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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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49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9 15:35
孺子帝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大婚在即

  皇太妃與大臣們都期待地看著皇帝,他曾經在齊王世子面前有過驚人的表現,雙方都相信,這一次皇帝仍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容臣斗膽一問,陛下知道年號是怎麼回事吧?」一名大臣上前道。

  此人五短身材,在一群官吏當中極不顯眼,韓孺子記得他,這是左察御史蕭聲,東海王曾經說過蕭聲是崔家的人,可是上次廷議的時候,他卻與其他大臣一道斥責崔太傅的戰敗。

  蕭聲並非顧命大臣,全是因為右巡御史申明志前去諸侯國宣旨,他才被臨時叫來參政。

  「略知一二,蕭大人可否再介紹一下。」

  蕭聲看了一眼皇太妃,前趨跪下,「歷朝歷代的帝王皆有年號,前朝的皇帝常有多個年號,每有所謂的天降祥瑞,就會改變年號,大楚定鼎,太祖立下規矩,從《道德經》裡選取年號,每位皇帝終其一生只立一個。民間常以年號稱呼皇帝,比如武帝被稱為『眾妙帝』,桓帝是『相和帝』,思帝是『功成帝』。兩帝共用一個年號,不僅壞了太祖立下的規矩,也會令天下百姓迷惑,不知所從。」

  「可是新帝通常會延用舊年號一段時間吧?」韓孺子說。

  皇太妃在一邊旁觀,臉上神情不變。

  「最多沿用至次年正月,有時候年中就可更改。」蕭聲當著皇太妃的面說這些話,膽子算是很大了,其他大臣不吱聲,但是看神情都比較支持左察御史的說法。

  韓孺子向大臣們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又向皇太妃點點頭,表示一切放心。

  由於事前不知道會遇到這樣的場景,韓孺子不可能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深思熟慮,只好放慢語速,儘量多做斟酌,「思帝乃朕之皇兄,不幸英年早逝,天人共悲,功成之年號,自該沿用至明年正月。眼下才剛剛五月,況且太后悲慼未消,關東叛亂未平,諸事繁雜,不宜再興事端,年號之事,十二月再議。」

  皇太妃臉色微顯僵硬,左察御史蕭聲也不滿意,還想再爭,宰相殷無害搶先道:「陛下所言極是,年號並非急迫之事。齊國叛逆,天下震動,北方匈奴、南方百越、西方羌種、東方各諸侯,皆有亂相,非得盡快平定不可。」

  話題由此又轉回戰事上,皇太妃也沒有固執己見,退回聽政閣內,再沒有出來。

  傍晚時分,皇太妃來到皇帝的住處,屏退眾人,盯著皇帝看了好一會,笑道:「太后和我都看錯了陛下,陛下不是普通的孩子啊。」

  「太后好像並沒有將我當孩子看待。」韓孺子做好了準備,要與皇太妃來一場論戰,他心裡有了點底,太后還沒有完全收服朝中的大臣,絕不敢無緣無故地除掉剛剛登基不久的皇帝。

  「嗯,那是太后的錯。」皇太妃沒有生氣,「外面的大臣倒是將陛下當大人看待,恨不得陛下立刻親政。」

  為了不給任何一位大臣惹麻煩,韓孺子拒絕接話。

  「大臣可不簡單,陛下與太后握著權力,大臣卻有本事讓權力走樣,尤其是他們手裡握著的筆。陛下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太后是什麼樣的人,更不重要,落筆為字,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名聲一旦傳出去,再想改變就難嘍。」

  韓孺子還是不開口。

  「有時候我會想,大臣們真的需要一位活生生的皇帝嗎?過去的幾年裡,三位皇帝駕崩,朝廷的格局卻沒有多大變化,桓帝在世的時候,曾經很努力地想要做些改變,提拔了一些人,貶退了一些人。可是不知不覺間,那些被貶退的人回來了,提拔的人卻消失了,他們沒有死,只是很難在奏章中出現,偶爾一問,才得知他們已經被派到京外當官,至於原因,兩個字——慣例。」

  皇太妃好像忘了皇帝的存在,雙眼眯起,眉頭微皺,「慣例實在太多了,據說整個朝廷都靠慣例運行,沒有慣例整個大楚就會崩塌,所以只要皇帝沒盯住,慣例就會發揮作用,悄無聲息地改變皇帝最初的意思。」

  「皇帝也不總是正確的,所以需要慣例來調整。」韓孺子心裡很清楚,現在所謂的皇帝其實是太后,而不是他。

  「這麼想也可以,但是如此一來,江山究竟是誰的呢?所以我總懷疑大臣並不需要活生生的皇帝,他們要的是一塊牌位、一個偶像,不會說話,也沒有心思,一切都由慣例做主,而操作慣例的則是大臣。」

  皇太妃站起身,她不是來教訓皇帝的,無意多費口舌,「陛下休息吧。五月十八乃是良辰吉日,皇后會在那一天進宮。」

  韓孺子吃驚地站起來,「可是齊國之亂還沒結束。」

  「太后覺得冊立皇后一事不應該與崔太傅的勝敗相關,既然已經下聘,大婚越早越好。而且這不全是太后的主意,禮部諸司一直在推進此事,已經準備就緒。這也是慣例,只要沒人阻止,就會順利進行下去,無需陛下操心,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皇太妃走了,韓孺子回房休息,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做出一個冒險的決定:不能就這樣屈服,太后今後必定得寸進尺,因此必須與大臣取得聯繫,爭得他們的幫助。

  這和東海王曾經建議過的「衣帶詔」不是一回事,那時候他對大臣一無所知,大臣對新皇帝也沒有瞭解,貿然求助只會惹來麻煩。事實證明他當時的判斷是正確的,不僅東海王告密,接到「密詔」的禮部尚書元九鼎也主動向太監楊奉交出了紙條。

  可現在不一樣了,皇帝與大臣之間互相有了一些瞭解,雖然不深,卻足令大臣相信皇帝的行為是認真的。

  楊奉會怎麼想?韓孺子在心裡搖搖頭,楊奉肯定不會贊同皇帝的做法,可是楊奉遠在關東,而且這名太監隱藏著太多秘密,誰能保證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皇帝著想?

  主意就這麼定了,韓孺子踏實入睡,默默練習逆呼吸之法。

  做決定容易,執行起來卻是難上加難,「衣帶詔」這種事情絕不可行,韓孺子希望能與大臣當面交談,第一個困難是選擇哪一位大臣。

  從第二天開始,韓孺子充分利用每天上午留在勤政殿裡的那一點時間,仔細觀察每一位大臣的言談舉止。

  宰相殷無害首先被排除掉了,他太老、太圓滑了,偶爾表現得與太后不合,卻從來不會堅持到底,不值得依賴。

  兵馬大都督韓星也被排除,身為宗室長輩,韓星對維護皇帝的利益不感興趣,所謂的兵馬大都督也是虛銜,手下無兵無將。

  左察御史蕭聲、吏部尚書馮舉陸續被排除,前者與崔家的關係不清不楚,後者是個沒主意的傢伙,連分內事都做不好。

  還有一些大臣輪流來勤政殿參議,有兩位表現得頗為耿直,可是不常露面,與皇帝沒有任何接觸的可能。

  幾天之後,韓孺子的目光轉向了那些侍從。

  皇帝的侍從都是勳貴子弟,也是未來的朝廷棟樑,他們暫時還沒有官職,父祖卻都是高官重臣。

  又經過數日的觀察,韓孺子選中了張養浩。

  張養浩的祖父辟遠侯剛剛帶傷回京休養,許多官員都去探望,種種跡象顯示,辟遠侯性子高傲,與崔氏、上官氏的交往都不多,在朝中的聲望很高,有一定的號召力。

  韓孺子採取迂迴手段接觸張養浩,每天下午找侍從對練百步拳,直到第五天才換到張養浩。

  張養浩的心情比前些天好多了,拳頭舞得虎虎生風,但是在皇帝面前不敢放肆,處處留有餘手。

  兩人才過了三招,皇帝還沒來得及露出示好的笑容,張養浩被人擠走了。

  東海王陰沉著臉,等張養浩訕訕地退開,他低聲說:「恭喜你啊,還有三天就要娶皇后了。」

  皇帝大婚在即,東海王的脾氣越來越不好,韓孺子早已習慣,也不在意,一邊擋開東海王軟綿綿的手臂,一邊說道:「你瞭解我的想法。」

  東海王的拳頭舞得更急一些,「你能有什麼想法?遇到這種好事,順水推舟唄。」

  韓孺子覺得東海王簡直不可理喻。

  孟徹走過來,盯著皇帝與東海王,兩人閉上嘴,裝模作樣地揮拳踢腿。

  另一邊有兩名侍從弄假成真,扭打成一團,孟徹過去拉架,東海王靠近皇帝,說:「怎麼不拿出你拒絕宮女的勁頭兒了?你堅決不同意,太后拿你沒辦法。」

  「原來你知道!」

  「慈寧宮裡誰不知道,大家裝糊塗而已。老實說,你是不是已經在宮女身上試過……就等著用在我表妹身上!」東海王眼裡都快噴出火來,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隱忍這麼長時間,終於要爆發了。

  「你胡說什麼。」韓孺子慶幸自己沒找東海王幫忙,這個傢伙實在是太沉不住氣了。

  「我胡說?你胡作非為,就不許我胡說?」東海王合身撲上來,韓孺子早有提防,一拳打在東海王肚子上,招式倒是用對了,勁道比孟徹差遠了,東海王叫了一聲,卻沒有被擊退,雙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糾纏在一起。

  眾人初時還以為皇帝和東海王是兄弟鬧著玩,過了一會發現不對勁兒,無不大吃一驚,孟徹兩步躍來拉架,不敢太用力,其他太監與侍從也慌張地跑過來,七手八腳地將兩人分開。

  拉扯東海王的人更多一些,這讓他覺得不公平,憤怒地大叫:「你們都是奸臣,都是奸臣!等我……」

  有人堵住了他的嘴巴。

  下午的武學草草結束,皇帝被送回慈寧宮,東海王不知被帶到何處。

  韓孺子感到氣憤難平,回房之後良久不能平靜,來回繞圈,張有才和佟青娥跟在後面,想替皇帝更衣,一直找不到機會。

  終於,韓孺子稍稍冷靜下來,打算脫掉練武時的衣裳,也不要太監和宮女幫忙,自己去解腰帶,一伸手從裡面摸到一塊小紙包。

  竟然有人將「密詔」這一招用在了皇帝身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15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3 17:27
第三十章 尚思肉否

  直到即將熄燭睡覺得時候,韓孺子才有機會打開紙條飛快地瞥上一眼,上面只有四個字:尚思肉否。

  韓孺子明白紙條的含義,這不是一句提問,跟他當初寫的「我想吃肉」一樣,只是一次探路。禮部尚書元九鼎當時交出了紙條,表明此路不通,韓孺子則緊緊握住紙條,不打算交出去。

  蠟燭熄滅,佟青娥睡覺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張有才畢竟年輕,不久就發出輕微的鼾聲。韓孺子不覺得吵鬧,反而感到踏實,閉上雙眼,開始思考最重要的問題:紙條來自於何人?

  塞紙條的行為肯定發生在下午的打鬥過程中,一群人上來拉架,誰都可能在皇帝腰帶裡塞點東西而又不惹人注意。

  東海王會是知情者甚至配合者嗎?上一次就是他假裝摔跤,給皇帝提供了塞紙條的機會。

  韓孺子用力攥緊紙包,否決了這種可能。紙條外表頗為陳舊,顯然已在主人身上藏了一段時間,那人一直在等待機會,湊巧趕上東海王打架而已。

  張有才的鼾聲突然消失,韓孺子睜開雙眼,等了一會輕聲問:「是你?」

  「嗯。」

  「你可好久沒來了。」

  「這裡是皇宮,我又不能來去自如。」孟娥沒將少年當成皇帝看待,命令道:「坐起來。」

  韓孺子起身,想起自己這些天來沒怎麼練習逆呼吸法,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孟娥可不是好說話、好唬弄的人。

  「你專心練功了嗎?」

  「練了,可是最近事情比較多......」

  「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娶皇后對你沒有影響,想學高深內功,專心比什麼都重要,像你現在這樣,一百年也練不出元氣。」

  「我得......我得先保命啊,否則的話我學了內功也沒法報答你啊。」

  孟娥拍出一掌,韓孺子摔倒又坐起來,知道她在測試自己的練功結果,心中不免惴惴,「我練了沒多久,會這麼快產生效果嗎?」

  「你有特別的感覺嗎?」孟娥問。

  「沒......有,就是胸口被你打到的地方有點疼。」

  「那就是沒效果。」孟娥沉默片刻,「沒辦法了,只能採取這一招。」

  「『這一招』是什麼?不會有危險吧?」

  孟娥卻不回答,說道:「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嗎?」

  「什麼意思?我的耳朵就在這兒。」

  「你的耳朵能動嗎?」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但還是努力去控制耳朵,「有點困難。」

  黑暗中孟娥將一件細長的東西夾在皇帝的右耳上,「這回再試試。」

  「好像容易了一些。」

  那是一枚簪子,孟娥收回來,說:「你明白了吧,得先有感覺,才能練習,才能增強,逆呼吸之法並非練功,而是讓你能感覺到氣的存在,但是你沒能做到。」

  「抱歉,我的確......沒太用功,總是分心。」

  「也不能全怪你,本門內功極為繁雜,由外而內共有皮、肉、筋、骨、血、髓、氣七個層次,正常練法應該是齊頭並進,你的練法過於簡略,確實很難產生效果。」

  韓孺子不敢埋怨孟娥教得不好,「那你教我正常練法吧。」

  「不行,你是皇帝,身邊的人太多,沒法練功,還會被我哥哥認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可行。」

  孟娥剛才就提過「這一招」,韓孺子隱隱有不祥之感,急忙道:「我也不是非練內功不可,只要你肯保護我,以後我會報答......」

  「我不能一直保護你,你想報答我,就要先欠我一個足夠大的人情。張嘴。」

  韓孺子不想張嘴,對面又拍來一掌,胸內濁氣上升,衝入喉嚨,他不由自主地張嘴,覺得有什麼東西進嘴,沒等嘗出味道,就囫圇咽了下去,再想吐已經來不及了,「你喂我吃了什麼?」

  「好東西,我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收集藥材,好不容易才練成三枚丹藥,你先吃一枚,過幾天再吃第二、第三枚,到時若是還不能產生氣感,就是真的不能練內功。」

  「吃藥就能有氣感?」

  「只是可能,與正常練法相比,這是旁門左道,我再給你一點説明。」孟娥也不徵求同意,在皇帝身上飛快地點了幾指,「好了,接下來的幾天,你可能會有打嗝、腹痛、腹泄、體熱、頭暈等各種症狀,別擔心,忍住,儘量運行逆呼吸。」

  「可我馬上就要大婚,還有要事在身......喂,你還在嗎?」韓孺子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等了一會,確信孟娥已經走了。

  他真希望孟娥能多留一會,在這座險惡的皇宮裡,冷冰冰的孟娥反而是最能帶來溫暖的人。

  他躺下了,練了一會逆呼吸之法,沉沉睡去,沒有體驗到孟娥所說的種種症狀。次日起床,還是一切正常,韓孺子以為自己幸運,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東海王沒像往常一樣過來與皇帝匯合、去給太后請安,韓孺子前往淩雲閣聽課的時候,才在御花園裡看到他。

  東海王跪在花園的甬路邊,以額觸地,身上背著一根三尺多長的木棍,數十名侍從站在他身後,個個神情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

  韓孺子完全沒預料到這樣的場景,一下子愣住了,問身邊的左吉:「這是怎麼回事?」

  自從上次勸說皇帝行夫妻之道失敗之後,左吉就很少露出笑臉,今天也是一樣,「東海王忤逆不敬,這是在向陛下負荊請罪。」

  「快讓他起來。」昨天的打架並不嚴重,韓孺子連擦傷都沒有,東海王雖然不討人喜歡,可是讓他當眾蒙受如此羞辱,實在有些過頭了。

  讓東海王負荊請罪的人不是皇帝,能讓他起身的自然也不是他,左吉搖搖頭,輕聲道:「按慣例,負荊請罪至少得跪半天,陛下先去淩雲閣,這裡的事情無需陛下操心。」

  又是慣例,韓孺子突然有點明白皇太妃那些話的意思了,一種被稱為「慣例」的東西代替皇帝掌權,韓孺子之前感受不深,是因為他連最基本的權力都沒有掌握。

  韓孺子沒有再爭,他手裡那點籌碼都用來與太后鬥智鬥勇了,犯不著浪費在東海王身上。

  這天上午,皇帝一個人在淩雲閣裡聽課,窗外的花園比平時都要安靜。

  講課者是羅煥章,對舊弟子的遭遇隻字不提,站在皇帝面前,仰頭想了一會,問道:「草民上次講到哪了?」

  羅煥章的國史是韓孺子唯一愛聽的課,記得很牢,馬上答道:「恰好講完太祖的事蹟。」

  「沒錯,太祖已經講過了,接下來該是成帝。太祖戎馬一生,成帝從小好儒,繼位之後大行仁義之道,太祖奪得天下,成帝守住了天下......」

  身為讀書人,羅煥章顯然很崇拜成帝,讚不絕口,越說越興奮,華麗的句子像是一隊隊訓練有素的儀衛士兵,盔甲亮得耀眼,旗幟迎風飄揚,氣勢磅礴,看得久了,卻不免令人覺得有些無聊。

  羅煥章正變得與其他老師傅沒有區別,韓孺子漸漸地失望了,他還能勉強睜著眼睛聽下去,門口的兩名太監卻已開始打盹。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的讚美終於結束,突然話鋒一轉:「成帝雖是太祖嫡子,卻不受喜愛,幾度遭貶,險些被廢,全賴帝母與數位大臣拼死保全,才能登基稱帝,此乃成帝之幸、大楚之幸。」

  羅煥章是正統的儒生,從不直接指摘皇帝的錯誤,偶爾提及也要儘量隱諱,他在講太祖的時候沒提過太子的事情。

  韓孺子稍稍提起一點興趣,「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

  羅煥章搖搖頭,「成帝有好母親,好大臣卻未必。」

  韓孺子坐正姿態,更感興趣了,「不是大臣保護了成帝嗎?」

  「有人支援成帝,自然就有人支援其他皇子,尤其是太祖最喜歡的中山王,上書請求更立太子的大臣可不少,成帝登基的頭幾年,都在解決這個問題。」

  「成帝將那些大臣貶退了?」

  「當初支援中山王的大臣太多,成帝殺掉了幾個,貶退一些,都不多,成帝非常聰明,很快就發現一個真相。」

  「什麼真相?」

  羅煥章瞥了一眼門口打盹的太監,緩緩道:「那些提議更立太子的大臣,他們討好的並不是太祖,更不是中山王。」

  「那會是誰?」韓孺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皇帝。」羅煥章停頓片刻,繼續道:「大臣追隨的是皇帝,誰在其位,大臣追隨誰,那些曾經討好太祖的人,其中一些後來也是成帝最堅定的支援者。」

  「大臣這樣做......不太符合仁義之道吧?」

  「當然,佞臣就是佞臣,對國家無益,對皇帝也沒有説明,所以成帝還是砍掉了一些人的腦袋,但是對大多數人,成帝採取另一種手段,改造他們、教化他們,將他們引入仁義之道。」

  韓孺子略有所悟,「因為這樣的大臣比較容易改造。」

  「陛下聰慧,一點即透,君子行仁義,也需小人跟從。成帝之智,在於找到了大臣值得信任的一面,順水行舟,終成大業。」

  韓孺子點點頭,猛然明白了什麼,呆呆地看著羅煥章,不太確定地問:「是你?」

  「陛下尚思肉否?」

  韓孺子大驚,想不明白紙條怎麼會來自羅煥章,兩人從未有過肢體接觸。

  羅煥章用鼓勵的目光看著皇帝,韓孺子慢慢挺起身體,正要說話,突然腹痛如絞,哎呦一聲,捂著肚子倒在錦席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1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2
第31章 聯繫者

  皇帝肚子疼是多大一件事?韓孺子算是知道了。

  守在門口的兩名太監一聽到皇帝的哀叫,立刻從半夢半醒中睜眼,挺身抬頭,像是聽到腳步聲的看家犬,警覺而又茫然。

  他們的反應都沒有另一個人快,羅煥章兩步走到席上,單腿跪下,抱起皇帝,盯著他的眼睛。

  韓孺子事後才明白過來,羅煥章是在查看皇帝的疼痛是真是假,也難怪東海王的師傅會有懷疑,他剛說出至關重要的秘密,皇帝就倒在席上翻滾,實在是太巧了。

  當時的韓孺子沒想這麼多,只覺得疼,疼得他不敢伸直腰,只能蜷成一團,額頭滲出大粒的汗珠,嘴裡呻吟不止。

  只看一眼,羅煥章就確信皇帝並非假裝,向太監說:「去傳御醫。」

  兩名太監慌了手腳,急忙止步,互相圍著繞了半圈,然後一個留下,一個往外面跑。留下的太監比較年輕,跪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突然撲向皇帝,好像要同歸於盡似的。

  羅煥章雖是書生,身體卻不軟弱,騰出左手,一把將太監推開,厲聲道:「慌什麼,去通知太后。」

  太監嗚嚥了一聲,連滾帶爬地也向門外跑去。

  「怎麼回事,有人暗害陛下嗎?」羅煥章神情嚴峻,像是一名威猛的將軍,而不是滿腹仁義之道的書生。

  韓孺子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孟娥讓他吃的丹藥生效了,症狀比預料得更猛烈,腹內擰著勁兒地疼,「不是,可能……可能是吃的東西不對,沒事,一會就能好。」

  「此事絕不簡單,陛下……」羅煥章話說到一半,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壓低了聲音,加快語速,「朝中大臣都支持陛下親政,很快就會有人聯繫陛下,請勿疑心。」

  韓孺子剛想問清楚昨天是誰暗塞的紙條,左吉和幾名太監跑進來了,跪在地上圍成半圈。

  「陛下……陛下……」左吉從來不是一個沉穩的人,早晨時還保持著冷淡態度,現在變成了受驚過度的可憐蟲,汗如雨下,好像會比皇帝更早暈過去。

  如果皇帝真有三長兩短,太后的寵信也保不住他。

  腹內的疼痛不那麼明顯了,化作一團熱氣,四處尋找出路,那感覺就像是吃多了辣椒,韓孺子勉強坐起來,剛一伸出手,就有巾帕主動送到手中,他擦擦汗,覺得又好了些,說:「沒事,朕覺得好多了,

  可能是吃壞了肚子。」

  「御膳監要對此事負責!」左吉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

  羅煥章跪著退後,「也可能是習武時用力過度,以致氣息不順。」

  「啊!沒錯,陛下天天下午練功,我早就說過這樣不行。」左吉急著推卸責任,推給誰都行。

  韓孺子不想將事情鬧大,擠出一個微笑:「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大驚小怪,尤其不要驚動太后。」

  「不需要通知太后嗎?」左吉茫然道。

  韓孺子搖頭,「天下大事這麼多,已經夠太后操心的了,朕縱然不能為太后分憂,也不該再添麻煩。」

  左吉一下子明白過來,太后疑心頗重,事情真鬧上去,宮裡的一大批人要倒霉,自己的責任也不小,急忙扭身對一名太監說:「快去將那兩個傢伙追回來,別多嘴多舌到處亂說。」

  太監領命下樓,左吉對其他太監道:「這件事大家都擔著關係,誰也不准亂說,明白嗎?」

  沒人願意擔這個責任,眾太監一塊點頭。

  左吉還不放心,膝行來到皇帝面前,「陛下真的沒事嗎?萬一……萬一……」

  韓孺子站起身,深吸一口氣,「瞧,朕已經復原了。你們都下去,請羅師繼續講授國史。」

  大部分太監都離開了,左吉留下來,不錯眼地看著皇帝,皇帝皺下眉,他也會屏息寧氣緊張一會。

  剩下的課羅煥章講得中規中矩,目光望向窗外,沉浸在成帝的完美盛世之中。

  該是前往勤政殿的時候了,皇帝起身,向師傅告辭,兩人終於有了一次眼神交流,韓孺子眨了一下眼睛,羅煥章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羅煥章說很快會有人聯繫皇帝,這個人會是誰?韓孺子心中充滿了好奇與興奮,他預料得沒錯,大臣們支持皇帝,只是選擇羅煥章當傳信者有些出人意料,轉念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羅煥章一介平民,是東海王的師傅、崔家的西席,可能是最不受太后懷疑的人,除了他,還真沒有別人能給皇帝傳信。

  可昨天塞紙條的人又是誰呢?

  韓孺子心中疑惑不少,卻不能細想,體內的那團熱氣遊走得越來越急,他得專心運行逆呼吸之法,才能勉強彈壓住,如此一來,再沒有精力思考複雜的問題。

  皇帝一進勤政殿就受到大臣們的拜賀,關東剛剛傳來吉訊,重聚殘兵力並且得到各郡支援的太傅崔宏,在洛陽城外打了一場勝仗,齊軍大潰。

  這場勝利是否能夠徹底擊敗齊軍,尚還難料,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這會是一個轉折,自此之後,齊國再不是緊迫的威脅,接下來需要考慮的問題是確保一個不落地抓住全部叛逆者,尤其是齊王,如果讓他逃脫法網超過一個月,都是朝廷的奇恥大辱。

  還有趁火打劫的四方蠻夷、不自量力的江湖盜匪、立場搖擺的各方諸侯,該準備與他們一個個算賬了。

  韓孺子只是旁聽,逐漸發現自己此前對大臣的看法有些偏差,包括宰相殷無害在內,這些大臣沒有一個真是無能之輩,隨口就能說出某郡太守甚至某縣令長的姓名與優缺點,至於當地的特產、風俗與地勢,更是不在話下,天下大勢都裝在這些大臣的腦子裡。

  他曾經以為吏部尚書馮舉是個沒主意的傢伙,事實卻證明,馮舉的主意最多,他知道何地的盜匪不足為懼、何地需要良將、何地需要精兵,基本上他的建議總能一致通過。

  朝廷已經佔據絕對優勢,他們沒理由再隱藏自己的能力。

  韓孺子開始理解成帝為什麼放棄向太子時期的反對者復仇了,沒有這些大臣的輔助,治理天下將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光是記住數不盡的地名與人名,就會耗去皇帝不少精力。

  若能得到這些人的支持,自己一定能鬥過太后,韓孺子信心漸增,迫切地希望羅煥章所說的那個聯繫者快些出現。

  吏部尚書在證明自己的治國能力之後,再次展現他的諂媚之才,在殿內手舞足蹈,連呼萬歲,然後說道:「此乃蒼天護佑,陛下大婚在即,逆兵一潰千里,以此觀之,後日冊立皇后,或許就是齊王落網之時。」

  這些話是說給太后聽的,韓孺子面無表情,他可能不得不違背心意迎娶皇后,但是絕不會在太后的操控下生育太子,無論誰當皇后也沒用。

  下午的武學取消了,理由是皇帝需要休息,為大婚做準備。

  其實沒什麼可準備的,和登基不一樣,這一次的主角是皇后,崔家的女兒早就在接受禮部、太常寺以及宮內女官的培訓,確保在嫁入皇宮的時候每一步都不出差錯。

  韓孺子回到慈寧宮,焦急地等待那名聯繫者,看誰都有可疑,就連服侍他的張有才和佟青娥,偶爾看來的目光中似乎也藏著什麼秘密。

  沒去練武也有好處,韓孺子的肚子下午又疼了一次,這回他有了準備,沒表現出太明顯的疼痛,一個人默默地運行逆呼吸法,一點雜念也不敢有。

  傍晚時分,皇太妃帶著東海王一塊來吃晚膳。

  皇太妃坐在對面,微笑著看兩人吃飯,自己不動筷。

  東海王神情沮喪,一進來就向皇帝磕頭認錯,並表示要痛改前非。

  皇帝能怎麼做呢?這是他的弟弟,至親之人,總不至於為一點小事反目成仇,韓孺子原諒了東海王,邀請他同席進膳,在皇太妃的注視下,兄弟二人和好如初。

  東海王剛在眾多勳貴子弟面前出醜,胃口大減,只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代替侍者為皇帝端送菜餚,弄得眾人不明所以,看到皇太妃並未制止,反而微微點頭,太監和宮女們放心了。

  「這道菜是清炒蓮藕,據說能夠通氣消熱、養胃安神,陛下應該多吃點。」東海王熱情洋溢,簡直有點撒嬌的意思,可是當他將菜放在几案上,背對眾人的時候,臉色一沉,向皇帝露出威脅的目光,一轉身又歡快欣喜地去端另一盤菜。

  韓孺子不覺得可怕,只感到可笑,心事也不在東海王身上,全當沒看見,正常吃飯,然後放下筷子,表示膳畢。

  太監和宮女們忙碌起來,韓孺子又看到「慣例」的影子,可這慣例好處多多,沒有皇帝想加以改變。

  想到「慣例」,韓孺子看向皇太妃,皇太妃也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皇帝回以笑容,他不怕皇太妃,東海王野心勃勃,背靠強大的崔家,這是他的優勢,也是軟肋,很容易受到太后和皇太妃的要挾,不得不做出違心之事,韓孺子一無所有,反而極少可被要挾的地方。

  侍從們退下,東海王也告退,皇太妃站起身,沒有馬上離開,緩步走動,似乎在檢查皇帝住得舒不舒服,等到完全沒有外人之後,她停下來,扭頭對皇帝說:「羅煥章聲稱陛下已經做好準備,是真的嗎?」

  韓孺子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氣息不順,腹內又開始作痛,「你……怎麼會是你?」

  皇太妃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如果你瞭解太后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明白我的選擇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2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2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姐妹恩怨

  上官家不是崔氏那樣的大族,卻也不是尋常門戶,祖上斷斷續續地有人當官,最早能追溯到前朝的鼎盛時期,高則郡太守,低則縣令,可算是標準的官宦世家。

  武帝眾妙二十六年,上官家十五歲的長女嫁給當時的東海王鍔,出閣之日,姐妹撒淚分別,姐姐許下諾言,以後一定要將妹妹接到自己身邊。三年後,這個諾言實現了,妹妹也嫁入王府,成為一名良人。

  上官氏家教甚嚴,給女兒起的名字全不帶脂粉氣,長女名顯,次女名端,在府裡,她們分別被稱為顯良人、端良人。

  東海王鍔本有一位王妃,可惜娶過門沒多久就過世了。當時他還不是太子,被封在偏遠的海濱,遠離宮廷,每年只能在春季進京朝拜,十日之內就得離京返國,受到武帝寵愛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沒有顯貴人家願意將女兒嫁給東海王當王妃。

  在王府裡,王妃的名號卻是數位良人激烈爭奪的目標。

  端良人一進府就明白了形勢,誰能首先生下兒子,誰就是王妃,這幾乎是一定的,姐姐將她召進府,就是為了增加得勝的機會。

  這是一場殘酷無情的鬥爭,參與各方除了美色與懷孕,再沒有別的武器,顯良人的容貌沒得挑剔,而且多才多藝,能吟詩、能起舞,偶爾還能陪東海王聊聊天下大勢與朝廷格局,早就獲得寵愛,唯一的遺憾是入府數年尚未生育。

  眾妙二十九年秋,上官氏姐妹迎來幸運的一刻,兩人先後受孕,妹妹端良人早了半個月。

  一開始,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王府上下無不笑逐顏開,就連幾位競爭的良人,也心甘情願接受敗局,東海王賞賜內外人等的金銀布帛一次就價值萬兩白銀。

  幾個月後,上官氏姐妹之間的關係卻變得微妙起來,妹妹端良人無意競爭王妃之位,可事情由不得她們兩人做主,也不全由東海王決定。東海國有朝廷派駐的官吏,還有遠在京城、只憑文書與慣例行事的宗正府,在他們看來,東海王的喜愛無關重要,是姐姐還是妹妹影響也不大,母以子貴乃是唯一的原則,誰先產下王子誰就是王妃,沒什麼可爭論的。

  那年冬天的一個夜裡,姐妹二人做了一次長談,一個月後,妹妹端良人不幸小產,又過了幾個月,姐姐顯良人順利誕下一子,名正言順地成為東海王妃。

  端良人從不向任何人提及那次談話的內容,即使已是皇太妃,面對皇帝,她也是幾句話帶過。

  韓孺子卻聽得心驚肉跳,「可是……萬一太后生的是女兒呢?」

  「她願意冒險,重要的是她不能輸給我。」皇太妃用平淡的語氣講述往事,沒人能看出她心底有多少波瀾起伏。

  「皇太妃當時可以拒絕啊,太后不會……不會下狠手吧?」韓孺子不是特別肯定。

  「當然不會,我可是她的親妹妹。」皇太妃笑了,隨後笑容慢慢消失,像是遭到遺棄的深井,偶爾有枯葉飄入,波紋一蕩,再無餘聲,「我是她的親妹妹,為了那句承諾,我三年未嫁,等到十七歲進入王府,姐姐的要求對我來說比父母之命還重要,她就算讓我自殺,當時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自從有了第一位王子之後,東海王的運氣越來越好,次年進京朝拜,兄弟十餘人得到特許,可以留在京城,這是武帝第一次廢除太子的先兆,許多人都看明白了,包括權傾朝野的崔氏。

  崔氏將自家的一個女兒嫁給東海王,甚至不求王妃的名分,只當一名良人,可是傳言甚囂塵上,都說這是權宜之計,崔良人早晚會取代上官王妃的位置。

  也就是從這時起,姐姐上官顯開始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疑,覺得王府裡的所有人都已被崔家收買,唯一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妹妹端良人。

  剛滿週歲的王子被交給端良人撫養,上官王妃則想方設法纏住自己的夫君,皇太妃不願對少年皇帝說得太細,她強調一點:「思帝是我養大的,我一直當他是我的兒子,代替我失去的那一個。思帝也只認我,對親生母親反而十分陌生。」

  韓孺子能想像出當時的情形。

  上官王妃成功了,東海王鍔本來就寵愛她,這時更是專寵於一人,對別的良人,包括崔良人,都看不上眼。可他畢竟是男人,偶爾還是會臨幸王妃以外的女人,每到這時,上官王妃都會緊張萬分,如遭重病,抓著妹妹的手哭述,要妹妹發誓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好王子。

  幾乎所有被東海王鍔臨幸過的良人與宮女,不久之後都會接到端良人親自送來的養身湯,與善妒的姐姐不一樣,端良人性格溫和,在王座中的口碑很好,沒人懷疑她別有用心。

  「湯裡有墮胎藥,當年我喝過,藥方還留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掉過多少胎兒,我就是姐姐手中的鋤鎬,不僅除掉雜草,連正經的禾苗也不留。我做這些事情,不都是為了我姐姐,更是為了思帝,他在我的呵護下長大,我也不希望他有太多競爭者。」

  皇太妃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毫無愧疚之意,真的像鋤鎬一樣冷酷無情。

  韓孺子感到體內冒出絲絲寒意,然後疑問產生了:他和東海王為何沒有被除掉?

  兄弟二人的出生源於一連串的意外與巧合。

  上官氏姐妹能控制王府裡的幾乎所有人,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崔良人,她有龐大的家族做後盾,身邊的奴婢都是自己帶來的,別人動不得。

  崔良人從不掩飾自己對王妃之位的覬覦,公開聲稱崔家會將東海王鍔推上帝位,唯一的條件就是她要當未來的皇后。

  崔良人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上官氏姐妹,因此當她懷孕的時候,端良人送湯的招數用不上了。

  東海王鍔其實很少臨幸崔良人,還沒當上太子的時候,他就不太喜歡飛揚跋扈的崔家,在王妃的影響下,他對崔良人的印象也越來越差,甚至後悔將她娶進門,可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儘量不見面。

  就跟普通夫妻一樣,東海王與王妃之間有時候也會鬧矛盾,起因都不大,通常與王妃的嫉妒有關,每次都以王妃的梨花帶雨和東海王鍔的回心轉意為結局。

  可是那一回,兩人鬧得比較僵,一連持續了半個月,即使到了現在,上官皇太妃仍在懷疑東海王鍔當時故意製造矛盾,目的是暫時離開王妃的監視,心安理得地臨幸別的女人。

  「桓帝是一位好夫君、好皇帝,也是一個男人,不出外偷腥就算不錯了,家裡的腥總不能一點不沾。」

  看著茫然不解的皇帝,皇太妃笑了,「我也是糊塗了,居然跟你說這些。」

  就是在那次鬧矛盾期間,東海王鍔臨幸了幾名良人與侍女,其中兩人懷孕,前後相距不到十天,引發了王府裡的一場大戰。

  懷孕的良人是崔家的女兒,侍女就是韓孺子的母親。

  上官王妃大鬧了一場,可是沒用,東海王鍔再喜歡她,也不會除掉自己的子女。上官王妃改變戰術,發動一切人說崔良人的壞話,這倒不難,崔良人囂張慣了,留下不少把柄,終於,東海王鍔指天發誓絕不會更換王妃,不久之後就為王子爭取到世子的身份。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王府內戰期間,懷孕的王姓侍女無人關注,她也一直沒向任何人透露懷孕的消息,等到孕相再也掩飾不住的時候,她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舉動:挺著肚子去見王妃,磕頭認罪,請王妃發落她與肚子裡的胎兒。

  王妃沒有別的選擇,既然不能除掉崔良人肚中的孩子,在一名侍女身上下功夫就有些多餘了。王妃好言相勸,當眾宣稱要將王侍女的孩子視如己出,而且在得知王侍女很可能比崔良人早懷孕幾天之後,王妃更要留下了。

  韓孺子聽得心驚肉跳,原來自己還沒出生就已遇到生命危險,難以想像母親當時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又是以怎樣的智慧與膽量,敢去直接面見上官王妃。

  韓孺子想念母親,想得心口微微疼痛。

  東海王鍔的兩個兒子順利出生,一個叫韓松,一個叫韓樞。

  崔良人擔心自己的兒子受王府的人毒害,找盡藉口將兒子送到崔家,每次一待就是幾個月。

  王侍女的娘家不在京城,無依無靠,生下兒子之後遲遲未得名分,只是不用再當侍女,被王妃安排住進一座小院子裡,過著囚徒一般的生活。

  韓孺子對那座院子還有印象,而且是美好的印象。

  眾妙三十六年,武帝召見全體兒孫,韓孺子也去了,留下一段晦暗不明的記憶,其實那也是一場鬥爭的結果。

  韓孺子出生之後很長時間沒有被記入宗室譜籍,對皇家來說,他是個不存在的人。王侍女不知從哪裡得知武帝召見兒孫的消息,傾其所有,收買了一名奴婢,奴婢轉託府外的家人,向宗正府告密,說東海王鍔還有一個兒子。

  宗正府查實了,將皇孫韓松列入譜籍,同時下達一份敕令,指責王妃善妒無德,命她即刻改悔。

  韓孺子終於能夠進宮拜見祖父武帝,在那之後,他的位置穩定下來,母親卻受到王妃的一連串報復,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太后是個記仇的人,一旦掌握全部權力,她還會繼續報復。」皇太妃說。

  韓孺子越聽越驚,疑惑也越來越重,問道:「你呢,就是為了報十幾年前的墮子之仇嗎?」

  皇太妃搖搖頭,「我有兒子,不是我一時糊塗狠心墮掉的那個,而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思帝——我要為他報仇。」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2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3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兄弟之約

  勤政殿裡,大臣們賀拜皇帝次日大婚,說了許多奉承的話,韓孺子心不在焉,餘光總是忍不住瞥向聽政閣,太后就在裡面,她真是皇太妃所描述的那種人嗎?她真的連親生兒子都捨得殺掉嗎?

  每思及此,韓孺子都感到不寒而慄。

  關於思帝之死,皇太妃沒說太多,當時天已經晚了,她不能在皇帝的房間裡逗留太久,臨走時說:「陛下明察,我說這些往事不是為了翻舊賬,只是想告訴陛下,我願意站在陛下一邊,朝中的大臣也願意。」

  韓孺子沒法不相信皇太妃的話,他自己的經歷就是證據,他還記得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是多麼狹小,從未經過師傅教導,都是母親教他認字。

  對於一名皇室宗親來說,這都是極不尋常的遭遇,完全不合禮教,從前他並不覺得特別,進宮之後才漸漸明白自己的一生都受到欺壓,只是在母親的細心呵護下,他才毫無察覺。

  他仍然沒有完全相信皇太妃,尤其是關於朝中大臣的說法,往事畢竟已是往事,大臣們的態度才是目前的決定力量。

  韓孺子更希望能與某位大臣直接交談,可機會實在難得,在勤政殿裡,他甚至不能與大臣有眼神交流。

  這天上午沒有功課,聽政的時間也很短,接受大臣們的賀拜之後,皇帝被帶去演練大婚流程。

  對皇帝來說,大婚並非複雜的事情,絕大部分禮儀都由皇后執行,從早到晚,要花掉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比皇帝登基還要複雜些。在此期間,皇帝只需在太廟敬祖、慈寧宮拜見太后,以及最後入洞房的時候出現即可,其它時間裡,不是無所事事,就是坐在一座偏殿裡接受王公大臣的輪番賀拜。

  演禮很快完成,吃過午飯之後,皇帝來到了泰安宮。

  泰安宮是皇帝的正規住處,韓孺子因為尚未大婚,才會幾天換一個地方,等到明日完婚,他就將一直住在這裡。

  泰安宮也是洞房所在,新婚的皇后將在此居住三日三夜,然後搬到后妃居住的區域,從此就像大臣一樣,與皇帝按禮儀見面。

  韓孺子站在新房裡,看著華麗鮮豔的錦被與帷幔,心思仍然不在眼前,他必須找個辦法驗證皇太妃的說法,機會不能錯過,可也不能隨便上鉤。

  母親提醒過他,進宮之後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後一條很難做到,前一條必須要牢記。

  皇太妃與王美人不熟,說得不多,可是提及的幾件事都令韓孺子對母親刮目相看,越發覺得她的提醒肯定有用。

  韓孺子轉過身,正迎上東海王嫉憤交加的目光。

  主意就在這一瞬間蹦了出來。

  「你們退下,朕要在這裡單獨待一會。」

  隨行的十幾名太監與禮官退出房間,皇帝管不了國家大事,這點小要求還是可以滿足的。

  韓孺子在床上坐了一會,怎麼都覺得明日的成婚是件荒謬而可笑的事情,可是卻有這麼多人一本正經地為此忙碌,這也是「慣例」的力量,他想,無聲地笑了一下,叫道:「東海王進來!」

  過了一會,東海王一臉狐疑地走進來,只要沒外人,他就不肯行禮,也不掩飾心中的憤恨,冷冷地盯著皇帝。

  「我都不知道皇后叫什麼名字。」韓孺子說。

  東海王眼中的憤恨剎那間達到頂點,全身緊繃,像是要撲上來,門口有太監探頭看了一眼,東海王躬身答道:「皇后姓崔,名暖,字小君。」

  「崔暖?好……特別的名字。」韓孺子不知該說些什麼,門口又一次有太監探頭。

  「表妹在家裡備受寵愛,所以起名為暖。」東海王莫名發怒,扭頭喝道:「看什麼看?我與皇兄談話,也是你聽得嗎?滾遠一點!」

  再沒人探頭了。

  韓孺子笑了笑,有些事情還真需要東海王這樣的人來做,「我知道你很喜歡崔家表妹,不想讓她當我的皇后。」

  東海王不吱聲,他可不想再被抓到把柄,負荊請罪那種事做一次就夠了。

  韓孺子站起身,緩步走向東海王,「其實我也不想。」

  「不想娶皇后?」東海王一點也不相信。

  「皇后不是我選的,一切都不是我決定的,我當然不願意。」

  東海王垂下目光,「用不著跟我說這些。」

  「我想還是說清楚一點比較好。你跟羅師還有聯繫吧?」

  東海王馬上警惕起來,「你聽說什麼了?誰在說閒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羅煥章從前不是你的師傅嗎?師徒相見,肯定有話要說吧。」

  「當著你和太監的面,我們敢說什麼啊?」東海王瞪大眼睛,一副死不承認的架勢,沒多久就洩了氣,「羅師曾經給我一封信,在信裡將我罵了一通,說我……你不會告訴太后吧?」

  「不會,而且我也見不著太后。」

  「羅師很不滿意我在宮中的表現,說我驕橫無禮,不守臣子之節,早晚會給崔家惹下大麻煩,他讓我老老實實服侍你——我已經夠倒霉了,沒得到同情,還挨頓罵,現在你能明白當皇帝和不當皇帝的區別了吧。」

  韓孺子早就明白了,他問這些話的目的不是打探隱私,而是要確認「尚思肉否」的紙條與東海王有沒有關係,羅煥章和皇太妃都沒說紙條是怎麼塞到皇帝腰帶裡的。

  幾句話問過,韓孺子越發相信東海王與此事無關,羅煥章和皇太妃都是極為小心的人,斷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東海王。

  韓孺子卻正好相反,他沒有別人可以託付,東海王是唯一的選擇,「我有一個想法。」

  「你有想法幹嘛跟我說?」

  「這個想法跟你有關。」

  「我不感興趣,我就是倒霉的命,老老實實當侍從得了。」

  「還跟你的表妹有關。」

  東海王眼裡又閃現出怒意,他就像馬蜂窩,被捅一下就做出反擊,全然不考慮那是示好還是示威。

  「我是假皇帝,你的表妹也可以是假皇后。」韓孺子道。

  「你不是假皇帝,你是傀儡……假皇后是什麼意思?」

  「明天就是大婚之日,皇后與我會在泰安宮裡住上三日,我保證對她什麼都不做,以後也不做。」

  「你只比我大幾天,表妹比我小一歲,都是小孩子,你還能對她做什麼?」東海王一臉不屑。

  老實說韓孺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了一會說:「太后派了一名宮女教我夫妻之道,你應該聽說過吧?」

  都住在皇太妃的慈寧宮裡,東海王當然不會毫無察覺,嘴角抽搐了兩下,「你真能做到……什麼都不做?」

  「這沒有多難,全看我想不想。」

  東海王的嘴角又抽搐一下,「你若是撒謊,表妹肯定會告訴我。」

  「當然。」

  東海王開始認真考慮皇帝的想法了,「你想拉攏我和崔氏,幫你對抗太后嗎?這個我得考慮考慮。」

  韓孺子笑了,羅煥章和皇太妃都沒拉東海王入夥,他更不會,「沒這麼複雜,我只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

  「哦。」東海王看上去有些失望,「其實只要我開口,崔家肯定會幫你的,但是你給的好處太少了,怎麼也得將皇位……」東海王學謹慎了,沒將剩下的話說出來,衝皇帝點點頭。

  「我不想對抗太后,只想打聽一下母親的平安,如果可能的話,捎帶一封信。」

  「你的母親不就是太后嘛。」東海王譏諷地說,看到皇帝神情認真,他改口道:「你真的只有這點要求?」

  韓孺子點點頭,「傳信的時候不要借助羅師。」

  「那是當然,他肯定不同意,沒準當場就把信撕了。嗯,讓我想想……俊陽侯的小兒子花虎王跟我關係最好,他也在宮裡當侍從,倒是可以讓他幫這個忙。」東海王走到皇帝面前,十分認真地說:「你是皇帝,君無戲言,保證不碰皇后,就是一個指頭也不能碰。」

  「保證。」韓孺子沒覺得這有多難,猶豫片刻之後補充道:「可皇后要是……像宮女那樣糾纏我……」

  「不可能。」東海王乾脆地否認,「你只要看住自己就行了。」

  「我母親住在……」

  韓孺子剛要說出地址,東海王一揮手,「要是連這點小事都打聽不出來,俊陽侯一家就枉稱『侯門豪俠』了。太祖封的列侯現在沒剩下幾家,俊陽侯算最穩固的一家。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韓孺子的確不懂,但是將俊陽侯和「侯門豪俠」的稱謂記在了心裡,「盡快。」

  「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後天……最晚大後天,我跟花虎王說這事,然後可能需要幾天才能有回音,你得寫封信,或者給我點信物什麼的。」

  「我會給你的。花虎王,這是他的真名?」韓孺子覺得這不像是侯門子弟的名字。

  「誰知道是不是真名,他姓花,大家都叫他虎王,我們這些好朋友……這點事你不用管,準備好信物,等著接信就是了。」

  韓孺子沒再問下去,他的目的達到了,楊奉不在,孟娥只會武功,只有母親能給予他直接指導。

  唯一的問題是東海王,迄今為止,他還沒做成任何事,倒是惹下不少麻煩。韓孺子嚴肅地說:「我母親的信若是落在別人手裡,或者消息洩露出去,就不要怪我無情。」

  「你還能怎樣?」

  「我就要跟皇后行夫妻之道,讓她給我生太子。」韓孺子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能威脅住東海王。

  東海王神情變幻,最後有些心虛地說:「你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4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新婚之夜

  早晨,在太廟裡,韓孺子第一次見到了皇后崔暖崔小君,她在家裡已經接受冊封,算是正式的皇后了,華麗繁複的寬大朝服遮掩不住瘦小的身材,頭上的碩大鳳冠搖搖欲墜,越發襯得她還是個孩子。

  珠簾擋住了整個面容,韓孺子沒看到她的樣子。

  事實上,兩人根本沒機會互相觀看,他們並排站立,中間隔著七八步,抬頭凝望上方的牌位,耳中聆聽禮宮以抑揚頓挫的語調唸誦告祖祭文,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比木偶還要僵直。

  第二次見面是在慈順宮,皇帝與皇后來此拜見太后,跟在太廟裡沒什麼區別,依然是被一群人簇擁著,行走跪拜全都按照禮官的要求執行。太后露面了,但是沒有親自開口,由身邊的女官代勞,將皇后勸勉了一番。

  接下來,皇后另有儀式,皇帝則前往勤政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正式賀拜,規模比登基時小多了,收的禮卻不少,而且非常直接,全是黃金與白銀,數量與爵位或官職的高低掛鉤,本人不能前來,禮金必須到,禮官一項項都要念出來。

  韓孺子坐在那裡無聊地想,如果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事後一定要去看看這些金銀是否真的存在,現在的他連皇家的倉庫在哪都不知道。

  在第二撥賀拜者的名單中,韓孺子聽到了俊陽侯花繽的名字,掃了一眼,在規定的位置上看到一名身材偉岸的美髯公,看上去從四十歲到七十歲都有可能,在幾排列侯當中頗為醒目。

  韓孺子想不出哪一位侍從與此人容貌相似。

  勤政殿比較小,每次進來的人不多,賀拜因此持續了很長時間,韓孺子無事可做,就默默地運行逆呼吸法,腹痛早已消失,體內隱隱有氣息流動,這或許能讓孟娥滿意了。

  傍晚時分,皇帝回泰安宮,進行大婚的最後一道儀式,與皇后同席飲食,然後就可以入洞房了。

  皇后已經到了,在錦席上正襟危坐,皇帝入席,坐在正位,仍由禮官大聲喊出兩位新人的每一個舉動,韓孺子從一名女官手裡接過酒杯,與皇后碰盞,然後硬著頭皮喝下去。

  沒人在意皇帝是否會喝酒,一切都按照規矩進行,好皇帝絕不會突發奇想改變規矩,傀儡皇帝更不會。

  三杯酒下肚,皇帝與皇后象徵性地吃了幾樣寓意豐富的菜餚,酒席撤去,儀式卻沒有結束,十名中年女官輪流上來往新人身上撒落花果,嘴裡唱著奇怪的歌謠。接下來,兩男一女三名巫覡上場,用更加奇怪的歌謠祛除邪祟。最後是一名男禮官和一名女禮官分別代表皇帝與皇后,向天地眾神許諾並立誓,聽上去皇后要遵守的誓言更多一些。

  韓孺子心中的誓言只有一個,那就是不碰皇后一下。

  天色已暗,燈燭明亮,冗長的儀式終告結束,女官們簇擁著皇后進入洞房,然後退出,排成兩行,恭請皇帝進房。

  房門在身後關上的一剎那,韓孺子忽然明白過來,他有點害怕這一刻,白天壓抑得越厲害,現在的懼意就越深,崔小君和傳授夫妻之道的宮女不一樣,乃是正式的皇后,與皇帝拜過堂,喝過合巹酒。

  他們是真正的夫妻!

  韓孺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恐懼,皇后比宮女佟青娥瘦小多了。

  在門口站了一會,韓孺子才發現佟青娥就站在皇后身邊,正用困惑的目光看著皇帝。

  皇帝也很困惑,「你……為何留下?」

  「奴婢……為皇后請鳳冠。」

  韓孺子鬆了口氣,的確,皇后頭上的鳳冠又大又沉重,一個人拿不下來。

  「可以嗎?」佟青娥問。

  「呃……可以。」

  佟青娥小心翼翼地幫助皇后摘下鳳冠,放在旁邊的一個盤子裡,又幫助皇后、皇帝分別脫下厚重的婚服,仔細疊好,然後雙手捧著鳳冠離開。

  從這時些,就再也沒有人為新人代勞了

  房間裡的蠟燭大都已被吹滅,只在床邊還剩一根,燭光搖曳,映得新娘的面容模糊一片。韓孺子在原處站了一會,邁步走到床前,與皇后面面相對。

  那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幾縷頭髮濕搭搭地垂在臉頰上,眼睛很大,目光中儘是茫然,說不清是惶恐還是冷淡。

  對視片刻,皇后垂下目光。

  尷尬的感覺像藤蔓一樣向上爬行生長,逐漸勒住韓孺子的脖頸,逼得他必須說點什麼以緩解氣氛,他張開嘴好一會終於吐出一句話:「你累嗎?」

  皇后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抬頭。

  韓孺子仍然張著嘴,準備說出第二句話,結果出乎意料——他打了個嗝。

  嗝很輕,也很短,韓孺子急忙閉嘴憋氣,沒多久,第二個嗝執著地從他的嗓子眼裡冒出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接著一個,他越努力想要憋回去,嗝聲越頻繁。

  皇后抬頭,疑惑地看著皇帝。

  「對……呃……不起……呃……我可能……呃……有點……呃……」韓孺子說不下去了。

  皇后抿嘴一笑,「陛下太緊張了。」

  韓孺子使勁兒搖頭,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全怪孟娥給他吃的丹藥,前幾天引發腹痛,現在又帶來打嗝,「我……呃……待會……呃……就好。」

  「桌上有水……」

  韓孺子急忙轉身跑到桌前,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還是沒用,有一次差點將水噴出來,他悄悄運行逆呼吸法,果然有點效果,打嗝沒有停止,但是不那麼頻繁了。

  一隻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韓孺子嚇了一跳,急步躲開,對皇后說:「別過來。」

  皇后崔小君舉著右手,迷惑地說:「是,陛下。陛下真的不需要幫助嗎?」

  韓孺子搖頭,一緊張,打嗝又變得嚴重了,他一隻手按在桌面上,閉上眼睛,更加專心地逆呼吸,努力追尋體內的氣息走向,打嗝越來越少,偶爾還會再來一次。

  他睜開眼睛,看來皇后仍站在旁邊,哈欠連天。

  「抱歉。」韓孺子很是過意不去,「你肯定累壞了,呃,去睡覺吧。」

  「陛下也休息吧。」

  「我……呃……要站一會,你先睡。」

  「是,陛下。」皇后走到床邊,掀開被子的一角,輕輕鑽進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韓孺子吹熄最後一根蠟燭,摸黑走向椅榻,搬走上面的几案,合身躺在上面,沒有被縟和枕頭,他也不在意。一片寂靜當中,他覺得自己聽到一聲極輕微的嘆息,那不是失望與遺憾,而是放鬆與釋放。

  年輕的皇后跟他一樣緊張。

  韓孺子有心事,睡得也不舒服,因此次日起得很早,躡手躡腳走到床邊,藉著朦朧的日光,與一雙略顯惶恐的大眼睛對上了。

  皇后也沒敢多睡。

  兩人對視片刻,韓孺子悄聲說:「待會有人要進來催咱們起床,我得……呃……」打嗝沒有完全停止。

  皇后微微點頭,往床裡蹭了蹭。她睡得顯然十分老實,被子幾乎沒怎麼變化。

  韓孺子躺進被窩,心裡想著對東海王的承諾,發現打嗝又有要變嚴重的趨勢。

  敲門聲響,「陛下,可以起床了。」

  等到第二次敲門,韓孺子說:「進來。」

  眾多宮女魚貫而入,皇帝與皇后再次進入行動木偶般的生活,穿衣,去不同的房間裡沐浴,換新衣,熏香,打扮得整整齊齊,一塊去給太后請安。

  皇后在新婚第一日拜見太后,禮節還是很重的,慈順宮的庭院裡擠滿了女官與執事太監,皇帝與皇后先在門外跪拜,皇帝留下,皇后單獨進屋,接受太后的訓導。

  韓孺子希望皇后學到得越少越好。

  人群中沒有東海王的身影。

  剛剛大婚的皇帝也要去聽政,表示以萬民為本。關東又有消息傳來,戰事跟預料得一樣順利,但是叛兵遠未被肅清,齊國境內頗有幾座城效忠齊王,堅守不下,最關鍵的是,首逆者齊王本人還沒有落網,自從洛陽兵敗之後,他一下子消失了,太傅崔宏分出大量兵力追查齊王下落,線索不少,全都無疾而終。

  跟往常一樣,韓孺子在勤政閣裡沒待太久,總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裡,他頻繁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淳于梟,聽上去不像是朝廷官吏,也不是地方豪傑,有幾分像是齊王的軍師,還有點法師的意思。

  太監請皇帝起駕回宮時,韓孺子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向宰相問道:「這個淳于梟……呃……是什麼人?」

  皇帝極少提問題,打著嗝說話更是前所未有,宰相一時有些發愣,簇擁皇帝的太監們也頗為緊張,直到聽政閣內遲遲無人出來阻止,殷無害才一躬到地,顫聲道:「淳于梟乃關東望氣之士,就是他蠱惑齊王起事,實為謀逆之主。陛下放心,淳于梟絕不會逍遙法外太久。」

  望氣之士,韓孺子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不是很理解,但是沒再多問。

  皇后不在泰安宮,不知被帶到哪去了,整個白天都沒回來,韓孺子反倒安心,沒別的事做,就一直運行逆呼吸法,壓制打嗝的衝動。

  下午,上官皇太妃來了,監督一群太監與宮女收拾新房,只有很短的時間能與皇帝私下交談。

  「好好對待皇后,以後她會很有用。」

  韓孺子關心的不是「以後」,小聲問:「那天到底是誰將紙條塞給我的?」

  皇太妃不太想回答,尋思片刻才說:「張養浩,是羅煥章選定的人。」

  解決一個疑惑,韓孺子又問道:「你說太后害了思帝,有證據嗎?」

  皇太妃正是為此而來,回答得很乾脆,「有,左吉就是證據,陛下若能收服左吉,就能知曉真相。」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3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4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侍從之爭

  左吉有一個軟肋,可以用作要挾,皇太妃沒說具體內容,而是請皇帝做好準備,只有在他願意採取行動的時候,皇太妃才會透露詳情。

  韓孺子不打算立刻動手,他必須先進行另一項計畫,先與母親取得聯繫。

  婚後第七天,皇帝的生活已經恢復正常,在凌雲閣裡進午膳的時候,趁貼身太監不在,韓孺子遞給東海王一枚珍珠。

  珍珠不大,顏色暗淡,東海王拿在手裡看了一會,「這是我家扔掉的東西,被你揀去了嗎?」

  「這是我進宮時鑲在帽子上的一顆珍珠,母親親手縫上去的,一定會認得,當作信物吧。」韓孺子笑道,不願在東海王面前流露傷感。

  東海王將珍珠收起,「你從前可真是……窮人,我都有點可憐你了。」

  「我寧可回到從前。」韓孺子指了指桌上的菜餚,又望向窗外的花園,「珍珠起碼屬於我,皇宮裡有哪樣東西真的歸我所有?」

  東海王無言以對,他的處境比皇帝還要更慘一些,連表面上的名號都沒有,過了一會他問:「你確實沒碰皇后吧?」

  「你可以去問她。」韓孺子問心無愧,接連幾個晚上,他一直睡在椅榻上,皇后崔小君開始有點迷惑,後來就接受了,一句也沒多問,看樣子她也不喜歡與別人同床共枕,四天前她搬往皇后專用的秋信宮,兩人再沒見面。

  「她住在秋信宮,身邊一大群人,裡面肯定有不少太后的耳目,我現在還不能接近她。有你的保證就夠了。」

  「我保證,你也得快點行動?」

  「快點去見皇后?」

  「不是,快點找人將珍珠交給我母親。」

  「哦。就是一顆珠子,沒有別的書信、口信什麼的?」

  「用不著,我也沒什麼可說的。」韓孺子謹慎行事,萬一計畫敗露,不至於給母親惹來太大的麻煩,接著他想起此前在勤政殿裡聽到的一個詞,問道:「望氣之士是做什麼的?」

  「你連望氣都沒聽說過?」東海王驚訝地瞪大眼睛,「望氣嘛,就是看你頭頂上有什麼氣,吉氣、貴氣、凶氣一類的,選住宅或是墳塋也用得上,據說厲害的望氣者能看到幾年甚至幾十年以後的事情。我剛出生不久,就有望氣者說我有朝一日貴不可言……」

  東海王閉嘴,全天下貴不可言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帝。

  韓孺子沒想那麼多,總算明白齊王是被什麼人蠱惑了,只是還有疑惑,一名望氣者真有那麼大的說服力嗎?

  下午的武學,孟氏兄妹都沒來,換了一位新教師,姓劉,據稱是南軍的刀槍教師,為人豪爽,在皇帝面前也能表露出幾分,「『教師』不敢當,請陛下叫卑職『劉教頭』,或者就叫『老劉』、『劉黑熊』。」

  皇帝笑了,侍從們也笑了,雖然還沒看到劉教頭的真本事,大家都覺得他比孟徹可親可愛。

  與孟氏兄妹的江湖功夫不同,劉教頭傳授的是步兵技能,第一天只學一個動作,左手持小盾向上格擋,然後右手握短刀向下劈砍。

  刀盾都是木製的,比較輕便,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這是兒戲,可皇帝在場,誰也不好說什麼,等到兩刻鐘之後,再沒人敢說刀盾輕便了,手裡的木片越來越沉,揮舞也越來越難。

  「學這個……幹嘛?」東海王忍不住發出抱怨。

  劉教頭飽經風霜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從不急躁,可也不放鬆對弟子們的監督,「是啊,刀盾有什麼用呢?遠有弓弩,近有槍戟,追亡逐敗、拔城奪寨更用不上刀盾,可事情總有萬一,打仗的時候意外尤其多,說不定什麼時候兩軍狹路相逢,弓弩一時用不上,槍戟也施展不開,這時就要依靠身邊的刀盾了。」

  「那還不如學輕功,轉身就跑,拉開距離再用弓弩。」東海王是唯一敢在眾太監的注視下開口說話的人。

  劉教頭仍然笑眯眯的,一點也不生氣,「若是江湖好漢,跑也就跑了,回頭再戰,打贏就是英雄。諸位都是世家子弟,日後統率千軍萬馬,槍林箭雨面前露出一點怯意都可能導致軍心渙散,轉身撤退?不等拉開距離,手下的將士先都跑光啦。」

  「敢比我跑得快,一律軍法處置。」東海王只是嘴上不服氣,又練了一會,實在腰酸腿疼得厲害,小聲對皇帝說:「既然要統率千軍萬馬,還不如學習兵法,練這個有什麼用?咱們還真能上戰場跟敵人拚殺不成?」

  韓孺子也很累,可他從小就被母親教出一個脾氣,別人不開口,他自己絕不喊停,而且每一下都很認真,一點也不偷懶,氣喘吁吁地說:「練這些……是讓咱們……知道普通將士的辛苦吧。」

  劉教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禮,「陛下能有這樣的想法,實是我大楚百萬將士的幸事,不枉我等一片忠君之心。」

  「馬屁精。」東海王小聲道,實在忍受不住了,拋下刀盾,嚷嚷道:「以後我不當將軍,就不用練這些了吧?」

  劉教頭只是微笑,並不阻止。

  東海王帶了頭,其他侍從也跟著住手,心裡都是同樣想法:憑自己的出身,幹嘛非得從軍呢?安安穩穩當文官豈不是更好?

  只有少數人還跟著皇帝一塊揮汗如雨,他們大都來自武將世家,必須表現出尚武之氣。

  辟遠侯的孫子張養浩就是其中一個,他年紀大些,平時一直習武,身體很健壯,揮刀舞盾不在話下。

  韓孺子還注意到一名侍從,身材均稱,看上去不是很壯,動作卻極為靈活,揮舞刀盾時比張養浩還要輕鬆,此人平時總是跟幾名外國送來的質子待在一起,大概也是某國的王子。

  他猜得沒錯,東海王正跟一群放棄練刀的侍從站在一起,這時大聲喊道:「張養浩,別光自己練,跟匈奴的小子打一架!」

  張養浩和匈奴王子同時停下,互相看著,沒有動手的意思。

  劉教頭忙笑道:「這只是第一天,不用對練,以後有的是機會。」

  東海王不依不饒,「我們是第一天練習,匈奴人可不是,瞧他得意的樣子,不教訓一下,他還以為大楚無人呢。」

  匈奴王子並沒有得意,不過在一群臉色蒼白的侍從當中,臉不紅、氣不喘的他確有幾分特別。

  劉教頭站在兩人中間,仍然搖頭,「打不得,打不得……」

  韓孺子納悶東海王為何無事生非,向他望去,馬上明白過來,東海王又用上老招數,想要趁亂執行計畫。

  站在東海王身邊的少年侍從大概就是花虎王,皮膚白晰、眉眼清秀,跟身軀偉岸的俊陽侯一點也不像,更沒有「虎王」的氣概,韓孺子之前沒怎麼注意過他。

  「朕有些累了,不如讓他們比試一下,木刀木盾,不會有事吧。」韓孺子知道,沒有皇帝的許可,劉教頭斷不肯允許比武。

  劉教頭十分為難,正沉吟未決,張養浩卻覺得自己接到了皇命,掄刀舉盾,繞過教頭,衝向匈奴王子。

  匈奴王子也不示弱,舉刀盾迎戰,兩人你來我往,鬥在一起,劉教頭只得退開幾步,隨時監視,以防出現意外。

  匈奴王子年紀小些,空揮刀盾還好,遇上硬碰硬的打鬥,很快就吃不消了,步步後退,張養浩寸步不讓,逼得越來越緊。

  幾個回合之後,韓孺子終於看明白了,東海王並非隨意指定兩人打鬥,張養浩與匈奴王子明顯有仇隙,全都咬牙切齒,一副拚命的架勢,好像手裡拿著的是真刀真盾。

  「可以了,住手吧。」韓孺子及時叫停。

  劉教頭早等著這句話,立刻閃身衝進戰團分開兩人,身上為此挨了兩下打,臉上還是笑呵呵的,讚道:「不愧是名門之後。」

  旁觀者都不太滿意,尤其是張養浩和匈奴王子,互相怒目而視,顯然都在強壓怒火。

  直到最後也沒人向皇帝介紹匈奴王子的名字。

  一塊回內宮的時候,韓孺子對東海王小聲說:「你不該挑唆他們兩個打架,匈奴王子是外國人……」

  「對外國人更不能軟弱,陛下知道匈奴人有多壞?齊王叛亂,匈奴人一直在邊境蠢蠢欲動,要不是我舅舅及時打敗叛軍,匈奴人這時候就已經大兵壓境啦。別擔心,匈奴的小子不敢惹事,出宮之後張養浩、花虎王他們會收拾他的。」

  韓孺子再次察覺到自己的無知,表面上和和氣氣的勳貴侍從,彼此也有著明爭暗鬥,從小生活在深宅裡的他,根本無從瞭解。

  東海王輕輕撞了一下皇帝,眨眨眼睛,表示事情辦成,花虎王已經收下珍珠。

  韓孺子的擔心才剛剛開始,花虎王畢竟只是一名十幾歲的孩子,如果將這件事告訴家裡人,俊陽侯很可能做出與禮部尚書元九鼎一樣的選擇,將珍珠交給宮裡的某位太監。

  侯門怎麼會出豪俠?韓孺子對俊陽侯一家不可能特別信任。

  可事情已經做了,覆水難收,他只能默默等待結果。

  今天的帶隊太監還是左吉,從後面趕上來,向皇帝微笑道:「陛下今晚應該臨幸秋信宮,不如就在那邊進膳吧。」

  又來了,韓孺子煩不勝煩,卻不能表露出來,飛快地瞥了一眼東海王,東海王掩飾得倒好,臉上毫無情,韓孺子說:「有勞左公安排。」

  左吉含笑退下,韓孺子忍住好奇,他在宮裡孤身一人,絕不能再魯莽了,必須得到母親的提示之後,再決定是否對這名太監採取行動。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3 23: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6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憤怒的皇后

  每個月逢五的日子,皇帝必須去皇后所在的秋信宮過夜,據說「五」是天地交合之數,這一天人間的帝后要做表率,否則會擾亂宇宙中陰陽的運行,小則引發火災,重則星象失序,那就是天譴了。

  韓孺子很想問一句,皇帝成為傀儡會引發多大的災難?但他只能安靜地吃飯,而且是依照古人的習慣,跪席而餐。

  皇后跪坐在側席,從前每道菜由宮女端到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現在多了一道程序,皇后接在手中,稍稍轉身再放下,以示尊敬,皇帝則點頭表示感謝,平白浪費許多時間,沒吃多少他就飽了,可菜餚還是一道道擺上來,由不得他說不吃。

  儀式終於結束,看著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菜餚被端走,韓孺子莫名其妙地又感到飢餓,只好忍耐,盼著這一夜快點過去。

  這個簡單的願意注定難以達成。

  太監與宮女大都離去,卻有三個人留下,一位是太監左吉,一位是宮女佟青娥,一位是名四十歲左右的女官。

  皇帝與皇后被請進臥房,在床上並肩而坐,左吉與佟青娥分侍左吉,女官站在對面,施禮之後笑吟吟地看著新婚不久的兩個人。

  韓孺子預感到事情不妙,皇太妃看來沒有完全說服太后,他又要被迫行夫妻之道。

  果不其然,女官一開口就說了一通天地、陰陽、乾坤等等大道理,最後歸結到夫婦之禮,「陛下與皇后同房而不同床,或同床而不同枕,違背夫婦之禮,上愧列祖列宗,下惑四方百姓,更是忤逆太后一片苦心……」

  韓孺子越聽越驚,忍不住打斷女官,「你知道……我們沒有同床?」

  他還感到憤怒,以為有人在偷偷監視自己,看向站在皇后身邊的佟青娥。

  女官微微一笑,「新婚數日,陛下與皇后睡過的被縟乾乾淨淨,那自然就是沒有同床了。」

  韓孺子越聽越糊塗,不過總算知道佟青娥不是奸細,於是嚴肅地說:「朕明白了,朕與皇后年紀還小,等過幾年再說。」

  女官顯然有備而來,輕易不肯屈服,笑道:「若是沒有皇后,陛下自可再等幾年,既然有了皇后,就該遵守禮儀,不該讓皇后枯等、讓太后憂心。今日即是良辰,請陛下與皇后圓房,若有不懂的事情,本官與宮女佟青娥都可代為解答。」

  韓孺子越聽越怒,作為傀儡,他已經很聽話了,很少惹麻煩,還幫太后度過難關,可是這樣還遠遠不夠,仍要被迫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於是沉下臉來,「朕最近身體不適,無意圓房,你們退下吧。」

  女官笑容不改,「陛下縱不以大楚江山為念,也該想想皇后的感受。陛下若是執迷不悟……」

  「沒錯,我就是執迷不悟。」韓孺子被逼到絕路,沒有別的辦法,乾脆耍賴,反正他沒什麼可怕的,「我就是不在乎天地運行、陰陰失調,太后憂不憂心我也不在乎,你在這裡一本正經地說這些……這些事情,不覺得臉紅嗎?」

  女官被說得愣住了,但她並不臉紅,反而很生氣,「陛下居然說這種話,怎麼對得起太后?陛下令本官沒有選擇,只好——用強了,佟青娥,該你動手了。」

  韓孺子以為用強就是打架,聽到女官叫佟青娥,不由一愣,這名宮女雖然比他大幾歲,畢竟是名女子,女官實在太瞧不起人了,心中大怒,騰地站起身,正要開口,吃驚地發現並肩而坐的皇后先他一步也站起來了。

  皇后臉色鐵青,因為激動而聲音發顫,「左一個太后,右一個太后,我天天拜見太后,怎麼沒聽太后親口說過這種話?你說這是太后的意思,好,咱們這就去見太后,當面問個清楚,太后若說是,我當眾和皇帝做給你們看,太后若說不是,你該當何罪?」

  女官神情大變,喃喃道:「這種事情怎麼能問太后?」

  皇后更怒,「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問不得、說不得嗎?怎麼敢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遜?我雖然年幼,沒讀過多少聖賢書,可也知道皇宮是天下最講規矩的地方,什麼時候輪到幾名奴才教皇帝閨闈之事了?內起居令呢?怎麼不在?讓他把你的話記下來,也讓後世看看,大楚皇宮裡的奴僕張狂到什麼程度!」

  女官的神情變得驚恐了,撲通跪下,她一跪,佟青娥也跟著跪下,兩人啞口無言,全都瞧向左吉。

  左吉臉色也是微變,勉強笑道:「皇后言重了,宮裡有太后和陛下,誰敢張狂?都是她不會說話……」

  「她不會說話,你來說,左公既然是太后侍者,應該最懂太后的心意,你說吧。」皇后雖是個小女孩,這時卻有幾分霸氣。

  左吉張口結舌,轉向女官,怒道:「混賬東西,讓你來勸說陛下而已,誰讓你說這些無禮的話?還不向陛下和皇后請罪!」

  女官有口難辯,只得不停磕頭。

  韓孺子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揮手道:「朕不計較,你們退下吧。」

  女宮如蒙重赦,膝行退到門口,起身就跑。

  左吉尷尬不已,邊退邊說:「陛下休息。」

  退至門口,左吉心有不甘,對皇后道:「崔家教出一位好皇后。」

  「太后不也教出一位好奴才?」皇后冷冷地說。

  左吉嘿了一聲,轉身退出,崔家的勢力還很大,連太后都要讓幾分,他暫時惹不起,也是他一時糊塗,光想著如何控制皇帝,忽略了年輕的皇后。

  屋子裡還剩下一個佟青娥,她本應服侍皇帝和皇后休息,現在卻嚇得跪在地上不敢動。

  「你也退下吧,今晚不用你服侍。」韓孺子並不怪罪佟青娥,作為一名宮女,她同樣身不由己。

  佟青娥應聲是,同樣膝行後退,然後倉皇跑出房間,將門關上。

  韓孺子扭頭看向皇后,發現這個小姑娘與最初印象完全不同,既聰明又果敢,而且懂得比他多,他只是憤怒,皇后卻已想到與太后對質。

  皇后的神情恢復正常,稚氣,還有一點羞怯,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他們真是太過分了,我沒想到宮裡的人會是這樣。」

  「你怎麼猜到左吉是背著太后行事呢?」最讓韓孺子佩服的是這一點。

  「其實我沒猜到。」皇后又笑了一下,「可我覺得,這件事就算真是太后安排的,她也不會承認,不會當著咱們的面提起,更不願被記錄下來。」

  韓孺子一點就透,他很聰明,可有些事情單憑聰明是解決不了的,必須得是熟知情況、瞭解細節的人才能看出那些隱藏的破綻,「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左吉他們是奴,可以不要臉面,太后是主,必須守禮。」

  緊接著,韓孺子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只有你威脅去見太后才有用,你是崔家的人,在宮外有照應,事情能鬧大,若是我去——太后會讓人打我一頓,外面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韓孺子坐下,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能再等,皇后暫時安全,他還處在危險之中,左吉明顯是要立功討好太后,早晚還會再強迫他行夫妻之道。

  他抬起頭,發現皇后仍站在那裡,神情比他滿懷心事的他還要憂鬱。

  「你怎麼了?」韓孺子驚訝地問。

  「沒什麼。」話是這麼說,皇后卻突然跪下,一隻手臂放在床上,抬頭看著皇帝,問道:「陛下是不是因為我是崔家的女兒,所以才會……才會……獨睡一邊?」

  「你想多了,其實是因為……」韓孺子不想現在就提起東海王,嘆了口氣,「其實是為了保護我自己,我聽人說,太后急著要太子,太子一誕生,我就沒價值了。我不僅躲著你,還得躲宮女,唉——」

  韓孺子長嘆一聲。

  皇后轉憂為笑,雖然比皇帝還小一歲,她懂得卻稍微多些,離家之前也聽長輩婦女說過一些必要的事情,「別的皇帝因為後宮嬪妃太多而被稱為昏君,陛下居然連一個都嫌多,可稱是至明之君了。」

  韓孺子也露出一個苦笑,他甚至不覺得自己真是皇帝,哪來的「明君」?「休息吧,你也應該累了。」

  韓孺子起身,要向另一頭的椅榻走去,皇后輕聲道:「陛下還是睡床吧。」

  「我跟你說了,這樣很危險!」

  「床足夠大,我睡一邊,陛下睡一邊,只要咱們不接觸,就不會有事。」

  「不接觸就沒事嗎?不是同床共枕就會懷上小孩兒嗎?」韓孺子不太肯定。

  皇后低頭笑了兩聲,然後正色道:「咱們同床,但是不共枕,陛下可以安心了吧。」

  韓孺子聽出皇后話中的嘲笑之意,臉色微紅,他可以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迅速察覺出危機所在,對男女之情卻連最基本的瞭解都沒有,只記得故事裡的夫妻同床共枕之後就有了孩子。

  「真的沒事?」

  皇后肯定地點點頭。

  「好吧。」韓孺子也不喜歡睡椅榻。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難得一次自己動手脫掉外衣,皇后先上床,過了一會說:「我躺好了。」

  韓孺子先去吹熄蠟燭,然後摸黑上床,靠邊而臥,默默地躺了一會,心想皇后懂得多,於是小聲問:「為什麼被縟乾淨,他們就知道咱們沒同床呢?」

  「我也……不明白。」

  皇后聲音裡有一絲猶豫,韓孺子相信她知道而不想說,那或許也是不適合直接說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開始琢磨如何對付左吉。

  這意味著他來不及等母親的回信了,還意味著他只能選擇信任皇太妃。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1:4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08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翻窗

  又過了兩天,韓孺子才找到機會與皇太妃單獨交談。

  名義上,內宮的總管人是皇后,可崔小君也跟皇帝一樣有名無實,一切權力都在太后手中,當太后忙於與大臣爭權奪勢的時候,內宮就交歸皇太妃管理。

  皇太妃每天都來皇帝居住的泰安宮巡視一圈,可是想屏退眾多隨從卻也不易,總得有個理由。

  太后就是唯一的理由。

  「小皇后一怒,太后有點擔心你會倒向崔家了。」這天傍晚,皇太妃終於可以不受懷疑地屏退太監與宮女。

  「有東海王在,我怎麼會……哦,這也是太后將東海王留下的原因之一吧。」韓孺子明白了,東海王差不多就是崔家的天然屏障,時刻提醒韓孺子,崔家不可能接受別的皇帝。

  「太后只是有點擔心,我相信陛下不會倒向崔家,崔家勢力太大,朝野矚目,也是太后盯得最緊的一塊。」

  「想都沒想過。就算我願意,崔家也不願意。」韓孺子的確沒想尋求崔家的支持,「羅煥章是怎麼回事,他是東海王的師傅,應該算是崔家的人吧?」

  「羅先生不只是崔府西席,還是東海名儒,教過不少弟子,其中也包括太后與我。」

  桓帝還是東海王的時候,力推仁義治國,為作表率,延請國內知名的儒生進府教化後宮,時間不長,隔簾授學,先生與弟子相互間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眾多名師當中羅煥章給府內諸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羅煥章不願做官,卻喜歡教書,基本上來者不拒,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有他的弟子,交遊遍及天下,許多友人甚至是崔家的仇敵,他也從不避諱,而是公開交往,崔家為搏名聲,反而還要小心侍候這位教書先生。

  朝中大臣不乏羅先生從前的弟子,大都是正統的保皇派——不管皇帝是誰,只要正式登基,就是他們保護的目標,當他們想要與深宮裡的皇帝取得聯繫時,很自然地想到了正在教授國史的羅煥章。

  羅煥章則想到了上官皇太妃。

  皇太妃還是東海王府裡的端良人時,負責養育王子,為此傾盡心血,王子需要良師教授時,她第一個就想到了羅煥章,派人以重金延請。

  羅煥章卻是個大忙人,當時正在外地雲遊,等到重返東海國的時候,王府已為王子請到師傅,但是隨時都願為羅師換人,羅煥章聽聞之後,立刻離去,甚至沒在家過夜,絕不願奪人之美。

  即便如此,端良人和東海王妃仍將羅煥章視為王子之師,王子從八歲起就給羅煥章寫信討教疑難,羅煥章無論身在何處,接信必回,直到東海王被封為太子,王子成為皇太孫,羅煥章中斷聯繫,不再回信。

  王子的信裡一定是透露了某些細節,羅煥章很早就猜出上官氏姐妹之間暗藏矛盾,可能比當事人察覺得還要早,他視之為自己不該瞭解的秘密,從未向外人透露,可是當他要在皇宮裡找一位聯繫者時,馬上想到了皇太妃。

  兵行險招,羅煥章此舉冒著生命危險,如果他此前猜錯了,或者皇太妃與太后早已合好如初,他的試探就是在往自己脖子上架刀。

  他猜對了。

  「羅師與我都不求顯達,他為仁義,我為報仇,陛下事後獎賞那些暗中支持您的大臣即可,至於羅師,連名字都不要提。」

  回想羅煥章的形象,韓孺子由衷地說:「東海王真是幸運。」

  皇太妃微笑道:「是崔家幸運,當時羅師正在京城訪友,這位友人恰好得罪崔家,羅師為了救人才同意進府擔任西席一職,可他不是崔家的人,從前不是,現在更不是,羅師和他教出的弟子們,向來反對外戚幹政。」

  韓孺子心中的信任又多了幾分,終於問到最重要的事情:「我要怎樣才能制伏左吉?」

  皇太妃沉默了一會,「左吉的事情太醜陋,我不想說,我只能告訴陛下:每天上午送陛下前往凌雲閣之後,左吉都會去附近的仙音閣休息,陛下若能出其不備闖進去,十有八九會捉到他的把柄,只需威脅說要將事情捅到太后那裡去,左吉就會老實聽話。」

  韓孺子撓撓頭,皇宮裡總有「能做不能說」的事情,這讓他困惑不已,「左吉的把柄連太后都不知道,皇太妃怎麼會知道?」

  皇太妃笑道:「登高望遠,卻偏偏看不到山下的風景。太后盯著的是崔家、是朝堂、是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齊王,卻忽略了身邊的左吉。知道左吉把柄的人除了我還有幾個,可是誰也不會向太后告密,因為太后一怒之下會連告密者一塊收拾掉。」

  皇太妃臉上的笑容消失,身為親妹妹和最受信任的人,她在太后面前也沒有太多的安全感。

  皇帝不用擔心太后的憤怒,因為他本來就是太后早晚要除掉的傀儡。

  韓孺子想了想,「仙音閣,我只要突然闖進去,就能抓到把柄?」

  「我不保證十拿九穩,陛下進入凌雲閣兩刻鐘之後再去闖仙音閣,最有可能撞到左吉的醜事。」

  「醜事……究竟有多醜?」

  皇太妃微笑著搖搖頭,有些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兩人不能聊得太久,皇太妃起身,「我會告訴太后,說陛下感激小皇后的幫助,但是對崔家仍無好感。」

  「好。」韓孺子開始考慮怎麼才能在聽課中途硬闖仙音閣,雖然兩處相隔不遠,對於皇帝來說,卻不啻於一場千里奔襲,皇太妃已經走到門口了,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句話沒問:「最後你要怎麼報仇?大臣要怎麼處置太后?」

  皇太妃微微躬身,「奪走太后的權力就是我想要的報仇,至於如何處置——等陛下親政,就由陛下一人決定了。」

  十步以外、千里之內即是皇權所在,十三歲的韓孺子不禁怦然心動,他知道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不是處置太后,也不是追捕齊王,而是將母親接到身邊,還有,要將劉介放出來,讓他繼續掌管寶璽,如果他在牢裡還活著的話。

  夜裡睡覺得時候,韓孺子幾次從夢中醒來,以為能聽到孟娥冷冷的聲音,結果都是錯覺。他真希望孟娥能出現,好從她那裡現學幾招輕功,他幻想自己能在大白天飛簷走壁,直闖仙音閣。

  恐怕孟娥本人也做不到這一點,她和兄長孟徹好幾天沒出現,或許是被太后派去執行任務了。

  皇太妃指出一條路,卻沒有指明如何繞過關卡,皇帝得自己想辦法。

  辦法不會說有就有,次日一整天韓孺子都在思索,結果一無所得,他甚至想讓東海王幫忙,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打算,他與東海王的交易只限一次,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皇帝生母那邊還沒有回信,花虎王已經找出王美人的住址,卻沒有合適的藉口前去拜訪,只能等待一陣子再說。

  這天夜裡,宮女佟青娥在幫皇帝更衣時,手掌總是停留不去,像是在撫摸,韓孺子再年輕也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換小太監張有才過來幫忙,同時打定主意得盡快動手了。

  他沒有斥責佟青娥,宮女的每一個動作都那麼笨拙而生硬,顯然是被迫做這種事。

  左吉不僅自己做醜事,還要強迫別人跟他一樣醜陋,韓孺子隱約明白皇太妃所謂的「醜事」是什麼了,心中厭惡,卻越發堅定了要收拾左吉的決心。

  辦法就像是不小心丟失的隨身物品,千尋萬尋不見,目光隨意一掃,發現它就在咫尺之外,韓孺子想了兩天也沒制定出完美的計畫,第三天上午聽課的時候靈機一動,找到了辦法。

  講課的是位老先生,功力深厚,只用了一刻鐘就將東海王和兩名太監講得昏昏欲睡,韓孺子突然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老先生茫然地看著皇帝,嘴裡還在背誦《樂經》片段。

  韓孺子衝老先生點點頭,指指自己的肚子,示意要去出恭。

  老先生沒有反對,東海王趴在書案上就要睡著了,門口的兩名太監倒是馬上清醒過來,韓孺子腳步不停,徑直往外走,右手在肚子上揉了兩下。

  老太監示意年輕太監跟隨皇帝,他留下繼續打盹。

  在隔壁房間裡,年輕太監端來淨桶,皇帝解小手,辦法一下子從心裡蹦出來,「桶沒倒過嗎?為什麼味道這麼大?」

  「啊?」年輕太監平時儘量不與皇帝說話,這時頗為惶恐,怕的卻不是皇帝,「奴才這就去……」

  太監抱著淨桶匆匆下樓,房間裡只剩皇帝一個人。

  後窗開著。

  再多考慮一會,韓孺子可能都會放棄這個主意,可太監很快就會回來,他需要馬上行動。

  凌雲閣有兩層,講課是在樓上進行,翻窗出去之後能踩在一樓的屋簷上,離地面還挺高,不過附近有幾株大樹,其中一株的樹枝正好伸到窗邊,韓孺子仍然沒有細想,跳上樹枝,抓著更高些的枝條,幾步跑近樹幹,慢慢爬下去,落葉簌簌,他也不管,如果被太監發現,就當是一場胡鬧好了。

  離地面不遠,韓孺子跳下去,心中稍安,一轉身,發現數名侍從正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他。

  翻窗爬樹的皇帝,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今天卻親眼看到了。

  沒人說話,沒人敢說話,只有落葉還在輕輕飄落。

  「隨朕來。」韓孺子說,如果這些人不聽命令,他就只能承認慘敗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2:0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0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撞門

  凌雲閣裡,皇帝聽老先生講課昏昏欲睡,凌雲閣外,眾侍從更是百無聊賴。勳貴子弟入宮隨侍是歷朝歷代通行的做法,設計這套制度的核心與初衷都是為了討好皇帝,可沒人考慮過侍從們該如何打發時間。

  他們不能離得太遠,必須隨叫隨到,哪怕一輩子輪不到一次,也得時時做好準備,當然,無聊的生活是有回報的,這是他們入仕的開始,只要不出意外就是功勞,積累幾年之後,就能憑此當官,運氣好能被皇帝記住的話,甚至有一步登天的可能。

  如果服侍的皇帝恰好是一名傀儡,前景可就暗淡多了,忍受無聊的耐力自然也會下降許多。

  五名侍從躲在凌雲閣後面的樹下,偷偷地擲骰子賭博,不敢大聲喧嘩,大多數時候只用手勢比劃,還有一名侍從守在附近望風,防備禮官或太監走近,可是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抓賭者是從樹上爬下來的,而且是皇帝本人。

  地上散落著幾粒骰子和一張寫滿字的紙,進宮沒必要帶金銀,他們都是先記賬,出宮再算。

  侍從們蹲在地上,抬頭呆呆地看著皇帝,沒有下跪,也沒有吱聲。

  韓孺子認得骰子,沒看到錢幣,以為這些人只是在遊戲,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輸贏最少也有三五十兩,多的時候甚至能達到上千兩。

  「隨朕來。」韓孺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侍從身上。

  辟遠侯嫡孫張養浩愣住了,左右掃了一眼,確認皇帝盯著的真是自己,向前一撲,改蹲為跪,「遵旨!」

  其他人終於反應過來,也跟著跪下。

  「噓。」韓孺子示意他們小聲,「朕要欣賞春景,你們陪朕走走。」

  時至初夏,春景不在,御花園卻更是萬紫千紅,頗值得賞玩,當然,沒人相信皇帝的話,可是在這樣無聊的日子裡,冒險有著不可抵禦的吸引力。

  「是,陛下。」張養浩應道,搶先將骰子和記賬的紙張塞進懷裡,「等等,陛下,還有一個人。」

  張養浩起身,快步走到一塊石頭的後面,伸手拍了一下,從那裡慢慢站起另一名侍從,看年紀只有十來歲,他是在這裡望風的。張養浩的想法倒也簡單,既然要陪皇帝冒險,就要大家一起參加,免得事後有人告密。

  凌雲閣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不是很高,前面是一道斜坡,後面是一片陡直的假山怪石,沒有多高。前面人多,自然不能去,六名侍從護著皇帝從後山慢慢爬下去,到了地上全都興奮得漲紅了臉,可是心中也越發惴惴,覺得冒險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再多一點,他們就得以死勸諫皇帝回頭。

  好在皇帝沒有更多要求,在御花園裡信步閒逛,看到新奇的花草樹木總要問個名字,張養浩等人懼意漸去,越來越放鬆。

  韓孺子每天來凌雲閣走的都是固定路線,大致知道仙音閣離此不遠,真走的時候卻找不到路,於是隨口問道:「仙音閣在哪?聽說那是個好地方。」

  年齡最小的侍從搶著道:「臣知道,臣給陛下帶路。」

  張養浩沒搶到帶路的機會,靠近皇帝介紹道:「仙音閣是聽曲兒的地方,臨著太掖池,入夜之後讓歌伎泛舟池上,陛下在閣內開窗細聽,方有味道,白天只是一間空房子而已,沒什麼意思,不如去……」

  「仙音閣離得近,逛完之後朕還得馬上回凌雲閣。」

  張養浩馬上收聲。

  仙音閣果然很近,拐幾個彎就到了,路上沒遇到任何人,想必左吉也喜歡此地的僻靜。

  太掖池是座大湖,仙音閣建在岸邊,門窗緊閉,好像沒人。

  韓孺子發現自己大意了,他應該在聽課的時候往窗外望一眼,確定左吉不在樓下再行動,現在走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停下腳步,對六名侍從說:「你們留下,嗯……張養浩陪朕去仙音閣裡看一眼。」

  侍從們都沒意見,張養浩還有點激動,走在皇帝身邊,腿抬得比平時要高一些。

  走出十幾步之後,韓孺子對張養浩說:「謝謝你,朕會記得你的功勞。」

  張養浩明顯一愣,馬上躬身道:「臣盡職而已,怎敢言功?」

  皇太妃說過,是張養浩將「尚思飯否」的紙條趁亂塞給皇帝的,可是看他的反應好像有點不對,韓孺子想問個明白,轉念改了主意,張養浩常見,以後機會多得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抓左吉的現形。

  離仙音閣很近了,裡面隱約有嬉笑聲傳來,張養浩也聽到了,驚訝地小聲說:「陛下,裡面有人。」

  「是嗎?咱們進去看看。」韓孺子大步向前。

  張養浩從這時起開始覺得不妥,卻找不到理由勸說,見皇帝已經走到門口,急忙跟上去。

  仙音閣裡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個,像是兩個人在互相逗趣,笑聲卻有點怪,張養浩年紀更大,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臉色驟變,攔住皇帝,小聲說:「陛下不要進去,我馬上去找人將他們拿下。」

  韓孺子可不能丟掉到手的機會,命令道:「把門踹開。」

  張養浩又是一愣,終於回過味來,皇帝並非信步閒遊,而是有備而來,一不小心,自己居然捲入了宮內的陰謀,心中大駭,攔不敢攔,跑不敢跑,臉色變得蒼白,身子瑟瑟發抖。

  無需再調查,韓孺子已經可以確定當初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浩,皇太妃撒謊了,可他仍然要衝進仙音閣,就算裡面的人不是左吉,他要進去看個究竟。

  「張養浩,朕命令你撞門。」韓孺子年紀小了幾歲,個子也矮多半頭,這時的語氣卻是不容回絕的,即使只當了幾個月的傀儡皇帝,他也學會了如何展示威嚴。

  張養浩只是一名勳貴侍從,皇宮的秘密對他來說太遙遠、太隱晦,明知皇帝是名傀儡,也不敢違逆,咬咬牙,上去一腳踹在門上,隨即哎呦一聲倒地不起,雙手抱腿,像是受了傷。

  韓孺子知道張養浩在假裝,卻沒有過問,仙音閣不是住人的地方,門板不厚,張養浩那一腳未用全力,也將裡面的門閂踹折了,韓孺子和身一撲,整個人撞了進去。

  由陽光明媚的室外進入屋子裡,眼前顯得很黑,韓孺子還沒看清人影,裡面的人先看到了他。

  「誰這麼大膽?」是左吉的聲音,十分憤怒,馬上又變得驚慌與困惑,「陛、陛下……快走!」

  後兩個字不是對皇帝說的,韓孺子看到一道身影向自己衝來,眼看就要擦肩而過奪門而出,證據就要溜走,他大聲喝道:「我認得你!」

  身影嚇得一個趔趄,竟然停下了,扭頭看著皇帝,顫聲道:「陛下饒命。」

  這麼一照面,韓孺子還真認出來了,「梁安?」

  當初有四名侍者被分派給皇帝與東海王,張有才、佟青娥服侍皇帝,梁安、趙金鳳服侍東海王,東海王脾氣大,沒幾天就將這兩人攆走,身邊的侍者像走馬燈似地換個不停。

  韓孺子還記得梁安,此人與皇帝、東海王年紀相仿,是名俊俏的小太監,這時卻變了模樣,衣裳不整,鞋沒穿,光著膀子,滿臉的恐懼,淚水漣漣,與皇帝對視片刻,撲通跪下了。

  左吉跑過來,同樣也是衣裳不整,卻不像小太監那麼驚恐,他已經度過最初的慌亂,開始冷靜下來,「陛下不在凌雲閣聽課,來這裡做什麼?」

  韓孺子心中十分不解,這兩人都是太監,能做什麼「醜事」?臉上卻一點也不表現出來,腦筋轉得飛快,琢磨左吉為什麼不怕,昂首道:「朕來捉姦,朕不是一個人來的。」

  左吉對前一句話無所謂,卻被後一句話嚇了一跳,向屋外探頭看了一眼,只見門口地上坐著一名侍從,遠處還有幾名,正向仙音閣這邊張望。

  左吉迅速縮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嚇癱的小太監梁安,強自鎮定,「陛下胡說什麼,我、我只是來仙音閣休憩片刻,打個盹而已,梁安過來服侍我……」

  「在太后面前你也會這麼說嗎?」韓孺子沒明白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記得皇太妃的提醒,只有抬出太后,才能鎮住左吉。

  皇太妃撒過謊,可大部分話還是真的,左吉聞言臉色巨變,「太后?關太后……什麼事?」

  「我哪知道?明天早晨給太后請安的時候我問問。」

  左吉終於明白過來,皇帝此來並非偶然,他蒙不過去,一下子也跪下了,「陛下饒命,我……奴才就這一次,再不敢了。」

  仙音閣不是審問的地方,凌雲閣那邊十有八九已經發現皇帝失蹤,韓孺子得抓緊時間,對趴在地上的小太監說:「梁安出去。」

  梁安爬行出去。

  韓孺子向屋裡走了幾步,防止外面的張養浩聽到,低聲問:「太后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左吉一哆嗦,皇帝一開口就提到致命的問題,他的心裡亂成一團,失去了考慮後果的能力,再次跪倒,「是、是先帝劃傷的。」

  「哪個先帝?」

  「思帝……陛下,千萬不要再調查這件事了,讓它過去吧,陛下惹不起太后。」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沒有馬上問,他已經牢牢抓住左吉的把柄,用不著步步緊逼,嗯了一聲,走出仙音閣。

  小太監梁安還在路上爬行,站都站不起來,張養浩抱著腿,頭低低埋下,生怕被太監認出來。

  「走了。」韓孺子大聲道,越發確信塞紙條的人不可能是張養浩。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2: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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