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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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8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8
孺子帝 第五十九章 暗中的高手

  韓孺子從蔡興海的懷中掙脫,起身拔出太祖寶劍,緊張地盯著牆頭,裡面的慘叫聲很可能來自那三名斷後的太監。

  蔡興海也爬起來,右腳疼得更加嚴重,但感覺不像是骨折,而是扭到了腳踝,於是不去管它。長竹竿留在牆內,他腰帶裡還插著一柄奪來的短刀,拔將出來,與皇帝並肩站立。

  張有才人小身輕,從兩丈餘高的牆上跳下來居然一點事沒有,可是手中沒有兵器,只能緊握雙拳,準備殊死一搏。

  三人一塊仰首看著牆頭。

  牆內的慘叫聲很快停止了,張有才說︰「要是能將附近的侍衛引來……」

  話未說完,牆頭露出一隻手掌,拍下一片瓦,又掉了下去。

  蔡興海稍鬆口氣,起碼追來的這些刀客裡沒有真正的高手,「走吧,陛下,咱們得快點離開。」

  韓孺子點頭,蔡興海咬著牙一瘸一拐地帶路,張有才走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偶爾還能看見手掌冒出牆頭,走出十幾步之後忍不住說︰「這些人真笨,跳都能跳這麼高,搭個人梯不就上來了?」

  張有才踩過別人的肩膀,所以總記著這個主意。

  蔡興海一愣,也回頭望了一眼,立刻加快腳步,瘸得更加明顯,韓孺子追上前,用左手扶住太監的胳膊,「你受傷了?」

  蔡興海急忙將右手的短刀轉交左手,說道︰「陛下不用擔心,只是崴了腳而已,我受得了,在戰場上,這根本不算傷。」

  蔡興海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問題,走得更快了,沒幾步臉上就滲出大粒的汗珠,韓孺子到處觀望,他們走在一條極長的巷子裡,一邊是內宮院牆,另一邊也是同樣高度的紅牆,不知裡面是哪處宮苑。

  在這裡無處可逃。

  跟在後面的張有才大聲叫道︰「他們爬上來了!」

  宮內的刀客終於想到攀牆的方法,一個接一個地躥上來,有的跳到巷子裡追趕,有的就在牆頭疾奔,踩得一片瓦響。

  蔡興海向前望了一眼,巷子遙無盡頭,自己的腿又不好,終究跑不過後面的追兵,乾脆停下,對皇帝說︰「我將陛下引入險境,罪不容赦,請陛下允許我留下與逆賊拚死一戰,陛下……」

  「我要留下。」韓孺子也知道逃是逃不掉的,握劍面朝追兵,安慰道︰「他們不敢殺我。」

  他心裡其實不是特別有把握,羅煥章等人手裡有太后和東海王,或許真想殺死傀儡皇帝以絕後患。

  蔡興海既慚愧又感激,握刀站在皇帝身前,盯著跑在最前面的刀客。

  張有才站在皇帝身邊,想找塊石頭什麼的,可是巷子裡打掃得實在太乾淨,連根草棍兒都沒有,只好握拳舉在胸前,嘴裡嘀咕道︰「來吧,看看誰更厲害。」

  地面上追來的刀客有十名,跑在牆頭上的是五人,還有幾名刀客沒爬上來。牆上鋪著一層瓦片,起伏不平,上面的人跑得卻更快,大概是要以此顯示自己身手不凡,腳下的碎瓦片不停往下掉,連巷子裡的自己人都要躲著點。

  蔡興海沒發現高手,心中稍安,暗暗盤算自己大概能擊敗幾個,怎麼都覺得棘手,後悔沒多帶幾個人出來。

  牆上跑在最前面的刀客相距只有不到十步了,側身高高躍起,要以泰山壓頂之勢一舉擊敗敵人,奪取首功。

  蔡興海突然大吼一聲,雖然已是太監,這一吼仍剩下七八分氣勢,他好像又回到了邊塞,面對的不是匈奴騎兵,而是成群的野狼。

  在牆上躍起的刀客像是受到了驚響,身子一歪,居然掉進了牆內。

  張有才也用自己尖銳的聲音叫了一嗓子,本意是附和蔡興海的吼聲,沒想到也有效果,牆上又掉下去一名刀客,而且也是跌進牆內。

  「哈哈,膽小鬼!」張有才興奮不已。

  蔡興海卻一愣,就算他和張有才的吼聲真有這麼大的威力,刀客也該跌到牆外才對,怎麼會掉進牆裡?

  正迷惑不解,巷子裡的刀客到了,而且是兩人齊至,也不等後面的同伴,直接揮刀衝上來。

  蔡興海吼道︰「保護好陛下!」說罷大踏步迎上去,他是行伍老兵,沒有江湖上的花哨招式,短刀照頭劈砍,速度快、力道足、氣勢盛,迎面的刀客大驚,止步閃躲,蔡興海的刀向上一提,擊向第二名刀客。

  兩刀相接,刀客跑得太快,下盤不穩,手上也沒使足勁兒,短刀脫手而出,嚇得他倒地翻滾,堪堪躲過致命一刀。

  張有才大聲叫好,韓孺子也叫了一聲,提劍想衝上去,卻被張有才死死拽住,「陛下別急,先讓蔡大哥頂會兒。」

  更多刀客追上來,分散站開,每次只有一兩人上前與胖大太監對敵,一擊不中即刻後退,換人再上。

  夕陽已落,巷子裡迅速變黑,蔡興海如雄獅一般邊吼邊揮刀,初時佔據優勢,慢慢地動作變慢,腳傷令他無法追擊敵人,白白浪費許多機會。

  圍攻的刀客自覺穩操勝券,開始交談。

  「別急,太監快要不行了。」

  「去幾個人堵住後面。」

  「別傷著皇帝。」

  「剛才牆頭上的那兩人是怎麼回事?」

  「跑得太急了吧。」

  天黑了,巷子裡尤其暗淡無光,只能看見模糊的身影,蔡興海踉踉蹌蹌,沒殺死一名刀客,自己反而頻頻遇險,心中越發焦躁,強忍腳痛,邁步追趕一名刀客。

  刀客早有防備,側身躲避,結果腳下一閃,竟然摔倒,沒等手掌撐地,脖子上挨了一刀,一聲沒吭地倒下。

  眾刀客大驚,蔡興海精神大振,揮刀衝向第二名刀客,刀客不願硬抗,想要後退,不知為何膝蓋一彎,反而向前跪倒,將自己的大好頭顱送到太監的刀下。

  兩名刀客中招,其他人紛紛後退,終於有明白人喊道︰「小心,太監有幫手!」

  蔡興海也知道自己勝得不正常,可是管不了那麼多,揮舞短刀,一瘸一拐地追趕敵人,被追者無論是躲是迎,總在最後一刻站立不穩,成為刀下之鬼。

  砍到第五名刀客的時候,短刀已經卷刃,瓖在敵人肩膀上拔不出來,刀客大叫一聲,轉身帶著刀就跑。

  蔡興海變成了赤手空拳。

  韓孺子再不能旁觀,推開張有才,大喊一聲,衝了上去。

  皇帝的武功更神奇,蔡興海好歹還要揮刀、落刀,實實在在地砍在敵人身上,皇帝卻只是舉起寶劍,衝向誰誰倒,不是按腿就是捂肚子,翻滾著慘叫不止。

  「有埋伏!有高手!」剩下的幾名刀客一直沒發現敵人在哪,也不知人多人少,心中更加恐懼,轉身就跑,倒地的傷者也連滾帶爬地逃躥,留下四具屍體,都是蔡興海殺死的。

  韓孺子意猶未盡,因為他的劍連一滴血都沒沾到,想要追趕一名受傷的刀客,被張有才緊緊拽住,「陛下不要追。」

  蔡興海喘著粗氣,抱拳向四周行禮,「請問是哪幾位侍衛兄台?當今聖上在此,諸位護駕有功,不妨出來見駕。」

  周圍沒有回應,只有風聲嗚咽。

  蔡興海從地上揀起一柄短刀,又往四周瞧了幾眼,對皇帝說︰「陛下,咱們先走吧,這些侍衛……可能不願露面。」

  「護駕這麼大的功勞他們竟然不領?」張有才難以置信。

  韓孺子也覺得奇怪,轉身走出幾步,突然大聲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蔡興海驚訝地說︰「陛下認識……只有一個人嗎?」

  還是沒人應聲,也沒人出現。

  韓孺子搖搖頭,「我只是亂猜。」他想起那個人不願露面。

  張有才要來攙扶皇帝,韓孺子讓他去幫蔡興海,三人走出巷子,眼前是兩條路,一條向南延伸,一條指向東邊。

  蔡興海說︰「往東走,太廟應該在那。」

  「蔡大哥認得路吧,我可是糊塗了。」張有才十來歲進宮,對皇宮的瞭解只有很小的一塊。

  蔡興海點點頭,「我曾經參加過太廟大祭,那時候我還帶把兒……還是一名邊軍校尉。我們是從南邊正門進入太廟的,從南門能通往勤政殿。」

  「咱們得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韓孺子說。

  「我沒事,陛下,這裡不是久留之地,逆賊肯定還會再追上來。」蔡興海為了顯示自己沒事,輕輕跳了一下,結果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哼哼兩聲。

  「勤政殿這時候不會有大臣,去了也沒用,咱們躲到早晨再說,這邊到底是什麼地方,為何如此冷清?」

  蔡興海對皇宮也不是很熟,方位都是推算出來的,具體一點就說不出來了,只能搖頭。

  三人繼續前行,張有才突然用空餘的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想起來了,這裡不就是東宮太子府嗎?」

  「咦?太子府不在這裡。」韓孺子與母親在太子府住過幾年,記得很清楚。

  「這裡是從前的太子府。」張有才想起了宮中的傳言,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以前的太子都住在這裡,自從武帝殺死兩名太子之後,這裡就空閒了,開始還有人把守,後來……」張有才打個寒顫,不敢說了。

  「後來怎樣了?」韓孺子好奇地問。

  「死去的兩名太子總出來鬧鬼,這裡就再也沒有人居住了,怪不得剛才那麼大聲音也沒招來侍衛。」張有才小聲說,聲音都發抖了,「剛才……剛才救駕的不會是……」

  「胡說八道,救駕的是武功高手。」蔡興海不太相信鬧鬼的傳聞,當著皇帝的面,就更不能信了。

  「咱們今晚就躲在這兒吧。」韓孺子也不信鬼,反而覺得這裡是極佳的藏身之地。

  張有才嗯嗯兩聲,顯然是極不情願,卻不敢反對。

  蔡興海正要開口,前方黑的牆邊突然走出一道身影,身體筆直,黑暗中就像是飄行過來的,張有才嚇得緊緊抱住蔡興海的胳膊。

  「誰?」蔡興海喝道。

  身影止步,說︰「夜已經深了,請陛下回宮。」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23:1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9
孺子帝 第六十章 宮門

  來者不善,蔡興海推開張有才,準備戰鬥,問道︰「閣下何方高人,既敢攔駕,就報上名來。」

  身影等了一會,「花府教頭桂月華。」

  蔡興海心中一沉,他聽說過這個名字,此人並非普通的江湖刀客,而是一位知名的高手。

  「鬼手桂月華。」蔡興海嘆了口氣,「閣下是名滿江湖的俠士,怎麼也做起了謀逆弒君的勾當?」

  「有人甘當昏君爪牙,自然就有人替天行道,閣下也不像是尋常閹宦,何必為昏君賣命?」

  「陛下不是昏君。」張有才大聲辯解道。

  月光灑下,韓孺子看到了桂月華的大致容貌,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臉色微白,鬍鬚稀疏,更像是一名落魄的王侯,而不是武功高強的俠士,更配不上「鬼手」的稱號。

  桂月華向前邁出一步,「陛下的保鏢呢?還要在暗中躲多久?」

  韓孺子握住劍柄,問道︰「俊陽侯派你來的?」

  「陛下明知故問。請陛下隨我回宮,否則——我接到的命令是帶不走活皇帝,死皇帝也可。」

  「俊陽侯效忠的是崔家還是淳于梟?」

  桂月華又邁出一步,「無關緊要。」

  「很緊要,淳于梟利用了崔家,很快還會背叛崔家,如果俊陽侯……」

  桂月華笑了,「陛下不會是想勸說我忘恩背主吧?」

  最後一個字出口,桂月華人影一晃,撲向皇帝。

  蔡興海揮刀阻攔,短刀剛一動,胸前已被拳頭擊中,大叫一聲,胖大的身體倒飛出去。

  張有才大驚,卻來不及參戰。

  桂月華一拳擊飛蔡興海,速度絲毫未減,眨眼間到了皇帝面前,伸手抓住那隻握劍的手掌,抬頭對月看劍,讚了一聲︰「不愧是宮中的寶劍。」

  韓孺子甚至沒機會動一下,心中惱怒,厲聲道︰「放開朕。」

  「得罪了,陛下。」桂月華一貓腰,將皇帝橫著扛在肩上,一手抓腿,一手仍然攥住握劍之手,大步向內宮的方向走去。

  張有才反應過來,嘴裡大叫「放開陛下」,低著頭猛衝過去,跑出七八步也沒撞到東西,止步望去,愕然發現桂月華已在十幾步之外,離得越來越遠了。

  「快來救駕!不管你是人是鬼,快來救駕啊,再晚一會……」張有才不敢說下去了。

  被人扛在肩上的韓孺子又羞又怒,奮力掙扎,卻感到全身陣陣酥麻,用不上勁,體內像是憋著一股濁氣,凝滯不動,他早已養成習慣,不自覺地用上逆呼吸之法,卻沒有多大效果。

  「咦?」桂月華略吃一驚,不過皇帝還在自己掌握之中,他也就沒太在意。

  桂月華很快走到路口,如果只是一個人,他有把握跳上宮牆,扛著皇帝,他不敢大意,於是轉向北,要去與接應他的刀客匯合。

  偷襲悄無聲息地到來。

  桂月華早有準備,他之所以獨身來捉皇帝,就是為了引出那名暗中的高手。在倖存刀客的講述中,埋伏者多達幾十人,桂月華卻是老江湖,當時就猜出對方只有一人,道理很簡單,以那樣的高手,再多一兩人,刀客們也會全軍覆沒。

  桂月華不只是「鬼手」,還是「鬼腳」,前一刻尚在大踏步前行,下一刻已然飛起一腳,將飛來的暗器踢了回去,與此同時,將皇帝順手放下,整個人躥向陰暗的牆角。

  韓孺子全身酥麻感未消,晃晃悠悠地轉了一圈才終於站穩腳跟,向牆角定睛望去,過了一會才看到有兩團模糊的身影在交手,速度極快,聲音卻極小,夾雜在風嘯中,幾乎聽不到。

  「啊……」有人叫了一聲,兩團身影消失了,交手不過五六個回合。

  韓孺子不明所以,左瞧右看,在北邊隱約看到一道身影,另一道卻怎麼也找不到。

  「陛下!」張有才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驚訝地問︰「桂月華呢?」

  「他……好像受傷了。」

  「怎麼會?」張有才更是吃驚,壓低聲音說︰「又是那個……鬼救駕嗎?」

  「不用管他,去看看蔡興海。」韓孺子越發確信暗中相助者必是孟娥,卻不明白她為何隱而不現。

  兩人轉身往回跑,韓孺子初時還能感到陣陣酥麻,跑出十幾步之後,身體恢復正常。

  蔡興海身強體壯,吐了一口血,卻沒有死,正一瘸一拐地迎向皇帝,一見面就要跪下請罪,韓孺子扶住他,「快點離開這裡。」

  張有才扶住蔡興海另一條胳膊,三人向東行走,蔡興海幾度想要勸說皇帝拋下自己,可皇帝只是催他快走。

  叉路越來越多,蔡興海只知道太廟的大致方位,不認得具體路徑,為了躲避追兵,頻繁地拐彎,心裡越來越急。

  在不知道拐到第幾個彎的時候,三人迎面撞上一隊巡城宿衛。

  內宮裡鬧得天翻地覆,外面卻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一切規矩都沒有改變,該巡視還是得巡視,韓孺子遇見的就是這樣一支隊伍。

  皇帝等人吃驚,對方則是大吃一驚,這片區域即使在白天也很少有人,深夜裡突然出現三個大活人,實在是匪夷所思。

  「什麼人?」一人喝問,十幾名士兵呼啦散開,將手中長槍對準「闖宮者」。

  蔡興海卻很高興,只要不是那些刀客,事情就好辦多了,馬上道︰「放下兵器,我們是宮裡的人。」

  蔡興海還算鎮定,沒有立刻說出「皇帝」兩字。

  士兵們疑惑不解,雖然沒有收回兵器,卻也沒有立刻攻上來。

  「你們是誰?宮裡的人怎麼跑到外面來了?不知道入夜宵禁嗎?」帶頭的軍官說道。

  「別問那麼多,立刻帶我們去見值宿的主管。」蔡興海嚴厲地說。

  士兵們越來越拿不準,雖然天黑,他們還是能認出兩名太監的服飾,至於另一人的裝扮就看不清了,既然扶著胖大太監,想必也是宮裡的小太監。

  軍官扭頭對一名士兵說︰「點燈。」

  皇宮禁衛巡查的時候通常不點燈,但是都帶著燈籠和火石,隨時能點燃照明。

  「不準點!」蔡興海喝道,不想讓一群普通士兵認出皇帝。

  太監的身份加上居高臨下的語氣,將對面的士兵鎮住了,軍官抬手示意屬下暫不要點燈,「好吧,跟我去見新任中郎將大人。」

  韓孺子聞言一驚,「是俊陽侯花繽嗎?」

  「好大膽,竟然敢直呼大人名諱,你、你是什麼人?」軍官底氣漸消,越來越拿不準這三人的來歷了。

  蔡興海也是一驚,花府的桂月華剛剛劫持過皇帝,去見俊陽侯無異於自投羅網,「值宿的副將是誰?先帶我們去見他。」

  「宮門郎劉昆升劉大人離此不遠,要不然先去見他?」軍官連語氣都軟了下來,反正他也沒資格直接去見中郎將,不如將這三人送給宮門郎。

  「好。」韓孺子同意,參與皇太妃等人謀反計畫的大臣只是少數,只要見到一名忠臣,事情就好辦多了。

  士兵們調轉方向,將三名「太監」護在中間,帶他們去見上司,蔡興海稍稍鬆了口氣,張有才頻頻出列向後觀望,總怕刀客再追上來。

  宮門郎不是什麼大官,責任卻很重,管理的區域出一點小錯也是重罪,劉昆升早就心神不寧,覺得白天時中郎將更換得過於蹊蹺,一聽說東宮附近莫名出現三名太監,不由得大驚,立刻出屋查看。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名不同尋常的少年。

  守衛皇宮的普通士兵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和嬪妃,劉昆升見過幾次,那還是武帝和桓帝在位期間,所以他不認得當今天子,卻能在黑夜中準確認出皇帝的服飾。

  「你……」劉昆升五十多歲了,身體不是很好,連驚帶嚇,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蔡興海不顧腳疼,幾步上前,扶起劉昆升,低聲道︰「進去說話。」

  劉昆升連連點頭,請三名「太監」進屋,對護送的士兵嚴厲地說︰「留在這裡,誰也不準走。」

  眾人聽令,卻免不了切切私語,最後一致得出結論︰無人居住的東宮又鬧鬼了。

  值宿的房間裡還有幾個人,都被劉昆升攆出去,然後轉身仔細觀瞧,片刻後心中再無懷疑,跪下磕頭,「卑職劉昆升叩見陛下。」

  屋子裡很簡陋,只有一張床和幾隻凳子,桌上點著油燈,韓孺子沒有坐,雙手抱著太祖寶劍,對劉昆升說︰「朕要出宮,你能幫忙嗎?」

  劉昆升抬起頭,「這個……陛下出宮可是大事,卑職、卑職做不得主……」

  「難道皇帝不能做主嗎?」韓孺子心中著急,臉上卻不顯露,「俊陽侯謀反,他的聖旨是假的,根本沒資格擔任中郎將。」

  劉昆升早有預感,聽到皇帝親口說出事實,還是大吃一驚,尋思一會,問道︰「陛下出宮是要見誰嗎?」

  「朕要見外面的大臣。」韓孺子想找的是宰相殷無害,但是沒有說出來。

  「宮中發生意外了?」

  「太后被奸賊劫持,朕要彙集群臣前去營救。」韓孺子知道許多大臣忠於太后。

  劉昆升將心一橫,說︰「既然如此,不用去找外面的大臣,陛下既已出宮,可以親自免除俊陽侯花繽的官職,陛下一呼,內外宿衛誰敢不從命?」

  韓孺子覺得這也是一個辦法,正在考慮,外面有士兵高聲通報︰「花將軍到!」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00:0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00
孺子帝 第六十一章 俊侯

  俊陽侯花繽說到就到,屋子裡的人都是一驚,蔡興海和張有才守在皇帝身前,宮門郎劉昆升握住刀柄,稍一猶豫,轉身面朝門口,與兩名太監並肩而站。

  韓孺子在這一天裡遭遇了太多的危險,面對意外,他已經沒辦法再遵守任何人的建議行事,信任與懷疑、自私與無私……這都是遙遠的紙上談兵,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裡做出判斷,並且當機立斷。

  韓孺子向前一步,拍拍宮門郎的肩膀,示意對方轉身,然後將太祖寶劍塞到他手中,說︰「花繽已有準備,奪權之計不可行。劉昆升,朕命你即刻出宮,將太祖留下的寶劍交給識劍的大臣,命他們進宮誅滅逆賊……」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人似乎不少,韓孺子再不猶豫,猛地一推劉昆升,大叫道︰「大膽,你敢弒君?救駕,快來人救駕!」

  劉昆升接劍時就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被皇帝一推,更是糊塗了,向後退了兩步。

  張有才雖然聰明,這時卻不明所以,蔡興海反應快,舉起短刀,用刀背砍向劉昆升,「混賬東西,你連陛下也認不出來嗎?居然敢說他是假的!」

  劉昆升終於醒悟,將寶劍豎著插入腰帶裡,算是稍稍隱藏一下,然後拔出刀,厲聲道︰「大楚皇帝安穩住在內宮裡,你們三個太監竟敢冒充天子,真是膽大包天,來人,快來人啊!」

  門開了,劉昆升跌跌撞撞地往後退,雙手亂舞,手裡的刀像風車一樣旋轉。

  「嘿,小心點!」有人喝道,接住劉昆升,將他推到一邊去。

  劉昆升借勢摔倒,將寶劍壓在身下。

  十名宿衛進屋,個個刀劍出鞘,最後一個進來的正是俊陽侯花繽。

  韓孺子曾在勤政殿的寶座上特意觀察過俊陽侯,認得那張美髯垂胸的面孔,盯著他,伸開雙臂將蔡興海和張有才攔在身後。

  花繽身軀偉岸,在一群宿衛將士當中也顯得頗為高大,與皇帝對視片刻,冷冷地說︰「這不是皇帝,將他們都帶走。」

  將士聽命,慢慢走向被困的三人。

  蔡興海握刀躍躍欲試,韓孺子卻示意他放下刀,向花繽道︰「外戚難長久,花家是個例外,花侯何必以身犯險?」

  「別讓我堵住你的嘴。」花繽的聲音更加冰冷。

  韓孺子嘆息一聲,對蔡興海說︰「算了。」

  蔡興海猶豫了一會才將短刀扔在地上。

  宿衛將士上前,刀劍指向三人,只需一聲令下,登基才幾個月的皇帝就要死在這裡。

  花繽道︰「這三人是宮裡的太監,先關進值宿房,明早送回宮裡,由執事者處置。」

  花繽扭頭看向倒地的宮門郎劉昆升。

  「花將軍,是我抓住……這三個人的……哎呦。」劉昆升假裝受傷。

  花繽剛上任半天,還沒有完全掌握宿衛軍,不願多生事端,猶豫了一下,說︰「很好,你立功了,我會記上的。」

  「將軍剛一到任就抓住逆賊,卑職只是奉命行事、盡職盡責而已。將軍,需要卑職跟去嗎?卑職可以指證……」

  「不用。」花繽立刻否決這個要求,「冒充天子,一看便知,用不著指證,你留下好好休息,明日去主簿處記功。」

  「是,將軍,將軍慢走,屬下……哎呦。」劉昆升又呼了一聲痛。

  花繽剛一轉身,又停下腳步問道︰「只有這三人,沒有第四人嗎?」

  劉昆升這回是真不知道,愕然道︰「卑職沒見著,馬上派人去查。」

  「不必,我只是隨口一問,用不著無事生非。」

  花繽等人離去,劉昆升在地上多躺了一會才爬起來,將腰刀入鞘,與寶劍重疊放置,走到門口,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都站在外面,不知所措,冒充皇帝這種事他們聽都沒聽說過,都覺得匪夷所思。

  劉昆升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皺眉道︰「胖太監勁兒真大,你們接著巡視吧。」

  士兵們領命離去,劉昆升原地轉了兩圈,捂著肋下,對佐官說︰「不行,我的肋骨好像折了。」

  「我去找御醫。」

  「御醫是給咱們看病的嗎?再說這大半夜的,誰肯來?我要回家,同街的冷先生跟我很熟,能幫我接骨。」

  佐官一驚,「劉大人,現在是夜裡,宮門不能開。」

  「不用開宮門,打開便門就行,哎呀,我的骨頭……」劉昆升面露痛苦之色,揮手道︰「快去領鑰匙,就說外面有響動,我要查看一下。」

  佐官沒辦法,只好去找掌門令。

  掌門令是名太監,離這裡不遠,沒一會工夫親自趕來,嚴肅地說︰「劉大人,你不是不懂規矩,除非有宮裡的旨意,咱們就算死在這裡,也不能隨便開門。」

  劉昆升上前一步,低聲說︰「若是死在賊人之手,我也算是忠臣,斷了肋骨疼死在這裡,豈不讓人笑話?公公聽說了吧,剛才抓起三名太監,說是從宮裡偷跑出來的,其中一個人竟然還假冒當今聖上……」

  若在平時,就算是中郎將下令,也要不來開門鑰匙,劉昆升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一試,若是出不得門,他也只能對不起皇帝了。

  今晚情形特別,掌門令猶豫再三,抬高聲音說︰「劉大人,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看你受傷頗重,破一次例……」

  劉昆升連連點頭。

  劉昆升從便門出宮,也不敢騎馬,步行前進,心裡越琢磨越現事情難辦,他只是一小小的武官,到哪才能找到一位認得太祖寶劍的大臣?而且這東西真能代替聖旨嗎?

  可他已經沒有退路,只得加快腳步,闖進茫茫黑夜。

  宿衛中郎將自有值宿之處,是一座依牆而建的三層樓,一樓存放物品,三樓望,二樓是休息和處理事務的地方,此刻,二樓只有兩個人。

  韓孺子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花繽對面站立,他的年紀應該不小了,穿著全套甲衣仍顯得威風凜凜。

  好一會沒人開口,最後是花繽說話,「陛下深居內宮,居然能找到高手相助,佩服佩服。」

  「你認我是陛下了?」

  花繽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當陛下是孩子,也請陛下不要當我是傻瓜,救你的人是誰?叫出來吧。」

  韓孺子盯著花繽看了一會,「我還是不能理解,花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追隨的究竟是誰?崔家、東海王,還是淳于梟?」

  花繽似乎不願回答問題,垂下目光,再抬起時還是開口了,「陛下想知道我效忠於誰?」

  「嗯。」

  「恐怕陛下理解不了。」

  「你剛說過不當我是小孩子。」

  「等我做過解釋之後,陛下願意告訴我那位高手是誰嗎?」

  「好。」

  花繽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停下說道︰「花家在和帝時封侯,到我是第三代,在外戚家族中算是長久的,可花家從來沒有權傾朝野,跟崔家比不了,跟正在興起的上官家也比不了。當然,沒有意外的話,花家將看到這兩家衰落,與前代的外戚一個下場。」

  「這麼說,你並非為權,也不是效忠崔家和東海王。」

  「當然不是,花家雖無權勢,卻還有一股傲氣,不會向崔家低頭。」

  「那就是淳于梟了?」

  「淳于梟是名江湖騙子,常年遊說諸侯。能封王的韓氏子孫,誰沒有一點當皇帝的野心?淳于梟就靠著他們的野心生活。可這些野心都不長久,一旦現困難太多,諸侯通常也就心灰意冷,淳于梟於是改換名姓,再去攛掇下一位諸侯。花家怎麼可能向這種人效忠?」

  韓孺子這回真是想不透了,「那你……是要報私仇嗎?」

  「陛下猜到一點。陛下對花家瞭解多少?」

  「我只知道……」韓孺子搖搖頭,他瞭解的那點事花繽剛剛說過︰和帝時的外戚,封侯三代。

  「花家以俠聞名天下,『俊侯醜王布衣譚,名揚天下不虛傳』,俊侯就是花家,排在最前。」

  韓孺子忍住沒問「醜王」和「布衣譚」是誰,「令公子花虎王曾經仗義助我。」

  「那不算俠義之舉,我兒子只是配合東海王演戲而已。花家的俠名在和帝時就有了,和帝不肯給予花家直接的權勢,卻給予我們求情的權力,無論是誰、無論多大罪過,只要花家開口,至少能免去死罪。當然,花家也有分寸,從不為謀逆者求情。」

  韓孺子嗯了一聲,沒明白花家的怨氣從何而來。

  「武帝繼位,花家的特權得以保留,大概堅持了二十年吧,等我襲承俊陽侯的時候,這項特權沒那麼好用了。後來武帝決定清除天下豪傑,許多英雄好漢向我求助,我儘量滿足,幾次闖進皇宮與武帝理論,那的確讓花家的俠名更加響亮,可是我能保住的人寥寥無幾。『俊侯醜王布衣譚』,俊陽侯的俠名已經是虛傳了。」

  韓孺子越聽越困惑,「你為……江湖好漢報仇?可武帝已經駕崩好幾年了。」

  花繽臉上突現怒容,厲聲道︰「我為自己報仇、為花家的俠名報仇,不管誰成誰敗、誰當皇帝,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俊陽侯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承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你承諾了什麼?」

  「為那些被武帝殺死的豪傑正名。」花繽雙手拍了三下,從外面走進三個人,其中一位是鬼手桂月華,右臂纏著布條,隱約有血跡滲出。

  「請陛下遵守承諾,向我說實話吧。」

  韓孺子搖搖頭,「抱歉,我對那個人的承諾在先,一個字也不能洩露。不過我可以頒布一道聖旨,為武帝以來被殺死的豪傑正名。」

  韓孺子不知道皇帝的承諾是否還有用,他只希望能堅持到天亮,希望剛剛認識的宮門郎能夠不負所托。

  大臣們向皇帝效忠的「慣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30 22:3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02
孺子帝 第六十二章 夜色籠罩

  皇帝做出承諾,要為無辜被殺的豪傑正名,花繽哼了一聲,「陛下對江湖一無所知,更不知『俠名』為何物,談什麼正名?」

  花繽看了看桂月華等人,「天亮時若是還不能引來那位高手——就不必等了。」

  俊陽侯匆匆下樓,三名江湖人冷冷地盯著皇帝。

  韓孺子毫不退卻,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對桂月華說︰「你明明有幫手,之前為什麼非要一個人去抓我呢?」

  桂月華臉色一沉,沒有回答。

  「你珍惜臉面,不肯以多敵一,就像俊陽侯珍惜俠名一樣。」韓孺子自問自答,覺得江湖人很難理解,轉念一想,江湖人求名、朝堂大臣求權,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可你戰敗了,豈不是更丟臉面。」

  桂月華白淨的臉上幾乎要沉出水來,「敗給偷襲並不丟人。」

  「可你受傷之後還是找來了幫手,說明你不那麼自信了,如果那個人現在光明正大地站出來,你會同意單打獨鬥嗎?」

  「當然。」

  「那你要是打敗了呢?這兩位會車輪戰嗎?你們會放我走嗎?」韓孺子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

  桂月華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桂某縱然學藝不精,也不會害怕一個女人,她若敢出來,我願與她一對一公平比武,要是我輸了……」桂月華不能承諾釋放皇帝,抬高聲音說︰「今天就死在這裡!」

  韓孺子搖搖頭,「我只是對江湖規矩感興趣而已,那個人神出鬼沒,大概不會現身的,你們等到天亮也沒用。」

  一名大漢上前,站到皇帝面前,兩隻牛眼死盯著皇帝,「你這個昏君倒是伶牙俐齒,或許我們不用等到天亮,現在就動手,看看那個偷襲者敢不敢出來。」

  韓孺子的眼睛都乾澀了,也不肯眨一下,「真是奇怪,你們為什麼總說我是昏君?我連……」

  「你想說自己只是傀儡嗎?」大漢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齊王叛亂,抓捕參與者也就算了,為什麼要連坐他們的親友?這些人根本不是叛亂者,甚至夾道歡迎朝廷的軍隊。」

  「那不是我的旨意。」

  「將這些人的女眷收入後宮,也不是你的旨意?」

  韓孺子驚訝地說︰「我連聽都沒聽說過,後宮……我才十三歲!」

  大漢哈哈大笑,「昏君就是昏君,跟年齡沒關係。」

  韓孺子還想爭辯,突然想起皇太妃說過的話,太后為了日後廢帝方便,替皇帝製造了不少劣跡,這些劣跡恐怕不都是記在內起居注裡,也有一些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他有點理解羅煥章等人的憤怒了,帝王的「家務事」影響到的可不只是家裡人,還有許許多多無關的百姓。

  他垂下目光,低聲道︰「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可我的確是『昏君』,因為我頂著皇帝的稱號,卻沒有擔起皇帝該負的責任。」

  大漢根本不相信皇帝的話,重重地哼了一聲。

  另一名江湖客開口道︰「俊陽侯將這麼重要的任務交託給咱們,不是為了跟皇帝聊天,少說幾句,等殺死那名女高手再說。桂教頭,真的只是一個女人嗎?」

  桂月華惱怒地嗯了一聲。

  韓孺子向窗外望去,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大漢以為皇帝看到了什麼,幾步跑到窗前,只見夜色籠罩中的皇城巋然不動,哪有半個人影?

  宮門郎劉昆升奔跑在寂靜的街道上,滿頭大汗,早晨起床的時候,他絕未想到老上司會被莫名其妙地奪印,更想不到自己能見到皇帝並接受密令,抱著據說是太祖留下的寶劍,滿城尋找可信的大臣。

  他已經兩次撞上巡城兵丁了,每次都擺出宿衛軍官的架子,才免於被捉,可是這樣毫無目的地跑下去終歸不是辦法。

  劉昆升終於想到一個人,於是不顧疲勞跑進一條幽深的巷子。

  安靜的夜裡突然響起咚咚的敲門聲,誰家攤上這種事都會感到驚恐,可敲門人遲遲不肯放棄,宅內只好出來人詢問。

  「誰?」聲音膽怯而無奈,像是被迫出來的。

  「我是宮裡的人,來找郭先生。」劉昆升說,只聽門內砰的一聲,似乎有人摔倒,劉昆升急忙補充道︰「不是抓人,是有要事相商。」

  良久之後,院門稍稍打開,前國子監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禮部祠祭司郎中,曾向皇帝講授過《詩經》的老先生郭叢站在門內,警惕地打量來客︰「我不認得你,你是……你是宿衛軍官,怎麼會來找我?你一個人?」

  「我叫劉昆升,是一名宮門郎,家就住在附近,我二哥鄰居家的張文古曾經受教於郭先生門下,對您讚不絕口……」

  郭叢聽糊塗了,但是知道並非抓人,心中稍安,又打開一點門,「停停,你就說為什麼來找我吧。」

  劉昆升向門內瞧了一眼,看到一名老僕哆哆嗦嗦地站在主人身後,於是低聲道︰「事情不小。」

  郭叢嗯了一聲,「我老了,管不了大事。」說罷就要關門。

  劉昆升急忙取出腰間寶劍遞過去,「郭先生認得此劍嗎?」

  郭叢老眼昏花,側身讓老僕將燈籠遞過來些,接過寶劍送到眼前仔細看了一會,突然臉色一變,「此劍怎會在你手中?」

  劉昆升長舒一口氣,「我猜郭先生曾在禮部任職,應該認得此劍,我是……」

  「等等。」郭叢揮手示意老僕回院中去,然後伸手將劉昆升拉進來,關上門,另一隻手緊緊握著寶劍,低聲道︰「可以說了。」

  劉昆升幾句話就說完了,「宮裡有逆賊將太后劫持,陛下逃出內宮,將寶劍託付與我,命我尋找認得此劍的大臣,可我沒處找,就想起了郭先生……」

  「陛下人呢?」

  「被新任中郎將花繽抓走了,花繽白天的時候拿假聖旨奪走了官印。」

  「陛下不喜讀書,當初我就知道……」郭叢皺眉想了一會,「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劉昆升大喜,「他認得此劍?」

  「認得此劍又能號令群臣的人只有一個,宰相殷無害,據說他逃出勤政殿躲了起來。」

  「郭先生知道殷宰相在哪?」

  「我不知道,但是國子監生員當中總有人知道。」

  兩人出門,一個七八十歲,一個年過五旬,卻都懷著少年人才有的興奮,闖入茫茫黑夜。

  城外,還有一個人以凝望同一片黑夜。

  楊奉整整兩晚沒怎麼睡覺了,一直在騎馬奔馳,每至一處驛站就換一批馬,如此馬不停蹄,終於在後半夜望見了京城巍峨的城牆。

  崔宏與接頭人約在城外的一家客店相見,他帶走了大部分衛士和所有太監隨從,杜摸天爺孫也跟去了,只有受傷的鐵頭胡三兒和兩名衛士留在中常侍身邊,騎在馬上,遠遠地望著客店。

  崔宏若是發現自己被淳于梟欺騙,出來之後就會與楊奉聯手,若是覺得一切順利,在店門口一揮手,兩名鐵甲衛士將會砍掉中常侍的腦袋。

  楊奉必須冒這個險,還必須給予崔宏自由選擇的餘地,唯有如此才可能取得太傅的信任。

  他還不知道宮裡發生的變故,只知道淳于梟的野心很大,不會扶持任何一名韓氏子孫為皇帝。

  肩頭受傷,加上長途奔襲,鐵頭胡三兒萎靡不振,卻不肯輸給一名太監,努力睜大雙眼,說︰「趙千金是個講義氣的好漢,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難道求到自己頭上也不幫忙嗎?就算他收藏欽犯,你也不應該殺死他。」

  楊奉沒理他。

  「一看你就不懂江湖規矩,找一位知名的大俠,客氣點請他幫忙,大俠肯定能讓趙千金乖乖交出欽犯,一個人也不用死。」

  楊奉扭頭冷冷地掃了黑大個兒一眼,「江湖規矩就是討價還價、就是和稀泥,我今天要欽犯,你們明天給,我要淳于梟,你們給我一名他的弟子……別以為我不懂,想活得自在,按規矩來,想做大事,就得打破規矩。」

  「你、你這個太監……」胡三兒憤怒不已,連倦意都沒了,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

  店門打開,一群人從裡面走出來,當先者正是太傅崔宏。

  崔宏沒有舉手示意,而是翻身上馬,很快馳到楊奉面前,臉色陰沉,「淳于梟沒來。」

  楊奉大失所望,「他很狡猾。」

  「他派來三個人,拿著一張聖旨,那張聖旨本應是虛張聲勢,他們卻拿出來真要將我免職,若非楊公提醒,我可能就會死在裡面,北地大軍也將落入奸人之手。」崔宏一陣後怕,他之前完全相信淳于梟,進客店不會有防備,區區三個人就能將他刺殺。

  「淳于梟人呢,問到了嗎?」楊奉只關心這件事。

  「他去了懷陵,據說他被宮裡的幾名侍衛盯上了,要將這些人引入埋伏一舉殲滅。」

  「淳于梟帶著多少人?」

  「不到十個人,不過都是江湖上的高手。」

  「懷陵離京城不遠,那裡駐紮著一支軍隊,咱們現在出發,天黑前就能圍住淳于梟。」

  崔宏嘆了口氣,「我不能陪楊公去了,我得即刻進城,阻止崔家人稀裡糊塗地幫助淳于梟,我帶來的這些衛士雖然不是頂尖高手,但也堪一用,請楊公帶去吧。」

  楊奉有點猶豫,可他太想抓住淳于梟了,「好吧,崔太傅明白就好。」

  崔宏又嘆了口氣,「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儘可能保住崔家,不要給淳于梟陪葬。」

  楊奉給崔宏留下兩名衛士和兩名隨從,帶著其他人直奔懷陵。

  天邊微亮,楊奉駛出了七八里,突然勒住韁繩,調轉馬頭望向京城,神情劇變,「我上當了!」

  楊奉發現自己犯下了嚴重錯誤,他本想讓崔宏回城阻止崔家叛亂,可崔宏很可能沒有進城,而是去南軍奪取大司馬之印。



         

第六十三章回宮

  東方泛白,桂月華從窗口轉身,「不用等了。」

  另外兩名江湖客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點頭,三人走到皇帝面前,桂月華手持匕首,另兩人的兵器是皇宮侍衛常用的腰刀。

  「在下鬼手桂月華。」

  「在下蒼鷹柳遲行。」

  「在下撞倒山柯永。」

  「今日……」三人一塊開口,並非向皇帝說話,只是說給自己聽。

  「等等。」韓孺子真的害怕了,這三名江湖客跟宮裡的人不一樣,似乎真敢對皇帝下狠手。

  三人看著皇帝,眼中沒有絲毫猶豫或憐憫。

  「叫花繽來,我有話對他說。」韓孺子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想拖延時間。

  桂月華道:「花侯爺已經走了,有話對我說,沒話……請走好。」

  「走了?」韓孺子很意外。

  「子夜之前宮裡沒有傳出消息,花侯爺就會離開。」桂月華頓了頓,「所以陛下應該明白,我們已經是孤注一擲。」

  「廢話幹嘛?手起刀落,就這麼簡單。」自稱叫柯永的大漢性子最急,舉起手中的刀,卻沒有落下。

  「別急,早就說好了,咱們三個一塊動手。」另一個名叫柳遲行的江湖客,伸手將柯永的刀壓下去,「再怎麼著他也是皇帝,應該讓他死得明白。」

  韓孺子的心繃得更緊了,忍不住向門口、窗口各望了一眼,孟娥若是再不現身幫忙,他可能真要成為死皇帝了。

  柯永哼了一聲,「浪費工夫。」嘴上這麼說,手中的刀還是垂下,轉身到處轉悠,防備有人突然闖進來。

  桂月華繼續道:「長話短說,三十年前,武帝聽信讒言,屠殺天下豪傑數千人,近十萬人受到株連,背井離鄉,遷徙到邊塞,途中死傷無數。我們三個都有父兄死於那場劫難,從小立志復仇,今日終於能夠得償所願。」

  韓孺子的身體向後微仰,「冤有頭債有主,三十年前我還沒出生呢,你們應該……早點報仇。」

  「嘿,陛下想說我們欺軟怕硬,不敢對武帝動手吧?」

  韓孺子猶豫著點點頭,這的確是他的想法。

  「武帝是為你而屠殺天下豪傑的。」

  「我?」韓孺子沒法相信這種話。

  「沒錯,武帝見諸子軟弱,怕他死後江山不保,所以搶先下手,下令各方記錄豪傑姓名,三中選一,不問罪過,一律以謀逆之罪斬殺。我們不向武帝報仇,是因為時機不到。淳于梟在外勸說諸侯起事,我們留在京師接受花侯爺的庇護,蒼天有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齊王雖然戰敗,京城卻取得成功。」

  桂月華顯得有些激動,停頓一會,繼續道:「我們原打算讓淳于梟先當國師後稱帝,他是江湖人,沒有子孫之憂,能與豪傑共治天下。可是宮裡遲遲沒有傳出消息,南軍也沒有進城,事情怕是不成了。花侯爺可以走,我們不會,殺死你之後,我們會進宮,見一個殺一個,直到自己也被殺死。」

  韓孺子無處可逃,不由得又向頭頂看了一眼,以為孟娥會躲在那裡,結果一無所見,「你們……沒必要著急,羅煥章劫持太后,還是有可能讓淳于梟當國師的。」

  桂月華搖頭,「羅煥章是個好人,也算是半個江湖人,可我們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把江湖好漢當走狗,我們其實是通過他騙崔家入伙而已,天就要亮了,步蘅如在宮裡沒準已經動手,我們這就要與他匯合。」

  桂月華向身邊的柳遲行點下頭,表示自己說完了,柳遲行也要說兩句:「皇帝殺豪傑,豪傑殺皇帝,你只是運氣不好,前幾位皇帝死得早,讓你趕上了。柯永,來吧,咱們三個一塊動手弒君!」

  韓孺子搜腸刮肚,可對方殺他的理由太荒誕,反而無從辯駁,「殺了我也沒有用,韓氏子孫眾多,很快就能選出一位新皇帝……」

  「那不重要。」桂月華將匕首抵在皇帝的胸膛上,「武帝殺豪傑,三中選一,是為了震懾天下,我們殺皇帝,三刃並舉,也是為了告訴全天下,豪傑沒有屈服,韓氏能奪得江山,也會失去江山!」

  柯永轉身,大步走來,他早已等不及,手中的刀高高舉起,突然停下,「樓下來人了。」

  三人圍住皇帝,兩刀一匕首分別抵在要害之處,就算是有高手從天而降,也來不及搭救。

  韓孺子連大氣都不敢喘,死死盯住門口。

  「太好了,你們還沒動手。」來的人是步蘅如,站在門口擦擦額上的汗水,「太后服軟了,待會就要去勤政殿召見群臣,以天災為名征集天下的道術之士,不出十天,淳于梟就會當上國師。咱們成功了,皇帝暫時有用,把他送回宮裡吧。」

  太后竟然會屈服,韓孺子很意外,可是也大大地鬆了口氣,即使是一名傀儡,即使早晚會被廢掉甚至被殺死,也不可能坦然面對近在眼前的死亡。

  準備弒君的三人神情各異,桂月華第一個收起匕首,「那就好,得通知花侯爺,讓他盡快返京。」

  撞倒山柯永卻大失所望,恨恨地收刀,突然又揮起,從皇帝頭頂掠過,「便宜他了,殺皇帝是多大的壯舉啊,可惜了。」

  只有蒼鷹柳遲行沒有收刀,疑惑地扭頭問道:「成了,這麼容易?」

  步蘅如不悅,「容易?你知道在皇宮裡有多危險?太后十分頑固,羅煥章怎麼都勸不服她,後來還是皇太妃……算了,跟你們說這些做甚,帶上皇帝跟我進宮。」

  步蘅如轉身下樓,柳遲行果然做什麼都要遲一步,緩緩收回手中的刀,對另兩人說:「謹慎一點比較好。」

  桂月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以為步蘅如值得相信,對皇帝說:「請陛下起駕回宮。」

  韓孺子深感失望,他好不容易才跑回來,沒想到又要回去,「我的兩名侍者呢?」

  「陛下還是先想著自己吧。」桂月華不客氣地伸手去拽皇帝。

  韓孺子避開,自己站起來,「你們根本不是在報三十年前的舊仇,而是一群險中求富貴的賭徒。」

  桂月華冷笑一聲,「當初的大楚太祖不也是賭徒一名?他贏了,我們也贏了,走吧,你好歹還當了幾天皇帝,韓氏的其他子孫都沒機會了。」

  韓孺子向門口走去,柳遲行搶先一步,衝樓下喊道:「步先生,還有一名高手……」

  上方突然射下一支箭,正中柳遲行的頭頂,他的反應這回夠快,聲音戛然而止,撲通跪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韓孺子緊隨其後,相距不到三步,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呆住了。在他身後,桂月華和柯永更是大驚失色,隨後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桂月華轉身向窗口跑去,他站在那裡觀察過很久,覺得有機會逃出皇宮,柯永卻直撲皇帝,揮刀砍去。

  韓孺子看不到身後的威脅,自然也就無從躲避,門外突然衝進來一人,攔腰撲倒皇帝,與此同時舉刀格擋,當的一聲脆響,火星飛濺,柯永大怒,雙手握刀,砍下第二刀。

  門外衝進更多人,五六柄刀同時向柯永身上招呼,柯永大吼大叫著迎戰,終究寡不敵眾,三四招後,身上連被數創,被迫連連後退,七步之後心口中刀,吐出一大口鮮血,倒下了。

  「有一個跑了,快追。」「先救駕。」

  眾人七嘴八舌,韓孺子完全懵住了,呆呆地被人拉起來,呆呆地向門外走去,幾步之後才稍微清醒一點,扭頭看去,發現剛才將他救下的正是孟娥,她好像受了傷,肩上有血跡。韓孺子正要開口,卻被侍衛們簇擁著出門,走過跪在那裡的柳遲行,快步下樓。

  樓下聚集著更多的皇宮侍衛,紛紛讓開,小聲向外傳信:「陛下無恙。」

  韓孺子茫然地邁步行走,他想過很多種得救的場景,奇跡真發生的時候,卻又感到難以置信,他隱約瞥見侍衛們的腳邊躺著幾具屍體,沒等看清,就被擁出值宿樓。

  大量的侍衛和士兵從各個方向跑來,步蘅如站在門口,一看見皇帝就跪下了,「是我救了陛下,是我……」

  一群太監跑來,從侍衛手中接過皇帝,幾乎將他抬起,送到一輛小小的馬車上,韓孺子在太監們中間看到了中司監景耀,吃驚地說:「你怎麼……」

  「陛下請速速回宮。」景耀將皇帝推進車廂,放下簾子。

  馬車得得前進,韓孺子慢慢回過味來,羅煥章等人的宮變失敗了。

  馬車停止,韓孺子又回到熟悉的內宮區域,前方就是太后的慈順宮,門前站著大量侍衛,他心裡卻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望。

  景耀走過來,低聲說:「請陛下進宮,太后正等著陛下呢。」

  韓孺子沒動,「那兩名太監,蔡興海和張有才,救回來了嗎?」

  「他們兩人沒事,陛下很快就能見到。」

  「到底發生什麼了?」

  「還是讓太后跟陛下說吧。」

  韓孺子走進慈順宮,院裡的人不多,只有幾名太監和宮女,一見到皇帝紛紛下跪。

  正房裡的人倒是不少,有些擁擠,太后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似乎從來沒有動過,王美人陪侍身邊,數名侍衛立於兩旁,數步之外,皇太妃和羅煥章立而不跪。

  屋子裡還有十餘名大臣,有宰相殷無害,還有兵馬大都督韓星,太祖寶劍就被抱在後者懷中。

  「好了。」太后開口,神情冷酷,「陛下已到,可以處置謀逆者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23:4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04
孺子帝 第六十四章 無人相信的真相

  「整整一天。」宰相殷無害感嘆一聲,「令太后和陛下受驚,臣等死罪。」

  「眾卿無罪,眾卿護駕有功。」太后的這句話決定了一切,十餘名大臣一塊行禮謝恩。

  韓孺子被送到太后身邊坐下,他扭頭看了一眼母親,王美人衝兒子微點下頭,表示一切安好。

  韓孺子的心卻沒法全平靜下來,太后正要說話,他搶先開口︰「誰能告訴朕究竟發生了什麼?」

  宰相殷無害從太后那裡得到暗示,向皇帝微笑道︰「昨日皇太妃矯詔進入勤政殿聽政,老臣僥倖逃出……」

  「這些事情朕都瞭解,朕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

  殷無害又看了一眼太后,「昨日晚間,宮門郎劉昆升與前國子監祭酒郭叢,找到老臣,出示太祖寶劍,老臣立刻帶二人去見韓大都督,群臣當中唯有他最認得此劍。」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兵馬大都督手下並無兵馬,卻有調兵信符,但是沒有兵部的公文,單獨的信符沒有用,韓星調不動正式的軍隊,於是持寶劍和信符,前往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尹衙門,調集三處的官兵。

  這三個衙門的官員是「廣華群虎」的主力,對太后尤為忠誠,可是缺少上方旨意,不敢妄動,太祖寶劍給了他們急需的一道「旨意」,於是打破慣例,派出置中官兵追隨韓星和殷無害。

  兩位大臣率領數百名將士直接攻入內宮,事情比預想得要容易,新任中郎將花繽半夜逃亡,宿衛群龍無首,早已人心惶惶,只是不敢輕舉妄動,一見到宰相和兵馬大都督,立刻開門,與兩位大人一同闖入內宮。

  混進皇宮的少量刀客寡不敵眾,照面不久就被殲滅,幾名刀客退至慈順宮,想要殺死太后等人再做拚死一搏,卻被羅煥章阻止,眼前大事已敗,他選擇了投降。

  落網之後的步蘅如與此前判若兩人,面對官兵磕頭求饒,很快就被羅煥章說服,自願做內應去救皇帝。

  韓孺子問道︰「宮門郎劉昆升沒說寶劍從何而來嗎?」

  「說了,寶劍是太后派人暗中送給他的,這的確是奇功一件。」殷無害答道。

  「咦?」韓孺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冒著重重危險、犧牲了三名太監,才將寶劍帶出內宮交給劉昆升,功勞居然就這麼被抹殺得乾乾淨淨,正要說話,先扭頭看了一眼母親,看過之後,他閉嘴了。

  王美人眯起雙眼,正用極嚴肅的神情警告兒子不要亂說話。

  韓孺子相信母親,於是點點頭,「原來如此,朕……沒什麼疑問了。」

  宰相殷無害躬身退回同僚隊列中去,太后對羅煥章說︰「羅師一生講仁義,卻行此不仁不義之事,可還有話說?」

  羅煥章搖頭,神情跟平時一樣驕傲。

  「念你最後一刻阻止逆賊喋血內宮,算是功勞一件,免你死罪,關入大牢,永不釋放。」

  宰相殷無害又上前道︰「太后,謀逆乃是不赦之罪,縱然立功也不宜寬恕。」

  給謀逆者定罪可不容易,大臣們通常會再三提出反對意見,以揣摩上意,宰相之後,其他大臣也接二連三地表示羅煥章罪不可赦,太后堅持己見,眾人這才平息議論。

  羅煥章卻不領情,兩名侍衛要將他押下去時,他說︰「我阻止他們殺人,不是為了太后,而是不願大楚無主,以至天下大亂……唉,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羅煥章被帶走,太后看向皇太妃,這是她的親妹妹,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一直是她唯一信任的心腹,現在卻成為背叛她最深的人。

  大臣們面面相覷,都覺得自己不宜留在內宮旁聽太后家事,可太后不準他們離開,冷冷地說︰「上官端,你貴為皇太妃,卻勾結逆賊禍亂內宮,可知罪嗎?」

  皇太妃一直盯著地面,這時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姐姐,「臣妾知罪,臣妾與太后同罪。」

  大臣們全都保持沉默,更覺尷尬。

  太后道︰「你說我有罪——先帝選定的顧命大臣都在這裡,你有什麼話,都說出來吧。」

  皇太妃的目光在大臣們臉上一一掃過,「顧命大臣?只顧自己的命,哪還管皇帝的命?好吧,你讓我說,我就說,是你毒殺了桓帝。」

  在這種時候還不開口,就太不合適了,大臣們七嘴八舌地呵斥皇太妃,太后抬起右手,示意群臣禁聲,「讓她說。」

  皇太妃比任何人都瞭解太后,冷笑道︰「你這是以攻代守,以為讓我當著群臣的面說話,就能掃除謠言。但我還是要說出真相,即使暫時沒人相信,日後也會有人想起。」

  皇太妃再次看向群臣,目光沒有停留,最後盯著皇帝,繼續道︰「太后毒殺了桓帝,不,應該說是我和太后一塊毒殺了桓帝,我們共同犯下弒君之罪。」她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她放藥,我端湯,我們一塊看著桓帝喝下去,看著他的呼吸越來越弱……」

  韓孺子被盯得心裡發毛,好像又被三柄利刃抵在了胸前。

  太后不吱聲,大臣們更不敢吱聲,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錯,那些沒資格進入內宮的大臣才是最幸運的人。

  皇太妃的笑容慢慢消失,目光仍然盯著皇帝,「陛下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當然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兒子,也是你的兄長,那個唯一有資格當皇帝,也最適合當皇帝的人。」

  這個人當然是思帝,皇太妃對他的感情似乎比王美人對兒子的喜愛更甚。

  宰相殷無害咳了一聲,他必須說點什麼了,否則的話會顯得失職,「思帝乃是桓帝嫡長子,繼位只在早晚之間,太后又何必……做出那樣的事?」

  「因為桓帝改主意了,他剛登基的時候一心想要剷除外戚崔氏,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執政之後——」皇太妃的目光終於從皇帝臉上離開,冷冷地看向殷無害,「桓帝發現大臣才是最頑固的敵人,你們自成體系,互相薦舉、彼此庇護,表面上忠君,暗地裡卻將皇帝架空。」

  群臣尷尬不已,殷無害反而最為鎮定,搖頭道︰「皇太妃此言差矣,桓帝乃是一代明君,縱然與大臣們有些爭議,也總能達成一致……」

  皇太妃大笑,再次盯著皇帝,「『明君』——記住了,陛下,你若是還能繼續當皇帝,以後也會被稱為『明君』,這就是大臣用來架空你的手段,什麼是『明君』?只有符合大臣要求的皇帝才是『明君』。」

  殷無害搖頭不語,用一連串的嘆息表明自己的態度。

  韓孺子道︰「你說桓帝改變主意是什麼意思?他不想當明君了?」

  「他要當明君,但不是大臣心目中的明君,所以桓帝決定鋌而走險,先利用外戚壓制大臣,再調頭收拾外戚,為此,他做出決定,要廢除皇后與太子,封崔貴妃為后,立東海王為太子。」

  旁邊的暖閣裡響起一聲詫異的尖叫,那是東海王,他沒有跑出來,也沒人理睬這聲叫。

  殷無害道︰「皇太妃越說越匪夷所思了,這麼大的事情朝中必有聞,可桓帝在位時,從未表現出對崔家另眼相看的意思,甚至接二連三地壓制……」

  「先抑後揚的道理你不懂嗎?桓帝必須先壓制崔家,等他改立皇后與太子的時候,崔家才會感激涕零,甘心為桓帝所用。」

  殷無害苦笑著搖頭,與其他大臣互視,臉上的神情分明在說︰一派胡言,無需辯駁。

  兵馬大都督韓星一直捧著太祖寶劍,上前一步說︰「如此說來,連崔家也不知道桓帝的想法了?」

  崔家當然不知道,否則的話早就利用傳言為自家造勢。

  皇太妃垂下目光,再抬起時看向了太后,「真相因為真,所以無人相信。你還是那麼聰明,我終歸鬥不過你,可是有人能。你可以一次次廢帝、立帝,可你心中的恐懼無法解除,因為皇帝稍微長大一點,總會生出野心,令你寢食難安。」

  宮變失敗了,皇太妃臉上卻露出勝利的喜悅,「思帝對桓帝之死有所猜疑,他要調查真相,找你理論,你們吵了一架,思帝一氣之下用匕首劃傷了你的手腕,於是你對自己的兒子也動了殺心。你第二次弒君,這一次只有你,因為你知道我絕不會參與,還會想盡辦法阻止你。」

  喜悅變成了暗淡,皇太妃站在原地晃了兩晃,「你殺死了思帝,殺死了自己的兒子,難道你不明白,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可信之人當皇帝了?處死我吧,我寧願去地下陪伴思帝,也不想活著看你作威作福。」

  面對皇太妃的「危言聳聽」,太后一直沒有阻止,臉上的神情也一直不變,這時慢慢抬起右手,露出一截手腕,那上面的傷疤清晰可見,「左吉,告訴大家,這傷是怎麼來的?」

  韓孺子進屋之後還沒看到過這名太監,只見他從侍衛身後膝行過來,雙手被捆在背後,淚水、汗水混在一起,先向太后使勁兒磕頭,然後努力用最大的聲音說︰「思帝駕崩,太后悲不自勝,用匕首自傷手腕,我親眼所見……親眼所見……」

  群臣點頭,雖然不贊同太后的做法,但是慈母之心可以理解。

  韓孺子之前卻從左吉口中聽到過另一種說法,他知道自己該相信哪一種。

  皇太妃一敗塗地,向皇帝笑了一下,說︰「當心,陛下。」

  太后一揮手,兩名侍衛走來,押送皇太妃走出房間。

  沒人敢問太后要如何處置皇太妃。

  宰相殷無害輕舒一口氣,「天祐大楚,掃蕩逆賊,太后可以放心了。皇太妃妖言惑眾,實則漏洞百出,不會有人相信的。」

  「皇太妃自己相信。自從思帝駕崩,她就一直抑鬱不樂,我以為過段時間會好些,可是她……非要找出一個原因,好讓自己心安。」太后長嘆一聲,群臣跪下,向太后表示同情。

  「先帝早逝,新帝年幼,身為太后,自然要以大楚江山為先。宰相要我放心,可城外南軍一直沒有消息傳來,恐怕我還放心不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00:1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06
孺子帝 第六十五章 風水輪流轉

  韓孺子餓了整整一天一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吃了一點東西就放下筷子,迫切地希望能與母親說幾句話,可是身邊的人只有東海王和兩名太監。

  審過皇太妃之後,皇帝被送進暖閣休息,太后與大臣們繼續議事,宮變已被挫敗,謀逆者卻尚未全部落網︰望氣者淳于梟一直沒有出現,俊陽侯花繽不知逃至何處,桂月華跳出值宿樓之後下落不明……

  這一切都與韓孺子無關了,他又回到原點,成為名義上的皇帝。

  「是我將太祖寶劍送出去的。」他喃喃道,不明白隱瞞真相的是劉昆升,還是宰相殷無害。

  「父皇要立我當太子,父皇要立我當太子……」離著不遠,東海王念叨這句話已經不知多少遍,突然抬起頭,想要衝向皇帝,卻被兩名太監攔住,他還沒有受到懲處,唯一的原因是崔家的勢力未被摧毀。

  「你聽見皇太妃的話了!」東海王大聲說,顧不得保持謹慎,「我才應該是皇帝!」

  韓孺子突然覺得東海王有點可憐,「皇太妃的話並不可信,就算父皇立你當太子,也只是權宜之計,等他制伏大臣、剷除崔家的勢力……」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蠢笨嗎?」東海王怒氣衝衝,兩名太監衝他輕輕搖頭,示意他不可以對皇帝不敬,東海王心虛,放緩語氣,「只要讓我當太子,只要讓我留在父皇身邊,我的太子之位沒人能動搖,沒人……啊,父皇想立我當太子並非毫無預兆,父皇從前是東海王,我也是東海王!」

  桓帝已經駕崩,他的真實想法誰都無從揣測,在他之前,武帝曾經三立太子,前兩位太子不僅被廢,過後又都被處死,在東宮留下鬧鬼的傳聞,桓帝不過是一場擊鼓傳花的幸運兒。

  還有外面的太后,她失去了丈夫、兒子和妹妹,將權力握得越來越緊,她是勝利者嗎?

  「朕乃孤家寡人。」韓孺子又想起了祖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感到不寒而慄。

  東海王哼了一聲,他從來就沒當韓孺子是皇帝,現在更不承認了。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東海王噌地跑到門口,側耳傾聽,「上官虛進宮了,好像……不是好事。」

  兩名太監去拉東海王,皇帝也離開椅子,跑到門口與東海王一塊傾聽,太監無法,只好站在皇帝和東海王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以防他們闖出門去。

  上官虛帶來的不是好消息,一進來就跪在地上磕頭,聲音裡帶著惶恐與氣憤,「崔宏……崔宏奪走了南軍……」

  東海王輕輕地歡呼了一聲。

  昨天上午,數名官員進入南軍,出示聖旨要收回上官虛的印綬,上官虛當然不信,想辦法留住這些人,派人進城打探消息,卻被攔在了宮外,見不到太后。

  雙方僵持,都失去了寶貴的先機,消息迅速在軍營中擴散,之前的地震已經引發無數謠言,奪印的傳聞更令眾將士無所適從。上官虛是新貴,上任時間短,又沒有從軍的履歷,不是很受擁護,奪印的官員品階不高,其中一人來自北軍,更加不受歡迎。

  當城內的宮變正處於危急關頭時,南軍營內醞釀著一場兵變。

  關鍵時刻,崔宏來了,孤身一人,將衛兵和楊奉留給他的隨從都給支走了。他出現的時機再恰當不過,早幾個時辰,南軍將士很可能不敢接受一名無印之官,再晚一會,兵變發生,他也彈壓不住。

  他恰好在南軍情緒最不穩的時候到來,給予他們一個希望。

  崔宏執掌南軍多年,算不上深受愛戴,卻也頗受信任,一大批遭到上官虛貶斥的軍官立刻倒向舊上司,帶動全體將士高呼「崔將軍」。

  淳于梟等人派去的奪印者成為階下囚,崔宏毫不手軟,下令斬殺,上官虛和少量支持者趁亂逃走,一路狂奔,來向太后稟報,正好趕上宮變結束不久。

  「上官虛爛泥扶不上牆,太后又信錯了人。」東海王興奮得臉都紅了,心中底氣陡升,敢對身後的太監怒目而視了。

  隔著門,看不到太后的神情,她也一直沒說話,但是上官虛的聲音顫抖得越來越嚴重,表明太后非常憤怒。

  「楊奉!是楊奉幫崔宏奪取軍權的。」上官虛急於推卸責任,想到什麼說什麼,「崔宏進營不久,楊奉也去了,他看到我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去見崔宏,這個……肯定有詐。」

  對慈順宮裡的人來說,崔宏出現得頗為突然,而且擾亂了剛剛到手的一場勝利,大臣們義憤填膺,爭搶著要去南軍活捉崔宏。大家都覺得,皇帝和太后若是遇難,重新掌握南軍的崔宏會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可大楚的兩位至尊者安然無恙,擊敗崔宏應該很容易。

  隔門傾聽的皇帝和東海王也都感到緊張,韓孺子好奇太后會如何解決這項危機,東海王比他忐忑得多,舅舅的成敗直接關係到他的命運。

  大臣們的表態還在繼續,有人通報,楊奉求見太后。

  「他還敢回來?膽子真是不小。」東海王吃了一驚,馬上想出了解釋,「哦,楊奉是替我舅舅當說客的,嘿,太監都是兩面三刀之徒,我一定要勸告舅舅,早點收拾掉這個楊奉。」

  韓孺子相信楊奉不是那種人,他對另一名太監更覺困惑,「景耀怎麼又倒向太后了?」

  「噓。」東海王現在只關心一件事,舅舅會向太后提出什麼條件。

  楊奉的聲音傳來,一開口就惹怒了群臣,「奴楊奉叩見太后,請太后屏退眾人,我有話要向太后單獨稟報。」

  宮變剛剛結束,楊奉又被指控謀逆,居然提出這樣的過分要求,大臣們的責罵聲清晰地傳來,東海王皺起眉頭,「這幫老傢伙,罵人的花樣倒是不少,等我……哼哼。」

  出乎大臣們的預料,太后竟然同意了楊奉的要求,命令大臣、太監和宮女都退下,似乎只留下幾名侍衛。

  暖閣裡的兩名太監也自覺地遵守命令,先是小聲懇求皇帝和東海王退後,沒有效果,就只好動手了,兩人架起東海王,將他送回原處,然後轉身看著皇帝。

  韓孺子自己走回去,坐到椅子上,外面的聲音不大,聽不清楊奉在說什麼。

  「楊奉不可能投靠崔宏。」韓孺子想不出楊奉有任何理由要做這種事。

  東海王嘿嘿笑了幾聲,「誰關心楊奉啊,你應該想想我舅舅會向太后提出什麼條件。」

  韓孺子看向對面的東海王,「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還是想當皇帝?」

  東海王瞥了一眼兩名太監,說︰「就算當了皇帝之後立刻被砍頭,我也要當,有些人天生就該當皇帝,比如我。難道你不喜歡當皇帝的感覺嗎?」

  「我只是一名傀儡。」韓孺子也不在乎太監,反正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兩名太監尷尬至極,連咳幾聲,乾脆站到門口去,假裝什麼都聽不到。

  東海王身體前傾,認真地說︰「沒錯,你只是一名傀儡,即便如此,仍有人主動效忠於你,中掌璽劉介、那群太監和宮女,還有幫你遞送寶劍的宮門令……」

  「咦,你知道寶劍是我帶出去的?」

  「嘿,誰都知道,可誰也不是傻瓜,除非太后親口說出來,沒人會承認你的功勞。大臣們只會在心裡默默感謝你,呵呵,你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太后從此將更加依賴大臣,父皇極力避免的事情,太后給實現了。」

  東海王不耐煩地用手指在窗檯上敲擊,突然向門口走去,「不行,我必須見太后,舅舅……」

  兩名太監向前一步,向東海王搖頭。

  東海王只得退回原處,顯得更加焦躁,小聲自語︰「舅舅若是聰明,就應該立刻打著救駕的旗號帶兵衝進皇宮,正好上官虛之前做過一次,不算破例。舅舅讓楊奉來幹嘛?那個太監不可信,就算要與太后談判,也該帶兵進來,面對面直接談……」

  東海王不用再裝傻,分析眼前的境況時頭頭是道,韓孺子不由得為他點頭,「太后的兄長失去了兵權,可她有大臣支持,你舅舅也不敢輕舉妄動吧。」

  「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大臣?要不是羅煥章和步蘅如……」東海王忿忿地哼了一聲,「除了崔家,世上就沒有值得相信的人,我算明白為什麼皇帝總是信任外戚和宦官了。」

  「真是奇怪,你舅舅當初交出官印,現在又奪回官印,早知如此,就不用兜這個圈子了。」

  「一點也不奇怪,當初朝廷掌握在崔家手中,太后是冒險者,外面又有齊王虎視眈眈,所以我舅舅選擇以退為進,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廈倒掉,把自家人也壓在下面吧?風水轉流轉,如今太后地位穩固,拚命想要保住朝廷,崔家卻風雨飄搖,不得不採取險招。你明白了吧?」

  韓孺子當然明白,「大家都拿大楚江山做要挾,就沒人想過做點切實的事情嗎?反倒是謀逆的羅煥章想著天下百姓。」

  「哈,崔家和太后為什麼要想著天下百姓?他們又不是皇帝,你是皇帝,他們揮霍的是你的江山,要是換成我……」東海王的宮變一敗塗地,還被羅煥章欺騙,一時心灰意冷,連說大話的心情都淡了。

  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王美人,她對兩名太監說︰「我要與陛下說幾句話,太后命你們將東海王帶出去。」

  「我舅舅讓楊奉帶來什麼條件?」東海王問,沒有得到回答,只好跟兩名太監出去,心中惴惴不安。

  自從幾個月前離家,這還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單獨相見,韓孺子站起身,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王美人走到兒子面前,笑了笑,「孺子,咱們不當皇帝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3: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09
孺子帝 第六十七章 退位

  功成元年十二月初三,碎雪飄飄,皇帝在泰安殿宣讀退位詔書,這一天距離他登基不到九個月,距離京師地動正好五個月。

  史書在這一年記下了一連串的災難,帝崩、兵禍、宮變、地動、疫情、寇邊……一封封奏章從各地送來,開始還只是隱諱地暗示災難與內宮有關,受到默許與鼓勵之後,奏章的矛頭直指皇帝本人。

  皇帝幾乎每個月都要頒布一兩道罪己詔,主動攬下責任,令越來越多的官吏嗅到了芳香的血腥味,奏章的內容越來越直白,皇帝的種種「劣跡」都成為罪證,表明就是他得罪了上天,才招致今年的所有災難。

  因此,十二月初三的退位,水到渠成。

  韓孺子對這些事情所知甚少,罪己詔不是他寫的,奏章雖多,他沒機會看到,就連勤政殿他也不怎麼去了,以齋戒的名義留在內宮,自己讀書,尤其是歷代史書,沒人再限制他,可以隨意閱讀。

  母親王美人每天都來,與兒子閒聊一會,從來不提外面的事情。

  其他人很少來,楊奉一次也沒出現,孟娥來過一次,給他送來最後一粒藥丸,從此杳無蹤跡,退位前的一個月,張有才和佟青娥都被調走了,不知去向,其他「苦命人」更是一次沒來過,韓孺子問起,王美人只是說「另有安排」,不肯透露更多詳情。

  慢慢地,韓孺子的心事也淡了,既然自己很快就將退位,實在沒必要計較他人的態度。

  東海王來過幾次,一貫地冷嘲熱諷,他還不知道自己有機會稱帝,情緒比較低落,嘲諷之後總是要埋怨舅舅崔宏,在他看來,舅舅的膽子實在太小,以至坐失良機。

  韓孺子沒再見過皇后,逢五臨幸秋信宮的慣例也取消了。

  偶爾,他也能聽到一點消息:太監左吉沒有得到太后的原諒,宮變失敗的第二天,就在獄中被腰斬;俊陽侯花繽和一兒兩孫逃出京城,一直沒有落網,留在京中的家眷都被關入大牢;望氣者淳于梟最為神奇,每隔幾天都有他被抓的消息傳來,卻沒有一條能夠得到證實。

  但這些都與韓孺子沒關係了,讀史書純粹是一種愛好,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還有重新稱帝的機會。

  十二月初二的下午,太監景耀送來一份擬好的退位詔書,詔書很長,裡面歷數了本年的大災小難,痛陳皇帝德薄福淺,對不起列祖列宗,甚至暗示自己有不可治癒的痼疾。

  韓孺子全都照寫不誤,只有一次停筆,詫異地問:「我什麼時候改名叫韓栯了?這個字是念『有』吧?」

  「天子登基之前通常會改名,方便天下人避諱,陛下的名字是在三月改的,宗正府的屬籍上有記錄。栯為神木,據稱食其葉者不妒。」景耀解釋道,面對次日就將退位的皇帝,他還保持著基本的禮節。

  韓孺子繼續照寫詔書,無論是「韓松」還是「韓栯」,他都不在意,自己的真名叫「孺子」。

  「好了。」韓孺子放下筆,欣賞自己寫下的詔書,「我的字比從前工整多了,大臣們會認嗎?」

  景耀顯得有些尷尬,「認,肯定認。陛下請休息吧。」

  韓孺子躺在床上默默地運行了一會逆呼吸,覺得體內的氣息感正變得清晰,可惜他只能練到這一步,孟娥不來,他不會別的練功法門。

  這一夜,他睡了個好覺。

  與登基相比,次日的退位儀式異常快速而簡陋,禮官當眾宣讀詔書,群臣跪拜,然後起身讓到兩邊,兵馬大都督韓星以宗室重臣的身份走上階陛,從皇帝手中接過從未屬於他的寶璽,退下。

  然後是宰相殷無害上階,伸出手,口稱「殿下」,引導韓孺子走出泰安殿,在門口將他交給兩名將軍。

  韓孺子認得其中一位,正是宮門郎劉昆升,他在挫敗宮變時立下大功,平步青雲,直接升任中郎將,掌管皇宮宿衛。

  在向廢帝行禮時,劉昆升明顯躬得更低一些,「殿下請隨我出宮。」

  韓孺子乘上一輛馬車,由中郎將劉昆升親自護送,車輛駛至南便門的時候,遇到第一撥使者,太監景耀向廢帝宣讀太后懿旨:韓栯被封為德終王,留住京師府邸。

  德終王可不是什麼好稱號,韓孺子並不喜歡,也不在意。

  馬車繼續前進,駛出皇宮,一路冷冷清清,大白天也沒有人。

  半路上,馬車又停下,第二撥使者攔路宣讀太后懿旨:經群臣商議,廢帝不宜稱王,改封為「倦侯」。

  韓孺子問身邊的劉昆升,「還有多遠,再這樣下去,我不會被廢為庶民吧?」

  劉昆升一臉尷尬,他本不應與廢帝交談,可還是微微扭頭,小聲說:「不會,陛下……不,殿下……不不,您是倦侯,不會再降了,應該不會。」

  韓孺子笑了笑,「倦侯,這是『厭倦』的『倦』,還是『疲倦』的『倦』?」

  劉昆升說得沒錯,倦侯就是韓孺子的身份,馬車一路駛入北城,停在一處宅院的大門前,門楣上的匾額清晰地寫著「倦侯之邸」四個大字,字跡很新,顯然剛掛上去不久。

  第三撥使者等在門口,再次向廢帝宣讀太后懿旨,措辭比前幾次都要嚴厲,歷數廢帝的種種「劣跡」,要求他從此以後「改過自新」,懿旨中只有極少的實質內容:廢帝韓栯雖為列侯,但是位比諸侯王,可以「入殿不拜」。

  韓孺子這才想起,自己幾次接旨都沒有下車跪拜,不太合規矩,從現在起,他能夠明正言順地不跪了。

  讀過懿旨,使者撤走,護送廢帝的宮中衛士也得告退,劉昆升就在這時跪在地上,向倦侯磕頭,行臣子之禮,然後上車,率兵離去。

  這是非常冒險的舉動,韓孺子來不及阻止。

  八名衛兵留下,守衛大門,韓孺子轉身走入自己的又一個新家。

  庭院裡跪著二十多名奴僕,居然都是宮裡的「苦命人」,韓孺子一眼就認出來張有才,不由得大喜,「原來你們都在這兒!」

  眾人磕頭,張有上抬起頭,哭著叫了一聲「陛下」。

  韓孺子搖頭,走上前將大家都扶起來,大聲說:「從今天起,我是倦侯韓孺子,不要再叫我『陛下』,謝謝諸位……謝謝……」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眾人大哭,老成一些的太監勸住大家。

  韓孺子沒看到佟青娥和蔡興海,張有才擦去眼淚,說:「景司監說我們救駕有功,可以選擇出宮追隨……您,也可以留在宮中,我們這些人自願出宮,昨天晚上才被送來的,青娥姐他們留在宮裡,說是……」

  張有才頗有幾分不滿,韓孺子笑道:「我明白。」

  「蔡大哥求得一份軍職,又去邊塞打仗了,也不知道出發沒有,他讓我向陛下……向主人說,『能隨主人翻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耀,至死不忘。』」

  韓孺子笑道:「誰會忘呢?希望他這回不用虛報首級就能建功立業。」

  張有才也笑了。

  「帶我看看新家吧,在這裡咱們可以隨意一些。」

  眾人簇擁著倦侯四處查看。

  府邸不算小,前後五進,房屋眾多,庭院比宮中的院落還要寬敞些,二十多人連三成房間都住不滿,後進是一片花園,未經打理,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如果只住咱們這些人,那就太好了。」張有才很快就變得興奮,陪著主人到處遊走,將其他人都給甩掉了,在一間書房裡,張有才又一次跪下,小聲說:「陛下……」

  「不要再這樣叫我。」

  「主人,咱們什麼時候回宮去?」

  韓孺子訝然道:「你為什麼說這種話?」

  「您是大楚皇帝,只有您配當皇帝,離開皇宮是以退為進,早晚還會再回去,對不對?」

  「大家都這麼想嗎?」韓孺子嚴肅地問。

  張有才猶豫片刻,「我沒問過,可我覺得……大家的想法應該都跟我一樣。」

  母親王美人的確說過要耐心等待機會,可是機會遙遙無期,連點影兒都沒有,剛出皇宮大門就想著回去,只會惹來大麻煩。

  「告訴大家,不要再提『回宮』的事情,這裡是我的家,我要一直住下去。」

  張有才站起身,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我待會就去說。」

  「算了,什麼都不用說。」韓孺子發現這種事情根本沒法解釋,只會欲蓋彌彰。

  外面跑進來一名太監,慌張地說:「外面有人來了,看著挺凶。」

  韓孺子急忙迎出去,到了前院,只見十多名勁裝男子關閉了大門,正到處查看,他們都帶著刀,府裡的人呆呆地站在垂花門內外,不敢上前干涉。

  韓孺子正驚訝時,從一間倒座房裡走出一名太監,幾步來到他面前,躬身行禮,「倦侯可還喜歡這裡?」

  「楊奉!」韓孺子吃了一驚,「太后讓你來的?有什麼事嗎?」

  「來當侯府中的總管,如果倦侯不願用我的話,也可以另換人,在這座宅院裡,您是主人。」

  韓孺子大喜,「願意,當然願意,可是……沒人對我說過你也會出宮。」

  「事情沒成之前,總有意外,所以還是成事之後再說吧。」

  「這些人……」韓孺子指著那些勁裝男子,覺得他們不像是宮中的太監,其中幾人的鬍鬚可挺顯眼。

  「我的一些朋友,請來保護倦侯的。」

  「保護?為什麼要保護?」

  「因為有人可能會誤解太后的意圖。」

  韓孺子一愣,「詔書和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

  「無論太后說得多清楚,總會有人揣摩過頭,以為能趁機立功。退位之帝的頭幾天最為危險,熬過去就好了。」

  韓孺子這才明白,原來退位之後的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麼悠閒。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3:4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12
孺子帝 第六十八章 書房

  倦侯府邸大門緊閉,午時過後不久,門外的八名衛兵撤走了,他們是皇宮宿衛,不能給侯府看門。

  楊奉召集府中的所有人,聚在庭院裡,清點人頭。

  一共十五名太監、八名宮女,加上韓孺子、楊奉,以及楊奉帶來的十三位「朋友」,共是三十八人。

  楊奉對眾人說︰「你們都是自願跟隨倦侯出宮,想必早就得到過提醒,出宮之後不會一帆風順……」

  「我們不怕!」張有才喊道,聲音有點大,他一興奮起來總是控制不住。

  「怕或不怕,咱們都站在這裡了,既然是同舟共濟,我也不對你們隱瞞︰眼下的形勢很危險。」沒人應聲,楊奉掃視眾人,繼續道︰「咱們都知道,太后是真心讓倦侯退位,僅此而已。可外面的人不知道,他們會按自己的想法臆測,保不齊會有人猜過了頭,想用倦侯的人頭向太后邀功。本朝沒有過這種事,前朝倒是發生過,當朝廷選立新帝之後,想邀功的人可能會更多。」

  「太后不能派人保護倦侯嗎?」人群中一名太監小聲發問。

  「不能,一群皇宮宿衛站在侯府門前,會令外人更加懷疑太后的意圖,咱們得自保,只要挨過頭幾天,外人的疑心就會漸漸消散,倦侯安全,咱們也安全。」

  太監和宮女們面面相覷,出宮之前他們的確得到過提醒,追隨廢帝要冒一定的危險,可那只是泛泛而論,如今危險真的到來,而且來得這麼早,他們還是有點驚慌。

  又是張有才大聲道︰「怕什麼,咱們都是鬧過皇宮的人,還怕外面的幾個小毛賊?」

  眾人齊聲附和,楊奉等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才繼續道︰「諸位也不必過於擔心,你們的職責很簡單,謹守門戶,沒有倦侯和我的許可,別讓任何人進來,真有狂徒敢闖府,由我來應對。」

  楊奉帶來的十三位「朋友」都是身高體壯的大漢,身上帶著刀,目光咄咄逼人,瞧著令人心驚,看家護院卻讓人心安。

  太監和宮女們更放心了。

  侯府太大了一些,楊奉命人將後花園以及三、四進院子的門戶通通鎖死,所有人都住在前兩進院中。

  韓孺子被安置在一間耳房裡,這裡從前應該是一間書房,擺著書案、書架,卻沒有一本書。

  韓孺子坐在書案後面晃動雙腳,張有才忙著擦拭灰塵,皺眉說道︰「陛下……不,主人就住在這裡嗎?連張床都沒有,楊奉是不是有點誇大了?這裡可是京城百王巷,住在這裡的人非王即侯,誰敢來鬧事?」

  韓孺子在想事情,笑了笑,沒有回答,門口傳來一個聲音,「皇宮都有人敢闖,何況是百王巷?」

  張有才嚇了一跳,吐了一下舌頭,「楊公來了,對不起,我就是……」

  「叫我『總管』。」楊奉冷淡地說,「退下吧,這裡暫時不需要你。」

  張有才放下抹布,匆匆向外走去,到了楊奉身後,轉身衝皇帝使個眼色,意思是說自己就在門外,隨叫隨到。

  楊奉沒看見小太監的動作,到處掃了幾眼,說︰「待會有人會送來簡便小床,倦侯在此暫忍幾日。」

  「這裡挺好,若能裝滿書就更好了。」

  「嗯,以後會有的。」

  「你聽說過這種說法嗎?書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

  楊奉一愣,在這種時候倦侯還有心情閒聊,很是出乎他的意料,搖搖頭,「沒聽說過,此話怎講?」

  「是母親跟我說的,她說︰書房是男主人的藏身之所,他們一本正經地躲在裡面,假裝進行十分重要的工作,名正言順地禁止妻兒進入,在這裡,他可以發呆,可以胡思亂想,可以盡情玩賞自己的喜愛之物,暫時拋棄丈夫與父親的身份。」

  楊奉又是一愣,但是點點頭,「我從前也有一間書房……的確,我不只在裡面讀書,也在裡面偷懶,家裡人從來沒發現。王美人說的是桓帝嗎?」

  「應該是吧,我從來沒進過父皇的書房。母親還說,書房如此隱密,所以男人都在這裡制定陰謀。」

  楊奉第三次發愣,「王美人都教了你什麼?」

  「母親教我的東西可不少,我還在慢慢揣摩。我喜歡這間書房。」韓孺子拍拍椅子的扶手,又摸了摸光滑的書案,上面一無所有,侯府裡的東西自然不像皇宮裡那樣精美奢華,表面都有些破舊,可他真的很喜歡,「坐在這裡,我能感覺這間屋子屬於我。」

  楊奉深深地鞠躬,這名少年經常讓他吃驚,每一次吃驚之後,他的期望都會增加一分,「請倦侯保持這種感覺。」

  韓孺子點點頭,正式問道︰「真的會有人想要殺我嗎?」

  「倦侯退位的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打探消息,同時也在勸說朝中大臣,讓他們相信太后對你絕無殺心。」

  「可他們不信。」

  「既非相信,也非不信,他們在觀望。沒辦法,只有少數大臣與倦侯有過接觸,印象極佳,但是不能對外宣揚,大多數人只能靠傳聞做判斷,而傳聞對倦侯不是很有利。」

  「他們覺得我從前是名昏君?」

  「過去的幾個月裡,朝廷的確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情……」

  「我明白,皇帝就是皇帝,外人不管你是不是傀儡,也不在乎,總之,朝廷的錯誤就是皇帝的錯誤。」

  「正是。」

  「誰會來殺我?」

  「大臣們不會,他們更願意遠離宮廷之爭。生活安穩的百姓不會,這對他們沒有好處。可京城裡還有兩種人,一種是地痞無賴,會被任何人所收買,還有一種人是失勢的勳貴子弟,為了得到利益,這兩種人都願意鋌而走險。」

  韓孺子想起宮裡的那些勳貴侍從,他們都有遠大的前途,應該不會冒險來殺廢帝。

  楊奉繼續道︰「今天上午我得到消息,城裡有一夥無賴少年蠢蠢欲動,他們沒想討好太后,而是想殺你揚名,同時拿你的頭顱待價而沽。這些人好對付,擋在門外不讓他們進來就是了。那些失勢的勳貴子弟卻不好說,他們心裡有想法也不會對外洩露,更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找來高手。」

  韓孺子並無懼意,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很好,「可咱們不怕。」

  「為什麼不怕?」換成楊奉提出問題了。

  「你說的這兩種人都是冒險者,『開始時鬥志昂揚,一旦發現事情與預料得不一樣,又會大失所望。』」韓孺子笑道,將楊奉當初用來評價羅煥章的話直接搬用過來,「只要咱們擋住幾次挑釁,太后那邊又沒有別的暗示,他們就會知難而退,大家也會相信太后真的無意殺我。」

  楊奉點點頭。

  韓孺子收起笑容,認真地問︰「太后真的無意殺我?」

  「據我所知沒有。」楊奉回答得很謹慎,「咱們也只能照此準備。」

  韓孺子用手指在桌上划來划去,又問道︰「真是奇怪,太后算是大楚真正的皇帝,卻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思清晰表達嗎?」

  「她做不到,也不想做,這對她又沒有什麼好處。誰殺了你,她就殺了誰,將事情徹底終結。」

  「如此說來,前來殺我的冒險者豈不是很倒霉?懷著偌大的期望,不成,一無所有,成了,卻是死罪。」

  「明白事理的人就不是冒險者了,倦侯可以思考一個問題︰貴為至尊,怎樣才能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只憑旨意是做不到的,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韓孺子驀然發現,楊奉又像從前那樣向他佈置任務了,忍不住問道︰「這還會有用嗎?」

  「如果沒用,倦侯不過是浪費了一點無所事事的時間,如果有用,倦侯能將機會握得比誰都緊。」

  韓孺子露出微笑,「得一楊公,如得一上將軍,太后將你送到我身邊,我相信她確無殺意。」

  楊奉豎起一根手指晃了兩下,「吹捧他人是一門大學問,倦侯以後得好好學習。」

  韓孺子扶案而起,「該學的東西很多,慢慢來吧,該是吃飯的時候了吧?」

  午時早就過了,冬天太陽落得早,屋外已是黃昏,韓孺子早餐就沒吃多少,午餐一直就沒見到影兒。

  「張有才!」楊奉喊道,知道小太監就在門外守著。

  張有才立刻進來,「楊總管有何吩咐?」

  「為什麼還不開飯?」

  張有才一臉驚訝,「飯?哪來的飯?」

  楊奉一肚子濟世之才,登得朝堂,入得江湖,說到治家可就差著一大截,微怒道︰「當然是你們做的飯,難道出了宮就什麼都不會了嗎?」

  「廚子倒是有兩個,可是沒有米麵菜肉,拿什麼做飯?」張有才兩手一攤,「我們昨晚進府,粒米未進,只喝了點井水,還以為總管一到,什麼都會有,原來楊總管也沒帶點吃的啊。」

  楊奉愣住了,「是我忽略了……今天有點晚了,大家忍一忍吧,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買米面。這應該是禮部主爵司的責任,他們選定的府邸,連食物也不準備好嗎?」

  「或許他們也在揣摩太后的意圖。」韓孺子說,揉揉肚子,「我還能忍一晚。」

  張有才嘴一撇,他已經忍了一個晚上,「忍行,打架可就沒勁兒啦。」

  話音剛落,跑進來一名刀客,對倦侯看也不看,直接對楊奉說︰「來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3:4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12
孺子帝 第六十九章 豪傑

  百王巷裡沒有一百座王府,宅第不過三十幾處,多年來住過的王侯倒是真有上百位。 皇帝高興的時候,這裡熱鬧異常,各地諸侯王爭奢鬥侈,在京師留下不少佳話,皇帝的疑心一旦變重,所有諸侯王都得乖乖回國,除了每年按規矩進京朝拜,再不得進京。

  自從武帝晚年誅殺太子之後,百王巷就沒再熱鬧過。

  現在是冬季,諸侯王大都留在本國,百王巷因此更顯蕭瑟,時近黃昏,相鄰的宅區華燈初上,這裡的幾十座大門口隻亮起寥寥幾盞燈籠。

  剛剛掛上新匾額沒多久的倦侯府,門前倒是挺熱鬧,時不時有人結伴走過,目光往門內張望。

  楊奉的一位「朋友」走過來,說︰「沒事,都是城裡的朋友,我們哥幾個一句話就給打發了。」

  楊奉抱拳道︰「有勞。」

  韓孺子跟在楊奉身邊,那人卻對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的朋友……還真不少。」韓孺子小聲說。

  「有些朋友很好交,放低姿態、客氣一點,然後捧出銀子,朋友就到手了,即使互不相識也沒關係。」

  韓孺子驚訝地說︰「他們是雇來的?」

  「雇?給你同樣多的銀子,你未必能雇得到。」楊奉在前院走來走去,踫到「朋友」就向對方拱手致意,客氣,但是絕不謙卑。

  江湖中另有一套規矩,韓孺子更弄不懂了,小步跟上,說︰「俊陽侯花繽說他要為武帝時枉死的豪傑正名,你的這些朋友……算不算豪傑?」

  「這些朋友是京師閭巷中的豪傑,至於俊陽侯?」楊奉不屑地哼了一聲,停住腳步,「沽名釣譽之輩。」

  「可他真是這麼說的,而且……也努力嘗試了,現在還逃亡在外,下落不明。」

  楊奉道︰「花家的確以豪俠聞名天下,交遊極廣,良莠不分,因此埋下禍根。齊王謀逆時拉攏了不少地方豪傑,其中一多半都與花家有過來往,奉命前往關東查案的官吏,收集的供狀能裝滿十輛馬車。太后遲遲沒有動手,是希望證據更充分些,能將花家及其同堂連根拔起,沒想到……」

  「俊陽侯提前動手了。」韓孺子恍然大悟,「花繽早做好了逃亡的準備,參加宮變是為了壯大名聲,逃到哪都能得到豪傑的庇護,怪不得朝廷一直抓不到他。那他當時說的那些話……哦,那不是對我說的,門外還有別人,他們會替俊陽侯在江湖上宣揚。」

  「嗯,在江湖中,名聲就是權力,刀劍在名聲面前也要低頭。」

  「楊公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小吧?」韓孺子好奇地問。

  楊奉生硬地回道︰「在江湖上,楊奉是無名之輩。」說罷,前去檢查門戶。

  韓孺子留在原地,越發覺得楊奉的從前不簡單。

  侯府門外的人不只是來回逡巡,一些人乾脆留下,在門口或站或蹲,彼此打招呼,也有人突然暴起,指名道姓地大罵,受到呵斥的人通常轉身就跑,沒人敢回嘴,更沒人敢留下還擊。

  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楊奉走到十三位「朋友」面前,抱拳道︰「有勞諸位,這就點燈吧。」

  韓孺子以下,府裡的人都沒明白「點燈」是什麼意思,那些閭巷豪傑卻心照不宣,其中兩人解下腰刀,鄭重地交給同伴,然後每人拎起一盞早已準備好的燈籠,從便門出去,隨手關上。

  「點燈」居然真的只是點燈,韓孺子和那些太監、宮女不禁既意外又失望,很快,他們的想法改變了。

  便門關得不緊,外面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在下小春坊白太庸,這位我不說大家也認得,三柳巷的匡裁衣匡二哥,我們哥倆兒在這給諸位朋友道安了。倦侯今日喬遷新居,未想到會有這麼多朋友上門慶賀,準備不周,特意讓我們哥倆兒出來招待。沒啥說的,小春坊醉仙樓已經備好酒菜,大家這就去,提我們哥倆兒的名字,到樓上不醉不歸,我們稍後就到……」

  張有才站在倦侯身後,小聲道︰「這人真會說話,三柳巷匡二哥,名字也有意思,酒菜?咱們怎麼……」

  楊奉扭頭嚴厲地看了一眼,張有才不再說下去,卻不是很服氣,更小聲地說︰「真是欺人太甚,再怎麼著也是王侯之家,居然請一幫混混吃飯,自己還餓著肚子呢。」

  韓孺子卻不這樣想,反而聽得很認真,揣摩外面傳來的每一句話。

  白太庸之後,匡裁衣也說了幾句,他好像真是一名裁縫,開口第一句就說︰「那個誰誰,你從我店裡拿走三套袍子,啥時候給錢?今天咱們得好好聊一聊……」

  門外響起了笑聲,有幾個人開口挑釁,不等白太庸和匡裁衣開口,就被其他人罵走。

  沒多久,白、匡兩人從便門回來,手中的燈籠留在了外面,從朋友手裡接過刀,向楊奉拱手告辭,對倦侯仍是一眼不瞧。

  接下來又有幾撥混混到來,楊奉請來的「朋友」輪流到門口觀望,誰能說得上話,誰就出去勸退,不一定是請吃飯,也有脾氣大的,拎刀出去大罵幾句,居然也生效。

  大概二更左右,再沒有混混來了,還剩下三位豪傑,楊奉走過去,與他們小聲說話,然後親自送出門外,絲毫不失禮數。

  韓孺子直到這時才看明白,楊奉並非隨意找來十三位閭巷豪傑,這些人都是京城裡能鎮住一方的大豪,負責攆走不同的混混。

  送走了所有豪傑,楊奉對太監和宮女們說︰「大家都去休息吧,記住,不管聽到什麼聲音,夜裡都不要出門。」

  請退混混看上去太容易了些,眾人不是很害怕,張有才甚至敢開玩笑,「尿急怎麼辦?咱們沒吃飯,涼水可是喝了不少。」

  眾人切笑,楊奉嚴厲地說︰「憋著,憋不住我就再給你來一刀。」

  張有才嚇了一跳,捂著襠部,「那我還是憋著吧,主人,回房休息吧。」

  楊奉道︰「你們退下,倦侯留下,我有話對他說。」

  眾人大都住在前院,楊奉親自去將便門鎖好,又檢查一遍大門的門閂,帶著倦侯去第二進院子,對張有才說︰「你留下幹嘛?沒讓你跟著。」

  「主人是尊貴之體,總得有人服侍吧,我瞧楊總管不太擅長做這種事。」

  韓孺子說︰「不用,我能照顧自己,你去休息吧。」

  主人發話,張有才總算走開,楊奉看著小太監的背影,「這才剛出宮,脾氣就大了,以後得好好收拾一下。」

  「是皇宮太壓抑。」韓孺子笑道,「連我也想到處跑跑呢。」

  「別急,以後有機會。」楊奉走入二進院,站在中間的一顆樹下,四處觀望,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韓孺子問道︰「還會有人來嗎?」

  「嗯,之前來的都是小麻煩,接下來的才是大麻煩。」

  「請那些豪傑花了多少錢?」韓孺子很關心細節。

  「每人五十到一百兩銀子。」

  「這麼少?」韓孺子很詫異。

  「銀子只是意思一下,他們要的是名,不出三天,『京城十三豪義護廢帝』的故事就會傳遍京城內外。」

  「呵……真會有人這麼說嗎?」韓孺子覺得有點可笑。

  「當然會,我已經安排好了。」楊奉走向東廂,似乎覺得那邊的房頂很可疑。

  韓孺子不笑了,站在原地想了一會,追上楊奉,「待會大麻煩來了,就咱們兩人應對嗎?」

  「不是,我找了兩位幫手……怎麼還不到?」

  韓孺子又一次感到奇怪,等幫手不去大門口,看房頂幹嘛?於是也到處遙望,轉過身,在房頂上沒看到東西,樹下卻多了兩個人。

  那正是韓孺子和楊奉剛剛站過的地方,此刻站著另外兩人,一老一少,在夜色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瞧出這兩人都很瘦。

  韓孺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扯扯楊奉的衣袖。

  楊奉轉過身,看著兩人,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有點不滿,「用得著這樣嗎?打聲招呼不影響你們的大名。」

  少年上前兩步,比韓孺子大不了幾歲,「我跟爺爺打賭,說你會武功,他說不會,看來我是輸了。」

  「我不會武功,我會『用』武功。」楊奉大步走到兩人面前,轉身向倦侯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劍仙杜摸天,這是他的孫子。」

  「嘿,幹嘛不說我的名字,我叫杜穿雲,江湖人稱……」

  「別給自己亂起綽號,等你大點再說吧。」楊奉對這兩人不客氣,卻沒有惹惱對方。

  之前來的十三位豪傑對廢帝不看一眼,杜氏爺孫卻不同,杜穿雲不錯眼地打量韓孺子,杜摸天上前抱拳道︰「草民不知禮儀,星夜來訪,萬望見諒。」

  這兩人不像是閭巷豪傑,更像江湖遊俠,韓孺子不知該如何接待,笨拙地抱拳道︰「稀客光臨,未備酒儀,倒是我要請兩位見諒了。」

  杜摸天一笑,杜穿雲說︰「爺爺,皇帝也沒什麼特別的,我看我也能當。」

  「胡說八道,你爹連份家產都沒給你留下,你憑什麼當皇帝?」杜摸天斥道,轉向楊奉,「我跟江湖上的朋友打聽過,好像沒什麼動向,若非迫不得已,大家是不願招惹朝廷的。」

  「就怕還有桂月華這種人。」

  桂月華是江湖人,也是俊陽侯府中的教頭,免不了會參與朝廷之爭。

  「沒事,有我們爺倆在,肯定能保住皇帝無憂。」

  韓孺子剛想說自己不是皇帝,外面突然響起嘈雜聲,還有砰砰的敲門聲,一個生硬的聲音在喊︰「開門!快給羽林衛的老爺們開門!」

  楊奉臉色微變,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用來應對江湖人物的,在他的預想中,朝廷各方不會有人敢來公開誅殺廢帝。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3:4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6 00:13
孺子帝 第七十章 掛名宿衛

  楊奉跑向前院,杜氏爺孫護著倦侯走在後面,住在前院的太監、宮女聽到了叫聲,有幾人探頭出來,都被楊奉攆了回去。

  門外的叫聲越來越響亮,甚至帶上了罵人的話。

  楊奉站在門後,大聲問道︰「是誰在此叫嚷?」

  外面的人怒道︰「羽林衛前來公辦,問那麼多幹嘛?快給老爺們開門。」

  楊奉回頭看了一眼,倦侯被杜氏爺孫保護在中間,於是點下頭,對門外說︰「這裡是倦侯府,跟你們羽林衛沒關係。」

  皇宮宿衛是個統稱,共包括八支軍隊,羽林衛是其中之一,駐紮在北門,最重要的任務不是看守皇宮,而是在朝廷舉行大典的時候充當儀衛,平時悠閒得很。

  外面的人砰砰砸門,「有沒有關係你說得不算,快開門接聖旨!」

  楊奉哼了一聲,越發確信這是一夥騙子,說道︰「你站在到門前,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羽林衛。」

  外面的人罵罵咧咧,但還是同意了,「老子站這兒了,過來看吧。」

  「好。」楊奉慢慢拔出腰刀,對準門縫,說︰「站近一點,看不清。」

  「嘿,你這個傢伙……」

  楊奉一刀捅出去,馬上收回,只聽外面尖叫一聲,隨即破口大罵。

  韓孺子被楊奉的舉動嚇了一跳,少年杜穿雲卻挑三揀四︰「哎呀,力道不夠,人家穿的是鐵甲,你連小傷口都沒造成吧,聽他的底氣更足了。」

  楊奉的本意也不是殺人,厲聲道︰「我是前中常侍楊奉,閣下有本事報上名來,明天我去羽林衛問問,什麼時候起由你們負責傳遞聖旨了?」

  「死太監,你有本事怎麼不去生兒子……」外面的人罵得更響,就是不肯說出名字來。

  杜穿雲向爺爺說︰「皇帝家的人真會罵,你聽,到現在都沒重樣的,比咱們江湖人可厲害多了。」

  杜摸天嗯了一聲,「那是你見識少,我見過更能罵的。」

  韓孺子有點臉紅,雖然不是皇帝了,仍覺得外面的人在丟他的臉面,「未必就是羽林衛,可能是冒充的。」

  楊奉道︰「是真的,我看到了,除了羽林衛,沒人穿這麼花哨。」

  「我沒得罪過羽林衛啊。」韓孺子詫異地說。

  「羽林衛裡有不少勳貴子弟,說不定是受誰攛掇。」楊奉突然向邊上一閃,一柄刀順著門縫刺了進來,上下劃動。

  杜摸天一步躥上去,伸手捏住刀背,看他又老又瘦,手上的勁兒卻不小,那刀被他捏得紋絲不動。

  「嘿,死太監挺有勁兒啊,要老子的刀幹嘛?沒割乾淨嗎?給老子放……」

  杜摸天鬆手,只聽外面腳步聲響,隨後是一聲憤怒的咒罵,那名羽林衛顯然摔倒了,接著是更多的罵聲,來的羽林衛得有幾十名。

  「皇帝的衛兵不怎麼厲害啊。」杜穿雲有點失望,向倦侯問道︰「你從前就靠這些人保護嗎?怪不得會被一群江湖好漢衝進皇宮。」

  韓孺子搖頭,「宮裡有高手侍衛,衝進皇宮的也不是好漢,是一群逆賊。」

  「敢闖皇宮的『逆賊』就是好漢。」杜穿雲甚至不願討好真皇帝,更無意奉承廢帝,「別說你是皇帝的時候,就是現在,你敢闖皇宮嗎?肯定不敢,所以你不是好漢。」

  「你敢嗎?」

  杜穿雲眉毛一挑,正要說話,杜摸天退回來,在孫子頭上拍了一下,「少廢話,到處看看去,別中了人家的聲東擊西之計。」

  杜穿雲摸著腦袋,「老傢伙,你怎麼不去?你可就我這一個孫子……」話是這麼說,他還是走去後院查看情況。

  韓孺子既尷尬又覺有趣,他與親人之間有溫情、有冷漠、有仇恨,就是沒有杜氏爺孫之間的這種率性隨意。

  「倦侯別在意,我這個孫子從小跟我漂泊江湖,不懂規矩。」

  「更不懂規矩的其實是我。」韓孺子笑道,又好奇地問︰「你們是怎麼認識楊奉的?」

  老頭兒嘆了口氣,「我們去暗殺他,結果反倒欠他一條命。」

  韓孺子一怔,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杜摸天已經走開,對楊奉說︰「門閂夠結實嗎?我看他們是要撞門。」

  楊奉嗯了一聲,他在白天時已經檢查過,特意給大門多加了一道閂,便門也是有鎖有閂,除非對方帶來專門器械,是不可能撞開門的。

  砰!外面真的撞門了。

  砰砰砰……撞門聲接二連三,中間還夾雜著連串的哎呦聲,那些羽林衛顯然是在以身體撞門。

  若是普通人家,早就被嚇壞了,楊奉卻不當回事,偶爾還嘲笑幾句。

  有楊奉在前,韓孺子也不怕,只覺得這群羽林衛很可笑,扭頭看見張有才偷偷溜出來了,於是衝他揮手,示意他回去。

  門外突然響起歡呼聲︰「虎賁衛來啦,還是他們聰明,把梯子搬來了。」

  楊奉向杜摸天點下頭,杜摸天會意,他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順著一根廊柱爬到屋簷下,倒掛金鉤,隨後翻身,輕鬆地上到屋頂,沒發出一點聲音。

  楊奉來到韓孺子身邊,「倦侯有點冷吧,要不然你也去休息,這裡的事情由我處理。」

  韓孺子搖搖頭,他可不想躲在屋子裡等結果,在皇宮裡他已經對這種生活厭倦透頂,「什麼人能調動羽林衛和虎賁衛一塊來殺我?」

  「我懷疑這些人只是掛名宿衛,借用兩衛的服裝過來虛張聲勢的。」

  「哦,掛名的宿衛很多嗎?」

  「差不多一半對一半。」

  「這麼多!」韓孺子吃了一驚,然後想起自己已不是皇帝,實在沒必要關心這種事。

  「沒辦法,勳貴子弟太多了,能入宮當侍從的只是極少數,其他人……」

  房頂上傳來一聲慘叫,杜摸天顯然跟人動上手了。

  與此同時,後院也傳來杜穿雲清脆的叫聲,真被杜摸天猜準了,前門公開叫罵,後院有人偷偷摸進來。

  楊奉橫刀護住倦侯,可他只會一些粗淺武功,沒信心擋住刺客,大聲道︰「杜穿雲,給我回來!」

  後院的兵器相撞聲又持續了一小會,杜穿雲從垂花門跑到前院,「別催,一名小賊而已,被我打跑了。」

  楊奉張嘴剛要說話,眼睜睜瞧見一道身影從門廊上跳下來,一刀刺向杜穿雲。

  韓孺子也看到了,事發突然,兩人都來不及發出警告。

  杜穿雲從小跟著爺爺一塊闖蕩江湖,頗有經驗,發現不對,立刻倒躥回去,同時揮劍接招,「好小子,敢偷襲……」

  杜穿雲被逼回二進院,門廊上卻又跳下第二個人,全身黑衣,蒙著臉,持刀直奔倦侯。

  楊奉知道自己不是對手,持刀在手,大叫了一聲「杜摸天」,房頂了回應了一聲,人卻沒有立刻出現,杜摸天顯然被纏住了。

  楊奉揮刀迎戰,那人瞧出楊奉腳步虛浮,不是高手,絲毫沒有放慢速度,舉刀就砍。

  兩人即將交鋒,那人莫名其妙地腳底一滑,居然向前撲倒,手中的刀也失去準頭,楊奉輕鬆躲過,照頭劈下去。可惜,他的刀法真的很一般,這一刀力量倒有,準頭跟摔跤的刺客一樣差,貼著對方的肩膀落下去。

  饒是如此,那人也大吃一驚,翻身倒地,滾出幾圈,起身就向二進院跑去,嘴裡叫道︰「有埋伏!撤!」

  「孟……」韓孺子及時收住,沒叫出另一個字。

  楊奉追出幾步,又回到倦侯身邊,「你在喊誰?」

  「沒有。」韓孺子搖頭,不想給孟娥惹麻煩。

  杜摸天從房頂跳下來,「好像來救兵了,那幫傢伙跑得飛快,連梯子都不要了。」

  杜穿雲也回來了,「來得快跑得也快,他喊什麼『埋伏』?」

  楊奉搖搖頭,走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窺望。

  街上傳來馬蹄聲、叫嚷聲和兵器相撞的聲音,像是兩伙人打起來了,在屋裡休息的太監、宮女再也忍不住,一個個悄悄走出來,站在倦侯身邊,惶恐不安地傾聽。

  街上的聲音消失了,過了一會,有人梆梆敲門,「賤奴蔡興海,求見倦侯。」

  太監和宮女們齊聲歡呼,楊奉回頭看了一眼,大皺眉頭,問道︰「幾個人?」

  「呃,三十多人吧……讓我一個人進府就行。」

  「讓他進來吧,蔡興海是熟人。」韓孺子說。

  楊奉這才不太情願地開鎖抬閂,將便門打開一點,蔡興海從外面猶豫著走進來,看到倦侯,眼睛一亮,幾步跑來,跪地磕頭,他一跪下,太監和宮女們也跟著跪下。

  杜氏爺孫不習慣這種場面,同時後退,抱著肩膀站在一邊。

  「快快起身,蔡興海,你現在是什麼官兒了?」

  蔡興海恭敬地磕過三個頭才站起身,「托陛下……托倦侯的福,太后賞了我一個督軍之職。」

  韓孺子也不知道督軍是大是小,笑道︰「恭喜,蔡督軍。」

  太監和宮女們也都起身恭賀,張有才在人群中說︰「我以為你早就上任去了,既然還在城裡,怎麼現在才來?」

  「我三個月前就該上任了,求了好多人情,拖到現在,就是為了能再見……倦侯一面,沒想到今天遇到點兒事,給耽誤了。」

  楊奉走來,命令眾人回房,等大家散去,他對蔡興海說︰「你怎麼知道倦侯會遇到圍攻。」

  蔡興海道︰「這就是我今天遇到的事情,我在營裡聽說有人要找倦侯報仇,所以求一些兄弟們過來幫忙,結果晚了一步。」

  「不晚,來得正及時。」韓孺子很感激這名太監,然後疑惑地問︰「誰要找我報仇?我沒得罪過誰……難道是東海王?太后還沒讓他當皇帝吧。」

  蔡興海搖搖頭,「我聽到的只是傳聞,具體是誰我也不清楚,倦侯請放心,我就算違背軍令,也要保您的安全。」

  「有楊奉在,我這裡還算安全。」

  楊奉從前是中常侍,蔡興海只是一名雜役,地位相差不少,當上督軍之後也不敢倨傲,躬身道︰「我就是來幫把手,一切還要楊公安排。」

  楊奉一直在打量蔡興海,這時道︰「有話就說吧,我既然離開皇宮,就跟你們一樣,完全忠於倦侯。」

  蔡興海臉上一紅,扭頭去看那一老一少,發現他們早就走了,又看向倦侯。

  「在楊公面前,蔡督軍可以無話不說。」韓孺子的確相信楊奉。

  「倦侯聽說皇后的事情了嗎?」

  韓孺子一愣,他一直掛唸著皇后崔小君,可是自從知曉退位之事以後,心事就淡了,總覺得崔家人要當皇后,跟自己怕是無緣了。

  「她怎麼了?」

  「她托我向倦侯求助。」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3: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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