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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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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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作者】:冰臨神下,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三位皇帝接連駕崩,從來沒人注意過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繼位,身陷重重危險之中。太后不喜歡他,時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聽話的新皇帝;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喜歡他,認為他奪走了本屬於自己的皇位;太監與宮女們也不喜歡他,覺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

【其他作品】:《死人經》《落榜神仙》《拔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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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3 10:22
楔子

  眾妙四十一年七月晦,一個漫長的時代結束了,大楚天子在飽受疾病的多年折磨之後,於當夜駕崩,享壽五十八載,在位四十一年,諡號為武帝。三十三歲的太子在床前繼位,身前跪著先帝指定的五位顧命大臣,兩邊匍匐著十幾名內侍。

  一個月後,武帝入葬陵墓,新帝正式登基,與列祖列宗一樣,從《道德經》中選揀一個詞,定年號為「相和」。按照慣例,新年號要到次年正月才正式啟用,這一年剩下的幾個月仍然屬於已然入土為安的老皇帝,可新皇帝迫不及待地開始撥亂反正,取消大批法令,釋放成群的囚徒,貶斥人所共知的奸佞,拔擢含冤待雪的骨鯁之臣……

  當然,大楚以孝道立國,新帝每一份公開的旨意裡,都要用一連串優美而對稱的文辭讚揚武帝的功勞,然後才指出一點小小的瑕疵與遺憾,誠惶誠恐地加以改正。武帝在位期間,大楚步入盛世,沒人能否認這一點,只是這盛世持續的時間太長了一些,就像是一場極盡奢華的宴會,參與者無不得盡所欲,可是總有酒興闌珊、疲憊不堪的時候,面對再多的佳釀與美女,也沒辦法提起興致,只想倒在自家的床上酣然大睡。    新皇帝沒時間酣睡,他已隱忍太久,想要盡快收拾這一地狼籍。

  可惜,天不遂人願,在給予大楚一名在位長達四十一年的皇帝和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後,它也懈怠了,忽略了對繼位天子的看護。

  相和三年九月晦,年僅三十六歲的新帝駕崩,諡號為桓帝,留下孤兒寡母和草創的新朝廷——說是亂攤子也不為過。

  不幸之中的一點萬幸,桓帝有一位嫡太子,天命所歸,無人可爭,武帝指定的顧命大臣也還在,足以維持朝綱。小皇帝時年十五歲,從小就得到祖父武帝和父親桓帝的喜愛,由天下最為知名的飽學鴻儒親自傳道授業解惑,登基之後,外有重臣輔佐,內有太后看護,儼然又是一位將要建立盛世的偉大帝王。可老天還沒有從懈怠中醒來,僅僅五個月之後,功成元年二月底,春風乍起,積雪未融,小皇帝忽染重疾,三日後的夜裡,追隨先帝而去,未留子嗣。

  不到四年時間,三位皇帝先後駕崩。時近子夜,離小皇帝駕崩還不到半個時辰,中常侍楊奉踉踉蹌蹌地衝出皇帝寢宮,在深巷中獨自奔跑,心臟怦怦直跳,全身滲出一層細汗,大口地喘息,好像剛剛死裡逃生,作為一名五十幾歲的老人來說,他真是拼命了。楊奉的目的地是太后寢宮,駕崩的消息早已傳出,所以他不是去送信,而是另有所謀,他已經後悔自己出發太晚了,可他必須在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面前盡最後一刻的忠心。楊奉是極少數能在皇宮裡隨意跑動的人之一,很快就到了太后寢宮,守門的幾名太監眼睜睜瞧著他跑進宮內,沒人出面阻攔,可庭院裡還有十餘名太監,他們就不那麼好說話了,看到楊奉立刻一擁而上,架起他的雙臂,向外推搡。

  楊奉縱聲大呼:「太后!大難臨頭!大難臨頭……」

  一名太監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往楊奉嘴裡塞去。

  楊奉寡不敵眾,眼看就要被架出太后寢宮,東廂房裡走出一人,「住手。」他說,聲音不甚響亮,卻很有效,動手的太監們止住腳步,將楊奉慢慢放下。    楊奉吐出嘴裡的東西,推開身邊的人,不顧肌肉酸痛,大步走向東廂房,心中滿是鄙夷與鬥志。廊廡之下的說話者是一名年輕內宦,剛過二十歲,穿著宮中常見的青衣小帽,十分的修身合體,顯然經過精心裁製,臉上帶著一絲悲戚,更顯從容俊雅。

  這人名叫左吉,太后寢宮裡的一名小小侍者,楊奉不願隨意猜測,可他真希望能從左吉身上揪出幾縷鬍鬚來。楊奉盯著左吉的下巴,生硬地​​說:「我有要事,必須立刻面見太后。」     左吉微笑道:「請,我們等楊公已經很久了。」

  楊奉深吸一口氣,臉上也露出微笑,「哦?原來是我來晚了。」

  在楊奉眼中,左吉是個知書達禮的雜種,給全體宦官丟臉,也是一個繡花枕頭,除了令人鄙視,暫時沒有太大的威脅,他真正的敵人在東廂房內。左吉突然上前兩步,一把抓住楊奉的胳膊,悄聲問:「你一直在陛下身邊,他對你說過什麼?」

  楊奉打量了他幾眼,「陛下早就昏迷……你以為陛下會說什麼?」

  左吉鬆開手,笑了笑,馬上覺出不妥,又露出悲戚之容,「我以為……陛下會提起太后。」

  楊奉甩開左吉,事有輕重緩急,他現在不想提出任何懷疑。

  中司監景耀站在房間,迎候楊奉。

  景耀是皇宮裡職位最高的太監,年紀比楊奉大幾歲,先後服侍過三位皇帝,馬上又要迎來第四位。過去的十幾年裡,楊奉則一心一意地服侍皇太孫,親眼看著主人一步步成為皇太子、皇帝,又在最後一刻握著主人的手,感受著溫度與權力一塊消逝。

  「楊常侍,你不該來這裡。」景耀長得矮矮胖胖,臉上一團和氣,若不是穿著太監的服飾,倒像是一名慈祥的老太婆。

  「事發非常,管不了那麼多規矩,我來這裡是要挽救所有人的性命。」楊奉不肯向上司行禮。景耀的微笑像是剛剛吞下一隻羊的獅子在打哈欠,兇惡,卻很真誠,「無召擅闖太后寢宮,楊公,這可是死罪。」

  左吉站在門口無聲地嘆息,他的地位很穩固,犯不著像惡狗一樣爭權奪勢。楊奉左右看了看,「太后在哪裡?」

  景耀露出戚容,「陛下不幸宴駕,太后悲不自勝……楊公,你這時候不應該留在陛下身邊嗎?」

  楊奉不理睬景耀,轉身面對左吉,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與皇太后之間唯一的橋樑,「太后決定選立哪位皇子繼位?」

  楊奉話音剛落,景耀臉上的和氣一掃而空,一步躥到楊奉面前,厲聲道:「大膽奴才,這種事也是你說得的嗎?」

  楊奉側身,仍然面朝左吉,「太后危在旦夕,朝廷大亂將至,左公身為太后侍者,肩負天下重任,可願聽一句逆耳忠言?」

  左吉顯得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自己會受到如此的重視,不太肯定地說:「這種時候……太后的確該聽幾句忠言。 」

  景耀退到一邊,憤恨的目光射到地板上又彈向楊奉。楊奉緩緩吸入一口氣,如果說擅闖太后寢宮是死罪,他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招來滅族之禍,「皇帝尚有兩個弟弟,三年前被送出皇宮,可有人前去迎他們進宮?」

  景耀插口道:「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逆耳忠言』,原來不過如此,我早已做好安排,明天一早就將兩位皇子接來。」

  「等到明天就來不及了!」楊奉抬高聲音,「朝中大臣會搶先一步,從兩位皇子當中選立新帝,留給太后的只是一個虛名。至於咱們三位,都將成為人人痛恨的奸宦,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景耀哼了一聲,「陛下宴駕還不到半個時辰,朝中大臣不可能這麼快就有所動作。」

  的確,皇帝得病不過三日,就算是醫術最為精湛的御醫也料不到病勢會發展得如此迅猛。楊奉壓低聲音對左吉說:「太后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嗎?」

  左吉臉色微變,「楊公是什麼意思?」

  「太監不可信。」楊奉自己就是太監,可他仍然要這麼說,「咱們是藤蔓,天生就得依附在大樹上,一棵大樹倒了,就得尋找另一棵,我相信,已經有人將消息傳給宮外的大臣了。」     景耀搖搖頭,「不可能,沒人有這個膽量,而且宮衛森嚴……」

  左吉沒有那麼鎮定,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大的事情,「我、我去見太后。」

  左吉匆匆離開,景耀一團和氣的臉上怒意勃發,低聲吼道:「你的大樹倒掉了,這時才想換一棵大樹,已經晚了。」

  楊奉冷冷地迎視景耀,「你應該感謝我。」

  「感謝你?就因為你說了一句無用的廢話?朝中大臣一盤散沙,絕不敢擅立新君。你故意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取得太后的信任。」

  「朝中大臣並不總是一盤散沙,尤其是在對付咱們這種人的時候。景公,你多少也該讀一點史書。」

  景耀麵團似的白臉頃刻間變得通紅,隔了一會他說:「楊公想必讀過不少書,你能預測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兩名太監互相怒視,像是準備決鬥的劍客。

  左吉很快返回,跟他一塊來的還有皇太妃上官氏,她的出現立刻消融了客廳裡的劍拔弩張。上官皇太妃是皇太后的親妹妹,完全可以代表皇太后本人,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椅榻上,身邊沒有侍女,接受三名太監的跪拜之後,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從袖中取出紙札,說:「太后已經擬定手諭,你們即刻前去迎兩位皇子入宮。」

  景耀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上官皇太妃又想了一會,繼續分派任務,「景公,有勞你去迎接東海王,楊公——」

  楊奉馬上站起身,「我願意留在宮內為太后奔走,而且我還有一些話要面禀太后。」

  上官皇太妃搖搖頭,「其它事情先不急,有勞楊公前去迎接另一位皇子。」

  楊奉一愣,他剛剛打贏一場戰鬥,轉眼間又由勝轉敗。眼下形勢微妙,留在太后身邊是最好的選擇,但這個位置只屬於左吉,其次的選擇是去迎接東海王,可分配給他的卻是另一位皇子——迄今為止連王號都沒有的皇子。    楊奉沒有選擇餘地,只能恭敬地領命。

  兩名太監開始了競爭,楊奉向寢宮大門跑去,景耀招呼庭院裡的手下。兩刻鐘之後,楊奉聚集了自己的隨從,與景耀一夥在皇宮東青門相遇,守門郎顯然對宮內發生的事情有所察覺,正緊張地查看太后手諭。景耀走到楊奉身邊,低聲道:「恭喜楊公,迎立孺子稱帝,這份功勞可不小。」

  說到「孺子」兩個字時,景耀加重了語氣,因為這就是另一位皇子的小名。

  「你真該多讀一點史書。」楊奉冷冷地說,只要沒死,他就不肯承認敗局已定,無論分派到自己手裡的是個什麼東西,他都要好好利用。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8 13:11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4 16:54
第1章進宮

  韓孺子從睡夢中被一陣搖晃喚醒,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沒有睜開雙眼,懶懶地嗯了一聲。

  「起床,孺子,咱們要回去了。」

  母親的聲音縹緲得如同仙樂,韓孺子強撐著抬起眼皮,在朦朧的燈光中,看到了母親既興奮又緊張的臉孔,「母親……」

  「神佛保佑,咱們終於能回去了。」母親重複道,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

  「回哪?」韓孺子慢慢坐起,還是沒明白狀況。

  「回宮裡,你要當皇帝了。」

  韓孺子揉揉眼睛,終於清醒過來,「我不想回去,也不想當皇帝。」

  母親攥住兒子的一條胳膊,「不准你說這種洩氣話,永遠也不准,明白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許多人擋在路上,你得……」

  母親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兒子剛剛十三歲,正處於對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階段,很容易誤解大人的話。「皇位本來就應該是你的。」母親溫柔地說,「武帝是你的祖父,他喜歡你,親自給你起的名字,若不是太早駕崩,武帝會立你當皇太孫。」

  韓孺子點點頭,母親經常對他嘮叨這些話,可老實說,他根本不記得祖父的模樣。他迅速穿衣戴帽,與母親一塊走出房間。

  外面很黑,也很冷,庭院裡影影綽綽地站著許多人,沒有人點燈,母親將兒子推到身前,用高傲的語氣說:「這就是武帝之孫、桓帝之子。」

  庭院裡忽喇喇跪下一片人影,韓孺子很緊張,但是沒有退卻,他不想讓母親失望。

  離得最近的一個身影起身走過來,一股冷風隨之而至,韓孺子對這股冷意印象莫名其妙地深刻,多年之後都無法忘懷。

  「我是中常侍楊奉,迎請皇子進宮。」

  母親聽出了中常侍話中的不敬,於是用更冷淡地語氣說:「只是一名中常侍?」

  楊奉點下頭,微微彎腰,對韓孺子說:「請皇子登車。」

  韓孺子回頭看向母親,夜色中,母親的臉像是籠罩著一層冰霜。

  「我們娘倆兒是被攆出皇宮的,想讓我們回去,絕不能這麼隨隨便便。」她說。

  楊奉的腰彎得更深一些,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王美人,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宮裡的另一批人此刻正在迎接東海王的路上,不用我多說,王美人也該明白早一刻回宮有多麼重要。」

  王美人立刻被說動了,上前一步,站到兒子身邊,「好,這就出發。」

  楊奉沒動,他身後的眾多人影也沒動。

  「我們娘倆兒的命都握在楊公手裡,請楊公有話但講無妨。」王美人的語氣出人意料地軟下來。

  「我接到的旨意是只帶皇子一人進宮。」

  王美人神情驟變,這一回卻沒有爭辯,也沒有發怒,而是慢慢地將兒子推向外人。

  韓孺子驚訝地回頭,「母親,我不……」

  「聽話。」王美人聲音雖低,卻不容質疑,「你先進宮,然後……然後……再接我進去。」王美人湊到兒子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說:「記住,除了你自己,別相信任何人,也別得罪任何人。」

  韓孺子開始感到驚恐了,他在母親的推動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蹭,另一雙手臂將他接了過去,然後人群擁來,像烏雲一樣將他淹沒。從這時起,韓孺子失去了大部分知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家並坐上馬車的,馬車沒有封閉車廂,只有一頂華蓋,他一遍遍回頭張望,總覺得母親仍然跟在後面,看到的卻只是十幾名陌生騎士,直到駛出兩條街之後,他才想起自己居然沒跟母親告別。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韓孺子心裡這麼想,嘴裡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京城的夜晚向來平靜,街道上的馬蹄聲因此異常響亮,坐在韓孺子身邊的楊奉聽到了低語聲,扭頭和藹地說:「我見過小時候的皇子。」

  韓孺子沒吱聲。

  「皇子今年……十二歲了吧?」

  「十三。」馬車奔馳得太快,韓孺子覺得五臟六腑都空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居然還能穩固地坐在車廂裡,他感到很意外。

  楊奉繼續盯著少年,他得在最短的時間內估量出這名皇子的價值,「你看上去不大。」

  韓孺子不比同齡人矮小,讓他顯得幼稚的是神情,就像是一隻落入狗窩裡的小貓,茫然失措,一時間無法接受太多的陌生面孔和氣味。

  「皇子很少出家門吧?」楊奉想起來了,恆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王美人就不太受寵,帶著兒子居住在一座偏僻的跨院裡,太子繼位,王美人母子隨之進宮,仍然受到冷落,僅僅一個月後,就因為「皇子年歲漸長不宜久居禁內」,母子二人都被送出皇宮。

  無論如何,再不受寵的皇子也會在十五歲之前獲封王位,這是大楚的祖例,很可能被封到偏遠卑濕之地,可終究是一方諸侯,王美人也會成為王太后,從此遠離皇宮的監視與嫉妒。

  楊奉突然有一點心軟,坐在身邊的少年是隻小綿羊,另有美好前程,現在卻被他帶入狼群。

  「什麼時候……能將母親接進宮裡?」韓孺子小聲問。

  楊奉暗自嘲笑自己的一時軟弱,「等你能發布旨意的時候。」

  「那要等多久?」韓孺子追問道。

  楊奉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如果只是等的話,永遠也等不到。」

  韓孺子沒能明白太監話中的深意,但是從對方的神情與語氣中察覺到了冷淡,於是閉上嘴,他是皇子,卻從來沒有過高人一等的感覺。

  楊奉站起身,衝前排的御者大聲說:「前面右拐,走蓬萊門。」

  「楊公,蓬萊門比較遠……」御者很意外,不明白著急回宮的楊常侍為何捨近求遠。

  「看路!」楊奉在御者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位,轉身衝身後的騎士揮揮手。

  御者不敢再提疑問,在路口拐彎,奔向皇宮東北方的蓬萊門,車後的十幾名太監分為兩路,一路追隨馬車,一路仍向東青門前行。

  天邊露出一絲光亮,車夫有些慌張地叫了一聲「楊公」。

  前方街道上有一隊士兵攔路。

  楊奉猛地站起身,夜色還在,他看不清那些士兵的來歷,將兩隻手都按在車夫的肩上,吼道:「跑快一點,沒人敢攔大內車駕!」

  前方的士兵也在大叫大嚷,命令馬車停下。

  韓孺子稍稍側身,目光越過全力奔馳的四匹駿馬,看到至少二十名士兵排成兩行堵住去路,個個手持長槍。

  馬車衝不過去,他想,扭頭看向楊奉,五十多歲的老太監正像準備撲食的惡狼一樣前傾身體,雙手壓在車夫肩上,好像在替對方使勁兒。

  「再快一點!」楊奉大吼。

  韓孺子感到吃驚,他見過一些太監,個個謹小慎微,像一群躡手躡腳的貓,中常侍楊奉跟他們不一樣,更像是一頭訓練有素的獵犬。

  攔路的士兵越來越近,韓孺子一隻手緊緊抓住車廂,準備好迎接車仰馬翻。

  數名騎士超過馬車跑在前面,發出一連串的咒罵與命令。

  最終,不知是什麼因素起了作用,攔路的士兵居然讓開了,馬車繼續前行,韓孺子更加驚訝,這是他第一見識到勇往直前的力量。

  楊奉坐回原位,半晌沒有做聲,突然扭頭問:「你真想接母親進宮?」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當然想,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離母親這麼遠過。

  「好,皇子看來是個安靜的人,從現在起,請皇子保持安靜,一切事情都交給我處理,好嗎?」

  韓孺子再次點頭。

  天剛亮的時候,馬車順利駛入皇宮,韓孺子對這裡毫無印象,懵懵懂懂地被安置在一間屋子裡。

  沒多久,​​一名太監匆匆進來,滿頭大汗,很可能是跟隨楊奉的騎士之一,「景公一行被攔在了東青門。」

  楊奉興奮得在地板上跺了一腳,「我就知道,攔者是誰?」

  「說來奇怪,居然是太學的一群弟子,嚷嚷著說什麼不合大禮。」

  「有什麼可奇怪的,真正的幕後主使不會這麼快就露面。嗯……你馬上再去東青門,宣布孺子皇子已經入宮,或許能為景公解圍。」

  送信的太監一愣,沒有多問,立刻退去執行命令。

  楊奉轉向韓孺子,「別害怕,記住,你將得到的一切都是我為你爭取來的。」

  韓孺子點頭,母親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可他現在兩眼一摸黑,除了這名老太監,找不到任何依靠。

  楊奉盯著皇子看了一會,原地轉身,大步離開。

  房間裡再沒有其他人,韓孺子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懷疑自己還在夢中,待會就能聽到母親催促自己起床的聲音,可外面的陽光越來越亮,表明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不知過去多久,屋外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

  「是你向大臣告密,讓他們在東青門設下埋伏,然後再假裝好人!」這個聲音極為憤怒。

  「景公,別把料敵先機當成告密,咱們都在一條船上,總得有人能發現前方的危險,你該慶幸我是個聰明人。」這是楊奉的聲音。

  「別跟我耍花招,咱們去見太后,你騙不了所有人!」

  韓孺子仍然靜坐不動,恍惚間明白,這裡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有關,同時又都與他無關。

  推門聲響,一名與韓孺子年齡相仿的少年走了進來,穿著繡滿圖案的錦袍,看見韓孺子,少年愣了一下,「你也是來爭皇位的?看來咱們是兄弟了,有人說我以後要封你為王,可我覺得把你殺死才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韓孺子遵從楊奉的提醒,一言不發。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8 13:14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4 16:56
第2章 兄弟

  同父異母的兩兄弟就這樣見面了,沒有外人,沒有介紹,更沒有親情,互相打量著——後到的少年打量得更多些,韓孺子很快低下頭。

  少年就是另一位皇子東海王了,雖然三年前也被「攆」出皇宮,他對這裡卻好像十分熟悉,和在家裡一樣自在,幾步走到另一張椅子邊,將身子堆偎在上面,輕輕晃動離地的雙腳。

  「我還以會遇到多厲害的對手,你讓我失望了。」東海王的聲音裡透出不該有的成熟與冷酷,目光沒有瞧向旁邊的兄弟,而是專心觀察自己的靴子, 「可是等我當上皇帝,還是得殺死你,至少得將你關起來,永遠不見天日。』卞和無罪,懷璧其罪』,你得明白,只要你是皇帝的兒子,對我就是一個威脅。」

  韓孺子不想再遵守楊奉的提醒了,小聲說:「當今皇帝就沒殺死咱們兩個。」

  「哈,當今?他已經死了,駕崩了。他是太后唯一的兒子,年紀也大,是嫡長子,咱們都爭不過他,所以他沒必要斬草除根。咱倆不一樣,按出身,我比你尊貴得多,按年紀,你比我大一點,可能就是幾天。太后的嫡子死了,應該是我繼位,可是總會有幾個迂腐的傢伙說什麼『長幼有序』,弄得人心混亂,逼得我不得不收拾你。」

  韓孺子嗯了一聲,覺得東海王的話頗有幾分道理。

  「不過——」東海王重新打量韓孺子,「我瞧你人還不錯,比較老實,或許可以饒你一命,在皇宮裡找個僻靜角落關你幾年,等我地位穩固之後,還可以封你為……不,不能封你為王,你就留在皇宮裡,讓我隨時能看到你,乾脆你當太監吧。」

  韓孺子搖搖頭,他對太監沒有壞印象,可他知道那是一個卑賤的行當。

  東海王跳下椅子,雙手叉腰,站在韓孺子身前,「從現在起,你得學會討好我,要不然我還是會殺死你。」

  韓孺子沒抬頭,等了一會才低聲說:「我要回家。」

  「哈哈……」東海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是傻子嗎?成王敗寇,我是王,你是寇,哪來的家?你還是想想怎麼討好我吧。」

  韓孺子好一會沒吱聲,然後抬起頭迅速掃了東海王一眼,「中常侍楊奉接我進宮的。」

  東海王皺起眉頭,「那又怎樣?中常侍在皇宮裡只是小官,我知道楊奉,他在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精心侍候了幾年,皇帝一死,他就是喪家之犬。

  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等我登基,一定要收拾楊奉。」

  韓孺子驚詫地又看了東海王一眼。

  「楊奉是個奸臣,你不知道他做過多少壞事,足夠砍頭十次。」東海王輕蔑地哼了一聲,回到椅子上,「你還真是無知,倒也不怪你,誰讓你母親地位低賤呢,父皇根本不喜歡你……幹嘛?」

  韓孺子站在地上怒氣衝衝地盯著東海王,臉頰憋得通紅。

  「你得習慣聽實話。」東海王一點也不害怕這個大自己幾天的兄長,「事實如此,你母親從前是一名宮女,在外面連個親戚都沒有,我們崔家——你知道我外祖是誰嗎?是武帝朝的宰相,我大舅舅如今是南軍大司馬,京城的一半軍隊都歸他管,二舅舅……」

  東海王滔滔不絕地羅列了一大串親戚,聽他的意思,整個大楚朝都是靠崔氏一族支撐起來的。

  韓孺子的怒氣消退了,坐回到椅子上,靜靜地聽著,等東海王終於閉嘴,他問:「太學弟子們為什麼在東清門阻止你進宮?」

  「大臣們想在宮外立我為帝,可他們膽子太小了,居然只派出一群乳嗅未乾的傢伙來鬧事。」東海王無所謂地說。

  韓孺子嗯了一聲,這一聲別無含義,東海王卻被激怒了,「你懷疑我說謊嗎?我們崔家把持朝政已經十幾年了,我的姑祖母是武帝皇后,若不是走得早,她現在就是太皇太后,上官太后也得聽她的。你惹怒我了,我一登基就要殺死你,把你和楊奉一塊殺掉,你們都是奸臣。」

  威脅聽得太多,韓孺子反而不怕了,他還想提一個問題——為什麼東海王也是孤身一人進宮呢?可他忍住了,他越來越確信,決定一切的不是這位誇誇其談的「皇弟」。

  東海王突然閉嘴,跳下椅子,快步跑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張望,「宰相殷無害來了,這是個老奸巨滑的傢伙,從來不肯出頭,指望他什麼事情也辦不成,等我當了皇帝,一定要將他貶退,當然,不能太著急,怎麼也得等上半年,不能像父皇一樣急於求成。」

  東海王一直留在門口向外窺視,他倒是見多識廣,什麼人都認得。

  「右巡御史申明志也來了,大家都說他剛直不阿,我看他是有勇無謀,有時候讀書太多也不好,滿嘴的春秋大義,他可能會支持你,就因為你比我大幾天。你別得意,申明志在朝中人緣極差,大家都怕他,可是誰也不贊同他,他越支持你,你越不可能當皇帝。」

  「左察御史蕭聲,哈哈,他是我們崔家的人,跟申明志是死對頭,他肯定支持我。」

  「兵馬大都督韓星,他是宗室重臣,也是個老實人,論輩分還是咱倆的叔祖呢,跟宰相殷無害一樣,不敢做事,只能守成,等我當了皇帝,就讓他回鄉下去,兵馬大都督雖說是個虛職,好歹也是正一品,得交給宗室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反正不會是你。」

  「到目前為止,咱們算是打成平手吧,你別得意,真正決定誰能繼位的不是這幾個人。」

  韓孺子不想顯得太無知,插嘴道:「應該是皇太后吧。」

  這句話又將東海王惹惱了,猛地轉身,橫眉立目,「你真是個討厭的傢伙,既愚蠢又不會說話,誰告訴你皇太后能決定一切的?是你母親嗎?你們母子一樣笨,皇太后的大權都來自皇帝,皇帝駕崩,就只能依靠本家子弟,上官氏當皇后三年、當太后不到半年,親屬在朝中根基未穩,連商議大事的資格都沒有,不像我們崔家,早在武帝時子孫就已佈滿朝廷。」

  韓孺子輕輕晃動雙腿,「怪不得你認識這麼多人。」

  東海王以為這是道歉,心意稍平,語氣也緩和下來,「這都是師傅教給我的。」

  「你有師傅?」

  「難道你沒有?」

  韓孺子搖搖頭。

  「這就是不受寵的結果,我師傅是天下知名的大儒,弟子無數,至少有十名弟子如今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他自己倒不愛當官,我舅舅好不容易才將他請來。你沒有師傅,誰教你識字呢?」

  「我母親。」

  東海王鄙夷地笑了一聲,「那你不認得多少字。」說罷轉身接著觀察屋外,沒多久,興奮地在門上拍了一下,「我舅舅終於到了,崔宏,你肯定聽說過吧,南軍大司馬,京城的一半軍隊都歸他管。這樣我就放心了,師傅也該放心了,等我繼位,早晚讓他當宰相。」

  「你剛才說他不愛當官。」

  「那是因為我還沒當上皇帝。」東海王回頭看了韓孺子一眼,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疑惑的。

  又有幾位官員進宮,東海王越來越得意,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當皇帝以後的賞罰進退,突然閉嘴,幾步跑回椅子上,正襟危坐,面容哀戚,瞬間從飛揚跋扈變得膽怯憂傷。

  韓孺子正莫名其妙,房門打開,進來一名年輕俊雅的太監,向兩位皇子恭敬地施禮,直起身,露出一絲悲傷之餘的微笑,「請兩位皇子隨我來,皇太后召見你們。 」

  韓孺子以為東海王會跳起來歡呼勝利,沒想到東海王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站起身,帶著哭腔說:「皇兄不幸棄宗室與群臣而去,我二人皆是無知小子,若有什麼事情能夠稍緩皇太后心中之悲,萬望公公提醒一二。請問公公怎麼稱呼?」

  「兩位皇子進宮,就是對皇太后最大的安慰。我叫左吉,只是太后宮內的一名普通侍者。」

  韓孺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也應該說點什麼,結果卻連一個字也想不出來​​,只好跟在東海王身後,一起向外面走去。

  「請兄長前行。」東海王謙遜地讓到一邊。

  韓孺子愣了一會,走在了前面。

  年輕的太監笑了笑,前頭帶路,領著兩位皇子離開西廂房,順著環廊走向正房,庭院裡空空蕩盪,對面的東廂房裡隱約有爭吵聲傳來。

  正房裡站著七八名太監和宮女,卻沒有皇太后的身影,就連韓孺子也覺得不太對勁兒,東海王的目光四處亂轉,幾次想要開口詢問,又都忍住了。

  左吉引導兩人進入西邊的暖閣,暖閣很寬敞,靠牆擺著一張大床,被褥俱全,窗下是一張長長的椅榻。

  暖閣裡也沒有皇太后。

  東海王再也忍不住了,「左公,皇太后……」

  左吉站在門口,輕聲道:「皇太后身心交瘁,暫時還不能見人。」

  「可是你說過皇太后召見我們。」東海王沒法掩飾自己的不滿。

  「兩位皇子已經身處皇太后的寢宮,這就算召見,請兩位皇子在此好好歇息……」

  「歇息多久?難道我們要睡在這裡?」東海王大吃一驚。

  「皇太后將兩位皇子視若親生,一般人可沒資格留宿此間。」左吉笑了一下,「皇太后就在對面的暖閣裡,她很怕吵,所以,請兩位皇子……」左吉做出一個壓聲的手勢,「有什麼需求,輕輕敲門就行。」

  左吉退出房間,將房門掩上。

  東海王呆呆地站了一會,低聲道:「死太監、臭,這是把咱們給軟禁啦!」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8 13:18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4 16:59
第3章聰明的孩子

  被困在太后寢宮裡的第三天夜裡,韓孺子蜷在椅榻上,默默回想連日來的經歷,夜色越來越深,他沒有半點睏倦,東海王獨自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沒能如願在進宮當天登基稱帝,這讓他非常生氣。

  「肯定有奸臣從中阻撓,楊奉?他是個壞蛋,可他職位太低,肯定是右巡御史申明志,難道宰相殷無害和兵馬大都督韓星也叛變了?」東海王自言自語了好一會,沒敢抬高聲音。

  終於,東海王老實了一會,然後小聲說:「瞧不出你膽子挺大,竟然不害怕。」

  「嗯?」韓孺子連中午和傍晚吃過什麼飯都想了一遍,雖然沒有得出任何結論,心裡卻踏實不少,「因為——我沒想當皇帝吧。」

  「嘿,蠢貨,你不知道當皇帝的好處。當了皇帝就能……就能為所欲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有什麼就有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有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其他人都是佃戶,要向皇帝上交租稅。」

  「我只想跟母親在一起。」

  「傻瓜,只有皇帝才能心想事成,你們只能盼望皇帝的恩賜,你想回到母親身邊,得有皇帝——也就是我的允許才行。」東海王轉身睡去,沒一會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韓孺子也睏了,閉上雙眼,側耳傾聽門外的聲音,不知是幻覺還是確有其聲,他覺得自己聽到了抽泣聲。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可是除了他的母親,沒有人再為他的死感到真正的悲傷,韓孺子想到這裡,開始同情那位早天的皇兄,他們曾經共同住在同一座府邸裡將近十年,卻從未見過面,至少在韓孺子的記憶裡沒有。

  他剛睡著不久就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以為這是自己的家,嗯了兩聲,突然覺得氣味不對,立刻睜眼,在一片黑暗之中,隱約辨識出一道身影。

  「你還真能睡得著。」是東海王的聲音。

  韓孺子起身,一邊揉眼睛,一邊打哈欠。

  東海王坐上來,將韓孺子推開一些,然後低聲說:「我想過了,咱們畢竟是親兄弟,都是韓氏後裔,流著武帝的血,等我當上皇帝,不會殺你,還會封你為王,如果你能一直老老實實,或許我還會讓你們母子離開京城,去一個小小的郡當一個小小的王。」

  「謝……謝。」韓孺子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咱們得齊心,

  得加深了解,先隨便聊聊吧。」

  「嗯。」

  兄弟二人坐在黑暗中,半天誰也沒想出合適的話題,東海王又惱怒了,「你真是塊木頭疙瘩,連話都不會說,這樣吧,咱們輪流提問題,你先來。 」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為什麼總說『我們崔家』呢?你應該也姓韓吧?」

  「廢話,我當然姓韓,可是——」東海王的聲音本來就很低,這時壓得更低了,「韓家的子孫太多了,根本不把皇子當回事,大家只盯著皇帝一個人,在崔家,每個人都喜歡我,即使我只是東海王,他們也喜歡我,所以我更喜歡崔家人。」

  或許是不小心說了實話,東海王突然改口,「但我的確姓韓,叫韓樞,毫無虛假的皇子,大家都說我跟武帝長得最像。你叫孺子吧?為什麼起這樣一個怪名字?這肯定不是真名,咱們這一輩的名字都是木字邊。」

  「我……就叫孺子。」韓孺子不太確定地說,「母親說……武帝見過我,稱讚我『孺子可教』,所以……」

  東海王大笑出聲,急忙閉嘴,聽了一會,發現這一笑並未引起外面的注意,才笑道:「你娘真會編故事,你信嗎?」

  韓孺子不吱聲。

  東海王在韓孺子肩上重重推了一下,「沒意思,你娘是宮女出身,沒教過你怎麼討好別人嗎?」

  韓孺子仍然不吱聲,東海王頗覺無趣,跳下椅榻,回到大床上,倒下接著睡。

  韓孺子睡不著了,他想念母親,一點也不喜歡皇宮,更不喜歡共處一室的同父異母兄弟,慢慢地,他的思緒轉到了楊奉身上,幻想著那名太監正在某處與一群敵人戰鬥,為的是……韓孺子希望楊奉能贏,可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東海王躡手躡腳地又來了,摸上椅榻,朝窗而跪,憂心忡忡地說:「事情不對頭,非常不對頭,皇帝已經死了,有資格繼位的就咱們兩個人,太后應該一早就立我為帝,她在等什麼?」

  「太后在哀悼皇帝,那是她的親生兒子。」

  「呸,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傢伙?就算傷心欲絕,太后也得先立新帝,這是慣例,這是……這是太后的職責,而且她將咱們兩個都軟禁在身邊,表明她的神智非常清醒。」

  東海王輕輕地推窗,「過來幫忙。」

  「啊?」

  「我要逃出去,大臣們會立我為帝。我真後悔沒在東清門跟那群太學弟子一塊走,全怪他們,只會嚷嚷,就沒有一個真敢上來動手,景耀那個老太監把我按得死死的。」

  韓孺子跪起來,但沒有幫著推窗,「你逃不出去的,這裡是太后寢宮,前後有兩道門戶,如果你想走蓬萊門的話,還要經過三重門戶和四條長巷,更不用說隨處可見的禁軍。」

  「你……居然記得進來的路徑?」東海王感到驚訝了。

  「記得不是很清楚。」

  東海王嘀咕道:「虛偽的傢伙,差點把我給騙過了,這種人怎麼能留?」

  暖閣的房門在響,東海王來不及回到床上,急忙轉身在椅榻上坐好,靈機一動,又跪起來,扳過韓孺子的一條胳膊,將他壓在窗台上。

  韓孺子吃了一驚,可是東海王沒有特別用力,他也就沒有激烈反抗。

  「你想越窗逃跑!」東海王大聲喝道,門開了,外面的燈光照射進來,他叫得更大聲,「快來人,孺子要逃跑!」

  受到不公正指控的韓孺子開始反抗,可他的力量與東海王不相上下,失去先機之後沒法扳回來,反而被壓得越來越緊。

  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都是親兄弟,打什麼架呢?」

  東海王見好就收,鬆開韓孺子,跳到地上,「孩兒參見皇太妃。孺子要逃跑,被我抓住了。」

  「你認得我?」上官皇太妃好奇地打量東海王,在她身邊,太監左吉提著燈籠,還有一名捧著長木匣的宮女。

  「父皇登基的第十天在宮中設家宴,孩兒向皇太后、皇太妃請過安。」東海王袖手站立,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上官皇太妃展露笑容,「沒錯,我也想起來了,那時你還才這麼高,小孩子長得真快啊,現在跟我差不多一樣高了。」

  「母親時常因為我個子高埋怨我呢,說就是因為我,她才不能每日給皇太后、皇太妃請安。」

  皇太妃笑吟吟地點頭,目光轉到韓孺子身上,「那次家宴上,我好像沒有見到你。」

  韓孺子根本不知道家宴是怎麼回事,東海王搶著回道:「三年前父皇登基,本應是普天同慶,王美人卻在宮中暗自哭泣,被人發現,劾奉為大不敬,所以家宴的時候父皇根本沒邀請他們母子。」

  皇太妃點點頭,收起一些笑容,問道:「你為什麼要逃走?」

  韓孺子抬手指向東海王,剛想說自己是被陷害的,東海王又一次搶在前頭,「他想回到王美人身邊,他從進宮那一刻起就哭哭啼啼地說想母親,我說得沒錯吧,孺子,你是不是說過?」

  韓孺子正想著怎麼回答這句半真半假的提問,皇太妃笑道:「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子脾氣。跟我走,我帶你們去另一個地方。」

  「我們什麼時候能見到皇太后?」東海王立刻警覺起來。

  皇太妃笑笑,沒有回答,轉身走出暖閣,東海王無奈,只能跟上去,韓孺子其次,再後是捧匣宮女,左吉提著燈籠與皇太妃亦步亦趨。

  正屋裡有兩名宮女,守在東暖閣門前,皇太后就在裡面,她召見兩名皇子,卻一直沒有露面,東海王和韓孺子忍不住都向那邊望了一眼,東海王放慢腳步,突然衝向守門的兩名宮女,大叫道:「皇太后!我是東海王,我要見您!」

  捧匣宮女上前一步,伸手輕輕一撥,東海王不由自主地向門口跑去,腳步踉蹌,差點被門檻絆倒,宮女扭頭盯向另一位皇子,韓孺子自己加快腳步走出去,心中暗自納悶,這名宮女長得很是奇怪,全身上下沒有半分嬝娜,倒像是……一名男子。

  上官皇太妃轉身笑道:「越聰明的孩子越不聽話。」

  東海王沒有在意宮女,抽泣道:「孩兒也想母親了,所以一時失態,皇太后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上官皇太妃笑而不語。

  宮外停著一頂轎子和十幾名太監、宮女,皇太妃示意兩位皇子進去,自己留在外面步行。

  轎子顛簸前行,東海王推了推韓孺子,驚恐地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

  「皇太后遲遲沒有露面,很可能……已經被殺死啦,咱們不是被軟禁,是被綁架了,沒準……」東海王緊緊靠著韓孺子,好像這樣一來就擋住突然刺來的刀劍。

  韓孺子想了一會,「咱們兩個都死了,誰來當皇帝呢?」

  「笨蛋,當然是上官家的人。」東海王自己也覺得這個回答太愚蠢了,急忙改口道:「他們會從宗室當中選一個傀儡當皇帝,咱倆的年紀太大了,他們要選一個兩三歲還不會說話的嬰兒,沒錯,這種事在從前的朝代中曾經發生過……天哪,我就要被殺死了!」

  東海王緊緊抓住韓孺子的手腕,身子微微發抖。

  韓孺子掙扎了幾下,沒能擺脫束縛,只好勸道:「不會的,如果崔家真像你說的那麼厲害,太后是不會殺死你的。」

  「你肯定?哦,沒錯,殺死我就等於逼崔家起事,呵呵……」東海王鬆開韓孺子,心裡還是不太踏實,一路上沒再說話。

  轎子落地,太監左吉掀開轎帘,探頭進來,「太廟到了,請兩位皇子下轎。」

  東海王興奮地又推了一下韓孺子,「太廟是祭祖的地方,我真要當皇帝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8 13:23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5 07:53
第4章太廟裡的交易

  太廟大殿寬闊而陰森,香煙繚繞,牌位都供奉在深深的壁龕裡,像是躲於陰影裡的捕獵者,但這些幽魂的威力今天失效了,一群人就在它們的注視下做出不敬之舉。

  殿門敞開著——這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每年也就兩三次——三十餘名太監與宮女排成兩行,堵住門戶,看他們的神情,像是即將被獻給大楚列祖列宗的牛羊,五名太廟禮官扁扁地趴在地上,嘴裡一個勁兒地念叨,向鬼神乞求饒恕,他們不敢攔也攔不住這些闖入者。

  兩名皇子並肩坐在小圓凳上,臉上沒有血色,上官皇太妃站在他們身前,伸手扶著一名小宮女的肩膀,聽取一位又一位信使的報告。

  「三百多位大臣聚在楚陽門內喧嘩,門外還有大量百姓聚集。」

  「大臣們已經衝進內宮,正前往太后寢宮。」

  「一撥大臣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直奔太廟來了!」

  消息接二連三,皇宮似乎變成了戰場,四處都是敵人,越逼越近。上官皇太妃臉上不動聲色,面對任何消息都是簡單地嗯一聲,必須做出回答時就只有一句話:「皇帝屍骨未寒,太后傷心欲絕,大臣們應該多體諒一些。諸位嚴守門戶,太廟是祖宗重地,他們不敢衝進來。」

  對這些消息,東海王顯然另有看法,每次聽完之後,都要用腳輕輕踢一下韓孺子,表示得意之情,但他不敢胡言亂語,那名捧匣宮女就站在他們身後,手勁奇大,東海王捱過兩拳之後老實多了。

  天亮的時候,事態更加急迫,據說太后寢宮已被一群老臣包圍,他們跪在庭院裡放聲痛哭,哀悼數年內駕崩的三位皇帝,以此勸諫太后盡快交出兩位皇子,而另一群大臣衝到了太廟門外,同樣跪成一片,齊聲誦讀一篇文章。

  東海王臉上露出喜色,將這視為自己的勝利,韓孺子心中則在尋思中常侍楊奉怎麼不見了,以那樣一名勇猛的太監,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躲起來。

  整座殿中,只有上官皇太妃還保持著完全的鎮定,命令其他人堅守門戶,對殿外的誦讀聲不做任何回應。

  「外面的大臣在幹嘛?祭祖嗎?」太監左吉問道,他一直留在皇太妃身邊,卻沒有分享她的鎮定,俊俏的臉比兩位皇子還要蒼白。

  「這是一篇諫文,或者是檄文。」皇太妃輕聲道,又仔細聽了一會,「關東大水、北郡地震、長樂宮火災……他們以為天下陰陽失調、災害頻生,

  責任全在皇太后和我身上。」

  「胡說八道!」左吉顫聲表示憤慨,「皇太后……還有沒有其它計劃?」

  皇太妃搖搖頭。

  「景耀和楊奉呢?他們兩個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能夠勸退大臣嗎?怎麼到現在連個消息都沒有?」

  皇太妃連頭都不搖了。

  殿外的誦讀聲越來越響亮,東海王的膽子隨之大了一些,低聲對韓孺子說:「其實很簡單,把我交出去,或者就在太廟裡立我為帝,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左吉跑到門口,躲在守門太監的身後向外張望了一會,又跑回皇太妃身前,「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外面的大臣裡有幾位是我的熟人,讓我去跟他們談談,或許能讓他們先退出太廟。」

  「你?」皇太妃略顯驚訝。

  「也不是很熟。」左吉急忙改口,「互相能叫出名字而已,圍攻太廟實在不成體統,只要說清這一點,他們應該會退卻。真是的,皇城衛士全都叛變了嗎?竟然讓大臣們闖了進來。」

  「衛士只奉皇帝旨意,如今帝位空懸,他們自然無所適從。」皇太妃倒沒有特別意外,想了一會又說:「你去吧,或許真能成功呢。」

  左吉一躬到地,轉身跑了出去。等他的身影消失,東海王嗤了一聲,「左吉明哲保身,他這是要逃跑了。」

  皇太妃看了看東海王,臉上居然露出一絲微笑,但是什麼也沒說,又轉回身。

  東海王只能對韓孺子炫耀,「想當皇帝,心眼兒就得比別人更多一點,要做到見微知著。」

  韓孺子點點頭,心裡只有一個希望,事情能快點結束,然後自己就能離開皇宮回到母親身邊,老實說,這一次進宮,印像比三年前短暫居住過的一個月還要差。

  東海王似乎猜對了,左吉一直沒有回來,外面的誦讀聲也一點沒有減弱。

  隨著太陽越升越高,大殿裡沒有那麼陰森了,東海王站起身,大聲道:「究竟在等什麼?等我稱帝,會赦免所有人,上官家會得到許多封賞。」

  捧匣宮女二話不說,像拎小雞一樣,用一隻手將東海王拽回圓凳上。

  「放開我,我馬上就要當皇帝……哎呦。」東海王不敢掙扎了,怒視宮女,將其視為登基之後第一個要殺的仇人。

  皇太妃轉過身,面對兩位皇子,「抱歉,讓你們經歷這些,帝王也是人,鬧起家務事的時候,跟普通人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牽涉的人更多一些。無論你們當中的哪一位稱帝,都有機會改正這一切,恢復皇家的尊嚴。」

  「『無論哪一位』?」東海王沒能控制住心中的疑惑與憤怒,「只有我才配得上帝位,皇太妃,你應該清楚這一點吧?崔家絕不會同意讓孺子稱帝,瞧他的名字、他的樣子,哪像是大楚皇帝?你們上官家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想讓天下大亂嗎?」

  韓孺子坐在那裡不動,皇太妃對他笑了一下,正要說話,守門的一名太監大聲叫道:「攻過來了!」

  直到這一刻,皇太妃終於臉色微變,她能守住太廟,靠的不是人多勢眾,而是大臣們對韓氏列祖列宗的敬畏,一旦禁忌被突破,她和皇太后將一敗塗地。

  看守皇子的宮女打開木匣,取出一柄短劍,將匣子放在地上,大步走到皇太妃身前。東海王閉上嘴,希望大臣們這一次能堅決一點,不要重蹈東清門的覆轍。

  守門的兩排太監與宮女一衝即潰,數人大步跨過門檻,宮女雙腿微彎,要憑一己之力阻擋眾敵。

  「放下劍,是我!」楊奉站在門口,背朝陽光,身後跟著五六名隨從,這是他給韓孺子留下的第二個深刻印象,與第一次的陰冷正好相反。

  宮女回頭看了一眼皇太妃,收劍退回原位。

  楊奉前趨至皇太妃面前,冷靜地說:「談成了,奏章馬上就能擬好,新帝一登基,立刻就能加​​蓋禦璽。」

  「談成什麼了?」東海王大聲問,沒有得到回答。

  皇太妃長出一口氣,「不能大意,南軍大司馬交出印綬了?」

  「正在進行,景公在盯著這件事。」

  東海王更疑惑,「南軍大司馬崔宏是我親舅舅,他為什麼要交出印綬?」仍然沒人回答,他自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上官家想當南軍大司馬,我舅舅同意了,作為交換,我就能當上皇帝了!」

  還是沒人應聲,韓孺子抬起頭,看著楊奉,雖然母親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卻對這名太監充滿信心。有什麼事情要降臨在自己頭上,他想,卻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希望如此。

  又有人跑進大殿,這回是左吉,滿頭大汗,「大臣們同意妥協,正在有序地退出太廟!」

  「有勞左公。」皇太妃說,左吉滿面笑容,掏出巾帕揩拭臉上的汗珠,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東海王不停地嘀咕著自己就要當皇帝了,向持劍宮女投去威脅的目光,宮女一點也不害怕,目光掃視,保持全神戒備。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東海王忽坐忽站即將忍耐不下去的時候,景耀終於來了,一進殿就向皇太妃和兩名皇子跪下,「皇太后有旨,即刻在太廟尊奉新帝,祖宗有靈,天佑大楚。」

  東海王大笑數聲,跳到地上,做好接受尊號的準備。

  「遵旨。」皇太妃道,前行數步,轉身,向皇子跪下,持劍宮女也跪下,順勢將手中的劍放在地上。

  「會不會太簡陋了一點?以後會有一個正式的大典吧?」東海王問。

  「請松皇子祭拜列祖列宗。」楊奉說。

  「哪來的松皇子?我是東海王韓樞。」東海王扭頭看向韓孺子,突然明白過來,「這不可能,我母親和幾位舅舅不會同意……景耀,你說過我肯定能當皇帝,我才跟你進宮的。」

  景耀匍匐在地,冷淡地說:「老奴不記得曾說過這樣的話。」

  宮女悄沒聲地過來,拉住東海王的胳膊,強迫他跪下,大殿裡,只有韓孺子還坐在圓凳上,像是被嚇呆了。

  等了一會,楊奉膝行向前,來到凳前,輕聲說:「陛下要先祭祖再登基。」

  「我要讓母親進宮。」韓孺子終於開口。

  楊奉擠出一絲微笑,用更低的聲音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我能做什麼?」

  「陛下想做什麼?」楊奉問。

  韓孺子左右看了看,指向被強迫跪在地上正不服氣地掙扎著的東海王,「我要他留在宮內。」

  「如陛下所願。」

  「我不留下,我要回家!」東海王哭喊著,恨透皇宮裡的所有人。

  韓孺子坐在凳子上還是沒動,楊奉回頭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點點頭,帶頭退向門口,其他人,包括東海王在內,也都退下,只剩楊奉仍然跪在凳前,抬頭看著十三歲的皇子,「陛下有什麼話儘管對老奴說。」

  韓孺子說:「我會被殺死嗎?」

  楊奉一愣,假裝沒聽懂,「每個人都會死。」

  「我是說『被殺死』。」

  楊奉不能再裝糊塗了,尷尬地問:「陛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韓孺子看向門口的東海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我的優勢——就是被殺死之後不會有人在意吧?」

  楊奉大吃一驚,所有人都看錯了這位皇子,這將給好不容易才恢復穩定的朝堂帶來諸多變數,甚至腥風血雨。他後悔了,不該一力推舉韓孺子,可是事已至此再沒有退路。

  「皇帝不會被殺死。」楊奉說,「真正的皇帝不會。」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8 13:27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5 07:54
第5章 齋戒

  整整九天,韓孺子的生活一成不變:日出之前起床,由一隊宮女和太監排隊給他穿​​衣戴帽,然後前往另一間屋子,由另外幾名太監、宮女脫掉衣裳,入桶沐浴,一刻鐘之後換上一套新衣帽,轉移到一間窗明几淨的小室,跪坐在蒲團上,盯著開國太祖留下的衣冠,直到午後才能吃第一頓飯,端茶捧盤的侍者有十幾名,食物卻只有米粥和一點醃菜。

  這樣的生活被稱為齋戒。

  嚴格來說,韓孺子還不是大楚皇帝,他已在太廟裡被引見給列祖列宗,可還要經過一系列的儀式才能面見滿朝文武,整個過程經過大幅度精簡之後,仍然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

  皇宮內外、朝廷上下全都為登基一事忙碌起來,只有韓孺子清閒無事,每日跪坐在靜室裡,肚子裡咕咕叫,一遍遍查數太祖衣冠上有幾個蟲眼,要不然就是欣賞牆上的壁畫,沒人向他講解畫中的內容,他猜想這是太祖爭奪天下時的歷次戰鬥。

  濃墨重彩的畫面看上去並不慘烈,太祖的軍隊總能取得一邊倒的大勝,敵人或是屍橫遍野,或是俯首稱臣,太祖騎在白馬上,體型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一身的英武之氣。

  閒極無聊的韓孺子開始給這些壁畫編故事,漸漸地居然品出一些滋味來,以至於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靜室中齋戒,他寧願在這裡獨坐,也不想面對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自從離開太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楊奉、東海王、皇太妃這些人,不同的太監與宮女換來換去,做的事情卻全都一樣,除了必要的幾句話,他們總是低眉順目,刻意忽略新皇帝,好像在給一個會動的木偶服務。

  韓孺子的確跟木偶沒有多少差異,唯有在心裡才能跟隨開國太祖在沙場上縱橫馳騁。

  第十天,靜室中的韓孺子終於迎來一名同伴。

  在兩名太監的陪同下,東海王走進靜室,面沉似水,生硬地跪下,低下頭,說:「臣參見陛下。」

  韓孺子剛要起身,跟在東海王身後的太監景耀上前半步,說:「陛下勿動,這裡是太祖衣冠室,君臣之禮不可省。」

  韓孺子沒動,這些天來他已經習慣了萬事由他人操持,所以也不開口,過了一會,景耀替皇帝說:「東海王平身。」

  東海王站起身,頭垂得更低了。

  另一名太監躬身前行,在皇帝右後方擺了一張蒲團,小步退出靜室,

  景耀道:「皇太后懿旨,東海王即日起隨侍陛下左右。請陛下專心齋戒,明日起上午觀看禮部演禮,下午齋戒。」說罷,也退下了。

  韓孺子在蒲團上調整姿勢,繼續面對太祖衣冠沉思默想,這回卻沒法再對著壁畫編故事了,身邊多了一個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會被偷走。東海王就在他斜後方,跪在那裡也不老實,衣物與蒲團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嘴裡一會輕咳,一會嘆氣。

  韓孺子扭過頭,衝著自己的兄弟笑了一下。

  東海王一愣,身子前傾,雙手撐地,這不是下跪,而是為了靠近對方,傳達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音,「別得意,你不是真皇帝,只是假皇帝。」

  「我知道。」韓孺子說出十天來的第一句話。

  東海王又是一愣,然後臉上露出一絲鄙夷,「你知道什麼?你以為真假皇帝是鬧著玩嗎?那是要……」他不說下去了。

  韓孺子轉過身,看著太祖衣冠,他知道自己是個傀儡,而且是個不得長久的傀儡,可是這件事不足為外人道,除了楊奉。

  楊奉已經十天沒出現了,他好像放棄了新皇帝,甚至故意躲避他,韓孺子覺得自己在太廟裡的那句實話可能將太監嚇到了。

  「別人都以為你老實,只有我知道你是假裝的,但是沒用,你就算再聰明一百倍,困在皇宮裡也是……甕中之鱉。」東海王咧嘴笑了,皇宮裡有許多讓他害怕的人,其中絕不包括即將正式登基的新皇帝。

  「瞧太祖的冠冕。」韓孺子說,好不容易有了一名同伴,他希望能多聊兩句。

  「有什麼可瞧的,我早就見過了,我還知道它的來歷呢:人人都說冠冕是上古傳下來的,歷經五朝,到現在有一千多年了,其實只有幾顆寶珠可能有這麼久的歷史,其它部位早就換新了,據我所知,武帝的時候就換過至少七顆寶珠。」

  「你知道得真多。」韓孺子由衷地說。

  「嘿,這都是皇子必須了解的常識。太祖冠冕你只能在正式登基的時候戴一次,再後就只有及冠、大婚和冊封太子時還能再戴幾次,沒什麼好玩的,那東西是個累贅。」東海王目不轉睛地望著冠冕,甚至想要站起來摸摸它。

  太祖留下的遺物不少,除了冠冕,還有龍袍、靴子、寶劍、如意、馬鞭、玉佩等物,這些東西都太陳舊了,經不起折騰,唯有冠冕偶爾還能拿出來用用。

  「皇帝和這冠冕一樣,備受敬仰,卻毫無用處。」韓孺子在靜室裡待得久了,對這些舊衣物生出一點感情。

  「哈!」東海王放肆地嘲笑,室外響起太監的咳嗽聲,他急忙跪好,等了好長一會才低聲道:「沒錯,你們都只是偶爾有用,冠冕用完之後還能送回靜室,你可沒這麼好的待遇。要是換成我當皇帝,絕不會落到這種境地。跟我說句實話,你不怕嗎?」

  「怕,可是怕有什麼用?」韓孺子的目光轉向架子上的寶劍,太祖曾經用它斬殺過不少敵人吧,現在卻只能留在劍鞘裡,一塵不染,一無用處。

  東海王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門口,悄悄走到韓孺子身後,「既然這樣,乾脆讓我提前送你上路吧,你不用再害怕,我也能早些得償所願。」

  東海王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韓孺子卻不害怕他,也不回頭,仍然盯著寶劍,「我以為咱們應該是一伙的。」

  「所以你把我留在宮內當你的侍從?」東海王咬牙切齒。

  「這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說過,等你當皇帝之後就要把我殺死,或者留在身邊。我不想殺死你,所以把你留下。」

  東海王第三次發楞,他的確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韓孺子記在心裡,反過來用在他身上,「別臭美了,你以為自己是真皇帝嗎?你的話根本沒人聽,我留下是因為太后想利用我要挾崔家。」

  東海王聲音中滿是恨意,相比韓孺子,他更痛恨在背後操縱一切的皇太后。

  「所以咱們應該是一伙的。」

  「嘿,你們王家無權無勢,所以想拿我們崔家當靠山吧,我才不上當……除非你肯將皇位讓給我。」

  「我本來就沒想當這個皇帝,隨時都可以讓給你。」

  「不對,是『還』給我。」

  「好,還給你。」

  外面有腳步走動聲,東海王立刻退回原處,等到外面恢復安靜之後,韓孺子說:「你跟崔家有聯繫嗎?」

  「沒有,他們看得很緊,景耀這個老混蛋,他把我騙進皇宮,現在卻成了我的看守。但這只是暫時情況,母親和舅舅肯定會找到辦法給我送信。」

  「你……見過楊奉嗎?」韓孺子問。

  「中常侍楊奉?見過一次,從我面前跑過去,居然沒有請安……你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望吧?我在宮裡聽說過一些消息,就是他跟大臣談判,將你扶上皇位、送入火坑,他現在可是太后的心腹寵臣,以後殺你的人肯定也是他,真的,他長著一副弒君的面孔,我若是當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除掉。」

  韓孺子猜不透楊奉的底細,可是那個太監留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了,如果只能選一個人成為「同夥」,他寧願是楊奉。

  東海王對皇帝的最後一點敬畏消失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計劃,「你把皇位還給我,這叫禪讓,從前有過這種事,到時候就說你身染惡疾,無法執行帝王之責,這很簡單,難的是怎麼能扳倒太后……真是奇怪,有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舅舅為什麼同意將南軍大司馬的印綬交給上官家的人呢?那可是京城的一半軍隊啊。而且做出如此之大的讓步之後,居然沒讓我當上皇帝,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他的聲音太大了些,房門打開,景耀那張麵團似的白臉探了進來,「太祖在看著呢。」老太監的身姿與神情畢恭畢敬,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

  房門慢慢關上,東海王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景耀也是奸臣,師傅說得沒錯,太監都是奸臣。」

  韓孺子不知道誰是奸臣、誰是忠臣,只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沒有奇蹟發生的話,他永遠也見不到母親了。

  他扭頭又看了一眼東海王,心裡很清楚,就憑他們兩個剛過十三歲的少年,除了互訴苦惱,在皇宮裡寸步難行,別的事情什麼也做不成。

  東海王則要自信得多,突然從後面爬過來,他太興奮了,差點將韓孺子撞倒,「我有辦法對付太后了!而且非常快,明天就能實現!」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9 13:05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5 07:56
第6章 衣帶詔

  當皇帝很輕鬆,韓孺子什麼都不做,也不影響朝廷的運轉和天下的穩定,當皇帝也很煩瑣,一舉一動都能直接影響少則數人多則幾萬人,登基是難得的大事,影響尤其顯著,成千上萬人在為此奔波忙碌,禮部是其中最重要的執行者。

  禮部尚書將親自向皇帝講解登基時的禮儀制度,東海王的冒險計劃就要用在此人身上。

  「大臣向來支持皇帝,反對內宮干政,禮部尚書叫什麼來著……元九鼎,明天你偷偷給他下一道御旨,讓他號召滿朝文臣救駕。」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不行吧,大臣們上次包圍太后寢宮和太廟,好像也沒起多大作用。」

  「那不一樣,上次大臣們是自發行動,沒有御旨,就沒人牽頭,所以好幾百人只敢動嘴,不敢動手,有了你的旨意,反對太后的行動就名正言順了。」

  「怎麼……弄御旨?直接跟禮部尚書說話嗎?」韓孺子有點心動。

  「當然不行,你旁邊肯定有人監視,得下密詔。」

  「密詔?」

  「對,就是那種……我在書上看到過,叫衣帶詔,你把旨意寫在腰帶上,悄悄交給元九鼎,他一下子就會明白。」

  「以前有皇帝這麼做過?」韓孺子十分驚訝,對這個主意的興趣更多了一些。

  「你只學寫字,不讀書嗎?」

  「母親給我講過很多故事。」

  東海王忍住笑,嗤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門口,低聲說:「這是前朝的故事,史書上記著呢,本朝的第一個衣帶詔,就由你來寫了。 」

  「寫什麼?」

  「我不用什麼都教你吧,就寫你被軟禁,要求大臣們廢除太后,立刻救你出宮。」

  「要廢除太后?」

  「噓,小點聲,皇宮裡全是太后的耳目。」外面又有腳步聲傳來,東海王回到自己的蒲團上,嘶嘶地說:「今晚你寫好衣帶詔,明天交給元九鼎,頂多三天,大臣們就能成事,然後你將皇位禪讓給我,你若敢反悔,我就讓崔家把你殺掉。還有,得寫在皇帝專用的衣物上才能得取信任,紙張可不行。」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可是門開了,景耀走進來,跪在門口,膝蓋下面什麼也沒墊,也不吱聲,看樣子要陪兩人到底。

  這天剩下的時間裡,韓孺子和東海王再沒機會交流,只能偶爾交換一下眼神,東海王越來越堅定,韓孺子的信心卻越來越少,

  可他太想離開皇宮回到母親身邊了,為此什麼風險都願意承擔。

  想寫衣帶詔並不容易,除了齋戒期間,韓孺子身邊從來不少人,就連晚上睡覺得時候也有人睡在同一間屋裡的椅榻上,有時是太監,有時是宮女,稍有聲響就會醒來。

  直到次日凌晨起床,韓孺子也沒找到機會在衣帶上寫字。

  齋戒第十一天,韓孺子的每日生活多了一道程序,起床之後要去給皇太后請安。

  侍者左吉親自來接皇帝,在標準的跪拜之後,年輕的太監開始顯露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別的太監與宮女總是盡量避免與皇帝交流,連一個眼神都不行,左吉卻是面帶微笑,像一位親切的叔叔或是大哥哥,語氣裡也帶著長者的隨和與教訓意味。

  「百善孝為先,身為皇帝要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陛下願為母親盡孝嗎?」

  「願意。」韓孺子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被隔絕在宮外的親生母親。

  「陛下的母親是哪一位?」

  韓孺子沒有回答。

  左吉等了一會,微笑道:「陛下的母親乃是當今皇太后,複姓上官,陛下可以稱她為『母后』,或者『太后』。」

  「我的母親是……太后。」韓孺子實在沒辦法說出「母后」兩個字。

  左吉沒有強求,繼續道:「太后是陛下唯一的母親,除了神靈與列祖列宗,普天之下只有太后能夠接受陛下的跪拜,不是因為太后的地位更高,而是因為陛下要向天下彰顯孝道。」

  「嗯。」韓孺子應道。

  「太后以外的任何人,無論年紀多大、資格多老,都是陛下的臣民,絕不能與陛下平起平坐,就連上官皇太妃、東海王也不例外。」

  「嗯。」

  「陛下還有別的母親嗎?」

  韓孺子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低聲說:「我只有一​​個母親,乃是當今皇太后。」心裡想著的仍是宮外的親生母親。

  左吉滿意了,「孝要由衷而發,表裡不一騙得了外人,騙不過自己,騙不過冥冥眾神。」

  韓孺子以為自己終於能見到皇太后本人,結果他只是在臥房門外磕了一個頭,按照左吉的指示說了一句「孩兒給太后請安」,屋裡走出一名宮女,客氣地說了幾句,請安儀式就此結束。

  將皇帝送回住處的路上,左吉解釋道:「這些天來太后憂勞過度,身體不適,陛下馬上就要正式登基,太后不想在這個時候影響陛下的心情。」

  無論左吉說什麼,韓孺子只是嗯嗯以對,他沒什麼可說的,也不想撒謊。

  太后的住處叫做慈順宮,皇帝本應住在泰安宮,不過鑑於新帝尚未大婚,因此被安置在離慈順宮不遠的一座小院裡,韓孺子對此倒不挑剔,只是覺得有些孤獨,甚至懷念起東海王來。

  東海王就住在隔壁,但兩人都不能隨意走動,只有在正式場合才能見面。

  今天上午的正式場合是禮部官員演禮。

  禮部尚書元九鼎是名六十多歲的老者,身材偉岸,稍有些肥胖,因此更顯莊重,他帶來兩名副手和十名太學博士,分別講解並演示登基儀式的不同階段。

  不到四年的時間裡,大楚已有兩名皇帝登基,韓孺子將是第三位,禮部官員在這方面的經驗非常豐富,盡可能減輕新帝的負擔,韓孺子所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穿上沉重的朝服,從太廟出發,經過兩座宮殿,最後端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只過一遍,韓孺子就記住了,禮部的官員們卻不放心,要求今後幾天裡每天上午都來演示一遍,力求準確無誤,甚至連邁出多少步都計算好了,據說這些細節全都意義深刻,預示著皇帝的未來。

  韓孺子真想問問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在登基時出什麼錯了。

  大概是為了與禮部官員抗衡,宮裡派出的侍從格外多,數量是大臣的兩倍,景耀和左吉一左一右守護著新帝,演禮的老大臣們只能隔著人說話。

  韓孺子即使寫出了衣帶詔,也沒辦法傳遞給任何一名官員。

  東海王跟在太監侍從的隊伍裡,滿懷嫉妒,又滿懷期望,時不時使出一個眼色,見韓孺子沒有反應,不由得心急火燎。

  下午兩人繼續在靜室中齋戒,景耀和左吉輪流跪在門口陪同,楊奉仍然沒有出現。

  又過一天,左吉的監視放鬆了一些,一度退出靜室不知去做什麼,東海王抓住機會,撲到韓孺子身邊,伸出手​​來,「怎麼回事?衣帶詔呢?為什麼遲遲不行動?」

  「我做不到。」

  「哪樣做不到?你就這麼笨,不能假裝摔個跟頭什麼的?」

  「我沒法寫字,房間裡總有人。」

  「天吶!」東海王在自己頭上捶了兩下,「難道你身邊從來沒有僕人嗎?你是主人啊,對他們下命令,讓他們冬天下河捉魚、夏天去捉螢火蟲、半夜裡去廚房找食物……他們就是做這個的,難不成僕人也要一覺睡到天亮?你……」

  太監左吉悄沒聲地走進來,微笑道:「東海王,這裡供奉著太祖衣冠,您這個樣子可不妥。」

  東海王尷尬地退回蒲團上,「可能是因為早晨沒吃飯,我剛才有點頭暈,所以跪倒了,聽說太祖對本族子孫非常慈祥,會原諒我吧?」

  左吉跪在門口,沒有追問,東海王鬆了口氣,整個下午都老老實實。

  難題留給了韓孺子,他當然有過僕人,不多,母親王美人對這些僕人向來客客氣氣,從來沒提出過奇怪的要求,因此,對東海王來說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到了韓孺子這裡卻有些為難。

  韓孺子想了很久,終於在晚飯之後想出一個主意。

  他先是聲稱自己要練字,房中的兩名太監倒是很聽話,馬上鋪紙研墨,韓孺子的字不太工整,寫一張丟一張,對特別不滿意的乾脆撕成碎片,兩名太監又都一片不落地揀起來。

  房間裡沒有那麼多的紙可供揮霍,眼看紙張就要用完,一名太監退出去拿紙,韓孺子假裝不經意地對另一名太監說:「給我拿杯茶水。」

  「陛下應該休息了……」太監有些猶豫。

  「一杯白水也行,我渴了。」韓孺子盡量模仿東海王的語氣。

  另一名太監也躬身退出,韓孺子在紙上刷刷點點,然後迅速將紙張撕下一小塊折疊起來,握在左手心裡。

  房間裡的每一件衣物都有專人看管,韓孺子實在沒辦法拿來寫什麼「衣帶詔」。

  事情比他預料得要順利,兩名太監很快返回,什麼也沒發現,韓孺子喝水之後上床睡覺,一晚上幾乎沒怎麼閉眼。

  次日一早的穿衣和隨後的沐浴才最麻煩,他得赤身接受一隊太監和宮女的服侍,紙包很小,卻也不好隱藏,手心、領口、腰帶、袖口……韓孺子不停轉移這個小密密,總算沒有被發現。

  然後就是交給禮部尚書元九鼎了,這一步​​難上加難,韓孺子與大臣之間總是隔著至少兩名太監,根本沒機會接觸。

  東海王仍然跟在侍從隊伍裡,通過眼神交流猜出「衣帶詔」已經寫好,心裡比韓孺子更急,上午的演禮即將結束的時候,東海王被門檻絆了一下,向前猛撲,推得整個隊伍七零八落。

  韓孺子終於有機會倒在禮部尚書的身上。

  東海王起身之後一個勁兒地道歉,對演禮的官員和眾多太監來說,這卻是一次不小的事故,沒人敢責備東海王,一群人跪在地上請罪,然後商討解決方案,以免正式登基的時候再生不測。

  下午齋戒,東海王一等到機會就迫不及待地問:「成功了嗎?」

  韓孺子點頭,他已經將紙包塞進禮部尚書的腰帶裡,元九鼎當時肯定有所察覺,卻什麼也沒表露出來,這像是一個好兆頭。

  「大事已成,等著吧,咱們很快就能逃脫太后的掌控了。」東海王自信滿滿地發出預言。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9 13:10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5 07:59
第7章 皇帝的招供

  這天夜裡,韓孺子果然等來了大事。

  韓孺子坐在床沿,由兩名太監替他整理頭髮,好像皇帝在夢中也要保持莊嚴似的。

  兩名太監都是三十來歲,平時極少說話​​,服侍皇帝時一絲不苟,韓孺子昨天剛剛騙過他們一次,心中有一點愧疚,於是衝兩人笑了笑,說聲「謝謝」。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顯得很緊張,馬上躬身後退,在數步之外垂手站立,他們要等皇帝躺下睡著之後,才能休息,一個留在屋內的椅榻上,一個守在外間。

  就在這時,左吉來了,沒用人通報,推門直入,好像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進來之後也不說話,信步閒逛,哪都看看,繞了半圈,最後停在床門前。

  兩名太監立刻跪下,韓孺子抬頭看著太后的侍者,明白事情暴露了,從他昨晚寫「密詔」開始,正好一整天。

  左吉站了一會才躬身行禮,然後挺身說:「陛下讓太后失望了。」

  事已至此,韓孺子不想說什麼,甚至有點希望太后一怒之下能將自己廢黜。

  「陛下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左吉問道,語氣一點也不嚴厲,透出幾分親切與好奇。

  韓孺子仍不開口。

  左吉嘆了口氣,「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做什麼都行,可陛下也對天下負有最大的責任,陛下的一言一行,都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上樑不正下樑歪,陛下小小一個舉動,可能破壞大楚的根基。太后讓我提醒陛下:大楚江山是祖宗留下來,不是陛下一個人的。」

  「我從來沒認為大楚江山是我的。」韓孺子終於開口,跪在地上的兩名太監匍匐得更低了,幾乎貼在了地板上。

  左吉又嘆了一口氣,轉向另兩名太監,「昨晚是你們服侍陛下的?」

  「是……」兩名太監從聲音到身體全都顫抖不已。

  「不關他們的事。」韓孺子下床,光腳站立。

  「只是陛下一個人的主意?」

  「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韓孺子沒有出賣東海王。

  左吉笑了笑,這時暖閣的門又開了,先進來的是中司監景耀,身後跟著東海王。東海王一改平時的跋扈,縮手縮腳,一進屋還沒站穩,就大聲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是他讓我假裝摔跤的,皇帝的命令我不得不服從,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景耀看向左吉,左吉道:「陛下也是這麼說的。」

  東海王鬆了口氣,

  「你們還不相信我?我就算要與大臣勾結,也犯不著選禮部尚書啊。」

  景耀向皇帝跪下,左吉讓到一邊。

  「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景耀說。

  「好。」韓孺子覺得事情還不算太糟。

  「陛下在紙條上寫了什麼?」景耀提出的問題與左吉一樣。

  「你們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此事需要兩相對照,我們希望得到陛下的親口說法。」

  東海王指著景耀,「哈,你在說謊,你們還沒拿到紙條!」

  景耀扭頭看了一眼,東海王立刻閉嘴。

  韓孺子尋思片刻,「我是皇帝,用不著非得回答你們的問題。」

  左吉跟著跪下,東海王向韓孺子投去讚許的目光,突然發現景耀仍在盯著自己,急忙也跪下,屋子裡只有皇帝一人站立。

  「懇請陛下體諒太后的一片苦心。」景耀繼續施加壓力。

  韓孺子仍拒絕透露紙條上的內容,他想看看自己這個皇帝到底有多大權力。東海王也想知道,目光在景耀和左吉身上掃來掃去。

  景耀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長跪而起,低聲道:「來人。」

  四名太監側身進屋,把東海王嚇了一跳,「你們敢抓皇帝?」

  這四人的目標卻不是皇帝,而是那兩名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倒霉蛋,將他們架起來向屋外拖去。

  「景公饒命!」兩人知道該向誰求饒。

  「我說過了,跟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韓孺子吃了一驚。

  景耀跪在那裡不動,平時的一團和氣此時變成了一團黑氣,這回換成他保持沉默了。

  沒多久,​​窗外傳來慘叫聲,在深夜裡顯得分外淒涼。

  韓孺子向前邁出一步,「請兩位公公轉告太后,原諒我的一時魯莽,放過那兩個人,我告訴你們紙條上的內容。」

  東海王皺皺眉頭,不敢插口,景耀再次磕頭,「陛下無錯,陛下初踐尊位,忽略某些規矩是正常的,全怪那兩名賤奴不懂事,沒有盡職盡責地服侍陛下,罪不容赦。紙條的事情,待會再說。」

  外面的慘叫聲更響了,沒過一會,只剩下棍棒打在人身上的沉悶聲音。

  左吉站起身,親自鋪紙研墨,然後轉身說:「請陛下將紙條上的內容再寫一遍,我們也好向太后回禀。」

  韓孺子沒再拒絕,臉色蒼白的他已經知道「皇帝的權力」有多大了,光腳走到桌前,提起筆準備寫字,旁邊的左吉輕聲道:「太后慈愛寬柔,一定會原諒陛下的,也請陛下不要再以私心驚動太后,國家正值多事之秋……」

  韓孺子放下已經沾滿墨汁的筆,轉身說:「我要見太后。」

  左吉一愣,「見太后?為什麼?」

  「因為入宮之後我還沒有見過太后本人,而且我要親自向太后解釋這件事情。」

  「陛下每天早晨都見太后。」左吉臉上的笑容僵硬了。

  「不對,我只是對著太后寢宮跪拜,從來沒有見過太后真容。」

  「都一樣,太后就在寢宮裡,身體不適,沒法見外人……」

  「我不是外人,你說過,太后是我唯一的母親,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們是母子,你和景公才是外人,母子相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跪在門口的東海王噗嗤一聲笑出來,他領教過皇帝利用對方說過的話做出反擊的本事,因此一點也不意外,左吉卻一下子啞口無言,完全沒料到一向木訥的皇帝突然變得能言善辯。

  左吉臉色變了又變,扭頭看向景耀。

  景耀站起身,心中鄙視這名以色得寵的太監,表面上卻沒有露出半點的反感,反而向他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表示一切都在控制中。

  老太監緩步走到皇帝身前,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紙,「陛下替那兩名受罰的太監感到委屈嗎?」

  「既然是罪不容赦,我能說什麼呢?」韓孺子平靜地道。

  東海王也站起身,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一幕,好奇皇帝的倔強能堅持多久。

  景耀輕嘆一聲,「陛下還在相信外面的大臣嗎?老奴服侍了四位皇帝,讓老奴告訴陛下真相吧:大臣有自己的利益,他們嘴裡喊著君君臣臣,心裡想的卻是瞞上欺下。隨便抓一位大臣,把他扔進大牢,不出三天,他能供出一連串的團伙來。這些人白天在朝廷上爭得你死我活,夜裡無人時把酒言歡,目的只有一個,蒙蔽聖聽,好混水摸魚。每一份秦章、每一句慷慨陳詞的背後,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彈劾異己的同時總會巧妙地讚揚同黨,今天你推薦我,明天我提拔你。太監是卑微的,可我們沒有異心,也不可能有異心,太后與陛下是我們唯一的主心骨,離開你們,我們連泥土都不如。」

  左吉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東海王不屑地擠眉弄眼,韓孺子說:「事情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嚴重,我只是給禮部尚書……遞張紙條而已,紙條上沒有你們擔心的內容。」

  老太監將一隻手搭在皇帝肩上,此舉不太恭敬,但他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又嘆息一聲,「紙條的事情我們會處理,不急,先發酵幾天,如果元九鼎聰明的話,明天就會將紙條交出來——最好是今天,可他沒這麼聰明——如果一直不交的話,我們倒要看看他能糾集多少大臣,或許這是一個機會,能藉此除掉朝廷裡的一夥奸臣。」

  韓孺子喉嚨裡有些發堵,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為他而受苦,可眼下的狀況根本不由他做主,「招供」只能用來表明他的服從,無論他怎麼做,太監都要利用一切藉口向大臣下手。

  東海王笑著奉承道:「景公妙計,放長線釣大魚……」他閉嘴了,以免得罪皇帝,將一切真相都說出來。

  「景公剛才說的『我們』,是指誰?」韓孺子問。

  景耀臉色一變,少年皇帝到這個時候還如此固執,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左吉笑了兩聲,「景公說的『我們』當然是指太后和陛下,陛下再寫一遍紙條上的內容,無非是為了表明陛下真心實意孝順太后,沒在想另一個母親。」左吉收起笑容,向景耀問道:「王美人已經搬家了吧?」

  景耀點下頭。

  韓孺子感到極度憤怒,心中的一根底線被觸碰到了,可他沒有叫喊,而是拿起筆,在鋪好的紙上迅速寫下四個字。

  其他三人同時看去,東海王茫然地說:「皇帝瘋了。」左吉笑著搖頭,「陛下辜負了太后的苦心。」景耀臉色更加陰沉,「陛下在開玩笑嗎?」

  「我沒開玩笑,這就是……」韓孺子話未說完,外面又進來一個人。

  好久沒有露面的楊奉終於出現,連表面上的客氣也省去了,沒有跪下磕頭,只是微微彎了下腰,「事情到此為止吧。」

  左吉竊笑了一聲,景耀冷眼打量楊奉,「楊公何出此言?我們奉太后旨意行事,哪能隨便到此為止?」

  楊奉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紙包,「原件在此,太后已經看過了,不是什麼大事。」

  景耀和左吉都是一愣,東海王更是一驚,皇帝以密詔向大臣求救,竟然不是什麼大事!

  景耀走來,接過紙包,滿腹狐疑地盯著楊奉看了一會,然後才打開紙包,只看一眼就露出驚訝的神情,左吉走過來,看過之後顯得很尷尬,東海王忍不住好奇,來到兩名太監中間,觀看紙條上的字。

  楊奉帶來的原件與桌上的白紙寫著同樣的四個字:我想吃肉。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9 13:14 編輯

james2010 發表於 2016-5-5 08:02
第8章  10步之內

  「『我想吃肉』,這是什麼意思?」東海王茫然不解,將屋子裡的人挨個打量一遍,最後看著皇帝,突然明白過來,孺子背著他改變了「衣帶詔」的內容,怒意瞬間將謹慎從心裡踢了出去,猛撲過去,大聲叫道:「你敢耍我!」

  景耀年紀雖大,手腳卻很利索,急忙攔腰抱住東海王,厲聲斥道:「東海王自重,這裡是皇宮!」

  東海王心中一驚,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態度立刻軟下來,「對不起,我一時……請陛下原諒……」

  韓孺子微點下頭,表示不在意。

  「這真是那張紙條嗎?」景耀還有疑惑。

  「陛下昨天留下的墨寶不少,一對字跡就知真假。」楊奉小心地將紙條收起,太后已經相信,其他人的看法並不重要。

  「你怎麼得來的?」

  「元大人主動交給我的。」楊奉平靜地說。

  禮部尚書比預估得要「聰明」一些,景耀惱羞卻不敢成怒,面紅耳赤地說:「齋戒很快就會結束,陛下吃肉的日子多著呢,這點小事何必向外臣述說?」

  「在宮裡我很難找到說話的人。」韓孺子走回床邊。

  景耀和左吉互視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句話,各自囁嚅幾句,齊聲告退,東海王盯著皇帝不放,直到聽見景耀的催促,才生硬地告辭。

  楊奉留在原處沒動,已經退到門口的三個人又都停下,不想將皇帝單獨留給老奸巨滑的中常侍。

  「奉太后的旨意,從今天起,由我來服侍陛下。」楊奉說。

  三人再不停留,匆匆離去。

  楊奉走到床前,「你很聰明,沒有真寫什麼密詔,你也很幸運,太后寬宏大量,覺得這只是小孩子的胡鬧,不想過分追究。」

  韓孺子抬頭問:「我差點害了許多人,是嗎?」

  「陛下多慮了,皇宮內外、朝堂上下,每個人都有自保之法,需要陛下保護的人也就是不值得保護的人。」

  韓孺子想起那兩名挨打的太監,他們的自保之法就是慘叫。

  好不容易見到楊奉,有些事情他想問清楚:「當皇帝究竟有什麼好處?東海王那麼想當皇帝,你們不同意,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你們卻非將我推上來,聽說我的祖父武帝在位時,一怒而流血千里,到了我,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生母。」

  楊奉上前一步,有些話本不應該說出口的,可皇帝的某些特質打動了他,楊奉願意冒一次險,「你想知道什麼是皇帝?」

  韓孺子猶豫著點點頭。

  「武帝一怒流血千里,可千里之外還有千里,大楚的軍隊從來沒能窮盡天下,而且武帝也有身邊的煩惱,三易太子、七誅重臣,內宮寵廢不可勝數,武帝一生中至少遭遇過五次危難,三次在微服途中,一次在朝堂,還有一次就在皇宮裡。」

  韓孺子雙眼發亮,「母親從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故事。」

  「這不是睡前故事。」楊奉的語氣嚴厲起來,「我在告訴你一個道理。」

  「再厲害的皇帝也有不順心的時候?」韓孺子猜道。

  楊奉冷冷地說:「我在告訴你真正的皇帝是什麼樣子,最真實的樣子,不是所謂的飽學鴻儒所宣稱的那一套。」

  韓孺子想了一會,喃喃道:「千里之外,皇帝管不著,十步之內,皇帝與普通人無異,所以皇帝的權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而我,被困在了十步之內。」

  這個孩子很聰明,如果處境稍好一些,楊奉有把握將其培養為一代明君,可眼下的狀況卻只允許他紙上談兵。

  「怎麼才能打破困局?」韓孺子抬頭問。

  楊奉搖搖頭,「沒有辦法,時也,勢也,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只因生不逢時而終生默默無聞,陛下還是安心休息吧。」

  楊奉退下,他用不著在夜裡服侍皇帝,更用不著手把手教皇帝一切。

  韓孺子躺在床上,有人進屋,吹滅燈火,合身倒在窗邊的小榻上。

  「十步以外、千里之內。」韓孺子揣摩楊奉的話,心想自己的「時勢」不知會不會到、什麼時候才能到,突然心中一動,楊奉有些話沒有明說,既然十步之內都是普通人,自己為什麼不能在十步之內做點什麼呢?

  他側身望向椅榻上的模糊身影,發現自己這些天來只顧遙望太后與權宦,忽略了身邊的太多細節,「咳……你叫什麼名字?」

  黑暗中一片安靜,新侍者似乎吸取了前兩名太監的教訓,不願與皇帝交談,過了好一會,終於有一名女子開口:「我叫孟娥,有事嗎?」

  這聲音冷冰冰的,既不自稱「奴婢」,也不口尊「陛下」,比前來興師問罪的景耀、左吉還要顯得無禮。

  韓孺子在「十步之內」的第一次嘗試就碰上了強硬的對手,他努力回憶這名宮女的相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些天裡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又都是同一副神情,實在不好辨認。

  「那兩個人怎麼樣了?」

  「哪兩個人?」

  「因為我而挨打的那兩個人。」

  黑暗中的孟娥沉默了一會,「他們罪有應得。」

  「如果真有罪的話,我的罪過也更大。」

  「尊卑有別,貴賤有差,既然分出了主人與奴僕,就不會有一樣的罪過。」

  韓孺子本想爭取身邊宮女的好感,結果卻被對方說得啞口無言,孟娥一動不動,好像馬上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韓孺子終於見到孟蛾的真面目,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個子比十三歲的皇帝高不了多少,相貌不醜,也絕對稱不上美麗,神情待板,與宮中的其他人沒有區別,韓孺子根本不記得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服侍自己的。

  年輕的皇帝沒有被這次失利所挫敗,反而下定決心要關注「十步之內」的所有人,但是要避免寫「密詔」時的錯誤,絕不能再連累別人。

  很快他就發現,身邊的太監與宮女並非千人一面,在呆板的神情後面,隱藏著每個人的小心事:捧冠的老太監時不時偷瞧一眼捧衣的宮女,捧衣的宮女悄悄關注著捧佩飾匣的同伴……孟娥也在這互相監視的鏈條之中,只是地位稍高一些,沒人敢與她對視。

  楊奉沒有參與這些​​小遊戲,他等在門外,誰也不看,時間一到就護送皇帝去拜見太后、參加演禮,幾乎寸步不離。

  一開始,韓孺子以為這些人相互間矛盾重重,前去與禮部官員匯合的路上,他突然明白過來,太監與宮女們其實是各為其主,彼此忌憚。

  禮部尚書今天沒來,由一位侍郎代替他的位置,他時刻與皇帝保持著距離,能不開口盡量不開口。

  下午的齋戒倒還正常,楊奉沒有跪在門口,按規矩守在門外,從不進來打擾皇帝與東海王。

  東海王對此非常意外,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才開口說話,「真是奇怪,居然沒人監視咱倆。」

  韓孺子沒吱聲,也沒回頭。

  東海王咳了兩聲,終於忍不住說出心裡話,「不是我告的密,是你自己太不謹慎,露出了馬腳。不過你這一招夠壞的,『我想吃肉』,你想試試禮部尚書值不值得信任,對吧?嗯,真是謹慎,謹慎得有點過頭。」

  韓孺子對東海王的最後一點信任早已消失,可這個人就在十步之內,他不想發生爭執,於是說:「反正這事無論如何也做不成。」

  「如果你膽子再大一些,沒準禮部尚書昨天就能採取行動,你卻寫了一句『我要吃肉』,大臣們當然不會認真對待。敢冒險才有收穫,像你這樣,永遠也熬不出頭。」

  「本來我就沒想『出頭』,現在不比從前更差。」

  「現在的你隨時會掉腦袋!」東海王對皇帝的鎮定感到不可思議,可是一想到自己早先的威脅都沒對皇兄產生過效果,也就釋然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母子從前過得真是……太慘了,沒有王號、沒有師傅,比普通的宗室子弟都不如。要我說,太后一定非常憎恨你們母子,她甚至不願見你的面。」

  「你見過太后?」

  「從前見過,她可不是簡單人物……」東海王將聲音壓得更低,「只要有她在,父皇的目光從來不會看向任何人,據說她會——巫術。」

  提起「巫術」兩個字,東海王自己先被嚇著了,老老實實地跪好,喃喃道:「沒準咱們在這裡說話,她都能聽到,要不然她就是被自己的巫術傷著了,所以躲起來不敢見人。」

  韓孺子不太相信巫術,稍稍側身,看著東海王,納悶地說:「為什麼太后讓你當我的侍從,還允許咱們單獨相處呢?」

  「為了羞辱我和崔家唄。」東海王憤憤地說,毫不掩飾對太后的惱怒和對皇位的覬覦。

  韓孺子並不這麼想,甚至懷疑東海王是在裝傻,反正他若是東海王的話,就一點也不著急,崔家既然是大族,絕不會輕意向太后屈服,東海王還有機會。

  「咱們還得想辦法對付太后,這回傳信給我們崔家的人。」東海王猜不到皇帝的想法,興致勃勃地提出新建議。

  「不。」韓孺子乾脆地拒絕,「我不想對付任何人,尤其不想對付太后,如果在皇位上待不久,那也是我的命。」

  韓孺子轉回身,東海王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露出極度憤恨的神情。

  晚餐多了一道菜,入口之後頗有肉味,韓孺子很意外,他還在齋戒期間,是絕對不能接觸葷腥的,嚼了幾口才發現是香菇,看來他的抱怨還有點用處。

  餐後,韓孺子利用一切機會與身邊的太監或宮女交談,結果收穫甚微,他們對皇帝的性格轉變感到困惑,很快就變得警惕,盡可能不做回答,不得不開口的時候,也要再三斟酌,那些話不像是說給皇帝,倒像是希望轉達給不在場的某人。

  大家從皇帝這裡感受到的不是親切,而是壓力。

  楊奉進進出出,聽到了一些交談,沒有反對,也沒有趁機提出建議,他就像一名三心二意的放牧人,偶爾過來看一眼牛羊是否還在原處吃草,然後就去忙自己的事情。

  一整天下來,韓孺子疲憊不堪,全部所得只是寥寥幾句回答,他的十步之內仍然是一片荒蕪。

  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韓孺子回想一天的經歷,發現自己並非一無所得,起碼了解到一件事情:皇宮裡並非只有太后的勢力,在他的身邊就有暗潮洶湧。

  可這對眼下的皇帝沒有幫助,他掌控不了十步之內,更沒有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時勢」,直到晚上將睡的時候,一件小事給予韓孺子一些信心。

  當時他已經快要睡著,窗下突然傳來宮女孟娥的聲音,「我問過了,那兩個人被送去療傷,死不了。」

  韓孺子的睡意一下子沒了,他關心那兩名太監的生死,卻沒到時刻縈懷的程度,他感到高興,是因為終於有人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十步之內的一灘死水總算稍微動了一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9 13: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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