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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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732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51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眠之夜

  第一個徹夜不眠的人是太傅崔宏。

  對東海王來說,天下那就那麼幾股勢力,最強大的只有兩股,一方是太后,一方是崔太傅,舅舅遲遲未能取得勝利,唯一的原因就是膽子太小,優柔寡斷,坐失數次良機。

  對於崔宏來說,事情卻沒有那麼簡單,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他非常清楚,沒有人值得完全相信,今天跟你歃血為盟的人,明天或許就會告密,今天跟你一塊對付北軍的人,明天卻會反對你對向宰相發難,反對太后的時候一呼百應,真要動手,卻都成了縮頭烏龜。

  崔宏長嘆一聲,全怪自己的夫人不爭氣,生出的兒子沒一個像樣,以至於在最危急的關頭無人可用。

  南軍大營建成多年,房屋與城內的府邸沒有多大區別,崔宏在一間書房裡獨自喝悶酒,心裡一遍遍地計算,哪些人可信,可信到什麼程度,哪些人不可信,會在哪個節骨眼出賣自己……

  想得頭都疼了,他也沒梳理出脈絡來。

  林坤山悄沒聲地進屋,未經通報,走到桌前,掐滅了一根蠟燭,屋子裡本來就不多的光亮又少了幾分。

  崔宏抬頭看著來者,心想,最不可信的人就是望氣者,自己卻三番五次地上當受騙,難道對方會法術?他握住腰間的刀鞘,想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

  林坤山最大的本事就是察言觀色,他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出了危險,沒有躲避,反而向前略微傾身,微笑道:「恭喜太傅。」

  崔宏一愣,手掌慢慢鬆開刀鞘,冷冷地問:「何喜之有?」

  「南軍的職責本是守衛京城,數十年來未離京畿之地,如今卻被朝廷派往北疆,全軍上下皆有不平之意,太傅稍加安撫,即得軍心,此乃一喜。」

  崔宏心中冷笑,雙手卻都放在了桌子上,「還有二喜?」

  「太傅的外甥東海王一直受到太后的忌憚,每每陷入險境,經昨晚攻寨一事,東海王性命無憂矣,崔家又多一重保障,此乃二喜。」

  崔宏大怒,雙手在桌上握拳,「昨天有人向我出主意的時候,好像不是這麼說的,那個人就是你。」

  林坤山笑容不變,「時者,勢也,東海王若是躲不過柴家的進攻,就只是太傅羽翼之下的雛鳥而已,對崔家並無助益,可他成功躲過了,以東海王的聰明才智,經此一劫,必有所得,這樣的他才是太傅的得力幫手。」

  「只怕他現在恨死我了。」崔宏長嘆一聲,納悶自己之前怎麼會聽望氣者的攛掇,居然要殺自己的外甥,那可是崔家近親當中唯一值得扶持的後輩。

  「太傅無需憂心,東海王足夠聰明,林某三言兩語就能讓他與太傅盡釋前嫌,還做一家人。」

  崔宏盯著林坤山,這幫望氣者別的本事沒有,蠱惑人心絕對是第一流,如果有誰能說服東海王,一定是此人。

  「可還有三喜?」崔宏鬆開拳頭,手指在桌上輕輕劃動。

  「有。」林坤山慢慢直起身子,神情莊嚴,表示這才是最大的一喜,「倦侯初試啼聲,雖未達九霄,卻也不同凡響,日後必有大成。」

  崔宏又愣住了,「這跟崔家有什麼關係?」

  「難道太傅忘了,倦侯是崔家的女婿、太傅的半子,倦侯夫婦二人琴瑟和諧,乃是崔家的第三喜。」

  「一山不容二虎,東海王和倦侯最終只能留一個。」

  林坤山笑而不語。

  崔宏終於恍然,不得不佩服望氣者,幾句話又將他說服了,暗淡的前方突然變得一片光明,「沒錯,南軍是崔家現在的依仗,東海王是未來的靠山,倦侯則是萬一的保障,只要我女兒還在……可倦侯現在的勢力太弱了,只怕隨時都會被消滅。」

  「太傅何不伸以援手?」

  「不行,那樣的話會惹怒東海王……啊,還有我女兒。」崔宏雙手按桌而起,冷冷地說:「我希望林先生以後再出主意的時候,能多考慮一下,不要再犯錯誤。」

  「錯誤?」林坤山也冷下臉,一味的討好並不能取得權貴的信任,有時候,位高權重者也需要一點教訓,「拋掉東海王不說,沒有晚天的嘗試,太傅會這麼快弄清冠軍侯的底細嗎?現在太傅知道了,北軍依然不足為懼,冠軍侯也不是崔家的對手,你可以專心對付最重要的敵人。」

  崔宏仍想一刀砍死這個傢伙,但不是現在,他想,望氣者還有用處,「那就請林先生前去輔佐倦侯和東海王吧,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城,起碼不能同時進城。」

  林坤山稍一躬身,微笑著退出書房,對他來說,「幫助」的人越多,掌握的勢力越強,朝中的這幫貴人永遠也不會懂得這個道理。

  相隔整座京城,北軍大營的一間屋子裡,冠軍侯坐在桌邊瑟瑟抖,端起酒杯卻怎麼也無法送到嘴邊,惱怒地往桌上一放,酒水灑出去一半。

  這個夜晚,他也無法入眠。

  「滾出去!」冠軍侯厲聲喝道。

  兩名服侍大司馬的軍吏立刻退出房間,在門口與北軍長史楊奉相遇。

  楊奉風塵僕僕,手裡還拎著馬鞭,他看著軍吏走出,進屋關門,站在冠軍侯面前,不言不語,也不鞠躬。

  「楊長史回來了。」冠軍侯擠出一絲笑意。

  「嗯。」楊奉冷淡地回了一聲,沒動地方。

  冠軍侯十八歲了,看模樣還要更成熟一些,事實上,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可此時此刻,他卻像十來歲的青澀少年一般手足無措,微微低頭,雙手在腿上輕輕摩挲,「我犯了一個錯誤……可楊長史當時不在軍營,我找不到人商量……」

  「來的人是誰?」

  「他自稱叫袁子聖,拿著崔宏的書信,見面之後,他……他說了許多,我也是一時糊塗……」

  「我知道他說了什麼。」楊奉走到近前,將馬鞭放在桌上,袁子聖、方子聖,望氣者連起名字都不用心了,「冠軍侯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一發現不對,我搶在崔宏之前向朝廷請罪,太后原諒我了,允許我前往北疆戴罪立功,我想我可以做到。」冠軍侯若有期待地望著楊奉,雙手緊緊抓住衣襟,希望得到一句肯定。

  臨危不亂是一項極其難得的素質,有人要經過長期訓練才能具備,有人天生無畏,更多的人一輩子也做不到,對於後者,就算是比楊奉聰明十倍的人,也束手無策。

  「太后原諒冠軍侯,唯一的原因是南北軍俱在,她不想魚死網破。」

  「打敗匈奴,我還能率軍回來,對不對?」

  楊奉搖頭,「南北兩軍一走,太后馬上就會找人填補空缺。」

  「找誰?太后的哥哥上官虛也要前往北疆效命。」

  「上官虛只是誘餌。」楊奉不由得加重了語氣,像是在教訓不成才的學生,「上官虛被崔宏奪權,證明自己不堪大任,太后早在去年就將他放棄,任命他為宿衛中郎將,無非是在迷惑朝堂,讓大家以為上官虛很重要,其實他已完全失勢,即使離開京城,太后也無損失,她在上官家另選……」

  「你應該早告訴我這些。」冠軍侯放在腿上的雙手握成了拳頭,終於找出一切問題的關鍵。

  楊奉沉默片刻,後退一步,躬身道:「未能為主分憂,是我的錯,懇請冠軍侯見諒。」

  冠軍侯寬宏大量地笑了笑,聽到楊奉道歉,他心中的緊張緩解許多,「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接下來該怎麼辦,楊公有對策嗎?」

  「此番較量,太后大獲全勝,不可與之爭鋒,冠軍侯應該盡快前往北疆,建立功勛、擴大聲威,靜觀京城之變。為驅逐南北二軍,太后向大臣做出諸多讓步,要不了多久,該讓步的就是大臣了,雙方必生嫌隙,冠軍侯或許還有機會。」

  冠軍侯更安心了,伸手拿起半杯酒,穩穩地送到嘴邊,一飲而盡,然後嚴肅地問:「楊長史肯定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吧?」

  「當然。」楊奉再鞠一躬,「冠軍侯既是正統太子遺孤,又有十萬北軍為助,誠所謂帝王之資,楊某雖非良禽,也願擇木而棲。」

  「那……倦侯呢?」

  「倦侯大勢已去,只剩廢帝名號尚餘幾分價值,可利用不可輔佐,楊某唯願冠軍侯能盡其所用,不要被對手搶先。」

  冠軍侯扶桌而起,他根本不在意倦侯,只在意自己的未來,「好,咱們就去一趟北疆,拿匈奴開刀!」

  冠軍侯越興奮,楊奉越冷靜,撒謊對他來說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南北軍之間,京城裡也有數人夜不能寐。

  衡陽侯府裡,柴家還在哀悼小主人的遇害,年老的公主坐床大哭,間隙時質問滿堂兒孫:「一群廢物,你們都是一群廢物!殺害我孫子的凶手不只是歸義侯,還有他的女兒和兒子,還有那個廢帝,誰能為小侯報仇血恨,我就讓他繼承衡陽侯之位!」

  真正的衡陽侯垂頭一聲不吭,廢嫡這種事一般人做不到,他的夫人卻不是一般人。

  皇宮裡,太后聽完韓星的稟報,命他退下,輕笑一聲,對身邊的王美人說:「你的兒子不太聽話啊,也好,那就讓他去北疆吧,我倒要看看,在一群虎狼之中,他能活多久。」

  頓了頓,太后又問道:「北疆之戰非同小可,南北軍皆不可信,你覺得誰適合統率全軍?」

  王美低眉順目,「太后已有定奪,臣妾不敢妄言。」

  「嘿,這些天來,你在我面前說的話還少嗎?那就是韓星吧,他是皇室宗親,又是兵馬大都督,沒人比他更適合了。」

  「大都督恐怕彈壓不住南北二軍。」王美人小心地提醒道。

  太后嗯了一聲,絲毫不以為意。

  倦侯府裡,崔小君更是睡不著覺,守著孤燈,心緒萬千,突然想到一件事,這一次分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夫君。

  她挑了挑燈芯,輕聲自語道:「我一定要讓你活下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00:1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56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人部曲

  帳篷外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韓孺子一骨碌坐起來,眼前一片恍惚,使勁兒晃晃頭,終於想起自己身處何方,向對面看去,東海王睡得正香,側身躺著,一隻手摀住上面的耳朵,喃喃道:「放肆,何人在此喧嘩?」

  天已經大亮,韓孺子驚訝地發現自己和東海王的靴子都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他睡覺得時候沒脫衣服,穿上靴子,拖著僵硬的身體走出帳篷,陽光刺眼,他不得不低下頭。

  「我找他,就是他。喂,皇帝,讓我進去啊!」有人大聲喊道。

  韓孺子的帳篷離營地入口最近,他向門口望去,「這人是我的衛兵,讓他進來吧。」

  守衛營門的數名宿衛終於放行,假裝沒聽到「皇帝」兩字。

  「你回來了。」韓孺子清醒過來,發現太陽已近中天,他這一覺睡得夠久。

  馬大一身塵土,頭髮亂蓬蓬的,瞪著眼睛憤怒地說:「好啊,真會玩啊。」

  「怎麼了?」韓孺子對他的憤怒不明所以。

  「讓我從東邊進城,然後一聲不吭地跑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從東城原路出來,划船回河邊寨,好傢伙,連老鼠都跑沒影了。我順著腳印追吧,到了官道上連腳印也沒了。碰到幾位老鄉,說是昨天有一群叫化子向城裡去了,我接著追,險些追過頭,在鎮上又聽說有一群乞丐義軍駐紮在附近,我馬上趕來,結果被攔住不讓進……」

  馬大一通抱怨,韓孺子拉著他進帳,「是我做得不對,沒給你留信。」

  「嗯。」馬大這才點點頭,表示不生氣了,「『我已替倦侯上書請戰,夫君寬心,萬不可回京,切記。』」

  這是崔小君的話,韓孺子聽懂了,「謝謝。」

  「大清早的,吵什麼吵?」東海王坐起來,發了一會呆,突然雙手捂臉,咬牙切齒地唔唔叫喚。

  馬大略帶驚恐地小聲說:「他怎麼了?」

  「噩夢。你去休息吧。」

  馬大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對東海王深表同情。

  「對了,以後不要叫我『皇帝』,叫我『倦侯』。」

  「卷猴兒?你身板挺直的,為什麼要叫卷猴兒?」

  「因為……我爬樹的時候就沒這麼直了。」

  馬大滿意地走了。

  東海王仍然雙手捂臉,用沉悶的聲音說:「我夢見自己在家,許多僕人捧著好東西讓我挑選,母親在遠處看著,我讓她過來,她只是笑,不肯動。」

  韓孺子也有點同情東海王了,「崔太傅想殺你,你母親不會。」

  「沒用,她算是寄居在崔家,無權無勢,幫不了我。」

  「你沒有自己的王府嗎?」

  「有,可我從來沒住過,我把崔府當成自己的家。」東海王在毯子上狠狠捶了一拳,「這就是被人拋棄的感覺嗎?真不知道這麼多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韓孺子笑了笑,突然看到自己的床鋪上有一摞衣裳,他剛才迷迷糊糊地沒有注意到,走過去拿起來,果然都是自己的衣物,一塵不染。

  東海王沒聽到聲音,挪開雙手,在自己的床鋪上掃了一眼,「咦,為什麼你有新衣服,我沒有?新軍營的將官不知道我也在這裡嗎?」

  「這是倦侯府送來的。」韓孺子說。

  「哦。」東海王更傷心了,倦侯還有人記得,他卻成為徹底的棄兒。

  韓孺子正納悶,外面有人進來,「主人,你醒啦。」

  「張有才!你……什麼時候來的?」

  「一早就來了,看主人在睡覺,我就出去轉了轉。」

  「是不要命到府上了?」

  「對啊,他這人可真怪,明明是從主人這裡過去的,卻讓我轉告主人,說他要回去做菜了,不送你一百里了。」

  不要命的確是個怪人,很厲害的怪人,能在亂軍之中活捉敵方首腦,可惜的是這樣一個人卻不肯為倦侯所用,韓孺子也只能感到遺憾,現在的他尚且不能收服普通的江湖好漢,更不用說不要命這樣的奇人異士。

  「對了,我剛才撞見那個叫馬大的人,不知為什麼,他看見我之後特別生氣,嚷嚷了幾句,我哪裡得罪他了?」

  韓孺子笑道:「你比他晚出發,卻先到達軍營,所以他不高興了。」

  「原來如此。主人先洗個澡吧,然後換上新衣,舊衣裳……我看就不要了吧。」

  韓孺子還沒開口,東海王仰天長嘯,「你是故意的,你們是故意的,就為了看我的笑話,是吧?」

  韓孺子有人服侍,東海王卻沒有,這讓他嫉妒得發狂。

  張有才眼裡的主人只有一個,對東海王不屑一顧,只是礙著主人的面子,不好說什麼,兩眼上翻,不理不睬。

  東海王穿上靴子,大步走出帳篷,也不問是誰將靴子收拾乾淨的。

  「夫人待會要來。」張有才說。

  「她要來?這裡不安全……」

  「夫人說了,若論不安全,城裡城外都一樣。」張有才回道,夫人早料到倦侯會怎麼說了。

  「那我的確應該洗澡換衣服,可這裡諸多不便……」

  「所以才需要我這樣的人嘛。」張有才轉身走到門口,托起帳簾,兩名義兵抬進來一隻大木桶,隨後是十餘名義兵每人拎著一小桶熱水進來,將大桶注滿,一一退下。

  「還好附近有個鎮子。」張有才笑道。

  韓孺子覺得全身髒透了,迅速脫掉衣服,泡在水中,舒服得哼了一聲。

  「唉,主人怎麼能受得了這種苦啊?」

  「受得了,以後還有更苦的日子,那也比困在侯府裡要強一百倍。」韓孺子踏實地享受這一刻的安逸,可也做好了再次在泥土裡打滾兒的準備,「你留在京城,好好……」

  「留在京城?不不,我跟夫人說了,夫人也同意了,我是因為主人才出宮的,主人去哪我都要跟著。」

  「可是……」

  張有才一邊為倦侯擦背,一邊說:「主人軍中若是沒有位置,我就自己騎頭小毛驢跟在後面好了,可能會慢一點,但我總能攆上。」

  韓孺子笑道:「有你服侍當然更好,我只是覺得應該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他們可沒有人服侍。」

  「呵呵,主人怕是理解錯了『同甘共苦』四個字的意思:吃穿住行什麼都一樣,人家就想了,自己辛苦當兵圖的是什麼呢?難道最後也跟主人一樣過苦日子嗎?士兵衝鋒陷陣,主人也要去嗎?陣亡幾名士兵,軍隊還在,主人若是……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咦,你變得伶牙俐齒了。」

  「不是我伶牙俐齒,我在營裡轉了一圈,聽到不少關於主人的好話,可是他們也很困惑,不知道今後要做什麼,抗擊匈奴對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吸引力,還不如現實一點的榮華富貴,主人若是過得太窮,更吸引不了他們了。」

  韓孺子笑了笑,覺得張有才說得很有道理,他光想著「同甘共苦」,卻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百姓早已受夠了苦,只想要「同甘」。

  洗澡、洗頭完畢,張有才服侍倦侯穿衣、梳頭、戴帽,一切妥當之後,他隨意地說:「有件事挺有意思,我聽到許多人在談什麼『皇后娘娘』,哪來的『皇后娘娘』?」

  「那是歸義侯的女兒,也在軍中,義兵不認得她,亂叫的。」韓孺子平靜地說。

  張有才沒有多問,退出帳篷,叫人將水桶抬出去。

  午時過後,倦侯府又來了一批人,搬走帳篷裡的雜草與氈毯,擺放簡易的床榻、桌椅等物,儘可能讓住處更舒適一點。

  東海王又羨又妒,躲在遠處不肯過來,不久之後,崔府也派奴僕送來應用之物,甚至包括一頂碩大的帳篷,他才稍感平衡,可是一直冷著臉,假裝不在意。

  黃昏時分,崔小君來了,直接從轎子裡進入帳篷,衝著倦侯嫣然一笑。

  兩人攜手相對而座。

  「對不起,我沒有遵守承諾。」韓孺子愧疚地說。

  「我不是來聽道歉的,我是來幫你的。」崔小君微笑道,雖然嚮往平平靜靜廝守終生的生活,可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並非尋常之人,並為此而自豪,「朝廷給義軍正式旗號了嗎?」

  「沒有,我還在納悶,今天怎麼沒人來催我進宮謝恩?」

  「那是因為太后覺得沒有必要。昨天我見過楊公。」

  「他說什麼?」韓孺子緊緊握住夫人的雙手。

  「他建議倦侯不要旗號,將義軍變為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嗯,邊疆的將軍可以自己養一批將士,不受朝廷軍餉,通常不超過五百人,不過特殊時期多一些也無所謂。」

  「義軍有七百多人,我怎麼養得起這麼多人啊。」韓孺子對養軍之難深有感觸。

  「再多也養得起。」崔小君笑道,「我弄到一筆錢,等倦侯出發的時候,小杜教頭會送到軍中。」

  「你從哪弄到的錢?」韓孺子驚訝不已。

  「府裡人不多,能省下不少錢,母親也幫我弄到一些,總之你不用擔心,缺什麼東西儘管派人送信給我,我在京城總能想到辦法。」

  「我為什麼如此幸運,會娶到你呢?嫁給我你要受多少苦啊。」

  「我也很幸運啊,你不知道我從小見過多少不成器的勳貴子弟……」

  韓孺子鬆開雙手,將妻子輕輕攬在懷中,心情蕩漾,第一次對她說出真心話,「我是皇帝,你是皇后,無人能改。」

  不用人教,也無需提示,韓孺子要在這個夜晚留下一段永不磨滅的記憶。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00:1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58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軍

  太陽逐漸升起,凌晨的清涼迅速消退,露珠變成蒸騰的熱氣,混合著野草的清香和馬尿的騷味,持續不斷地往鼻子裡鑽,眾人無處可躲,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只是一顆顆心繃得越來越緊。

  所有的馬匹昨晚都吃過夜料,戴上籠頭,防止它們吃腳下的草,更防止隨意嘶鳴。

  馬背上的人也都握緊韁繩,不敢稍有放鬆,萬一自己的坐騎造成混亂,哪怕是為時極短的小混亂,也可能是死罪一條。

  上萬名騎兵分成若干梯次,守在一座甕形的山谷裡,近兩個時辰下來,仍能保持隊形與安靜,著實不易。

  這是大楚最為精銳的軍隊之一,方圓數十里之內的山谷、山後,藏著十幾萬騎兵,稍遠一些的後方,還有同樣數量的大軍,總數將近三十萬,就算是大楚最為強盛的武帝時期,也極少能夠聚集如此眾多的將士。

  大軍聚集的目的只有一個,徹底打敗東匈奴,取得十年以上的邊疆平安。

  無論怎麼計算,這都是一場必勝之戰,唯一的問題的是敵人不肯出現。

  過去的兩個月,東匈奴頻繁入侵邊塞,頗有大舉南下之勢,可是等楚軍主力到來,匈奴人卻不肯交鋒,大軍幾次備戰,最後都不了了之。

  沒人敢掉以輕心,每次埋伏仍要全力以赴。

  韓孺子名義上是鎮北將軍,其實麾下只有近千名部曲,除此之外再無一兵一卒,真正的身份與其他勳貴子弟並無區別,都是大將軍韓星的散從武將。

  在山谷中,他們這些人獨佔一區,身後跟著一名隨從,個個衣甲鮮明,外人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們離大將軍不遠,能看到站在一輛兵車之上的韓星,每隔一小會就有騎兵從谷外疾馳而至,報告各處情況。

  數百名勳貴子弟的任務是觀察並學習治軍用兵之術,可大多數人早已厭倦,一邊擦汗一邊小聲交談,整個山谷裡,只有這一區發出聲響,雖然不大,卻已顯示出特別。

  東海王煩躁地扯動甲衣裡面的衣領,小聲抱怨道:「匈奴人真會挑時候,在最熱的季節來挑釁,最後咱們都得被熱死。誰給我挑的盔甲?有一百斤重。」

  韓孺子沒吱聲,他是極少數認真觀察大將軍的勳貴子弟之一,雖然聽不清前方在說什麼,卻能看到旗鼓、將官的排列,這裡也都有許多門道。

  「嘿,不用看了,今天肯定打不起來。」東海王容不得別人對自己的話聽而不聞。

  「嗯。」韓孺子也看出來了,谷外的傳令兵頻繁到來,大將軍韓星卻極少派人出谷傳令,顯然是又沒有等來匈奴人。

  「看這些沒用,排兵佈陣自有參將處理。」東海王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回去之後我要好好睡一覺,昨夭折騰得太晚了。」

  韓星兩邊的傳令官開始出動,縱馬馳走,一手控韁,一手用力揮動令旗,谷中的騎兵接令之後分批撤離,不用打仗,他們倒是大大鬆了口氣。

  勳貴子弟和大將軍一樣,要等一會才能行動,在這段時間裡,氣氛更加寬鬆,連韓孺子也不再時刻緊盯韓星,扭頭對東海王說:「那人是誰?總往這邊看。」

  東海王早就注意到了,平淡地說:「他叫柴悅,是柴韻的小叔,不用理他,一個小人物,生母從前是歌伎,我們都不帶他玩兒。」

  柴悅二十歲左右,比柴韻大不了幾歲。

  「他是新來的吧?」韓孺子雖然叫不出所有人名,但是大致臉熟,對柴悅卻感到陌生。

  「誰知道,這些天總有新人來湊熱鬧,也不知道來幹嘛,最後連個匈奴人都看不到。」

  大將軍韓星的兵車開動了,引路官、旗牌官、傳令官、參將、牙將前後夾衛,然後才是勳貴散從。散從也有序列,韓孺子和東海王並列最前。

  撤退比進攻花費的時間還要長,韓孺子等人回到大營時,天已經擦黑,後面的隊伍還在路上。

  入營之前所有人都得下馬,將馬匹交給隨從,隨從將馬匹牽到指定的區域,以後憑牌領取。

  大營依山而建,綿延十餘里,分成若干小營,相互間不准隨意進出,勳貴子弟的營地位於中軍營後面。

  只有帶軍將官的部曲才能入駐大營,像韓孺子這樣虛有其名的將軍,部曲只能留在塞內,已經好幾天沒見過面了。

  一進營地,東海王就被朋友叫走,韓孺子不認識什麼人,也不願與這些勳貴子弟廝混,回帳休息,張有才幫他脫下盔甲,留在營內的另一名隨從去領取晚餐。

  張有才只穿了一件皮甲當外衣,負擔少了許多,脫下主人的甲衣之後,掂了兩下才送到架子上,「東海王說這有一百斤,我看最多也就二十斤。」

  韓孺子笑了笑,盔甲的確不是很沉,勳貴子弟不用上戰場,盔甲只求好看,不求防護,韓孺子的這套盔甲一多半是絹帛,真正的鐵片沒有多少,倒是有許多金箔,他曾經想過,這樣的盔甲會不會過於顯眼,可勳貴子弟穿的都差不多,未受禁止,他也就不在意了。

  軍中的伙食不錯,有肉有米,還有一點酒,韓孺子正吃著,東海王不請自來,兩人的帳篷緊挨著,他總是不經通報掀簾就進。

  「你還在吃這個?」東海王面露鄙夷。

  「挺好吃的。」

  「嘿,你的口味真是獨特,這些肉乾的年紀恐怕比你還大些。」帳篷裡有小折凳,東海王坐在韓孺子對面,脫掉盔甲之後,他顯得輕鬆不少,「聽說了嗎?」

  「什麼?」

  「這就是你不愛結交朋友的後果孤陋寡聞。」東海王拿起酒壺聞了一下,放下,「軍營離馬邑城不遠,大家都派人去城裡買東西,三五天一趟,帶回好酒好肉,你卻吃軍糧,是沒錢嗎?不像啊,這麼多勳貴,就你有一千名部曲,比正經的將軍還要威風,養得起一千人,捨不得吃點好的嗎?」

  張有才和另一名隨從直翻白眼,兩人都不喜歡東海王。

  「你打聽到的就是這個?」

  「匈奴人退兵了。」

  「真的?」韓孺子吃了一驚,時值初秋,按慣例,以後的兩三個月,正是匈奴大舉入侵的最佳季節。

  「確鑿無疑,我比大將軍還早知道一會呢。」

  「這一仗就這麼結束了?」韓孺子大失所望,連酒肉都吃不下去了。

  「離結束還早著呢,這是匈奴人的戰法,楚軍初集,鋒芒正勁,他們不敢交戰。可楚軍數量太多,在塞外每駐紮一天,都要消耗不計其數的糧草,咱們也堅持不了多久,只能分散駐軍。匈奴人到時候會派出小股軍隊到處試探,等到明年春夏之際,再調集大軍,突然襲擊最弱的地方。」

  「楚軍為什麼現在不追擊匈奴?」韓孺子記得很清楚,武帝時期若干次派軍深入塞北,每次都能大獲全勝,匈奴因此而分裂成東西兩部。

  「就韓星那把老骨頭,能活著來到北疆就已經了不起了,追擊匈奴?半路上就得暴斃。老傢伙擅守不擅攻,已經決定分軍駐守邊塞了,我來找你就為這件事。」

  「咱們要被分到哪去?」

  東海王扭頭看了一眼韓孺子的兩名隨從,兩人雖不情願,還是默默地退出帳篷,順便將剩下的酒肉帶走。

  「隨從慢慢會變得跟主人一樣,你的隨從都是愣愣的,那個太監還好些,另一個是從哪來的?跟個野人似的,連行禮都不會。」

  「你見過的,他叫泥鰍,來自晁家漁村。」

  東海王搖搖頭,表示不記得,然後正式地說:「說是分派,其實是有選擇的,你是鎮北將軍,韓星怎麼也得分你一座城,他會找你商量……」

  「會嗎?」自從到了北疆,韓孺子就沒單獨見過韓星。

  「會。聽我的,不要選塞外的城池,環境都很差,還容易受到匈奴人的襲擾。也不要選東北,那裡的冬天特別冷,而且是南軍的防守區域,你不想聽崔宏的號令吧?」

  韓孺子搖搖頭。

  「更不要選西北,那裡歸北軍管轄,冠軍侯對你可是不懷好意。」

  「那就沒什麼地方可去了。」

  「還有中間一段呢,馬邑城號稱直擋匈奴,由大將軍親自坐陣,匈奴人再傻,也不會來這裡試探,直到明天春天之前,都很安全。你就說願意留在大將軍身邊,多多學習之類的。捱過今年冬天,大軍重新集結,更不怕匈奴人了。」

  韓孺子笑而不語,東海王道:「我特意提前來通知你的,你可不要亂想主意,真要被派到一座孤城去,被匈奴人包圍,咱們可熬不過去,這不是開玩笑,你有再大的雄心壯志,也得先活下去。」

  「你不一定非得跟著我吧?」

  東海王冷冷地說:「你以為我願意嗎?我這是做給崔宏看的,讓他明白,離開崔家,我也有路可走。」

  張有才進帳,「主人,大將軍請你去一趟。」

  帳內的兩人同時起身,東海王心照不宣地點下頭,小聲道:「遠離險境,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這是軍營,面見大將軍要正式一些,韓孺子在張有才和泥鰍的幫助下,重新穿戴盔甲,走出帳篷,在一名傳令官的指引下,前往中軍帳。

  韓星已經脫下盔甲,身著便衣,坐在一張毛皮椅子上,他的年紀的確太大了些,需要休息。

  韓孺子驚訝地發現,自己並非唯一的受邀者,白天經常盯瞅他的柴悅,正垂手站在大將軍身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1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59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柴家人的一計

  大將軍的帳篷極盡奢華,像是一座小型的宮殿,雖然只是暫住,其中的桌椅几案、屏風、字畫等物卻都應有盡有,而且沒一件是湊數的簡易之物,光是一張長案,就需要四個人才能抬到車上去。

  韓星慈祥地向韓孺子招手,大概是白天累著了,身體傾斜,發出沉重地喘息聲,「怎麼樣,倦侯適應軍中的生活嗎?」

  韓孺子拱手行禮,尊敬的不是大將軍,而是宗室長輩,「還好,學到了不少東西。」

  「呵呵,年輕就是好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參加過伐虜之戰,當時的大將軍是鄧遼,在他麾下真能累死人,騎馬連跑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出征,無論帶多少糧草,不見匈奴騎兵不回頭。」

  鄧遼是武帝時期的名將,天下無人不知,韓孺子道:「鄧將軍百戰百勝,為大楚立下不世奇功,大將軍曾經在他摩下作戰,令後生晚輩豔羨不已。」

  「是啊,跟著他打仗很危險,但是晉陞得也快,我不到二十歲就憑軍功封侯……哈哈,我竟然在倦侯面前吹噓這種事,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衡陽侯的幼子,剛從京城過來,叫柴……柴……」

  「在下柴悅。」那人矜持地向韓孺子點下頭。

  「柴公子遠來辛苦,京城有什麼消息嗎?」

  「平靜如常。」

  兩人客氣地寒暄數句,都沒話說了。

  韓星再次招手,讓韓孺子走近一些,在勤政殿,他是可有可無的顧命大臣之一,極少與其他人爭執,連話都不愛說,在這裡,他是三十萬大軍的統帥,說一不二,即使笑容慈祥、語氣柔和,也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韓星仍然斜靠在椅榻上,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好像突然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過了一會才道:「剛得到的消息,匈奴人退兵了,這回是真退,一退千里,帶不走的東西都給燒了。當然,匈奴人還會再回來。戰爭就是這麼奇妙,太強大了,沒人跟你打,太冒險了,又承擔不起損失。」

  韓星長嘆一聲,呼吸越來越重,像是打起了呼嚕,「總之,今年是不會有大戰了,三十萬將士,再加上壯丁與奴僕,總有五六十萬人,留在這麼荒涼的地方也不是事,但也不能一走了之,分到塞北各城防守一陣吧,匈奴人不會全跑光,總有一些不怕死的傢伙會找機會偷襲。」

  東海王猜得很準,韓孺子和柴悅只是點頭,這是軍機大事,輪不到他們提出建議。

  「柴小公子有個計畫……呃,還是你來說吧。」韓星累得只剩喘氣,說不了太多的話。

  柴悅拱手行禮,然後對韓孺子說:「楚軍傾力出戰,未得一戰,未斬一虜,有損國威,因此我想出一計:引誘匈奴人進入埋伏,挫其銳氣。」

  「這不就是大將軍一直在用的計策嗎?」韓孺子至少參與過三次埋伏,每次都是大張旗鼓,最後無疾而終,最好的一次,據說匈奴大軍離埋伏地點只有十餘里,不知怎麼得知了消息,還是逃跑了。

  柴悅微微一笑,「相似而不相同,正好可以迷惑匈奴人。」

  「願聞其詳。」

  柴悅正色道:「匈奴大軍遠遁,明春之前是不會回來了,但是有數位匈奴小王沒有隨東單于一塊離開,大概有萬餘人,分散各處,任務是襲擾邊郡。」

  「嗯。」到目前為止,韓孺子還沒聽到實質內容,一切都在東海王的預料之中。

  「我的計畫是,選一座邊城,吸引匈奴人侵襲,等匈奴人為此聚集在一起,不一定非得是全部,超過五千就行,大軍將其一舉殲滅。經此一戰,一則師出有功,二則鼓舞士氣,三則震懾敵虜於千里之外,若能令東匈奴納貢稱臣,更是功莫大焉。」

  韓星笑著擺手,「東匈奴不會投降的,據說東單于老邁,掌權者是他的幾個兒子,個個都想立功,以爭奪單于之位,今年若是戰敗,明年必然大舉前來報復。」

  「那更是求之不得。」柴悅躬身道。

  韓孺子不吱聲,因為他知道,自己被叫來傾聽一項本應是秘密的計畫,絕對沒什麼好事。

  帳篷裡沉默了一會,氣氛略顯尷尬,柴悅問道:「倦侯覺得此計如何?」

  「很好啊。」韓孺子微笑以對,「柴公子真是聰明,我無論如何想不出這樣的主意。」

  柴悅勉強笑了一下,「此計有一個難處。」

  「嗯。」韓孺子仍不表露興趣。

  「作為誘餌的邊城好選,守城者卻是難得:守軍太多,匈奴人不會攻打,守軍太弱,匈奴人打完就逃,還是不會聚集一起,非得讓匈奴人覺得此城值得一攻、還能攻下不可。」

  「怪不得我想不出好主意,原來制定一頂計策這麼難。」韓孺子就是不肯順著對方問下去。

  柴悅看了一眼韓星,說:「我覺得倦侯是最合適的守城人選。」

  「你一定弄錯了,我不會帶兵打仗,匈奴人也沒必要非得攻擊我,讓我守衛邊城,無異於投羊喂虎。」

  「不不,倦侯請聽我解釋……」

  韓星挺起身體,開口道:「我也覺得不妥,過於冒險了,倦侯身份特殊,真有意外,我沒法向朝廷交待。柴小公子,你還是另尋他人吧,實在不行,也就算了,反正匈奴大軍明年怎麼也會來打一場。」

  柴悅極不情願地應了聲是,退後兩步,再不說話。

  韓星笑道:「倦侯不要多心,讓你來一趟,不只是為這件事,大軍從後天開始分批撤回馬邑城,我打算讓倦侯帶一支軍隊試試,不知倦侯意下如何?」

  「大將軍太客氣,儘管下令就是。」

  「倦侯沒意見就好,唉,來了一大堆勳貴子弟,上書的時候全都慷慨激昂,真到了疆場上,一個個嬌慣得不成樣子,風吹不得、日曬不得,我想試用一下都不敢,唯有倦侯是個例外,哦,柴小公子也不錯。」

  韓孺子告辭退下,柴悅站在一邊沒有吱聲。

  勳貴營裡的帳篷一頂頂爭強好勝,有幾頂看上去比大將軍的住處還要華麗,雖然明令只能帶兩名隨從,許多人都超出了限制,在大營以外數里,還有許多零散營地,裡面居住的奴僕更多,隨叫隨到。

  韓孺子的帳篷與普通士兵一樣,只是裡面的擺設稍好一些,住的人也少,一眼看去,就像是旁邊那頂大帳篷的附屬之物。

  東海王站在大帳篷門前,大聲問道:「怎麼樣?能留在馬邑城嗎?」

  天已經黑了,別的營地都很安靜,只有勳貴營裡歡聲笑語一片,隱約還有女子的笑聲。

  韓孺子進入自己的帳篷,東海王跟進來。

  帳內已經點燃蠟燭,韓孺子坐在床上,東海王自己掇了一隻小折凳,坐在他的對面。

  「你是猜的,還是早就知道?」韓孺子問。

  「你在說什麼?沒頭沒尾的。」

  「大將軍要讓我帶軍,你早知道了吧?」

  東海王笑了幾聲,「說實話,這個真是猜的,你有鎮北將軍之號,又是……倦侯,不讓帶兵說不過去,打仗的時候不放心,撤退時總可以試試。韓星說是哪部分軍隊了嗎?」

  韓孺子搖頭,「你再猜猜,我覺得你猜的事情都很準。」

  東海王又笑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意外的話,肯定包括勳貴營,韓星對這咱們這些人一直不滿,卻不敢管得太過分,早就想交給別人,你最合適:熟人少,身份高,天天不苟言笑的,像是位將軍。」

  韓孺子哼了一聲,東海王之前還說自願留在倦侯身邊,其實是不得不如此,韓孺子若是稍微糊塗一點,很可能會被感動。

  「我能幫你,這些勳貴我基本都認識,你說想收拾誰,我立刻能提供把柄,讓他心服口服,一句怨言也沒有。」

  「我不想收拾誰。我在大將軍那裡見到了柴悅,他向大將軍進言獻策。」韓孺子將柴悅的計畫簡單說了一下。

  東海王聽到一半就已搖頭,韓孺子剛閉嘴他就道:「這明擺著是個陷阱,借匈奴人殺死你。我可聽說了,柴家人恨你入骨,據說衡陽主親口承諾,滿堂兒孫誰能殺死你,誰就繼承侯位。」

  韓孺子也有耳聞,皺眉道:「跟柴韻一塊去歸義侯府的有好幾個人,為什麼非恨我入骨?」

  「誰讓你保護歸義侯的兒女,還將他們放走了呢?在柴家看來,整件事就是你與胡尤勾搭成奸、騙殺柴韻。」

  韓孺子眉頭皺得更緊,一邊的張有才忍不住道:「主人之前根本不認識什麼胡尤,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東海王並不回頭,只對韓孺子說話,「我相信你,可柴家不信啊。」

  「反正我拒絕了,大將軍也沒有強迫,柴家人想報仇,放馬過來就是。」

  只要不去守衛孤城,東海王就滿意了,起身道:「別想那麼多了,咱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到馬邑城好好玩一冬天吧。」

  韓孺子不想玩,他有一支千人軍隊,卻不知該用在什麼地方,頗為鬱悶。

  東海王沒回自己的帳篷,去找狐朋狗友喝酒去。

  韓孺子在帳中看書,打算等外面的喧鬧聲消下去一點再睡覺,心中在想,等自己獲得正式任命之後,該不該給這些勳貴子弟一個下馬威。

  外面有人咳嗽一聲,「倦侯安歇了嗎?」

  張有才驚訝地走出去,很快回來,小聲道:「柴悅柴公子求見主人。」

  柴悅還沒死心。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1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5:01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兩位公子

  柴悅個子很高,一身長袍遮住了身形,背部微駝,臉上總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樣,好像受慣了冷落,不願顯山露水,卻因此更討人嫌。

  韓孺子並不討厭他,卻不能不提防。

  剛到邊疆不久,就有傳言說柴家人要向倦侯尋仇,可倦侯的地位擺在那裡,甚至沒幾個人敢公開與他說話,更不用說尋釁滋事了,勳貴營中的確有幾名柴家子弟,頂多表現得比別人更冷淡一些而已。

  柴悅是第一個敢於採取行動的人。

  韓孺子倒有點佩服他,可又覺得招數過於直白,因此想聽聽柴悅還有什麼花言巧語。

  柴悅拱手鞠躬,他是無名無位的衡陽侯庶子,韓孺子踞坐在床上,微點下頭,故意表現出傲慢,沒有下地還禮。

  柴悅的禮貌也就到此為止,一開口就顯得生硬而急迫,好像眾人皆醉我獨醒,而他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大聲呼喊之後,眾人還是不肯清醒。

  「我能跟倦侯單獨交談幾句嗎?」不等倦侯回應,柴悅向兩名隨從分別拱手,希望他們能出去。

  張有才和泥鰍可不聽他的命令,等了一會,從倦侯那裡得到明確的示意之後,才一前一後走出帳篷。

  韓孺子依然坐在床上,沒有請客人坐下。

  柴悅站在那裡,身子微彎,像是怕碰到帳篷頂部,其實相隔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倦侯不相信我吧?」

  「你的計策?嗯,我相信那是一條妙計,只是對我來說過於冒險了些。」

  「不不,與計策無關,倦侯明顯不信任我,因為我姓柴嗎?」柴悅直愣愣地問道,頗有一番追根問底的架勢。

  韓孺子也算認識不少勳貴子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公子,柴悅與漁民出身的馬大倒有幾分相似,於是不怒反笑,「我問你幾件事。」

  「請說。」

  「你恨我嗎?」

  柴悅一愣,「我與倦侯此前從未謀面,怎麼會恨你?」

  「你覺得我與柴韻之死有關嗎?」

  柴悅搖搖頭,「我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當天夜裡,倦侯與其他人一樣,只是陪著柴小侯四處遊玩,去哪裡、怎麼玩都是柴小侯的主意,他的死……與別人無關,唯一該負責的是金家。」

  說起那位備受寵愛的侄子,柴悅目光微垂,顯出幾分小心來。

  「是我將金家人帶到邊疆,讓他們回草原的。」

  柴悅聳了一下肩膀,「歸義侯已經死了,再追究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柴家必要的時候也得盡棄前嫌。」

  柴家庶子的口才比望氣者可差遠了,韓孺子正色問道:「換成你是我,會信任一位初次見面的柴家人嗎?而且這位柴家人還想讓我去當誘餌。」

  柴悅張著嘴尋思了一會,「換成是我……我不會信任柴家人,但是我想倦侯不是尋常之人,而且我的計策與金家……」

  帳篷外面的喧鬧聲突然大起來,張有才的尖細聲音清晰可聞,似乎在阻止什麼人闖帳。

  韓孺子雖無明確的軍職,但畢竟頂著倦侯和鎮北將軍的頭銜,位比諸侯王,從來沒人敢公開在他面前胡鬧,不禁有些納悶,扭頭向門口看去。

  柴悅大概覺得這是一個討好倦侯、取得信任的機會,大步走向門口,「有我在……」

  話未說完,從外面衝進一個人來,正撞在柴悅懷中,柴悅雙手將那人推開,只看了一眼,立刻鬆手,踉蹌後退,好像真被撞得站立不穩似的。

  來者是崔家二公子崔騰,他也是勳貴散從之一,大哥崔勝留在父親軍中,他則與其他勳貴子弟一樣,跟在大將軍韓星身邊,對於各大家族來說,這是向朝廷表露忠心的常規做法。

  崔騰明顯喝醉了,兩頰通紅,目露凶光,身子搖搖晃晃,先是盯著柴悅,沒認出是誰,目光又轉向韓孺子,臉上慢慢露出傻笑,「呵呵,妹夫,你怎麼……不跟我們……喝酒啊?」

  張有才跑進來,氣急敗壞,卻也不敢拉扯崔騰,崔家二公子有名的暴脾氣,一言不合,舉拳就打,打了也是白打,誰拿他也沒辦法。

  韓孺子向張有才擺下手,表示自己能應付得了,張有才站在門口,泥鰍則守在外面,不讓其他人再進來。

  誇下半句海口的柴悅尷尬地向倦侯點下頭,匆匆離去,他可惹不起崔騰。

  崔騰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印象,一步三晃地走到床前,坐在韓孺子身邊,打了個嗝,酒氣直奔韓孺子湧去。

  「妹夫……」

  韓孺子側身躲開最濃的味道,「叫我倦侯。」

  「嘿嘿,沒有外人,那麼客氣……幹嘛?」崔騰的臉色平時很白,酒後顯得特別紅潤,「你怎麼不去喝酒啊?」

  「白天太累了……」

  崔騰瞥見案几上的書,拿起來看了一眼,隨手扔回去,「累了還看什麼國史啊?」

  「找我有事嗎?」韓孺子忍不住想,大將軍若是真讓自己掌管勳貴營,第一個需要收拾的人大概就是這個傢伙。

  崔騰收起笑容,嚴肅地說:「你陞官了。」

  「升什麼官?」

  「呵呵,跟自家人還要隱藏嗎?大將軍要任命你當中護軍,領兵三千,還有五百散從小將,都歸你管。」

  韓孺子的確「孤陋寡聞」,連自己的事情都知道得比別人晚一步。

  「我還沒有接到任命。」

  「一兩天的事。恭喜你啊,大家讓我來請你喝酒慶祝呢。」

  韓孺子搖頭道:「匈奴遠遁,咱們寸功未立,中護軍也不是多大的官兒,有什麼可慶祝的?」

  「說得有理,不愧是我的妹夫。」崔騰做勢欲嘔,韓孺子急忙下地,讓在一邊,崔騰拍了拍額頭,笑道:「沒事,我能忍住。妹夫,幫我一個忙。」

  「叫我倦侯。」

  「妹夫,你放我回京城吧,我實在受不了這個鬼地方了,白天熱、晚上冷,風沙又大,再這麼下去,我會死在這裡。」

  「剛來一個月,你就受不得了?」韓孺子對崔騰本來就沒好印象,現在更瞧不起他了。

  「一個月?我覺得有十年了,我要回京,老君和母親也盼著我回去,崔家的男子都在北疆,總得有一個留在家裡吧,這也是人之常情。回京之後,我會替你爭功,讓你當更大的官兒,取代韓星那個老傢伙,就是他遲遲不肯派兵出擊匈奴,才會一直耽擱下去。整個冬天啊,妹夫,起碼讓我回家過個年,明年我再來,一開春就回來。」

  韓孺子無奈地搖搖頭,「我幫不了你,就算我真當上中護軍,也沒有隨意放人回京的權力。」

  崔騰努力站起身,湊過來低聲說:「回京之後我替你看著妹妹,不讓她接觸別的男人。」

  韓孺子怒道:「你把小君當成什麼人了?」

  崔騰在額頭上敲了一下,「說錯了,妹妹不是那種女人,我是說我幫你看著侯府,不讓別的男人靠近,城裡尋花問柳的高手我都認識……」

  韓孺子更怒,衝門口的張有才使個眼色,對崔騰說:「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不要再喝酒了。」

  「我沒喝多少,真的,心情不好,這邊的酒也不好。妹夫,你一定要讓我回京,自家人幫自家人,你幫我一個忙,我一定會十倍、百倍回報……」

  張有才過來攙住崔騰,向門口引領。

  韓孺子不願與酒鬼爭執,因此沉默不語。

  崔騰已經走到門口,突然轉身,推開猝不及防的張有才,撲向韓孺子,可是距離計算失誤,沒有撲到人,而是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也不在意,爬行兩下,抱住韓孺子的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大叫:「我要回家!妹夫,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這兒……」

  這麼一鬧,崔騰連最後三分人樣也沒了,韓孺子哭笑不得,與張有才一快用力,好不容易才將崔二公子抱腿的兩隻手掰開。

  「嘿,他居然睡著了!」張有才既鄙視又佩服。

  崔騰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我去叫崔公子的隨從,把他抬回去。」張有才道。

  韓孺子搖搖頭,這畢竟是崔小君的親哥哥,不能以常禮對待,「把他抬到床上去,讓他在這兒睡吧。」

  「讓他睡我的床。」

  「反正我也睡不著,正要出去轉轉。」

  韓孺子和張有才一塊將崔騰抬到床上,張有才嘆道:「夫人那樣一位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人物,居然有這樣一位哥哥。」

  韓孺子也解釋不清,笑道:「去把崔家的隨從叫來吧,讓他們守著,等他醒了,自會離開。」

  崔騰帶來了五名隨從,都在帳外守著,聽到招喚,馬上進來,不停地向倦侯道歉。

  韓孺子出帳,從晁家漁村跟來的泥鰍吁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來打架的呢。看到這幫傢伙,我算是知道百姓為什麼過得苦了。」

  夜色已深,連勳貴營也安靜下來,韓孺子不能隨意亂走,於是來到旁邊的大帳,想聽聽東海王有什麼好主意對付崔騰,二公子醒來之後肯定還會再鬧。

  東海王果然沒睡,對進來的韓孺子笑道:「領教崔老二的本事了吧?」

  韓孺子對東海王的興災樂禍不在意,對柴悅的在場感到奇怪。

  柴悅原本坐在東海王對面,這時起身道:「怪我一直沒說清楚,倦侯還不知道吧,金家兄妹已落入匈奴人之手,危在旦夕。」

  東海王道:「說這個沒用,早告訴你了,想讓倦侯涉險,你得更大的利益才行。」

  「有。」柴悅肯定地說,「我的計策對倦侯大有好處。」

  韓孺子示意兩名隨從退下,來到兩人身邊,坐在一張凳子上,看著一桌殘羹剩炙,說:「給我倒酒。」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2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5:02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後一次機會

  燒雞只剩下骨架,燻肉唯餘一些碎渣,濁酒微涼,韓孺子飲下一杯,點頭讚道:「的確比軍營裡的酒好一些,是從馬邑城買來的嗎?」

  東海王笑道:「馬邑城可沒有如此好酒,這是母親派人從京城送來的,沒剩多少,早讓你過來品嚐,你卻總是推三阻四。」

  自從遭到舅舅的背叛之後,東海王比從前老實多了,但畢竟錦衣玉食慣了,受不得苦,即使在塞外,吃住也要舒舒服服,只比崔騰強一點,沒有哭著喊著要回家。

  韓孺子打量斜對面的柴悅,「說服我吧,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這次沒成功,今後不要再來打擾我。」

  柴悅稍顯慌亂,雙手按在膝蓋上,姿態拘謹,想了一會才說:「請允許我從頭說起。」

  「嗯。」韓孺子晃晃手中快要見底兒的酒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這就是給你的時間。」

  柴悅更顯慌亂,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又思考一會,坐在主位的東海王微笑著旁觀。

  「是這樣,我一直在收集匈奴人的情報,發現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金家兄妹三人一個月前進入草原,很快就與匈奴軍隊取得聯繫,但是東單于忙著應對楚軍,沒有見他們。」

  韓孺子將杯中酒喝下去一半。

  柴悅稍稍加快語速,「匈奴的一位王子喜歡上了金家的女兒,向她求親。」

  東海王饒有興趣地觀察,韓孺子沒有任何異常表現,扯下一根雞骨,啃食上面最後一點殘肉。

  「匈奴王族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有貴族提出反對,理由有好幾條,比如懷疑金家並非真心歸順,而是楚軍派來的奸細……」

  韓孺子將杯中的酒喝光,將壺裡最後一點酒倒出來,多半杯,可以分兩次喝,也可以一飲而盡。

  柴悅急忙省略無關緊要的事情,「匈奴人盛傳,金家的女兒與倦侯有染,已非處子之身,他們很在乎這個。」

  韓孺子舉在空中的酒杯停住了,皺眉道:「金家小姐是不是……處子之身,匈奴人自己查不出來嗎?再說匈奴人連父親的妻妾都能繼承,還會在乎這種事情?」

  柴悅認真地說:「匈奴人就是這樣,他們可以繼承、奪取別人的妻妾,但是很在乎未出嫁女子的貞節,倦侯……真的……沒有……」

  「當然沒有,我有夫人。」韓孺子想喝酒,未到嘴邊又將杯子放下了。

  「嗯,那事情就清楚了,匈奴王子想娶金家的女兒,可是人言可畏,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可能是覺得金家人受到了羞辱,所以自願留下,為的就是要找你報仇,他的士兵最多,差不多有三千人,其他匈奴人也都聽從他的命令。」

  韓孺子看向東海王,困惑地說:「你能相信嗎?居然有人會因為這種事找我報仇。」

  東海王面露沉思,然後點頭,「相信,你忘了,柴小侯和崔老二交惡,就是因為金家的這位小姐,結果兩人誰也沒得著她。所謂紅顏禍水,說的就是金家小姐,她可能沒做什麼,但是跟她有關聯的男人都會倒霉,你跟她的關聯太深了。」

  東海王在心口處輕拍兩下,雖然見過金垂朵,對她的美豔印象極深,暗地裡為她投靠草原而感到可惜,可兩人從未有過交往,他可以遠離禍水。

  「金家人呢?沒有辯解嗎?」韓孺子向柴悅問道,幾乎忘了面前的那杯酒。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以金家在匈奴人中的地位,估計說話也沒人聽,總之,這位叫札合延的王子公開聲稱要活捉或是殺死倦侯,為金家的女兒恢復名譽。」

  韓孺子無話可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柴悅急忙道:「所以我希望倦侯去當誘餌,與柴小侯之死一點關係也沒有,完全是因為倦侯能夠吸引札合延王子。」

  韓孺子放下酒杯,「這一切也可能都是你編造出來的謊言,只為騙取我的信任。」

  柴悅一臉愕然,「我不會……」

  韓孺子抬手打斷柴悅,「我再給你一點時間,說說你的計畫吧。」

  「此去西方八百餘里有座碎鐵城,倦侯知道吧?」

  韓孺子點頭,碎鐵城在長城以北,距離最近的關口二百多里,是抵擋匈奴人的前方據點之一,據說那裡極冷,鐵器凍得與冰塊一樣,一敲就碎,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此城卻因此得名。

  一說起軍情地勢,柴悅自在多了,雙手飛快地擺弄桌上的杯盤,介紹道:「碎鐵城離神雄關二百一十六里,快馬加鞭一日可至,中間山谷眾多,可埋伏大量騎兵。東南、西南有觀河、流沙兩城,三城互為犄角。城外有十二座亭障,深入草原百餘里,能夠提前預警。」

  韓孺子沒開口,東海王先說話了,「你把碎鐵城說的這麼好,匈奴人就算想報仇,也不會去攻打吧?畢竟這位札合善王子能動用的騎兵最多只有萬餘人。」

  柴悅解釋道:「碎鐵、觀河、流沙三城孤懸塞北,不易補給,自從匈奴分裂為東西兩部之後,三城的駐軍逐年減少,如今只有碎鐵城還有士兵把守,另外兩城和大部分亭障已被放棄。不過放棄的時間不長,稍加修葺就能再用。」

  「假設匈奴人上當,一萬騎兵都去進攻碎鐵城,楚軍需要多少?」韓孺子問。

  「至少三萬人,多多益善,只要倦侯點頭,我去向大將軍要兵。」

  「大將軍能聽你的?」

  「大將軍聽的不是我,是軍功,三十萬大軍齊聚塞外,一仗沒打,實在很難向朝廷交待,若能殲滅札合善的軍隊,足夠大將軍堅持到明年了。」

  韓孺子沉吟不語,柴悅卻是個急性子,等了一會,催道:「事不宜遲,離入冬還有兩個月,札合善若想攻城報仇,只能在這個兩個月內進行,一入冬,草料稀少,匈奴人必須分散駐紮,不要說萬人,連千人也很難見到了。冬盡春來,匈奴大軍殺回,誘敵之計也就沒用了。」

  「好吧,讓我考慮一下。」

  柴悅大失所望,可他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起身準備告辭,還有點不死心,指著桌面上代表神雄關的酒杯說:「此關的重要,不用我多說吧?」

  韓孺子抬頭看著柴悅,一句字也不說,柴家的這位庶公子或許有些真本事,但是的確不太會選場合說話。

  柴悅退出帳篷,東海王指著「神雄關」說:「這裡離京城六百里,有道路直通,京內有事,兩三天即可回去,快的話,一天也有可能。」

  韓孺子搖頭,「指望京內出事,只是萬一之想,即使真的有事,由神雄關回京,還需通過兩道關卡,任何一關都足以將我擋住。」

  「呵呵,我只是一說而已,真要那麼容易,韓星也不會允許你去駐守碎鐵城。」

  「你怎麼改主意了?天黑之前你還建議我留守馬邑城。」

  「此一時彼一時,我是對柴悅感興趣,原以為他就是一位沒什麼前途的傢伙,聽他說了一陣,覺得他還有些本事,定下的計策很可能成功,反正入冬之前就能完成,到手的軍功為什麼不要呢?這算是首功,朝廷的封賞足夠你養活部曲兩三年。」

  韓孺子心中其實早有打算,但還是被這句話所打動,養活一支千餘人的軍隊可不容易,崔小君已經盡其所能金錢與補給,可還是捉襟見肘。

  「嗯,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你考慮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可不跟你去,匈奴王子恨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想立功,馬邑城挺好的,我還是留在大將軍身邊混日子吧。」

  韓孺子笑了一聲,問道:「崔騰怎麼回事?前幾天還好好的,今天突然跟瘋了一樣。」

  「他就是這個脾氣,等明天你去問今天的事情,他肯定一個字也不承認。不過我可聽說了,為了能夠回京,不少人都向大將軍行賄,韓星一個匈奴人沒見著,卻著實發了一筆大財。」

  「韓星膽子再大,也不敢讓崔騰回京,崔騰其實是崔家留在這裡的人質。」

  東海王冷笑一聲,「是啊,他是崔家的人質。」

  東海王在嫉妒,他與崔家的關係中斷,連當人質的資格都沒有了。

  韓孺子沒有安慰他,指著「神雄關」說:「這一帶歸北軍防守吧?」

  「沒錯,所以到了碎鐵城,你需要提防的不只是匈奴人,還有冠軍侯。」

  「你覺得我會去碎鐵城?」

  「嘿,我還不瞭解你?一說起馬邑城的安逸生活,你就無精打採,一提起要當圍殲匈奴人的誘餌,你的耳朵就開始動,我要是柴悅,根本不來說服你,耐心等著你送上門來。」

  韓孺子笑了,不得不承認東海王的確摸準了自己的心事。

  東海王嚴肅地問:「你就是想立功,不是想救美人吧?」

  「我若有異心,又何必放金家人回草原呢?」

  「也對。」

  兩人沉默了一會,韓孺子在想心事,東海王則在旁邊觀察,突然心中一動,「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告訴你,就算韓星同意,我們也不會同意。」

  「我在想什麼?」韓孺子笑著問道。

  東海王更確信了,騰地站起來,「你想將勳貴營帶去碎鐵城,給你當保障。不可能,不可能,韓星不會放人,這麼多勳貴子弟,任何一人出事,他都擔待不起。」

  韓孺子冷冷地說:「大將軍擔待不起,我就向朝廷請命,勳貴營的確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5:03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官上任

  韓孺子獲得了任命,與傳言一模一樣:擔任中護軍之職,領勳貴營五百人、清衛營三千人,最重要的職責不是帶兵打仗,也不是勘察地勢或駐守一方,而是護送大將軍的私人物品。

  三千名士兵當中,倒有兩千人是馬伕與雜役,只有一千人是真正的將士。

  據韓孺子觀察,楚軍當中這種現象並不罕見,許多將軍都變兵為奴,用朝廷的糧餉養自己的部曲,數量不一,大將軍地位高,部曲數量也最多,相較之下,南北兩軍比較正規,就連名聲不佳的北軍,也極少濫竽充數者。

  韓星將自己的部曲交給倦侯掌管,算是對他的一種信任。

  任命過程極為簡單,韓星坐在椅榻上,看上去更加疲憊,衝倦侯勉強笑了笑,揮下手,有人將官印和相關文書捧過來,韓孺子接在手中,轉交給兩名隨從,告辭退下,就算完成了。

  清衛營就在勳貴營旁邊,出了中軍帳,拐個彎,走不多遠就到了。

  中護軍有自己的軍帳,主簿、軍候、校尉等將官早已等在帳中,恭迎新上司。

  楚軍即將撤回馬邑城,大將軍的私人物品一件也不能落下,清衛營任務繁重,正是最為忙碌的時候,交接與安排進行了整整一天,韓孺子基本上只是傾聽並交付令牌,具體事情由將官們負責。

  東海王又一次說準了,大將軍韓星收到不少賄賂,一些送到了京城的家中,更多的則直接送到大將軍面前,務必讓他看上一眼,撤軍的時候東西一下子多出不少。

  東西雖多,卻一點也不能亂,大到帳篷,小至一根繩絛,無不準確地記錄在案,有正冊、副冊,分別由不同的人保管,定期互相查證,搬運時各司其職,一塊銀子掉在地上,無關者誰也不能觸碰,必須由專職者自己揀起來,否則即是觸犯軍法。

  以軍法管理私人物品,萬無一失。

  韓孺子中午獨自在軍帳裡吃飯,東海王一個人踅進來,翻了翻厚厚一摞的簿冊,說道:「老傢伙這是將孫子輩要用的錢都撈足啦。」

  「你不該來這裡。」韓孺子說,楚軍雖然有不少問題,但營中軍法還是很嚴格的,任何人不得在各營之間隨意通行,勳貴們在自己的地盤上可以胡作非為,卻也不敢進入其它營地。

  東海王笑道:「誰讓我是你弟弟呢,你當上中護軍,我就算是你的第一幕僚。」

  韓孺子指著几案上的酒肉,「吃飯了嗎?」

  東海王瞥了一眼,不感興趣,而是問道:「你考慮好了?」

  「沒有,現在事情多,到了馬邑城再說。」

  「事情多?哈哈,你知道你算什麼嗎?堂堂倦侯給韓星當管家呢。」

  「嗯……當管家也能學到不少東西,這與運送軍中糧草是一樣的。」

  「嘿,你看得真開。」東海王和大多數勳貴子弟一樣,寧可無所事事,也絕不屈就無權之官,「韓星是個老滑頭,任命你當中護軍,表面上是信任,也是一種防範,以你的身份,想向朝廷遞送奏章千難萬難。」

  韓星受賄太多,已到了必須加以掩飾的地步。

  韓孺子聽出東海王話中有話,「你覺得我沒法向朝廷請命,無所不能帶勳貴營去碎鐵城?」

  東海王不肯回答,笑道:「勳貴營也歸你管,不要厚此薄彼,待會去看看吧,大家也給你準備了一些禮物。」

  不等韓孺子發問,東海王已經轉身離去。

  直到傍晚時分,韓孺子才回到勳貴營,這裡也有一座軍帳,在一片爭奢鬥侈的華麗帳篷當中極不起眼,大小將官十幾人,卻都不管事,交上名冊,就退到一邊,仔細研究自己的靴子。

  禮物甚至沒有送到韓孺子的私人帳篷,直接堆在了軍帳裡,主簿等人詳細記下了清單,許多條目後面還有送禮人自己加注的內容,有人恭喜,有人攀交情,有人直截了當地提要求,大都是想在入冬之前回京過年。

  韓孺子粗略掃了一遍,他接到的禮物當中沒有多少真金白銀,大都是裘皮、珠寶、字畫一類的東西,張有才和泥鰍兩個人肯定拿不動。

  韓孺子又看名冊,勳貴營裡共有散從將軍四百八十七人,「扈從士兵」八百六十四人,居然比兩倍之數少了一些,有職位的將士一百二十人,總數不到一千五百,可韓孺子知道,常住在勳貴營裡的人至少有兩千。

  相比於大將軍的受賄所得,勳貴營才是真正的千瘡百孔。

  這片營裡的事情比較少,大軍撤退的命令已經傳下來,那一百二十名專職將士的任務就是確保所有勳貴子弟將私人物品打理好,後天上午能夠按時出發。

  看似簡單的一項任務,進行的時候可挺麻煩,將官們需要上司的幫助。

  韓孺子看完相應文書之後,主簿上前,又遞上一張清單,諂笑道:「這是屬下孝敬將軍的一點心意。」

  韓孺子接過清單,上面記載的禮物比較寒酸,只是幾套盔甲與數十件兵器,還有紋銀三百兩。

  韓孺子也不拒絕,笑道:「多謝了。」

  上司收下禮物,這是一個好兆頭,十多名將官都鬆了口氣,平時見倦侯不喜玩樂,還以為這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將軍,原來也是入鄉隨俗的人,不由得大為高興,主簿拱手道:「後日上午本營開拔,軍令如山,晚一刻也不行,大人……」

  韓孺子點點頭,表示明白,「放心吧,所有人明天都會做好準備。」

  新上司通情達理,眾將官更加放心,同時發出討好的笑聲,不少人心裡卻想:怪不得倦侯守不住寶座,「通情達理」可不是皇帝該有的素質。

  入夜不久,韓孺子準備回自己的帳篷休息,剛走到門口就被東海王拽到旁邊的大帳篷裡。

  「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能只挨累不放鬆啊。」

  東海王的帳篷裡燈火通明,數張桌子拼成一排,上面擺滿了美味佳餚,不知是從哪弄來的,還都冒著熱氣,十多名勳貴子弟熱情地打招呼,抱拳恭賀,將中護軍推上主位。

  營中勳貴近五百人,有資格參加聚會的只有十五人,首先憑地位,其次要看與東海王的交情。

  韓孺子有一種感覺,當上中護軍的是他,東海王卻從中獲益不少,就像那些望氣者,只要運用得當,「幫助」別人本身就是一種權力,東海王正在這種「幫助」。

  崔騰自然是恭賀者之一,與東海王一左一右,坐在韓孺子兩邊,負責敬酒、挑起歡快氣氛,對送禮與回京之事一字不提。

  崔騰昨晚醒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自己的隨從送走,一早醒來,果然將醉時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舉止得體,在他的帶動下,宴會從始至終完美無缺,人人盡性而歸,就連韓孺子也喝得微醺,覺得面前的每張面孔都那麼和藹可親。

  子夜過後,東海王和崔騰親自送韓孺子回帳休息,看著他和衣躺下之後,崔騰小聲說:「他不會醒來之後不認賬吧?」

  「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個德性嗎?」東海王比崔騰小兩歲,說話時卻一點也不客氣,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是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

  東海王向床上看了一眼,「嘿,得感謝老傢伙韓星,他貪得太多,誰看誰心動,床上上這位一心要養活那隻千人部曲,當然不會拒絕……出去說吧。」

  兩人往外走,崔騰道:「一千人能做什麼?他要是真帶著那一千人去當誘餌,就有意思了……」

  韓孺子似睡非睡,聽到了這些話,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可笑,因為他很快就要做點更有「意思」的事情。

  東海王和崔騰離開之後,張有才、泥鰍才能進來服侍主人,幫他脫掉外衣、洗臉洗腳,韓孺子吐了一次,感覺舒服不少。

  「主人,柴悅柴公子來過兩次。」張有才道。

  「說什麼了?」

  「沒有,見主人在喝酒,他就告辭了。哦,姓張的來過一次。」

  張姓勳貴不少,張有才自己也是這個姓,但是他嘴裡「姓張的」只有一個人,曾經幾次陷害倦侯的張養浩。

  韓孺子笑了一聲,不用問,張養浩肯定是害怕了。

  「泥鰍,有人欺負你了?」韓孺子問道。

  晁家漁村的少年一直冷著臉幹活,這時將抹布往盆裡一扔,大聲道:「我還以為你是好皇帝,起碼是個清官,原來也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雖然提醒過多次,泥鰍有時候還會說出「皇帝」兩字,張有才斥道:「你懂什麼?竟敢對主人無禮。」

  韓孺子向張有才擺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然後向泥鰍問道:「你很擅長捕魚吧?」

  「當然。」泥鰍不明白倦侯的用意,可提起拿手的本事,還是十分得意,「我都不用魚網,只用雙手就能抓到大魚。」

  韓孺子笑道:「我不懂捕魚,可我想,你總得先發現大魚在哪,再游過去吧?」

  「呃……一般是這樣,有時候我會憋氣多等一會,等大魚游到手邊再一把抓住。」

  「對啊,眼下正有一條大魚向我游來,你說我是立刻出手呢,還是等它游得更近一點?」

  韓孺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泥鰍仍然不明所以,向張有才小聲問道:「倦侯是什麼意思?」

  張有才輕聲笑道:「過兩天你就有大魚吃了。」

  泥鰍直撓頭,雖不理解,對倦侯的不滿卻漸漸消退。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3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5:05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指點迷津

  韓孺子向勳貴營將官許下的諾言沒能完全實現,直到開拔的前一刻,營地裡仍然一片混亂,眾多未記名奴僕忙碌地收拾著,四找尋找主人不小心丟在別處的某件物品。

  勳貴子弟們不在意這種小事,早早地穿好盔甲、騎上駿馬,覺得這就算盡職盡責,甚至為此得意。

  韓孺子的物品很少,收到大量禮物之後,一下子多出幾倍,身為掌管清衛營的中護軍,運送私人物品自有特權,只需分出幾輛牛車就行了。

  大軍行進速度很慢,前後望去,隊伍不見盡頭,第一天才走出幾十里,又要安營,由於只住一晚,那些華麗的大帳篷用不上,勳貴子弟也只能住進普通的帳篷,不由得怨聲載道,感慨行軍之難。

  柴悅來過一次,韓孺子沒有請他進帳,只說了一句:「我還在考慮。」

  柴悅的話已經說盡,點下頭,失望地離開。

  入夜之後,張養浩前來求見,韓孺子有意拖延了一會才讓他進來。

  張養浩灰頭土臉,他最近的日子很不好過,投靠崔家,結果大事未成,全因為朝廷不想追究,他才躲過一劫,回家之後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頓,差點一命嗚呼,參軍之後更是霉運不斷,由於受到東海王的憎惡,他幾乎沒有朋友,多次受到柴家子弟的欺侮,家裡也不提供多餘的金錢,他是極少數過得跟普通士兵一樣辛苦的散從將軍

  一直以來,張養浩儘量躲著韓孺子,直到躲無可躲,他才硬著頭皮主動前來求和。

  韓孺子坐在床上,捧著一本書在燈下細讀,張有才和泥鰍守在門口,都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張養浩的背影。

  張養浩站在那裡不敢吱聲,等了一會才輕輕咳了一下。

  韓孺子翻了一頁,冷淡地問:「來有何事?」

  張養浩急忙躬身,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裹,遞上前去,「倦侯上任,卑職無以為敬,些許薄禮……」

  韓孺子抬了下手,張有才走過來,從張養浩手裡拿過包裹,掂了兩下,知道裡面是銀子,而且不多,怪聲怪氣地說:「張公子真體諒我們這些下,又給我們添重量了,添就添吧,也不多添一點。」

  張養浩面紅耳赤,就這點銀子還是借來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還上。

  可他畢竟是辟遠侯嫡孫,不屑於與奴僕爭辯,尷尬地小聲說:「倦侯,我能與您……單獨談幾句嗎?」

  韓孺子將一頁書看完,終於將目光轉向張養浩,「有必要嗎?」

  張養浩顧不上面子,撲通跪在床前,哀求道:「倦侯,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韓孺子將手中的書卷放下,衝門口的兩名隨從點下頭,張有才與泥鰍退出,在帳外小聲議論張家的不肖子孫。

  「辟遠侯軍功顯赫,曾是鄧遼鄧大將軍的左膀右臂。」韓孺子冷冷地說。

  張養浩羞愧得無地自容,喃喃道:「我對不起祖父……」

  「說吧,有什麼事?」

  張養浩仍然跪在地上,抬頭說道:「倦侯要去守衛碎鐵城?」

  勳貴營中無秘密,即便沒什麼朋友的張養浩,也能聽到許多傳言。

  「我還沒決定呢。」

  「倦侯不要去,那是個陷阱。」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你知道些什麼?」

  倦侯表露出一些興趣,張養浩心中一喜,說話聲音變得比較自然,「柴家人一直要向倦侯和我尋仇,我聽說碎鐵城是座孤城,朝廷已經打算放棄,城裡只剩老弱病殘,倦侯去那裡十死一生。」

  「嗯。」韓孺子又拿起書本,張養浩沒說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張養浩有點著急,如果不能討好倦侯,只怕今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不只是柴家人,想報仇的還有崔騰。」

  韓孺子多看了張養浩一眼,「崔騰與柴韻勢同水火,為什麼要為他報仇?」

  「這兩位鬧騰得歡,其實情比親兄弟,柴韻若是沒死,他們早晚還會和好如初。」

  「柴韻不是我殺的。」

  「可倦侯放走了金家小姐,倦侯難道忘了,崔騰曾經向金家求過親,他是極要面子的人,就算不為柴韻報仇,也會記得奪妻之恨。」

  金垂朵真是紅顏禍水?韓孺子笑著搖搖頭,「這都是你的猜測,怎麼說都行。」

  「不不,不只是猜測,倦侯記得謝瑛吧?」

  韓孺子當然記得,謝瑛是當時與柴韻一塊進入金家的同伴之一。

  「早在京城的時候,崔騰就將謝瑛狠狠揍了一頓,說他不夠義氣,沒有救下柴小侯。謝瑛倒是因禍得福,在家養傷,沒有參軍。還有一個丁會就比較倒霉了,在營裡天天被崔騰那幫人欺負。」

  「你呢?也受欺負了?」

  張養浩低下頭,「我還好些,不是天天受欺負,不過崔騰若是知道我來見倦侯,肯定會找藉口揍我一頓。」

  韓孺子可不同情眼前的這個人,「好吧,我知道了,會提防的。」

  張養浩驚訝地說:「倦侯一點也不擔心嗎?」

  「我沒挨打,也沒打受欺負,有什麼可擔心的?」

  「這可不是玩笑,崔騰那幫人什麼都敢做,碎鐵城孤懸塞北……」

  「我若是沒本事保護自己,也不會活到現在。張養浩,你做下背叛之舉,我就當你是背叛者,你來告密,我就當你是告密者,你無力自保,我就當你是弱者,辟遠侯不可能一直保護你,你是什麼人要由你自己決定。」

  張養浩臉紅如晚霞,他比倦侯大幾歲,這時卻像是受到責備的小孩子,張嘴要想辯解,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鄭重地磕了個頭,起身離去。

  韓孺子繼續看書。

  沒一會,東海王進來了,「那個王八蛋來找你幹嘛?」

  最恨張養浩的人不是韓孺子,也不是崔騰,而是在河邊寨裡被拋棄的東海王,可他不會用打罵發洩怒氣,一直在等待時機。

  「他說崔騰要為柴韻報仇。」韓孺子頭也不抬地說。

  「崔騰當然要報仇,他被柴韻設計羞辱,天天都在想著如何反擊,結果倒好,人死了,他這一股火自然要撒到別人頭上。」東海王頓了頓,「崔騰一身毛病,就有一個優點,對家裡人看得極重,你娶了他妹妹,只憑這一點,他就不會向你尋仇。」

  「我知道。」

  「你知道?」

  「崔騰恨誰不恨誰都擺在表面上,他若是能藏住心事,就不是崔家二公子了。」

  東海王大笑,「這算是優點還是缺點?」

  韓孺子微微一笑。

  足足花費了四天時間,韓孺子才率軍回到馬邑城,後面的隊伍仍是綿延不絕。

  勳貴營和清衛營進城安頓好之後,韓孺子立刻出城前往自己的部曲營。

  營地建在河邊,左右兩邊都是草地,可以用來訓練騎射,韓孺子召來的義兵都是農民,還有少量江湖人,一切軍事技能都得從頭學起。

  晁化監營,請來十幾位老兵當教頭,林坤山以軍師的身份也跟來了,韓孺子來找的就是他。

  將士們見倦侯都很高興,身為部曲,他們的待遇比大楚的普通士兵要好,遠遠優於平民百姓,這讓他們很過意不去,都希望能為倦侯做點什麼。

  韓孺子將他在勳貴營裡得到的賄賂都帶來了,堆在營中,由晁化分發,儘量人人有份,如果不夠,就拿銀子補償。

  這支隊伍還沒有成形,韓孺子不著急使用。

  進到帳篷裡,林坤山笑道:「倦侯哪來的這麼多好東西?」

  「都是別人送的,慷他人之慨,倒是挺舒服。」

  「哈哈,倦侯心懷大志,這支軍隊跟定你了。」

  韓孺子不是來聽吹捧的,而是來尋找建議的,無論在東海王等人面前表現得多麼鎮定,他心中其實猶豫不決,迫切地需要指點,最好是楊奉,可這位北軍長史不在馬邑城,而且很久沒與倦侯聯繫了,他只好來找林坤山。

  望氣者不可盡信,可在他們肯說實話的時候,還是很有幫助的。

  韓孺子將柴悅提出的計策說了一遍,林坤山幾乎沒做思考,直接說道:「柴悅並不重要,重要的人是大將軍韓星。」

  「韓星?他好像不是很感興趣,從來沒勸過我。」

  「嘿,人老成精,韓星在朝中多年來屹立不倒,地位反而越來越高,自然有他的本事,跟望氣者一樣,他也懂得順勢而為的道理:放手讓別人去做,成功了,身為統帥,他總是獲益最大,失敗了,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韓孺子一點就透,「你說得沒錯,柴悅在軍中無官無職,手下更是沒有一兵一將,他卻敢於提出這樣一條計策,還敢來勸說我,必然是得到了大將軍的支持。」

  林坤山點頭,「我敢保證,柴悅其實說不出他受到了什麼支持,可他的信心必然來自大將軍。」

  韓孺子想了一會,問道:「我該怎麼做?」

  林坤山微笑道:「我就只會一招,順勢而為:大將軍想順你的勢,你就順大將軍的勢。如果大將軍並不急迫,那麼你殺死多少匈奴人都不算立功,如果大將軍很在意這件事,早晚會表露出來,到時候,你提出的所有條件都會得到滿足。」

  韓孺子拱手致謝,心裡終於踏實,連夜回到城中。

  留在城外的林坤山卻有點擔心,望氣者看中的這株幼苗,是不是成長得太快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0 18:49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將軍需要勝利

  見過林坤山之後,韓孺子終於明白自己之前犯下了怎樣的錯誤:就因為出主意並且糾纏不休的人是柴悅,他就以為問題的關鍵都在此人身上,結果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柴悅一無所有,就算想要報仇,也不足為懼,真正的關鍵人物只有一個,而且總是那一個。

  只有大將軍韓星能夠予取予奪。

  韓孺子踏實多了,回到城中之後,對柴悅越發敷衍,可是有一幫人他敷衍不了,那些勳貴子弟已經送上厚禮,親眼看到倦侯將成車的禮物運到城外的部曲營裡,這就意味著他已經同意了眾人的請求:入冬之前回京。

  崔騰又是第一個找上門來。

  在馬邑城裡不用再住帳篷,韓孺子擁有一處寬敞的房間,雖然仍很簡陋,也比風沙中的奢華帳篷要舒適得多。

  崔騰真是將韓孺子當成自家人了,比東海王還要不拘禮節,推門就進,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然後坐在對面,眼巴巴地盯著中護軍,「我什麼時候能走?」

  「你要去哪?」韓孺子裝糊塗。

  「回京城啊。」

  「這種事情你應該問大將軍。」

  「不對,我早就打聽明白了,你是勳貴營的頭兒,誰走誰留應該由你上報,然後大將軍定奪,你不遞交文書,大將軍想放人也沒東西可蓋印啊。」

  韓星或許不擅長追擊匈奴人,推卸責任卻是一等一的高手,韓孺子不知不覺間被推上一個尷尬位置,他若提交文書,縱容勳貴的名聲由他來擔,他若不提,就是害得眾人不能回家過年的罪魁禍首。

  崔騰雙肘支在桌子上,兩眼離韓孺子只有不到一尺,「妹夫,我當你是自家人,你不會把我當外人吧?」

  「當然不會。」韓孺子稍往後傾。

  「自家人幫自家人,你幫我回京,我幫你……說吧,你想要什麼?」崔騰總算不提「看管妹妹」的事情了。

  韓孺子沉吟不語。

  崔騰笑了,伸出手臂在韓孺子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處,心照不宣地道:「我聽說了。」

  「聽說什麼?」

  「為了養活那支千人部曲,你快把家底敗光了,家裡人給我寫信,說妹妹幾乎天天回家要錢要物,大家……總之你的部曲至少有一半是崔家在養。」

  韓孺子心中一痛,臉上卻露出微笑,「是啊,我也沒想到一支軍隊的花費如此之大。」

  「還缺多少,給個數,我給你湊。」崔騰大咧咧地說,「其實你完全沒必要跟我客氣,好好的一家人,倒顯得生分了。我們的要求也不高,回家看看老人,安安穩穩過個年,老君一高興,給妹妹的錢物更多。再說軍令在身,又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大家開春之前肯定能回來。」

  韓孺子哈哈一笑,「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好吧,等我估算一下,過兩天給你個數。」

  「別算得太久,我還得留點時間給家人挑選禮物呢。」

  「最多三天。」

  「還有,你報數,我找人湊錢,然後你放行,要是有別人直接給你送錢,你可別收,勳貴營裡沒幾個好人,保不齊誰會害你。」

  「我只信任自家人。」韓孺子笑道。

  崔騰高興地告辭,對妹夫的印象更好了。

  韓孺子只是在拖延,過去的兩天裡,柴悅來得特別頻繁,每天至少五次,顯然有點沉不住氣,韓孺子由此猜測,三天之內,大將軍韓星必然會出面。

  可他猜錯了,韓星沒有出面,連柴悅也不來了,大批軍隊已被派駐各方,勳貴營一直沒動,看樣子要留在馬邑城過冬。

  大部分勳貴子弟對此都比較滿意,那些想早點回家的人卻更著急了。

  這天一大早崔騰就來了,面沉似水,還是不敲門、不通報,推門就進,也不在意有奴僕在場,冷冷地往韓孺子面前一站,伸出右手的四根手指,「四天了,妹夫,你不告訴我想要多少錢,也不上書給我們告假……」

  「別急。」韓孺子在桌上翻了兩下,找出一份文書,「算賬原來也挺麻煩,部曲營裡還沒給我準確數字,但是告假文書已經寫好,就差添上人名了,我預留了五十個名額,夠嗎?」

  崔騰立刻眉開眼笑,「夠了夠了。妹夫,你得快點,韓星的胃口也不小,之前的孝敬都不算數,想讓他放行,還得再打點。唉,都說崔家權勢熏天,我咋就沒感覺呢?只是回家探親也這麼麻煩。你和東海王無論誰當皇帝,我也不至於這麼淒慘。」

  「這種話可不能亂說。」韓孺子提醒道。

  「我知道分寸,就咱們兩個,我才敢說。」崔騰對張有才和泥鰍視若無睹。

  崔騰抱怨了好一會,終於告辭離去,「妹夫,別再逗我玩啦,我對你的印象一直都挺好的。」

  崔騰一走,泥鰍忍不住說:「在馬邑城過冬有那麼難熬嗎?這裡的生活比漁村好十倍!」

  「比崔家卻差了不止十倍。」張有才笑道,可他還有點擔心,「主人,您得小心點,崔二公子別看現在人模人樣的,一發起火來,就不是他了。前兩天我看見張養浩鼻青臉腫,肯定是被崔騰打的。」

  「幹嘛不還手?崔騰看上去也沒有多厲害。」泥鰍氣憤地說,他不喜歡張養浩,只是受不得崔騰的仗勢欺人。

  「大家怕的不是崔騰,是崔太傅。」張有才倒是什麼都懂,「崔太傅帶兵鎮守一方,朝中勢力不小,一份奏章遞上去,想讓誰丟官,朝廷都得同意。」

  韓孺子只是笑,不置可否。

  當天下午,韓孺子終於等來了大將軍韓星。

  留在馬邑城的軍隊只剩幾萬人,韓星輪流前往各營巡查,今天輪到了勳貴營。不管心裡有多想離開邊疆,勳貴子弟們絕不在公開場合表露出來,他們穿上鮮豔的盔甲,騎著膘肥體壯的駿馬,排成數列,夾道歡迎大將軍。

  大將軍很滿意。

  在軍帳裡查點名冊之後,眾將官識趣地退下,只剩中護軍與大將軍兩人,韓孺子親捧茶壺,為韓星倒茶水,執晚輩之禮。

  韓星看著韓孺子倒茶,輕嘆一聲,「讓倦侯做這種事情,真是委屈了。」

  「大將軍何出此言?能在這裡為大將軍斟茶,勝過在京城的無所事事。」

  韓星笑了兩聲,他坐在了主位上,指指不遠處的凳子,示意韓孺子也坐下。韓孺子搬過折凳,與大將軍隔案相對而坐。

  韓星握著茶杯輕輕轉動,蒼老的臉上盡顯疲態,「我一看到太祖寶劍,就知道是你送出來的。」

  韓孺子一愣,這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韓星居然這時提起來。

  「可是立功也要看時機,時機不對,功勞也會變成罪過。」

  韓孺子仍不開口,等著韓星將話題引向碎鐵城。

  韓星沉默了一會,沒有對去年的事情再做解釋,直接道:「我需要一點軍功。」

  「明年匈奴人……」

  「不不,必須是今年,三十萬大軍受我節制,朝廷花費巨大,天下騷動,結果與匈奴人一仗未打。」

  「大將軍……當初何不追擊東單于呢?」

  韓星搖搖頭,「你不瞭解匈奴人,他們打仗沒有一定之規,今天說是撤退,明天發現有機可趁,立刻就會回頭發起進攻。倦侯,大楚的軍隊今非昔比,三十萬將士真正受我指揮的不到十萬,南北兩軍各懷異心,都想保存實力,敢於趁勝追擊,怯於迫近強敵。在這種情況下追擊匈奴人,不出五百里,隊伍必然散亂,反而給予匈奴人可趁之機。」

  韓星長嘆一聲,「我是老了,但是還沒有老到不敢打仗的地步,只是不想等我孤軍深入的時候,卻發現兩翼沒有保護,白白損失楚軍將士。」

  「大將軍和朝廷都很為難。」韓孺子敷衍道。

  「最為難的是,別人看不出我有多為難,朝中罵我的奏章已經在勤政殿堆滿了,最客氣的說法也在指責我膽小怯懦,不適合擔任大將軍。我本來就沒想當這個大將軍,可我不能就這麼回京,罵名還在其次,若是朝廷換來一位冒失的統帥,只怕會帶來一場大災難。」

  韓孺子認真地想了一會,「沒有別的辦法圍殲那些留下來的匈奴人嗎?」

  「匈奴人很謹慎,分成數十股,小打小鬧,沒有明確目標,想讓他們聚集起來,太難,只有倦侯出面……或許可行。」

  韓孺子一點也不相信韓星,但是相信韓星真的需要一場說得過去的勝利。

  「我也不希望朝廷換帥。」

  韓孺子此言一出,韓星不由得露出一絲喜色,「別的我不敢保證,放眼朝廷上下,敢在軍中重用倦侯的人,除我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人。」

  韓孺子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好吧,或許可以一試,但匈奴人若是不上當,我也沒辦法。」

  「當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也不能因為這種事埋怨倦侯。」

  「我在城外有一支千人部曲……」

  「我撥一年的錢糧,由朝廷供養。」韓星答應得倒快。

  「我要將勳貴營帶去,跟我一塊守城。」

  韓孺子原以為大將軍會在這件事上與他討價還價,沒想到韓星在桌上輕輕一拍,「本該如此,這些勳貴子弟也該受點苦,或許還能引來更多的匈奴人。」

  韓孺子又想了一會,「我要從南北兩軍調幾個人過來幫忙。」

  韓星終於露出難色,「這個……只怕我的調令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調高官,人數也不多。」

  韓星疲憊不堪的臉上終於顯出幾分精神,「這樣的話,我想我能做到。還有勳貴營,倦侯如果想放誰回京,儘管告訴我。」

  韓孺子笑笑,他不想放任何人回京,即使因此得罪一大批人,也在所不惜。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4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0 18:51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遷營

  整個馬邑城就是一座高牆圍繞的固定軍營,民居寥寥無幾,每條街巷都自成一區,前後有門,形成一座座分軍營。

  韓孺子從城外部曲營調進來五百名士兵,把守勳貴營前後門,然後親自帶隊搜查那些不在名冊中的多餘隨從。

  事情一開始比較順利,等到眾多勳貴子弟發現這不是鬧著玩,有人做出了一些反抗,但也不激烈,人人都知道,犯不著由自己出頭。

  崔騰昨晚喝多了,正在屋子裡大睡,幾名隨從眼看搜查的隊伍越來越近,不得已,一塊去推主人,崔騰一睜眼,他們立刻退後。

  被迫醒來的崔騰一肚子火氣,迷迷糊糊地聽完隨從的話,怒道:「胡說八道,不可能,妹夫絕不會……」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梆梆梆,一點也不客氣,崔騰經常這樣敲別人的門,可別人要是這樣敲他的門,他可不高興。

  崔騰跳到地上,也不穿鞋,到處看了一下,抓起掛在牆上的腰刀,喝道:「開門!」

  有人去開門,也有人小心勸導,沒一個人敢靠近崔二公子。

  韓孺子料到會有麻煩,讓一隊士兵先進去,自己跟在後面,第一次以硬碰硬,心中多少有些緊張,尤其是崔騰對他不錯,平時蠻橫無禮,對倦侯卻總是保持三分客氣,可越是如此,韓孺子越要拿這位「舅子」開刀。

  崔騰宿醉未醒,腳步虛浮,手中的刀卻握得很緊,衝出房門,對滿院子的士兵視而不見,一眼就看到了院門口的韓孺子,「妹夫,你來抓我的人?」

  「每人兩名隨從,誰也不能破例,這裡是軍營,不能允許無名者……」

  崔騰可不是聽道理長大的,怒吼一聲,舉刀衝向韓孺子,再也不當他是「妹夫」了。

  崔騰的相貌一點也不醜,當他面無表情的時候,甚至能顯出幾分文雅與稚氣,可是發起怒來,神情卻比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還要凶惡三分。一般情況下,只要崔騰露出這種表情,沒人再敢反抗,甚至沒人敢躲避,只能任崔二公子打罵羞辱,表現得軟弱無力,或許還能少挨幾下。

  這一回卻不是「一般情況」。

  韓孺子招來的士兵可不管崔騰的脾氣,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倦侯一個眼神,兩名士兵倒轉柄,將崔騰絆倒,其他人一擁而上,奪下腰刀,將太傅之子牢牢捆住。

  「襲擊營帥,該當何罪?」韓孺子問身邊的軍吏。

  勳貴營的主簿人早就覺得不對,這時已嚇得兩腿發軟,營尉主管軍法,也不知是怎麼想的,臉色蒼白地直接回道:「襲帥乃是死罪。」

  連韓孺子覺得太重了,「違令呢?」

  「看情況……」被同僚連戳幾下,營尉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在惹禍上身,急忙道:「罰餉一月、監禁五日、杖……沒了。」

  「好,就這樣處罰。」

  崔騰從未如此憤怒過,破口大罵,將杜穿雲當初挾持他上樹的事情也想起來了,越罵越難聽,全然忘了自己的妹妹嫁給了此人。

  士兵將崔騰拖出去送往監禁地,一路上他的嘴就沒停過。

  他罵得過癮,兩邊營房裡的勳貴子弟們聽在耳中卻都膽顫心驚,這回怕的不是崔二公子,而是倦侯。

  一個時辰之後,勳貴營裡再無多餘之人,韓孺子遣走三百名部曲士兵,仍留下二百人守門。

  韓孺子回房休息,沒過多久,東海王上門求見,規規矩矩地通報,沒再像從前一樣推門就進。

  可東海王畢竟是東海王,再怎麼著也不會向倦侯行屬下之禮,進屋之後,背負雙手,興致盎然地到處打量,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裡,「太寒酸了,配不上中護軍的職位啊。」

  韓孺子不理他的諷刺,問道:「想為誰求情,說吧。」

  東海王露出誇張的驚恐之情,「我可不敢,我屋裡的隨從都被攆走了,哪有心情給別人求情?至於崔騰,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韓孺子示意隨從退出,然後道:「這回你可以說了。」

  「不會對我用軍法吧?」

  「不會。」

  東海王在心口處輕拍兩下,終於正色道:「如此說來,你真要去碎鐵城了?」

  「嗯,大將軍明日傳令,三天後出發,勳貴營全體將士都要跟我一塊去,一個不能少,一個也不能多。」

  東海王早就表示過不想去碎鐵城,這時卻不提了,「就為了給韓星立功,得罪朝中幾乎所有的勳貴家族,值得嗎?而且你這點功勞,到了明年與匈奴人決戰之後就會變得一文不值。」

  韓孺子站起身,「以我的身份,與朝中勳貴關係太好,才是罪過吧?」

  東海王笑著搖頭,韓孺子繼續道:「就讓勳貴去告我的狀吧,越多越好。」

  東海王仍然搖頭,「韜光養晦,任何有點頭腦的人都會建議你現在韜光養晦。」

  「大將軍選中我當誘餌的那一刻起,韜光養晦對我來說就已是奢望,不如順勢而為。」

  「順勢而為?你以為自己是望氣者嗎?」

  韓孺子走到東海王面前,「我建議你也順勢而為,反正你跑不掉,無論如何都要跟我去守城,不如幫我想想辦法,打贏碎鐵城這一仗。」

  「嘿,有沒有仗可打還不一定呢,況且,我未必就會跟你去碎鐵城。」東海王笑道。

  韓孺子正要問個明白,張有才從外面進來,通報說又有客人前來拜訪。

  柴悅雖說也是勳貴後代,卻不是勳貴營的散從,而是大將軍韓星的眾多幕僚之一,沒有明確的身份,因此比較自由。

  東海王立刻告辭,臨走時告誡道:「別以為你總能得到韓星的支持,你已經上鉤,他沒必要再餵魚餌了。」

  柴悅的態度截然相反,一點也不掩飾心中的興奮,甚至帶來了幾張地圖,要與倦侯商談具體的伏擊計畫。

  韓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心裡還在琢磨東海王的話,突然伸手按在地圖上,打斷柴悅的介紹,說道:「麻煩你去向大將軍申領令牌,我要帶勳貴營出城。」

  「現在?」

  「嗯,就是現在,立刻出發,我在路上走得稍慢一些,你得在我到達城門之前弄到出城令牌。」

  柴悅不明所以,撓頭道:「我還沒有正式官職……」

  「帶上勳貴營主簿。」

  「好吧。」柴悅收起地圖,匆匆離開。

  韓孺子命張有才叫來營中將官,發現除了被柴悅帶走的主簿,還少兩人,將官們支支吾吾,全都說不清這兩人的去向。

  他們是去通風報信了。

  近五百名散從將軍只是勳貴家族的一部分子弟,大都比較年輕,年長些的都在軍中任職,其中一些人的職務比中護軍還要高,連大將軍也要對他們謙讓三分。

  這些位高權重的將軍,肯定會為自己的弟弟、侄子、外甥們求情,甚至直接來要人、搶人。

  韓孺子穿戴盔甲,傳令全營一刻鐘之後出發,逾時未上馬者,杖二十。

  有崔騰的榜樣擺在前面,還有二百名只聽倦侯命令的士兵,勳貴子弟們沒人敢在這時挑釁,手忙腳亂地上馬,許多人連甲衣都沒套上,只戴了一頂頭盔,營房裡的私人物品更是來不及收拾。

  崔騰也被押出來,他還不服氣,仍在破口大罵,直到累得口乾舌燥才停下。

  韓孺子允許勳貴子弟留下一名隨從,收拾物品之後再出城與主人匯合,然後帶著其他人出營,向城門行進,二百名部曲士兵左右夾衛,像是在押送一隊俘虜。

  這樣一支隊伍很快就引來大量關注,各營的將士不能隨意走動,但是都擠在街巷門口向外觀望,有人驚訝,有人感到好笑,但是沒人敢出聲。

  韓孺子自己能夠隨意進出城門,最多能帶十個人,再多就需要大將軍府發出的令牌,而且進出城門時要上交,之前部曲士兵進城、出城已經用掉兩枚令牌,韓孺子本計畫讓剩下的兩百人常駐勳貴營,現在卻要帶著所有人出城,只能再次申領令牌。

  隊伍剛走出一條街,那兩名「失蹤」的勳貴營軍吏騎馬回來了,滿頭大汗,一臉驚慌,跳下馬,跑到倦侯面前,一個道:「大人,請三思。」另一個道:「大人,大將軍馬下就會傳令……」

  韓孺子一揮手,數名士兵上前將兩名擅離職守的軍吏捆起來,當成真正的犯人,用繩子牽著在街上行走。

  看到這一幕,坐在馬上的崔騰樂了,「呵呵,終於有做伴的了。」馬上又大怒,罵倦侯卑鄙陰險,罵那些狐朋狗黨不夠義氣,連東海王都沒放過,罵他沒血性,平時的膽量都被狗吃了。

  沒走出多遠,又有一群軍吏跑來攔路,他們都是大將軍帳下的人,聲稱大將軍的命令馬上就到。

  韓孺子的回應是派出十幾名士兵縱馬奔馳,將軍吏衝散,繼續前進。

  崔騰再次閉嘴,有些驚訝地打量前方的「妹夫」。

  在城門口,隊伍遇到最大的阻礙,平時守門的士兵只有二三十人,這時卻是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在街道上排成整齊的隊列,將城門堵得嚴嚴實實。

  柴悅卻沒有按時帶來出城令牌。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0 20: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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