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關閉
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7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5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怎麼辦

  楊奉是韓孺子最想見到的人之一,希望從他那裡得到解釋與指引,楊奉也是韓孺子此刻最不想見的人,就像將屋子鬧得天翻地覆的孩子害怕父母回家。

  楊奉穿著軍吏的便服,轉向張有才,「去將我從前的舊衣裳拿來。」

  「是。」張有才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立刻執行命令,沒敢多問。

  韓孺子卻不得不問,「杜老教頭通知你的?他和杜穿雲呢?不會有事吧?」

  「有事的不是他們,是你。」

  「我?沒人看到我,那兩人……」

  楊奉抬起手,「等會再說。」

  張有才匆匆跑回來,抱著楊奉從前的太監服飾,「都是洗乾淨的。」

  「嗯,你可以走了。」

  「我能幫忙。」

  「好啊,那就幫我個忙,從這裡走出去,沒叫你不要進來。」楊奉抖開衣裳,直接穿上。

  張有才訕訕地退出去。

  「好了,說吧,儘量簡短一些,我只聽真話。」楊奉坐在一張凳子上。

  「我在報恩寺遇見一名瘋僧……」韓孺子從頭講起,一直說到自己如何逃出南城菜園,唯獨隱去孟娥搭救一段,聲稱那兩人是被自己不小心殺死的。

  楊奉偶爾嗯一聲,等倦侯講完,他說:「不錯,只有一件事,那兩人並沒有死,只是被人以重手法擊暈,倦侯不可能有這種功力,所以出手者是杜摸天,記住了嗎?」

  韓孺子怔了一會。「我還要向別人講述這些事情嗎?」

  「嗯。幸運的是他們的反應比較慢。被我搶先一步。」

  「『他們』是誰?」

  「待會你就知道了。」楊奉隨手拿起一本書,「這是你最近在看的東西?」

  那是一本古人詩集,韓孺子整理書架時翻出來的,他拿起另一本書,「不是,我在看前朝史書。」

  楊奉接過史書,扔向角落,「廢帝不應該看這個。會讓人懷疑你有異心,讀詩不錯,消愁解悶、怡情養性。」

  「可我沒看過這本書……到底誰要來?」

  「我不知道。」

  楊奉那副知曉一切卻偏偏不肯透露的樣子,十分令人惱火,可韓孺子有點心虛,只能忍耐,坐在書案後面胡思亂想,「是宮裡的人?」

  「難說。」

  疑問很快解開。

  外面有人敲門,得到倦侯的許可之後,府丞進來了。看到楊奉,明顯一愣。「楊公不是去北軍……你從哪道門進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是侯府總管,從任何一道門都可以進來。」

  「你不是總管,你是北軍長史。」

  「府丞大人再去查查,我的名籍肯定還在侯府。」

  府丞臉一紅,他有正事在身,不願與楊奉爭執,轉向倦侯,說:「宗正府派人來了,倦侯得見一下,是在廳裡,還是在書房?」

  「就在這吧,帶他們過來。」韓孺子稍稍鬆了口氣,宗正府比皇宮要好對付一些。

  宗正府派來三名官員,帶頭者是一位姓華的少卿,不大不小的官,卻足以令大多數皇室和外戚子弟感到心驚。

  廢帝的存在對宗正府來說永遠都是一個噩夢,忽視他,不行,重視他,更不行,華少卿敢來面對噩夢,靠的不是勇氣,而是上司的命令。

  「倦侯請起。」華少卿語氣嚴肅,他今天不是來聊天的。

  倦侯入宮不拜,聽取宗正府的命令時更不用下跪,但他得站起來,以示尊重。

  華少卿拿出一捲紙,慢慢打開,仔細看了一會,好像之前不知道裡面的內容似的,然後收起來,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本官此來是要調查一件事情,希望倦侯能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然。」韓孺子反而不緊張了。

  華少卿揮揮手,另兩名官吏拿出自帶的筆墨紙硯,放在書案上,準備記錄。

  華少卿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不動的太監,問道:「你是……」

  「倦侯府的總管楊奉。」

  府丞湊過來耳語數語,華少卿皺起眉頭,這正是為官者最深惡痛絕的意外,他盯著楊奉看了一會,權衡再三,沒有跟太監說話,而是問府丞:「為什麼他的名籍還留在倦侯府?」

  府丞額上的汗都下來了,「楊奉是太監,按理說是不能為官的,冠軍侯力保,天子降旨,破例允許他擔任北軍長史,如何處理名籍,從前沒有過先例,所以……所以……」

  所以事情就耽擱了,沒人知道這種事該找誰處理,自然也就沒人自找麻煩,可麻煩卻找上門來。

  華少卿察覺到這件小事當中可能存在的陷阱與危險,使個眼色,示意府丞不要再說下去,接下來的整個詢問過程中,他都當楊奉不存在。

  「倦侯請坐。倦侯半個月前在報恩寺曾經遇到過一名瘋僧,對吧?」

  「對。」

  「請倦侯詳細說一下當時的經過。」

  有楊奉提醒在先,韓孺子沒有半點隱瞞,將當時的場景詳細講述了一遍。

  華少卿不停點頭,偶爾問一句「後來呢」,再無其它表示。

  「倦侯當時沒有將此事報給宗正府?」

  「宗正府有人跟去,我以為用不著報告。」

  「『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倦侯以為是什麼意思。」

  「就是太陽明天不會從東邊升起,西邊會有紅色的火焰讓天下震驚。」

  華少卿仍然不動聲色,「後來倦侯又看到過這句詩嗎?」

  「沒有,但是我看到兩個字,讓我想起了這句詩。」

  「倦侯詳細說說。」

  韓孺子又將前天在西市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同樣沒有隱瞞。隻改變一點。他本是有意前往西市。這時卻成為了無意閒逛,看到「紅火」兩字,才想起瘋僧的詩句。

  華少卿這時的問題比較多一些,感到滿意之後,他說:「倦侯昨晚私自出府了?」

  韓孺子點頭,細說經歷,旁聽的府丞大吃一驚,又一次萌生退意。只是捨不得這份俸祿。

  詢問結束,韓孺子覺得自己的說辭遠非無懈可擊,對方卻沒有追根問底,華少卿比剛到時還客氣些,謝過倦侯,拱手告辭,府丞送行。

  韓孺子呆呆地坐了一會,對楊奉說:「光頂和林坤山不是淳于梟派來的?」

  「看來不是。」

  「有人想陷害我?」

  「看來是這樣。」

  「如果我去了小南山暗香園,還會有更大的陷阱等著我,他們會說我有天子氣。如果我不反駁...我不可能反駁,官兵就會來抓我!」

  「看來你想了許多。」

  楊奉一句一個「看來」。韓孺子聽膩了,直接問道:「宗正府今天為什麼不抓我?」

  「因為宗正府沒有更多的證據,過兩天你很可能會接到一份訓斥。」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來呢?」

  「這是朝廷的慣例,今天宗正府來人收集一點證言,下回可能就是宮裡的人,還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尹……等到需要的時候,即使你什麼都沒做,日積月累的證據也能置你於死地。」

  「我還以為太后放過我了。」

  「你以為放過就是徹底遺忘嗎?即使太后忘了,也會有人替她記得。這些證據可能永遠也用不上,只是以防萬一。你要知道,只有那些能輕鬆解決『萬一』狀況的官吏,才有機會平步青雲。」

  韓孺子心裡一陣陣發冷。

  「但這不是關鍵,朝廷運作歷來如此,哪個王侯身上不背著幾副枷鎖?一身輕的人反而要警惕。關鍵是誰在陷害你,宗正府會記下你的每一個錯誤,但不會故意設圈套,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太冒險,而且沒有必要。」

  「東海王。」韓孺子連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他瞭解我對望氣者很感興趣。」

  「嗯,你打算怎麼辦?」

  韓孺子有點臉紅,「抱歉,我沒有立刻告訴你報恩寺的經歷。」

  「別向我道歉,你應該自己做決定,我頂多參謀一下,不能事事替你做主。」

  只要楊奉在面前,韓孺子就一點也不得鬆懈,必須努力思考、不停思考。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杜氏爺孫和胡三兒還好嗎?」

  「他們沒事,此刻應該正與梁信猴把酒言歡。」

  「梁信猴就是那位猴五爺?」

  「江湖人愛湊數,有個『俊侯醜王布衣譚』不夠,還有『矮楊高柳,肥馬瘦猴』四位豪傑,梁信猴原本叫梁信厚,厚重的厚,為了對上瘦猴,硬改為猴子的猴。他應該沒問題,頂多是被東海王等人利用。」

  「東海王利用江湖人對付我,我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杜氏爺孫和鐵頭胡三兒能幫我,還有你當時請來的那些閭巷豪傑。」

  「這算是一個辦法,可我要提醒你,與江湖人打交道要極其小心,只能讓他們欠你,絕不能你欠他們,許多人被江湖吞得皮骨無存,就是在這一點上犯了錯,貪圖一時之便利,欠下無盡之人情,不還不行,還又還不起。」楊奉頓了頓,「對杜氏爺孫,你快要做過頭了。」

  韓孺子心裡一激靈,想起杜穿雲說過的那些江湖規矩,江湖中的是非對錯與官府不同,與普通百姓也不同,他當時只想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卻忽略了不利的另一面。

  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韓孺子發現自己險些犯下大錯,他還有點好奇,楊奉從前受過多大的傷害,才會對江湖人如此警惕?

  他的夢想是要重奪帝位,在江湖裡陷得太深,會讓他離朝堂越來越遠,甚至站到對立面,最後只能與俊陽侯花繽一樣亡命天涯。

  「東海王利用了江湖人,陷害我的同時,也給他自己留下把柄我得想辦法接近他。」

  韓孺子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必須「回到」自己真正屬於的那個人群。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30 22:3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7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三章 以一敵多

  倦侯府府丞姓曾,府尉姓鄭,一對難兄難弟,經常在一起喝酒,菜餚雖不豐盛,好在能互相訴苦。

  「兄弟苦啊,勤勤懇懇半輩子,好不容易熬成七品小官,結果被送到這裡,沒招誰沒惹誰,天天提心吊膽,真怕哪天無緣無故地跟那位一塊掉腦袋。唉,我要是在朝中有個靠山,或者能拿出幾百兩銀子打點一下,也不至於這麼倒霉。」

  「大人知足吧,好歹您還有機會陞遷,我這個小小府尉比您低一級,俸祿少得連養家餬口都難,累死累活也無非得到幾句誇獎,想陞官?想都不要想!」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惱怒之餘,心裡也覺得舒坦不少。

  外面有人敲門,隨後進來一名老奴,也不懂得請安,默默地走來,放下手中的食盒,將裡面的酒菜一樣樣取出,擺在桌子上。

  曾府丞和鄭府尉莫名其妙,都以為是對方的功勞,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出錯了。

  「老劉,誰讓你送來的酒菜?沒弄錯吧?」鄭府尉問道。

  「廚房。」老劉含糊地說,將空食盒收好,拎著離開。

  「是那位讓人送來的?」府尉猜道,廚房只聽兩位主人的命令,送菜的總不至於是夫人,私下裡,他們稱倦侯為「那位」。

  看著滿桌的魚肉,曾府丞咽嚥口水,卻不敢動筷,「那位是什麼意思?從前可沒有過……不會又要惹事,提前封咱們的嘴吧?」

  鄭府尉膽子更大些,扯下一整條雞腿,狠狠咬了一口,「管他呢,那位就算惹事。咱們也攔不住,不如當個飽死鬼。」

  曾府丞心中不寧,可酒菜的吸引力太強。再晚一會,另一條雞腿恐怕也要落入府尉肚子裡。於是一揮手,抓起多半隻雞,張嘴就啃。

  一丞一尉推杯換盞,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對韓孺子來說,這卻不只是「今朝」的事情,他派人送去酒菜,以後每天都有,目的不是討好。更不是收買,而是化解怨忿丞、尉都是小官,由宗正府直接委派,他們沒能力幫忙,卻有能力毀掉王侯。

  對杜氏爺孫,一桌酒菜可不夠。

  十兩黃金、百兩紋銀,這只是開始,張有才笑呵呵地將賞賜捧給杜摸天。

  爺孫二人在外面待了兩天兩夜才回府,杜穿雲這回是真醉了,搖搖晃晃。拿起一塊金子,大著舌頭說:「這是什麼?炸得挺黃,不知脆不脆。」

  杜穿雲要將金子往嘴裡送。被爺爺一把掌拍掉。杜摸天還很清醒,向倦侯抱拳道:「倦侯這是何意?」

  「小子無德,擾動兩位清休,備此薄禮,不成敬意。還有一份是給胡三哥的,煩請杜老教頭轉送。」

  杜摸天露出一絲狐疑,杜穿雲卻沒想那麼多,他認出了金銀,雙手接過來。大聲道:「倦侯給的,咱們就收下吧。爺爺,其實這也不算多。咱們可救過……」

  杜摸天在孫子頭上敲了一指,厲聲道:「少得意,憑你的本事也想救人?」

  「難道不是嗎?」杜穿雲不服氣地問。

  杜摸天最清楚,擊暈猴五爺兩名手下的人不是杜穿雲,也不是他,倦侯暗中另有保護者,也不說破,拱手笑道:「既然倦侯慷慨,我們爺倆就不客氣了。」

  杜摸天畢竟是老江湖,已經明白倦侯不願虧欠人情的用意。

  韓孺子恭恭敬敬地還禮,從此以後對杜氏爺孫越發優待。

  華少卿過來問話之後的第三天,宗正府又派來一名官員,宣讀了一份訓誡,責備倦侯的無故外出,用詞還算溫和。事後,每日都享受到好酒好肉的府丞向倦侯悄悄說:「恭喜倦侯,有了這次訓誡,您就是普通人了。」

  對於廢帝來說,成為普通人乃是一種「上升」。

  又過了兩天,倦侯終於獲准前往國子監就讀,楊奉本來計畫讓他去太學,沒能成功。

  要去讀書的前一天夜裡,韓孺子藉口要溫習功課,留在書房裡過夜,這天是四月二十三,他與孟娥約定的日子。

  對這位神秘的宮女應該遵守什麼規矩?皇宮?朝堂?江湖?韓孺子猶豫不決,楊奉似乎比較瞭解孟娥,卻不肯給予建議,自從那次來過之後,他再沒有出現,韓孺子連與他談論一下朝廷大勢的機會都沒有。

  將近三更天,韓孺子吹熄蠟燭,坐在床上,默默運行逆呼吸,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股溫熱的氣息在流動,卻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你可以學習下一階段的功法了。」對面的一個聲音說。

  韓孺子忘了自己是在黑暗中,搖搖頭,說:「不行,咱們得先聊一聊。」

  「聊什麼?」

  「你是大臣的女兒,要為家族洗清罪名、報仇雪恨?」韓孺子說出第一種猜想。

  對面沒有回答。

  「或者你是某國的王族之女,想要借助大楚的力量復國?」

  「別亂猜了。」孟娥終於開口,「我也不為難你,內功是免費的,什麼時候你有資格爭奪帝位,我會告訴你一切,願不願意接受交易,到時候你再決定,我不勉強。」

  「過去的幾個月裡你一直沒有出現,是以為我不想爭位了吧?」

  「嗯,是這樣。」孟娥也不否認。

  「我去冒險,並不意味著就要爭奪帝位,你應該知道,我現在一無所有,就算練成了你的內功,我也不可能闖入皇宮再當皇帝。」

  「你不用對我說實話,反正押注的是我,如果你沒有奪位之心,或者奪位失敗,我的損失也不大,只是一套內功而已。」

  孟娥還是那麼直白,韓孺子發出笑聲,「你哥哥知道你的選擇嗎?」

  「他知道,太后也知道,我已經被逐出皇宮。不再是侍衛了。」

  「你為什麼不來倦侯府呢?」韓孺子又驚又喜。

  「暗中更適合我。」

  韓孺子馬上又感到不安,「如此說來,太后其實知道我……她為什麼不直接除掉我。永絕後患?」

  「這種事情不要問我。你還要不要學內功?」

  「當然。」韓孺子站起身,「我還想學你的武功。那些江湖人都沒有你厲害。」

  孟娥又不吱聲了,韓孺子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我只是想學點……有用的武功,以一敵多的那種。」

  「我可以教你。」

  「太好了。」

  「但是不能以一敵多,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武功。」

  「前兩天你一下子就擊暈兩個人,當初在皇宮小巷裡,你不是一個人打敗了十多名刀客嗎?」

  「你覺得我在哪個位置?」孟娥提出一個古怪的問題。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在門口。」

  「現在呢?」

  「在窗下。不對,在書架……也不對,在房樑上?」

  「明白了嗎?」

  孟娥的聲音就在耳邊,韓孺子伸手劃了半圈,手臂所及之處一無所有,「明白什麼?」

  「你覺得房間裡有幾個人?」孟娥換了一個問題。

  「兩個,我和你。」

  「真的嗎?」

  韓孺子覺得身後有東西掠過,馬上轉身查看,背部不知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他再轉身……攻擊來自各個方向。書本、鎮紙、毛筆等物都成為暗器,好像有四五個人在同時圍攻。

  「我明白了。」韓孺子叫道,這些打擊並不重。卻很令人惱火。

  攻擊停止了。

  「你在暗,我在明,如果我不認識你的話,會以為屋子裡有好幾個人。這就是你以一敵多的技巧:在暗處虛張聲勢,讓對方以為遭到了圍攻,因此倉皇逃跑。」

  「嗯。」

  「光明正大地對陣,你打不過十個人?」

  「我又沒有三頭六臂,怎麼可能打過十個人?三個我都嫌多,除非他們都不會武功。或者願意一個接一個上來與我單打獨鬥。」

  韓孺子若有所悟,慢慢坐下。「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的破敵之道很符合兵法。」

  「我不懂兵法,我只知道能在暗處的時候就不要站出來。」

  這的確是孟娥一直以來的行事準則,韓孺子笑道:「你跟江湖人完全背道而馳啊,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名氣越大越好,你卻一點也不想要,那些刀客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打敗的。」

  「所以我在江湖上一點勢力也沒有,想做成大事,只能求助於太后或者皇帝。」

  韓孺子點頭,「之前在皇宮裡,你是怎麼讓宮女昏睡不醒的?」

  「一點藥粉,這種東西你最好不要用,尤其對江湖人更不要用,這對他們來說是大忌。」

  「可你在南城菜園裡一下子就將那兩人擊暈,總該是真實的武功吧?」

  「嗯,如果你想學,這個可以教給你。」

  「想學。咱們非得摸黑說話嗎?我快不記得你長什麼模樣了。」

  「模樣總會變,記得也沒用,你知道是我就行。聊完了嗎?我不能整個晚上都留在這裡。」

  「聊完了。等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一直在附近保護我嗎?」

  孟娥沒有馬上回答,等了一會她說:「當然不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五天也未必來一次。」

  「那你怎麼會跟到南城去?」

  「一半是湊巧,一半是猜測,你從報恩寺回來就顯得心神不寧,我猜你肯定要做什麼事,所以這半個月裡觀察得比較勤一些,差不多兩天一次。」

  「這也是藏在暗中的好處,我還以為你一直躲在府裡呢。」

  「至少要有三個人才能做到時刻保護你。你說是最後一個問題,怎麼越說越多了?」

  「沒了,請教我練功吧。」韓孺子自覺獲益匪淺,不僅對武功有了更多瞭解,還想出一個接近東海王的辦法。

  虛張聲勢用到極致,就是一股實實在在的力量,這正是眼下的韓孺子所需要的「武器」。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13: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7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缺錢

  天氣悶熱,打完一套拳之後免不了全身出汗,韓孺子、杜氏爺孫坐在亭子裡納涼,張有才站在旁邊,四人品嚐剛從井水裡拿出來的新鮮瓜果,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老太監何逸從遠處走來,進入亭子向倦侯請安,笑道:「主人現在空閒嗎?」

  韓孺子忙讓何逸坐下,請他吃瓜,「瞧我的記性,好幾次了,你要說和我談談,我都給忘了。」

  「主人忙碌,一時想不起也是有的。」

  倦侯的確很忙,每天忙著去國子監點卯、在家裡練功,剩下的時間到處閒逛,喜歡什麼就買什麼。

  「現在正好閒著,有事你就說吧。」

  「呃……」何逸欲言又止。

  杜摸天察言觀色,起身道:「我回房睡會,穿雲,跟我走。」

  杜穿雲正吃得開心,嗯了一聲,不太願意起身。

  韓孺子拉著杜摸天坐下,「別急,我還想接著聽老教頭說些江湖逸聞呢。都是自家人,無需迴避,老何,有事你就說吧。」

  杜摸天沒再動,杜穿雲接著啃瓜,老太監何逸笑了笑,不管有沒有外人,他必須跟主人談談,這是賬房的本分。

  「那個……主人,咱們……府裡可是有點……」

  「缺什麼東西了?我去買。」

  何逸笑著搖頭,「府裡的東西只多不少,就缺一樣。」

  「什麼?」

  「錢。」

  「錢?」韓孺子笑了,轉向杜摸天,「王侯之家,居然也有缺錢的時候。」

  杜摸天笑而不語,杜穿雲擦擦嘴,「這有什麼,我聽說皇帝還有手頭緊的時候呢。」

  在倦侯府,「皇帝」是個不合時宜的詞,只有杜穿雲想說就說,倒不是膽子更大。而是早就忘了倦侯曾經當過皇帝。

  何逸尷尬地笑笑,「那個,府裡不只是手頭緊,是有點入不敷出。」

  「怎麼可能?」韓孺子收起笑容。真有點吃驚了,「我不是有幾千戶的歲入嗎?宗正府定期的賞賜也不少,府裡總共一百來人,不至於用得這麼快吧?」

  何逸撓頭,「事情跟主人想得不太一樣。」

  「你說說。」

  何逸咳了幾聲。「侯府的收入不少,可是支出也不少,基本上三四成要用來祭祖,一年好幾次……」

  「這麼多?」

  「主人位比諸侯王,祭祖的時候自然也要與諸侯王一個標準,可人家有國有地,收入比咱們高得多……」

  「明白了,那還剩下六七成呢,也不少了。」

  「還有三四成收入要用於宗室間的人情往來。」

  「咦,我跟其他王侯從無往來。」

  「是是。可人不往來,禮物得往來,慣例如此,比如上個月濟南王世子大婚,咱們送了十斤黃金、綾羅綢緞十匹、璧玉十雙……」

  「我怎麼沒聽說這件事?」

  「我將禮單放在主人桌上,主人寫過『閱』。」

  「哦,可能是我沒細看。不能不給嗎?我連濟南王是誰都不知道,更不認識他的世子。」

  何逸再次撓頭,「恐怕不行,規矩是宗正府定下來的。每一樁都有先例,違背不得。」

  韓孺子也撓頭了,「那我以後少買東西吧。」

  「府裡的東西夠多了,主人的確沒必要再買。但那也省不下多少,最好咱們也能有幾次婚喪嫁娶……錯了錯了,瞧我這張破嘴,罰它……罰它……」

  「罰它一天別沾酒。」韓孺子笑著在石桌上拍了兩下,「我懂了,錢的事情我來解決。你管好賬目就行。」

  「那就好,主人您忙,我不打擾了。」何逸告退。

  張有才一邊嚼瓜一邊說:「敢情王侯也有難處,人情往來繁多,還不能拒絕,關鍵咱們是有往無來,難怪入不敷出。」

  「並非所有王侯都這麼緊巴,別人家要麼有國有土,要麼有人做官,總有來錢的方法。」韓孺子很清楚,他這個位比諸侯王的倦侯,還不如一位普通的縣侯、鄉侯富裕。

  「怎麼辦?也去買地、放債?」張有才沒忘了吃瓜果,跟杜穿雲就像比賽一樣。

  「哎,管它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反正餓不著。」

  杜穿雲吃夠了,打個嗝,將沾滿汁水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你這麼窮,還總給我們爺倆兒賞賜,真是太大方了,我們還剩下十幾兩黃金和幾十兩白銀,爺爺,先還給倦侯吧。」

  杜摸天笑著斥道:「那點金銀還不夠侯府走一次人情的。」

  張有才仍在啃瓜,「主人給你們的賞賜不少啊,也沒見你們買回來東西,怎麼就剩這麼點了?」

  「江湖裡人情更重,四海之內皆兄弟,有錢當然要大家一塊花,難不成留著生崽兒?」杜穿雲十分不屑,在他眼裡,積累財富乃是可恥的行為。

  韓孺子也不喜歡談錢,揮手道:「少說這些掃興的事情,杜老教頭,我一直想問你來著,如果我當初相信林坤山,去了小南山暗香園,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可難說,騙術千變萬化,常走江湖的人都有走眼的時候……」

  「有啥走眼的,騙術再多,歸結起來也就三招。」杜穿雲不知謙虛為何物,一說起江湖事蹟更是滔滔不絕,「不是錢,就是色,再就是權,什麼化銅為金、變鉛為銀、設局賭博、房中秘術、外調當官等等,看你對什麼感興趣了。」

  「要是我,肯定對化銅為金感興趣。」張有才終於吃夠,看著盤子裡剩下的幾塊瓜戀戀不捨。

  「你是太監,也就能對金銀感興趣。」杜穿雲冷冷地說,又向倦侯道:「我打聽過了,林坤山這個人不簡單,名字一大堆,最常用的是林北遊,懂陰陽、會算卦、能望氣,被他盯上的人,十有八九家破人亡。」

  「我沒錢,也沒權。他盯上我幹嘛?」

  「那我就不知道了,要是猜的話,我覺得他最終要騙的人可能不是你,而是利用你的地位、身份。去騙真正有錢的人,反正騙子的目的總是一個,就是錢。」

  「去,就你懂得多。」杜摸天喝道,將孫子從石凳上推開。「倦侯別放在心上,事情已經解決了,只要我們爺倆兒還在府中,沒有騙子敢盯上您。」

  韓孺子一笑,談起別的事情,心裡卻沒有忘記這個話題。

  在國子監讀書一點也沒有想像中艱苦,入學將近十天,韓孺子還沒見過其他弟子,也沒坐下來聽過一次課,每天去露一面。小吏傳話說功課取消,理由各種各樣,然後韓孺子就可以回家了。

  一開始,他以為國子監不願意接納廢帝,後來從府丞那裡瞭解到,國子監向來如此,許多勳貴子弟都是派僕人去點卯,只在禮部檢查的時候,本人才會去一趟,每年最多十來次。

  韓孺子覺得真不公平。他當皇帝的時候每天聽課,風雨無阻,朝中勳貴反而悠閒自在。

  於是他也不再去國子監,讓張有才一個人去點卯。

  賬房何逸稟事之後第二天。韓孺子正琢磨著怎麼將話題再轉到「騙術」上,杜穿雲先找上門來了。

  張有才正好去了國子監,韓孺子一個人在書房裡看書,杜穿雲敲門進來,警惕地看著一屋子的書籍,儘量少沾晦氣。「找你商量件事。」

  「嗯。」韓孺子放下書。

  杜穿雲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直接問道:「你想大賺一筆嗎?」

  「我又不是商人……」

  「可你缺錢啊。」杜穿雲瞪大雙眼,總是自稱「老江湖」的他,在勸說別人的時候不太能沉得住氣。

  「你先說說怎麼回事吧。」

  杜穿雲拉過一張凳子,坐在書案對面,直直地看著倦侯,「在鮮蔬巷,為了過猴五爺那一關,我說我們爺倆兒也在騙你,比林坤山要早。」

  「當時我在隔壁,聽到了。」

  「猴五爺信了,按規矩,林坤山不能再接觸倦侯。你賞的那些金銀,我們爺倆其實拿出去分給江湖同道了,跟他們說這就是騙來的。」

  「錢不夠是吧?需要多少,你儘管開口。」

  杜穿雲一個勁兒搖頭,「從你這裡再拿錢,我們不真成騙子了?我有一個想法,不用你的錢,還能給江湖同道一個交待。」

  「你說。」

  「林坤山能通過你弄到錢,為什麼咱們自己不能呢?」

  「自己怎麼能從自己身上弄錢?」

  「林坤山肯定知道,我去將他捉來,一審問就清楚了。」

  韓孺子著著搖頭,「不行,不能再冒險了,讓我想想。」

  「林坤山這種人四海為家,今天還在京城,明天可能就去江南了,他一走,騙錢的秘密也就被帶走了。」

  韓孺子心裡明白,林坤山的「秘密」就是引誘倦侯暴露稱帝野心,沉吟良久,他說:「你想設計一次真正的騙局,好堵住江湖中人的悠悠眾口?」

  「對啊,要不然他們會說杜氏爺倆兒是騙子。」在杜穿雲的思維裡,騙王侯將相可以揚名,騙江湖同道卻是可恥之舉。

  韓孺子再次沉吟,「杜老教頭怎麼說?」

  「我跟他說了,他不感興趣,反正對猴五爺撒謊的是我不是他。」

  「但他也不阻止你?」

  「爺爺從來不阻止我做事,他常說能保得了我一時,保不了我一世,江湖是自己闖出來的,不是爺爺帶出來的。」

  韓孺子深有同感,楊奉對他的做法與此差不多。

  「我倒有個想法,不用林坤山,也能弄到些錢。」

  「你?」杜穿雲不相信倦侯也會騙術。

  韓孺子其實想了好幾天,杜穿雲再晚來一會,他就會主動去找杜氏爺孫,「你會賭博?」

  「當然,爺爺說我還沒學會走路呢,就會擲骰子了。」

  「那你應該很厲害了。」

  「不是我吹,論輕功和劍術,我頂多算是二流,玩骰子才是一流,多少江湖好漢在我面前連褲子都輸光了。」

  韓孺子抬手在書案上輕輕一拍,「那就好辦了,我認識幾位既有錢又愛賭的勳貴,何不從他們那裡撈一筆?」

  杜穿雲想撈的是金銀,韓孺子的目標卻是一條大魚。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13:4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8
孺子帝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賭徒與賭徒

  骰子被扔到桌上,歡快地蹦蹦跳跳,不知憂愁,卻專以主人的憂愁為樂。

  張養浩一拳砸在桌子上,三粒骰子輕輕地抖動一下,帶著一絲輕佻,沒有改變點數,「老子跟你們拼了!」張養浩怒吼一聲,將周圍的人嚇了一大跳,以為他要撒潑,在賭局裡,這種事常有。

  張養浩舉起拳頭,沒打向任何人,而是一拳下去將骰子砸得粉碎,賭友們無不哈哈大笑,有出言譏諷的,有好言相勸的,但他們都知道一件事,辟遠侯的嫡孫沒錢了,於是七手八腳地將他推了出去。

  天剛擦黑,裡面的賭徒們才小試身手,張養浩就被驅逐出場,他砸碎了幾粒骰子,卻擺脫不掉如蛆附骨的羞恥感。

  屋裡走出一人,「嘿,養浩兄,沒事吧?」

  「沒事。」

  「要不再玩一會?我可以再借你一點賭本兒。」

  「改天吧。」張養浩不敢再借,因為他已經欠下一大筆錢了。

  那人沒有催迫,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你家底子厚,這點輸贏不算什麼,開心就好,明天再來,我找幾個新手跟你玩。」

  張養浩苦笑,抱拳告辭。走在街上,他心中的怒氣又升了起來,在袖子裡握緊拳頭,真想找人打一架,卻又沒這個膽量,辟遠侯嫡孫在京城裡只是眾多勳貴子弟之一,當街打架不僅難以取勝,還可能受到彈劾。

  沒有同伴,沒有僕從,張養浩一下子落入凡間,覺得自己跟街上的販夫走卒沒有多少區別。

  估計別人也是這麼想的,一名僕人裝扮的少年從對面匆匆跑來,街道很寬,兩邊都有餘地,他卻只顧低頭前行,徑直撞在錦衣公子身上。

  少年僕人個頭瘦小,力氣卻不小。張養浩被撞得連退數步,向後摔倒,以手扶地,才沒有過於狼狽。他也是學過武功的人,挺身而起,拋去最後一點謹慎,要拿撞人者撒氣。

  「哎,你走路怎麼不看人?」撞人者先發作了。

  張養浩一愣。心中更怒,對方就是算是皇帝的寵僕,他也不管了,挽起袖子大步迎上去,「看人?先看看你這個小兔崽子……」

  撞人者認慫了,轉身就跑,嘴裡大喊「救命」。

  街上行人誰也不會多管閒事,張養浩邁步追趕,還沒逮到人,已經在心裡將對方捶了十幾拳。

  撞人者身小體輕。跑得很快,張養浩追了多半條街,距離還是保持在十幾步遠,自己反而累得氣喘不已。

  撞人者跑進一條小巷,張養浩咬牙猛追,他對這一帶很熟,知道那是一條死胡同,正好來個甕中捉鱉。

  小巷裡還有別人,天色半暗,大街上的燈光射不到這裡。張養浩發現對面是兩個人時,放慢了腳步,警惕地到處觀察,確定對方只有兩人。而且都比自己矮小之後,他的膽氣又壯起來,大步迎上去,兩隻拳頭握得咯咯響。

  「張養浩。」對面一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張養浩一驚,對這聲音他有點耳熟,於是再次放慢腳步。最後乾脆停下,「你是……」

  「是我。」那人前行兩步。

  張養浩終於認出對方的身份,大吃一驚,「怎麼是你?」

  韓孺子又上前一步,拱手笑道:「為何不能是我?」

  張養浩臉色忽紅忽白,想跑,覺得不合適,留下,似乎更不合適,「那是你的僕人?」他生硬地問。

  「見諒,我不想與你在街上相見,只好出此下策。」

  張養浩愣住了,「你想見我?你不應該見我,你不應該見任何人。」

  「因為我是廢帝?」韓孺子笑著問。

  張養浩真覺得不對勁兒了,轉身要跑,那名瘦小的僕人不知何時繞到了後面,衝他拱手道:「張公子講點禮貌,正聊天呢,幹嘛要走?」

  張養浩自信能夠輕易打過這兩名少年,哼了一聲,又轉回身,「想報復我們張家嗎?去告御狀吧,張家不怕。」

  「你誤會了,咱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何來報復一說?我找你是有事商量。」

  張養浩又哼一聲,突然醒悟這可能是一個陷阱,馬上抬高聲音,「辟遠侯滿門忠烈,我張養浩絕不做忤逆不孝之事,倦侯,你找錯人了。」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周圍沒人,我找你商量的是這個。」韓孺子舉起右手晃了兩下,空拳裡傳出幾聲脆響。

  張養浩對這聲音簡直太熟悉了,「你找我……賭錢?」

  韓孺子長嘆一聲,「我原以為皇宮裡無聊,沒想到出了皇宮更無聊,我見過你和幾名侍從玩這個,一直覺得挺有意思。」

  張養浩入宮當侍從的時候,跟同伴偷偷擲骰子,被當時的皇帝見過一次。

  「你、你……」張養浩覺得廢帝不是這種人,轉念一想,自己從前也沒想當賭徒,閒極無聊才走上這條路,「太后允許你這麼做嗎?」

  「我又不住在宮裡,用不著太后允許。」

  張養浩不吱聲,他很清楚,與廢帝打交道是要冒風險的,他之前冒過一次險,勾結一批勳貴宿衛想要殺死廢帝向太后邀功,結果沒有得逞,回家之後還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頓。

  「反正這半年來,我出門沒人阻止,逛街買東西沒人阻止,受詔進過一次皇宮,出來時也沒人阻止,哦,只有一次,就是前幾天,我晚上偷著出去玩了一會,宗正府給我下了一份訓誡。」

  「你接到訓誡了?」張養浩對這件事最感興趣。

  「嗯,一位姓華的少卿找我問清經過,我還以為沒事呢,結果宗正府還是給我一份訓誡,唉,真是倒霉。」

  「倒霉?這是幸運,訓誡意味著記錄在案,不再追查,說明你真的沒事了。原來太后……」張養浩及時收住後面的話,暗自後怕,太后的心事誰也猜不透,當初若是真殺了廢帝,張家可能已被夷族。

  韓孺子讓他想下去,這是他從孟娥那裡悟出的招數,東一下、西一下,只勾勒大概,讓對方自行描繪整個形象。

  「你真要賭錢?」張養浩有點相信了。

  「要不然幹嘛呢?金銀財寶留在手裡也沒用,還不如拿出來消遣。」

  張養浩心中一動,「你會玩骰子?」

  「跟僕人玩過幾次,挺簡單,骰子一扔,比大小唄,可是跟他們玩實在沒啥意思。」

  「那是當然,僕人能有幾個錢?輸贏的數目必須能讓自己心動才行。」張養浩不只心動,還心癢起來,在賭場裡,千金易得,新手難求,他自己就是從新手變成賭棍的,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欠下一大筆錢,不敢回家告訴祖父。

  「幾百兩銀子夠嗎?」韓孺子問。

  「呸,你也不怕別人笑話,沒有一千兩銀子別來找我,最好是幾萬兩,這樣才會有人願意跟你玩。」

  「幾萬兩好像有點麻煩。」

  「你好歹當過……你從宮裡出來的時候,沒帶點寶物出來嗎?」

  「有,但不能動。黃金行嗎?」

  「當然行!」張養浩高興得差點要跳起來,連日來的陰雲一掃而空,不要說是廢帝,就算是當今皇帝,他也不管不顧了,「你帶著了?」

  「誰沒事帶黃金上街啊。我就是想找人玩玩,可實在不認識什麼人,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所以想問問你有沒有門路。」

  張養浩嘿嘿笑了兩聲。

  「也不是非得擲骰子,只要好玩就行。」

  「好玩的事情多得是,可哪樣也不如骰子。嗯,讓我想想……你的身份比較特殊,不能隨便找人陪你玩。你到底能拿出多少黃金?」

  韓孺子撓撓頭,「我也不知道,得回家查一查,幾百兩總有,銀子也有兩三千兩……你問這個幹嘛?我要贏錢,不是輸錢。」

  張養浩大笑,「那是當然,我就是想知道什麼人才能配得上倦侯。行,我心裡有數了,給我兩天時間,專門給你安排一場,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不能白幫忙,你若輸錢,那就算了,你若贏錢,得分我三成,這是規矩。」

  「我在家玩的時候從沒輸過。」

  「哈哈,那就更沒問題了,新手氣運旺,你肯定能旗開得勝。」

  「好,兩天,我準備好金銀,等你回信,別晃點我。」

  「放心,我怎麼找你,直接造訪?」張養浩已經開始著急了。

  「別,丞、尉不是我的人,向宗正府多嘴多舌就不好了,明天、後天……大後天吧,中午你在我家後巷走一走,我派人跟你接洽,怎麼樣?」

  「一言為定。」張養浩看到了還債和翻本的希望。

  等張養浩走了之後,杜穿雲說:「原來有錢人這麼好騙,早知這樣,我還學什麼『踏雪無痕』啊,早該進入騙術行。」

  「先別高興,你對骰子真的很拿手吧?」韓孺子已經見識過杜穿雲的本事,卻沒有見過別人的擲骰子,無從比較。

  「我拿人頭擔保。話說回來,這個傢伙太貪心了,居然要抽三成!」

  「到時候再說,希望他真能找來『配得上』的對手。」

  「京城裡的王侯將相一大把,肯定沒問題。」

  韓孺子的目標卻只有一個人,他擔心自己的手段太迂迴,繞不到目標身邊。

  「回家。」韓孺子說。

  家裡人對倦侯的這趟出行一無所知,還以為他在後花園練功呢。

  崔小君正在臥房裡秉燭繡花,頗為專心,聽到夫君進屋也沒扭頭。

  她離那個目標更近一些,韓孺子卻不忍心再利用她。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1:5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9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第一份邀請

  敢於包天的膽子不多,賭博絕對能在其中佔據一席之地。

  張養浩真的找來三個人與廢帝玩骰子,加上他本人,正好湊夠五位,本來一切順利,廢帝的手法跟他的身法一樣尷尬,幾乎就是送錢來的,可是千不該萬不該,當廢帝聲稱自己累了,讓隨從代玩一會的時候,張養浩等人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一個時辰過去,外面的夜色正深,四名勳貴子弟跪坐在蓆子上,呆呆地看著幾粒骰子,還是沒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除了張養浩,其他人從一開始就沒報出姓名,只以「公子」相稱,年紀都是二十來歲,久浸賭場,還從來沒輸得這麼慘過。

  杜穿雲跪坐在四人對面,雙手按在膝蓋上,目光一遍遍掃視,等他們下注,他一點也不急,正在贏錢的人都是如此。

  張養浩輸得最多,那都是他好不容易東挪西借來的銀子,「多少了?」他扭頭問道。

  韓孺子百無聊賴地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對著油燈看了一會,「不多,四位公子加在一起才剛過六千兩。」

  四人帶來的現銀不多,早已輸光,記在紙上的數目都是欠賬。

  一位公子憤怒地在蓆子上捶了一拳,對杜穿雲說:「你使詐!」

  「骰子是你們的,我怎麼使詐?你倒是使一個給我看看。」

  「換倦侯上來。我們不跟你玩了。」另一位公子說。

  「我上場的時候你們都說沒問題。現在又反悔了?換倦侯上來。行,先把賬結了。」杜穿雲伸出一隻手,面對勳貴子弟毫無懼色。

  「不玩了,說好的是倦侯,跟一個僕人玩什麼?」第三位公子站起身。

  「你也可以找僕人替你擲骰子啊。」杜穿雲笑呵呵地說。

  三位受邀而來的公子氣哼哼地要走,韓孺子招呼他們過來,「等等,我不太懂規矩。但你們得在這紙上畫押簽字吧,要不然以後我找誰要錢去?」

  三人止步,一塊看向張養浩,來賭博之前他們說好了絕不透露身份,因此連貼身隨從都沒有帶進來。

  「找我就行了,這三位公子由我擔保。」張養浩硬著頭皮說。

  「那就好,三位慢走。」韓孺子抱拳送行,三人剛一出門,他就對張養浩說:「沒想到還真贏了,來來。咱們分成……」

  張養浩急忙跑到門口,向外看了一眼。關上門,轉身小聲道:「你要害死我嗎?」

  「你不想要錢嗎?近兩千兩銀子呢,雖然不多,也是你應得的。」韓孺子沒計較分成比例,願意給張養浩三成。

  這些銀子差不多能夠抵消他今晚輸掉的賭本,可要是被那三位公子聽到,他可就麻煩了。

  「呵呵,幹嘛不要。」張養浩慢慢走向倦侯,目光卻一直看向杜穿雲,「倦侯從哪找來的這樣一位高手?」

  「沒找,我問府裡的人誰會玩擲骰子,他站出來,我就帶過來了。」韓孺子指著桌上的紙,「這些銀子真能要回來吧,別讓我空歡喜一場。」

  「放心,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家裡也不缺這點銀子,頂多三天,肯定送到倦侯府,你想好怎麼收、怎麼向府丞解釋就行了。」

  「那就成了,我們也告辭吧。說實話,輸贏不大啊,我還以為一晚上幾萬兩呢。」韓孺子顯得很失望。

  張養浩乾笑兩聲,「他們是為倦侯而來的,你讓別人替你玩,人家當然不感興趣。」

  「我也覺得意思不大,算了,結完這筆賬,以後我不找你了。」

  「別,倦侯想玩大的,我能找到人,不過人家可能也會找高手代戰。」

  「我沒意見,你去找吧。」韓孺子將記賬的紙按住,「好歹你得畫個押吧,不是不相信你,可就這麼一張紙、一堆數目,我拿在手裡不踏實。」

  張養浩笑著走過來,提筆簽字,「不出三天,這堆數目就是真金白銀。」

  張養浩親自出主僕二人出門。

  賭博地點離百王巷不遠,是一座大宅子的小跨院,單獨有一道門通往後巷,非常隱蔽。

  倦侯府後門,張有才正緊張地守候,看到主人平安歸來,長出一口氣,「就這一次吧,以後不要在夜裡出去了。」

  「看情況吧。」韓孺子笑著說。

  來到書房裡,杜穿雲道:「今天做得不好。」

  「你贏得還不夠嗎?這些錢裡有三成歸你。」

  「當然不夠。你讓我出場太早了,今晚應該你自己上場,輸點錢也沒事,釣起他們的興趣,下次賭的時候就能贏得更多,現在他們有防備了,下回要麼不玩,要麼也找來高手。」

  「你怕高手?」

  「玩骰子我就沒怕過誰,不過京城裡的確有幾位高手,我沒把握每次都贏,不知道這幫王侯子弟了不瞭解他們、能不能請到。明天我出去打聽一下。」

  杜穿雲不願在書房多待,轉身走了。

  張有才服侍倦侯就寢,小聲嘮叨:「主人身份非同一般,不能總是以身涉險,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府裡什麼都不缺,夫人溫柔賢惠……」

  「一個晚上,我贏了差不多三千兩銀子,杜穿雲兩千兩。」

  張有才一怔,嘴巴張合幾次,艱難地說:「咱們不缺這點錢吧?」

  「來得容易,幹嘛不要呢?而且積少能成多,以後就是幾萬、幾十萬兩!」

  「我覺得……」張有才輕嘆一聲,「主人休息吧。」

  好賭的倦侯肯定令有些人感到失望。韓孺子卻不能多做解釋。也不想解釋。游手好閒不正符合「昏君」的形象嗎?

  杜穿雲不在乎這些,整件事情對他來說就是一場江湖遊戲,樂在其中,次日一整天他都在府外打探消息,後半夜才回來,早晨來叫倦侯一塊去練功時,笑道:「一切順利。」

  當天下午,張養浩送來了銀子。直接登門拜訪,被府丞記錄也不在意。

  他還送來一份請柬:後天是衡陽侯夫人七十大壽,夫人乃武帝之姊,人稱「衡陽主」,因此遍邀宗室子弟赴宴。

  宗室貴戚家中有事,倦侯府要按規矩送禮,這還是第一次收到邀請,不過韓孺子注意到,落款並非衡陽侯或衡陽主,而是散騎常侍柴韻。

  張養浩解釋道:「柴韻是衡陽侯的孫子。在家中最受寵愛,跟咱們年紀相仿。因此單獨邀請一些人赴宴,不用去行禮,咱們玩自己的,倦侯中午到就行。」

  張養浩告辭,府丞十分緊張,再多的好酒好肉也不能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立刻前往宗正府報告,等到傍晚,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知道了,回去吧」,連份正式的公文都沒有。

  雖然心裡還不踏實,曾府丞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閉上一隻眼了。

  杜穿雲摩拳擦掌準備再戰,府裡眾人都為倦侯獲得邀請感到高興,只有一個人例外。

  崔小君注意到夫君的休息不像從前那麼準時了,偶爾還會留在書房裡單獨過夜,這天晚上,換衣上床之後,她沒有躺在被窩裡,而是坐在床內,要與夫君好好談一談。

  韓孺子後上床,只好坐在對面,笑道:「這是怎麼了?你也要練功嗎?」

  孟娥傳授了新法門,韓孺子每天都要花一點時間打坐,這種事情可沒法向夫人隱瞞。

  崔小君兩條腿偏向一邊,絕非打坐的姿勢,正色道:「聽說衡陽主大壽,倦侯也受到了邀請。」

  「沒錯,就是後天,你不高興嗎?」

  「不是不高興,只是……倦侯瞭解衡陽侯一家嗎?」

  韓孺子搖搖頭,「我只知道衡陽主是武帝的姐姐。」

  「衡陽主當年顯赫一時,桓帝能成為太子,據說她有不小功勞。」

  「怪不得她敢邀請我。」

  「真是衡陽主邀請倦侯嗎?」

  韓孺子想裝糊塗,尋思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是衡陽侯的孫子柴韻,應該是一樣的吧?」

  崔小君嘆了口氣,「果然如我所料。」

  「你料到什麼了?」

  「柴韻不是好人。」

  「你認識他?」韓孺子有些意外。

  「我不認識他,我的幾個哥哥認識,他們都是狐朋狗友,看我哥哥做過的那些事情,就知道柴韻是什麼品行了。」

  韓孺子一顆心落地,他的計畫即將成功,勳貴子弟之間聯繫頗多,在皇宮裡,東海王雖然有意隱瞞,還是顯出了他與張養浩熟識,通過這條線,韓孺子相信自己很快又能見到東海王,弄清他到底有無陰謀。

  「你笑什麼?」崔小君問。

  「我在笑嗎?」韓孺子摸了摸自己的臉。

  崔小君嚴肅地說:「不要向我隱瞞,你是有意接觸柴韻那些人吧?」

  「我的確想多接觸外人,但是沒有主動找過柴韻,是他找我。」

  崔小君向前挪了一點,「那你更要當心了,最好不去,他們真不是好人,你跟他們不是同類。」

  「我也不是好人,你不怕我嗎?」韓孺子很喜歡妻子的嚴肅表情,忍不住要開個玩笑。

  崔小君臉色微紅,低聲道:「你連怎麼做壞人都不知道……」

  韓孺子收起笑容,「我得接受邀請,倦侯府擋不住『壞人』,我得知道『壞人』究竟是什麼樣,才能有所準備。」

  平安終究只能維持一時,崔小君心中失落,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她要盡一切努力保護夫君,「我二哥崔騰和柴韻關係最好,因為他倆都是同樣的瘋子,聽說」崔小君猶豫一會,「聽說他們親手殺過人,你非要接受邀請的話,一定要小心,帶著小杜教頭,別讓他離開半步。」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29 13: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9
孺子帝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獨立小王國

  柴韻二十歲了,比韓孺子大得多,若是論脾氣,的確還像個孩子,他在一群同伴和奴僕的簇擁下,風風火火地來到大門口,突然止步,微微低頭翻眼,盯著受邀而至的廢帝,好像哭鬧多時、苦盼數日的駿馬終於買來,而他正在評判這匹馬的好壞,稍不如意,他就會發作,讓世人明白,自己不是一個能被隨便糊弄過關的人。

  韓孺子剛下馬,張有才與杜穿雲分侍左右,與對邊的人群相比,他這邊勢單力薄,杜穿雲甚至做好了打架的準備,根據他的江湖經驗,這種誰也不說話的對峙,乃是大打出手的前兆。

  倦侯位比諸侯王,出門前,府丞特意提醒他,不要在搶在主人前面行禮,衡陽侯一家再有權勢,柴韻也只是一名散騎常侍,在地位上比倦侯低了一大截。

  所以韓孺子沒動,柴韻打量他,他也打量柴韻,順便掃視柴韻身邊的跟隨者,沒有看到東海王或者崔騰的身影,不禁略感失望。

  柴韻皮膚白晰,玉雕般的臉上沒有一點瑕疵,要不是眼神中戾氣過重,倒有幾分像是穿上男裝的少女。

  崔小君提醒過倦侯,千萬不要取笑柴韻的陰柔之氣,據說他曾經為此殺人,被殺者並非普通百姓,家人卻也不敢告官,只能忍氣吞聲。

  眼前的青年全身都是嬌慣氣,可說他親手殺人,韓孺子還是覺得很難相信,傳言總是誇大其辭。朝堂與江湖莫不如此。

  柴韻臉上突然露出笑容,燦爛而親切,眼中的戾氣一掃而空。更像天真的孩子了,只是身材比較高大。他抱拳迎上來。大聲道:「終於把你盼來,可算能看清你的模樣了。」

  「你見過我?」韓孺子抱拳還禮,這不是正式見面,一切從簡。

  柴韻很自然地拉住韓孺子的一隻胳膊,轉身對眾人說:「去年我在皇城裡仰望倦侯,當時就在想,可惜了這樣一位人物,當什麼皇帝呢?說是至尊之身。其實勞心費力,比僕役還要辛苦,還不如咱們普通人家的孩子自由自在,沒想到他真就不當皇帝了。」

  一群勳貴子弟當中,只有柴韻自稱「普通人家的孩子」時坦然自若,也只有他敢當眾提前廢帝的往事,或許是天真爛漫,或許是暗含諷刺,誰也聽不出來,反正跟著拊掌大笑就對了。

  韓孺子也笑了。「那就不要讓我失望,讓我看看什麼是自由自在。」

  「我沒看錯,我就知道能和你成為朋友。」柴韻很高興。拉著倦侯的胳膊走向眾人,向他介紹十幾位來賓,都是王侯將相家的公子,頭銜多得記不住,還有五六個人,明明穿著貴人的錦衣,無論柴韻說什麼,都搶著附和,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完全消失過。卻沒有得到應有的介紹,好像他們只是僕人。

  衡陽主的七十壽誕正在前廳火熱進行。柴韻的小宴則在一座獨立的小院裡舉辦,地方雖說小些。勝在沒有長輩管束,對柴韻來說的確自由自在。

  這是柴韻的獨立小王國,一伸手就有僕人送上斟滿的美酒,一句話就能引來滿堂喝彩,一咳嗽就有侏儒上來翻跟頭講笑話,一冷場就有客人搶著挑起新話題……

  只有韓孺子用不著太明顯地討好柴韻,他是這裡最尊貴的客人,也是柴韻特意展示的「奇珍異寶」,兩人共坐主桌,享受眾星捧月的待遇,唯有一點韓孺子推脫不掉,他得喝酒,不停喝酒,杯中的酒剛喝下一點,馬上就會滿上,根本無從拒絕。

  他覺得自己之前十幾年喝過的酒加在一起都沒有今天多。

  酒過三巡,柴韻被家僕叫去給祖母磕頭拜壽,他前腳剛走,小院裡的氣氛急轉直下,剛才的熱鬧就像是一場夢境,做夢的人一醒,夢也就跟著破滅:諂媚者收起僵硬的笑容,稍事休息,侏儒和僕人狼吞虎嚥地偷吃酒肉,客人們或茫然呆坐,或小聲交談,誰也不願意在主人缺席的時候浪費有趣的話題。

  失去柴韻的陪伴,韓孺子一下子露出原形,他是廢帝,是「孤家寡人」,沒人過來跟他說話,甚至沒有目光願意看過來。

  只有張養浩是個例外,倦侯是他請來的,不能表現得太冷淡。

  「倦侯喝得盡興嗎?」張養浩站在桌前,低聲問道。

  韓孺子喝得暈暈乎乎,以為自己在用很小的聲音說話,其實整間屋子裡的人都能聽到,「只是喝酒聊天嗎?什麼時候玩骰子?」

  張養浩會心一笑,「等天黑,不過今天不玩骰子,柴小侯有新花樣,輸贏更大,包倦侯滿意。」

  柴韻還沒有繼承爵位,大家已經開始叫他「小侯」。

  韓孺子也笑了,杜穿雲向他保證過,怎麼賭都不怕,於是探身在張養浩肩上重重拍了兩下,「有你三成。」

  聲音還是太大了一些,張養浩臉一紅,急忙道:「不不,這回我一點不要,輸贏都是倦侯的。」

  張養浩轉身要走,韓孺子一把抓住,「先給我透個口風。」

  張養浩苦笑道:「我真不知道,總之柴小侯很會玩,絕不會讓倦侯失望。」

  韓孺子放開張養浩,扭頭看向站在身邊的杜穿雲,杜穿雲正盯著桌上的殘酒,在江湖上,他算是有名號的人物,到哪都能得到熱情接待,站在一邊看別人盡情吃喝的經歷可不多。

  「還等什麼?」韓孺子說。

  杜穿雲一笑,再不客氣,拿起酒壺往嘴裡倒,也不用筷子,伸手抓起燉肉大嚼,然後對矜持的張有才說:「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愛當太監,早晚我會重返江湖。」

  張有才輕哼一聲。他是皇宮裡出來的人,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口水多得幾乎要流出來,他也得保持鎮定。絕不能給主人丟臉。

  張養浩開了一個頭,一名少年勳貴走過來。向倦侯拱手道:「倦侯還記得我嗎?」

  「你是中山王的外孫……」韓孺子回憶柴韻的介紹,怎麼也想不起名字。

  「我叫文遣,家父現任涿郡太守。」

  「哦,文公子,來喝一杯?」

  文遣搖搖頭,湊近一些低聲道:「我押倦侯大勝。」

  「押我什麼?」韓孺子沒聽懂。

  文遣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瞥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杜穿雲,「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倦侯能找來這樣的壯士,賭什麼都不怕。」

  「當然。」韓孺子還是沒聽明白,再想問的時候,文遣已經轉身走了。

  韓孺子酒醒了一半,悄悄觀察,這才發現有些客人時不時向主桌偷瞄,感興趣的目標好像不是廢帝,而是那個一手酒壺一手肥肉的杜穿雲。

  「扶我更衣。」韓孺子說,張有才立刻上前一步。攙著主人起身,然後伸腳踢了一下,杜穿雲才反應過來。放下酒肉,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扶住倦侯的另一邊。

  院子不大,茅廁離正廳也不遠,倦侯離開之後,裡面似乎更熱鬧了一些。

  「撒尿就撒尿唄,說什麼『更衣』啊,我還想呢,咱們也沒帶多餘的衣裳啊。」杜穿雲向張有才抱怨。

  張有才不理他。韓孺子走出茅廁,腳底還有些虛浮。頭腦卻清醒不少,「杜穿雲。你要小心,他們肯定查出你的底細了。」

  「那又怎樣?反正我知道,京城最厲害的幾位骰子高手都沒來這裡,對這些公子哥兒,以一敵百我也能贏。」

  韓孺子搖搖頭,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怎麼能將酒吐出來?」

  杜穿雲二話不說,一拳擊在倦侯肚子上,隨後讓開,韓孺子不由自主彎腰嘔吐,張有才輕拍主人的後背,「我還沒來得及提醒……」

  韓孺子直起身,從張有才手裡接過巾帕,擦擦嘴,笑道:「好多了。」然後對杜穿雲說:「他們今天想賭的肯定不是骰子,等他們提出玩法的時候,你給我一點暗示,有把握贏,就……戳我一下,沒把握,就連戳兩下。」

  「行,反正咱們必須得贏,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可就丟人了。」

  三人向宴會廳走去,張有才說:「杜穿雲,你手勁兒大,可得輕點,這是咱們的主人,不是敵人。」

  「是你的主人,我和爺爺留在府裡只是還楊奉的人情,順便弄點銀子花花。」杜穿雲絕不承認自己低人一等。

  柴韻已經回來了,正在廳裡轉圈,看到倦侯,臉色由陰轉晴,大笑著迎上來,「我還以為倦侯偷跑了呢。」

  「還沒盡興,怎麼會跑?」韓孺子笑道,發現廳內的氣氛沒有恢復最初的熱鬧,每個人都若有期待地看著柴韻。

  外面剛是黃昏,柴韻看了一眼,正色道:「寡酒難飲,吃吃喝喝沒什麼意思,倦侯想玩點遊戲嗎?」

  「正是為此而來。」

  「這個遊戲需要一點膽量。」

  「韓某不才,膽量比酒量稍多一些。」

  柴韻大笑,突然冷下臉,「那我就不客套了,倦侯知道崔騰這個人吧?」

  韓孺子點點頭。

  「算起來,崔騰還是倦侯的舅子,可我聽說你們的關係不是很好。」

  「我聽說柴小侯與崔騰乃是好友。」

  柴韻重重地一哼,像孩子似地跺了一下腳,「姓崔的王八蛋,我跟他不是朋友,是仇人,今晚就要去找他報仇,倦侯敢去嗎?」

  「不是賭錢嗎?」韓孺子一愣。

  「有錢,打傷一名武師,五百兩,打死,兩千兩,誰若是能活捉崔騰,我給他一萬兩。」說著說著,柴韻的目光轉向了杜穿雲,「你的劍術跟賭術一樣好嗎?」

  杜穿雲的眼睛亮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0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30
孺子帝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反目成仇

  骰子、美酒、武功,如果只能在這三者當中選一樣,杜穿雲會難為死,如果只是按喜歡程度排個順序,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武功,用武功來打架、賺錢,真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為了讓這一刻完美無缺,他轉身從桌上端起一杯不知屬於誰的酒,一飲而盡。

  「殺一個兩千兩,有上限嗎?」

  柴韻笑著搖頭。

  「活捉崔騰一萬兩,殺死呢?」

  柴韻收起笑容,「只准活捉,不准殺死。」

  杜穿雲皺起眉頭,正要說什麼,發現張有才不停地用腳尖踢自己,突然想起來,這不是江湖好漢的聚會,他不能自己做主,得聽倦侯安排,於是退後一步,在倦侯身臂上輕戳了一下,「我的劍只聽倦侯的安排。」

  柴韻大笑,「忠誠之劍才是天下最利的劍,倦侯,我真羨慕你。」

  韓孺子微笑道:「劍是利劍,但不可輕易出鞘。」

  柴韻的笑容消失得比風還快,「怎麼,倦侯不想玩嗎?」

  「想玩,只怕玩不起。」

  場面有些尷尬,柴韻冷冷地看著倦侯,揮揮手,客人、奴僕紛紛退出,杜穿雲和張有才得到倦侯的示意之後才離開。

  房間裡很快只剩下兩個人,柴韻說:「放眼整座京城,沒幾個人敢主動邀請你上門。」

  「柴小侯有膽量。」

  「多少人想跟我玩兒。我都看不上。你卻不知珍惜。」

  韓孺子哭笑不得。對方好像比他還要年幼,於是正色道:「我來了,這就是珍惜,可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的?」柴韻歪頭瞪眼,更像孩子了。

  「我聽說你與崔騰交情不淺,怎麼會反目成仇?」

  「你對這種事情感興趣?」柴韻覺得倦侯的反應很奇怪。

  「實話實說,我跟崔家也有一些過節,所以……」

  柴韻在倦侯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找你的啊。我聽說了,你當皇帝的時候,崔家總想把你廢掉,讓東海王登基,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笑死我了。」

  柴韻喜怒無常,轉眼間對倦侯又像親兄弟一樣自然隨意了,「至於我和崔騰,沒錯,我們曾經是朋友。挺投脾氣,玩得也不錯。可這個傢伙太不仗義,居然搶我的女人!」

  柴韻狠狠一跺腳,白潤的臉上泛起一層赤紅,眼中滿是戾氣,好像懷著天大的冤屈。

  「崔騰調戲柴小侯的妻妾了?」韓孺子著實吃了一驚。

  柴韻用怪異的目光打量倦侯,「就算是親生兄弟也別想見到我的愛妻寵妾,崔騰更不行。」

  「柴小侯的女人是……」

  柴韻大笑數聲,「倦侯真是……沒有經驗,我說『我的女人』當然是指別人家的女人,不是我自吹自擺,憑著我這副皮囊,再加上一點小小的名聲、才氣,天下的女人隨便我挑,別說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閨秀、將相之女,我也照樣能得手,比如崔家的幾個女兒……」

  「嗯?」韓孺子不自覺地露出怒容。

  柴韻這時倒不強橫,忙笑道:「該死,我忘了倦侯夫人也是崔家人,倦侯別多心,崔家看得嚴,我對崔家的女兒只有耳聞,無緣親見,我是說若非看在崔騰的面子……算了,我換個說法吧,比如某位將軍的女兒,定親之後的一個月就被我哄到手,她上月成親,現在還寫信給我,約我再見呢。」

  柴韻得意洋洋,韓孺子心中厭惡至極,臉上卻不顯露,「崔騰搶走了將軍的女兒?」

  「不是,她又不是絕色天香,到手也就算了,崔騰想要,讓給他就是。是另位一個,歸義侯的女兒,我在她身上花費了將近一年時間,最近剛有點眉目,崔騰半路殺出來,仗著他父親崔太傅的勢力,居然前去提親。崔騰明明知道我的心事啊,胡尤若是嫁入崔府,我哪還有機會?」

  「胡尤?」

  「歸義侯的女兒,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韓孺子搖搖頭,「歸義侯……是歸順大楚的匈奴人吧?」

  「對對,現在的歸義侯是第二代,他的女兒胡尤嘖嘖,見過的人都說是天下無雙,崔家……我不說崔家,總之胡尤豔壓群芳,世間獨有之尤物,大家不知道她的閨名,所以就叫她胡尤,胡人之尤物。」柴韻一臉的想望,「我若得此女,甘願折壽十年。」

  韓孺子心中的厭惡更深,笑道:「崔騰提親,你也可以啊。」

  「唉,誰讓我成親早呢,如今已是一妻三妾,別看歸義侯沒什麼勢力,卻有幾分骨氣,堅決不肯讓女兒作妾,崔騰還沒成親,佔了便宜。再給我一點時間,哪怕只有一個月也行。」柴韻恨恨地揮了一下拳頭。

  「所以你跟崔騰因為這個反目成仇了。」

  「崔騰不僅搶先提親,還來警告我,不要打擾他未過門的妻子,否則就要跟我斷交。我怕他?崔太傅眼下掌控南軍,可他得意不了太久,可惜了胡尤,嫁到崔家還不得跟著一塊倒霉?」

  韓孺子最初懷疑這是一個陷阱,與柴韻相處越久,疑心越少,這個人無恥到天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醜陋,要說這種人會演戲,而且滴水不漏,就跟杜穿雲突然間變成諂媚之徒一樣不可思議。

  可他還剩下幾個疑問,「我明白了,柴小侯受了欺負,要報仇,可是打架能阻止崔家娶親嗎?」

  「我只需要讓崔騰延遲一段時間就行。等我享受過胡尤之後。崔騰想接手就接手吧。」柴韻得意地輕笑。韓孺子不得不承認,即使在這種時候,柴小侯仍很英俊。

  韓孺子沉吟片刻,「柴家不至於找不出能打架的人吧,為何非要用我的隨從?」

  問到這裡,表明倦侯已有幾分心動,柴韻無恥,卻一點也不傻。轉身背對門口,低聲道:「必須是倦侯和倦侯家中的高手出面,才能教訓崔騰。」

  「呵呵,我不這麼覺得。」

  「因為東海王啊。」

  「又關他什麼事?」韓孺子正為東海王而來,沒想到兜了一圈,剛剛聽到這三個字。

  「咱們不是普通百姓,打架的時候不只看誰人多勢眾,還要比地位,比如對方出一位五品文官,咱們起碼得有從五品的武將。再低就丟人了,還可能惹來麻煩。禮部和宗正府那們老傢伙,別的不管,一聽到『以下犯上』四個字,就跟惡虎撲食一樣,不管是非對錯,先參一本。」

  韓孺子想不到勳貴子弟打架還有這種花樣,搖頭笑道:「東海王要替崔騰出面?」

  「沒錯,京城裡的諸侯王沒有幾位,不是年紀太大,就是膽子太小,倦侯位比諸侯王,與崔家又有過節,由你應對東海王,正合適。至於倦侯的那位高手,他是江湖人,惹事了可以一走了之,比自家養的奴才方便多了,實在不行,交出去也無所謂。」

  韓孺子搖搖頭,「我府中總共沒幾個人,可經不起損失。」

  柴韻心照不宣地笑了,用更低的聲音說:「張養浩跟我說了,倦侯喜歡骰子,其實我明白你的苦處。」

  「我的苦處?這是什麼話?」

  「我當倦侯是朋友,倦侯也別拿我當外人,你這個侯爵虛有其位,除了朝廷給的一點俸祿,別無餘財,開銷卻不少。你說是喜歡骰子,其實是喜歡金銀。當然,誰不喜歡呢?可世上就是這麼不公平,有人受困於錢求告無門,有人卻是金山銀山花不完,幹嘛不平均一下呢?可也不能隨意平均,總得講點交情。我柴韻是講交情的人,跟你說實話,我在女人身上從來不花錢,頂多送幾件便宜的珠寶首飾,或者香囊汗巾什麼的,但是對朋友,你去打聽打聽,柴小侯吝嗇過嗎?崔騰說是太傅之子,這些年來花了我近萬兩銀子,我有多說過一句、猶豫過一下嗎?」

  韓孺子聽得夠多了,「杜穿雲活捉崔騰能得一萬兩?」

  「倦侯所得是他的五倍,但這話我不對外人說,絕不讓倦侯面子上難看。」柴韻這點規矩還是懂的,「怎麼樣?」

  「不會真惹出事吧?」

  「頂多死幾名奴僕和武師,還能出什麼事?倦侯看住自家的劍,別讓他亂捅就行了,其他人都懂規矩,也不會真對公子們下手。」

  「嗯,聽你一說,這事倒也有趣。」

  「有趣得很,咱們若是贏了,崔騰和東海王一年抬不起頭來,倦侯的仇也報了,還有一大筆錢可拿,今後若是再缺錢,跟我說一聲就行。」

  「跟錢無關……」韓孺子也會半推半就,這種本事不用人教。

  柴韻知道事成了,摟住倦侯的肩膀,笑道:「當然,咱們講的是交情,來,把大家都叫進來,一醉方休,然後去找崔騰報仇。」

  「就是今晚?」

  「對,就是今晚,但是得等衡陽主就寢,老祖宗最喜歡我,每天非得看我一眼才能安心入睡,今天是她的壽辰,我不能讓她失望。」

  無恥之徒倒是位孝順的孫子,韓孺子對柴韻的印象卻已無法改變,「今晚肯定不行,你另選一個時間吧。」

  「可是我跟崔騰已經約好了。」

  「那也不行,我今晚必須回府,杜穿雲也沒準備好。」

  柴韻顯得不太高興,但是沒有堅持,慢慢鬆開倦侯,「好吧……」突然抓住倦侯的肩膀,「倦侯不會被吹枕邊風吧?」

  「不會,我跟崔家人做不成親戚。」

  韓孺子堅持回府,想找的人不是崔小君,而是孟娥,萬一東海王那邊真的設置了陷阱,他得有人保護。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0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31
孺子帝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 師出有名

  孟娥很少問東問西,這回卻要問個清楚,「你去打架,想讓我暗中保護你?」

  「這不是單純的打架,之前的林坤山肯定是東海王派來的,他在策劃陰謀,這次打架沒準也是他策劃出來的。」

  「明知是陰謀,你還要湊過去?」

  「躲在遠處,就只能等著東海王發招,反而更容易受傷,不如迎上去捅破陷阱,不是嗎?」

  書房裡沒有聲音,韓孺子站起身,「還在嗎?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還是沒有聲音,韓孺子無奈地搖搖頭,只好坐下,喃喃道:「就當她同意了吧。」

  書房裡很黑,近乎伸手不見五指,韓孺子還很精神,不想這麼快上床睡覺,坐在椅子上無意識地晃動雙腿,一遍遍地自問:還能重新坐回皇帝的寶座嗎?自己是否在做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

  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了。

  外面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誰?」

  「倦侯尚未入睡嗎?」

  居然是夫人崔小君,她極少來書房,入夜之後的到訪這是第一次,韓孺子十分意外,急忙起身,摸黑走到門口,打開房門,看到她一個人站在外面,更覺意外,「你怎麼來了?」

  崔小君笑了笑,她只穿了貼身的小衣,看上去分外單薄,「我睡不著,就想過來看看,你要是太忙……」

  「不忙。」韓孺子伸手將夫人拉進來,轉身去找火石袋子,「我來點燈。」

  崔小君拽住倦侯。「不用,我就是來看你一眼,待會就走。」

  「你害怕了?」韓孺子握住她的雙手。

  崔小君微微扭過臉,「不怕。就是……就是……」

  「有時會覺得睡覺得地方不屬於自己。」

  「你也有這種感覺?」崔小君抬起眼睛,反射出一絲月光。

  「跟我來。」韓孺子牽著她的手往外走。

  「去哪?」崔小君一步一停,還是跟著出屋了。

  倦侯府很大,人卻不多,此時都已休息。整個府中寂靜無聲,韓孺子帶著妻子在環廊下悄悄行走,在一間廂房門口停下,裡面的呼嚕聲抑揚頓挫。

  「這是曾府丞。」韓孺子小聲說,「他今天肯定喝了不少,連呼嚕聲裡都有酒味。」

  崔小君噗嗤笑出聲來,屋裡的呼嚕聲稍弱,她急忙以手掩口,沒一會,呼嚕聲又起。

  「他不會回家嗎?」她小聲問。

  「他可以回家。可我聽說他家中的老婆很厲害,所以他寧願住在這裡。」

  崔小君斜眼打量倦侯,韓孺子忙補充道:「我和他不一樣,他總也不回家,我十天才有一天住書房……」

  崔小君笑著推他離開,「別在這兒說話,把人家吵醒了。」

  兩人在廊下緩步行走,韓孺子一一介紹裡面住著什麼人,講解他們的鼾聲特點。

  「初時如籬上麻雀,展翅飛起又如南遷鴻鵠。忽忽焉已是大鵬一飛衝天這是鄭府尉。」

  「這個呼嚕像是在吧唧嘴,肯定是賬房何逸,他做夢也在喝酒哩。」

  「磨牙、說夢話,這個是張有才。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他真相,他以為自己是這世上睡覺最安靜的人。」

  「離前面的屋子遠點,杜穿雲住在那,他說自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且房門上有機關,我覺得他在吹牛。可是……今天就不考驗他了。」

  兩人一進進院子往後走,越往後住的人越少,他們的臥房在第三進,正房、廂房加在一起也只住了四五個人。

  兩人站在自己的臥房門口傾聽,裡面的侍女睡得正香,根本不知道女主人悄悄離開,更不知道倦侯夫婦正像小偷一樣站在外面。

  「她睡著之後一點聲音也沒有。」崔小君用極低的聲音說,「每天晚上我都想起來到外屋去看一眼。」

  韓孺子一笑,攜著她的手,繼續今夜的小小探險。

  後花園裡不住人,經過崔小君一個多月的打理,這裡已經初具形態,種種奇香異味在夏夜裡隨風飄蕩,夫婦二人不用再像小偷一樣躡足潛蹤了,並肩走在甬路上,捕風聞香,傾聽蟲鳴蛙唱。

  「感覺好點了嗎?」韓孺子問。

  崔小君笑著點頭,確實,倦侯府更像是屬於她的家了。

  兩人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喁喁細語,不覺月過中天,崔小君靠在倦侯肩上睡著,韓孺子將她輕輕抱起,送回臥房,住在外間的侍女一無所覺。

  到了床上,崔小君仍然緊緊抱住他的一條胳膊,韓孺子合衣而臥,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遠持續,思緒卻不由自主又轉到了得而復失的帝位上,他最清楚不過,崔小君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倦侯府只是暫借給他們的施捨之物,說不定哪一天,一切都會被奪走。

  看過的史書越多,韓孺子想得越明白,廢帝只在一種情況下可能平安度過後半生,那就是新皇帝地位穩固,普天之下再無異心,廢帝自然會遭到遺忘,可大楚的現狀與之相差十萬八千里,那個胖乎乎的小孩連爭奪皇權的資格都沒有。

  大楚注定要亂,廢帝注定不得平安。

  次日一早,韓孺子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崔小君的笑臉。

  「抱歉,昨晚打擾你練功了。」

  「反正我也成不了絕頂高手,偷懶一兩次沒關係。」韓孺子攬住她的脖頸,崔小君笑著躲避,外面的侍女敲門進來了,看到倦侯也在床上,不由得一呆。

  韓孺子已經通知孟娥,接下來,他要準備加入柴韻和崔騰的決戰,如果這只是勳貴子弟之間的一場胡鬧,他希望能藉機與更多人接觸,如果這是東海王策劃的陰謀。他要給東海王一個教訓。

  杜穿雲已經準備好了,找出自己的短劍,一遍遍打磨,聲音尖銳刺耳。讓站在一邊的張有才臉色變幻不定,「你、你真要殺人啊?」

  「當然。」杜穿雲頭也不抬,摸摸劍刃,繼續打磨,「你沒殺過人?」

  張有才搖頭。「可我見過,不只一次。」

  「嘿,那是兩回事。」杜穿雲拔下一根頭髮,對著劍刃吹過,看著兩截頭髮飄落,稍微滿意。

  屋子另一頭,韓孺子正在與杜摸天交談,這麼大的事情,他不能向杜穿雲的爺爺隱瞞。

  老爺子並不驚訝,淡淡地說:「玩玩就好。別惹出事。」

  杜穿雲抬頭說:「放心吧,爺爺,我出手有分寸。」

  「嘿,你才鬥過幾次,就敢說自己有分寸?打架不是比武,就算是經驗豐富的老劍客,也保不齊失手。」

  張有才低聲道:「原來你沒真殺過人。」

  杜穿雲瞪他,卻沒有反駁。

  杜摸天起身向倦侯拱手告辭,沒多久又回來了,扔給杜穿雲一根硬木棍。長度與短劍相差無幾,「用這個。」

  杜穿雲剛磨好劍,十分滿意,看著膝蓋上的木棍。大為不滿,「我是劍客,不是乞丐,拿根木棍算什麼?我寧可空手。」

  「那就空手。」杜摸天對孫子從不客氣,「劍客是那麼好當的嗎?爭強好勝、嗜殺無度,那是用劍的混子。不是劍客。」

  「爺爺,你還帶我當過刺客呢。」

  「大國師出有名,小民行必有因,當初刺殺楊奉是為朋友報仇,你什麼時候見過爺爺無緣無故打架?」

  杜穿雲低頭不語,韓孺子覺得杜摸天的這些話是在說給自己聽的,但他也沒有吱聲。

  杜穿雲無奈地收起磨好的短劍,拿起木棍,嘆了口氣,「好吧,就用它,就算對方真刀真槍,我也絕不濫用兵器,頂多挨幾刀,死不了。」

  杜摸天從孫子手裡奪過短劍,送到倦侯面前,「請倦侯保留此劍,用與不用,由倦侯決定。」

  韓孺子起身,鄭重地接過短劍,「我不會讓此劍蒙羞。」

  老劍客笑笑,轉身走了。

  杜穿雲茫然不解,「我跟著爺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他居然相信你而不相信我!」

  韓孺子對張有才說:「禮尚往來,去衡陽侯府請柴小侯前往西市不歸樓一聚。」

  當天下午,柴韻帶著兩名隨從應邀而至,一進雅間就拱手笑道:「倦侯挺會選地方,不歸樓不錯,前些年我常來,可這裡的酒太素,我們現在常去南城的蔣宅和城外的逍遙莊,那才是好地方,酒好,人也好。」

  韓孺子假裝聽不懂,笑道:「人好有什麼用,我又不能對著掌櫃、夥計喝酒。」

  「哈哈,倦侯真是有趣。」

  兩人客套一番,坐下喝酒聊天,隨從站在一邊捧場,得到主人的暗示之後,都退出雅間。

  「倦侯決定了嗎?」柴韻直接問道。

  「為什麼不呢?就當玩了。」

  「好,倦侯此言深得我心,不就是玩嘛。像咱們這種人,當官不願意到處磕頭,經商捨不得這張臉,也受不得風霜,人生一世,無非就在這骷髏世界中走一遭,結交三二知己,遍嘗世間美味,採摘閨中芬芳,一個字,玩唄。」

  「玩就好好玩,我可不想輸。」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倦侯露面,杜穿雲出劍,一切水到渠成,我打聽過了,崔騰那邊沒有高手,把他捉來好好羞辱一番,讓他再不敢囂張,咱們也算是揚名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問。」

  「倦侯請說。」

  「歸義侯同意崔家的求親了嗎?」

  柴韻微微一愣,「他有什麼不同意的?那老兒巴不得能與崔家結親。」

  「我有一個主意,如果歸義侯同意親事,咱們就說崔騰迷戀匈奴女子,對大楚不忠,如果歸義侯不同意,咱們就說崔騰仗勢強娶,總之咱們是路見不平、仗義而為。」

  柴韻又愣了一會,突然大笑道:「你他娘的真是聰明,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1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34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章 荒園混戰

  王侯子弟打架跟普通人也沒有多大區別,約好時間、地點,見面之後先是互相挑釁、揭老底,衡量對方實力,都覺得己方勝算大,那就是一場混戰,一方膽怯,引發的就是追逐戰,如果有大人物居中勸說,也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柴韻和崔騰的這一戰沒有勸說者,一位是衡陽主寵孫,一位是崔太傅之子,沒人敢趟渾水。

  時間是下午,中午喝飽喝足,正好發洩過剩的精力。

  地點是西北城的一座荒園,這裡曾經屬於某位王侯,多年無人居住,只有一名老僕留守,一見情形不對,早躲進屋子裡呼呼大睡。

  園內雜草叢生,暗藏條條小路,全都通向一塊空地,空地緊挨一座半毀的亭子,周圍立著三五棵高樹,幾條野狗躥來躥去,一發現有人來,驚慌逃跑。

  崔騰一夥先到,佔據了半座亭子,七八十人,一多半是貴公子,剩下的大都是奴僕,真正的武師只有五個人,站在最前方,一個個昂首挺胸,手持齊眉棍。

  柴韻的隊伍來得稍晚,人數卻更多一些,將近百人,同樣一多半成員是勳貴子弟,武師更少,只有三個,杜穿雲不算在內,他穿著僕人的服裝,跟隨在倦侯身邊,他的任務是趁亂活足崔騰。

  張有才也想來,被韓孺子拒絕。

  韓孺子本以為這次約架也會選在夜裡,柴韻卻想著晚上回去給老祖母請安,因此希望天黑之前結束戰鬥。

  看到滿園子半人高的芳草之後,韓孺子放心了,在這裡孟娥完全可以隱藏起來保護他。

  老實說,他挺喜歡今天的感覺。

  太陽升起不久,他們就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許多人之前已經見過面,這回就算是「老朋友」了,對廢帝的敬畏與警惕逐漸消失。幾杯酒下肚,他們也敢過來跟倦侯打招呼,其中數人跟張養浩一樣,在皇宮裡當過侍衛。面對廢帝發出拐彎抹角的感慨更像是興災樂禍,可這總比視而不見要好一點。

  等到柴韻親自出面再度向眾人介紹倦侯時,大家的熱情達到了頂峰,韓孺子發現,如果別看得太認真。也別想得太多,他能接受這些熱情,甚至可以小小地感動一下。

  這份幻覺是被張養浩無意打破的,眾人當時正要出發,一片混亂,他走過來,已經喝多了,摟著倦侯的肩膀,大著舌頭說:「這樣……多好,從前我瞧你就不是……當皇帝的料。你缺少那個……那個氣度,一看就不自信,現在你就好多了……好多了,哈哈。」

  張養浩大概是好心,韓孺子聽在耳中卻如萬針攢心,臉上擠出微笑,「你也不錯,比在皇宮裡自在。」

  張養浩指著倦侯不停晃動手指,似乎要說幾句發自肺腑的真心話,被朋友拽開。加入到出門的隊伍中去。

  杜穿雲緊跟倦侯,低聲問:「看準時機,別等我被人砍得不能動了,才想起來把劍給我。」

  「放心吧。」韓孺子拍拍貼腿垂下的短劍。偷偷攜帶兵器的人不只他一個,大家的想法都一樣,萬一對方帶著兵器,自己不能吃虧,反倒是三名武師只帶棍棒。

  韓孺子暗自敬佩一劍仙杜摸天,他是真正的老江湖。沒讓杜穿雲帶劍。

  兩伙人在荒園中相遇,最先吵起來的不是帶頭人柴韻與崔騰,而是各自的同伴。

  「張三,你竟然敢來!欠我的銀子還沒還,今天咱們做個了斷。」

  「李四,上次挨打不夠是吧,今天還得再打!」

  「二哥,你怎麼在那邊?咱們家可不出叛徒。」

  ……

  這些勳貴子弟彼此都認識,恩怨不少,一開始還以認人為主,吵得不算激烈,慢慢地怒氣上升,開始有人動手,你掄我一拳,我踢你一腳,被朋友和僕人們拉開,今天的主角畢竟不是他們。

  柴韻越眾而出,舉起右臂,雙方都安靜下來。

  「崔騰,別躲在後面了,出來說話。」

  崔騰從五名武師身後走出來,站在台基上,居高臨下,「行啊,小柴子,找來不少人,沒把你的乳母也叫來?你一害怕的時候不就喜歡吃她的奶水嗎?」

  柴韻大笑數聲,「崔騰,你出門的時候剛和你家老君聊過天吧,嘴巴一樣臭。」

  「少廢話,咱們比人頭,然後開打。」崔騰顯然不是第一次約架,頗講規矩。

  「等等。」柴韻高舉雙臂,吸引眾人的注意,然後大聲道:「諸位公子,今天這一架要打得明明白白,這位崔騰崔公子,大家都認識,乃是當朝太傅、南軍大司馬崔宏之子,仗著家中的勢力,強行向歸義侯的女兒求親。歸義侯一家嚮往衣冠禮儀之國,不遠千里前來投誠,天子當年親迎城外……」

  「你在說什麼?」崔騰打斷柴韻,一臉的莫名其妙,這可不是他記憶中的小柴子。

  柴韻不理他,繼續道:「歸義侯一家奉公守法、老實本分,多年來從未惹過是非,可就是這位崔公子,仗著父親的權勢,強行提親,歸義侯不同意……」

  崔騰臉紅了,怒道:「誰說歸義侯不同意了?他說女兒還小,要等兩年……再說這關你屁事?你不就是垂涎胡尤的美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今天來見你是要秉持公道,不能讓你敗壞大楚的名聲,讓歸義的匈奴人以為大楚都是你這種仗勢欺人的無恥之徒。」

  崔騰脾氣本來就暴躁,被柴韻一番話說得義憤填膺,伸出手臂,抖了好一會才吐出幾個字:「打,給我打斷他的賤骨頭!」

  僕人先衝上去,他們手中也都拎著長短不一的棍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後一通胡掄,嘴裡哇哇大叫,半天也打不著一下。

  雙方的武師更講究些,推開奴僕,互相抱拳行禮,說了幾句,捉對廝打,崔騰一方多出兩名武師,站在邊上掠陣,沒有加入戰團以多敵少。

  勳貴子弟們隨後參戰,空地太小,他們衝入附近的雜草叢中打鬥,都很小心,沒有拿出自己藏著的兵器。

  柴韻和崔騰大叫大嚷,一會隔空對罵,一會指揮他人,忙得不亦樂乎。

  也有一些人自恃身份,拒絕參戰,向兩邊退卻,只在嘴上助威。韓孺子就在這些退卻者當中,杜穿雲已經沒影,他要趁亂活捉崔騰,這時不知躲到哪去了。

  戰場越擴越大,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多,可是真打的沒有幾對,除了那幾名武師,其他人都想以多欺少,少的一方通常轉身就跑,與大量同伴匯合之後,反身再追。

  慢慢地,韓孺子離空地越來越遠。

  這跟他想像中的打鬥不太一樣,他還以為武師們會一個接一個地上場比武,其他人只管叫好呢,結果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混戰,混亂到分不清誰和誰是一夥的。

  一名少年舉著棍棒,大喊大叫著撲來,韓孺子覺得自己好像在柴府中見過此人,正想仔細辨認,棍子已經砸過來了,他不想打架,轉身就跑。

  在草叢中沒跑出多遠,追趕者沒影了。

  韓孺子感到失望,還有幾分可笑,原來這真是一場勳貴子弟之間的混戰,沒有章法,沒有陰謀,連唯一說得過去的藉口,都是他想出來的。

  早知如此,他真不應該接受柴韻的邀請。

  可事已至此,總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他身上還有杜穿雲的短劍,於是韓孺子轉身往回走,結果迷失了路徑,到處都有人聲,他分不清方向。

  「嘿,你也來了。」附近的一個聲音說。

  韓孺子轉身看去,居然瞧見了東海王。

  「我剛才沒看到你。」韓孺子立刻警惕起來,四處張望。

  東海王從草叢裡走出來,獨自一個,連名僕人都沒有,「我坐在亭子裡,真是要命,本來說好先比爵位的,沒想到說打就打。嘿嘿,我就猜到柴韻肯定會拉攏你。」

  東海王看上去比在皇宮裡正常多了,沒那麼囂張跋扈,看到韓孺子好像還挺親切。

  「我也猜到你會來。」韓孺子打量東海王,按道理,他們各站一方,應該打一架才對,他的內功雖然還沒有什麼起色,跟著杜氏爺孫好歹蹲了幾個月馬步,練過一套拳法,不怕手無寸鐵的東海王。

  「你不是真要打架吧?」東海王止步笑著說,左右看了看,見沒有外人,繼續道:「爭奪帝位才應該拚個你死我活,為這兩個傢伙,值得嗎?」

  韓孺子也笑了,馬上又沉下臉,「林坤山和報恩寺的瘋和尚是你指使的吧?」

  東海王聳聳肩,「沒錯,是我,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去小南山暗香園呢?讓我白費周折。」

  沒想到對方承認得這麼痛快,韓孺子不由得愣住了。

  「我若想害你,用不著這麼複雜的計畫,其實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麼?」

  附近傳來叫喊聲,似乎有一群人衝過來,東海王道:「今晚子時,齊王府後巷,有膽子你就來見我,我一個人,你帶幾個都行,咱們聊聊皇帝的事情,還有楊奉。走吧,回去勸勸,柴韻和崔騰都是瘋子,別讓他們真惹出事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1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41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 草叢中的雙腳

  事後,荒園對決被吹得天花亂墜,越是當事者越言之鑿鑿,將混戰描繪成一場空前絕後的慘烈大戰,死傷無數,鮮血染紅了雜草,幾天之後,那塊土地上開出的花都是紅色的……

  對這些傳言,韓孺子將會覺得可笑,當時卻的確感受過真實的緊張。

  杜穿雲活捉了崔騰,這一點也不難,崔家二公子根本沒想有人真敢對自己下手,站在亭子台基上,一邊指揮武師和僕人戰鬥,一邊與柴韻對罵,武師們也懷著同樣的想法,因此只顧賣力表演,沒有特意保護主人。

  杜穿雲繞到亭子後面,突然跳出來,撲倒崔騰,抱著他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後扛在肩上跑進草叢裡。

  事情發生得太快,崔騰毫無反抗,連叫喊都沒有,周圍的武師與僕人甚至沒有發現異常,只有柴韻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崔騰鼠輩,今日落入我手,看你還敢囂張!」

  雙方的幾名武師打得都不認真,忙著擺花架子,聽到柴小侯的話,一塊望去,全都大吃一驚,崔家的武師急忙追去,柴家的武師則退回保護主人。

  「來我這兒幹嘛?還不快去追,不能讓崔騰被奪走!」柴韻怒道。

  兩名武師離去,一名武師堅持留下,以防萬一。

  如果說之前的混亂雙方心照不宣,自從崔騰被抓之後,混亂失控了。沒幾個人看到當時的場景。傳言像蝗蟲一樣在草叢中蹦達。從「崔騰被抓」迅速變成了「崔騰被殺」。柴韻一夥人有不少事先聽說過活捉計畫,這時竟也莫名其妙地覺得柴小侯有可能做出殺人之舉。

  韓孺子與東海王分頭亂跑,無論走到哪都聽到有人喊「崔二公子死了」,不由得大驚,此事若真,杜穿雲可惹下不小的禍事。

  韓孺子本想回到亭邊的空地上,不知怎麼跑到了牆邊,正要調頭。一棵大樹上傳來輕輕的叫聲:「嘿,我在這兒。」

  杜穿雲像隻豹子似地將獵物帶到了高處,這時正蹲在一根樹枝上衝倦侯招手。

  「崔騰……」韓孺子正要發問,聽到附近有叫喊聲,急忙跑到樹後,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杜穿雲將倦侯拉上去,讚道:「身手挺靈活,以後可以跟我學輕功了。」

  韓孺子笑了笑,在樹枝上不敢亂動,只能扭頭觀望。直到抬頭才看見崔騰,他坐在更高一些的樹枝上。雙手放在手後,大概是被捆起來了,嘴裡塞著布,既憤怒又害怕,臉色青紅不定。

  「把他交給柴韻。」韓孺子說,看到崔騰沒死,他鬆了口氣。

  「不急,多嚇他一會……有人過來了。」杜穿雲指著遠方。

  「行了,做到這足夠了,讓他們自己救人吧,咱們走。」韓孺子抬頭又看了一眼崔騰,想他對說幾句,又覺得沒必要,順著樹幹慢慢下去。

  杜穿雲還沒玩夠,可是不能違背命令,只好一躍而上,站在地上將倦侯接下來。

  「他們能將崔騰救下來吧?」韓孺子抬頭望去,崔騰坐的位置不矮。

  「那麼多人,搭人梯也把他弄下來了。」杜穿雲一點也不擔心,他在樹上已經觀察過了,帶頭向無人之處走去,「原來這麼簡單,白瞎我的精心準備了,柴小侯會給咱們銀子吧?」

  「他看到你帶走崔騰了?」

  「看到了。」

  「那就行。」韓孺子相信柴韻不至於賴賬,而且他此時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東海王今天的表現讓他感到困惑,心中猶豫著要不要赴今晚之約。

  前方的杜穿雲停下了,韓孺子差點撞上,「怎麼了?」

  「噓。」

  韓孺子以為杜穿雲發現了其他人,斜身向前方看去,心中猛地一震。

  一雙人腳從草叢中露出來。

  杜穿雲扭頭看了一眼,見倦侯沒有特別驚恐,說:「去看看,難道真有人打架下死手了?」

  韓孺子感到不安,可還是跟著杜穿雲走過去。

  草地上躺著一名衣裳整潔的青年,身下的雜草卻已鮮血染紅。

  「這是誰?不像武師或者僕人,也不像柴韻請來的傢伙。」杜穿雲驚訝地問。

  韓孺子的心提起來了,這是一場胡鬧,不應該死人,如今卻有一具屍體擺在眼前,而且他覺得眼熟,不由得上前一步,彎腰仔細觀察,那張臉孔已經失去生機,嘴唇微張,眼神空洞。

  韓孺子見過死人,卻是第一次見到死人的眼睛,只覺得體內陣陣發涼,然後終於認出了死者的身份,「他是匈奴王的質子。」

  「質子是什麼玩意兒?」

  「匈奴王送到大楚當人質的王子。」

  「匈奴人,看著不像……那還好,匈奴人都很壞,死就死了吧。」

  韓孺子搖搖頭,「有點不對,你看看他真死了嗎?」韓孺子膽子夠大了,也不敢靠屍體太近。

  杜穿雲走過去,伸手探探鼻息,趴在胸口上聽了一會,抬頭道:「死透了。」

  附近傳來一陣喧嘩,韓孺子示意杜穿雲別吱聲,兩人都蹲在地上,可來者若是走近,還是能發現他們。

  「找到二公子了,他還沒死!」有人喊道,喧嘩聲漸漸遠去。

  韓孺子長出一口氣。

  杜穿雲莫名其妙,「是你殺的人?」

  「當然不是。」

  「那你緊張個什麼勁兒?咱們走吧,讓別人處理屍體。」

  韓孺子沒動,想了一會,低聲說:「事情不對勁兒。」

  「怎麼了?這幫傢伙根本不會打架,保不齊有人一時失手。」

  「不對,附近沒有打架的痕跡,屍體是從別處搬來的。」

  「那也跟你沒關係啊。」杜穿雲平時最愛惹事,這時卻覺得倦侯多事了。

  韓孺子越想越不對,他記得這名匈奴王子,此人曾經在宮裡當侍從,還跟張養浩打過架,身為質子,在京城很孤立,不可能受邀參加柴韻和崔騰之間的爭鬥,如今卻無緣無故死在這裡,十分可疑。

  「把屍體搬走,先藏起來。」韓孺子說。

  杜穿雲睜大眼睛,「你……」

  「快點,沒時間解釋。」韓孺子的心事本來就重,身為廢帝之後更是狐疑多慮,死者身份特殊,大楚與匈奴正在交戰,他不想在這種時候惹來麻煩,甚至有一種感覺,拋屍者選擇這個時機,沒準就是為了陷害廢帝。

  「往哪藏啊?咱們也不可能背著屍體到處走。」杜穿雲左右看了看,突然貓腰跑進草叢,沒一會又回來了,「真幸運,附近有一口枯井,扔進去吧,一時半會沒人能發現。」

  杜穿雲抓住屍體的雙手,抬頭對倦侯說:「幫忙啊,我一個人可不行。」

  韓孺子有點希望杜穿雲能一個人扛走屍體,可是沒辦法,只好上前幫忙,抓住雙腳。

  兩人抬著屍體悄悄行進,一聽到遠近的叫喊聲就停下來等待一會,好在崔騰吸引了園中所有人的注意,一時無人到這邊來。

  枯井離著不遠,兩人將屍體扔進去,附近找不到可遮蓋之物,反正井裡面黑黢黢一片,站在上方望不見異常。

  「幸虧是咱們先發現屍體。」韓孺子說,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已用盡了力氣,強掙扎著起身,打算儘早離開是非之地。

  「咱們走的是出園小路之一,待會很可能還會有人走,那灘血跡怎麼辦?」杜穿雲對這種事更仔細些。

  「不管了,只要屍體今天不被發現就行。」

  遠處的叫喊聲變得響亮,韓孺子和杜穿雲匆匆離去,沒有親眼目睹後面的事情。

  這天夜裡,韓孺子忍住好奇心,沒有去見東海王。作為廢帝,怎麼胡鬧都沒事,頂多坐實「昏君」的稱號,若是不小心捲入朝廷陰謀,卻是死路一條。

  崔小君察覺到倦侯的異樣,卻沒有多問。

  第二天一大早,柴韻派人來請倦侯。

  韓孺子和杜穿雲一塊去的,柴韻親自出府相迎,喜形於色,「昨天你們兩個走得太早了,沒看到崔騰的醜態,他嚇哭了,當眾大哭,笑死我了。他還說要讓崔太傅殺了你和我,給他報仇,可我知道,他根本不敢對家裡人說起這件事,哈哈……」

  柴韻叫來自己最好的幾個朋友,一塊宴請倦侯,席上眾人激揚慷慨,好像剛從戰場上歸來,吹噓自己的膽量,嘲笑敵人的懦弱。

  有人提起了那片血跡,可是在一連串誇張的傳言當中,真實的血跡反而無人關注。

  酒過三巡,柴韻湊到倦侯耳邊低聲說:「銀子已經送到府上,一兩不少。」

  韓孺子笑笑,這筆錢柴韻本人其實沒出多少,他設了一個賭局,輸贏只看倦侯的手下敢不敢活捉崔騰,他贏了,足夠支付六萬兩銀子。

  「今晚一塊出去玩吧。」柴韻笑著發出邀請。

  「玩什麼?」

  柴韻大笑,「跟我來就是,肯定讓你玩得開心就是。」

  韓孺子本想拒絕,正好張養浩過來敬酒,仗著酒勁大聲道:「柴小侯,出去玩可不能忘了我,倦侯是我給你請來的。」

  「都去,大家都去!」柴韻豪爽地說,引來一片歡呼。

  韓孺子笑著舉杯,算是答應了,目光卻時常盯向張養浩,怎麼想都覺得匈奴質子的死亡與此人有關,只是不明白這背後究竟藏著什麼陰謀。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16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 4

    主題

  • 589

    回文

  • 1

    粉絲

...........................one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