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關閉
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72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43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 勳貴的玩法

  一行人先去了南城的蔣宅,這裡是一處私宅,並非公開的玩樂之地,普通百姓有錢也進不去,柴韻卻能通行無阻,到這裡就像回到家一樣。

  作為「新人」,韓孺子心懷惴惴,結果這裡卻與他想像得完全不一樣,裝飾得精致清新,迎來送往的僕人跟皇宮裡的太監一樣小心謹慎,如無必要,幾乎從不開口,連走路都沒有聲音。

  蔣宅的主人是名四五十歲的男子,身材高大,一捧醒目的髯鬚,穿著打扮像是一名員外,親自迎接柴韻,引向內室,一路謔笑,即使柴韻揪鬍子,他也不惱,笑得很開心,對倦侯他則非常客氣,沒有表露出特別的興趣。

  「柴小侯,你得賠我損失。」在房間裡,主人佯怒道。

  「咦,我們剛進來,連酒還沒喝一杯,何來損失一說?蔣老財,你想錢想瘋了!」柴韻也不惱,知道對方還有話說。

  蔣老財正色道:「柴小侯是知道的,能在我這裡稱為貴客的沒有幾位,柴侯算一位,還有一位你認識。」

  柴韻臉色微沉,「崔騰。」

  「對啊,現在到好,柴小侯一出手,崔二公子估計好長一段時間不會來我這裡,你說,這筆損失應不應該算在你頭上?」

  柴韻大笑,一把揪住那捧鬍子,「你個老滑頭,賬算得倒清。行,崔騰不來,我多來兩次不就得了?況且,我不是帶來新人了?」

  蔣老財向倦侯笑著拱手,點到即止,退出房間,安排歌伎和侍酒者。

  房間仿古制,眾人席地跪坐,身前擺放食案,柴韻與倦侯坐主位,張養浩等四人分坐兩邊,六名年輕女子侍酒。兩名歌伎輪流唱曲,調子都很舒緩,有幾曲頗有悲意。

  沒人說話,公子們傾聽曲子。侍酒者盡職斟酒,不出一言。

  韓孺子聽先生講過《樂經》,裡面儘是微言大義,真說到鑑賞力,基本為零。只覺得唱曲者哼哼啞啞,毫無趣味可言,柴韻卻聽得頗為入迷,偶爾還跟著哼唱,興之所致,乾脆側身臥倒,枕在身邊侍酒者的腿上。

  侍酒者熟練地向柴韻嘴裡小口倒酒,另一隻手輕拂膝上人的鬢角,好像他是一條聽話的小狗。

  曲風至此一變,兩名歌伎顯然非常瞭解柴小侯的心事。憂傷轉為靡麗,眉目傳情,卻又半遮半掩,即便是從無經驗的韓孺子,也能聽出曲中的挑逗之意。

  張養浩等人都已放開,與身邊的侍酒者耳鬢廝磨。韓孺子不喜歡這種事,低著頭默默喝酒,侍酒女子幾次靠近,他都不做回應,女子很乖巧。向柴小侯望了一眼,不再有更多動作,只是老實斟酒。

  柴韻起身,侍酒者和歌伎會意退下。他笑著問道:「倦侯不喜歡這裡嗎?」

  「香味太重,熏得我頭疼。」韓孺子想了一會才找出藉口。

  其他五人大笑,柴韻道:「我明白了,是我太急,不該帶倦侯來這種地方,走。到別處玩去。」

  「這裡其實也不錯。」韓孺子有點擔心柴韻會將自己領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柴韻卻是想起什麼就必須實現的人,起身向外走去,張養浩等人興致正濃,只能戀戀不捨地起身跟隨。

  另一間房裡,杜穿雲和幾名僕人正與一群侍酒女子打得火熱,杜穿雲年紀不大,懂的卻不少,正神采飛揚地講笑話,逗得眾女咯咯嬌笑,手中酒壺不停灑酒。

  柴韻往裡面看了一眼,扭頭對倦侯說:「這小子是個玩意兒,倦侯願意將他讓給我嗎?出多少錢我都願意。」

  「他不是僕人,是我請來的教頭……」韓孺子可不會將杜穿雲讓給任何人。

  柴韻也是說著玩,拉著韓孺子就走,「就讓他們在這兒玩吧,咱們去別處。」

  韓孺子想叫杜穿雲,其他公子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推著他就走。

  天已經黑了,六人跳上馬,將僕人扔在蔣宅,縱馬在街上奔馳,柴韻已有些醉意,放聲呼嘯,驚得路人紛紛躲避。

  回到北城之後,柴韻收斂一些,情緒又變,居然憂國憂民起來,與倦侯並駕而行,說道:「倦侯大概覺得我只是一名酒色之徒,其實我何嘗沒有凌雲之志?可是有什麼用?大楚已然如此,與其費力不討好,不如隨波逐流,倦侯以為呢?」

  「我現在就在跟著你『隨波逐流』,連去哪都不知道。」

  「哈哈,倦侯還是皇帝就好了,我願意從此不碰酒色,專心給你當一名忠臣。」

  一提起「皇帝」二字,張養浩等人都自覺得放慢速度,離他們遠一點,話無遮攔不僅是膽量,更是一種特權,柴韻有,他們沒有。

  韓孺子搖頭,「在皇宮裡最開心的時候也不過是天氣變好一點,哪有機會夜馳京城?」

  「說得好!」柴韻鞭打坐騎,加快速度,韓孺子等人追隨其後。

  路上遇上一隊巡街官兵,柴韻也不減速,當著官兵的面拐進一條巷子裡,官兵大呼小叫地追了一會,也就放棄了。

  「跟官兵不能講理!」柴韻大聲道,興奮勁兒又起來了,「越講理,他們越懷疑你有問題,能跑就跑,他們都很懶,不會追太久,而且一旦追不上,他們也不會上報,以免擔責任。」

  話是這麼說,可也只有柴韻這樣的人敢於實踐,萬一被捉,他有辦法逃脫懲罰,別人斷然不敢嘗試,張養浩等人緊緊跟在柴韻身後,神情慌張,直到身後再無追兵,才放肆地大笑。

  六人騎馬在街巷中轉來拐去,韓孺子隱約覺得路徑有些熟悉,他嘴上說要「隨波逐流」,心裡卻沒做好準備,忍不住又問道:「咱們這是要去哪?」

  柴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勒住坐騎,「到了。」

  這裡顯然是某座府第的後巷,韓孺子正努力辨認,張養浩吃驚地說:「這不是崔宅嗎?」

  韓孺子想起來了,這裡的確是崔宅,他從前來過。走的是正門,因此沒有馬上認出。

  「沒錯,就是崔家,咱們來跟崔騰開個小玩笑。」柴韻興致勃勃。又往前走出一段路,指著一扇門說:「崔騰受了驚嚇,不敢回內宅,肯定住在這裡。」

  張養浩開始害怕了,拍馬上前小聲勸道:「柴小侯已經贏了……」

  柴韻神情立變。冷冷地斜睨張養浩,「你怕了?」

  「不不……」張養浩更怕眼前的人。

  「你從前跟崔騰玩過,不想得罪他?」

  張養浩露出訕笑,「崔二昨天連膽都嚇破了,誰願意跟這種人玩?」

  柴韻這才笑了,咳了兩聲,向同伴們各看了一眼,突然縱聲高呼:「崔騰,出來爬樹啦!」

  柴韻連喊幾聲,停下來又看向同伴。張養浩等人既害怕又興奮,也跟著大叫崔騰爬樹,只有韓孺子沒開口,在一邊笑著傾聽,心裡卻在感慨,勳貴本應是大楚的根基,卻已衰落成這個樣子,皇宮裡的人大概永遠也看不到、想不到,自己還曾經幻想過張養浩會是未來的猛將與忠臣,其實只是一廂情願。

  後門突然被推開。從裡面衝出一大幫人,手持刀槍棍棒。

  柴韻早有準備,拍馬就跑,大笑不止。張養浩等人跑得更早,其中一人甚至跑在柴韻前頭,只有韓孺子沒經驗,跑慢一步,一根棍子從身後飛來,擦肩而過。把他嚇了一跳。

  身後的叫罵聲漸漸消失,柴韻放慢速度,對追上來的倦侯笑道:「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夜晚。」

  韓孺子笑著搖頭,這些人的玩法的確超出了想像,他還感到納悶,宗正府、禮部平時嚴肅得跟獄卒一樣,連走幾步路都有規定,難道對勳貴子弟們的胡鬧一無所知?或者知而不管,就跟那些巡街官兵一樣,追不上就乾脆當事情不存在?

  夜色越來越深,柴韻的玩興也隨之越來越濃,繼續走大街、拐小巷,中途又撞上一次官兵,來不及加速逃跑,柴韻乾脆停下,與帶頭的軍官打招呼。軍官顯然認得柴小侯,不僅沒有呵斥,還熱情地送行一段路。

  在一條特別安靜的街上,柴韻再次停下,指著前方的一座府第,「倦侯知道這是誰家嗎?」

  韓孺子早就繞暈了,對這裡毫無印象,在夜色中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於是搖頭,「不知道。」

  「這裡就是歸義侯府第,咱們去拜訪京城第一尤物吧。」

  韓孺子一驚,「這不好吧……」

  柴韻笑道:「倦侯真是老實人,這回不是突然襲擊,也不是趁夜尋香,咱們是受邀而來。」

  「受邀?受誰的邀?」

  「當然是美人胡尤。」柴韻拍馬前行,「全要感謝倦侯,是你出的主意,才能讓我得到美人的注意,今早受邀,約我子夜會面。」

  韓孺子此前建議柴韻師出有名,可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結果,「既然是約你,我們跟著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胡尤豔名遠播,誰不想看一眼真容?你們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有此機遇,我怎可獨享?」

  韓孺子還在想藉口拒絕,張養浩等人卻都激動不已,一個勁兒地感謝。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種事我見多了,萬一胡尤令人失望,你們得替我做個見證,今後再有人提起胡尤,咱們一塊打他的嘴。」

  「如果胡尤真是天下無雙的美人呢?」一人笑著問道。

  「想我柴某也配得上胡尤之美,那就請諸位替我揚名。」柴韻十分得意。

  歸義侯府的正門不開,一行人騎馬在牆下緩行,很快張養浩指著前方說:「有了。」

  一道木梯斜斜靠在牆邊,靜候佳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1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44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 持弓少女

  柴韻是偷情高手,除非美人在懷,他是不會輕易放鬆警惕的,事先就將美醜兩種可能都說清楚,跳下馬,將韁繩交給張養浩,雙手按住木梯壓了兩下,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對之前在崔宅後巷跑得最快的那位公子說:「七郎,你先進。」

  被叫作七郎的青年一愣,「啊?我先,不合適吧。」

  「呸,想什麼呢,讓你進去探路,你剛才跑得不是挺快嘛,現在給你機會走在最前面。」

  七郎臉一紅,不敢拒絕,雙手扶梯向上攀爬,中途停下,低頭問道:「柴小侯,裡面不會有危險吧?」

  柴韻冷冷地道:「我等你告訴我呢。」

  七郎訕笑一聲,只能繼續攀爬,到了牆頂,向裡面望了一會,小聲道:「烏漆抹黑的,看不到人。」

  「廢話,當然沒人,胡尤是侯門之女,難道還能等在牆下?快點進去,到處踩踩,沒有惡作劇,就叫我一聲。」

  七郎很不情願,嘀咕道:「早知如此,應該帶一名僕人……」可還是翻過牆頭,「這邊也有梯子。」

  「小點聲。」柴韻斥道。

  牆內安靜了,柴韻向倦侯微笑道:「偷香竊玉的勾當終歸有一點風險,曾有一位前輩,被家主逮到,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尿水,從此聲名掃地,只能在煙花之地尋花問柳,大門小戶的良家女子誰也不肯接近他了。」

  韓孺子笑著搖頭,心裡更鄙視眼前的柴韻,而不是那位「前輩」。

  「柴小侯,裡面沒事。」牆內傳來七郎的聲音。

  柴韻笑笑,整整衣裳,緩步上梯。走到牆頭時俯首道:「一個個進來,無論如何讓你們一睹芳澤,不虛今晚之行。然後……請諸位恕我禮數不周,自己回家去吧。還想去蔣宅的,就在那裡等我,一切花銷算在我頭上。」

  張養浩等人喜不自勝,趕快找地方將馬匹栓好,跑回來搶梯子,明知胡尤沒有等在牆內,也想先進去。

  「進來吧。」牆內傳來柴韻的聲音。

  張養浩等人象徵性地向倦侯謙讓了一下,爭先恐後地攀梯登牆。

  「倦侯。就差你了。」柴韻的聲音說。

  韓孺子心內猶豫已久,終於下定決心,不想再跟柴韻瘋下去,小聲道:「你們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牆內安靜片刻,柴韻大概很不滿,再開口時聲音十分冷淡,「胡尤……歸義侯小姐也邀請你了,進來吧。」

  「我?」韓孺子驚詫不已,可他還是不想進去。「我不認識她,也不想認識,我還是回家吧。張養浩。如果你們去蔣宅,請幫我告訴杜穿雲,讓他快點回府。」

  牆內沒有聲音,韓孺子就當柴韻同意了,邁步向栓馬的樹下走去,幾步之後又停下了,轉身向牆頭望去,覺得奇怪,柴韻說話的語氣不對。竟然稱胡尤為歸義侯小姐,就算進牆了。似乎也沒必要突然變得講禮貌。

  牆頭上多出一人,筆直站立在上面。韓孺子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可是能看到那人正開臂引弓,看架勢是要射擊,目標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韓孺子大驚,下意識地拔腿就跑,只要十幾步,就能躲到馬匹後面,可是箭矢更快,嗖地一聲,利箭從頭頂掠過,正落在前方數步的地方,刺在土中,微微顫抖。

  韓孺子急忙止步,牆頭上傳來一個嚴肅的女子聲音,「第二箭射的是人,別以為天黑我就不準。」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對方的箭的確很準,自己肯定跑不過,只得慢慢轉身,說:「我跟你無怨無仇。」

  「少廢話,上來。」女子語氣越發嚴厲。

  韓孺子慢慢走向木梯,希望孟娥還能像從前那樣突然冒出來救自己,可今晚柴韻帶著他騎馬亂跑一氣,除非是神仙,誰也不可能追到這裡。

  這是柴韻等人設下的陷阱?韓孺子心中一震,扶住梯子,抬頭對上面的人影說:「你為東海王做事?」

  「什麼東海王、西海王,再廢話……我就射傷你的腿,拖你上來。」

  女子沒說射死,而是射傷,這讓她的威脅更可信幾分,韓孺子無法,只得攀梯上牆。

  牆頭上,女子仍然彎弓搭箭,箭鏃對準韓孺子。

  夜色正深,月光卻很明亮,韓孺子終於大致看清了女子面容,那是一張極為美麗的臉孔,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只覺得心中一動,險些從牆頭掉下去。

  女子與他年紀相仿,心志卻很成熟,一看舉動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將弓弦又拉開一點,冷冷地說:「果然是一個昏君。」

  「你就是胡尤……不不,歸義侯的女兒?」韓孺子問道。

  女子垂下手臂,弓與箭互換手掌,右手揮動長弓,韓孺子無路可逃,只能跳進牆內,背上還是挨了一下。

  歸義侯家的牆沒有宮牆那麼高聳,卻也不矮,韓孺子落地之後震得腳掌發麻,在地上坐了一會,站起轉身,只見柴韻等五人在牆邊一字排開,正無奈地衝他苦笑,還有兩男一女手持刀劍看著他們。

  「抱歉,我沒有選擇。」柴韻笑道,似乎不是特別緊張,指著身邊的七郎,「這個小子最壞。」

  一名持刀男子低聲道:「閉嘴,沒讓你說話。」

  柴韻閉嘴,做出一個安撫的動作,請對方不要激動。

  牆上的女子下來了,對持刀男子說:「大哥、二哥,你們去將梯子和外面的馬都帶進來。」

  兩名男子點頭,一塊離開,走偏門去取梯子和馬匹。

  只剩下兩名女子當看守,一人持弓,一人持劍,年紀都不大,後者顯然是名丫環。柴韻也算見過世面,本來就不怎麼害怕,現在更不怕了。拱手笑道:「在下柴韻,受邀而來。小姐英姿颯爽,待客之道更是別致。」

  「誰讓你帶這麼多人來的?」歸義侯的女兒再次引弓。

  柴韻更不怕了,「小姐見諒,這幾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久仰小姐大名,非要跟著我來,如今已經見過了,可以讓他們走了。我自己留下。」

  韓孺子無法相信柴韻居然如此色膽包天,明明很聰明的一個人,竟然看不出這些人是故意設下陷阱。

  持劍的丫環說:「這人的嘴太髒,讓我刺他一劍。」

  柴韻抬起雙臂,臉上仍然保持微笑,「我不說話就是,除非小姐讓我開口。」

  歸義侯的女兒則還是冷若冰霜,「其他人報上名來。」

  柴韻不怕,其他人也就不怎麼害怕,甚至相互擠眉弄眼。意思是說「胡尤」果然名不虛傳,就是少了幾分美人該有的溫柔,從張養浩開始。幾人分別報出自己的姓名與身份。

  歸義侯的女兒轉向倦侯,韓孺子沒開口,剛才柴韻喊出倦侯,對方已經認出他的身份,用不著再說一遍。

  「昏君,被廢掉了也不老實。」歸義侯之女說道。

  韓孺子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勁兒,歸義侯的女兒就算脾氣大點,也不至於和兩個哥哥一塊迎接「情郎」,「誤會。我根本不知道今晚會來這裡。」

  「難道不是你出主意,讓柴韻以我家的名義與崔騰打架?」

  韓孺子看向柴韻。這是兩人的私下交談,居然傳到了當事者耳中。柴韻再次苦笑,「我也是想為你揚名,誰知傳得這麼快。」

  韓孺子正想解釋,歸義侯的兩個兒子回來了,帶著馬匹與梯子,連射在地上的箭矢也一併取回。

  這兩人的年紀也不大,都不到二十歲,說是兄長,臉上卻比十四五歲的妹妹還顯稚氣。

  「來了六個,怎麼處置?」一名少年問。

  「越多越好。」歸義侯之女向柴韻問道:「你還告訴過別人要來這裡嗎?」

  柴韻急忙擺手,「沒有別人了,就是這幾位朋友,我連僕人都沒帶,還特意在城裡兜了幾圈,都按小姐的要求做的。」

  「信呢?」

  柴韻從懷裡取出一方折好的香帕,仔細打開,露出裡面的信箋,「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收藏。」

  持劍丫環上前一把奪下信箋,笑道:「信是我寫的,貼身收藏也感動不了我。」

  丫環雖然不醜,比小姐卻差遠了,柴韻大失所望,馬上又笑道:「雖非小姐手書,我就當是小姐的筆墨,這片心意總是真的。」

  韓孺子真想提醒柴韻少說話。

  一名持刀少年上前道:「別浪費時間了,帶他們去見父親。」

  柴韻直到這時才稍覺害怕,「不必了吧,今晚就見歸義侯,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過些天我正式登門拜訪。」

  兩名少年一臉怒容,歸義侯之女卻笑了一聲,「你很想知道我的名字吧?」

  自從看清小姐的容貌,柴韻的謹慎就丟得乾乾淨淨,點頭笑道:「晝思夜想……小姐不用當著他們的面說。」

  「說出來無妨,一個名字而已,我是匈奴右賢王的後裔,名叫金垂朵……」

  「好名字。」柴韻讚道,連究竟是哪兩個字都不知道。

  「我們一家要重返匈奴,需要一位帶路人。」金垂朵繼續道,手中的箭一直對準柴韻腳下。

  「在京城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匈奴?」柴韻可捨不得這麼美的人離開,「而且我也不認路啊。」

  金垂朵的聲音越來越冷,「但是現在用不著你了。」

  說罷,抬起弓箭,拉開弓弦,眾人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一箭射出,正中柴韻前胸。

  柴韻驚訝地張大嘴,低頭看著胸前的箭,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張養浩等人撲通坐倒在地。

  金垂朵轉身,從箭囊裡又取出一支箭,對倦侯說:「你給我們帶路。」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3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45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 張家的利益

  大都數人都相信自己不會輕易死亡,有些人的這種信念特別強烈,柴韻就是這種人,有時候他甚至會故意靠近所謂的「險地」,玩得開心,同時也能證明自己冥冥中受到庇護。

  因此,他無法理解胸前的箭是怎麼回事,更無法理解射箭者是怎麼想的。

  張養浩等人明白得很,坐在牆下嘴裡大叫、雙腳亂蹬。歸義侯的兩個兒子舉刀喝令他們閉嘴,其中一人向妹妹皺眉道:「幹嘛殺死他?」

  金垂朵盯著廢帝,緩緩道:「謀大事者最忌猶豫不決,父親一直拿不定主意,這回他沒有選擇了。」她頓了頓,「咱們都沒有選擇了。」

  包括她的兩個哥哥在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金垂朵殺柴韻居然只是為了堅定家人一塊逃離大楚的意志。

  韓孺子心中既恐懼又敬佩,瞥了一眼站在原地搖搖晃晃的柴韻,說:「你想順利出關前往塞北,抓我是沒用的,朝廷不在乎我的命,柴小侯……」

  柴韻發出呵呵的聲音,金垂朵又轉過身,「無恥之徒,死有餘辜。忠武將軍的女兒遭你始亂終棄,嫁人之後被夫家嫌棄,寫信向你求助的時候,你在哪?她前些天自殺了,正在黃泉路上等你。你來招惹我,就是自尋死路。」

  柴韻根本沒聽進金垂朵的話,只是驚愕地看著箭矢,抬起雙手想將它拔出來,遲遲不敢動手。

  金垂朵彎弓、射箭,動作一氣呵成,射出第二箭,柴韻終於結束心中的疑惑,倒下了。

  沒人尖叫,沒人吱聲,就連金垂朵的兩個哥哥也屏息寧氣,他們瞭解妹妹脾氣,卻是第一次見她殺人,心中頓生敬畏。

  金垂朵又取出一支箭。說:「不用這麼多人,只帶昏君一個就夠了。」

  靠牆而坐的四人從驚恐中清醒,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幾乎同時下跪。磕頭求饒。

  金垂朵沒有射箭,對兩個哥哥說:「就讓我一個人動手?」

  兩名少年身子微微一顫,已經不敢與妹妹爭辯,晃晃手中的刀,走向四名勳貴子弟。

  七郎滿面淚水。「金二哥,咱們同在羽林衛執戟,求您念在同僚之誼……」

  不說這話還好,一提起羽林衛,金二怒從心頭起,咬牙道:「同僚?你跟那些欺負我的人才有同僚之誼!」

  七郎呆住了,努力回憶之前是否有過示好之舉,結果一件也找不到,甚至連金二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對面的金二已經舉起刀。就要砍下去。

  「住手!」這聲音來得太及時了,再晚一會,七郎就會步柴韻的後塵。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走來,金氏兄妹同時後退,叫了一聲「父親」。

  歸義侯來到牆下,俯身查看柴韻,起身時已是滿面怒容,衝著手持弓箭的女兒低聲道:「孽障,你是要害死全家人嗎?」又轉向兩個兒子,「你們也不看住她!」

  金大、金二低頭不語。金垂朵卻昂然道:「事已至止,後悔也沒用了,父親,準備出發回草原吧。」

  歸義侯又急又氣。原地轉了一圈,對女兒說:「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都王子已經三天沒信了,沒有他指引,咱們回草原不就是送死嗎?你忘了,金家的祖先歸降大楚……咱們連本族的話都不會說啊,去草原投靠誰?」

  「就算浪跡天涯。也比留在京城受人欺負強。父親,難道你忘了那些人是怎麼欺辱您和兩個哥哥的?還有我,您的清白女兒,被他們胡亂編排,有誰當咱們金家是真正的列侯?別再猶豫了,父親,都王子來,大家一塊走,不來,咱們自己走,我瞧都王子也未必真是有膽識的人。」

  眼前確實已路可走,可歸義侯還是拿不定主意,到處看了一眼,指著倦侯,「他怎麼來了?」

  「和柴韻一路貨色。」金垂朵輕蔑地說。

  「他不肯翻牆進來,和柴韻不像是同一種人。」金二辯道,只是沒什麼底氣,妹妹一眼看過來,他立刻閉嘴。

  歸義侯長嘆一聲,「大楚多難,金家只怕也無法倖免。我派人再去都王子那裡打聽一下消息,你們準備一下,天一亮就出城,然後……」歸義侯再次打量倦侯,「把他送給崔太傅,或許能換來一點保護。」

  「崔家不可信。」金垂朵反對。

  歸義侯氣哼哼地道:「我的傻女兒,你想得太簡單了,此去塞北千里迢迢,咱們一家人怎麼可能走得到?」

  金垂朵低頭小聲道:「別帶家眷,咱們騎馬,很快就到了……」

  歸義侯大怒,「胡說,難道連你們的母親也不要了?她留在京城就是死路一條。快將這裡收拾一下,別驚擾到外人。」

  歸義侯匆匆離去,金垂朵一臉的不服氣,「她才不是我的母親……」然後對兩個哥哥說:「父親已經同意了,你們動手吧,只留昏君一個人就行了。」

  韓孺子覺得還是閉嘴的好,他現在想不出任何自救的計畫,只能靜觀其變。

  其他四人可沒法冷靜,一個勁兒地磕頭求饒,張養浩望著歸義侯的背影,大聲道:「我知道都王子在哪!」

  歸義侯轉身回來,「你見過都王子?」

  張養浩這時候只想活命,什麼都顧不得了,「都王子已經……已經死了。」

  歸義侯一家大驚失色,兩個哥哥揚起刀,金垂朵又一次拉開弓弦,張養浩急忙道:「不是我殺死的,不是我。」

  韓孺子猜出是怎麼回事了,都王子就是匈奴質子,死後被拋屍在荒園裡,此事果然與張養浩有關。

  「究竟怎麼回事?都王子被誰殺死的?」金垂朵厲聲問道。

  張養浩對這名少女最為恐懼,向後挪了挪,緊緊靠著牆壁,壯膽說道:「我說實話,你別殺我。」

  金垂朵抬起弓箭,「你不說實話,我現在就殺你。」

  歸義侯上前攔下女兒的弓箭,「大楚是怎麼對待我們這些人的,我不說你也清楚,金家只想重回故土。別無它求,你說實話,我將你們留在府中,早晚有人前來搭救。」

  金垂朵極度不滿。忍了又忍,才沒有反駁父親。

  牆下四人磕頭謝恩,張養浩戰戰兢兢地說:「都王子、都王子是被林坤山找人殺死的。」

  金家人全都一愣,不知道林坤山是誰,韓孺子卻是一驚。「林坤山!」

  眾人的目光看過來,歸義侯猶豫一下,決定還是讓張養浩說,於是道:「林坤山是什麼人?」

  「林坤山是一名江湖術士。」

  「江湖術士和都王子有什麼仇怨?你在撒謊。」金垂朵總是要威脅一下才肯放心。

  張養浩哭喪著臉,「我怎麼敢撒謊?真是林坤山找人暗殺了都王子,他說大楚和匈奴在北疆對峙,一直小打小鬧,需要一個理由展開大戰。」

  「大楚和匈奴開戰,對一名江湖術士有什麼好處?」歸義侯莫名其妙。

  張養浩真想編出一個合理的謊言,可他沒有這份急智。只能實話實說:「北疆開戰,我爺爺就可以重返戰場,遠離京城的是非,我也可以去戰場上建功立業,謀一份前程。」

  金垂朵怒道:「就為了這點小事,你們殺死了匈奴王子?」

  對張養浩來說,這卻不是小事,「我父親早亡,爺爺自從討齊之戰以後就賦閒在家,他身體不好。若是不能再掌軍權,我們張家……」

  「閉嘴!」金垂朵喝道,又要引弓,仍被父親攔下。

  歸義侯能理解張家的野心。問道:「都王子什麼時候遇害的?」

  「前天凌晨,在一位……一位姑娘家裡,她將都王子引出來,讓林坤山找來的刺客下手。」

  歸義侯不想追問其中細節,「這麼大的事情,京城怎麼沒有消息?」

  「他們將屍體藏起來了。還沒有被人發現……」

  歸義侯尋思這件事對自家的影響,金垂朵卻發現漏洞,「不對,你剛才說殺死都王子是為了挑起大楚和匈奴的戰爭,為何要將屍體藏起來?難道不應該將事情張揚得越大越好嗎?」

  張養浩更不敢隱瞞了,硬著頭皮說:「我們將屍體放在城內的一座荒園裡,就是柴小侯和崔二公子打架的那座園子,本想……本想……」

  「本想什麼?」金垂朵追問道。

  「本想嫁禍給我。」韓孺子早知如此,聽張養浩說出真相還是覺得很氣憤,上前兩步,「所以你鼓動柴韻邀請我,還讓我帶上杜穿雲,當時的園子裡只有杜穿雲能悄無聲息地殺死匈奴質子,發現屍體之後,朝廷立刻就會懷疑到我。」

  張養浩點點頭,承認了。

  金家人反而糊塗了,金垂朵說:「怎麼又牽扯到昏君了?」

  「林坤山說,倦侯是廢帝,有理由挑起邊疆戰事,正適合嫁禍,而且還會引發朝中各方勢力的互相猜忌,朝廷就更要依賴辟遠侯了,張家……將會獲益良多。」

  韓孺子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你沒跟你的祖父商量過吧?」

  張養浩搖搖頭,「祖父年紀大了,我不想……他不敢做這種事情……」

  「你被林坤山騙了,他根本沒想幫助張家。」韓孺子不知該指責張養浩的愚蠢,還是佩服林坤山的蠱惑能力。

  金垂朵插口道:「等等,說來說去,都王子的屍體呢?」

  「被我發現之後扔到枯井裡去了。」韓孺子道,不覺得還有隱瞞的必要。

  金垂朵多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似乎覺得這個「昏君」也不是那麼「昏」。

  張養浩覺得性命還不安全,「你們想逃回……返回塞北,這很好啊,對我們的計畫也有利,我也可幫你們,準確地說,林坤山能幫你們,他認識的人很多。」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2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52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五章 匈奴人

  韓孺子很想抓到林坤山問個明白,結果卻可能淪為對方的俘虜。他沒有選擇的權力,歸義侯一家已經走投走路,女兒金垂朵的計畫過於簡單,父兄都不同意,尤其是歸義侯,還是希望能找出一條穩妥的逃亡之路。

  都王子已經死了,他們更需要幫助。

  天快要亮了,金家人將柴韻的屍體藏在一間空屋子裡,歸義侯出府打聽消息,兩個兒子押著張養浩去找林坤山,留下女兒和丫環看守其他俘虜。

  七郎等三人雙手、雙腳被縛,坐在牆角處,一聲不敢吭,只有韓孺子未受束縛,坐在一張凳子上,身後站著持劍的丫環,前方幾步,金垂朵來回踱步,每次轉身的時候都要看一眼倦侯。

  韓孺子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你想說什麼?」

  金垂朵止步,手裡仍然握著長弓,只是沒有搭箭,「都說你是昏君,不是很像。」

  「都說你是……也不像。」韓孺子說完就後悔了,他現在可惹不起這位說殺人就殺人的少女。

  果不其然,金垂朵臉色一寒,抽箭、搭箭、射箭,動作快得不可思議,眨眼間,箭矢貼著韓孺子的耳邊掠過,射中他身後的牆壁,將看守他的持劍丫環嚇了一跳,「小姐,你……的箭法還跟從前一樣準。」

  坐在牆角處的三個人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韓孺子反而不怕,只動了動眼珠,「這樣一來,你就少了一支箭。」

  「我的箭足夠將你們殺死五回。」

  「我們有四個人,你只剩十四支箭,不夠殺五回。」韓孺子糾正道。

  金垂朵低頭看了一眼腰間的箭壺,果然只剩十四支箭,她本來帶了二十支箭,可她有個習慣,有事沒事都要放一箭。箭術就是這麼練出來的,有些箭沒收回來,自然數量越來越少。

  「我把你留下,不是為了通關。」金垂朵非要想辦法嚇一嚇這個昏君不可。「一名被攆下來的廢帝,我知道朝廷不會把你當回事。」

  「嗯。」

  「我要將你獻給匈奴大單于。」

  「大楚都不當回事的廢帝,到了匈奴就能受到重視了?」

  金垂朵微微一笑,更顯嬌豔,任誰看到這張笑臉都會心動不已。難以相信她是一名敢殺人的小魔頭,「你在大楚是廢帝,到了匈奴卻是大楚的『前皇帝』,我相信,大單于肯定很想要你,有前皇帝在手,匈奴大舉南下的時候,就將更加名正言順。」

  韓孺子不得不承認,這名少女有些見識,於是正色道:「你說自己是匈奴人。可你對匈奴瞭解多少?」

  「反正比你瞭解得多。」

  「匈奴如今分為東西兩部,各立單于,你打算投奔哪一位?」

  金垂朵不語,神情變得嚴厲。

  韓孺子自顧說下去,「西單于在武帝時連遭敗績,遁走千里,十幾年沒敢東進南下,想必不是你要投奔的人。東單于早年間降附大楚,借齊王叛亂之際禍亂邊陲,可惜齊王不經打。東單于還沒準備好,就失去了內應,這讓他很尷尬,因此屯兵塞北。不敢與大楚決戰。」

  金垂朵仍然不開口。

  韓孺子只能通過邸報瞭解一些朝廷大事,沒有楊奉幫助解讀,他全憑自己的想像解讀那些枯燥的公文與奏章,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準確與否。

  「你想將我交給東單于,可種種跡象顯示。東單于並無大志,只想趁機撈點好處而已,沒有意外的話,他很可能在今年秋季之前再次向大楚稱臣。」

  韓孺子完全是自己得出這個結論,沒有可靠的依據,可他說得卻非常肯定,好像這是朝中大臣的共識,「廢帝對東單于來說是個燙手山芋,他不僅不會感激金家,還會非常惱火。把我送給東單于,還不如把你自己送過去……」

  金垂朵引弓的速度極其之快,剎那間已是箭在弦上,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韓孺子不自覺地抬起雙手,隨後慢慢放下,他還是很怕這名少女放箭的,「這是匈奴的傳統,名王通常要選一個女兒嫁給單于做姬妾,金家初回匈奴,理應遵守傳統,而且東單于也會選一個女兒嫁給歸義侯,雖然輩分有點亂,但他們就是這麼做的。」

  金垂朵放下弓箭,「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書上看來的,歷代匈奴傳裡都這麼記載,我想現在也不會改變。東單于已經……六十多歲了吧?」

  金垂朵還沒說什麼,韓孺子身後的持劍丫環已經著急了,「小姐,你不能嫁給老頭子,你的夫君應該是一位年輕的王子,都王子就不錯,可惜他被殺死了。」

  「別胡說。」金垂朵臉色微紅,隨後傲然道:「我誰也不嫁,我要自己帶領一支軍隊,我不知道匈奴有什麼傳統,但我知道草原上有女首領。」

  「沒錯,但都是單于的妻妾,老單于死亡之後,她們不願嫁給新單于,偶爾會得到特許,獲得一支軍隊或是部落。」

  金垂朵再次沉默,她沒怎麼讀過書,對草原和匈奴只有一些美好的幻想,分不清倦侯的話是真是假,更沒法反駁。

  尋思了好一會,她終於開口:「照你這麼說,留著你完全沒用,乾脆把你殺掉算了。」

  「有用,怎麼會沒用?」韓孺子急忙反駁,生怕晚一步就會挨上一箭,「用處就在那個林坤山身上。」

  「他只是一名江湖術士……」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江湖術士,他能說服辟遠侯的兒子為他做事,還想挑撥大楚與匈奴開戰,從中漁利,在林坤山背後必然有朝中強大勢力的支持,金小姐不妨想一想,這個躲起來的勢力會是誰?」

  韓孺子受楊奉的影響,不自覺地給出題目,金垂朵一時沒反應過來,真的思考了一會,然後不太確信地說:「太傅崔宏?」

  「何以見得?」

  「太后和皇帝用不著找藉口與匈奴開戰,崔宏身為南軍大司馬,當然希望邊疆有戰事……可是不對,崔宏殺死都王子就行了,為什麼要嫁禍給你?」

  「因為崔宏的外甥東海王與我有私仇。」韓孺子馬上說道,其實覺得這個回答有漏洞,東海王實在沒必要用這麼複雜的方法報復他。

  金垂朵沒聽出破綻來,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目光傳向牆角的三個人,「昏君說的是真話嗎?」

  兩人點頭一人搖頭,馬上搖頭的人變成點頭,點頭的一人開始搖頭,還剩一人不知所從。

  金垂朵怒道:「你們消遣我嗎?」

  七郎壯膽說道:「我們……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金垂朵輕哼一聲,問倦侯:「好吧,就算你說得對,你能有什麼用?」

  「與其將我交給林坤山,不如將林坤山交給我,金家若能協助我挫敗崔家的陰謀,自會得到太后的重賞,比無依無靠地去投奔東單于好處更多。」

  金垂朵笑得花枝亂顫,好一會才說:「我差一點相信你,原來你想讓金家替你賣命,你是廢帝,我們為什麼要幫助你?太后又為什麼會重賞?我們連柴韻都殺了,怎麼可能回頭?」

  韓孺子正要開口,身後的持劍丫環突然厲聲道:「不知死活的傢伙,把口水擦乾淨,再敢多看小姐一眼,剜出你們的眼睛。」

  原來金垂朵笑的時候,那三人看得呆住了,渾然忘了自己身處險境,被丫環一說,才反應過來,慌亂低頭,在膝蓋上擦嘴。

  金垂朵強忍怒火,對丫環說:「我去休息一會,你看著他們,別聽昏君胡說八道,記住了嗎?」

  「記住了,小姐。」

  金垂朵剛一出門,丫環輕聲笑道:「小姐一定是翻書查匈奴習俗去了,全怪你多嘴多舌,小姐看書慢,一整天也未必能找得到。」

  「我告訴你在哪本書上,你可以……」

  韓孺子一片好心,丫環卻將劍放在他的肩上,「小姐不讓你胡說八道,你就不准胡說八道。」

  「我不胡說八道,正常說話可以嗎?」

  丫環想了一會,「可以。」

  「你不是匈奴人吧?」

  「不是。」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草原呢?」

  丫環轉到倦侯面前,看著他,「你還真是不死心啊,連我都要勸說。我為什麼要去草原?因為小姐要去唄,上天入地,我都跟著她,匈奴人還是大楚人都不重要,我就是小姐的丫環。」

  韓孺子還要再說,丫環用劍指著他,「我笨,但是不傻,你又在胡說八道了,乾脆我在你嘴上來一劍。」

  韓孺子閉嘴搖頭,表示不再說話了。

  他手中既沒有權力,也沒有門路,實在想不出怎麼才能說動金家。

  當天下午,金氏父子先後返回,歸義侯十分緊張,「柴韻和倦侯失蹤一事已經傳開了,很多人在找他們,咱們一家人得盡快出城。」

  韓孺子以為張養浩能趁機逃跑,結果他老老實實地跟回來了,臉上甚至有一絲同謀者的得意,對坐在牆角三名同伴看都不看,等歸義侯說完,張養浩道:「林坤山邀請歸義侯一家出城相聚,他能護送你們平安前往塞北。」

  歸義侯看著兩個兒子,「你們見到那個江湖術士了?」

  兩人點頭。

  「可信嗎?」

  兩人互望一眼,長子說:「林坤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肯定有辦法將咱們一家人送走,我們相信他。」

  歸義侯點頭沉吟,韓孺子問道:「要去城外哪裡?」

  「小南山暗香園。」張養浩無意隱瞞。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3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53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六章 河邊小寨

  小南山是座不大的荒山,出京城南門十餘里就能望見,可附近沒有什麼暗香園、明香園,放眼望去儘是荒野。

  天色將晚,四輛馬車停在路邊,歸義侯從車窗探出頭來,「張公子,快到了吧?」

  張養浩遙望荒山,心虛地說:「快了,應該……快了。」

  京南一帶比較荒僻,歸義侯一家顧不得掩藏行跡,紛紛從車裡跳出來,只見夕陽半落,倦鳥入林,景致還是很美的,可官道上連行人都沒有,極遠處似乎坐落著村莊,怎麼看都不像是貴人之家的園林。

  「前方就是小南山了吧?」金大公子說。

  「不是說好有人接應嗎,人在哪呢?」金二公子順著官道望去。

  「事情有詐,你們太輕信了,我早就說過,咱們父子幾人輕騎北上,今天都能跑出幾百里了。」金垂朵手裡仍然握著弓,連箭都拿出來了。

  張養浩餘光瞥見了她手中的兵器,心裡一陣陣發毛,「說好天黑前有人來接,還差一會,林坤山是個守信之人,絕不會誑騙咱們,那對他也沒有好處。」

  「沒準他報官了,把金家人引出來,來個人贓俱獲。」金垂朵冷冷地說。

  車廂裡傳來女子的叫聲,隨後是一陣抽泣,歸義侯怒道:「別嚇唬你母親,她膽子小。」

  金垂朵發出一聲既像嗯又像哼的聲音,四處觀望,尋找埋伏的跡象,結果是她第一個發現來者,「就是那些人嗎?」

  眾人向荒野中望去,原來有一條被樹木遮擋的小路,此刻正有十幾人向官道跑來,身影忽隱忽現。

  在沒看清之前,張養浩不敢回答,金家人紛紛亮出兵器,就連歸義侯也拔出佩劍。

  那些人來到近前。穿著破爛,不像官兵,也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群難民。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大聲道:「你們是要往北邊去的嗎?」

  這是事前商量好的暗號,張養浩急忙下馬,拱手道:「烈日當空,閣下可否指條明路?」

  金家人面露喜色,只有金垂朵皺起眉頭。不喜歡這些似是而非的話。

  漢子上前,抱拳道:「在下晁化,在此恭候多時了,請諸位下馬離車。」

  金垂朵微微引弓,大聲道:「等等,先把話說清楚,沒有馬、沒有車,我們怎麼走?」

  金垂朵容貌出眾,晁化目光低垂,不好意思看她。「這些馬和車要繼續前行,另換新車運送諸位。」

  歸義侯衝兩個兒子使眼色,讓他們攔在妹妹身前,他自己去將家眷叫出來,總共三名妻妾,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一下車就將歸義侯團團圍住,握住胳膊不放。

  歸義侯動彈不得,只好讓長子去將另一輛車裡的俘虜帶出來。

  韓孺子下車,扭頭向京城的方向望去。樹木遮擋,連城牆都看不見。

  七郎等三人被捆成一串,也被帶出城,張養浩堅持這麼做。他之前說話太急,忘了避諱,暫時還沒想好如何處置他們,只好留在身邊。

  四名車伕是金家的僕人,下來與主人站在一起。

  十多名來者上車,熟練地吆喝著。沿官道繼續前進,只留下晁化一個人陪伴歸義侯一家。

  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天色越來越黑,眾人心中不能不怕,三名妻妾不停地在侯爺身上擦眼淚,惹得金垂朵焦躁不安,每每想要說話,都被兩個哥哥攔下。

  張養浩心裡也不踏實,問道:「林先生怎麼沒來?」

  「別急,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了。」晁化的確一點不急,穩步走到倦侯面前,端詳片刻,拱手深揖,「草民見過陛下。」

  韓孺子好久沒聽到有人稱自己為「陛下」了,不由得一愣,勉強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事情越來越詭異,他已經無法猜測走向。

  其他人比他還要驚訝,張養浩欲言又止,聽到馬蹄聲響,問道:「晁化,是你的人嗎?」

  「應該是。」晁化站在路邊,沒多久,從進城的方向駛來三輛馬車,停在眾人面前,一名車伕衝晁化點下頭,兩人顯然認識。

  「請諸位上車。」晁化指著三輛車,「女眷請上中車,其他人上前後車……」

  沒人動彈,倒不是心存懷疑,而是這幾輛車實在太破了,拉車的是騾子,車廂儘是窟窿,跑來時嘩啦直響,似乎隨時都要散架。

  「林先生派來的就是這種車?」連張養浩都忍受不了。

  晁化笑道:「諸位是要悄悄逃出京城呢,還是風風光光地到處遊玩?」

  張養浩明白過來,「對,咱們不能再坐華麗的馬車引起官府的懷疑,大家快上車吧……呃,我要留在京城,可沒想逃跑。」

  金家人沒有退路,七郎等三人頻頻向張養浩望去,卻沒有得到回應,也只能上車。

  韓孺子與金家父子同乘一車,誰也不瞧誰,走出很長一段路之後,金二公子說:「好像一直沒有拐彎,咱們在回京城!」

  其他人也發現了,歸義侯向車外望了好幾次,可是夜色越來越深,什麼也看不見,自我安慰道:「咱們想回草原,自然要往北邊去,可天色已晚,今天進不了城……」

  「你們回草原能得到什麼呢?」韓孺子對此疑惑已久,忍不住開口詢問。

  歸義侯與長子聽而不聞,金二公子惱怒地說:「只要不在京城受氣,去哪都行。」

  「可也不用非回草原啊,你們一家歸義已久,恐怕……適應不了那邊的生活。」韓孺子也沒去過草原,只憑書上的記載就覺得金家人在塞北寸步難行,沒準還就是小姐金垂朵能堅持得久一些。

  金大、金二垂頭不語,他們想逃離京城,卻沒有下定決心前往草原,與妹妹不同,他們對塞外沒有太多幻想。

  歸義侯長嘆一聲,「如果都王子沒死……大單于歡迎金家回去,別擔心,他還會歡迎咱們的,這是金家的榮耀,也是大單于的榮耀。」

  歸義侯在安慰兩個兒子,一邊的韓孺子聽明白了,都王子聲稱能將金家帶回草原,現在他死了,這份承諾變得不那麼可靠。

  「東單于如果真想讓你們回去,就該派人來接,或者暫時撤兵,麻痺大楚的邊疆守衛,這些事情匈奴做了嗎?」

  歸義侯不語,半晌才道:「都王子知道這些……」

  車輛晃動得更加劇烈,似乎拐上了崎嶇小路,幾人都緊緊抓住車廂,不再說話,韓孺子暗想,看樣子金家人凶多吉少,自己被連累其中,真是倒霉。

  顛簸的路走了很久,將近半夜才停下,晁化請眾人下車。

  歸義侯的三位妻妾全身痠軟,丫環扶一位,歸義侯自己扶兩位,金垂朵拒絕幫忙,她倒是一點事沒有,握著弓,警惕地到處觀瞧。

  他們進了一處靠水的村寨,不大,也就幾十座草屋,全都破破爛爛,寥寥幾處燈光,響起一陣狗叫,很快又消失了。

  「這裡就是暗香園?」張養浩吃驚地說,這與他的預期差別太大了,甚至難以相信在京城附近還有這麼破的村子。

  「從來就沒有暗香園。」晁化冷淡地說,「這裡是河邊寨,諸位先休息一下。」

  「是暫時的吧?」歸義侯惴惴地問。

  「林先生呢?在這裡嗎?」張養浩只關心這件事。

  晁化都不回答,開始安排住處,叫出兩名老婦,帶走女眷,歸義侯越來越驚慌,卻不敢反抗。

  晁化給倦侯單獨安排了一間屋子,別人不敢吱聲,金垂朵不幹了,上前道:「等等,這是我抓來的俘虜,不是你們的。」

  晁化無所謂地說:「小姐打算怎麼辦?要親自看守他嗎?」

  金垂朵差點要取箭,「我要你的保證,不會將他私自放走,或者帶到別的地方去。我聽到你稱他『陛下』了,就算他現在還是皇帝,也是我的俘虜,明白嗎?」

  晁化笑道:「明白,河邊寨位置偏僻,外人難進,裡面的人也輕易出不去,小姐放心好了。」

  韓孺子連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確沒法逃跑,老實地進入指定的房屋裡,坐在低矮的土炕上,一點睡意也沒有。

  晁化退出之前說:「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會變好的。」

  韓孺子很想叫住此人問個明白,可他覺得晁化不會對自己透露實情,於是嗯了一聲,任晁化在外面關上門,聽見鎖頭的響聲,他這是被囚禁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寨子裡安靜下來,只聞蟲鳴蛙叫此起彼伏,讓韓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後花園,想起了與夫人夜遊的場景,突然心痛如絞,自己為什麼非要出來冒險呢?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當倦侯不好嗎?

  不久之後他想起來了,正是擔心倦侯的安穩生活無法長久,他才貿然行事,沒想到連到手的安穩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門口,輕輕推門,又往旁邊摸索,想看看有沒有逃出去的可能。

  絕不能坐待斃,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牆壁混合著泥土與草秸,摸著非常粗糙,韓孺子摸了半圈,門外突然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嘿,醒著嗎?」

  韓孺子馬上回到門口,透過門縫往處看,只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聲音,頓了一下,她繼續道:「跟我逃走吧。」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3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54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七章 老漁夫

  韓孺子沒有多少考慮時間,立刻說了一聲「好」,外面的人捅鎖開門,韓孺子驚訝地問:「你怎麼會有鑰匙?」

  「噓,別吵醒附近的狗。」

  韓孺子走出「牢房」,看到外面有三個人,金垂朵、丫環和金二公子,四個人互相看了一會,誰也沒動,他們都不認識路。

  韓孺子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他走,晁化安排房間的時候,他趁機觀察過周圍的形勢,夜裡看得不太清楚,只能瞧出大概,但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逃亡計畫。

  從正門走出去是不可能的,那裡有守衛,雖說看得不嚴,四個大活人走出去還是會被發現,而且外面的路不好走,很容易被追上,韓孺子想走水路。

  寨子依水而建,必有舟船,韓孺子此前特意尋找過,發現一處像是簡易碼頭的地方。

  他猜得沒錯,離他們不遠有一處斜坡,盡頭是一座伸至水中的木橋,兩邊停著七八條小船。

  「有人會划船嗎?」韓孺子小聲問。

  金二公子點點頭,「我划過。」

  這就行了,韓孺子走到橋上,正要上船,突然收回腳,解開繫船的繩子,用力將船推開,讓它隨流飄蕩,金垂朵等三人先是一愣,馬上明白過來,分別去解繩推船,最後只留一條。

  金二找來了一隻槳,四人上船坐穩,金二輕輕划水,離寨子漸行漸遠。

  他們鬆了口氣,韓孺子又提出那個問題:「你怎麼會有鑰匙?」

  金垂朵與丫環坐在對面,冷淡地回道:「鑰匙就在晁化身上,制伏他,自然就有鑰匙了。」

  「你沒殺他吧?」韓孺子覺得晁化不全是壞人。

  「嘿,他叫了你兩聲『陛下』,你就真當他是忠臣了?」金垂朵十分不屑。

  「晁化肯定是寨子裡的頭目,殺死他會給你的父母兄長惹下麻煩。」

  金垂朵握著橫放膝上的長弓,盯著韓孺子看了一會才說:「沒殺。只是把他捆起來。」

  「你們……就這麼拋下其他人不管了?」

  「閉上嘴,你現在還是俘虜。」

  韓孺子笑笑,四處遙望,只見一片片的蘆葦與無盡的水域。對金二說:「別離陸地太遠,等天亮咱們就能辨別方向了。」

  「嗯。」金二應道。

  「對了,還未請教你怎麼稱呼?」

  金二看了一眼對面的妹妹,低聲道:「我叫金純忠。」

  「今年多大?」

  「十七。」

  「哦,我今年十四。應該叫你金二哥……」

  「不敢當。」

  對面的金垂朵道:「跟他這麼客氣做什麼?他是俘虜,你應該嚴厲一點。」

  「嗯。」金純忠對誰的話都聽,專心划船,同時藉著月光觀察陸地,不能離得太遠,也不能靠得太近以免擱淺。

  丫環卻不當倦侯是俘虜,笑道:「聊聊天有什麼不好的,我叫蜻蜓,跟你同歲,也是十四。小姐大你一歲,今年……」

  「就你話多。」金垂朵打斷丫環說話,「咱們現在還在京城附近,離草原遠著呢,必須步步小心,一點也不能大意。蜻蜓,你帶好盤纏了?」

  蜻蜓拍拍肩上的包袱,「都在這兒,金銀都有。」

  「二哥,你帶好通關文書了?」

  金純忠點點頭。

  「你們連通關文書都有了?」韓孺子有些驚訝。

  「哈。你以為很難嗎?三百兩銀子一份,便宜得很。」

  韓孺子隱隱仍覺得自己是大楚皇帝,不由得嘆息一聲,邊疆正與匈奴軍隊對峙。後方居然買通關文書,照這樣下去,難道大楚真的要完蛋?

  丫環蜻蜓低聲道:「不讓我們聊天,你自己……」

  四人逃出來的時候已是後半夜,半個時辰之後天色漸亮,金純忠劃累了。韓孺子接手,試了試,發現也沒有多難。

  等金純忠再次接手,韓孺子說:「你們兩個同父同母,與金大公子不是同一個生母,對不對?」

  金純忠笑道:「你猜得真準。」

  朝陽在金垂朵側後方升起,照得她與蜻蜓籠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韓孺子暗自稱讚,站起身尋找京城的方向,可這裡地勢太低,周圍又有蘆葦、樹林遮擋,根本瞧不見城池的蹤影。

  「那邊有漁夫,咱們可以打聽一下。」韓孺子指著不遠處的蘆葦蕩。

  一名老漁夫手持長蒿撐著小船也在向他們靠近,遠遠地大聲道:「早啊,有收穫嗎?」

  韓孺子回道:「我們不是來打魚的,乘船遊玩,一時迷路,請問老丈,去往京城怎麼走?」

  「我就說嘛,附近的村子哪有你們這樣的俊俏人物。去京城你們可走錯方向啦。」

  韓孺子不想回頭,「煩請老丈指引,什麼地方能夠登岸,我們想走陸路回京。」

  「這樣啊,那你們跟我走吧,靠岸之後我再給你們指條路。」

  「如此甚好,上岸之後必有重謝。」

  韓孺子看向蜻蜓,丫環緊緊抓住包袱,看樣子不想將錢用在這種事情上,金垂朵卻很大方,「給他一百兩銀子。」

  蜻蜓瞪大雙眼,「小姐,你以為我是騾子,能帶一箱銀子嗎?我只帶著……銀子不多,只能給五兩,已經不少啦,小姐,我在家裡侍候你五個月,才能拿到五兩。」

  「五兩夠了。」韓孺子說,他這半年來經常在外面買東西,大概瞭解銀子的價值。

  老漁夫卻不在意銀子多少,已經調轉方向,撐船向蘆葦蕩裡划去,動作看似舒緩隨意,速度卻比後面的船快多了,沒一會就到了蘆葦蕩邊,停船等候。

  金純忠有點擔心,「不會上當吧?」

  韓孺子還沒開口,金垂朵道:「咱們是趁夜逃出來的,消息不可能這麼快傳到這裡,而且他就是一名老漁夫,有什麼可怕的?」

  金純忠再無疑問,努力划船。

  趁著還有一段距離。韓孺子問:「你們真的不管歸義侯了?」

  金垂朵臉色微怒,等了一會還是回答了,「你也看到了,父親迷戀……帶著那三個妖精我們是不可能達到草原的。柴韻是我殺的。我走之後,父親可以自己選擇是走是留,大哥願意留在父親身邊,我管不了。」

  「那些人不是要送你們一家去草原嗎?」

  「嘿,他們要的只是你。對金家根本不感興趣,晁化這些人都是本地村民,離家從未超過百里,怎麼可能送我們去千里之外的草原?我要自己去,就帶著二哥和蜻蜓。」

  「還有我。」韓孺子提醒道,「你還是要將我送給東單于當禮物?」

  船已經靠近老漁夫,金垂朵不再說話。

  「前邊就能靠岸。」老漁夫指著蘆葦蕩裡,「真巧,你們遇見了我,再往前。至少得十里以外才能停船,離京城就更遠了。」

  「多謝老丈,請問此湖何名?」韓孺子站在船頭與老漁夫交談。

  「呵呵,你們連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來遊玩,膽子真大。這是枴子湖,沒啥景致,估計你們也是誤闖進來,從前沒聽說過吧?」

  韓孺子搖頭,他的確沒聽說過。

  老漁夫放慢速度。讓小船跟上,韓孺子問道:「這附近有一個河邊寨嗎?」

  老漁夫扭頭看了他一眼,「你們從河邊寨過來的?」

  「不是,可我們得到過提醒。最好不要靠近那裡。」

  「提醒得對,河邊寨不是好地方。」老漁夫沒有多做解釋。

  韓孺子小心地問:「寨子裡的人……是強盜嗎?」

  老漁夫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這裡離京城不過二三十里,竟然能有強盜聚集?官府不管嗎?」自從進入河邊寨,韓孺子就有這個疑惑,很想問個明白。對面的丫環蜻蜓好奇地聽著,金垂朵卻好像不感興趣,輕輕撫摸膝上的弓。

  「官府?強盜就是官府送到這裡的。」

  「此話怎講?」韓孺子越發驚訝。

  「你是當官的?」

  「不是。」

  「那你問這些做甚?」

  「我認識一些朝中的大臣,如果真有什麼徇私枉法的事情,或許可以傳達一下。」

  金垂朵不屑地輕哼一聲。

  老漁夫想了一會,頭也不回地說:「去年京師地震,你經歷了嗎?」

  「當時我就在……城裡,記憶猶新,地震跟強盜有什麼關係?」

  「地震會震塌房屋、會死人,枴子湖裡的水湧上岸,淹沒不少村莊,人是跑出來不少,可是沒吃沒住,只好當強盜。」

  「咦,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朝廷發放不少粟米救濟災民,應該是人人有份。」

  老漁夫大笑數聲,「朝廷好啊,可惜我們這兒離朝廷太遠了。」枴子湖就在京城附近,老漁夫出言嘲諷,隨後嘆息道:「去年地震之後朝廷的確發來了一批糧食,可地方官吏沒有發放,而是高價,價格是平時的十倍以上。」

  「會有這種事?」韓孺子難以置信。

  「去年米貴如金,今年就會恢復正常,貪官們將去年應發的粟米算入今年的租稅,強迫百姓按手印領取,其實百姓拿到手只是一張紙條,能用來抵今年的秋租,到時候貪官們再用去年賺來的錢買低價米湊數。可是有幾戶人家能挺過這一年?要麼餓死,要麼兒鬻女,要麼……就去當強盜。河邊寨早就有,裡面沒多少人,自從去年開始,人就多了,今年看情況吧,若是再來一兩次天災人禍,去入夥的人還會更多。」

  韓孺子義憤填膺,「豈有此理,天子腳下,怎麼會有如此膽大妄為的貪官?究竟是誰,請老丈告訴我。」

  老漁夫再次大笑,船已靠岸,他將長蒿伸來,說:「大楚就需要你這樣的好皇帝。陛下,請上岸吧。」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3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3:59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真龍天子

  老漁夫居然認出了廢帝的身份,韓孺子等人驚愕不已,金垂朵反應最快,騰地站起,過程中已經彎弓搭箭,對準了目標,「早知道你有問題。」

  老漁夫微笑道:「金姑娘小心。」

  「你也認得我……應該是你小心。」金垂朵將弓弦又拉開一點,距離如此之近,她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射偏。

  老漁夫手持長蒿指指水中,金垂朵用餘光瞥了一眼,險些尖叫出聲,水裡竟然有好幾隻手掌按在船身上,她立刻調轉弓箭,那些手掌卻消失了,顯然都躲在船底下。

  另外三人也發現了異常,一個拔刀,一個抽劍,只有韓孺子兩手空空。

  老漁夫道:「諸位無需緊張,我們並無惡意,請上岸,將兵器留在船上。」

  「休想。」金垂朵視弓如命,平時睡覺都要放在身邊,怎肯輕易交出,說著話,對準老漁夫就要放箭。

  老漁夫手中長蒿在水裡一戳,潛伏於船下的數人開始動手,小船劇烈搖晃,站穩都難,更不用說瞄準射箭,丫環蜻蜓尤其害怕,抱著包袱顫聲道:「小姐,我不會游泳……」

  金垂朵也不會,一想到落水之後的窘迫與狼狽,她服軟了,「停手,我們上岸便是。」

  老漁夫又在水中戳了一下,小船逐漸恢復平衡,金垂朵很不服氣,她有把握立刻射殺老漁夫,可還是逃躲不掉落水的結局,猶豫了一會,終於恨恨地放下手中的弓箭,金純忠和蜻蜓鬆了口氣,跟著放下刀劍,四人陸續上岸。

  水下的人露面。原來是三名十多歲的少年,只穿短褲,跟魚一樣靈活。翻身躍進小船,拿走兵器。高高舉起,向老漁夫炫耀。

  金垂朵轉過身,心中惱恨不已。

  韓孺子向老漁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請問老丈怎麼稱呼?」

  老漁夫跳到岸上,將長蒿扔給一名少年,拱手還禮,笑道:「陛下太客氣了,我姓晁。名永思。」

  「河邊寨的晁化……」

  「是老朽犬子,我剛得到諸位離寨的消息,正想去通知其它村寨,未承想一出港就與諸位遇上了。哈哈。」

  「消息傳得這麼快?」金垂朵不太相信。

  晁永思一笑,對船上的一名少年說:「泥鰍,去通知寨子裡的人。」

  少年答應一聲,跳上岸,鑽進蘆葦叢中,抓起一件衣裳,邊跑邊穿。那些蘆葦密集得幾乎沒有落腳之處,他卻如履平地,跑得飛快。一會工夫就消失了,比在水中划船可快多了。

  金垂朵小聲道:「他們只有三人,咱們……」

  不等她說完,蘆葦叢中又走出將近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手持長蒿或鋼叉,站在晁永思身後。

  金垂朵無話可說了。

  晁永思道:「前面不遠是晁家漁村,陛下打算休息一會,還是立刻回河邊寨。」

  「休息一會。」韓孺子說。雖然再次落入重圍,他仍然保持鎮定。

  那些漁民全都又瘦又黑。一臉的窮苦相,雖然手持兵器。卻沒有咄咄逼人之勢,似乎比被俘的四人還要緊張。

  晁永思帶路,漁民們簇擁著俘虜回村,不敢靠得太近,跟在後面小聲議論,一名大膽的少年突然跑到前邊來,看了一眼韓孺子,轉身跑回人群中去,興奮了好一會。

  蘆葦叢中的小路極為隱蔽,若無人引領,四人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

  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晁永思將他們請入自家院中,搬來兩條長凳請他們坐下,「屋中髒亂,就不請四位進去了。」

  又有數人趕來,加在一起三十來人,差不多就是漁村的全部居民,不是老弱就是婦孺,沒有一名青壯年男子。

  在這種情況下,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韓孺子只是掩飾得好,他在皇宮裡有過多次被人圍觀的經歷,算是比較有經驗,在人群中找到一名幾歲的孩子,對視片刻,露出一個笑臉。

  孩子嚇得躲在大人身後,眾漁民輕聲驚呼,對「皇帝」會笑感到很驚訝。

  金家兄妹卻不自在,尤其是金垂朵,手中無弓,她就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看到韓孺子居然還能笑出來,她和哥哥都很意外。

  不久之後,一名矮壯的漢子推開人群,衝到韓孺子面前,極不客氣地打量,「你就是皇帝?」

  晁永思喝道:「驢小兒,不得無禮!」

  「什麼禮不禮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今天我就要試試。」驢小兒的確是一副驢脾氣,挽起袖子,真要上來扯拽。

  晁永思上前將他推開,「不成器的傢伙,你從哪來?來做什麼?」

  驢小兒撓撓頭,這才想起自己有任務在身,「晁三哥說了,誰逮到皇帝就留在原地,他帶人過來。我來的路上碰見小泥鰍,他說皇帝在這兒,我趕快過來看看,昨晚我錯過了。這個皇帝白白淨淨的,是真的嗎?」

  「難道你以為皇帝長得都跟你一樣?」

  晁永思擋在中間,驢小兒總想繞過去,但是不敢推搡,目光一轉,看到了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的兩名女子,指著金垂朵說:「這個小姑娘也白白淨淨的,是皇后嗎?」

  「我不是。」金垂朵氣憤地說。

  晁永思道:「趕快回寨子裡去,這沒你的事。」

  驢小兒不情願地向院外走去,「皇帝有了,十里八村的好漢們也要聚齊了,說造反就造反,大家等著吧,就快有好日子過了。」

  晁永思不住搖頭,將圍觀的村民也都勸走,對韓孺子說:「陛下見諒,粗鄙之人不懂禮數。」

  「千萬不要再稱我『陛下』,我退位已經半年了。」

  晁永思轉向兩名女子,笑道:「小姐還是不要妄動的好,晁家村地形複雜,你們走不出去,掉進水窪裡,後果不堪設想。」

  金垂朵悻悻地哼了一聲,抬頭快速望了一眼,視線所及,不是蘆葦就是樹林,連條路都看不到,那些漁民雖被勸走,卻沒有回家,而是站在遠處指指點點,一有動靜就能跑過來。

  晁永思又向韓孺子說:「陛下乃是被迫退位,如今被立的皇帝是偽帝,陛下才是真龍天子。」

  韓孺子不知如何應對,金垂朵道:「恭喜你啊,又當皇帝了,有了這批忠臣,奪回大楚江山指日可待。」

  晁永思呵呵笑道:「指日可待誇張了些,不過既然是真龍,必有一飛衝天之日。」

  韓孺子開口道:「晁老丈見過望氣者吧?是哪位?林坤山,還是淳于梟?」

  晁永思收起笑容,正色道:「陛下還不知道吧,京畿一帶至少有十位望氣者巡遊村屯,講述陛下的事蹟,『真龍陷落淺灘,必然南遊求助,助之者飛黃騰達,不助者淪落地獄,世世不得超生。』」

  韓孺子再次啞口無言,金垂朵忍不住道:「你們真相信?」

  「有什麼不信的?陛下這不就出現在京南了嗎?跟預言一模一樣。」

  韓孺子自己最清楚,他出現在這裡並非偶然,而是望氣者策劃的結果,可他們為何平白無故地宣揚自己是真龍?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與韓孺子同坐一張長凳的金純忠也忍不住問道:「望氣者說這種話,官府不管嗎?」

  「官府就知道收租、抓人,哪管這種事?」

  「不是說去年的賑災粟米能抵今年的秋租嗎?」韓孺子道。

  晁永思笑了一聲,隨後嘆息,「這就是了,去年天災不斷,今年又要和匈奴打仗,天下各郡縣都在徵人、催租,今年的租是不收了,官府要收的是明年、後年的租。」

  韓孺子怎麼也想不到,百姓的生活居然如此艱辛,他原以為自己的遭遇夠悲慘了,現在才知道,即使退位,他也生活在一座更大的皇宮裡,對民間艱辛一無所知。

  金家兄妹互相看了一眼,他們自認為是匈奴人,不好表達看法。

  「天災人禍接二連三,全是因為真龍失位,讓那些蝦兵蟹將擾亂江湖。只要陛下重返至尊之位,天下自然太平無事。」

  韓孺子如坐針氈,覺得自己擔不起這麼高的期望,金家兄妹和丫環都用驚訝地目光看著他,更讓他感到不自在。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當然,真龍也得借水而興、憑風而起,枴子湖只是開始,陛下振臂一呼,天下百姓必然響應……」

  韓孺子聽不下去了,起身道:「你不是漁夫,也不是本地人,你是……你是望氣者!」

  晁永思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看出來了,但我的確是本地漁夫,少年時讀過幾年書,也曾在江湖中闖蕩過,數年前拜淳于梟為師,至今小有所成。」

  晁永思指著韓孺子頭頂數尺的地方,輕輕晃動手臂,「陛下頭頂的天子氣越來越濃了。」

  包括韓孺子在內,四人都往他頭頂看去,丫環蜻蜓看得尤其認真,可是什麼也沒瞧見,小聲嘀咕道:「哪有天子氣啊?要說天氣倒是不錯,晴空萬里。」

  韓孺子搖搖頭,「我要見淳于梟,不管你們在玩什麼把戲,我要立刻見淳于梟。」

  晁永思笑道:「陛下稍安勿躁,淳於師正在為陛下的一飛衝天而四處奔走,等陛下見到他時,天下必然不同於今日。」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4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12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 觀賞皇帝

  越來越多的人湧入小小的漁村,有人乘船,有人騎馬,更多的人則赤腳步行,走進晁永思家的院子,盯著「皇帝」看幾眼,或點頭,或搖頭,或者再多看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金垂朵,轉身就走,只有少數人行禮。

  晁永思解釋道:「都是窮苦人,不懂規矩,陛下莫見怪。」

  韓孺子不見怪,只是覺得這些人並沒有將自己當成「真龍天子」,見怪的是金垂朵,有一次甚至衝著來者喊道:「我不是皇后。」說完自己的臉先紅了,對方笑著離開。

  來者大都自帶雞鴨魚肉和米麵酒蔬,觀賞過皇帝之後,就去找地方借灶做飯,沒多久漁村內炊煙四起,到處都有人互換食物、彼此介紹。

  丫環蜻蜓從包袱裡拿出幾塊乾糧,分給小姐和公子,猶豫之後給也給韓孺子一塊,唯獨沒給老漁夫。

  聞著瀰漫全村的飯菜香氣啃乾糧,對誰都是一種折磨,韓孺子嚥下半塊之後說:「大家的生活好像也不錯。」

  晁永思笑著搖頭,「他們都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事成,自有榮華富貴,事敗,免不了一死,因此將家裡能吃的東西都帶來了,你瞧他們,連骨頭都捨不得扔。能將他們聚在一起的人,就是陛下。」

  韓孺子笑了,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個身份。

  河邊寨的人也來了,晁化跑進院子,看到韓孺子之後,終於放下心來,然後向金氏兄妹苦笑道:「兩位何必如此呢?我又沒有惡意。」

  「那可難說。」金垂朵冷冷地回道。

  「爹,為什麼不讓他們進屋?」晁化最後才向父親說話。

  晁永思望著院外的人,「好不容易請來陛下,當然要讓大家都看一眼。免得他們疑神疑鬼。」

  「這些人哪來的都有,我連一半都不認識,人多嘴雜。保不齊會有官府的探子……」

  「膽子別那麼小,官府根本看不到咱們這兒。」

  「還是請陛下去河邊寨吧。」

  「不。就留在這兒,日後大功告成,咱們晁家漁村也能名留青史。」

  「爹,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晁化拽著父親去院外說話,你一言我一語,爭論得很激烈。

  金垂朵小聲道:「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八字還沒一撇就有分歧,咱們還有機會逃走。」

  金純忠忐忑地說:「父親他們沒有來。會不會……」

  「不會,殺人是為了警告,悄沒聲地殺掉有什麼意義?」

  金純忠不吱聲了,金垂朵看向韓孺子,「你想留在這裡當皇帝,還是跟我們走?」

  「跟你們走不就是當俘虜嗎?」

  金垂朵想了一會,「要不然這樣,你跟我們去草原,我讓大單于封你做王,不比在京城當廢帝要好?」

  韓孺子搖頭不語。他可不相信金垂朵有這個本事。

  四名村婦走進院中,捧著四盤熟魚,分別送到四人面前。一個個臉通紅,低頭不敢說話,只是不停地將食物往前送。

  韓孺子最先接過熟魚,說聲「謝謝」,筷子就是兩根細細的蘆葦桿,他夾魚吃了一口,滿口的土腥味,差點吐出來,可是送魚的老婦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這顯然是她精心烹製的食物。

  韓孺子笑了笑,「好吃。」硬著頭皮吞下多半條魚。搖頭道:「實在吃不下了。」

  老婦已經滿足,接過魚盤。一臉歡笑地離開。

  金純忠吃了小半條,金垂朵和蜻蜓只吃了幾口,就都笑著退還食物,聲稱自己吃飽了。

  村婦們倒不計較,認定了公子、小姐的胃口就這麼大點。

  她們剛一出院,就有一群孩子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搶走熟魚,抓在手裡大嚼。

  金純忠小聲道:「想不到就在京城附近也有如此貧困的百姓。」

  晁化從外面走回去,對韓孺子說:「請陛下進屋休息吧。」

  「我們呢?」金垂朵問。

  「請三位去另一間屋。」晁化抓了抓頭髮,補充道:「要不我派人送三位回河邊寨吧,歸義侯還在那裡。」

  「不,我們留在這兒。」金垂朵此時不想見父親。

  晁化將韓孺子送進一間屋子裡,「林先生很快就到,他會向陛下說清楚一切。」

  「他去哪了?」

  「事發突然,林先生去召集各地義士了,今天來一批,以後還會更多。」

  晁化轉身要走。

  「等等。」韓孺子必須試著說服每個人,「你真的相信……我是真龍天子嗎?」

  晁化盯著韓孺子看了一會,嚴肅地說:「從前只信四五分,現在信七八分。陛下身處險境還能如此鎮定,非常了不起,換成是我,只怕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那這個呢?」韓孺子指著頭頂。

  「天子氣嗎?反正我是看不出來,但是林先生很有本事,他既然說有,那就一定有。」

  「你就這麼相信他?」韓孺子在不歸樓見過林坤山,並不覺得那人擁有強大的蠱惑力。

  「當然相信,他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知道你想要什麼。」

  「望氣者曾說服齊王造反,結果呢?」

  晁化搖搖頭,「不對,是齊王執意造反,望氣者勸說不成,全都提前離開了,所以齊王落網伏法,望氣者被抓的卻沒有幾個,因為他們早就料到了。齊王太著急了,他只有一點天子氣,應該多養幾年。」

  晁化看向韓孺子頭頂上方,「我真希望也有林先生的本事,他說陛下的天子氣已經有幾丈高,我父親說他也能看到,今天早晨,他一眼就認出了您。」

  「幾丈高的天子氣,那不把屋頂都給捅漏了?」

  晁化笑了幾聲,拱手告辭。

  屋子很小,除了一鋪土炕,沒什麼多餘的擺設,屋頂低矮,韓孺子用力一跳就能摸到,還有一股陳年的霉味不停地往鼻子裡鑽。

  他坐在炕上,漸漸地覺得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都不真實,大楚剛剛經歷過武帝的鼎盛時期,怎麼突然間就衰弱成這個樣子?回想自己看過的史書,找不到任何答案。還有那些望氣者,明明很普通,為什麼能夠無往不利?說什麼都有人相信,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百姓,就連學富五車的大儒,都以崇拜的語氣談起淳于梟等人。

  簡陋的房門突然被推開,衝進來十來個人,將屋子擠滿了,之前出現過一次的驢小兒也在其中,指著炕上的韓孺子說:「瞧,這就是皇帝,你們還不信嗎?除了皇帝,誰能養得這麼白淨?」

  屋子裡有點暗,眾人湊過來仔細觀瞧,有人甚至抬手想要摸一下,最後卻沒敢將手伸過來。

  「你真是皇帝?」一人問道。

  韓孺子不吱聲,嚴肅地回視對方,那人訕訕地退到後面去。

  驢小兒是個莽撞人,天不怕地不怕,大聲道:「皇后呢?皇后怎麼不在?她比皇帝還白。」

  韓孺子突然舉起右臂,將面前的人嚇了一跳,紛紛後仰,接著他慢慢揮動手臂,像是在摸索什麼東西。

  沒人敢開口詢問,就連膽子最大的驢小兒也閉上嘴,跟著皇帝的手掌轉動眼珠。

  韓孺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厭煩了被人圍觀,可是總不能就這麼一直揮手,於是他說:「你們當中有人心懷鬼胎。」

  眾人又是一驚,往後退了兩步。

  「你怎麼知道?」驢小兒問,他的膽子還是比別人大些。

  韓孺子指著頭頂,「它告訴我的,只要有壞人接近,我的氣就會不純,還會發出聲音,你們聽不到,我能,它告訴我心懷鬼胎者就在我的面前,你們……」

  他本想讓眾人退出房間,不要來打擾他,結果目光一掃,人群中的一名漢子突然撲通跪下,顫聲道:「皇帝饒命,皇帝饒命,小人狗膽包天……」

  韓孺子一驚,其他則大吃一驚,立刻將此人按住,質問他的來歷。

  那人原來是鄰村的無賴,聽說有人要造反,還請來了皇帝,於是過來探聽消息,心中的打算是要向官府告密,尚未實施,就被真龍天子「看破」,嚇得他跪地求饒。

  韓孺子想不到真能詐出「壞人」來,嚴格來說,此人只是動動歪心思而已,韓孺子放下手臂,「把他帶出去,好好查一查,村子裡可能還有心懷鬼胎者,我頭上的氣……」

  他的目光只是一掃,眾人拖著無賴爭先恐後地往外跑,只剩下驢小兒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真龍天子。

  「嗯……」韓孺子剛發出一點聲音,驢小兒也轉身跑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再沒有人進屋圍觀皇帝了,晁氏父子先後來過一次,老漁夫神情激動,盯著韓孺子頭頂看了好一會,出門之後長嘯一聲,兒子晁化多問了兩句,也對皇帝能看出內奸驚詫不已。

  「蠱惑人心好像也沒有那麼難。」韓孺子對自己說。

  午後不久,林坤山終於來了,獨自進屋,「陛下總能令我驚訝,我們沒有看錯人。」

  「你是這一切的策劃者?」

  林坤山點頭,「我只是策劃者之一,不過我能回答陛下的疑問。」

  韓孺子一肚子疑問,一時間反而不知從何問起,「望氣者是怎麼取得這麼多人信任的?」

  林坤山大笑,「陛下不問江山、不問帝位,卻問到此事,果然並非凡種。上次見面我沒能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是我的失誤,今天我一定要彌補,讓陛下見識一下望氣者的本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4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13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 望氣的奧妙

  韓孺子站在籬笆牆內向外遙望,有些人也在望他,更多的人則離他遠遠的,專注於自己的事情,生怕打擾到那股神奇的「天子氣」。

  「你在看什麼?」一個聲音好奇地問。

  韓孺子轉身,看到蜻蜓正站在他身後,順著他剛才的目光望去,卻不知道該看什麼,離著稍遠一些,金垂朵站在門內,不肯過來。

  「我在等著看奇蹟發生。」韓孺子轉回身,繼續遙望。

  蜻蜓又望了一會,終於找到了目標,「你是說那個像老道的人?」

  韓孺子點點頭。

  林坤山戴著一頂像是道冠的帽子,卻穿著書生的長衫,在村子裡信步閒遊,很少脫離韓孺子的視線,偶爾會有人與他打招呼,兩人熱情地交談數句,然後拱手告辭。

  「他會變戲法嗎?」

  「不,他在演示怎麼跟陌生人打招呼。」

  「這就是你說的『奇蹟』?看來皇宮裡真的很枯燥,沒準老道找的人是他早就認識的……」

  後面傳來一聲催促的咳嗽,蜻蜓道:「哦,小姐讓我告訴你,不准他們再稱小姐為『皇后』。」

  「好啊,也請你告訴你家小姐,讓他們別再稱我『陛下』、『真龍天子』了。」

  「咦,小姐若是能讓他們聽話,還找你幹嘛?」

  「是啊。」

  蜻蜓困惑地撓撓頭,終於醒悟過來,「哦,你是說你也不能讓他們聽話……有話不能直接說嗎?非得拐彎抹角,顯擺你讀過書嗎?」

  「抱歉。」韓孺子笑著說,目光仍然不離林坤山。

  「反正我傳話傳到了。」蜻蜓要走,又停下了。問道:「你剛才真的一眼就看出了內奸?」

  「湊巧而已。」

  「嗯,小姐也是這麼說的,看來你不會法術。」

  「當然不會。」

  「武功呢。你身手好嗎?」

  「我若是身手好,就不會……」韓孺子及時收住「拐彎抹角」的話。直接道:「不好,很一般。」

  「那你怎麼不害怕呢?」

  「你們也沒怕啊。」

  「不一樣,我們算是客人,雖然惹出點麻煩,也還是客人,想走就走,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走,不像你。被困在這裡了,在誰手裡都是俘虜。」

  「對啊,我在誰手裡都是俘虜,所以早就習慣了。」韓孺子笑道,他一開始是有點害怕的,現在卻只有好奇。

  「皇帝不好當,廢帝更不好當。」蜻蜓深表同情,身後又傳來幾聲咳嗽,她只好走回去,在門口小聲抱怨道:「閒聊也不行嗎?」

  林坤山回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人,那人三十來歲,身材敦實。雖然衣裳破舊、膚色黝黑,腰板挺得卻直,頗有幾分英武之氣。

  那人來到韓孺子面前,恭敬地拱手道:「草民周比拜見陛下。」

  韓孺子拱手還禮。

  周比看了一眼身邊的林坤山,繼續道:「我的要求很簡單,能當個將軍,指揮千八百人就行,以後我會努力作戰,請陛下留意。」

  「好。」韓孺子平淡地說。周比卻如蒙重賞,面露喜色。拱手後退,比來時更顯恭謹。

  林坤山笑著請皇帝回「宮」。

  「我與周比之前從未見過面。對他一無所知,他倒是聽說過我的名字。」林坤山背朝門口站立,「周比是一名農夫,學過一點武功,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裡,他視我為知己,將心中隱密的願望說出來,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人說過自己想當將軍,因為那只會惹來恥笑。」

  若是讓蜻蜓來猜,她肯定以為這是林坤山和周比做好的局,韓孺子卻相信這是真本事,因為要求是他臨時提出來的,而且他在遠處看得很清楚,周比並不認得林坤山,剛開始交談的時候露出明顯的迷茫。

  「陛下可以再提要求,我去實現。」林坤山說。

  韓孺子坐在炕沿上,「不必了,我相信你。」

  「陛下想知道我是怎麼說服周比說出願望的?」

  「你好像沒用特別的手段。」

  「哈哈,陛下看得很準,所以我們是望氣者,而不是說客。說客憑的是一張嘴,我們用的是這雙眼睛。」

  韓孺子沒太聽懂,「你能看出對方的心事?」

  「我有這個願望,可是沒有這個本事。嗯……陛下曾經有過認錯人的經歷嗎?」

  韓孺子想了一會,搖搖頭,他認識的人不多,也就這半年來頻繁與外人接觸。

  林坤山道:「那陛下剛才看到我怎麼跟那些人打招呼了嗎?」

  「看到了,有些人好像是在主動跟你打招呼。」

  「不,主動打招呼的總是我,他們只是比我先開口。」林坤山上前一步,雙眼微張,露出一絲驚奇之色,他指著自己的臉,「這就是我的『招呼』。」

  韓孺子一愣,隨後恍然,「你讓對方覺得自己認識你,所以主動開口。」

  「沒錯,但是這一招並非百發百中,對方若是很少與陌生人接觸,比如像陛下這樣,自然不會產生誤解,對我的『招呼』也就不會做出反應。」

  「所以望氣的第一步是篩選合適的目標,你在村子裡見了許多人,只有周比跟你攀談,因為……他曾經在江湖中行走過,見過望氣者,但是記不太清,所以會被你迷惑。」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

  「望氣的手段就這麼簡單?」韓孺子大為驚訝。

  林坤山笑道:「大象希形,陛下覺得簡單,我卻花了足足十年時間揣摩其中的妙用,直到現在也只能說是熟練,不敢說是擅長。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四處雲遊,專找陌生人搭訕,種種經歷苦不堪言。至少斷過三次肋骨,後背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傷疤,大難不死。才有今日的一點功力。」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難以相信有人專門練這個。仔細一想,又覺得其中頗有深意,「所以望氣者最大的本事是看出哪些人值得勸說?看是關鍵,說……其實主要是對方在說。」

  「陛下已經窺見本派的奧妙了。還說跟陌生人搭訕,做出似熟非熟的表情只是第一步,我得時刻觀察對方的反應,如果他也露出同樣的表情,事情剛有眉目。接下來。我會似笑非笑,對方若是左右觀望,那就算了,若是也笑,事情就有四五成把握。我的雙臂會似抬非抬、嘴巴似張非張,像是要拱手說話,但是一定要等對方先拱手、先說話,只有這樣,我才能確定對方已經將我當成某位相識者,交談時他就會主動提供消息。所有這些都要在一瞬間完成。有如高手過招,一個回合定勝負,又像兩軍交戰。必須當機立斷,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

  「盜亦有道,騙術……望氣也是如此。」韓孺子笑道,「你和淳于梟相比,誰更厲害一些?」

  林坤山正色道:「恩師功力深厚,已經到了無跡可尋的境界,我怎麼能與他老人家相提並論?想我練功的時候,只是在街上找陌生人搭訕,頂多挨頓打。恩師卻是直入諸侯門闥,一言不合就要掉腦袋。這麼多年來,他卻毫髮無傷。這種本事幾人能有?」

  望氣者顯然是一群江湖騙子,卻將騙術昇華為大道,韓孺子不知是該鄙視,還是該佩服,「晁永思跟你們學的也是這個?」

  林坤山笑著搖頭:「他學的只是望氣,他拜師的時候年紀太大,不可能登堂入室了。」

  韓孺子思忖片刻,「你看的是人臉,淳于梟看的是大勢,所以他在拜見諸侯之前就已十拿九穩。」

  林坤山深施一禮,「陛下明鑑。」

  「那他從我這裡看到什麼大勢了?」

  「天下凋敝,大亂將起,需得大英雄方能撥亂反正。」

  韓孺子搖搖頭,「你們一會希望天下大亂,一會又說要撥亂反正,我都不信。」

  林坤山笑道:「陛下就是我們望氣者最怕的人,深藏不露,從不輕信。」

  韓孺子繼續搖頭,「這招也不行,你若是不能說服我,還是換淳于梟來吧。」

  「恩師倒是很想親見陛下,可惜他不在京城。請陛下容我想一想……」

  騙人還要現想招數,韓孺子覺得可笑,不過林坤山一見面就將騙術老底抖漏出來,的確不易出招,但也因此取得了韓孺子的一些信任。

  「還是從崔家和東海王開始說吧。」韓孺子提醒道,話一出口又覺得這正是林坤山希望自己說出的話。

  「崔家的野心自然是讓東海王稱帝,可是太后選立前太子遺孤之後,東海王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崔家先要幫陛下重奪帝位,確立桓帝一系的正統身份。」

  「何必這麼麻煩?有本事讓我稱帝,不如直接立東海王。」

  「非也,陛下稱帝一載,天下皆知,重奪帝位要比推立東海王容易得多。」

  「崔家居然還肯相信你們這些望氣者?」

  「崔太傅執掌南軍,卻不掌握民心。」

  「望氣者能有幾人,竟敢說自己掌握民心?」

  「朝廷將災異之咎強加於陛下頭上,可是陛下退位之後,日子並沒有變好,反而越來越差,天下百姓無不心懷疑慮,以為真正的罪人不是陛下,而是太后、是不忠的大臣。」林坤山展開雙臂,傲然道:「淳于恩師望的是天下之氣,如今天下已做出回應,陛下在這漁村裡看到只是似熟非熟的一笑,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會開口附和陛下。」

  林坤山躬身行禮,「望氣者不執一端,與世沉浮、順勢而為,陛下可以認為我們是兩面三刀的騙子,可是以陛下之聰明才智,有沒有把握利用我們這些『騙子』做些大事呢?」

  韓孺子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有點被說動了,那個從未謀面的淳于梟,的確猜中了廢帝的許多心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4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9 14:15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家的機會

  韓孺子心動了,可還是什麼都做不了,林坤山建議他靜觀其變,「陛下已經給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讓外面的人自己得出結論、做出決定吧。晁家漁村裡正在炒一盤大菜,陛下儘管坐享其成,我去給菜加一點鹽。」

  韓孺子坐是坐了,卻沒有坐享其成的想法,他很清楚,自己掉進了一個互相利用的遊戲裡,遊戲各方分別是望氣者、崔家和他本人,每一方取得成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另外兩方,出手太早,一事無成,出手太晚,受制於人。

  光是想一想他就覺得心潮澎湃,越是如此,他越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於是坐在炕上默默運行孟娥教他的內功心法,這一招還真好用,漸漸地他拋去無意義的幻想,開始思考眼下的情況。

  他下炕走出房間,天已經黑了,漁村裡再度飄散飯香,四面八方趕來的「英雄好漢」們正在附近的一座院子裡圍著一小堆篝火聚議未來,吵得很厲害,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林坤山靜觀其變的建議很有道理,這些人目前還只是一盤散沙,無法接受並執行任何人的命令,必須等他們「自行」決定之後,才談得上建立一支力量。

  韓孺子拐彎走進隔壁房間。

  房間裡擺著一盞小油燈,發出的光亮從外面幾乎看不到。

  藉著這點燈光,金氏兄妹和丫環蜻蜓正在吃晚餐,不是自己帶的乾糧,而是一隻雞、一尾魚。還有一隻豬腿。

  看到韓孺子進來。吃得正香的三個人停下了。蜻蜓最先開口,「剛才想叫你來著,可是你坐在那裡睡覺……」

  「睡醒了,正好餓了。」韓孺子也不客氣,與金純忠共坐一張長凳,抓起一塊烤肉就吃,烹製手段仍然粗糙,除了鹽之外。什麼都沒加,吃起來味道卻不錯。

  這四人真是餓了。

  韓孺子一坐下,金垂朵拍拍手,退到角落裡,取出巾帕擦手擦嘴。

  「小姐,你不吃了,平時……」

  「我吃飽了。」金垂朵生硬地說。

  蜻蜓不再勸說,她盯著最後一根雞腿很久了,小姐在的時候不敢動,現在無所顧忌。伸手上去扯下雞腿,舉給二公子和倦侯各看了一眼。不等他們謙讓,立刻送到自己嘴裡大嚼起來。

  「我是明白了,人一餓,吃什麼都香,從前在侯府裡變著花樣吃,也沒今天這一頓吃得香。」蜻蜓含混地說。

  金純忠深有同感,點頭表示同意,嘴卻沒有閒著,正在努力消滅骨頭上的最後一層筋肉。

  韓孺子心中有事,很快吃飽,沾了一手的油脂,若在從前,張有才或者其他僕人總會及時送上來熱水、手巾等物,現在卻只能自己解決,他舉著雙手想了一會,發現這竟然是一道難題,他是被綁架出城的,身上什麼都沒帶。

  好在還有一個丫環蜻蜓,她很自然地從包袱裡拽出一條手巾,遞給韓孺子。

  金垂朵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韓孺子使用手巾。

  「我有話要對你們說。」韓孺子仍然握著手巾。

  蜻蜓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專心打掃殘肉,金垂朵坐在角落裡不吱聲,金純忠放下手中的骨頭,茫然道:「說什麼?」

  「說說你們的未來。」韓孺子看向金垂朵,她離燈光太遠了,只剩下模糊的輪廓,「你們還要去草原?」

  金垂朵仍不吱聲,金純忠只好代為回答,「當然,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柴家不會放過我們的。」

  「可你們就這樣去草原,能得到什麼呢?」

  金純忠無言以對,他的祖父歸降內附,到這一代已經與匈奴完全脫離關係,牽線搭橋的都王子也死了,金家在草原已是無依無靠。

  「我們把你送給大單于……」金垂朵終於開口。

  「首先,我不會跟你們走,其次,外面的人不會讓我走,最後,匈奴崇強抑弱,你們就算送上更值錢的禮物,也不會受到歡迎。」

  「我有弓箭。」金垂朵驕傲地說,然後想起現在只有箭,沒有弓,心氣一下子降落幾分。

  「你有弓箭,可是你有使用弓箭的機會嗎?」

  「為什麼沒有?只要弓箭在手,我保證百發百中。」

  坐在韓孺子身邊的金純忠嘆了口氣,「我想倦侯的意思是說,金家默默無聞多年,到了草原,能不能見到大單于本人都難說,想在大單于面前射箭,更是難上加難。」

  金垂朵再度陷入沉默,金純忠問道:「倦侯有什麼建議。」

  韓孺子等了一會才說:「歸義侯默默無聞,在草原也不會受到重視,不如先在這邊闖出一點名聲,到時候,東單于歡迎的是你們的人,而不是禮物。」

  「在這兒怎麼闖出名聲?」金純忠驚訝地問,「我們正在逃亡路上,有家難回,有國難奔……」

  角落裡的金垂朵冷冷地說:「傻哥哥,倦侯在勸咱們效忠於他呢。」

  金純忠一愣,扭頭打量倦侯,對面的蜻蜓終於吃完,一邊舔手一邊笑道:「有趣,剛才還是俘虜,現在就想當主人了。小姐,只要你下令,我就給他一點教訓。」

  金垂朵哼了一聲,雖然嘴上不承認,心裡卻是清楚的,自己也是俘虜。

  等了一會,金純忠小心地說:「你是廢帝,還能……」

  金垂朵喝道:「二哥,別上當,不理他就是了。」

  「哦。」金純忠閉上嘴,時不時還用餘光瞥倦侯。

  韓孺子笑道:「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天下縱有動盪,建功立業者也是那些權臣與勳貴,歸義侯幾乎沒有機會。沒錯,我是廢帝,也是你們金家的機會。權臣與勳貴不為我所用,我只能另尋幫助。外面的那三四百人雖然數量不多,但是集合起來也是一股力量,以後聚集的人還會更多。但他們是烏合之眾,我需要你們這樣的人。」

  金純忠低頭不語,蜻蜓含著一根手指,目光在倦侯和小姐之間來回掃視。

  「就憑這麼點人,你還想奪回帝位不成?」金垂朵再度開口,聲音中滿是不屑。

  「當初太祖起事的時候,身邊還沒有這麼多人。如果我勝券在握,為什麼還要找你們幫忙呢?我相信,有一點在大楚和匈奴都是相同的:不冒險就什麼也得不到,縱然箭術如神,也得有機會施展才行。」

  韓孺子站起身,按照望氣者的標準,他勸說得已經太多了,「你們考慮一下吧。」

  韓孺子剛一出去,金純忠馬上小聲道:「倦侯的話有點道理。」

  「他比你小兩三歲,你居然相信一個小孩子!」金垂朵不滿地說。

  「小姐是妹妹,二公子還經常聽小姐的話呢。」蜻蜓指出一個事實,馬上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角落裡傳來,急忙改口道:「倦侯不一樣,他是陌生人,認識才……兩天而已,天哪,竟然只有兩天,我覺得好像已經過去半個月!怎麼辦啊,咱們人也殺了、金銀也帶著了,沒靠近草原半步,還困在了京南,離草原更遠了……」

  「別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金垂朵安慰道,想了想,「這些人的目標就是廢帝,跟金家無關,等他們穩當下來,咱們就去告辭,直奔草原,大不了入軍,從小兵做起,兩國交戰,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父親和哥哥……」

  「都已經分道揚鑣了,還想那麼多幹嘛?廢帝是個小騙子,但他有一句話說得對,在草原也未必能受到歡迎,跟這裡一樣危險。」

  「倦侯的建議其實可以考慮一下,有百姓的支持,沒準……」

  「咱們一心一意要回草原,給韓氏子孫賣命算怎麼回事?而且……噓,有人來了。」

  外面嘈雜的人聲越來越近,金垂朵閉上嘴。

  隔壁的韓孺子也聽到了聲音,心想這些人商量得倒快,之前的大叫大嚷未必是在爭執。

  老漁夫晁永思進屋,抱拳道:「請陛下移駕。」

  韓孺子的「駕」就是兩條腿,移動方便,邁步走出房間。

  晁家小院內外站滿了人,有人手舉火把,照得人影綽綽,顯得多了幾倍。

  一看到皇帝走出來,眾人陸續跪下,有喊萬歲的,有叫陛下的,有稱皇帝的,還有直接叫真龍的,總之是七嘴八舌,完全沒有山呼萬歲的氣勢。

  韓孺子並不失望,他相信,一百多年前,當太祖還是韓符的時候,首先聚集的一批人不會比現在更整齊。

  「眾位義士平身。」韓孺子找不到更好的稱呼,眾人站起,個個喜形於色,都很喜歡「義士」這個詞。

  可他們不只是義士,還是一群膽大妄為的亡命之徒,雖說天災人禍不斷,敢於首先起事的也不會是老實人。

  被叫作驢小兒的矮壯漢子站在最前一排,舉起手臂大聲道:「咱們是義士,組建的是義兵,做的是義舉,以後封侯拜相都是咱們的!」

  眾人哄然叫好,韓孺子可沒有過這種想法,但是用不著反駁,這些人為之戰鬥的不是皇帝,而是他們自己的夢想,他跟著走就是了,萬萬不可戳破這個夢想。

  驢小兒受到鼓勵,越發興奮,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咱們不僅有皇帝,還有皇后,把皇后請出來,一塊慶祝!」

  眾人再次叫好。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22:51 編輯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 4

    主題

  • 589

    回文

  • 1

    粉絲

...........................one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