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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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0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15
第八十二章 楊奉的過去

  冠軍侯韓施親自前來拜訪,居然是為了聘請楊奉,韓孺子愣了一會,瞧向站在門口的太監,「你要請他當軍師?」

  冠軍侯微微一笑,「軍師只是俗稱,現有北軍長史一職空缺,我諮詢過許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薦楊公。」

  「北軍長史是做什麼的?」韓孺子隨口問道。

  「協助大司馬治軍,主簿籍、軍法、公文……」

  韓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錯人了,楊奉連侯府百餘人的賬目都查不清楚,怎麼能管北軍十萬人的雜務?」

  冠軍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長史乃軍中文吏之首,雜務自有下屬代勞,長史最重要的職責是協助大司馬治軍,地位堪比百員猛將。」

  韓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體,牽動痠痛的雙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軍侯韓施關切地問:「倦侯有傷嗎?」

  「沒傷,早晨蹲了一會馬步。」

  「哈哈,倦侯也喜歡武功嗎?剛開始練都有些不適,當年我也是這樣,後來得到一種膏藥,對緩解痠痛有奇效,過後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來。」

  「冠軍侯客氣,我只是練功消遣,用不著膏藥。」

  「練功是為了強健身體,小痛小傷也不可忽視,我那些膏藥也不是什麼貴重難得之物,倦侯試用一下無妨。」

  「那……就卻之不恭了。」

  韓施收起笑容,又問道:「我知道倦侯捨不得楊公,可是淺灘難容蛟龍,楊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業,實在可惜。」

  「楊奉從前在宮裡當中常侍,給帝王出謀畫策,與皇宮相比,我這裡若是淺灘,北軍的水好像也沒有多深。」

  韓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說得對,是我無禮了。倦侯不願放人,我當然不能強求,只懇請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軍雖小,卻也能夠磨礪爪牙,以待虎嘯之時。」

  「對不起,你說的『虎』是指楊奉?」

  韓施點點頭。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問問他。」

  兩人一塊看向楊奉。說來說去,他們還從來沒徵求過這位當事者的意見。

  楊奉行禮,說:「楊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寬恕,派至倦侯府中擔任總管,自當盡心盡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楊某非虎,實乃一看家狗。」

  冠軍侯大笑,「楊公自謙過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擾,就此告辭。」

  府丞問過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飯款待,韓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讓你白跑一趟,我這裡閒著沒事的太監還有幾個,你若是看上哪個,我現在就送給你。」

  冠軍侯當這是一句笑話,一笑置之。

  韓孺子送至二門。由總管楊奉送至大門外。

  在書房裡,韓孺子靜坐不動,張有才剛想說點什麼,就被他揮手攆了出去。

  他不需要別人的建議。只需要獨自思考。

  楊奉回來了,比預估的時間要長一點,韓孺子問:「冠軍侯留你說話了?」

  楊奉點點頭。

  書房裡沉默了一會,還是韓孺子先開口,「冠軍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嗎?」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韓孺子嘆了口氣。只有在楊奉面前,他不用隱藏自己那既危險又可笑的野心,「可你還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會走。」

  韓孺子露出微笑,「現在的我需要你做什麼呢?冠軍侯說得沒錯,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裡咆哮、爭鬥,在我這裡你卻只能捉捉老鼠。」

  楊奉走到書案前,「咱們需要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韓孺子點點頭,盯著對面的太監,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認識你還不到一年,竟然把你當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這是不對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卻不能依靠任何人。」楊奉說,仍當少年是未來的皇帝。

  「你真的相信我?」這是韓孺子最大的疑惑,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還有稱帝的可能。

  楊奉從邊上掇來一張凳子坐下,「倦侯對我過去的經歷還感興趣嗎?」

  韓孺子點點頭。

  楊奉曾經是一名書生,出身官宦之家,無奈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兒寡母無處託身,「我母親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受不得親戚們的一點臉色,父親瞭解母親的脾氣,所以臨終前寫信將我們託付給一位素不相識的人。」

  「素不相識?」韓孺子聽糊塗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雪中送炭、扶危濟苦、不求回報,被稱為俠士,父親恰好聽說過這樣一位俠士。」

  「你跟我說過,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

  「嗯,俠士也有私心,他們要的是名聲,我給他們分類:名聲最為純粹的是大俠,名聲裡摻雜著權勢的是豪俠,以名聲為工具撈取利益的就不算俠了,是豪傑,更差一等的是豪強,名聲在外,卻不是好名,而是惡名。」

  韓孺子默默想了一會,「俊陽侯是豪傑。」

  「他曾經算是豪俠,可惜心志不堅,淪為豪傑,再過些年,花繽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惡名昭著的豪強了。」

  「令尊很有眼光,將楊公母子託付給了一位大俠,這位大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會聽說過。總之這位大俠比花繽要堅定得多,有始有終,養活我們母子十年,第一天什麼樣,最後一天也是什麼樣,沒有絲毫懈怠,雖說沒有錦衣玉食,卻也吃住不愁。」

  「這位大俠是個好人。」韓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監劉介,如果朝中多幾位這樣的大臣,自己或許也不至於被迫退位。

  「大俠未必就是好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點幫助,還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我父親看懂了,他寫的那封信頗為精彩,足以傳世,更足以揚名。」

  楊奉想了想。笑著搖頭,沒將信的內容背出來,「說的遠了。後來那位大俠遇到一點麻煩,被武帝下令誅殺。」

  「啊?一點麻煩就被誅殺?俊陽侯所說的豪傑裡就有他嗎?」

  「這位大俠殺過人。對他來說這是一點麻煩,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罷甘休,又趕上武帝對豪傑勢力不滿,正好拿他開刀,武帝不分什麼大俠與豪強。專殺名氣最大的人。」

  「武帝……為什麼這樣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傑數量太多,其中一些勢力過盛,連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們,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於豪傑門下就能安全無虞,照這樣下去,朝廷只會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邊的青紅皂白?何況所謂青紅皂白是會變化的。俊陽侯花繽曾經是天下聞名的豪俠,察覺到危險的時候,不也棄俠為豪?武帝殺人沒錯,可是遠遠沒有達到他的期望,他以為能夠殺一儆百,實在不行就全部殺死,結果總有不怕死的人前僕後繼,一批豪傑倒下,又有一批興起,數量更多。」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及時收住,問道:「楊公當年也被捲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動捲進去的,因為我得報恩、報仇。」

  那時的楊奉無權無勢。沒能救下那位大俠,他帶著老母入京,遊走於權臣豪門之間,藉著武帝對豪傑的怒氣,數年間誅殺了導致大俠入獄的仇家滿門。

  到了這時,楊奉就再也退不出豪傑與朝廷之間的恩怨了。他充當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來了豪傑的復仇,幸運的是,他算不上最鋒利的爪牙,甚至沒資格見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餘波。

  即使只是餘波,對楊奉的打擊也不小,他丟掉了官職,失去了名聲,母親在窮困潦倒中病故,對兒子沒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滿週歲的兒子,家裡時不時著火,街上總有刺客一樣的人跟蹤……楊奉不得不東躲西藏,甚至求助於他所得罪過的豪傑。

  可能是他找錯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錯了規則,也可能是對方不肯原諒,怪事仍然不斷發生,楊奉感覺到危險就在身邊,即使搬離京城躲到外鄉,危險還是如影隨形。

  幾年之後,楊奉終於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傑,而是一個藏在暗處的幫派。

  韓孺子越聽越驚,「你是說天下豪傑是個大幫派?」

  「豪傑不是幫派,但是有一個幫派藏在豪傑們中間。我一直在尋找線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開他們的耳目。」

  楊奉將唯一的兒子託付給他人,自己改名換姓,淨身之後輾轉進入東海王府為宦,終於,發生在身邊的怪事停止了,楊奉默默潛藏、默默觀察,他相信,一個勢力如此巨大的幫派,肯定會露出蛛絲馬跡。

  「一直以來,我盯著的都是各地豪傑,直到齊王叛亂之後,我才明白自己望錯了方向:豪傑是一顆顆珍珠,有一條細線將他們串連起來,我只看珍珠,以為最大的那一顆就是頭目,其實隱藏其中的那條線才是關鍵,許多豪傑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報仇嗎?」

  「報仇?我當然要報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楊奉盯著倦侯,他只對兩個人說過實話,一個是死去的思帝,一個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我要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斬斷那條線,雖死無憾。」

  韓孺子也終於明白了,楊奉是個瘋子,羅煥章、淳于梟都是瘋子,借助名聲保命的俊陽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重奪帝位,他只能先從這些瘋子裡尋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幫我,我也可以幫你。」韓孺子說。

  「你怎麼幫我?」楊奉冷冷地問。

  「如果這世上真有一個你所說的神秘幫派,淳于梟必然是其中一員。」

  「嗯,很可能。」

  「他們很想讓天下大亂,對吧?」

  「嗯。」

  「那一名廢帝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很有用呢?」

  楊奉沉默不語。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1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16
第八十三章 話別

  侯府內外張燈結綵,準備迎接除夕之夜,楊奉將大事小情都交給府丞和賬房何逸處理,自己躲在屋子裡沉思默想。

  可想的事情許多,有過去也有未來,楊奉更願意想未來。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進來。」楊奉說,有點感謝這次干擾,再想下去,他怕自己會承受不了。

  後院的一名侍女進屋,楊奉認得她是自願出宮的宮女之一,叫什麼名字卻不記得。

  侍女停在門口行禮,「夫人問楊總管是否有空閒,夫人想見楊總管一面。」

  楊奉很驚訝,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呃……有空,請夫人稍等,我馬上過去……」

  「夫人就在門外。」

  楊奉急忙起身來到門口,果然看到倦侯夫人站在門外。

  「夫人派丫環傳我一聲就是了,何必親自前來?」

  崔小君笑了笑,「我也想出來走走,侯府這麼大,我還有許多地方沒去過呢。」

  倦侯府當然沒有崔宅佔地廣大,不過在崔家她是小姐,生活區域只佔一小塊,在倦侯府她是女主人,擁有這裡的每一塊土地。

  楊奉將夫人請進來,神情稍顯尷尬,倦侯的年紀就不大,夫人還要更小一些,令老於世故的楊奉不知該如何接待。

  「倦侯又出門了?」崔小君問。

  「倦侯出去購買年貨。」楊奉答道。

  「他最近經常出門,每次都買很多東西回來,有時候我只是隨口一說,他也非要找遍全城。」崔小君打量了一眼房間,「倦侯真是糊塗,買來的東西都送進了後宅,也不想著其他人。桂蘭,你去將倦侯買回來的茶葉、果品、布帛等等都拿一份來。」

  沒等楊奉推辭,侍女已經領命離去。

  楊奉的房間不大,擺設也極為簡單。崔小君隨意走了半圈,轉身問道:「聽說楊總管要離開侯府?」

  消息早就傳開了,楊奉沒什麼可隱瞞的,「是。正月結束之後我就去北軍任職。」

  「恭喜楊總管,北軍長史雖非顯要之職,日後卻也前途無量。」

  「我是一名太監,入軍為吏已屬破例,不會再有更大的前途了。」

  「那楊總管為何還要棄倦侯而去?」一剎那間。崔小君暴露原形,不再是文雅的倦侯夫人,而是一個心懷不滿的小女孩。

  楊奉心中的尷尬感覺終於消失,微笑道:「因為我在這裡沒什麼可做的。」

  崔小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想要裝回剛才的樣子卻已做不到,雙頰不由得紅了,低著頭小聲說:「倦侯極為敬佩楊公,視楊公為師尊……您是因為失望才離開他的嗎?」

  「失望?夫人何出此言?」

  「倦侯離開皇宮之後什麼也沒做,就是練練武功,經常出門遊逛。買回一些無用的東西,可那不怪他,都是我……」

  楊奉向夫人躬身,「夫人多慮了,我去北軍任職,正是希望能為倦侯帶來更多幫助,北軍長史總比侯府總管的幫助要大一些。」

  「原來如此,都怪我胡思亂想,請楊公不要介意。」

  「夫人心念倦侯,我只會高興。怎會介意?」

  崔小君臉更紅了,咬著嘴唇想了一會,抬頭問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助倦侯?」

  「嗯……我對持家之術……」

  「不不,不是持家。是真正的幫助。」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楊奉其實明白,但是不想承認。

  「倦侯他……應該當皇帝,大楚也需要這樣一位皇帝,不是嗎?」崔小君鼓起勇氣說。

  「夫人知道這樣的話是大逆不道嗎?」

  「就算被砍頭我也要這樣說,我瞭解太后,她根本不想選立一位合格的皇帝。只想要一名聽話的傀儡,可她的願望實現,大楚也就完蛋了。大臣們只想保住已經在手的權力,其實並不在乎宮裡的皇帝是誰,倦侯的敵人只有太后一個人……」

  楊奉走到門口向外看了一眼,他的房間比較偏僻,外面沒有人,他轉身道:「夫人是想重當皇后嗎?」

  崔小君一愣,「當不當皇后我不在意,我只是……」

  「那就請夫人今後不要再說這種話,據我所知,倦侯對現在的生活心滿意足,這也是我為何放心離開的原因,今後我幫倦侯,也是幫他不受欺負,不是幫他重奪帝位。」

  楊奉很擅長撒謊,即使面對一名過完年才十三歲的小姑娘,他也說得坦然從容,「老實說,倦侯並無稱帝的實力,幫助他不如幫助北軍大司馬韓施,他是鉅太子遺孤,在韓氏子弟當中最有資格繼位,能治軍,又有大批文臣的支持,唯一的遺憾是運氣不好,在太廟裡沒有抽到上籤。」

  崔小君呆呆站了一會,垂頭說:「韓施不是運氣不好,而是太好了,父母雖亡,舅氏仍在,娶的妻子也是大臣之女,一呼百應,因此不受太后喜愛。反倒是即將稱帝的當今太子,在京城無根無憑,母族皆在南方邊郡,正合太后心意。連大臣們也高興,他們表面上懷念鉅太子,其實不想再出現強勢的外戚,太后的哥哥上官虛一直沒有再封實職,也是太后討好大臣之舉。」

  楊奉很吃驚,雖然這些事情都來自公開的信息,可是沒人敢公開談論,倦侯夫人住在深宅之中,居然也有這樣的見識,實在不同尋常。

  但他還是搖頭,實話對一個人說就夠了,連韓孺子都能對妻子保守心中的秘密,他更不會洩露,「這些對倦侯都沒有意義,他已經遠離帝位之爭,夫人是希望他拚死一搏,還是想平安度過一生?」

  「我……當然希望平平安安,可是……我知道倦侯有心事,很大的心事。」

  果然同床之人最難隱瞞,韓孺子縱然守口如瓶,還是露出一點破綻,楊奉微笑道:「那就想辦法化解倦侯的心事,讓他忘記皇宮裡的生活,你們還年輕。要過長久日子。」

  「他真能忘記嗎?」崔小君又顯出稚氣的一面。

  楊奉甚至有點不忍心欺騙她,可他還是點頭,「他會的。」

  這三個字不全然是欺騙,楊奉自己也有一絲懷疑:倦侯太年輕了。當他習慣了眼下的這種悠閒生活之後,還肯投入一步一個危機的奪位鬥爭中嗎?

  楊奉從來不肯幫助無能之人,他去北軍,也是想觀察倦侯的雄心壯志能維持多久。

  崔小君露出甜甜的一笑,「他若不想當皇帝。我就陪他在倦侯府裡一直到老,只怕朝廷……楊公以後真的會保護他,對嗎?」

  「從我將倦侯從家中接出來的那一刻起,保護他的安全就是我的職責。」楊奉很高興能對夫人說出一句實話。

  崔小君告辭,沒一會,侍女送來大包小包的東西,楊奉都留下了。

  韓孺子從外面回府,帶來更多的吃玩之物,興致勃勃地去後宅見夫人,傍晚。他來見楊奉,要與他把酒話別。

  張有才送來酒菜,不忘介紹道:「大成居的醬肉、興安樓的燒雞、老家胡同的醃鵝掌……嘖嘖。」不等說完,張有才的口水快要流出來了。

  「去廚房偷吃去吧。」韓孺子笑著攆走張有才,親自為楊奉斟酒。

  楊奉也不客氣,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韓孺子只喝一小口,再為楊奉滿上。

  「夫人讓你來的?」楊奉連飲三懷,問道。

  「嗯,她說進入正月之後諸事繁雜。再難抽出時間給您送行。」

  「你倒是很聽話。」

  韓孺子撓撓頭,「她說得很有道理,新帝要在元月初一登基,接著要去太廟和各處祖陵拜祭。還要拜天地日月、宗室互拜……府丞看來不打算讓我休息了。」

  「這是好事,參加這些儀式,能向眾人昭示太后對你的確沒有殺心,你能更安全一些。但你還是要小心,太后只是暫時穩住了局勢,朝中的勢力比從前更加複雜。太后與崔家繃得太緊。都在小心翼翼地走獨步橋,誰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惹來猜忌,所以你很安全,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

  「殺死廢帝就是最簡單有效的挑事兒手段。」韓孺子明白這一點,他現在出門都帶著杜穿雲,「你也小心,既任軍職,一切即按軍法行事,大司馬若想殺你,輕而易舉。」

  楊奉冷笑一聲,「韓施強裝世故,內裡還只是一名不知世事的少年,他非常害怕,比你當初進宮還要害怕,他不知道誰值得信任,卻又渴望得到幫助,對我來說,這只是機會,不是危險。」

  韓施的外表看不出破綻,但是韓孺子能理解這位太子遺孤的處境:太后心意難測,大臣表裡不一,外有崔氏虎視,內有宗室暗鬥……他的確有理害怕、緊張。

  「你總是要輔佐皇帝。」

  「因為只有皇帝能與那個暗中的幫派較量。」楊奉看著韓孺子,明白少年的心事,「請你理解,如果北軍大司馬真是一名可塑之材,我會順勢而為,助他一臂之力,到時候也請倦侯順勢而為,在府中安心度日。」

  韓孺子飲下杯中的殘酒,難以想像就在多半年之前,自己還是賴床不起的寵兒,短暫的皇帝生涯改變了一切,他雖然沒有嘗過權力的真實味道,卻在最近的距離嗅到了香氣。

  「他不是可塑之材。」韓孺子肯定地說,「他對帝位的渴望甚至不如東海王,朝中文臣之所以沒有全力支持他,想必也是這個原因,猶豫不決還不如清心寡慾。」

  楊奉為倦侯斟滿一杯,倦侯年輕,缺少必備的經驗與手腕,但有一點是楊奉所欣賞的:他總能猜到最簡單、最本質的答案。

  「我再給倦侯留一道題吧:太后和崔宏誰會先出招?出什麼招?」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1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19
第八十四章以下觀上

  新帝的姓名由韓射改為韓枡,元月初一正式登基,大赦天下,啟用新年號「道沖」。

  在傳抄的邸報中,年號更換波瀾不驚,大臣遞交奏章,太后曰可,並無半點跡象暗示其間曾有過波折,史書上甚至不值得為此記一筆,全然沒有韓孺子在位時太后與大臣之間的明爭暗鬥。

  真相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幾天前,在侯府書房裡,楊奉將這件事又當成問題拋給倦侯,韓孺子這回倒不用冥思苦想,他已經掌握一些線索,足以得出結論:「半年前的那次宮變失敗了,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太后,更不是重奪南軍大司馬之位的崔宏,而是朝中的大臣。兩強相爭,都要爭取大臣的支持,太后所放棄的一切,都是在為了討好他們。」

  楊奉點頭表示贊同。

  韓孺子繼續思考,心中生出一點疑惑,「都說崔家權傾朝野,百官皆出崔氏門下,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看到呢?」

  韓孺子想起自己在位期間,崔宏在關東戰敗,滿朝震動,群臣在勤政殿爭議太傅是否與齊王勾結,雙方各有道理,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也看不出誰肯定就屬於崔家的勢力。

  至於那場宮變,參與者更多的是江湖人物,朝中官吏極少,位高者就一個俊陽侯花繽,還另有私心。

  「權傾朝野、結堂營私、禍國殃民、悖逆不道……這都是大臣的說法,你得學會辨別這些詞彙背後的含義。」

  「你是說『崔家的勢力』是大臣們編造出來的?」韓孺子難以相信。

  楊奉笑了幾聲,「你還是太年輕,可惜郭叢離京了,你真應該拜在他的門下多學一陣。」

  韓孺子更糊塗了,郭叢曾經給他講授過《詩經》,若論令人昏昏欲睡的功力,郭叢在幾位老先生當中絕對能排第一,韓孺子想不出自己能學到什麼。

  楊奉卻不做解釋,繼續道:「剛進宮的時候。倦侯以太后為敵人,可是宮變之際,倦侯卻選擇站在太后一邊,為什麼?」

  「因為皇太妃和東海王的威脅更大。是他們把我逼到太后那邊的。」韓孺子覺得這根本無需解釋,自己當時沒有別的選擇,可是話一出口,他開始明白楊奉到底想說什麼了。

  楊奉笑道:「很多人都跟倦侯一樣,被迫投向某一方。這種投靠沒有忠誠,只有見風使舵,崔家當然有自己的勢力,但那都是崔家的親友,數量不多,更多的大臣是在隨波逐流,太后逼得緊一些,他們投靠崔家,太后稍稍鬆手,他們寧願保持中立。太后若是招手,他們很可能輕易背叛崔家。」

  「可要是崔家扶植東海王當了皇帝,形勢就會調轉。」

  楊奉點頭,聰明的倦侯總讓他想起之前的另一個學生,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更長,關係也更融洽,可惜……楊奉不願再想下去。

  道沖元年元月初一,普天同慶,昨夜的爆竹香氣還未散盡,韓孺子與眾多貴戚一塊入殿朝拜新帝。各地的諸侯也都趕來,其中數位也有入宮不拜的特權,韓孺子與他們站在第一排,在禮官的指示下。向寶座上的新皇帝躬身行禮。

  韓孺子就在這時想起了他與楊奉的那次交談,心中感慨萬千,當初他坐在上面時,曾經對下面的大臣有過幻想,以為會有某位耿直大臣挺身而出,幫助自己擺脫傀儡身份。最終的結果卻是他的退位。

  如今他站在下面,仰望上面的新皇帝,終於理解大臣們當初為何無動於衷。

  登基大典結束,韓孺子回到侯府之後,立刻找來楊奉,滔滔不絕地向他講述自己的感受。

  以下觀上,皇帝就像是寶座的一部分,沒人知道那個胖乎乎的小孩究竟在想什麼,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會引來無限遐想:小皇帝向旁邊望了一眼,這表明他心不在焉,對帝位沒有清醒的認識;小皇帝輕輕扭動一下屁股,這表明他意志不堅,很可能熬不過殘酷的鬥爭;旁邊的太監說話時,小皇帝微微側身傾聽,這表明他依賴宦官,不信任大臣……

  韓孺子知道這些猜測有多可笑,也知道它們有多大威力,沒人願意幫助可能失敗的人,誰都想站在勝利者一邊,就連他自己也不例外,幫助小皇帝的風險太大,而投向太后,或者只是袖手旁觀,才是更安全的選擇。

  當初的大臣們對韓孺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宮變的時候,自己的表現不夠優秀嗎?韓孺子稍一回憶就明白了,他當時所做的一切都發生在深宮裡,除了幾名太監,無人得見,當外面的大臣們突然得到太祖寶劍時,可以得出各種各樣的結論,未必全都歸功於皇帝。

  其中起關鍵作用的人物是劉昆升和郭叢,這兩人拿走了寶劍,對大臣說什麼,大臣自然就信什麼。

  韓孺子說得口乾舌燥,仍然意猶未盡,「劉昆升只是一名宮門郎,與朝中大臣聯繫不多,郭叢不一樣,他自己曾在朝中為官,弟子為官者甚多,即使致仕在家,也仍是官場中的一員,他不喜歡我,所以刻意隱瞞我的功勞。」

  韓孺子長出一口氣,「看來還真是不能輕易得罪任何一個人,誰能想到我的命運一度被他掌握在手裡?」

  楊奉含笑傾聽,偶爾嗯一聲,一直沒有表態,等倦侯疲憊地坐下,他說:「看來轉換身份對倦侯很有好處。」

  「有好處。」韓孺子喃喃道,腦子裡混沌一片,目光中儘是疑惑,「我被你影響了。」

  「嗯?」

  「你說豪傑中有一個神秘幫派,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結果我現在覺得大臣們中間也有神秘幫派了。」

  「哈哈。」楊奉大笑,「看來你還是沒有完全相信我。」

  「如果豪傑和大臣們中間有幫派,那頭目豈不就相當於另外兩個皇帝?」

  「皇帝只有一個,但皇帝並非無所不能。」楊奉覺得今天不適合對倦侯說太多,起身道:「在我離開侯府之前,會想辦法安排倦侯去太學就讀,在那裡,你對朝廷的瞭解會更多一些。」

  「太學?為什麼不是國子監?」

  太學通常招收品學兼優的學生,國子監則偏向於勳貴子弟,韓孺子的身份更適合後者。

  「郭叢從前是國子監祭酒,但他在太學擔任教授的時間更長,如今為官的弟子大多出自太學,在那裡你對郭叢會有更多瞭解。而且國子監裡的紈褲子弟太多,學不到真本事。」

  「大臣中間到底有沒有幫派,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答案呢?」

  「因為我沒有答案,我從前只當過小吏,後來淨身當太監,離官場越來越遠,對大臣只能遠觀,無從瞭解他們的秘密。」楊奉想了一會,「朝廷不是江湖,大臣也與豪傑不一樣,或許以後你能給我一個答案。」

  楊奉佈置的作業越來越多,韓孺子壓力頗大,急忙道:「我這些天來每次出門都去市上遊逛,那裡算命的人不多,都說朝廷現在查得緊,許多算命者不是被抓就是遠走他鄉,尤其是望氣者,現在一個也看不到。」

  「別急,越是費力尋找,他們離你越遠,等他們覺得有必要的時候,自會來找你。」楊奉突然變得嚴肅,「記住,如果你懷疑某人,不要輕舉妄動,立刻通知我。」

  「你在北軍,我該怎麼通知你?」

  書房裡沒有別人,楊奉還是壓低了聲音,「小春坊有一座醉仙樓,必要的時候你去那裡找一個叫『不要命』的廚子,他能聯繫到我。」

  「不要命?他叫這個名字?」韓孺子又吃驚又好笑。

  「他做菜放鹽多,人家都說他『鹹死人不償命』,他又愛打架,所以大家乾脆叫他『不要命』,總之你去找他就對了。平時不要去,只在你一時聯繫不到我,又極需幫助的時候再去,他這個人……沒關係,你能應付得了。」

  韓孺子點點頭,心裡又踏實一些,楊奉起碼不是一走了之,安排他去太學、留下一個緊急聯繫人,都表明了真心相助。

  「我今天看到太傅崔宏了。」韓孺子急著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楊奉,就像是受寵的學生急於說出答案。

  「他終於進城了。」

  太傅崔宏表明上向太后低頭,可是一直留在南軍營內,從不出來一步,更不進城。

  「這是不是意味著崔宏要搶先出招?」韓孺子必須在意這件事,太后與崔家的鬥爭既會給他帶來危險,也可能是一次天賜良機。

  「這意味著崔宏已經出招了。」楊奉說。

  韓孺子一驚,崔宏出招了,他一點也沒看出來。

  楊奉仍不肯多做解釋,「休息吧,明天你還要去太廟祭祖。」

  韓孺子帶著疑惑回到後宅的臥房,崔小君準備了一小桌酒菜,笑道:「人家登基當皇帝,你何必如此興奮?」

  「我高興是因為自己躲過一劫。」韓孺子也笑了,他不勝酒力,可還是給夫人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兩人一邊吃一邊閒聊,韓孺子看出崔小君有心事,問道:「夫人又想起什麼小玩意兒了?明天……明天不行,過幾天我去跟你買來。」

  崔小君笑著搖頭,「之前買的東西還有許多沒開封呢,我在想正月裡……該不該回娘家?」

  「回!」韓孺子幾乎是脫口而出,發現自己答應得太快了,補充道:「只要崔家還肯放你回來。」

  韓孺子想,自己沒發現崔宏出招的跡象,崔小君或許能,然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妻子是太傅崔宏的親生女兒。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2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0
第八十五章 崔府

  不用崔小君回娘家打聽消息,元月初三,太傅崔宏對太后發出的招數就公開了,正如楊奉所說,他早已發招,只是一開始沒被外人認出來。

  太后的兄長上官虛自從丟掉南軍大司馬之職以後,一直頂著上將軍的虛銜賦閒在家,在新帝登基前幾天,受到數位大臣的舉薦。

  舉薦者有朝中大臣,也有地方官吏,很難說他們當中誰想藉機討好太后,誰受到崔家的指使,總之舉薦的奏章從各個渠道送達勤政殿,不是很多,卻也足夠引起議政者的注意。

  韓孺子在邸報中看到了這些奏章,沒有特別注意,只看了勤政殿的批覆,也就是太后的反應,太后拒絕了前幾份奏章,新帝登基的第二天同意了最後一份,任命上官虛為宿衛中郎將,專職保護皇宮的安全。

  即使遭到過親妹妹的背叛,太后還是別無選擇,只能信任親哥哥,皇宮裡接連發生意外,她的確不能再交給外人掌管。

  擔任中郎將剛剛半年的劉昆升調任北軍都尉,官銜升了半級,其實等於遭到了貶黜。

  直到這時,也沒有幾個人看出這些奏章背後的用意,可能連太后本人也沒看出來。

  韓孺子與大多數人一樣,以為這些舉薦都來自太后的授意或者默許。

  元月初三,興薦上官虛的真正用意顯露出來,都察院的一名五品官員上書,先是讚揚太后的選擇正確,以外戚擔任中郎將早有先例,接著,他毫無隱諱地指出一個問題:太后的哥哥上官虛受封,當今天子的幾個親舅舅還被困在南方卑濕之地。這不公正,應該立刻將他們調回京城。

  新帝韓枡出生不久便遭遇大難,父母雙亡,舅家吳氏被貶往南方。多年沒有過聯繫,如今又被想起來了。

  邸報還沒有印發,楊奉當天傍晚拿回來一份傳抄的奏章,對倦侯說:「這就是崔宏的奇招。」

  「崔宏要借助新帝的舅舅對抗太后?」這是韓孺子的第一個反應。

  楊奉搖搖頭,「吳氏一家離京太久。在朝中已無根基,即使回來也不會對太后造成太大威脅。」

  楊奉是不會將答案直接透露出來的,韓孺子只能繼續想,好一會之後,他終於明白過來,「這份奏章的真實含義是要昭告天下,新帝的舅舅並非上官虛!」

  楊奉嗯了一聲。

  「我和東海王是桓帝之子,尊太后為母合情合理,新帝卻是鏞太子遺孤,與太后沒有半分關聯。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卻沒有人敢於挑破,這份奏章開了一個頭。吳氏一旦回京,風向對太后就更加不利。」

  「沒錯,所以太后必須做出反擊,想一想太后會怎麼做?」楊奉又提出新問題。

  「拒絕吳氏反京?懲罰上奏的官員?」

  「大權在握的太后或許可以這樣做,可太后正在爭取大臣的支持,而大臣,必須站在『禮』的一邊。」

  「禮?」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規定了上下尊卑各色人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在所有人當中,大臣最在乎禮,禮,下可以教化庶民。上可以制約帝王。」

  「可大臣不得也守禮嗎?」

  「當然,但他們的所得遠遠多於付出。帝王不願守禮,作為至尊者,禮對他們提出的要求太多,非聖賢難以做到,而帝王不想當聖賢;庶民也不太願意守禮。作為低賤者,禮對他們來說更多的是服從與付出,所得甚少。」

  「禮就是慣例。」韓孺子輕聲道,想起皇太妃曾經說過,慣例是朝中最強大的力量,有時候連皇帝都無法突破。

  「也可以這麼說。總之太后不能直接駁回提議,等著吧,過幾天還會有更多類似的奏章,朝中有這樣一批人,維護禮儀的勁頭兒比守衛邊疆的將士還要不屈不撓,他們不會被收買,卻會無意中受到利用。」

  「太后提拔禮部尚書元九鼎,防備的就是這一天吧?」

  「太后未必能提前猜到崔家的這一招,但她知道自己的地位於禮多有不合之處,所以要借助元九鼎的支持。」

  太后與崔宏的鬥爭才剛剛開始,雙方派出的只是前哨,大將尚未出馬,很多圍觀者甚至沒看出烽火已燃。

  韓孺子只需冷眼旁觀,可他必須得去一趟崔府。

  他已同意崔小君回家省親,倦侯夫人不是普通民婦,當然不能說回家就回家,必須提前通報,不僅要通報崔家,還得通報宗正府,以確定相應禮儀。

  回想起來,韓孺子發現自己從進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就受到禮儀的束縛,他原以為這都是太后的指示,其實太后只是利用現成的慣例為己所用。

  崔家做出回覆,歡迎女兒回府省親,同時也邀請了倦侯。

  按理說,這也屬於應有的禮儀,可韓孺子還是感到意外,最終接受了邀請,想看看崔家會如何接待他這個廢帝女婿,而且崔小君也很希望能與夫君一塊回家。

  元月初七的下午,倦侯夫妻前往崔府,也就是在過去的幾天裡,為外戚吳氏呼籲的奏章開始增多,都被壓在勤政殿內,沒有得到回覆。

  倦侯拜親的禮儀同樣經過宗正府和禮部的精心設計,太傅崔宏不在家,從禮儀上省去一個麻煩,崔宏的長子崔勝與妻子迎至大門外,引領倦侯夫妻進至前廳,互拜一番,然後到正廳奉茶,寒暄數語,崔勝之妻請倦侯夫人去內宅拜見外祖母。

  正規禮儀到這裡就結束了。

  崔小君去往內宅與女眷相見,那裡沒有禮官監督,盡可以與親人互述衷腸,韓孺子卻留在正廳,低頭喝茶。偶爾抬頭與崔勝對上一眼,即使禮官已被崔家人請去喝酒,兩人仍然無話可說。

  韓孺子慶幸自己不用去見崔家老君,那個老太婆登門撒潑的形象已經深印在他的腦海中。即使崔小君總說外祖母沒有那麼壞,他也沒法改變印象。

  至於崔勝,則是那個慌慌張張跑去向外祖母求助,卻連詳情都沒打聽清楚的公子哥兒。

  今天的崔勝看上去比較穩重,就是有點心不正焉。隔會打個哈欠,好像沒有睡足。

  韓孺子終於知道什麼叫度日如年,與楊奉在書房裡議論時事,一整天都不覺得累,就算是每天的蹲馬步,他也已經習慣,能夠一次堅持下來,可是坐在崔府寬敞的正廳裡,品著據說十分昂貴的上等茶葉,不到兩刻鐘。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侯府……沒有皇宮大吧?」崔勝終於憋出一句。

  韓孺子點點頭,實在沒法開口回答。

  崔勝也覺得尷尬,嘿嘿笑了兩聲,低頭喝茶。

  門口腳步聲響,進來一個人,徑直走到倦侯身前,粗魯地打量他。

  崔勝如釋重負,立刻起身,親暱地抱著來者的肩膀,介紹道:「倦侯。這是我二弟崔騰,你們年齡相仿,大家親近親近。」

  崔騰十五六歲,臉上還帶著許多少年的稚氣。個子卻比哥哥要高半頭,身體圓滾滾的,不是很胖,也不是健壯,只能說肉很多,但是分佈均勻。像個過分高大的嬰兒。

  韓孺子起身,剛要開口說話,崔騰伸手將他推回椅子上,說:「你還我妹妹。」

  韓孺子終於體會到禮儀和慣例的好處了,可是禮官不在,他只能自己想辦法應對這種尷尬局面,於是坐在那裡微笑道:「令妹就在後宅與老君相聚……」

  「我見過她了,我讓她留下,她不同意,非要跟你走。」崔騰氣憤地說,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像是初熟的蘋果,這本應是很好看的顏色,出現在一名半大小子的臉上,卻有些怪異。

  韓孺子真擔心崔騰會對自己吐口水。

  崔勝急忙向一邊拉扯自己的弟弟,「妹妹已經出嫁,不是咱們崔家的人了,從前也沒見你對妹妹這麼關心。」

  「我關心的不是妹妹,是東海王,妹妹跟他走了,東海王……」

  崔勝怒道:「二弟,怎麼說話呢?一點規矩也不懂!」

  「我怎麼不懂規矩?他是一個廢帝,還讓著他幹嘛?等父親帶兵……」

  崔勝伸手去捂弟弟的嘴,崔騰反抗,兩人就在客人面前撕扯起來,門口有兩名僕人,這時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聽不見。

  崔小君曾經說過家裡人都不像樣,只有父親一個人苦苦支撐,韓孺子終於明白是什麼意思了,也難怪崔宏特別欣賞外甥東海王。

  崔騰後退兩步,「大哥,你別攔我,我不是來打架的。」

  「去,找你那伙狐朋狗友玩去吧。」崔勝不耐煩地說。

  崔騰盯著倦侯,「咱們擲骰子,你贏了,我沒話說,你輸了,把妹妹留下。」

  崔勝氣得臉比弟弟還紅,向外推搡,「去去,不成器的傢伙,拿妹妹當賭注,虧你想得出來。」

  崔騰被推了出去,崔勝對兩名僕人厲聲道:「不准再讓他進來,給崔家丟人!」

  僕人應是,心裡卻清楚,自己攔不住家裡的這位莽公子。

  「倦侯見諒,我這個弟弟從小嬌生慣養,十幾歲還跟小孩子一個脾氣,以後咱們多來往,互相熟悉之後你就會發現他其實很好。他在外面的朋友比我還多,大家都說他仗義疏財,以後能成為大俠。」

  韓孺子敷衍地笑了笑,若按楊奉的分類,崔騰頂多算是仗勢欺人的豪強。

  眼看兩人又要陷入無盡的沉默之中,外面匆匆跑進來一人,差點被門口僕人當成二公子給攔住,待發現這是宗正府派來的官吏,僕人急忙退到兩邊。

  禮官剛喝了幾杯熱酒,加上心中著急,又是一個大紅臉,連起碼的禮節都忘了,直接說道:「太后急召倦侯,命你即刻進宮。」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2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1
第八十六章 皇太妃的囑託

  韓孺子來不及與夫人告別,就被送進府外的馬車裡,在一隊太監和宿衛的護送下直奔皇宮。

  當他從車裡出來的時候,發現目的地並非太后居住的慈順宮,而是一條狹長的破舊小巷,隱約眼熟,恍然想起,這就是母親曾被關押過的地方,心中一沉,以為自己也要被囚禁起來。

  數名太監不由分說將廢帝擁進一座小院,然後將他推進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從外面將門關上,沒做一句解釋。

  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坦然無畏,最讓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險,而是茫然無知,房屋陰暗逼仄,飄浮著腐朽的味道,韓孺子就像是被扔進了一處陌生的地穴裡,從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有野獸撲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真想轉身砸門,求外面的太監將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沒有用處。

  「陛下來了?」一個衰弱的聲音問。

  韓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發現靠牆的角落裡有一張矮床,聲音就來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還是嗎?」

  韓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張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見,它已經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澤,但是確定無疑屬於皇太妃。

  被召進皇宮居然是為了見皇太妃,韓孺子迷惑不解,「我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說下去,休息了一會繼續道:「太后怎麼捨得讓我痛快死掉?她要一點點折磨我……」

  「是你要我來的?」韓孺子對皇太妃有幾分同情,可是實在不想聽她講述姐妹之間的恩怨。

  「是嗎?哦,沒錯,是我要見陛下,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韓孺子同樣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經退位一個月了。」

  「太后沒有殺你?」

  「看來沒有,我被封為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過得很不錯。」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聲,呼吸突然變重,劇烈地咳嗽了一陣,韓孺子想要扶她起來。皇太妃抬手拒絕,過了一會安靜下來,「怎麼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為自己飛上了天,其實身上還繫著繩索,她輕輕一拽,你就會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強。」韓孺子說,這裡即使不是皇宮,他也不會對皇太刀開誠布公。

  「說這些沒用,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我已經退位了。」韓孺子提醒道。

  「一個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為什麼找我?」韓孺子不記得自己虧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經欺騙並利用過他。

  皇太妃似乎忘記了那些事情,無力地抬起手臂,示意韓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病人的要求難以拒絕,韓孺子遲疑著在床邊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塊硬木板,只有一層極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后的折磨。」

  韓孺子從皇太妃臉上、手上看不到傷痕。她所謂的「折磨」顯然只是一種說辭,沒能看到太后受到懲罰對她來說大概就是一種折磨。

  「我的屍骨不可能進入皇陵,死後無法陪在思帝身邊,是我最大的遺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城西有一座報恩寺,那裡有思帝的一塊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災的,那是他小時候……不管怎樣,那塊牌位肯定連著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抬起床裡的那隻手,將一件東西塞到韓孺子手中。「這裡有我的魂魄,幫我把它掛在牌位上,只有你能做這件事,你當過皇帝,鬼神也得讓你三分。」

  韓孺子低頭看去,手心裡是一條玉製的白色小魚,兩隻眼睛卻是紅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著一根錦繩。

  「人死後真有魂魄吧?」皇太妃問道。

  「有吧。」韓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是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去報恩寺,將它掛在牌位上。」

  「這就夠了,你的話比宮裡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韓孺子也撒過謊,可此刻實在不適合提起,他問道:「就這件事?」

  「嗯,抱歉,我害過你,卻要求你幫忙。」

  「太監們可能會將玉飾要走。」

  「如果那樣,我就認命吧。」皇太妃嘆息道。

  她好像無話可說了,韓孺子起身,沒有告辭,輕輕走到門口,敲了兩下,外面有人將門打開,他走出陰暗壓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感到一陣輕鬆。

  一名太監走過來,盯著韓孺子的手掌,韓孺子也不做解釋,將手中玉飾交出去,太監接在手中,躬身道:「請倦侯在此稍候。」

  太監匆匆離去,想必是拿著玉飾去見太后。

  韓孺子不想回屋裡去見皇太妃,就在小院裡來回踱步,見太監們管得不嚴,他又到來院門外,站在巷子裡前後觀望,幾名太監互望一眼,沒有干涉,但是跟著出來,分別站在兩邊,無聲地給倦侯規定了一個活動範圍。

  韓孺子無意亂跑,只想在寬敞的地方透口氣,可他怎麼也無法擺脫一個念頭:這裡曾經屬於他,哪怕只是名義上的皇帝,他也能調動苦命人和宮門郎為自己做事,現在他卻如囚徒一般站在這裡,說出的話對太監們不會再有半點威力。

  隔壁的院子裡走出一名太監,衣衫襤褸,懷裡抱著幾根木柴,驟然見到巷子裡的馬車與人群,明顯嚇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經來不及,拋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頭髮抖。

  只是一照面。韓孺子認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監景耀。

  太后對沒見過面的謀逆者大肆殺伐,對身邊的不忠者似乎更願意網開一面,看著他們由高處跌落,在泥土中掙扎。

  兩名太監走過去。對從前的頂頭上司連罵帶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沒出來,數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個時辰,請示的太監匆匆跑回來。「請倦侯上車。」

  韓孺子坐在車裡,幾次掀簾向外窺望,以確認馬車真的是在駛往宮外,直到出離宮門之後,他才安穩地坐好,只覺得渾身陣陣發軟。

  在倦侯府門口,太監請倦侯下車,順便將玉飾歸還,仍是一句話不說。

  倦侯府裡已經亂成一團,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宮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宮門以外急得跺腳,他們打聽不到一個字。

  張有才一直守在外面,只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幾乎都迎了出來,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腫了。

  韓孺子下車,命府丞賞賜送行的太監,向眾人笑了笑,然後牽著夫人的手徑回後宅。

  「我以為……我以為……」崔小君怎麼也止不信眼淚,這回卻是喜極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沒事,是皇太妃要見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驚,總算止住淚水。

  韓孺子拿出那條玉飾,將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太后居然允許你去見她。還允許你將玉飾帶出來!」崔小君更驚訝了,「你真要去報恩寺嗎?」

  「既然答應了,有機會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塊去,報恩寺名聲很大,都說那裡的菩薩最靈,我要給你多燒幾柱香。」

  「給咱們。」韓孺子笑道。

  「你不會……再去皇宮了吧?」

  「這可難說。朝廷典儀我必須參加,太后召見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說你想『回』皇宮嗎?」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這個問題。

  韓孺子搖頭,「那裡是一座監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裡面,太后又何嘗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想有有朝一日能將母親接出來。」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輕聲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輕視的滋味有多難受,可我也知道爭權奪勢的路有多難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進去。」

  「我現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爭也爭不了,你放心吧,我不會那麼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歡現在的生活,越平淡越開心,挪開夫君的胸膛,她說:「等天暖一些,我要將後花園收拾出來,那裡地方很大,浪費就可惜了。」

  「好,咱們一塊收拾花園。」

  入夜不久,韓孺子去見楊奉,只有這位總管白天時沒去門口迎接倦侯。

  韓孺子並不在意,將事情說了一遍,最後問道:「太后到底是怎麼想的?」

  楊奉搖頭,「別問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

  在楊奉看來,倦侯此次入宮與朝廷鬥爭並無關係,「你害怕嗎?」他問。

  韓孺子盯著楊奉,好一會才道:「老實說,我被嚇壞了,成王敗寇,可失敗者的遭遇比『寇』要慘多了,相比之下,殺頭反而更仁慈些。」

  「很好。」楊奉點頭道。

  「很好?」

  「如果一個人不瞭解面對的危險是什麼,那他的挺身而出只是魯莽,不是勇敢。倦侯害怕失敗,說明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了。記住,沒人逼你,即便只做倦侯,也比你從前的生活要好得多。」

  「倦侯的生活可得穩定?」

  楊奉不語。

  韓孺子早已做出選擇,「皇太妃說得沒錯,我的身上還繫著一條繩索,不只是太后,無論誰在另一端扯拽,我都會跌到地面。」

  他頓了頓,「楊公無法忍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我也不能。」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3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2
第八十七章 瘋僧瘋語

  除了一點雄心壯志,韓孺子什麼也沒有,所以只能等待,耐心等待。

  正月最後一天,楊奉走了,前往北軍擔任長史,臨別時告誡倦侯:「不可輕舉妄動,如果有人主動接觸你,一定要告訴我。杜氏爺孫可信,但他們是江湖人,不要對他們說太多。」

  韓孺子記住了,他倒盼望著能有人來,哪怕是挑釁也好,可日子一天天過去,越來越平淡,倦侯府從來沒有客人登門,走在街上也沒有陌生人突然衝上來,皇宮裡的傀儡生涯在回憶中反而變得波瀾壯闊。

  廢帝似乎被人遺忘了。

  三五天一送的邸報裡也沒有多少新鮮事,太后最終沒能抵住朝臣的連番上書,將新帝的三個舅舅召回京城,給予重賞,卻沒有安排實權職位。太后與崔家的鬥爭至此告一段落,起碼表面上如此,韓孺子沒有別的消息來源,只能猜測雙方都在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春暖花開,崔小君興致勃勃地拾整後花園,韓孺子覺得自己該去報恩寺完成皇太妃的心願了。

  報恩寺不是市坊,普通香客只能進到前殿燒香禮拜,想要見到先帝的替身牌位,得經過寺廟、宗正府、禮部、僧正司等多方允許,韓孺子正月就提出申請,直到三月才陸續得到回覆,最終在四月初三得以成行。

  崔小君準備了大量禮物,金銀、香油、食物、衣物、珠串等等應有盡有。只要是報恩寺登記在冊的和尚,人人都有一份。

  各方衙門最終證明他們拖延得這麼久,是有一點道理的,整個上香過程極其順利。從倦侯及夫人離府的那一刻起,一切按部就班,數名使者輪番前往報恩寺通報倦侯的位置,並帶回僧人們的情況。

  這一天報恩寺只接待倦侯一行人。

  韓孺子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帶兵打架,可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鬥。他甚至連戰利品都要給對方提前準備好。

  作為「勝利」的一方,報恩寺給足了面子,住持和十幾名僧人出寺迎接,眾星捧月一般將年輕的夫婦二人迎入寺內客房,喝茶休息之後,前往正殿拜佛,廢帝在這裡也得彎下膝蓋,將神佛當成列祖列宗對待。

  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拜佛、拜菩薩,每拜一座殿之後,都要休息一小會。品嚐寺裡的素食,聽高僧誦經、與住持聊天。

  午時之後才是此次上香的重頭戲給僧人分發施捨,崔小君從僕人手裡接過一包包的東西,交給另一位僕人,這名僕人再轉給被叫到名字的和尚。

  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韓孺子站在夫人旁邊,不停地合什行禮,覺得比當皇帝還累。

  傍晚時分,正規流程終告結束,倦侯夫婦去禪堂坐了一會。感受一下氣氛,崔小君回客房休息,韓孺子則在住持的引領下去給先帝的替身牌位上香。

  明天上午燒香乞願之後,他們才能回家。

  供奉牌位的房間不大。打掃得一塵不染,住持老和尚對著牌位誦了一會經文,識趣地退下,只留下倦侯和一名隨從。

  張有才長出一口氣,小聲道:「沒想到上午這麼麻煩,寺裡的和尚也太小氣了。連晚飯都不管。」

  「僧人過午不食,咱們得入鄉隨俗。」韓孺子也是從禮官那裡聽說的,所以中午多吃了一點,現在倒不是很餓。

  張有才揉揉肚子,「跟著杜氏爺孫練了這麼久的蹲馬步,終於有點用處,站了一天,居然能堅持下來。」

  韓孺子笑笑,來到供桌前,觀看上面的牌位,牌位擺在一座小型木龕裡,細看時,發現牌位外面還裹著一塊黃綢,想必是為了遮擋先帝的名諱。

  韓孺子取出玉飾,輕輕放在木龕裡,低聲道:「咱們沒見過面,我是你的弟弟韓孺子,受皇太妃之托,將這件東西送來……就是這樣。」

  張有才跪在蒲團上,向牌位磕了幾個頭,說道:「思帝陛下,咱們也沒見過面,可是請您保護我家主人平平安安。」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你先出去,我在這裡單獨待一會。」

  「是。」張有才又向牌位磕了一個頭,起身退出。

  韓孺子獨自站了一會,怎麼也找不到感覺,他不認識這個哥哥,也不知道正常人家的兄弟該怎麼相處。

  他雙手合什拜了兩下,準備離開。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好像有什麼人在大喊大叫,張有才推門而入,驚慌地說:「主人,我保護你!」

  「怎麼回事?」

  張有才一臉茫然,這時外面的聲音更清晰一些,分明是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喊:「著火啦!著火啦!」

  韓孺子一驚,急忙走到門口,朝客房的方向望去。

  沒有火情。

  張有才幾步跑到住持身邊,「火在哪呢?」

  住持老和尚一臉苦笑,「阿彌陀佛,沒有火,是名瘋僧在亂叫。」

  張有才和韓孺子轉身看去,只見四名僧人正在牆角處合力按住另一名僧人。

  「堂堂報恩寺裡還有瘋和尚?」張有才不太相信。

  住持走到倦侯面前,合什道:「他不是本寺僧人,不知從哪裡來的,向來瘋瘋癲癲,前任住持看他可憐,允許他在寺中借住。他時來時不來,一個月前離寺雲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藏在後寺,我們居然也沒看發現。衝撞貴人,罪過罪過。」

  韓孺子並不在意,「既是寺中僧人,也該得一份施捨。請住持放人,喚他過來。」

  住持面帶難色,尋思了一會,還是對眾僧道:「放開光頂。」

  張有才笑出了聲,「和尚的法號叫『光頂』。還真是……真是坦率。」

  住持只是苦笑,「要不然怎麼說他是瘋僧呢。」

  瘋僧光頂力量不小,那幾名僧人剛一鬆手他就跳了起來,四處看了看,「奇怪,好大的火光,怎麼說沒就沒了?」

  「哪來的火,是你睡魘住了吧。」一名僧人氣喘吁吁地說。

  光頂突然拔腿前衝,他身邊的四名僧人根本來不及阻攔。眨眼工夫,光頂跑到倦侯身邊。二話不說,圍著他繞了一圈。

  韓孺子倒不害怕,伸手示意其他僧人不必相助,向光頂合什道:「和尚可好?」

  光頂全身髒兮兮的,頭髮有兩三寸長,看不出年紀,一雙眼睛卻極為明亮,盯著倦侯看了一會,突然轉身,衝倦侯撅起屁股。「讓它說,嗯,我們挺好。」說罷,噗地放出一股臭氣。

  張有才護在主人身前。「大膽光頂……吃素的和尚也這麼臭……」

  韓孺子掩鼻躲開,住持揮動袍袖,「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光頂,你不怕死後墮入地獄嗎?」

  光頂哈哈大笑。口誦一偈:「放盡腹中氣,身空體亦空。請佛心頭坐,地獄笑撞鐘。老和尚,你擔心我墮入地獄,我卻擔心你永淪人間,沒有出頭之日呢。」

  住持不願與瘋僧爭論,一邊誦經,一邊示意另外四名僧人動手攆走光頂。

  瘋僧那一句「永淪人間」卻令韓孺子心中一動,上前一步道:「且慢,同為報恩寺僧人,不可區別對待,張有才……」

  「咱們的施捨是按人頭準備的,一點多餘也沒有。」張有才不願給瘋僧好處,「都怪住持,有瘋僧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怪我、怪我。」住持笑著承認,「倦侯不必費心,寺裡僧人眾多,我們勻一份給光頂就是了。」

  瞧住持看光頂的眼神,事後勻給他的大概只有一頓棍棒。

  「佛看世人平等,世人看佛卻分大廟小廟、金身泥身,瘋和尚不是和尚嗎?」光頂不依不饒。

  韓孺子向張有才道:「大師說得對,給他銀子。」

  張有才摀住腰間荷包,「不是吧,主人,聞人家臭氣就夠倒霉了,還要給錢,這、這上哪說理去?」

  韓孺子笑道:「不可拿世俗眼光看待高僧。」

  張有才聽不懂那些瘋話,自然也就不覺得對方是高僧,嘴裡嘀咕道:「高僧……也沒見有多高。」不情願地從荷包裡拿出一小塊銀子,見主人神情不滿,只得又拿出幾塊,湊夠十兩,遞給瘋僧。

  光頂不客氣地一把抓過去,放在嘴裡咬了兩下,隨手扔掉,「與其施捨我銀子,不如給我點別的。」

  張有才氣得臉通紅,四名僧人急忙去揀地上的銀子,要還給倦侯。

  韓孺子卻越發恭謹,問道:「大師想要何物?」

  「剛才我看到你全身紅光,像著火一樣你將身上的衣服捨我吧。」

  「那可不行!」張有才急忙拒絕。

  光頂也不強求,大笑數聲,突然向前一躥,將倦侯扛在肩上就往前跑。

  張有才和住持等人都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追趕,大叫著命令光頂放人。

  韓孺子也嚇了一跳,揮拳往光頂背上砸去,梆梆幾聲,就像是擊在枯木上,震得手疼。

  光頂對寺內路徑極熟,拐了幾個彎,將倦侯放下,「小氣的施主,沒意思。」說罷自己跑了。

  張有才等人追上來,圍著倦侯道歉,住持又叫來幾名僧人去追光頂,無論如何要讓他請罪。

  光頂人影已無,聲音卻在:「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哈哈,天下驚!」

  住持一邊為倦侯撣灰,一邊說:「倦侯恕罪,光頂平時沒這麼瘋,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念的東西也是胡言亂語,絕非佛門之語。」

  韓孺子越發覺得瘋僧的話中別有深意,或許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3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2
第八十八章 不醉不歸

  報恩寺遭遇意外,張有才氣得要將光頂「燒個精光」,韓孺子卻無意追究,住持千恩萬謝,當晚特意增加十四名高僧徹夜誦經,為倦侯夫婦祈福,瘋僧一事就這樣被壓下去,隨行的禮官佯裝不知,對他們來說,一切沒有事前安排好的意外,都不存在。

  崔小君回府之後聽說了這件事,沉吟道:「沒準他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可惜我無緣得見。」

  「還是不見的好,那個瘋僧……瘋得不像話。」韓孺子一想起來鼻子裡還有股臭氣。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語、非常之事。」崔小君家裡也有佛堂,從前沒少讀佛經,微有些困惑地說:「『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聽上去不像佛家語,倒像是民間讖語……算了,夫君不要當真,或許那真是個無聊的瘋和尚。」

  韓孺子一笑置之,上床躺下,心裡卻不能不當真。

  在他看來,那句似通非通的詩並非蘊含深義的讖語,而是一條簡單的謎語,出謎的人很瞭解倦侯近幾個月的行蹤。

  過去的幾個月裡,韓孺子隔三岔五出去閒逛,購買各種好吃、好玩之物,隨從一開始還限制他的去向,慢慢地懈怠下來,睜一眼閉一眼,任憑倦侯與商販討價還價。

  韓孺子最常去的地方是東西兩市,尤其是離家比較近的東市,那裡有一條小巷,聚集了大量的算命先生,望氣者從前也在其中,齊王兵敗之後,望氣者或被抓或逃亡,一個月前才有所恢復。

  韓孺子以為在那裡能找到淳于梟的線索,楊奉所謂的神秘幫派也有可能主動接觸廢帝,可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

  「朝陽明日不東昇,赤焰西衝天下驚。」

  韓孺子心想,瘋僧光頂或許在提醒他:要找的人不在東市,而在西市。

  西市他也去過。那裡同樣有算命者,數量比東市少多了,只佔據一條巷子的幾個門臉。

  身為一名廢帝,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表現得太有目的性。因此,足足等了半個月,他才前往西市,宣稱要買一些布匹給府裡的人裁製新衣。

  西市布店眾多,韓孺子騎著馬。在哪家店門外停下,張有才就進去跟掌櫃交談,杜穿雲和另外兩名隨從在外面陪著倦侯。

  裡面的夥計捧出布樣,韓孺子點頭,就是要一匹,搖頭,夥計再換一種。

  杜穿雲不太愛逛街,主人乘馬,他在地上步行,心裡更不高興。抱著肩膀打哈欠,說:「府裡總共一百來人,要買多少布料啊?我看連做壽衣都夠了。」

  府裡人都知道少年教頭不會說話,倦侯不在意,另外兩名隨從自然也不在意。

  「多做幾套,經常換新衣裳不好嗎?」韓孺子笑道。

  杜穿雲看看身上的衣服,「當然不好,練武之人,衣服越新穿著越不舒服……」

  話還沒說完,倦侯已經拍馬往前走了。杜穿雲對走出店門的張有才說:「勸勸你的主人,他現在越來越有紈褲子弟的派頭了。」

  店裡會派夥計將選好的布料送到倦侯府,張有才只管付錢,拍手笑道:「紈褲子弟有什麼不好?多少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杜穿雲又是撇嘴又是搖頭。

  韓孺子沒找著「赤焰西升」。卻在前方看到了「紅火」兩個字。

  那是一間關門歇業的店舖,看樣子有段時間無人打理了,門板斑駁陳舊,兩邊貼著的春聯只剩下一小截隨風飄動,字跡暗淡,若非特意觀看。很難被人發現。

  「紅火」就是「赤焰」,可接下來該找誰呢?韓孺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過頭了,沒準那真是一名單純的瘋僧,自己心中有事,才會受到吸引。

  四名隨從跟上來,張有才感慨道:「西市這麼熱鬧,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也有開不下去的店舖。」

  另一名隨從笑道:「店主也是糊塗了,在大名鼎鼎的不歸樓對面賣酒,偏偏又是這麼小的店面。」

  「這裡從前是賣酒的嗎?那可真是選錯了地方。」張有才也有同樣看法。

  韓孺子扭身看去,對面就是一座高大的酒樓,街上人來人往,路過門口的時候都忍不住提鼻子一聞,好像這樣就能佔點便宜似的。

  韓孺子沒聞到酒味,一抬頭,與樓上的兩道目光對上了,那人好像只是到窗口隨意一望,馬上了退回去。

  到了這個時候,韓孺子再無懷疑,指著酒樓說:「這裡很有名嗎?」

  張有才和杜穿雲對這種事沒有經驗,年長的隨從舔舔嘴唇,「『不醉不歸,一醉入仙』,說的是就是不歸樓和醉仙居,在京城,這兩家絕對是第一流的品酒之處,還有南城的……」

  「今天不急著回府,就在這兒吃了。」

  倦侯發話,隨從當然高興,樂顛顛地前頭帶路,韓孺子跳下馬,將韁繩交給隨從,笑著對杜穿雲說:「怎麼,你不能喝酒嗎?」

  「我酒量好著呢,可是」杜穿雲皺著眉頭,「你要是打算天天過這種日子,不如把我們爺倆兒放走吧。」

  韓孺子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到處閒逛的目的,這時也不打算說,「那可不行,你們爺倆兒救過我,我得報答你們,讓你們過衣食無憂的日子。」

  光是「衣食無憂」四個字就令杜穿雲頭痛不已,他喜歡江湖,習慣了四海漂泊的日子,初進侯府還有幾分新鮮,到了現在只覺得無聊,捏捏自己的肚子,好像連肥肉都長出來了,「不行,哪天我得找楊奉,只要他……」

  張有才從後面推著杜穿雲前行,「真是怪人,有福不享,非要遭罪,喝酒去、喝酒去,我就不信江湖上的酒比這裡還好。」

  午時未到,酒樓裡的客人不是很多,夥計請他們上雅間,韓孺子只要樓上臨窗的位置,「風景也是一道好菜。」

  夥計對這種附庸風雅的人見多了,笑道:「從這裡正好能望見太掖池的外湖,運氣好的時候,或許能看到宮裡的畫舫,不過今天夠戧,公子來得太早了些。」

  張有才在後面不屑地哼了一聲。

  韓孺子還真沒有資格嘲笑夥計,他在宮裡只有一次去「捉姦」的時候看過一眼太掖池,之後就再也沒到過水邊,更沒見過遊船畫舫是什麼樣子。

  韓孺子到樓上靠窗坐下,由夥計推薦了幾樣酒菜,張有才將椅子和桌面又擦了一遍,得到主人的允許之後,與其他隨從興高采烈地找另一桌坐下,拍桌子要酒,杜穿雲畢竟年輕,幾句話就拋去心頭的小小不滿,挽起袖子要與兩名年紀大的隨從鬥酒。

  倦侯和夫人心軟,管教不嚴,僕人自然也就比較隨便。

  韓孺子放眼向窗外望去,果然在遠處看到一片水,那水應該通往皇宮,近處是鱗次櫛比的房屋,街上人聲鼎沸,在樓上聽著卻不刺耳。

  酒菜端上來,韓孺子挨樣嘗了嘗,確實別有風味。在他身後,隨從們呦五喝六,杜穿雲年紀雖小,酒量卻大,而且要用大碗暢飲,張有才跑過來幾次,見主人不需要服侍,跑回去放心吃喝起來。

  韓孺子的目光終於掃向對面的客人,客人也在看著他。

  那是一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頭上戴著一頂像是道士冠的帽子,身上卻穿著書生的長衫,三縷長髯,相貌不俗,讓人猜不透他的身份。

  「這位公子好像不常來這裡。」客人先開口了。

  樓上只有三五桌客人,互相聊天倒也尋常。

  「第一次。」韓孺子舉杯道。

  「公子若不嫌聒噪,我有一點小小提醒:午前飲酒易傷肝,不妨以鮮魚佐之。」

  韓孺子拱手稱謝,叫來夥計,給兩桌都上時鮮魚肴,然後順理成章地請對面那人過來並桌飲酒,張有才等人打量了那人幾眼,見他比較文雅,沒有特別在意。

  「在下林坤山,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韓。」韓孺子沒報出自己的名字,林坤山也不多問,只以「韓公子」相稱。

  兩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隔桌四人已經喝到酣處,張有才酒量最小,但是不敢喝太多,還能勉強保持清醒,兩名成年隨從已經面紅耳熱,杜穿雲搖搖晃晃,雙方都不肯服輸。

  林坤山稍稍壓低聲音,說:「時值暮春,韓公子怎不出城踏青?」

  「也有此意,只是不知何處風景值得一觀。」

  林坤山點點頭,往桌上倒了一點酒水,以指蘸酒,寫了幾個字,嘴裡說:「此處最佳。」

  小南山暗香園,等韓孺子看過,林坤山將字跡抹去,起身拱手告辭。

  韓孺子聽說過小南山,那裡並非知名的踏青之地,暗香園則從未有過耳聞。

  他心中很興奮。

  午時過後,倦侯一行人回府,韓孺子身上儘是酒氣,沒有去後宅,就在前廳休息,張有才歪歪斜斜地去叫醒酒湯,杜穿雲喝多了更不守禮儀,坐在一張椅子上呼呼大睡。

  韓孺子在廳裡來回踱步,思索下一步計畫,他不會通知楊奉,那個太監自從去了北軍之後就再也沒有來信,韓孺子打算得到更多信息之後再說。

  廳裡沒有其他人,剛剛還在大睡的杜穿雲突然跳起來,來到倦侯身邊,緊緊握住他一條胳膊,嚴肅地問:「你怎麼會與江湖術士打交道?」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3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3
第八十九章 過界

  杜穿雲年紀雖小,卻是個真正的老江湖,他穿著侯府僕人的服裝,對方沒看出他的來歷,他卻一眼認出林坤山必是江湖術士,當時也不戳穿,直到回家之後才向倦侯侯言明。

  韓孺子開始還想抵賴,笑著推脫說:「只是隨便聊天,就算他是江湖術士也沒關係吧。」

  杜穿雲臉上紅撲撲的,神情卻很嚴肅,「倦侯,我打娘胎裡就開始行走江湖,別的不懂,這點小把戲可瞞不過我,你們兩人可不是『隨便聊天』。你若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說實話,信不過,我這去找爺爺,收拾包袱走人,不在這兒礙眼,日後府裡真出了大事小情,江湖朋友也不會笑話我們杜氏爺孫沒本事。」

  韓孺子被說得啞口無言,臉也紅了,恰好張有才端著醒酒湯進層,他低聲道:「待會去書房裡說。」

  張有才一臉傻笑,努力保持身體平衡,「『不醉不歸』,我就沒醉,不也回來了?」

  「往哪走呢?」杜穿雲上前接過托盤,碗裡的湯已經撒了一半,他將托盤放在桌上,拉著張有才往外走,「走,我帶你找地方吐去。」

  「好吃好喝的一頓酒席,幹嘛要吐?」張有才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跟著出去了。

  韓孺子沒喝多少酒,這時一下子全都醒了,呆呆地坐了一會,拔腿向書房走去。

  沒過多久,杜穿雲來了,也不敲門,直接進屋,臉色差不多恢復正常,看不出剛剛醉過,「張有才睡覺去了,嘿,那點酒量,還好意思說他跟我拼過酒。」

  韓孺子起身走到杜穿雲面前,恭敬地抱拳行禮。「我得向你道歉,我既然留你當保鏢,就不該對你有所隱瞞。」

  杜穿雲無所謂地一揮手,「你也不用事事坦白。可那個林坤風明顯是騙術門裡的人,我怕倦侯上當,萬一出點事兒,我們爺倆兒沒法向楊奉交待,那個死太監……你知道……」

  杜穿雲無奈地搖頭。

  韓孺子問道:「你們跟楊奉到底是怎麼結識的?你只說欠他一條命。從來沒告訴我詳情。」

  「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和爺爺常年行走江湖,朋友比較多,有一位交情不錯的朋友叫做趙千金,白馬縣人士,不知怎麼跟望氣者攪和在一起,楊奉捉拿欽犯的時候,把趙千金給殺了,我們當然得報仇……你臉色怎麼變了?」

  「淳于梟!」韓孺子脫口道,不知自己臉色有變化。「原來你也知道望氣者!」

  「當然知道,那也是江湖中的一行,跟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也能交得上朋友,可淳于梟他們過界了。」

  「過界?」

  「怎麼說呢……」杜穿雲皺眉沉思,希望用簡單的語言向倦侯說清江湖的規矩,「就說淳于梟吧,他蠱惑齊王造反,我們不在乎,還挺佩服他。朝廷追捕他,我們也不在乎,必要的時候還得收留他、幫助他,可淳于梟自己想造反。那就是過界了,我們不僅不幫他,見面了還得收拾他。」

  韓孺子聽糊塗了,「蠱惑齊王造反和他自己造反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蠱惑別人造反,那是生意、是本事。關鍵是蠱惑,不是造反,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想造反,我順著你說,賺點錢養家餬口,這有罪嗎?是你自己要造反,不是望氣者逼你造反。這就像你愛看奇術,我表演踏雪無痕,然後收你點錢,沒錯吧?」

  韓孺子笑著點頭。

  「可我要用輕功跳進你家偷東西,甚至殘害人命,那就為江湖所不恥了。望氣本來就是三分實七分虛,說得越大越好,你想成仙,他也說『三年小成、十年飛昇』,可淳于梟真的自己要造反,那就跟賣藝不成直接搶錢、白天展示輕功晚上偷東西一樣了。」

  「江湖規矩和朝廷律法不太一樣。」韓孺子聽懂了杜穿雲的意思。

  「那是,我們江湖上的規矩更合理。」杜穿雲大言不慚。

  韓孺子並不覺得江湖規矩更合理,但他確實開始明白江湖人的行事準則了,「酒樓裡的那個林坤山就是淳于梟的人。」

  「你確定?」

  「我聽楊奉說過,淳于梟用過許多化名,其中一個叫林乾風,乾對坤、風對山,林坤山就是林乾風。」

  「你是有意等他?」

  韓孺子將瘋僧光頂的事講述一遍,最後說:「我答應要替楊奉找出淳于梟,如果淳于梟真想造反的話,很可能會對我這個廢帝感興趣。」

  「如此說來咱們的目的是一樣的!楊奉這個死太監,也不提前知會一聲。」杜穿雲恨恨地說,心裡對「死太監」還是很佩服的,「我和爺爺也想抓住淳于梟,弄清楚他是不是真要造反,如果是的話,沒啥說的,我們認錯了趙千金,從此不再為他報仇,如果不是,就算楊奉對我們有饒命之恩,該報的仇還是得報!」

  杜穿雲的話擲地有聲,韓孺子笑道:「淳于梟要造反的證據太多了,既然你也是知情者,那太好了,把你爺爺請來,咱們一塊商量個對策,然後想辦法通知楊奉。」

  「必須告訴他們兩人嗎?」

  「為什麼不?」

  杜穿雲不愛坐椅子,跳到旁邊的一張凳子上,蹲著對倦侯說:「你想啊,爺爺會說『這事太危險,你們老實待著,交給我處理』,楊奉會說『嗯,你們做得很好,放心吧,我已經定好計策』,過兩天他又會說『那不是淳于梟,只是他的一個弟子,希望下次你們的信息能準確一點,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韓孺子笑了幾聲,「你學得還真像。」

  「林坤山應該不淳于梟本人吧?」杜穿雲問。

  「年紀和相貌跟傳說中的不像。」

  「那不就得了,做事得做實,咱們連淳于梟在哪都不知道,說出去豈不讓爺爺和楊奉笑話?」

  「你是說咱們自己找出淳于梟?」韓孺子本來確有此意,被杜穿雲一說,反而有點含糊了,這名少年江湖經驗豐富,說到出謀畫策,比楊奉可差遠了。

  「難不成做什麼事都要靠長輩?那這一輩子也休想讓人瞧得起。」

  這句話打動了韓孺子,皇權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離他已經很遠,如果個人的十步之內也經營不好,皇權只會離得更遠。

  「就咱們兩個人?」

  「我會找外面的人幫忙。」

  「你寧願找外面的人,也不找你爺爺和楊奉幫忙?」

  「哎,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這是主導別人和被人主導的區別,爺爺和楊奉會讓咱們讓到一邊去等著,我找的人自然聽我的。」

  「主導別人和被人主導好吧,告訴我你想找誰,還有具體計畫。」

  「幹嘛?不相信我嗎?」

  「我不想被你主導。」

  杜穿雲愣了一會,笑了,從凳子上跳下來,「嗯,有點上道兒了,我差點以為你沒希望了。記得鐵頭胡三兒嗎?」

  韓孺子點點頭,他記得這個人名,聽過聲音,卻沒有見過本人。

  「他在京城有不少朋友,或許能打聽到林坤山和那個瘋和尚的底細。」

  韓孺子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好,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那是當然,你等我消息。」

  「不行,我得和你一塊去。」韓孺子牢牢記住了「主導別人和被人主導」的區別。

  杜穿雲上下打量倦侯,「看不出來,你還有幾分膽量。」

  「這是咱們兩人的計畫,誰也不能甩開誰。」

  「好,你跟林坤山約過時間嗎?」

  「沒有,他只寫了地點,沒寫時間。」

  「那就不著急了,明天晚上……」

  張有才敲門進來,睡眼惺忪,看到杜穿雲一下子變得精神,「咦,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最討厭書房嗎?」

  「有看書的工夫還不如蹲馬步、練套拳。」杜穿雲鄙夷地打量房間裡的書籍,突然抖了兩下,像是突然發現自己落入了敵人的陷阱,急忙往外跑,雙手不停在身上拍打,「晦氣,真是晦氣,竟然在書房裡待了這麼久……」

  張有才呆呆地說:「不學無術的傢伙。」

  韓孺子隨手拿起一本書,心裡卻在琢磨他與杜穿雲能做成什麼事。

  倦侯夫人崔小君這些天來一直忙著重整後花園,目前已有成效,晚飯的時候她就在說那些花花草草,上床之後仍是意猶未盡,突然說:「你今天怎麼不愛說話?」

  「啊?白天喝酒,頭有點疼。」

  「你該愛惜身體,這兩天不要出門了。」

  「嗯。對了,明晚我要夜練,就在書房休息了。」

  「什麼武功,還要夜裡練?」

  「吸取……日月精華,也不是每天夜裡都要練,偶爾,我不想打擾你。」

  崔小君噗嗤一聲笑了,「你是要得道升仙嗎?我覺得你最近好像連呼吸都不正常了。」

  「是嗎?」韓孺子已經養成一有機會就運行逆呼吸的習慣,雖然沒什麼用處,可他心裡還存著一線希望,以為孟娥某天會突然出現,檢查他的內功進展。

  他轉過身,看著妻子的身影,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忍不住上前輕輕吻了一下。

  「啊。」崔小君猝不及防,推開丈夫,轉身衝向另一邊。

  韓孺子輕輕笑了一聲,仰面躺好,踏實地入睡。

  崔小君等了一會,發現丈夫的呼吸又變得有些古怪,顯然是已經睡著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還有幾分失望,在被子下面慢慢移動手臂,握住丈夫的一隻手,也睡著了。

  一夜無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4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4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章 賭局

  書房裡,杜穿雲上下打量倦侯,「你穿成這個樣子要幹嘛?」

  韓孺子裡面穿著平時的練功衣,外面裹著一件長長的黑色披風,頭上戴著遮雨的斗笠,「咱們不應該隱蔽一些嗎?」

  杜穿雲已經換掉僕人的衣裳,穿著短衣長褲,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剛結束晝間勞作的普通少年,「你這個樣子不叫隱蔽,是在警告外人不要干涉你做壞事,你說他們會不會聽?尤其是那些巡街的官兵會不會聽?」

  杜穿雲說話總是很衝,韓孺子習以為常,摘下斗笠,問道:「說吧,我該怎麼裝扮?」

  杜穿雲接過斗笠扔到一邊,「不要披風……算了,你的模樣一看就是公子哥兒,留著披風吧,不要斗笠,你就是被我帶去賭錢的富家子弟,多帶銀子,備用。」

  韓孺子身上沒錢,轉向張有才,「把你身上的銀子都給我。」

  韓孺子和杜穿雲要在夜裡出門,瞞得了其他人,瞞不了張有才,而且也需要他的掩護。

  張有才不情願地解下荷包,「為什麼不帶我去,我也練了幾個月武功……」

  「不行,你得留下,萬一有人找我,你得幫我遮掩。」韓孺子接過荷包,也不知裡面有多少銀子,隨手塞進懷裡。

  「那你們早點回來,杜穿雲,保護好主人,他若是出事,我非……唉,他要是出事,我非死不可,拿你也沒辦法了。」

  「有我在,能出什麼事?」杜穿雲生性灑脫,受不得千叮萬囑,轉身就走。

  韓孺子和杜穿雲從後門離府,張有才在裡面關門。約好明天四更左右過來開門。

  侯府後面是條小巷,走出不遠就是大街,天剛黑不久,街上的行人還很多。杜穿雲在街口雇了一輛騾子車,直奔南城。

  韓孺子第一次坐這種車,覺得很顛簸,雙手緊緊抓住車板,對即將開始的冒險多少有一點緊張。問道:「你怎麼對爺爺說的?」

  杜穿雲盤腿坐在對面,「說什麼?沒什麼可說的,我經常夜裡出門。」

  「在侯府裡也是?」韓孺子壓低聲音,不想讓車伕聽見。

  「當然,府裡那麼無聊,我總得出來透口氣,再說江湖上的朋友也得來往。」

  「你在城裡認識很多朋友嗎?」

  「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京城裡豪傑不少,聽說過我們爺倆兒的名聲。願意跟我們結交……」杜穿雲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偶爾會提及韓孺子聽說過的名字,都是他退位第一天前去倦侯府相助的閭巷豪傑。

  到了地點,車伕抱拳對杜穿雲說:「這位小哥兒認識的人真不少,沒啥說的,這趟我請了,不要車錢。」

  杜穿雲抱拳還禮,「無功不受祿,車錢得給。」

  「四海之內皆兄弟,就當是交朋友了。」車伕跳上車。甩鞭驅騾而去。

  韓孺子十分驚訝,「這個趕車的……」

  杜穿雲得意洋洋,「他想必也是江湖中人,聽我說了這些話。願意與我結交。」

  「可你們連姓名都沒說。」

  「哈哈,這你就不懂了,朋友交往哪能那麼勢利?我說了許多事情,他總能打聽到我是誰,以後我也得找他,一塊喝頓酒。別小瞧趕車的。車行裡也有英雄豪傑。」

  韓孺子並不小瞧車伕,只是覺得這種交往方式有點拐彎抹角,而且容易洩密,但他沒說什麼,往四周望瞭望,二更未到,天已經很黑了,藉著月光能看到周圍全是低矮的民房,中間鑲著一塊塊空地。

  「那些都是……菜園子嗎?」

  「對啊,所以這叫鮮蔬里啊。」

  「我還以為是仙人的仙……現在去哪找鐵頭胡三兒?」

  「跟我來。」

  杜穿雲並非京城人士,對路徑卻很熟,前面帶路,拐進曲折的巷子裡,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舉手敲門。

  裡面有人低聲問道:「哪位?」

  「小杜,來找胡三哥。」

  裡面沒聲了,過了一會,院門打開,走出一名大漢來,先看看杜穿雲,扭頭又看韓孺子,認出來之後不由得一驚,失聲道:「是你!」

  「胡三哥認得我?」韓孺子之前沒見過鐵頭胡三兒的樣子,這時暗自在心裡稱讚,只看外表,這人是一條好漢。

  胡三兒人高馬大,關上院門,拉著兩人走出一段距離,躲在陰影裡,對杜穿雲低聲道:「你瘋啦,怎麼把他帶來了?」

  「是他自己要來。」杜穿雲不服氣地說。

  「的確是我自己要來見胡三哥。」韓孺子解釋道。

  胡三兒大為尷尬,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倦侯,撓撓頭,「這裡是賭錢的局子,你……你來幹嘛?」

  杜穿雲搶先道:「跟三哥打聽個人。」

  胡三兒立刻警惕起來,「我又不是京城的土著,跟我打聽什麼?」

  「可三哥認識的朋友多啊,不找你找誰?再說楊奉……」

  「行行,別提他,你們想打聽誰?」胡三兒對太監楊奉頗為忌憚,偏偏欠他人情,發作不得。

  「有一個騙子行的,自稱林坤山,四十歲左右,個子比我高比你矮,頭戴道冠,身穿長衫,面白,三縷鬍鬚,常在西市坊的不歸樓閒坐。」杜穿雲記得倒牢。

  韓孺子補充道:「還有報恩寺的瘋僧,法號光頂,跟林坤山肯定有聯繫。」

  「不是說打聽一個人嗎?怎麼變成兩個了,還有嗎?」

  兩名少年搖頭。

  胡三兒尋思了一會,「打聽這兩人幹嘛?倦侯是貴人,最好遠離是非,杜穿雲,你別亂攛掇,當心惹禍。」

  杜穿雲雙手一攤,「一樁小事,你不幫忙,我們去找別人,我好歹也在城裡結交了幾個朋友。就是認識的時間不長,不像三哥這麼知根知底……」

  「少說沒用的,你小子就是嘴快,盡給你爺爺惹事。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胡三兒轉身走回小院。

  「成了。」杜穿雲笑著說。

  韓孺子覺得自己悟出了一點門道兒,小聲說:「你們江湖人不熟的時候客客氣氣,相熟之後反而隨意。」

  「是嗎?我倒沒注意。三哥很有本事,鐵頭功縱橫江湖,更厲害的是手上功夫。」

  「拳法?掌法?」

  「擲骰子。」

  「啊?」

  「別小瞧這門功夫。就靠著幾粒骰子,三哥才能走遍天下,到哪都能吃得開……」

  杜穿雲又開始吹噓,韓孺子明白了,敢情在江湖裡什麼都不能小瞧。

  胡三兒回來,二話不說,先在杜穿雲頭頂狠狠拍了一巴掌。

  「嘿,你又不是我爺爺,幹嘛打我?」

  「打你的多嘴多舌,這是什麼地方?你帶著倦侯來這裡就不應該。還要大嚷大叫,生怕別人不知道嗎?」

  杜穿雲哼哼幾聲,沒再說話。

  「倦侯,我必須得問一聲,您打聽這兩個人幹嘛?」

  「說來慚愧,我中了這兩人的連環計,損失了幾百兩銀子,銀子不多,只是……嚥不下這口氣。」韓孺子早就想好了謊言,心中有點羞愧。可是實在不想隨便洩露秘密他對鐵頭胡三兒還不熟。

  站邊旁邊的杜穿雲驚訝地瞪大眼睛,對倦侯的好感又增加幾分。

  胡三兒點點頭,「原來如此,倦侯既然找到我胡三兒。我不能不管,這樣吧,我把銀子給你要回來……」

  韓孺子搖頭,「我要的不是銀子,一是想出口氣,二是想瞭解一下這兩人怎麼就能騙得到我。以後也好長個記性。」

  鐵頭胡三兒想了一會,說:「光頂不是尋常人物,我得罪不起,我勸倦侯也別惹他,光頂肯定不是故意針對您,大概是受人之託幫個小忙。」

  韓孺子吃了一驚,沒想到瘋僧光頂居然是一位「惹不起」的江湖大人物,點頭道:「好,騙銀子的是林坤山,我就找他。」

  「我不知道林坤山是誰……」

  胡三兒話剛出口,杜穿雲怒道:「一個不能惹,一個不知道,合著你什麼都沒打聽到,虧我在倦侯面前把你一通吹捧……」

  「再嚷嚷,我這就拎著你去見杜老爺子,問問他知不知道孫子在做什麼。」

  杜穿雲閉嘴。

  胡三兒向倦侯道:「我沒打聽出林坤山的來歷,但是知道他在哪,要我把他揪來嗎?」

  「當然,那就更好了。」韓孺子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在哪?咱們一塊去吧,我和杜穿雲能幫忙。」

  「呃……這個地方倦侯去不得。」

  「為什麼?我已經到這兒了。」

  胡三兒不知該怎麼說,杜穿雲開口了,「倦侯很好說話,不用跟他遮遮掩掩,不就是妓院嗎?我去得,他也去得。」

  「別胡說!」鐵頭胡三兒喝道,「我找個地方,倦侯在那等會兒,您說的那個林坤山有人見過,他這些天每晚都住在一戶娼家,我去把他給您帶來。」

  「那就有勞胡三哥了。」韓孺子的確不想去那種地方。

  鐵頭胡三兒將倦侯和杜穿雲送進賭局旁邊的一間屋子裡,自己走了。

  隔壁擲骰子的聲音很響,韓孺子坐在土炕上,有些心神不寧,「胡三哥一個人去沒事吧,我不應該對他隱瞞事實。」

  「放心吧,他有分寸,肯定會叫人幫忙。」杜穿雲倒不擔心,只是有點手癢,「也不知道三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要不我過去賭兩把?算了,被他知道又得向爺爺告狀……」

  杜穿雲忍住賭性,雙手摀住耳朵,來回踱步,嘀咕道:「不能賭啊……」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杜穿雲疑惑地說:「胡三哥平時辦事挺穩當的一個人,怎麼這時還沒回來?」

  沒等韓孺子開口,隔壁賭興正濃的一夥人,突然沒聲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13:2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8 23:24
孺子帝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夜逃

  隔壁的骰子聲、叫罵聲突然消失,杜穿雲反應奇快,轉身吹滅油燈,躥到倦侯身邊,嚴陣以待。

  院子裡響起鐵頭胡三兒的洪亮聲音,「杜穿雲,你個小兔崽子,快給老子滾出來……」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咒罵。

  雖說江湖人彼此間越熟越隨意,胡三兒也有點過分了,杜穿雲對倦侯低聲道:「留在這兒,別出去。」隨後抬高嗓門與胡三兒對罵,大步走出房間。

  很快,罵人聲轉到了隔壁,那些賭徒乖乖離開,好像是見到了特別害怕的人。

  終於,韓孺子聽到了那人的聲音,沙啞,帶著不知何地的口音,含含糊糊的,可是他一張嘴,胡三兒和杜穿雲都閉上嘴。

  「要我說,這就是一場誤會,老杜名滿江湖的一位人物,不至於做出這種事,小杜,你來說說。」

  杜穿雲與此人顯然不是很熟,因此比較客氣,「侯五叔好,沒想到這點小事把您老人家給惹出來了,早知如此,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出頭,忍氣吞聲我能做到。」

  「咦,好你個小杜,人小嘴利,咱京城乃是天子腳下,豪傑輩出,咋就讓你一個後輩忍氣吞聲了?」

  杜穿雲長嘆一聲,「侯五叔既然讓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位林先生……真是林先生吧?」

  「在下姓林,名北遊。」

  韓孺子隱約認出這就是林坤山的聲音,貼牆細聽,隔壁屋裡好像有不少人,大都保持安靜,那位侯五叔顯然很能震得住場面,杜穿雲之前在車上吹噓自己認識多少京城豪傑,卻沒有提起過此人。

  「林先生還記得我嗎?」杜穿雲的聲音問。

  「恕我眼拙,一劍仙杜老爺子的大名天下誰人不知,可惜無緣得見,不知我哪裡得罪了閣下。」

  杜穿雲哼了一聲。「我給你提個醒,昨天,不歸樓。」

  「哦,你是廢帝的一名隨從!」

  「正是。」

  「杜老爺子也在廢帝府中?」

  「當然。」

  「杜老爺子平生嫉惡如仇。專與官府作對,怎麼會……」

  「這是你的老本行,你還不清楚嗎?」

  林北遊吃驚得聲音都變了,「杜老爺子也入我們這行了?」

  「偶一為之,大魚自己上鉤。我們總不能不要吧?侯五叔,你明白了吧,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在前,林先生在後,是他不守規矩。」

  「這個……我當時不知道杜老爺子……這位小杜昨天也沒按規矩跟我打招呼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起來,韓孺子大致聽懂了,杜穿雲假裝自己也是騙子,指責另一個騙子林北遊搶他的生意。

  韓孺子正聽著,自己這間屋的後窗突然飛來一物。正中脖頸,不由得一驚,馬上又大喜過望,因為他感受到一陣熟悉的濁氣凝滯。

  韓孺子再不猶豫,輕輕跳上土炕,翻窗而出,外面是一片菜地,月光皎潔,沒有半個人影,心中納悶。忽聽屋內門響,急忙蹲身躲在窗下。

  「沒人,姓杜的小子沒撒謊。」

  「仔細搜搜,萬一真有大魚。可別漏了。」

  聲音就在頭頂響起,韓孺子緊貼牆壁,用披風將自己裹住,也不知這樣能不能騙過對方。

  幸運的是那兩人沒有低頭細看,只是向遠處遙望。

  「地上沒有新鮮腳印。」

  「那也出去看看,別讓人說咱們辦事不力。」

  兩人跳窗而出。手裡都拎著刀,其中一人正好踩在披風的一角上,韓孺子屏息寧氣,一動也不敢動。

  「你左我右。」兩人轉身,打算圍著房屋繞一圈了事。

  腳一動,那人發現腳底不對,低頭看去,與窗下的一雙眼睛對上了。

  韓孺子血都涼了,想要拚死一搏,身體卻僵硬得像石頭一樣。

  那人愣住,胸膛一挺,就要放聲呼叫,一口氣沒吐出來,整個人就已貼著牆壁軟軟倒下。

  另一人剛邁出一步,察覺有異,回手就是一刀,好在韓孺子還沒站起來,刀從他頭頂掠過,在土壁上劃出一片碎屑,然後他也貼牆緩緩倒下。

  倒下的兩人一左一右,將韓孺子夾在中間,他更站不起來了,只覺得心跳加速,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一道身影從房頂跳下,向韓孺子伸出手。

  握住這隻手,韓孺子終於起身。

  那人黑衣蒙面,領著韓孺子走出幾步,止步回身,示意他脫掉披風。

  披風的確礙事,韓孺子慢慢解開,儘量不發出聲音,將披風捲起抱在懷裡,跟著黑衣人繼續前行。

  兩人順著牆壁和籬笆走出一段路,黑衣人推開柴門,讓韓孺子先出去。

  外面是一條極窄的小路,到了這裡相對安全一些,韓孺子低聲道:「孟娥,我知道是你。」

  黑衣人走出來,關好柴門,嗯了一聲。

  「杜穿雲和胡三哥還在裡面,不能丟下他們兩個。」

  「沒有你,他們更安全。」果然是孟娥的聲音。

  「可是……」韓孺子想說裡面死的兩個人會惹來麻煩,孟娥已經邁步往前走了,他只得跟上,暫時拋下疑慮,「你好久沒來了,我一直在練你教我的內功。」

  孟娥不吱聲,小路盡頭是條巷子,她指著前方說:「那邊有人接應你,別對他們提我。」說罷要走。

  「等等。你還會來教我內功嗎?」

  孟娥盯著他看了一會,「初三、十三、二十三,你到書房休息,我或許會去。」

  孟娥在牆邊的陰影裡快速行進,韓孺子跟在後面,幾步之後失去了她的蹤影,一肚子疑惑只能暫時忍住。

  剛走到巷子出口,橫向衝出一人,一手將韓孺子勒住,另一隻手掩嘴。

  接著又衝出三人,一人低聲道:「鬆手,是倦侯。」

  「杜老教頭!」韓孺子認出說話者,心中一寬,「杜穿雲還在……」

  「不用管他,倦侯快隨我走。」

  兩人架著韓孺子,另兩人跑去牽馬,韓孺子沒有反抗之力,直到上馬跑出一段路,又問道:「杜穿雲和胡三哥真沒事嗎?」

  「瘦猴子欠我人情,不敢對穿雲怎樣。」杜摸天說。

  瘦猴子顯然就是那位「侯五爺」,更可能是「猴五爺」,韓孺子卻不放心,「我在屋後可能……可能不小心殺死兩個人。」

  杜摸天勒馬,驚訝地打量倦侯,「不小心?」

  「天太黑,我沒看清……」

  「被殺的不是瘦猴五爺吧?」

  「肯定不是。」韓孺子急忙搖頭,他走的時候還能聽見屋子裡的沙啞聲音。

  「那就沒事。」杜摸天拍馬繼續前行。

  一進入北城,杜摸天下馬,將坐騎交給另外三人,向他們小聲道謝,然後拉著倦侯步行,避開巡街的兵丁,回到侯府後面的小巷裡。

  後門打開,張有才帶著哭腔說:「謝天謝地,主人總算回來了。」

  「請倦侯留在府中,今天就不要出門了。」杜摸天說,看到倦侯點頭,他從外面關上門。

  「杜穿雲呢?」張有才從倦侯手裡接過披風。

  「在後面。」韓孺子答道,杜摸天顯然去接孫子了,杜穿雲的處境並不安全。

  到了書房裡,韓孺子喝了一杯涼茶,定定心神,對張有才說:「你去休息吧,沒事了。」

  「沒事?這可不叫『沒事』,以後打死我也不敢讓主人晚上出門了。」張有才好像也經歷了一場冒險,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不是我向杜老教頭告密的,他找到我的時候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我明白。」韓孺子笑了笑,洩密者很可能是那名車伕,杜穿雲在路上說得實在太多,「我在這兒小睡一會,天亮的時候叫醒我。」

  倦侯要休息,張有才只好退出。

  書房裡的簡便小床還在,韓孺子坐在上面,卻沒有躺下,他在擔心杜穿雲和胡三兒的安危,也在反思自己的行為。

  他實在太莽撞了,將江湖想得太簡單,對什麼是十步之內也沒有清醒的認識。

  最後他想起了孟娥,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在皇宮裡格格不入,與江湖人似乎也不是一路,行事詭秘,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出現。

  天快亮的時候,韓孺子撐不住了,倒在床上,只想睡一小會,結果一睜眼天已大亮,他騰地坐起來,茫然問道:「什麼時候了?」

  張有才守在邊上,回道:「快要到中午了,主人吃早餐還是午餐?」

  韓孺子毫無胃口,「杜穿雲和杜老教頭回來了嗎?」

  「還沒有。主人放心吧,他倆輕功那麼好,就算打不過也能逃跑,估計待會就回來了。」張有才其實有點擔心,卻不能在主人面前表現出來。

  韓孺子心一沉,可是跟張有才打聽不出什麼,「夫人找過我嗎?」

  「嗯,夫人的侍女來過,我跟她說主人昨晚練功太累,還在休息。」

  「好。你先退下吧,杜氏爺孫若是回來,馬上帶他們來見我。」

  「是,主人吃點東西吧,都是現成的。」

  韓孺子點點頭,書案上放著一盤食物,他怎麼也吃不下,比當初受困在皇宮裡還要焦躁,張有才每次敲門,他都會興奮不已,可是看到小太監一個人進來,又會大失所望。

  臨近黃昏,張有才又一次敲門,這回他終於帶來一個人,卻不是杜氏爺孫。

  楊奉走進書房,四處看了看,說:「倦侯好大的膽子。」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13: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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