詬病其人品。

    要知道,汪孚林至今為止,并不曾毀謗舊主,從而在新主面前邀寵。

    于是,張宏只能強笑道:“汪孚林確實是個很能干的人。”

    朱翊鈞在當初還是太子的時候,最親近一手把他帶大的馮保,可自從馮保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后,就動輒對他指手畫腳,所以他轉而最親近使人如沐春風的張宏。所以此時此刻得到張宏的認可,他只覺得自己的眼光和手段全都受到了肯定,當即連連點頭。

    “張伴伴你果然最懂得朕。你知道不知道,就在今天,左都御史陳炌覺得,原本隸屬廣東道的王學曾和顧云程能力卓著,分別調到別道,又從別道再調了兩個人給汪孚林。聽說這么一來,廣東道所屬,留在都察院的那几個監察御史,除卻一個還曾經和他鬧過齟齬的王繼光之外,其他都是和他不熟的老牌御史。朕就不相信陳炌做出這么大的決定,不問問汪孚林自己的意見。他既然能答應,說明這樣一個不結私黨的人,實在是太難得了。不過陳炌也實在過分!”

    要是汪孚林在這里聽到小皇帝對自己的過高評價,再厚的臉皮恐怕都要承受不住,而張宏已經瞠目結舌了。汪孚林不結私黨?這家伙剛通過吏部侍郎王篆把三個舊友調上來算怎么回事?就算其中那個李堯卿是殷士儋這個岳父之力,可剩下兩人,一個進了禮部儀制司,一個進了戶部廣東司,這總是不爭的事實吧?可是,看到朱翊鈞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張宏一下子意識到,皇帝讓田義去聯絡汪孚林,絕不是僅僅看中汪孚林一個人的戰斗力。

    要想從張居正和馮保手中把權力拿回來,小皇帝希望得到一群臣子,而不是一個臣子的效忠。想來朱翊鈞絕對沒有嘉靖皇帝的耐心,能把早就相中的張璁和桂萼下放擱置了几年才突然調上來!但一面希望得到一群臣子,卻又希望那個為首的人不群不黨……這完全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只不過,朱翊鈞的消息怎么會這么快?

    張宏張了張口,可想到小皇帝對于馮保漸漸疏遠,便是因為馮保常常指手畫腳,他最終還是違心地順著皇帝的口氣,繼續稱贊了汪孚林几句。而他心中的不舒服,也并不是因為他否認汪孚林的才干人品,只是因為他實在無奈小皇帝的看人和用人。更重要的是,汪孚林和他的合作素來愉快,盡管受小皇帝招攬時,仿佛目的并不單純,可也并沒有表現出瘋狂奪取權力的勢頭,他完全沒有抹黑對方的理由。

    最后,特意為了汪孚林那封信而來的張宏總算還記得目的,委婉替李如松說了几句話,無非是昨夜李如松在汪孚林面前的表態。然而,之前還對李如松以及李成梁其他那些兒子表現出鮮明的動手欲望,打算把他們分拆到各地的朱翊鈞,此時此刻卻顯得極其大度。

    “張伴伴既然也這么說,那么這樣吧,等述職之后,李如松還是回遼東,等到他下次建下大功,軍職不適合在和李成梁同在一地的時候,再把他調到九邊之中的其他重鎮去好了,也免得別人說,朕因為遼東一次殺降冒功,就興師動眾折騰個沒完沒了。”

    張宏知道那是因為李如松非常幸運地一到京城沒去找張居正,而是去找汪孚林的關系,因此哪怕這會兒肚子里千言萬語,最終也是一個字都沒有多說,又盤桓片刻說了一會閑話就告退了出來。走出乾清宮的時候,他看著陰霾重重仿佛醞釀著一場大雪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他這次實在是幫了汪孚林不少,應該足以還從前那些舊情了。可是,汪孚林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真的要趁著張居正這次生病,就幫皇帝奪權?

    盡管馮保嚴防死守,但乾清宮這種地方,既然張宏這個司禮秉筆太監能夠出入,那么,司禮監其他的頭面人物當然也不可能進不去。盡管宮中這些大太監名義上是以馮保為尊,可和馮保資歷仿佛,同時在兩宮皇太后面前有臉面的老人也很不少。比如,司禮監秉筆當中另外兩位姓張的,和劉守有頗有聯絡的張明和張維。如今,拿到張四教通過劉守有送來的訊息,他們倆就再也坐不住了。

    此時,張宏前腳一走,靠著張維在司禮監絆住馮保,張明就也造訪了乾清宮。當見到皇帝之后,張明笑吟吟地東拉西扯了一陣子,隨即就涎著臉說想要朱翊鈞賞字,硬是軟磨硬泡求了皇帝答應,又跟到了書房。可是,當他借口抻紙,將別人都打發了出去之后,他就立刻對朱翊鈞做了個手勢,隨即從懷里拿出一張帖子放在寬敞的大案上,繼而拼命地比划起了手勢。

    當朱翊鈞狐疑地低頭去看時,他只覺得一時整個人的呼吸都几乎摒止了。

    竟是內閣次輔張四維說愿意幫他奪回大權!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2:04
第928章 出賣和維護

    “你……”

    見小皇帝直接變臉,竟是似乎要直接追根究底,張明頓時嚇了一跳,慌忙連連擺手。他可不是張宏,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把心腹帶到乾清宮,自己如同真正長輩似的和朱翊鈞說話,讓人在外看守,他可是一個人進來的,萬一被誰的眼線聽到點什么,他這司禮監秉筆豈不是要被一擼到底?

    好在,就在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時候,朱翊鈞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惱怒地砸了桌子:“是你來求朕寫字的,現在居然還挑挑揀揀?”

    皇上好演技!

    張明在心里為小皇帝的臨機應變喝了一聲彩,連忙也順勢委委屈屈地說道:“皇上,奴婢也就是說說,您寫您的……看這几個字,寫得真心好,慈聖老娘娘若是看到了也一定會夸獎……”

    嘴里這么說,他卻把手指戳在了那張帖子上張四維這個名字上,隨即就用極低極快的聲音說道:“皇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朱翊鈞剛剛臨時發揮演技,可眼下要他做決斷的時候,他卻忍不住猶豫了起來。畢竟,馮保指手畫腳,張居正大權獨攬,他自從成婚親政之后,確實越來越難以忍受了,可是,這并不代表他對張四維就有什么好印象。這不好的印象并不是關于張四維的品行操守,而是對于張四維的本事和手段。尤其是上一次張鯨竟然輕而易舉地坑了張四維,這位內閣次輔因而落入了馮保的牢牢監控,他因為馮保和張宏聯手演戲,至今對此記憶猶新。

    所以,他想了想,沒有開口,而是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几個字:“他想如何做?”

    張明沒想到張四維這樣一個完全可以取代張居正的內閣次輔放在眼前,朱翊鈞竟然沒有立刻心動,而是還問得這么仔細,不禁暗自凜然,心想小皇帝也不大好糊弄。他四下里看了看,最后就瞥見了一旁擺著的一個茶盅,告罪一聲后就將其拿了過來,和汪孚林當初對張居正時一樣,蘸著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了起來。當他挑明已經籠絡了劉守有,屆時這位掌管錦衣衛的都督僉事只要一聲令下就能盡捕馮保黨羽,他卻只見朱翊鈞竟然皺緊了眉頭。

    今天張明這是第二次覺得小皇帝的反應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可他又不敢貿貿然發問,只覺得又熱又急,背后都出汗了。他畢竟不是馮保和張宏這種和小皇帝相處非常多的人,平時來乾清宮單獨說話的機會不多,這種時候只覺得滿心忐忑,又擔心有人闖進來發現端倪,但更惶恐的是猜不准朱翊鈞的心意。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看到朱翊鈞在桌面上用手划了几個字,連忙把頭湊了上去。可當看明白之后,他原本的如釋重負就變成了深深的驚悚。

    這個……開什么玩笑,讓張四維去和汪孚林商量,兩個人聯手?連他都知道那兩個是死敵……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小皇帝什么時候籠絡汪孚林的?

    張明心頭驚駭。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是一次貨真價實的政治投機,所以他先挑中了手中有實權的錦衣衛都督僉事劉守有,而劉守有又為他引荐了張四教,張四教引來了長兄,內閣中排名第二的張四維。這就已經完成了當初馮保和張居正這司禮監和內閣的組合,憑什么小皇帝竟然更信賴汪孚林?此時此刻,他甚至在心中暗自盤算,是不是要想辦法在馮保又或者張居正哪里戳穿汪孚林兩面派的真面目。

    可是,他只不過在腦海中轉了轉這個念頭,最終還是打消了這主意——畢竟如此一來,被汪孚林倒打一耙的可能性還更大些——當下,他就委婉表示了張四維和汪孚林之間的新仇舊恨,暗示讓這兩位合作絕不可能。

    朱翊鈞卻不知道張四維和汪孚林竟然這么合不來,頓時再次眉頭大皺。他沉吟了一會兒,最終沒好氣地說道:“都是自己人,什么新仇舊恨解不開?拉下臉去賠個禮就是,你還用得著這么特意來和朕說?”

    之前都是在書桌上無聲的溝通,可如今卻是小皇帝的金口玉言,然而,張明聽了,卻几乎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問題。讓堂堂次輔張閣老去給汪孚林一個小小的七品監察御史賠禮?這世道不是顛倒過來了?如此一來,張四維還有什么臉面?

    而且之前一直都是沉默再沉默,如今小皇帝突然發聲,外間正在豎起耳朵聽屋子里動靜的那些人豈不是會察覺到,他們剛剛是在密談?

    “你是司禮監秉筆,下頭人有什么齟齬,關你什么事?”朱翊鈞卻一點都不在乎張明的戰戰兢兢,繼續往下說道,“眼下讓他們彼此賠禮寬宥,等他們精誠合作辦成了事情之后,那么他們愛拆伙就拆伙,難道你還希望他們兩個繼續精誠合作,把你這個頭頭給糊弄了?你都是在司禮監當了那么多年秉筆的人了,總不會這種事都不懂吧?朕可警告你,少和下頭這些人厮混成一片!”

    張明終于完全聽明白了,不由得伸手去擦頭上的汗。小皇帝竟然表示,只要張四維和汪孚林精誠合作,把這次的事情辦好了之后,愛繼續掐就繼續掐,他才懶得管,最好兩邊斗個你死我活,水火不容。而至于最后的一句話,那則是對他的警告,挑明再也沒法忍受司禮監和外朝沆瀣一氣的局面,讓他不要和張四維涉入過深。他知道這已經是小皇帝的底線,唯有連聲答應,當最后拿著朱翊鈞的御筆離開時,他卻只覺得喉嚨發苦。

    這樣的主子不比馮保好糊弄,他希望今后能夠壓過馮保和張宏,成為司禮監掌印,可那時候他能有馮保現在的赫赫威權嗎?

    朱翊鈞在張明面前表現得強勢而不講道理,甚至還把汪孚林的名字給賣了出去,但他卻覺得自己收獲了更多。如果不是他手中還有底牌,那么剛剛豈不是要被張明牽著鼻子走了?到時候張明萬一覬覦司禮監掌印的位子,張四維取代張居正成了內閣首輔,他會不會又被人架空?可挑明了汪孚林的存在,張明也好,張四維劉守有也罷,就要去思量他是不是還有類似汪孚林這樣的底牌,行事就會對他這個皇帝更多几分敬畏和尊重。

    至于汪孚林和張四維的私怨,在他這個天子的暫時強壓之下,總應該能夠暫緩一時。至于將來怎么爆發,只要他如同祖父嘉靖皇帝那樣掌握了大權,這點事情還不好解決么?首輔不好就換一個,臣子不聽話也可以換一個,反正到了那時候,他不像現在這樣困居深宮,有的是人投靠,有的是人可用,嘉靖皇帝當初是怎么把一個個首輔當成替罪羊折騰的?

    此時此刻,如果慈聖李太后在這里,知道她寄托了天大的希望在張居正和馮保身上,希望他們不要教出嘉靖皇帝這樣一個變態冷血無情的君主來,如今知道朱翊鈞竟然覺得嘉靖皇帝是學習的榜樣,她也不知道會氣暈過去多少回。

    當乾清宮中這一連兩段小插曲中第一段的結果,經過劉萬鋒這個信道,最終反饋到汪孚林那兒時,已經是傍晚的事情了。得知張宏果真答應幫著李如松說情,而且還第一時間做到了,汪孚林并不覺得意外。張宏這人固然會玩弄權朮手段,但卻是一個一心想著國家,想著皇帝的太監,而且在司禮監中浸淫了這么多年,總知道遼東現在的局面需要安撫。當然,得到消息歸得到消息,他當然不會立時三刻派人去告知李如松,給自己臉上貼金。

    從答應李如松會幫忙,到這件事有眉目,再到最后出消息,這總得一個過程,他總不能讓李如松知道自己能隨時隨地和宮里聯系,而且還能變著法子影響小皇帝的判斷吧?

    更何況,正如之前朱翊鈞對張宏說的,都察院今天確實經歷了一場頗大的人事調動。

    張居正這一病,對于朝局的影響那是非常深遠的。如果真的有什么萬一,內閣之中張四維很可能頂上張居正的位子成為首輔,而六部都察院中那些曾經非常親近張居正,甚至跟著其亦步亦趨,從而風光無限的高官大佬們,自然也都有些人人自危的傾向。這其中,左都御史陳炌那就是滿心惶恐,怎么可能沒事卻去調汪孚林身邊的人?

    毫無疑問,這是汪孚林讓都吏胡全在外間看門,自己一大早主動去陳炌面前提出來的。而他的說辭,也和從前循循善誘這位頂頭大上司時如出一轍。

    “總憲大人,如今外間謠言紛紛,說什么的都有,甚至不少人都在蠢蠢欲動,不過是因為看到元輔病了而已。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私下串聯謀划的人多,敢于跳出來的卻終究是少數。但說一句不好聽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與其我們被動地等待別人出擊,何妨先做出一個空檔來,讓別人自以為抓住了機會?比方,廣東道現在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監察御史,趙鵬程是新來的,王繼光和王學曾顧云程剛剛轉正才几個月,何不把王學曾顧云程調去別道?”

    陳炌連日以來確實有些說不出的驚懼惶恐,而汪孚林這話更是刺激得他差點沒跳起來:“你開什么玩笑,哪有你這樣自斷臂膀的?”

    總憲大人您雖說沒有前任陳總憲的操守,但作為上司,總算還是不錯的人。

    汪孚林在心里對飽受驚嚇的陳炌道了一聲歉,卻壓低了聲音說:“總憲大人對我一直提攜重用,我都是知道的,心中更是領情,可這不但是投石問路,而且也是規避風險。這種時候,總憲大人做出這樣的姿態,會不會讓人覺著,總憲大人您從元輔那邊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不再對我另眼看待,而是打算尋由頭給我找麻煩?”

    不等陳炌反對,他就誠懇地說道:“我知道這有損總憲大人一貫為人處事的宗旨,但非常之時,那就做點非常之事。雖說這對于顧云程和王學曾來說,實在有點無妄之災,但想來總憲大人總會給他們挑個品行過得硬的掌道御史作為上司。更何況,他們倆這一年半來在都察院的名聲一直都是相當過硬,料想沒有人會因為他是從我這走出去的人就心生芥蒂。”

    這倒是,如果是王繼光,估計有一大半的掌道御史會敬謝不敏,可換成顧云程和王學曾嘛……不對,他怎么這么快就認真考慮起汪孚林的建議了,難不成他內心深處也覺得,張居正這次實在有點情形不妙?

    陳炌糾結地眉頭都皺成了一團,但是,想到上次他也曾經配合過汪孚林故布疑陣,他最終還是做出了決斷。只不過,在決定之前,他還是先問個明白:“你把顧云程和王學曾調到別道,那你打算把誰要過去?”

    果然有戲!眼看距離自己的目標只剩一步我,汪孚林立時爽快地說道:“云南道的蔡光安,山西道的秦玉明。”

    十三道一百一十名監察御史,陳炌能記得每個人的名字和臉,但絕對不可能記住每個人的履歷,可汪孚林提到的這兩個人,他卻完全不陌生。偌大一個都察院總是有刺頭的,這兩個那便是刺頭中的刺頭,人厭狗憎,說實在的能繼續留在都察院那都是奇跡,可架不住這兩位都曾經彈劾過大佬。比如一個曾經彈劾過李幼滋,一個曾經彈劾過王崇古張四維,所以名聲不小。這樣的人,他們頭頂上的掌道御史那簡直恨不得人早點走路,汪孚林竟然主動要?

    他盯著汪孚林,非常懷疑地問道:“你確定?”

    “當然確定。”汪孚林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隨即對依舊面露猶疑的陳炌說道,“我既然對總憲大人您提出來,當然就是有把握的。我知道不交底您肯定不放心,您就放一萬個心吧,我早就把他們兩個收服了,您不用擔心他們到了廣東道之后給我氣受。”

    “!”

    此時此刻,不但大堂中的陳炌心中生出了深深的驚嘆,就連守在外頭望風的都吏胡全也同樣驚訝地張大了嘴。要知道,聽到張居正這一病,他一直都在擔心汪孚林的前途問題,而且也有人惦記他是汪孚林的人,悄悄暗示拉攏過,他都有些撐不住了。現在看來,和這位未雨綢繆,不打無准備之仗的年輕掌道御史相比,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來拉攏他的人實在是太弱了!
ben59 發表於 2017-5-28 12:11
第929章 負荊請罪(上)

    當張四教再次私底下和劉守有悄悄會面,得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明從宮里捎帶出來的那個消息時,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而他匆匆離開之后,劉守有就哂然冷笑了一聲,心想張家兄弟還真的是碰到了天敵,竟然就拿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沒辦法。只不過,一想到自己當初往張府安設釘子,竟然也誤打誤撞被汪孚林的妹妹捅破,他也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他之所以聯絡上了張明和張維,那是因為不甘心在馮保手底下做個只會磕頭,處處仰人鼻息的錦衣衛緹帥。那兩個司禮監秉筆承諾他,張明只要能成為司禮監掌印,那么張維就會以第二位秉筆的身份提督東廠,屆時會給他提供方便,讓他能夠把東廠和錦衣衛全都一肩挑起來。如果張四維再成為內閣首輔,他們這內外一體的體系,也就如同眼下的馮保和張居正一般,能夠把持內外大權。

    然而,倘若張明這次透露的消息當真,那么汪孚林就實在太讓人忌憚了。

    “這汪孚林竟然能夠不動聲色腳踏兩只船,陳梁和那個扎進汪家的釘子實在是太沒用了!”

    回到錦衣衛衙門,劉守有立刻就把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劉百川,理刑千戶郭寶給叫了過來,說出汪孚林的最新動向之后,隨即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痛罵:“讓你們盯著汪孚林,你們就是這么辦事的,連他什么時候暗地里投靠了皇上都居然不知道?廢物,飯桶,酒囊飯袋!如果都像你們這樣辦事,錦衣衛不是成了聾子瞎子?從現在開始,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汪孚林走到哪里都必須跟上人,他見過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記錄在冊,稟報上來!”

    劉百川和郭寶被罵得不敢抬頭,唯唯諾諾應了,等回到劉百川的直房時,兩人那垂頭喪氣的表情卻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驚喜。劉百川甚至非常不拘禮節地拍了拍郭寶的肩膀,笑著說道:“虧你虧你,否則回頭汪爺飛黃騰達算總帳的時候,我可就完了,那一棍子挨得真是不冤枉!”

    郭寶也同樣滿心慶幸,竟是連謙遜几句都忘了,立刻和劉百川商量起怎么招兵買馬,再多拉攏一批人,爭取把劉守有這個頭頭架空。

    如果劉守有知道,他這一番當頭痛斥反而會讓這北鎮撫司正副兩位頭子堅定了緊跟汪孚林的決心,只怕會背過氣去。只可惜他不知道,還在心中琢磨著一旦張四維真的因為宮中小皇帝的表態,和汪孚林握手言和,他該怎么活用錦衣衛的資源鞏固自己的地位。

    比如說,能不能讓張明去向小皇帝請示,讓他明目張膽把人安插到張四維和汪孚林身邊去,從而使兩邊不會耍花招。這樣一來,錦衣衛那薄弱的存在感就能夠凸顯出來,說不定異日朱翊鈞能和嘉靖皇帝信任陸炳一般,重用他這個忠心投靠的緹帥。

    劉守有這點小心思,張四教根本無暇理會,他甚至都沒有懷疑劉守有是不是借著張明的幌子,隨便瞎掰一個理由來為難張四維,因為在他看來,劉守有這個錦衣衛緹帥雖說出身麻城劉氏,但麻城劉氏這些年并沒有什么顯赫的文官,而張明作為排名并不算非常靠前的司禮監秉筆,也不可能拒絕一個距離首輔只有一步之遙的次輔示好。因此,這話確實出自小皇帝授意的可能性非常高。

    也正因為如此,他實在為張四維這個兄長感到悲哀。這么多年仕途,入閣也已經有四年了,竟然在小皇帝的心目中,重要性甚至及不上區區一個七品監察御史汪孚林!

    當張四教用各種金蟬脫殼之計甩脫了可能存在的東廠探子盯梢,最終回到張府,他聽說張四維還在內閣沒回來,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立刻派人去送信,不論用什么辦法,一定要讓大哥今天回來一趟。”

    這些天張泰徵禁足,張四教這位三老爺住在張府,如同半個主人一般,將訪客和各種內外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上上下下無不服膺。所以他這般吩咐下去,下人們雖知道事情難辦,還是立刻去想辦法了。雖則內閣所在甚至不是皇城,而是在宮城要地,張四維又一直都在馮保重點關注的黑名單上,但消息最終還是順利送到了張四維那兒。傍晚時分,張四維就以心力交瘁為由,請三輔馬自強代替自己在內閣值夜,自己出宮回了家。

    在二門下轎時,張四維就發現張四教竟然守在那里,當即意識到事情確實非同小可。當著眾多下人的面,他也不好直截了當詢問,見張四教竟然伸手攙扶他,他就擠出一絲笑容道:“這些天都辛苦三弟了。”

    “都是自家兄弟,大哥你和我客氣什么?”張四教緊緊攙扶著張四維,打發了下人之后,把人往書房扶的時候,他才低聲說道,“大哥也要保重身體,家里兄弟雖然多,但你是主心骨,不管千難萬難,你都要撐下去。有道是,守得云開見月明。”

    張四維何嘗不知道張四教是預先讓自己有個准備,接下來要說的必定非常要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到踏入書房前,吩咐兩個最心腹的親隨在外守著,他一進門就說道:“你不要拐彎抹角了,直接說吧,我能承受得住。”

    張四教知道兄長確實不是脆弱之人,否則當初高拱援引其入閣失敗,反而被殷士儋臨走一擊給打得不得不暫時告病回鄉的時候,哪里承受得住。他定了定神,將劉守有今天從張明那邊聽到的,萬歷皇帝朱翊鈞的表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當這番話說完,他就只見張四維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坐在那里猶如泥雕木塑,竟仿佛痴了一般。嚇了一跳的他連忙開口叫道:“大哥,事情還有轉機,你千萬不可氣餒!”

    仿佛被叫回了魂,張四維長長吐了一口氣,這才苦笑道:“我不是氣餒。我這一輩子又不是第一回受挫,還不至于像大郎那樣落下心魔。我只是沒想到,他不過二十出頭,考中進士至今也才四年,竟然被他拳打腳踢,硬生生造出了眼下這一番局面。他站得穩穩當當暫且不說,他竟然能在馮保和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直接投靠了皇上,算算日子,那時候張太岳還不曾顯露頹勢,他這膽色決斷實在是勝過大郎太多了。”

    張四維心里還有一個怨念深深埋藏著——為什么那不是他的兒子?要是他有這樣的兒子,何愁大事不成?相形之下,曾經被他和張家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張泰徵和張甲徵,簡直是差得太遠了!

    知道兄長并未失去斗志,張四教稍稍放心,當下低聲說道:“那接下來大哥怎么打算?汪孚林和你還有大郎之間,那仇怨雖說談不上入骨三分,但也決計不輕,不是簡簡單單就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就算我們肯折節賠禮,但難保那小子會不會獅子大開口,甚至故意折辱你,抬高自己……”

    “你說的都只不過是小節。”張四維擺手打斷了張四教的話,沉聲說道,“若汪孚林肯盡釋前嫌,我就是真的折節給他賠禮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怕他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走得這條路,那是和張太岳馮雙林勢不兩立,你死我活,斷然不能被人背后捅刀子!所以,對汪孚林要恩威并濟,一方面表達賠禮的誠意,一方面卻也要顯露出我們有鉗制他的手段。”

    張四教頓時眼睛一亮:“大哥是說……”

    “三弟,你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我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像高拱這樣被勒令致仕閑住,然后丟回老家讓地方官看管著,影響的是家里的生意,還有大郎和二郎仕途上暫時沒法指望。但汪孚林的圖謀如果讓張太岳和馮雙林知道了,你覺得結果會如何?呵呵,刑不上大夫,對待閣老尚書乃至于侍郎一級的高官,張太岳和馮雙林總要留兩分面子,免得被千夫所指,可對汪孚林小小一個七品監察御史,他們就絕不會客氣了。想想彈劾過張太岳的劉台!”

    張四教頓時拍了拍額頭,一下子丟開了包袱:“大哥說得對,魚死網破的話,汪孚林受損遠比我們更大,這是一個備用的手段。不過,大哥貴為內閣次輔,總不能親自去,不如我代大哥去見一見汪孚林,來一出冰釋前嫌的佳話?雖說松明山汪氏也并不缺錢,但我想他總不會拒絕送上門的大好處。”

    “而且今天都察院傳來了消息,陳炌不知道是察覺了什么,還是張居正已經發現汪孚林腳踏兩只船,把他廣東道的兩個監察御史都調走了。他如今雖說一只腳上了皇上的船,但若是沒有我,他也未必還能如從前那樣所向披靡。這樣,你把大郎帶上。”說到張泰徵的時候,張四維緊緊皺起了眉頭,“他闖出來的禍,讓他自己去收拾。家門出此孽子,讓他出丑也顧不得了!”

    張四教頓時恍然大悟。既然傳言中說是汪孚林對張四維寫信給汪道昆,蠱惑人家開宗祠的事大為不滿,據說放過話說要到張家討公道,那么讓張泰徵這個始作俑者去登門負荊請罪,那么確實是最適合的。至于張泰徵的臉面……呵呵,張四維這個蒲州張氏的下一代家主,他這個忙著四處賺錢讓家中蒸蒸日上的三老爺都已經顧不得臉面了,還哪里顧得上張泰徵的臉面?

    和張四維商議過后,當張四教去了張泰徵居住的院落,時隔多日再次見到張泰徵的時候,他就只見這個昔日可以稱得上丰神俊朗的侄兒,如今卻是消瘦得連眼睛都凹陷了下去,雙頰更是好似削掉了一塊,整個人都充滿著一股頹廢的氣息。若是從前,素來對這個侄兒很不錯的他必定會規勸安慰,但此時此刻,他著實沒有那樣的心情。

    “看看你的樣子!敢做不敢當,你還配當蒲州張氏子弟?”張四教當頭便是一聲厲喝,見張泰徵茫然抬起頭來,眼睛無神,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厭煩,干脆反身回去把門完全打開,讓寒風和陽光全都得以照進屋子,這才回轉身走到張泰徵面前,直接拽著領子把人拖到了門口,隨即才松手把人扔在地上。

    “男子漢大丈夫,既然做了就要承擔責任,我給你一刻鐘功夫,好好清理一下你自己,至少出門的時候不會丟臉。”

    坐在地上的張泰徵瞳孔猛地一收縮,意識到了張四教這番話中的中心意思。他這個已經被父親和叔父嫌棄的長房長孫明明已經被禁足了,如今張四教卻說他可以出門?可他能出門去哪?回蒲州的話,祖父和那些叔父堂弟們會怎么看他?可在京城去拜訪朋友,他名聲先是被馮保敗壞,現在又鬧出那件事,父親為了撇清自己肯定不會為他背黑鍋,他哪里還有地方可去?

    如果真的是父親和叔父都原諒了他,那也就算了,可張四教那言語中的不耐煩口氣甚至根本沒有遮掩,他又怎么會聽不出來?

    因此,看到張四教出門叫了兩個戰戰兢兢的丫頭過來,他干脆直截了當地問道:“去哪?”

    “去收拾爛攤子。”張四教回過頭來瞟了張泰徵一眼,沉聲說道,“你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去汪家負荊請罪吧!”

    張泰徵頓時面如死灰,怎么都沒想到叔父竟然丟給自己一個那樣殘忍的選擇。可是,他知道叔父在商場上也是如此,是盟友的時候能夠令人如沐春風,只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伙伴,可一旦翻臉的時候,那么就會搖身一變成為最可怕的敵人。從前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面對張四教那殘酷的一面,可如今面對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錯了。當兩個丫頭戰戰兢兢進屋之后,他就掙扎著爬起身,猶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他們擺弄了起來。

    向最討厭最痛恨的人低頭認錯賠罪,還有比這更讓人心灰欲死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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