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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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44
ponggan 發表於 2016-6-4 20:06
第九章 陛下收璽

  「謝謝。」韓孺子對宮女說,他暫時沒有別的奢望,只是希望能有人說說話,在十步之內營造一個友好些的環境,讓皇宮生活稍微舒心一點。

  「用不著如果你真想謝我,就不要總是沒話找話,你把大家都嚇壞了。」

  孟娥語氣生硬,不只對皇帝如此,與其他太監或宮女說話時也是這樣,在一群唯唯諾諾的人當中,她就像是誤闖進來的鄉下無知女子,可偏偏是她成為皇帝的貼身侍女,共處一室,沒有替換者。

  她一定是太后的心腹之人,韓孺子如是猜想,心中並無反感,反而覺得踏實許多。

  「所以我跟每個人都說話,這樣就不會給單獨某人惹來麻煩了,對不對?而且總是不說話,我會變瘋的。」

  「宮裡很多人都不愛說話,也沒見誰變瘋。」

  「那他們私底下肯定有人說話,就像咱們現在這樣。」

  孟娥拒絕再聊下去。

  韓孺子閉上雙眼,安詳入睡,夢到了自己的母親。

  接下來幾天平淡無事,除了演禮與齋戒,韓孺子仍然努力與身邊的人交談,沒有取得多少進展。新皇帝即將正式登基,即使這只是一名公認的傀儡皇帝,在服侍時也不能有半點疏忽,太監與宮女的態度越來越恭謹。

  功成元年三月十八日,按慣例,這一年剩下的日子裡仍要使用先帝的年號。韓孺子正式登基,他是這一天最受關注的人物,可他仍然擺脫不掉那種事事與己無關的感覺。

  他戴著太祖留下的冠冕,穿著為他特製的龍袍,從寢宮走到太廟,又從太廟走到同玄殿,期間三次駐蹕、三次更換服飾,道路兩邊站滿了人,他們下跪,他們山呼萬歲,然後各回各位,認定從此天下太平。

  韓孺子看不到真正關心自己的目光,朝中的文武百官與宮裡的太監、宮女並無太大區別,恭謹有加,卻沒有人真想走近皇帝十步之內。

  他盡量什麼都不想,安安穩穩地做一個聽話的傀儡,即使在成群的貴族侍從當中看到東海王不服氣的目光,他也無動於衷。

  大臣們按照爵位和官職的高低分批次朝拜新皇帝,司禮官高聲宣召一批武將登殿時,韓孺子生出一股衝動,想要放聲呼救,他不認識這些武將,可是在故事裡,武將總是比文臣更加忠誠與耿直。

  衝動一閃而過,韓孺子依舊像木偶一樣坐在不太舒服的龍椅上,武將與文臣並無兩樣,身上甚至沒有穿戴真正的盔甲,匍匐在地做出同樣的動作,嘴裡說著同樣的話,沒人抬頭瞧一眼新皇帝。

  登基儀式冗長而無趣,直到午時才告結束,新皇帝轉到勤政殿,在這裡,他將第一次作為皇帝與少數樞密大臣們共商國事,韓孺子對此沒報任何期望,因為他身邊仍然環繞著多名太監,與大臣沒有任何交流,還因為皇太后就坐在旁邊的暖閣裡,一切事情還是她說的算。

  進宮將近二十天了,他仍然沒見過「母后」的真容。

  出乎他的預料,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第一次御前議政本應平靜無事,結果卻成為新皇帝的第一個「時勢」。

  韓孺子的祖父武帝晚年時變得猜忌多疑,即使對至親之人也不信任,十年間廢黜了兩名太子,直到駕崩前一年才選立桓帝為太子,很多人都認為,武帝若是再多活幾個月,可能會第三次廢掉太子。

  不管怎樣,普通的皇子一躍而成為新太子,來不及接受充分的執政培訓,因此,武帝臨終前指定了五位顧命大臣,輔佐經驗不足的新帝,五人分別是宰相殷無害、兵馬大都督韓星、右巡御史申明志、南軍大司馬崔宏、吏部尚書馮舉。

  在桓帝短短三年的在位期間,發生了許多重大變動,五位大臣隨之起伏,卻沒有被淘汰出局,一直留在勤政殿裡,掌握著大楚的核心權力。

  韓孺子登基之後,勤政殿裡發生了一點變化,五位重臣變成了六位,新加入者是皇太后的親哥哥上官虛,他代替崔宏擔任南軍大司馬,崔宏則以太傅的身份參政。與此同時,原本供大臣小憩的東暖閣經過改造之後,成為太后的聽政之處,說是聽政,所有奏章都要送進去給太后過目,坐在一邊淪為擺設的是新皇帝韓孺子。

  這是新帝正式登基的第一天,需要他處理的事情可不少︰要為早亡的皇兄修建陵墓、議定謚號,從道德經裡選出可用的新年號,新帝按慣例要大赦天下、發布選賢任能的聖旨,還有一大批官員的任免需要正式確認,諸多事情都必須盡快完成。

  可這些事情與韓孺子沒多少關係,他只是過來象徵性地露一面,被一群太監包圍著,連五位重臣的相貌還沒來得及熟記,中司監景耀就替他宣布︰「陛下倦怠,要回宮休息,諸卿勉力,大小事宜皆由太后定奪。」

  韓孺子離開還沒捂熱的軟椅,在楊奉等一隊太監的護送下離開勤政殿,走向幽深的內宮,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離開囚禁之地。

  結果機會來得比他的步伐還要快。

  一行人剛剛走過兩道門戶,回頭還能望見同玄殿的飛檐,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太監景耀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出一句令所有人意外的話,「請陛下回勤政殿,有事…有事需要陛下處理。」

  韓孺子對此毫無準備,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目光不由得望向身邊的楊奉,很快就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楊奉,好像這樣的場面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尤其是景耀,目光咄咄逼人,就差直接宣布罪名了。

  楊奉看上去很鎮定,這更加深了大家的懷疑,他問︰「這是太后的懿旨嗎?」

  「當然。」景耀愕然道。

  楊奉伸出手,「請楊公出示。」

  景耀更吃驚了,「你、你…」

  「景公見諒,規矩如此。」楊奉說。

  景耀臉色通紅,一跺腳,轉身正要回勤政殿,又有一名太監氣喘吁吁地跑來,左吉雙手捧著一張紙,直接遞到楊奉面前,「太后懿旨在此。」

  楊奉雙手接過來,打開看了一遍,點頭道︰「沒錯,請陛下起駕返回勤政殿。」

  韓孺子的「駕」就是雙腿,半天多來他可走了不少路,雙腿微微酸麻,迄今連飯還沒吃上一口,可他心裡還是有點興奮,邁步順原路前往勤政殿,在侍從隊伍中看到東海王驚疑不定的目光,暗覺好笑。

  左吉擦擦額頭上的汗,用隨意的語氣說︰「還是太后了解楊公,太后說楊公嚴謹,不遵無名之旨,果然如此,呵呵。」

  景耀掃了楊奉一眼,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勤政殿裡一片安靜,五位重臣分散站立,生怕被人誤解為在商議什麼,個個神情尷尬,殿中書吏全部不見蹤影,太后聽政閣門前站著兩名太監,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情。

  靠牆殿柱的旁邊站著一個人,穿著顯然是名太監,四十歲左右年紀,其貌不揚,卻有一臉不合時宜的怒氣,懷裡抱著一隻打開的錦匣,一腿在前,一腿在後,像是要一頭撞死。

  這樣的場景太怪異了,韓孺子回來的路上想過種種可能,就是沒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楊奉也愣住了。

  五位重臣皆有武帝賜與的特權,在勤政殿中無需行跪拜之禮,只有上官虛是個例外,他是新貴,初次參與議政,十分地小心,一看到皇帝回來,立刻跪下,另外五人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跟著陸續跪下,如此一來,楊奉等人也都跪下,只剩下皇帝和那名準備撞柱的太監。

  十三歲的少年皇帝一下子成為屋子裡最高的人之一,心中茫然無措,禮部官員教給他的禮儀這時全都用不上,他只好站在那裡,等別人說話。

  楊奉直起身子,說︰「劉介,勤政殿內豈可放肆,還不跪下」

  名叫劉介的太監單腿下跪,雙手仍然托舉錦匣,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大聲道︰「請陛下收璽」

  韓孺子向楊奉投去求助的目光,他對劉介有點印象,每次演禮這名太監都到場,是皇帝的眾多侍從之一,從來沒說過話,也沒人介紹過,韓孺子一直不知道此人的職務是什麼。

  楊奉的目光掃了半圈,最後落在宰相殷無害身上,「殷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殷無害一臉苦笑,連咳幾聲,像是說不出話來,太監劉介搶道︰「楊公不用問宰相大人,這都是我劉某一人所為。」劉介的目光中滿是斥責,「劉某身為中掌璽,只為皇帝一人掌管寶璽,就算是玉皇大帝下凡,也別想讓我親手交出。劉某今日要得罪太后與諸位大人了,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若是沒有皇命,劉某寧願撞死在這勤政殿內,以血染璽」

  沒人敢接話,韓孺子心中卻是一熱,原來皇帝不純粹是無人在意的傀儡,還有人願以死維護皇帝的尊嚴。

  可他仍然不說話,出於一種本能,他知道眼下的情況非常微妙,也很危險,自己隨口一句話,可能會害死這位忠肝義膽的劉介。

  諸人當中,數景耀最為狼狽,身為中司監,他是中掌璽劉介的直接上司,結果當著太后的面鬧出這麼大的事,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劉介,陛下已經到了,你還不交出寶璽!今天是陛下登基之日,你如此胡鬧,可是滅族之罪!」

  「刑餘之人無家無族,劉某命繫寶璽,死不足惜。」劉介看向皇帝,微點下頭,降低了聲調,「請陛下收璽,普天之下,只有您一人能從我手裡拿走寶璽。」

  「請陛下收璽。」宰相殷無害是眾官之首,不得不說上一句,聲音要多含糊有多含糊。

  韓孺子還是沒動,先看了一眼太后聽政閣的方向,然後看向身邊的楊奉。

  楊奉彎著腰輕輕攙扶皇帝的左肘,低聲說︰「請陛下收璽。」楊奉目光中別有些含義,在這種場合,一些話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

  韓孺子邁出腳步,楊奉留在原地,重新跪下,沒有跟隨。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9 13:2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5 15:37
第十章 風波

  殿中恢復安靜,韓孺子看到許多人的後背,它們也都有著豐富的表情︰太后的兄長上官虛在瑟瑟發抖,他大概以為這是一場針對上官家的陰謀;東海王的舅舅崔宏的跪姿在諸人當中最為標準,卻盡量躲在宰相殷無害身後;老宰相的後背也在發抖,顯露出來的不是恐懼,而是衰朽,以此表示這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背微微弓起,好像隨時都要跳起來

  這一切或許都是想像,韓孺子結束胡思亂想,來到中掌璽劉介身前。

  太監放下另一條腿,雙膝跪立,垂下目光,將天下獨一無二的寶璽獻給皇帝。

  韓孺子接過錦匣,入手沉甸甸的,難為劉介舉了這麼久,一方寶璽擺在匣中,是一整塊白玉,稍有破損,他只看了一眼,又向楊奉投去目光,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楊奉卻已垂下頭顱,不肯再給予提示。

  其他人也是如此,只有跪在門口的東海王偶爾投來嫉恨交加的目光。

  皇帝的寶璽有許多枚,這一枚傳國之璽最為珍貴,只有加蓋上它,才能頒布正式的御旨,比如新任的南軍大司馬上官虛,雖然已經領取本官印綬,卻只能被稱為「守南軍大司馬」,只有皇帝頒旨之後,才能成為真職。

  韓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掌握寶璽就意味著掌握十步以外、千里之內的皇權,輕鬆一句話就能將母親接進皇宮

  可他連十步之內都沒經營好,放眼望去,滿屋子的人沒幾個值得信任。

  「朕尚年幼不懂朝政,全仗全仗太后扶持,請將寶璽送、送給太后。」韓孺子結結巴巴地說,他太緊張,比猜到自己早晚會被殺死時還要緊張。

  「遵旨。」景耀道,起身來到皇帝面前,接過錦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剛要轉身去見太后,宰相殷無害抬頭說︰「陛下孝心蒼天可鑒,不如頒旨獎賞天下為人母者,以率天下先。」

  景耀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他差點又犯下同樣的錯誤,想讓寶璽名正言順地歸太后使用,必須由皇帝頒旨才行,於是停下腳步,乾脆不再吱聲,讓更有經驗的大臣處理此事,他只想著事後如何處置劉介。

  「好。」韓孺子簡短地回答,心裡有點空落落的,明知寶璽並不真的屬於自己,還是感到了失去的遺憾,或者說是佔有的渴望,甚至覺得自己辜負了劉介,可是向楊奉望了一眼,他終於確信交出寶璽的選擇是正確的︰老太監極為隱諱地眨了一下眼睛。

  宰相費力地爬起來,親自去草擬詔書,這需要一點時間,殿中的人大都跪著,景耀後悔自己動作太快了,捧著璽匣,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聽政閣帷簾掀開,走出一名中年女宮,正聲道︰「太后有旨,寶璽乃國之重器,祖制所定,不可更改,仍交由中掌璽劉介保管。」

  滿屋子的人都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女官,正在寫字的宰相殷無害也停下筆,揣摩太后的心事。

  景耀尤其吃驚,可是能送出燙手山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於是稍一猶豫之後,馬上走向劉介,將璽匣還了回去。

  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遊戲,韓孺子只看得懂大概。

  皇帝在勤政殿裡沒有停留太久,宰相殷無害親自操刀草擬詔書,其他大臣一致通過,送到聽政閣內請太后過目,太后改動了幾處過於諂媚的字詞之後,詔書又送出來,由皇帝審定,加蓋寶璽,正式生效。

  就這樣,通過一道贊揚母德的詔書,大楚皇帝寶璽的使用權落入太后手中,韓孺子第二次被送出勤政殿。

  以死護璽的太監劉介退到角落裡,再無二話,以耿直聞名的右巡御史申明志面露沉思之色,大概正在思考天下大事,崔宏依舊躲躲閃閃,新貴上官虛恭恭敬敬地目送皇帝,努力掩飾如釋重負的輕鬆心情。

  韓孺子什麼也沒得到,內心裡仍然興奮不已,皇帝畢竟是受關注的,他的手伸不到十步之外,十步之外卻有手主動伸過來,沒準就在他走回內宮的路上,就有無數雙手在暗中舞動,只是他暫時看不到而已。

  一回到住處,楊奉就給皇帝的興奮之情澆上一盆涼水,在臥房門口,楊奉不顧禮儀,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將他推進去,同時揮手禁止其他人進入,屋內有兩名宮女正在擦拭器物,也被楊奉攆了出去。

  「事態緊急。」楊奉的神情極為嚴厲,帶有一絲指責,「請陛下對我說實話。」

  「當然。」韓孺子覺得楊奉有些失態。

  「陛下可曾與中掌璽劉介有過聯繫?」

  「沒有。」

  「陛下可曾與寢宮以外的任何人有過聯繫?」

  「沒有。」

  「陛下事先對劉介今日之舉是否知情?」

  韓孺子搖搖頭,「我的一舉一動…」門開了,宮女孟娥走進來,警惕地看著兩人,韓孺子繼續道︰「…我一無所知,請中常侍相信,對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要感到意外。」

  楊奉盯著皇帝看了一會,點點頭,「我相信陛下,也請陛下相信我,就在這裡等候,由我去挽回局勢。」

  韓孺子掃了一眼孟娥,對楊奉說︰「我不明白,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楊奉沒有回頭,也沒有斥退宮女,「中掌璽劉介的事情解決了,你的沒有。還好你自己挽回了一些,將寶璽送給了太后,時間不多。」楊奉轉身向外面走去,經過孟娥身邊時停了一下,冷冷地說︰「保護好陛下的安全。」

  要說不遵守宮中禮儀,孟娥做得最過分,她好像根本就不懂這些事情,除了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她與其他人格格不入,面對地位高得多的中常侍,她甚至吝於給予回話,只是不客氣地回視。

  楊奉推門而去。

  守在外面的太監與宮女魚貫而入,送來了遲到的午飯,十幾樣菜肴,一半是魚肉,韓孺子本來已經很餓,這時卻胃口全無,可進餐的規矩不由他做主,菜肴一樣樣地端來送去,接下來還有點心和茶水,全套儀式花了近半個時辰才告結束。

  韓孺子坐在椅榻上,看著斜面對的一扇山水屏風,突然發現自己無所事事,演禮、齋戒、登基全都結束了,寶璽也交了出去,他與「皇帝」的最後一點聯繫就此中斷,一眼望去,平淡無奇的未來就擺在眼前,直到死亡降臨之前,再不會有任何變化,最可怕的是,他孤零零地坐這裡,外面的爭鬥卻在風起雲湧。

  太監與宮女們有條不紊地撤去幾案、屏風與沒怎麼動過的食物,韓孺子真想叫住他們,問問他們到底如何看待皇帝,可他已經接受教訓,不想因為一時多嘴而傷害任何人,他所能做到的只有面露微笑,讚揚那些嘗過一兩口的菜肴。

  勤政殿裡發生的事情顯然傳到了內宮,雖然皇帝的善意仍未得到直接的回應,侍者的目光卻都多少有一些閃爍,似乎在猜疑什麼。

  侍者都走了,只剩下孟娥一個人,合上門,掇了一張圓凳,坐在門口,盯著自己的腳尖,像是在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

  「你吃過飯了?」韓孺子問。

  「嗯。」孟娥好歹算是回了一聲。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較早,有些草木已經發芽了。」

  這不是問題,所以孟娥不做回答。

  「坐在這裡真是無聊啊,我能出去走走嗎?」

  韓孺子以為孟娥會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禁止自己出門,結果她只乾脆利索了回了兩個字︰「不能。」

  韓孺子沒有強求,「除了坐在這裡,我還能做什麼?」

  「你可以去睡覺,晚飯時我會叫醒你。」

  韓孺子看了一眼左手的暖閣,一點睏意也沒有,坐在椅榻上發了會待,問道︰「你進宮時間不長吧?」

  孟娥緩緩扭頭,看了皇帝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猜出來的。」韓孺子笑道,其實這一點也不難猜,孟娥身上的氣質在皇宮裡太獨特,即使是沒多少經驗的少年也能辨認得出來。

  孟娥繼續盯著自己的腳尖。

  「你進宮多久了?」

  「哪裡人士?」

  「家裡還有別人嗎?」

  「喜歡宮裡的生活嗎?」

  韓孺子每隔一會提一個問題,也不在意對方是否回答,最後實在沒什麼可問的,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生活,「我從前住的地方很小,但是有很多花草,我曾經以為外面的花草會更多,沒想到出來之後見到的盡是亭台樓閣。我五歲的時候搬家,房子更大,奴僕也多了,大家對我都很好,給我帶各種玩具,還給我講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什麼樣的都行,狐仙啊、俠客啊、將軍啊。八歲的時候又搬家了,換成一座樓,我每天上下跑十幾遍,母親說這樣對身體好。然後就是十歲那年搬進皇宮,說來也怪,我在這裡住過一個月,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孟娥突然起身,伸出左手,示意皇帝閉嘴,右手按在房門上,真的在側耳傾聽。

  韓孺子很驚訝,這裡是內宮,孟娥為何擺出如臨大敵的架勢?

  孟娥坐下,什麼也沒說。

  「中掌璽劉介是名忠臣,可我對他今天做的事情一無所知,在這之前我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我希望太后能明白。」韓孺子越來越相信楊奉的話,勤政殿裡發生的那一幕並未完全結束。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孟娥扭頭問。

  「我想我猜我覺得你或許能見到太后。」

  孟娥沒承認,也沒否認。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還是沒想明白,劉介的舉動為什麼會讓楊奉如此緊張,還有孟娥,她顯然不只是一名宮女這麼簡單。

  外來傳來確鑿無疑的腳步聲,孟娥一下子站起來,挪開圓凳,等了一會,猛地打開房門。

  外面站著張嘴正準備叫門的東海王,身邊沒跟任何人,他對宮女不在意,邁步進屋,左右看了看,向孺子敷衍地鞠躬,怪聲怪氣道︰「陛下,你可惹下大禍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0 13:1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6 22:04
第十一章 會武功的宮女

  雖然東海王一點也不值得信任,韓孺子還是很高興見到他,笑著說︰「歡迎,這可是你第一次來看我。」

  有宮女在場,東海王不敢太放肆,可也打不起精神假裝臣子,嗯嗯了兩聲,目光還在到處打量,「不是我想來,是太后下旨讓我來的。」

  韓孺子糊塗了。

  東海王背負雙手到處閒逛,就是不肯接近韓孺子,「不錯啊,登基第一天就有忠臣站出來替你說話,可你不要太得意,劉介給你惹下了大麻煩。」

  「我不怕麻煩,只希望劉掌璽沒事。」在韓孺子心目中,太監劉介的確是真正的忠臣。

  「嘿,劉介當然沒事,他這麼一鬧,耿直忠君的名聲是闖出來了,外面不知多少文人正在寫文章準備讚揚他呢。你可倒霉了,本來大家都知道你是傀儡,上下相安無事,劉介卻給外面的人一個錯誤印象,以為你還有些希望,總會有蠢貨前僕後繼地上書希望皇帝親政,結果就是……」

  東海王直到這時才掃了一眼宮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道︰「還好太后聰明睿智,一眼就看穿了劉介的把戲,所以不僅沒有懲罰他,還讓他掌管寶璽,反正這個家伙有幾分不要命的勁兒,寶璽在他手裡的確比較安全。」

  韓孺子搖搖頭,「你的疑心太重了,照你這麼說,所有忠臣都是假裝的了。」

  「嘿。」東海王露出不屑爭辯的神情,兜了一圈,來到韓孺子面前,「你的屋子還沒我的寬敞。」

  「是嗎?我覺得夠大了。」韓孺子這是第一次住在左右都有暖閣的房間,一點也不覺得狹小。

  東海王仍是一臉不屑,轉身走到門口,對坐在圓凳上的宮女說︰「出去。」

  孟娥連目光都沒動。

  「她不用出去。」韓孺子站起身,他並不需要孟娥留在這裡,只是覺得東海王很不禮貌。

  「你是皇帝,竟然為一名宮女說話?」東海王轉過身驚訝地說,「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些人的來歷?」

  「她要留下。」韓孺子堅持道。

  「你哪像是皇帝。」東海王膽氣漸壯,「你今天看到我舅舅了吧?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崔家還沒失勢。再看那個上官虛,一點小事就嚇得他瑟瑟發抖,簡直是爛泥扶不上牆。」

  上官虛當時的確在抖,可韓孺子沒覺得東海王的舅舅表現得更好,崔宏總是躲在別人後面,連正面都不肯露出來。

  「登基就是一場遊戲,遊戲結束,權勢從前在誰手裡,現在還在誰手裡。」東海王的聲音越來越大,猛地轉身,再次面對宮女,「別在我面前礙眼,滾!」

  東海王不只動嘴,還動上了腳,他雖然只有十三歲,這一腳也不輕,若是踢中,宮女會連人帶凳摔倒。

  結果倒的是東海王。他尖叫一聲,立刻爬起來,既憤怒又不服氣,「你敢還手!?」

  孟娥站起身,在東海王腰上輕輕擊了一掌,東海王踉蹌奔出數步勉強停下,捂腰轉身,驚訝不已地說︰「你、你…我認得這招…」

  韓孺子也認得,當初在太廟裡,一名長相頗似男子的宮女,就是用這一招讓東海王老實坐在凳子上的。

  孟娥居然會武功,而且身手不弱,韓孺子比東海王還要驚訝。

  東海王慢慢地遠離皇帝,疑惑地問宮女︰「你為什麼會武功?誰派你來的?你不會是刺客吧…呃,你不用回答這些問題,只要認清目標就好。」

  東海王本不想來服侍皇帝,可太后有旨,太監們非讓他來不可,卻又不肯陪同,東海王心中早有疑惑,待見到會武功的宮女,疑惑全化成了陰謀。

  孟娥仍然不吱聲,坐回圓凳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屋子裡安靜了好一會,東海王一會面露期待,一會驚恐不安,不明白宮女為何遲遲沒有下手,當敲門聲突然響起,東海王嚇得跳了起來。

  韓孺子卻不在意,該來的事情總會到來,與其焦灼地等待,他寧願要一個俐落的結局。

  孟娥打開房門,進來的是五名宮女和太監,端著茶飯與燭台,原來是晚飯時間到了,屋外已被薄暮籠罩,屋內更是昏暗,各懷心事的韓孺子和東海王根本沒有注意到。

  與豐盛的午餐相比,晚餐簡單多了,兩葷兩素一湯,另有米飯和點心。韓孺子真是餓了,飯菜剛擺到幾案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全然不顧帝王的尊嚴。

  一名太監在椅榻上多擺了一張小小的几案,安排碗筷,然後向東海王鞠躬。

  東海王站在西暖閣的門口,遠遠地看了一眼晚餐,搖搖頭,表示不吃,即使肚子在咕咕叫,也不肯吃,他懷疑飯裡有毒。

  晚餐的規矩少多了,韓孺子吃過飯、喝過茶,侍者過來收拾碗筷,韓孺子按住一碟桂花糕,「這個留下,晚上我要吃,味道很好。」

  幹活的宮女忍不住笑了一聲,又急忙收斂,收起雜物迅速退出。

  所有侍者都退下了,外面已經全黑,屋子裡在不同地方點著三根蠟燭,非常明亮。

  良久之後,東海王伸手指著皇帝,「我明白了,我全想明白了。」

  「明白什麼?」

  「太后為什麼強迫我當你的侍從。這是她的詭計。」東海王也不管會武功的宮女了,滿腔悲憤,非得說出來不可,「太后要殺你,然後將弒君的罪名按在我頭上,借將崔家滅族,栽贓嫁禍,這是栽贓嫁禍!」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只是有點道理?」東海王抬手敲打腦袋,然後大步走到皇帝面前,「你要被殺死了,明不明白!」

  「明白,可是又能怎麼樣?」韓孺子看向門口的孟娥,總覺得危險並不來自於她。

  「咱們是兩個人,她是女人,只有一個。」東海王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太后不可能收買宮裡的所有人,咱們闖出去,到處嚷嚷,就說宮女刺駕,這是真事,然後…然後咱們去找中掌璽劉介尋求保護,讓他護送咱們出宮。」

  「你剛才還說他假裝忠臣。」

  「啊!拜托你能不能稍微減少一點記性!這可是生死存亡的關頭!」東海王抓住皇帝的胳膊,想將他拉起一塊對付守門的宮女。

  韓孺子搖頭,「不,你欺騙過我一次,我不再相信你了。」

  「你還記得衣帶詔的事情好吧,是我告的密,可那不能全怨我,景耀那個老太監將我看得死死的。再說,你不是沒事嗎?倒霉的是我,景耀沒抓住你和大臣的把柄,被太后訓斥了一頓,他就拿我撒氣,臭罵了我一頓,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要是當了皇帝……算了,不說這個,我這回是真心的,絕對沒騙你,我、我指天發誓,要是再騙你,不得好死!」

  「好吧,我相信你。」

  東海王長出一口氣,轉身面對門口不動聲色的宮女,又有些猶豫,「你說咱們能打過她嗎?」

  「沒必要打,她不是刺客。」

  「你怎麼知道?」

  「我能看出來。」

  「哈,你太單純了,也難怪,你連師傅都沒有,沒人教你皇宮裡的事情。跟你說,皇宮是天下最骯髒的地方,在這裡,人命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

  「可你還是想進皇宮,當皇帝。」

  「兩碼事!」東海王被激怒了,甩開皇帝,大步走到宮女面前,「沒有外人,你不用藏著掖著,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刺客!」

  東海王勸說皇帝的時候,孟娥就沒有過反應,這時更像是沒聽見,連睫毛都不肯動一下。

  東海王等了一會,轉身說︰「瞧見沒有,只有刺客能這麼鎮定,能一動不動地坐這麼久。她在等候時機,夜深人靜,沒準就是今晚,她會一刀殺死你,然後將帶血的刀塞到我懷裡,讓我百口莫辯。」

  東海王越想越覺得事情必然如此,心中驚恐萬狀,突然間靈機一動,兩步跳到一根房柱的邊上,大聲道︰「刺客,你和太后的詭計不會得逞,你敢對皇帝動手,我就…我就效仿劉介,一頭撞死在這裡,看你們怎麼栽贓給死人!」

  同樣是以死捍衛皇帝,太監劉介顯得忠心耿耿,東海王則是在耍賴,孟娥沒有反應,韓孺子則笑出聲,「刺客都是藏起來的吧,應該不會守在被殺者的旁邊。」

  東海王想了想,「你太幼稚了,太后這樣做是防止意外,她肯定是刺客。」東海王並不真的想撞柱而死,向前邁出一步,稍稍靠近宮女,誠懇地說︰「桓帝的兒子就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倆要是死了,天下必定大亂,上官家根基未穩,太后掌控不住局勢,關東各諸侯王蠢蠢欲動,這位刺客姐姐,練武之人也要講武德吧,生靈塗炭的局面是你想看到的嗎?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改邪歸正吧,你還有機會。」

  孟娥仍然沒反應,韓孺子道︰「聽你這麼一說,我更覺得她不是刺客了。」

  「你懂什麼。」東海王恨恨地瞥了皇帝一眼,「我在想辦法救咱們兩人的性命,你欠我一個人情。」

  孟娥突然站起來,東海王嚇得後退兩步,貼壁而立,韓孺子的心也怦的一跳,老實說,他不是特別拿得準孟娥究竟想做什麼。

  噗噗噗,門窗緊閉的房間裡,三根點燃的蠟燭接連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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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nggan 發表於 2016-6-6 22:11
第十二章 刺客

  房間裡有三根蠟燭,椅榻中間的幾案上一根,就在韓孺子身邊,東西暖閣的門口各有一根,其中一根離東海王很近,門口孟娥所處的位置相對暗淡一些。

  三個人都沒動,也沒有風,蠟燭卻在同一時間熄滅。

  東海王叫了一聲︰「怎麼回事!」

  東海王身邊的蠟燭突然亮了,只持續了極短的一會,仿佛一道失去了銳氣、軟綿綿的閃電,他發出第二聲尖叫,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片刻之後,東暖閣門邊的蠟燭驟燃驟滅,東海王沒能控制住心中的驚恐,發出更響亮的尖叫,馬上將嘴捂住,屋子裡正在發生詭異的事情,尖叫與權勢這時都保護不了他。

  接下來的間隔稍長一些,離韓孺子最近的蠟燭被點燃了,韓孺子早已做準備,睜大雙眼觀察,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模糊的影子,在他能夠完全肯定之前,蠟燭已經熄滅。

  黑暗中,有人輕輕地哼了一聲。

  東海王沒再尖叫,發出類似於嗚咽的聲音,好一會之後,顫聲說︰「有鬼…」

  韓孺子也有點拿不準,從小到大,他可聽過不少鬼神故事,眼前的場景確有幾分相似,「孟娥,你還在嗎?」

  「你居然知道宮女的名字!」東海王有些吃驚,馬上發現了「真相」,大叫道︰「她是鬼宮女,就是鬼!你注意到沒有,過來服侍你的那些太監、宮女都看不見她,只有咱們兩個!這是、這是太后的巫術…」

  太監和宮女在皇帝面前總是互相漠視,韓孺子並不覺得奇怪,何況他親眼見過楊奉對孟娥說話,更不相信她是鬼怪,「別吵,屋子裡還有別人。」

  「人…還是鬼?」東海王更害怕了,牙齒撞得咯咯響。

  離兩人比較遠的那根蠟燭被點燃了,這回沒有熄滅,孟娥站在旁邊,神情若有所思。

  韓孺子鬆了口氣,「還好你沒事,剛才是什麼東西?」

  孟娥還是不肯開口,東海王觀察了一會,說︰「不管你是人是鬼,請你千萬千萬認準目標,我是東海王韓樞,坐在那邊的才是皇帝。」

  孟娥原地轉了一圈,從左袖裡取出一柄很短的匕首,刃身只有三四寸長,柄端更是不到兩寸,無法把握,只能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東海王倒吸一口涼氣,緊貼牆壁一動不動,本想衝進暖閣,可是裡面太黑,他不敢進去,至於之前說好的以死相挾,早就忘在了腦後。

  孟娥迅速在屋子裡繞行一圈,從暖閣門前經過的時候,東海王嚇得坐在了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

  孟娥的目標卻不是他與皇帝當中的任何一人,回到門口縱身一躍,伸左手搭在房梁上,晃了兩下,跳回地面,小步疾行,突然再次上躍,如是三次,終於站穩,將匕首也收回袖中。

  韓孺子和東海王都看得呆住了,孟娥不只會武功,還是他們從未見識過的高深武功,最高的房梁離地丈餘,她跳上跳下卻極為輕鬆,東海王再也不覺得他與皇帝能聯手對付這名宮女了。

  「休息吧。」孟娥總算說出一句話。

  東海王慢慢站起身,小心地問︰「今晚…不動手了?」

  孟娥打開房門離去,韓孺子發現一點異常,起身走到門口,伸手在深色的門板上抹了一下,果然,孟娥踫過的地方留有血跡,她受傷了。

  東海王慢慢走過來看了一眼,顫聲道︰「真有刺客!」

  「別亂猜。」韓孺子找來一張紙,擦去血跡,心裡其實也相信剛才有刺客來過。

  沒多久,四名宮女走進來,分別去東西暖閣裡鋪床墊被。

  韓孺子住在東邊,心裡憋著一肚子話希望向孟娥問個明白,結果今晚留下的卻是另一名宮女,對皇帝的一切提問只敢回以「是」與「不是」,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孟娥是誰。

  韓孺子在床上輾轉反側,好久沒能入睡。

  有人敲門,然後不請自入,同樣沒睡著的東海王來了,對坐起來的宮女說︰「躺下,沒你的事。」躡手躡腳摸到床前,輕聲問︰「醒著嗎?」

  「嗯。」

  「我猜你也睡不著,實在是…」東海王在黑暗中轉身,對著椅榻的方向說︰「你出去,今晚不用你服侍。」

  「啊!」宮女驚慌失措。

  「啊什麼啊?我是陛下的隨從,當然可以服侍陛下,而且我們要商談國家大事,小小奴婢怎可旁聽!」

  這是一名普通宮女,被東海王一番話嚇到了,只得摸黑走出去,守在暖閣門口,不敢遠離。

  東海王滿意了,坐到床沿上,認真地說︰「我又想了一下,終於有點明白了。」

  「你不覺得孟娥是鬼怪了?」韓孺子笑道。

  「鬼不會像她那樣跳躍,只會飄來飄去,像風一樣,嗚~」東海王嘴裡發出風的聲音,發現皇帝不怕,感到很無趣,「那名宮女是人,是名武功高手,這可就奇怪了,皇宮裡怎麼會有這種人?」

  「皇宮裡不能有武功高手嗎?」

  「當然有,可大都是男的,更不用裝成宮女,在太廟裡,皇太妃帶去的那個宮女就很奇怪,倒像是男扮女裝,而且這兩個人都不懂規矩,不像是皇宮裡的人。」

  「我也這麼覺得。」

  「我已經說了,你當然這麼覺得了,關鍵不在於他們兩個,也不在於你,而是我。」

  「…你?」

  「嗯。為什麼我會留在宮裡?當然不是因為你的一句話,太后為什麼讓我當你的隨從?今天晚上又為什麼非讓我來你這裡?」

  「為什麼?」韓孺子是名標準的故事愛好者,很願意順著對方的講述發問。

  「為了保護你。」

  「你能保護我?」

  「我不能保護你,我的存在能保護你。」

  韓孺子是個很聰明的少年,可還是聽得暈了,「嗯…我沒明白。」

  「聽我說。」東海王上床盤腿,興致高漲,「太后肯定是這麼想的︰崔家不甘心失去帝位,所以要派人暗殺新皇帝,也就是你,為了保護你這個傀儡,就將我送來了,因為崔家總不至於把我也殺死。」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有點道理?明明是很有道理,這能解釋一切!」

  韓孺子也坐起來,「之前滅燭,就是你們崔家派來刺客了?」

  「當然不是。」

  「怎麼又不是了?」

  東海王靠近韓孺子,「你跟太后一樣愚蠢,她想錯了,我們崔家根本不可能派刺客。整件事的奇怪之處在這裡︰那名古怪的宮女。」

  「她叫孟娥,一點也不古怪。」

  「別跟我爭,我在引導你思考問題。」東海王在床上捶了兩下,激動地說︰「宮女發現刺客之後為什麼那麼鎮定?她應該大叫大嚷,喊來宮中的侍衛,這可是對付崔家的大好機會!別管刺客是誰派來的,都可以栽贓給崔家!」

  東海王的眼裡只有崔家,在他看來,一切陰謀也都是針對崔家,因此也就是針對他的。

  「孟娥沒有大叫,是因為她沒有抓到刺客。」

  「嘿,關鍵就在這裡,為什麼沒抓到刺客呢?太后既然猜到會有刺客,準備應該很充分才對。」東海王急切地說。

  「為什麼?」

  「嘿嘿…等著瞧吧,太后有大計劃,沒準外面已經鬧翻天了,咱們在這裡什麼不知道而已。太后想用這一招剪除異己,崔家可沒那麼好對付。」

  韓孺子半天沒吱聲,東海王納悶地問︰「你想什麼呢?」

  「我在想,刺客或許就是你們崔家派來的?」

  「我說不是就不是!」東海王怒道。

  韓孺子不為所動,繼續道︰「我還在想,除了提防你們崔家,肯定還有別的事情讓太后猜到今晚會有刺客。」

  「什麼事情?」

  「在此之前,皇宮裡曾經發生過刺殺事件。」

  東海王一驚,「你說是咱們的父親和兄長!」

  「桓帝在位三年駕崩,上一位皇帝登基才幾個月,這不正常吧,他們的身體怎麼樣?」韓孺子對父兄極為陌生,說不出親切的稱呼。

  「皇兄不知道,父皇的身體肯定是好的,登基的前幾個月還帶著我出去打獵呢。可也說不準,病來如山倒,誰也預料不到…不不,你想得太多了,刺殺皇帝?還不只一位?不可能,皇帝要是這麼容易被殺死,大楚江山早就改姓了。」東海王必須將話圓回來,否則的話,越說越像是崔家的陰謀。

  韓孺子覺得自己就挺容易被殺,他還沒死,只是因為時機未到,太后不想讓他死得太早而已。

  刺客似乎就躲在黑暗中的某處,兩人都不說話了,四周越安靜,氣氛越是可怕,韓孺子開口道︰「還有比我更倒霉的皇帝嗎?好像人人都想殺我。」

  「換成我當皇帝,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崔家會將我保護得萬無一失,而且所有事情都不會瞞著我。」

  韓孺子突然想起楊奉說過的一句話,喃喃道︰「咱們的祖父,武帝也曾在宮裡遇險。」

  「咦,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只是聽人隨口說了一句。」韓孺子的思緒已經飄遠。

  「你、你想得太多了,哪來那麼多刺客這次是意外,很可能是太后安排好的意外。」東海王拒絕接受韓孺子的思路,不停地搖頭。

  韓孺子也不想猜下去了,與其胡思亂想,還不如一無所知,於是倒下睡覺,可心裡莫名地躁動,更加睡不著了。

  東海王坐在床角,隔一會就喃喃一句︰「太后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不知過去多久,兩人正處於似睡非睡的狀態,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東海王嚇得連滾帶爬,躲在韓孺子身後,猛然醒悟皇帝身邊其實最不安全,急忙繞到床邊,跳到地上,蹲到床角處。

  「時候到了,陛下。」是楊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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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nggan 發表於 2016-6-6 22:21
第十三章 宮中的士兵

  大門外燈火通明,路上站滿了頂盔貫甲的士兵,只留出一條極為狹窄的通道,就連見慣大場面的東海王也嚇得呆住了,止住腳步,不肯邁過門檻,拽著韓孺子的胳膊,顫聲說:「這不是宮裡的侍衛。」

  韓孺子也有點猶豫,昨天登基的時候他曾經望見過大批的儀衛,相距比較遠,只看到無數色彩鮮豔的旗幟、盔纓、甲衣和兵器連成一片,像是堆積成山的花燈,威嚴有餘,勇猛不足。

  此刻站在門外的這一批士兵不同,身上的甲片互相摩擦,發出極具威脅性的響聲,手中的刀槍在燈火的映照下奕奕閃光,明明離著十幾步,感覺就像是抵在了胸口,區區百餘人,比排列整齊的數千名儀衛更顯猙獰。

  「他們是來保護陛下的。」楊奉輕聲道,擁著皇帝走出大門。

  東海王急忙跟上,在這種時候他可不想落單,可心裡仍然惴惴不安,也不管楊奉能否聽到,對韓孺子說:「他們都是從城外大營來的,不知是北軍還是南軍——啊,肯定是南軍,太后把她哥哥的軍隊調來了!我就說……」

  外來士兵的數量不只這一百餘名,整座皇宮似乎變成了軍營,到處有三五成群的士兵駐守,平時隨處可見的太監與宮女這時全都不見了踪影。

  東海王嚇得幾乎癱軟,要由兩名太監攙扶著前行,韓孺子開始時有些害怕,很快恢復坦然,無論楊奉所謂的「時候到了」是什麼意思,他都不在乎,一路上,他只關注各種各樣的目光,士兵們和宮裡的人不太一樣,眼神清楚地暴露了心中的想法,有疑惑與好奇,也有敬畏與興奮。

  在這群南軍將士當中,或許還有劉介這樣的忠臣,只是沒機會表現出來。懷著這樣的希望,韓孺子的每一步都很穩定,拒絕了太監的扶助。

  一行人很快到達太后居住的泰安宮,這裡聚集的士兵更多,裡三層外三層,將整座宮圍得水洩不通,韓孺子覺得自己是從人群中擠進去的。

  庭院裡排列著士兵方陣,正房門口的廊廡之下,站立著一名將軍,全身裹甲,外面罩著一件繡花錦袍,一看到皇帝出現就在衛士的幫助下笨拙地跪拜,「臣救駕來遲,伏乞陛下恕罪。」

  韓孺子知道輪不到自己說話,果然,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楊奉大聲說:「將軍平身,將軍甲胄在身,可以軍禮行事。」

  將軍謝恩,又在衛士的幫助下起身。

  韓孺子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認出這是太后的哥哥、南軍大司馬上官虛,東海王猜的沒錯,這的確是從南大營調來的軍隊。

  屋子裡的人也不少,但是沒有士兵,正中的椅榻上坐著上官皇太妃,韓孺子也被送到椅榻上坐著,與皇太妃中間隔著一張小小的几案。

  左吉帶領六名太監守在東暖閣門前,太后還是不肯露面。景耀與十餘名管事太監分散各處,中掌璽劉介也在其中,個個面色凝重。

  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太監和兩名宮女守在角落裡,極不惹人注意,韓孺子看到了他們,覺得他們很可能是孟娥的同類人,共同特點是很少看人,總是盯著某個一無所有的地方,貌似恭謹,其實是在提防意外。

  孟娥不知在哪裡。

  東海王站在皇帝身邊,臉色蒼白,一句話也不敢說。

  楊奉守在皇帝側前方,也不說話,事實上,屋子裡的人雖然很多,卻異常地安靜,門外的上官虛好歹向皇帝跪拜,這些人卻連表面上的客套都省卻了,皇帝安靜地進來、安靜地坐下,誰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屋外天邊漸亮,屋內蠟燭燃盡,安靜的氣氛終於被打破,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走進來,做勢欲向皇帝和皇太妃跪拜,景耀和另一名太監急忙將他扶住。

  皇太妃對自己的哥哥說︰「上官將軍不必多禮。」

  上官虛站定,抱拳道︰「宰相殷無害、太傅崔宏、兵馬大都督韓星、右巡御史申明志等奉詔進宮,已經到了。」

  東海王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興奮地叫了一聲,只要舅舅崔宏在,他就什麼都不怕。

  皇太妃點頭,景耀走到門口,高聲宣大臣進宮。

  宰相殷無害第一個進來,腳步踉蹌,滿頭大汗,一進屋就跪下,向椅榻和東暖閣的方向連磕幾頭,顫聲道︰「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

  另外幾名大臣跟在後面,也都跪下請罪。

  皇太妃一改平時的溫和,神情冷峻,一聲不吱,太監們也沒有請大臣平身,宰相等四人只能長跪不起,連頭都不敢抬。

  相隔不到一天,上官虛已不是那個面對意外瑟瑟發抖的新貴,而是掌握兵權、第一個進宮護駕的將軍,面帶寒霜,扶劍站在門口,像是四位大臣的押送者。

  接到進宮詔書的大臣不只這幾位,沒過多久,又有十位大臣進宮,全都跪在宰相身後,吏部尚書馮舉因為種種原因,比其他顧命大臣晚了一步,五十多歲的人居然當眾痛哭流涕,摘下頭頂的帽子,請求重罰。

  還有兩位大臣不知為何,非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砰砰地磕頭,額上流血不止。

  韓孺子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這與他想像中的朝廷棟樑可不一樣,大臣們即使做不到劉介那樣寧死不屈,也該保持起碼的尊嚴,可是放眼望去,他只見到一個個發抖的後背和汗津津的額角。

  皇太妃輕點下頭,景耀會意,揮手命手下的太監們扶起滿地的大臣,然後開口道:「諸位大人先不要忙著請罪,陛下登基第一天就有人進宮行刺,太后憂心如焚,聽聞消息之後,立即宣召南軍大司馬進宮連夜大搜,現已逮捕三百……」

  景耀看向一名管事太監,太監馬上小聲提醒道:「三百八十四人。」

  「嗯,現已逮捕三百八十四人,據目前所知的情況,行刺一事絕非偶然,宮裡要查,宮外更要徹查到底,非得找出幕後主使不可。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陛下遇險,國家危難,諸位大人可有良策?」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在場的所有大臣都露出難以置信的吃驚表情,宰相殷無害帶頭,按官職大小一個接一個痛斥大逆不道的刺客。

  韓孺子的震驚卻是真實的,昨晚的怪事發生才剛剛三個多時辰,他甚至沒看到刺客的影子,居然引發這麼大的動靜,不只城外的軍隊火速進駐皇宮,還抓起了將近四百人。

  東海王說過太后有大計劃,可這計劃牽連之廣,還是超出韓孺子的想像。

  大臣們的痛斥告一段落,宰相殷無害說出了第一句有用的話,「幸賴大楚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有驚無險,當時情形如何,陛下可否簡述一下?」

  「我當時…朕…」韓孺子並沒有怕到說不出話,只是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謹慎一點,話說得越少越好,這是楊奉一直以來對他的提醒。

  旁邊的東海王跳出來了,自從看到舅舅崔宏之後,他的膽子就大了起來,「陛下受驚過度,讓我來說吧。事情發生在昨晚二更左右,陛下與我正談論宗室諸侯,突然,照明的三根蠟燭一下子全都滅了,陰風陣陣,人影幢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東海王身上,連韓孺子也不例外,東海王的講述繪聲繪色,刺客好像不只一人,而是許多,皇帝嚇得不知所措,全仗著東海王臨危不懼、指揮若定,叫來了貼身侍衛,才終於將刺客逐退,驚得群臣連呼「萬歲」。

  東海王講畢,景耀上場,沒有太多的渲染,直截了當地說︰「太后當機立斷,傳令宮中一切人原地待命,必須挨個說清事發之時的行蹤,少於兩人作證,皆有嫌疑,與此同時宣召南軍進宮,排查全部侍衛,此刻正在訊問相關人犯,很快就能有口供。」

  景耀話音剛落,外面有聲音喧嘩,上官虛立刻出門查看,很快回來,嚴肅地說︰「刺客的一名同伙招供了。」

  「這麼快?」太傅崔宏脫口而出,馬上醒悟自己犯了大錯,急忙補充道︰「太后英明,上官將軍行動迅速,刺客這個…必定被捉個措手不及!」

  「可惜,沒能抓到刺客本人,只擒得數名同伙,兩人當場自殺,三人落網,其中一人已經招供。」上官虛倒是沒有見怪。

  崔宏越發惶恐,一個勁兒點頭稱是。

  「弄清刺客的身份了?」上官皇太妃問道。

  上官虛點點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說︰「刺客在宮中藏身多年,牽連甚廣,請陛下和太后允許我便宜從事,以將其連根拔起。」

  韓孺子唯一能做出的表示就是嗯了一聲,上官皇太妃代替太后做出決定︰「將軍盡管放手去做。」

  上官虛掃了一眼屋子裡的十幾名太監,被看者無不惴慄,連中司監景耀和太后的心腹左吉也不例外。

  上官虛沒有指控任何人,揮下手,進來兩名重甲軍官,一言不發地從大臣們中間擠過去,抓住中掌璽劉介的雙臂,向外拖行。

  「弄錯了,你們弄錯了!我跟刺客沒有關係,我連刺客是誰都不知道!」劉介被拖到門口時才反應過來,連聲大呼。

  韓孺子再也無法忍耐,站起身,說︰「且慢,朕有話要說。」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0 13:2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9 14:52
第14章 學習

  皇帝突然開口說話,這比中掌璽劉介被士兵拖走還令眾人驚訝,楊奉猛地轉身,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韓孺子不想再坐在一邊旁觀,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傀儡,無權無勢,說的話不會有人聽從,可他還是要為劉介說點什麼,因為這名太監曾經公開送他寶璽,就算那是一場戲,也該有始有終。

  「朕……希望知道刺客是誰、為什麼要行刺,劉掌璽是宮中內臣,就在這裡審問他吧,諸位大臣……也有資格瞭解真相。」

  屋子裡霎時間暗潮湧動,一道道躲躲閃閃的眼神、一幅幅波紋蕩漾的衣襟、一張張欲語還休的嘴巴……韓孺子既緊張又覺得好笑,等了一會無人回應,他坐下了,垂下目光,「當然,這只是我……只是朕的淺見……」

  守在暖閣門口的左吉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大聲道:「太后有旨,皇帝所言極是,就在這裡即刻訊問劉介,務必查清事實。」

  太后一發話,再無人反對,所有人也都鬆了口氣,上官虛叫進來一名文吏,宣讀刺客同夥的口供。

  文吏來自南軍,從來沒料到有朝一日會在皇帝與眾多大臣面前講話,心中恐懼,跪在地上,聲音一直在發顫,好像他才是刺客同夥,「逆犯……沈三華,四十……四十三歲,齊國臨淄人士,身高……」

  上官虛不耐煩了,「省去這些,直接說口供內容。」

  「是是。」文吏手指劃過數行,繼續道:「逆犯沈三華說,『武帝眾妙三十五年夏,裘繼祖進宮,送給我五兩紋銀,求我照顧』——陛下、諸位大人,裘繼祖就是刺客的姓名——『從那之後,裘繼祖時不時送禮,十年間累計紋銀三百四十餘兩,經我推薦,裘繼祖先後在洗衣局、御馬監、璽符監供職。本月十五,裘繼祖對我說、對我說……』」

  「別含糊,有什麼說什麼。」上官虛鼓勵道。

  「啊?大人,是逆犯沈三華說了兩遍『對我說』。」文吏太緊張,的確是「有什麼說什麼」。

  上官虛臉一紅,向皇帝和皇太妃行禮,說:「供狀煩瑣,請大臣擇其簡要吧。」

  皇太妃應允,「請殷宰相讀供狀。」

  殷無害哆哆嗦嗦地接過供狀,湊在眼前一張張翻閱,動作僵硬,看得卻很快,十餘頁供狀沒多久就看完了,臉色大變,抬起頭,東張西望,最後看向了皇太妃,

  正聲道:「刺客裘繼祖向沈三華聲稱,他奉齊王之命潛伏宮中,迄今十年,賄賂金銀皆來自齊王資助,一個月前領命,意欲刺殺新帝、擾亂宮廷,以便齊王趁機作亂!」

  此言一出,滿室驚動,顧不得禮儀,互相議論,句句不離「齊王」,只有韓孺子例外,等眾人稍稍安靜,他問道:「這與中掌璽劉介有什麼關係?他從刺客那裡得過好處嗎?」

  宰相殷無害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看向太監劉介,冷冷地說:「劉介是否得到過好處,尚無供詞佐證,但是劉介昨日午時在勤政殿鬧事,在大臣面前挑撥陛下與太后的母子親情,隨後裘繼祖於夜間二更行刺,一旦事成,則弒君之罪歸於太后,實是陰險至極。」

  劉介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多年經驗告訴他,自己此次難逃一劫,昂首道:「裘繼祖乃璽符監雜役,如果他真是刺客,劉某有不察之罪,甘願伏死。可我絕無半點謀逆之意,忠肝義膽,日月可鑑,陛下……」

  韓孺子正尋思著如何利用極其有限的權力保住劉介,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聲音大喊「刺客」,刺客居然大白天出現,眾臣大驚,上官虛大步出門,響亮地發出一道道命令。

  皇太妃對楊奉說:「帶皇帝離開。」

  楊奉躬身稱是,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拽著他進入西暖閣,東海王跟著走出兩步,又停下了,發現這是天賜良機,趁亂走向舅舅崔宏。

  西暖閣裡已有兩人,一個是孟娥,守在窗前,一個是曾在太廟中保護皇太妃的醜陋宮女,靜靜地站在角落裡,像是一尊被主人遺忘的雕像,兩人看到皇帝也不跪拜,對楊奉更是視若無睹。

  「劉掌璽會被殺嗎?」韓孺子問道,當兩名宮女不存在。

  「陛下若是再為他出頭,劉介必死無疑。」楊奉嚴肅地說,也不在意那兩人。

  外間喧嘩聲不止,韓孺子卻不擔心刺客,「我覺得劉介不是壞人,他……」

  楊奉打斷皇帝的話,聲音更加嚴厲,「我說過,需要陛下保護的人,都不值得保護,陛下若想逞一時意氣,自可率性而為,用不著徵詢我的意見,陛下若存長遠之計,需用長遠之人。劉介孤身護璽,可謂勇士,卻不是陛下眼下所需之人。」

  韓孺子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我還有機會用到劉介這樣的勇士嗎?」

  「別向任何人索要許諾。」楊奉語氣稍緩,「陛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安靜地等待,機會不來,誰也不能幫陛下,機會來了,陛下得能抓得住。」

  韓孺子扭頭看向孟娥,「跟她一樣?」

  孟娥擅長等待,對周圍的一切干擾無動於衷。

  楊奉點點頭,剛要轉身出去,韓孺子叫住他,「等等,告訴我一句實話。」

  「陛下請問。」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他在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肯定會傳到太后耳中,可他非問不可,「真有刺客嗎?齊王真的要造反嗎?」

  「陛下若想要真相,問我無用,我知道得不比別人更多,陛下不如多想想別的事情。鄰家失火,有能力就提桶來救,沒能力就看好自己的家,或者混水摸魚,也不失為一種選擇。」楊奉頓了頓,「正是因為齊王,陛下才能順利登基。」

  韓孺子瞪大雙眼,沒明白楊奉的意思。

  「先帝駕崩之時,陛下與東海王皆有可能繼位,一連數日未有定論,是我去見當時的南軍大司馬崔宏,對他說傳聞齊王正在招兵買馬,要以匡扶宗室、翦除外戚為名起事,若不早定帝位,朝廷不安,崔氏有難。崔宏由此甘願上交印綬,將南軍大司馬之位讓給上官虛,太后外有兄長扶助,才決定選立陛下為帝。」

  崔氏與太后之間的交易肯定不只這些內容,韓孺子沒有再問下去,他明白了一件事,楊奉是個混水摸魚者,而現在又是水渾的時候了,「楊常侍見諒,我不會再犯糊塗了。」

  皇帝表現出同齡少年難得的自知之明,楊奉欣賞的正是這一點,「現在還不是陛下大展拳腳的時候,先讓我為陛下開闢道路吧。」

  韓孺子嗯了一聲,隱約覺得兩人達成了一項交易。

  楊奉就像是一名忙碌的掮客,在不同的勢力之間遊走,幫助各方取得妥協,韓孺子有點納悶,楊奉不遺餘力地趟渾水,到底想摸什麼魚?

  門開了,一臉不情願的東海王走進來,「刺客自殺了,真不錯,死無對證……」看到孟娥和另一名宮女,他急忙閉嘴。

  「請陛下多聽少言。」說完這句話,楊奉回到吵鬧的人群中,皇帝需要靜待時機,他卻要一頭紮進漩渦。

  「楊奉好大膽,居然敢用教訓的口吻對皇帝說話,你也不生氣?」相比之下,東海王的語氣更加不敬,「沒什麼好聽的了,反正齊王不是好人,將刺駕謀反的罪名安在他頭上肯定不冤,現在就看他敢不敢發兵起事了。皇宮裡還真是亂,刺客挺厲害,殺死七名侍衛、連過三道宮門才自殺,而且他在宮裡潛伏了整整十年!在這期間三位皇帝駕崩……嘿嘿,祝你好運。」

  發現太后並未特意針對崔家,東海王輕鬆多了。

  韓孺子沒吱聲,他真在聽,聽外面的聲音,他明白楊奉最後一句囑咐的含義:時機或許永遠不會來,萬一真的來了,他得保證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皇帝,從現在起,他得利用一切時機學習帝王之術。

  刺駕、謀反、宗室、外戚、大臣……大楚面臨一次巨大的危機,外間的混亂正是他絕佳的研習材料。

  好幾位大臣在演戲,韓孺子聽出來了,他們的驚慌失措與義憤填膺都是在躲避責任,等待別人做決定,自己見機行事,景耀等太監則在虛張聲勢,句句不離太后,拚命證明自己是最可信任之人,與刺客和劉介沒有半點關係。

  韓孺子突然醒悟,他最需要關注的人不是大臣與太監,而是對面暖閣裡的皇太后,此時此刻她正代替皇帝面對一場謀反,上官家立足未穩、大臣離心離德……她所能採取的手段可不多。

  如果換成自己會怎麼做呢?韓孺子邊聽邊想,發現真的很難。

  東海王已經找地方坐下,在他看來事情十分簡單,「真不明白他們在爭什麼,派一名大將率軍十萬,足以平定齊國,齊王刺駕計畫失敗,我猜他根本就不敢起事,自殺謝罪還差不多。」

  「你怎麼知道派去的將軍是要攻打齊國,還是要與齊王聯手呢?」韓孺子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東海王皺起眉頭,「那就多派幾名將軍,互相監督,要不就派上官虛,他是太后的親哥哥,總該值得信任吧,可惜他是個假將軍,根本不會打仗。」

  韓孺子搖搖頭,太后不會派出自己的哥哥,更不會隨便派出一群可疑的將軍。

  外間突然安靜下來,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說:「只憑一面之辭,還不能確定齊王謀反。崔太傅治軍多年,乃是國之良將,就請崔太傅率軍,前去齊國查明真相。」

  東海王從椅子上跳起來,低聲道:「太后居然派我舅舅去伐齊,她、她是怎麼想的?」

  韓孺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0 13:31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9 14:53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奸詐是為了救人

  外間的爭論還在進行,被委以重任的太傅崔宏百般推辭,其他大臣則全力舉薦,好像整個天下再沒有第二人能與崔太傅相提並論。

  東海王側身緊緊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後退數步,手摸下巴,皺眉沉思,「太后這一招真是陰險啊,表面上對付齊王,其實是想藉機將我舅舅擠出京城,令崔家的其他人一下子成為人質,一箭雙鵰。」

  韓孺子搖搖頭,「這不是一箭雙鵰,我猜太后是在向崔太傅示好,希望與他和解。」

  「嗯?」東海王不滿地斜視韓孺子,「你懂什麼,權勢之爭比真刀真槍的戰場還要激烈,崔家和上官家……算了,你理解不了,你連太后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卻在這裡猜她的想法,可笑。」

  相隔只有一道虛掩的門,韓孺子真想出去看一眼決定他命運的太后長什麼模樣,可他沒動,聽從楊奉的囑咐,多聽少說,即使受到東海王的嘲諷,也不回嘴。

  外面的爭論還在繼續,太后給出許多優厚條件,更多的軍隊、更大的權力,甚至允許崔宏在齊國獨斷專行,崔宏沒法再推辭了,但是能聽得出來,他答應得很勉強,心中疑慮不少。

  「舅舅怎麼能答應下來呢?」東海王在暖閣裡著急,來回踱步,「他一走,太后就會對崔氏全族下手,在外面有再多的軍隊也沒用。不行,我得出去提醒他一聲。」

  東海王推開一條門縫,側身溜出去,隨手掩門,韓孺子只看到一片攢動的人頭,瞧不見皇太后。

  討伐齊國不只是任命一名將軍那麼簡單,是先禮後兵?還是長驅直入,真接攻入齊王宮城?大臣們意見不一,還有許多細節問題,比如徵調哪些地方的軍隊、各地諸侯哪個應該拉攏、哪個應該防備,諸如此類。

  陌生的地名、官名、人名以及諸多往事一個接一個冒出來,韓孺子根本來不及記憶,聽了好一會,才慢慢理出頭緒,對大楚江山有了粗淺的理解。

  看樣子,禍端是武帝釀成的,他在晚年疑心極重,不願立太子,與此同時又給予幾乎每個兒子一點希望,桓帝繼位之後,這點希望變成了反叛的火種,桓帝早就想要解決這個大患,可惜短短的三年時間裡需要他處理的事情太多,一直沒能騰出手來。

  大臣們討論的內容越來越瑣碎,韓孺子找張椅子坐下,尋思了一會,仍然覺得太后是在示好,而不是設計陷害崔家。

  他感到有點頭暈,楊奉佈置的任務實在太難了,遠遠超出一名十三歲少年的極限。韓孺子閉上雙眼休息了一會,睜眼看向窗邊的孟娥,微笑道:「你的傷沒事吧?」

  或許是因為有其他人在場,孟娥比平時更顯冷淡,等了一會才勉強吐出兩個字:「沒事。」

  韓孺子從懷裡取出一個紙包,放在几案上攤開,裡面是他晚餐時特意留下的桂花糕,自己拿起一塊,對孟娥和另一名宮女說:「你們也餓了吧。」

  孟娥挪開目光。

  「你們也得吃飯啊,外面的人忙得很,一時半會想不到這裡,隨便吃點填填肚子也好。」韓孺子衝角落裡的宮女笑了笑。

  孟娥剛要張嘴說話,另一名宮女先開口了,聲音粗重,果然是名男子,很可能是沒有淨身的男子,「妹妹,別聽他的話,咱們不是宮裡的人,用不著討好皇帝。」

  「原來你們是兄妹,你叫什麼?」韓孺子打定主意要將談話進行下去,他有事情要問。

  男子上前半步,目光冰冷,「把你這一套用在別人身上吧,我們不參與宮裡的事情。」

  「你們不是在保護我嗎?」

  「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男子又上前半步,窗邊的孟娥說:「他還是個孩子。」

  男子可不這麼想,「你聽到太監楊奉說什麼了,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孩子,是頭沒長大的狼,跟皇宮裡的其他人沒有區別,他若得勢,照樣是個昏君。」

  孟娥沒再開口,韓孺子很驚訝,孟家兄妹如此厭惡皇宮,又為何進宮充當侍衛?

  「我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昏君』。」韓孺子沒有生氣,反而很欣賞孟娥兄長的直率,「跟你們一樣,我也不喜歡皇宮,寧願跟母親住在窮街陋巷,如果能給我一個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當皇帝。」

  韓孺子的話的並不完全真誠,他有點喜歡當皇帝,但得是真正的皇帝,像現在這樣有名無實、時刻面臨生命危險,他的確更願意出宮當平民。

  「前一刻還在學習帝王之術,這會兒就不想當皇帝了?」孟娥兄長看向妹妹,「皇宮裡的人都是這麼奸詐,你一定要時刻小心,絕不要……」

  有人推門進來,孟娥兄長退到牆邊,恢復活雕像的狀態。

  東海王一眼看到了幾案上的糕點,大步走來,抓起一塊往嘴裡塞,「餓死我了,大家光顧著討伐齊王,把我這個正經的皇子給忘得乾乾淨淨。」

  「你跟崔太傅說話了?」韓孺子問。

  東海王搖搖頭,嚥下嘴裡的食物,「用不著,我與舅舅心有靈犀,使個眼色他就明白了,現在正跟太后提條件呢,想讓我舅舅冒險,可以,但是別想弄什麼『調虎離山』之計,老虎就算離山了,山裡也是老虎的地盤。」

  外間的聲音小了許多,已經聽不太清,韓孺子想像外面的情形,對東海王說:「應該讓你舅舅把劉介帶走。」

  「劉介?他死定了,帶走他做什麼?這種事情你根本不懂,別亂插嘴。」東海王晃了晃案上的茶壺,發現是空的,對兩名沉默的宮女說:「看樣子讓你們幹點活兒是不可能了,嘖嘖,太后從哪找來的人?真是……獨立特行。」

  韓孺子靠近東海王,「你去外面要壺茶水,就說是給我的,然後用眼神告訴你舅舅,讓他向太后索要劉介和刺客同夥,帶去齊國與齊王對質。」

  東海王上下打量皇帝,「你瘋啦,真當我是隨從,居然讓我做這種事?崔家不會失勢,最後勝利的肯定是我們。」

  「太后與崔太傅互相懷疑,僵持得越久,對雙方越不利……」

  「應該讓步的是太后!」東海王怒氣衝衝地說,也不管那兩名宮女在場,「她在拿整個天下做要挾,舅舅當初若是不讓步,太后就要將咱們兩個全都殺死,給齊王一個造反的理由。她已經得逞一次,還想再來一次?不行,這回絕對不行。」

  「太后會讓步的,之前太后手裡空空,所以拿整個天下做要挾,現在她已經將天下握在手裡,不會再冒險了。只要她同意將劉介和刺客同夥交給崔太傅,就表明她在讓步。」

  東海王的眉頭越皺越緊,重新打量皇帝,「有人對你說什麼了?」

  「沒有。」話是這麼說,韓孺子卻掃了一眼牆角的孟娥兄長,「刺駕一事疑雲重重,如今刺客自殺,只剩數名同夥和中掌璽劉介尚在,他們被誰掌握……」

  「誰就能隨意解釋刺駕事件。」東海王終於醒悟,「太后若不肯交出刺客同夥,就表明她真想置我舅舅和齊王於死地,那就乾脆來個漁死網破,她若交出來,我舅舅手裡有了把柄,嗯……」

  東海王盯著皇帝,好像要用目光將他的心掏出來,突然轉身走到門口,側身溜了出去,一名太監透過門縫向暖閣裡瞥了一眼,將門掩上。

  外面恰好傳來太傅崔宏的聲音,「齊國地廣兵多,只憑關東各郡的駐軍,恐怕難以取勝,徒令朝廷蒙羞……」

  崔宏還是不肯立刻就任,在找種種理由拖延時間,作為兩大外戚家族,崔氏與上官氏彼此間的忌憚太深,很難取得互信,反而是留在暖閣裡旁聽的韓孺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上官氏與崔氏好歹保持著平衡,雖然脆弱,一時間卻不會斷裂,遠在數千里之外、不受控制的齊國才是雙方面臨的最大威脅。

  韓孺子畢竟不瞭解太后的為人,沒準她就是想同時解決內憂崔氏和外患齊王,可韓孺子必須做出這種假設,因為他仍然想救中掌璽劉介一命。

  「有時候奸詐一點是為了救人。」韓孺子對孟娥兄長說。

  劉介若是正常下獄,必死無疑,轉到崔宏手中成為把柄,或許能多活一陣,韓孺子只能做到這一步,楊奉告誡說不要插手,可他覺得,自己如果不為劉介做點什麼,不僅會於心不安,而且會更加受困於十步之內。

  孟娥兄長搖了一下頭,「收買人心的手段我見多了,你還太嫩,劉介就算逃過一劫,感謝的也不是你。」

  「我不奢望感謝,只是……母親曾經對我說過,『生活從來就不美好,你若認命,就更不美好了。』即使住在很小的屋子裡,母親也不讓我閒著,我想我是養成習慣了,無論怎樣,都得做點什麼。」

  孟娥兄長看向妹妹,提醒道:「小心,皇帝要收買的不是劉介,是你和我。」

  韓孺子笑了,這裡的坦率直白與外面的猜疑試探對比鮮明。

  東海王回來了,面沉似水,韓孺子心中一驚,「你沒法與崔太傅說話嗎?還是太后不同意?」

  「舅舅一看我的嘴型就知道我想說什麼,太后也同意了。」東海王的神情越來越陰沉。

  東海王喜怒無常,韓孺子並不在意,可這回不太一樣,東海王走近,低聲說:「你要有皇后了。」

  「什麼?」韓孺子著實嚇了一跳。

  「我舅舅的女兒,要進宮當皇后。」東海王的臉越來越紅,「她本來應該嫁給我的,你這個混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0 13: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9 14:53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皇帝總是一無所知

  韓孺子筆直地坐在椅榻上,目光追隨地板上的陽光,從早晨至到午後,樂此不疲,就連吃飯時,也經常分心瞧一眼。

  整整五天了,他說過的話屈指可數,除了觀察光影變化,基本無事可做。

  孟娥兄妹再沒有出現,沒準已經離開他們根本不喜歡的皇宮。東海王倒是每天早晨跟隨皇帝前去給太后請安,一路上冷著臉,比皇帝還要沉默。楊奉則跟從前一樣神出鬼沒,好像早將照顧皇帝的職責忘在了腦後,偶爾現身,也是匆匆忙忙,頂多問下起居,從不談及其它事情。

  刺駕一案查得怎樣了?是否涉及到更多人?劉介是生是死?太傅崔宏出徵了嗎?齊國那邊有何消息?娶皇后又是什麼意思?所有這些事情都與皇帝息息相關,可他卻連隻言片語的消息都得不到。

  太監與宮女來了又走,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待在其它房間裡,儘可能不接觸皇帝,韓孺子也失去了與他們交談的熱情,寧願呆呆地坐在那裡,或者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心裡默默地數步數。

  自己在這種生活中還能忍受多久?第五天下午,韓孺子開始自問,卻無法自答,甚至幻想自己瘋掉之後的情形:東海王一定會非常高興,太后不會難過,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宮裡的事情,楊奉呢?他說要去開闢道路,現在卻連人也不見了。

  房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楊奉邁步進來,站立的位置正好擋住了斜射進來的陽光,韓孺子搖頭晃腦地想要找回陽光,好一會才發現中常侍正盯著自己。

  「嘿!沒想到你會來。午餐有一道芹菜很好吃,我多吃了幾口,現在這個季節能吃到新鮮的蔬菜,真是難得,當皇帝還是有點好處的。」韓孺子微笑道。

  楊奉向前走出幾步,離皇帝更近,「陛下這是在抱怨嗎?」

  「我?抱怨?怎麼可能。咳……有這麼多臣子替朕分憂,朕心甚慰。」韓孺子認真地說。

  這樣的謊言騙不過任何人,楊奉微微彎腰,說:「我還以為你值得培養,看來我得重新考慮了。」

  「你所謂的培養就是丟下不管嗎?」韓孺子心中的火氣騰地躥上來,他在意的不是孤獨,而是消息封閉,那麼多的事情正在發生,他卻連個能打聽的人都找不到。

  「我總得觀察一下,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立起來,否則的話,我就算是神仙也幫不上忙。」楊奉的語氣逐漸嚴厲,連「陛下」都不稱了。

  韓孺子盯著楊奉,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名太監一點都不熟悉,兩人的接觸其實很少,跟他交談的次數還沒有東海王多,可就是這個人,毫不客氣地聲稱在觀察他,還要他獻出完全的信任。

  母親說過,別相信任何人,韓孺子輕嘆一聲,「我讓你失望了。」

  「誰都會偶爾懈怠一陣,只要陛下還能振作起來就好。」

  韓孺子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已經振作了。」

  「嗯。」楊奉點點頭,「請陛下說說看法吧。」

  韓孺子莫名其妙,「說什麼看法?整座皇宮裡,數我知道的事情最少。」

  「皇帝總是一無所知。」

  「以前的皇帝不可能像我這樣。」

  「太祖逐鹿天下之時,數度被困,生死往往在頃刻之間,放眼望去,只見敵軍重重疊疊,身邊的將士越來越少,外面送來的消息一條比一條淒慘,儘是丟城亡將的噩耗。當此時,太祖比一無所知還要差,可他放棄思索和看法了嗎?不,他仍然堅信大楚必勝。」

  韓孺子沉思片刻,「武帝呢?總不至於一無所知吧。」

  「武帝知道得很多,應該說是太多了,從內宮到朝野、從王侯到庶人、從十步之內到千里之外,每個人都希望能向武帝傳達消息,這些消息彼此衝突、前後矛盾,好壞、勝負、善惡……幾句話就能發生改變,憑藉這些消息,武帝也跟一無所知差不多。猜測、推演、靈機一動……每一位皇帝都在要學會在最惡劣的環境中做出判斷。」

  韓孺子辯不過楊奉,只好按他的意思想了一會,其實這些天來他想了許多,只是不願太快說出來,「崔太傅已經率軍去齊國了。」

  「嗯,三天前出發的。」楊奉並不苛求細節,只聽大勢。

  「劉介和刺客的同夥都被帶去齊國。」

  「錯,他們被關在大理寺詔獄,接受各法司的會同審問。」

  「劉介沒有被帶走?」韓孺子很是失望,馬上明白過來,「崔太傅只是藉機揣摩太后的真實想法,達成目的之後,他還得取信於太后,所以將劉介等人留在京城。」

  「嗯。」

  「劉介有危險嗎?」

  「別浪費精力去猜測那些不可猜測的事情。」

  「這麼說……崔太傅的女兒,真的要進宮當皇后了。」

  「陛下不高興嗎?」

  「皇后是崔家的女兒,我……她多大了?」

  「比陛下年幼一歲,芳齡十二。」

  「她不會很快進宮吧?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

  「三天後下聘,沒有意外的話,討伐完齊國,崔太傅班師回京,陛下就將大婚。」

  「可是……可是……」韓孺子還是覺得難以相信。

  「前朝曾經有過八歲的皇后,十二歲不算奇怪。」

  韓孺子無奈地嘆氣,「太后究竟有何用意?我以為……等事態穩定之後,她就會……她就會將我除掉,另立新帝。」

  「新帝從何而來?」

  「武帝的子孫還有很多,任何一個都可以吧,比如東海王。」

  「東海王不行,崔家的勢力夠大了,不能再給他們一個皇帝。支系子孫各有根基,人數越多,競爭越激烈,這對大楚不利,對太后也不利,她現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朝堂穩定。」

  韓孺子想了好一會,「這可把我難住了,太后不會讓我這個皇帝一直當下去吧?」

  「陛下年歲漸長,及冠之後太后就很難繼續掌握寶璽、臨朝聽政。」楊奉本想讓皇帝再多思考一會,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皇帝才十三歲,無論多聰明,有些事情是他想不到的,「太后需要陛下誕下一位太子,只有未來的太子能夠毫無爭議地繼位,並且讓太后名正言順地繼續聽政。」

  「我怎麼能誕下……」韓孺子覺得這是一個笑話,隨即恍然大悟,「所以太后要冊立皇后,可是……太急了吧,我和皇后……」

  韓孺子想過許多事情,就是沒料到自己的最大作用居然是生兒子,而且這個兒子會要了他的命。

  「太子不一定非得是皇后的兒子,不過有了皇后,事情就好辦了。」

  「一點也不好辦。」韓孺子拚命搖頭,「反正我不會……怎麼才能生兒子?我應該提前預防一下。」

  楊奉一向嚴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陛下不用緊張,那是兩三年之後的事情,也就是說,陛下在這段時間裡是安全的。」

  韓孺子不知是該痛哭還是慶幸,「我能做什麼呢?兩三年也沒有多久。」

  「等待。」

  「只是等待,什麼都不做?我怕我等不了兩三年就會瘋掉。」

  「皇帝不會無所事事的,你不做事,事情也會找上你。」

  韓孺子眼睛一亮,原來楊奉不只是來教訓皇帝。

  「過去的幾天裡,至少五位大臣先後上書,建議太后儘早為陛下擇立師傅,這算是一個開始吧,陛下將能接觸到更多的大臣,還能學到許多身為皇帝必備的技藝。」

  「是楊公促成這件事的吧?」韓孺子的眼睛更亮了,一想到能夠走出這間屋子,與太監和宮女以外的人接觸,激動得心跳都加快了。

  「不,上書的大臣我一個也不認識。」楊奉不肯冒領功勞,「皇帝是宇內至尊,無論昏庸與英明,也無論獨立與否,哪怕只是一個傀儡,天下英豪也會想方設法圍上來,爭取功名利祿。武帝嫌多,不得不刀削斧砍,去蕪存菁;陛下嫌少,可也不至於無,如何利用這些機會,就看陛下與我的本事了。」

  韓孺子的心跳得更快了,雖然還什麼都沒做成,他的熱情已經高漲到幾乎要衝破頭頂。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想了又想,決定將心中最大的疑惑問出來:「刺客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請陛下不要問我真相,我無從得知。」

  「我不要真相,只要楊公的猜想。」

  楊奉在這個問題上含糊了,與單純的皇帝不一樣,他藏著太多的秘密,還遠遠沒到將它們合盤托出的時候,「刺客是真的,但是對刺客的底細,大家各有看法。」

  「楊公的看法是什麼?」韓孺子非要追問到底,太后的看法已經很清楚了:將刺客引向齊王,利用這次機會消除外患,與崔家和解,以便鞏固上官家的勢力。

  「刺客很可能真是齊王派來的。」楊奉決定稍微透露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可我不會就此罷休,還要繼續追查下去。」

  這正是韓孺子預料中的回答,「楊公也認為皇兄的駕崩另有內情,對吧?」

  楊奉做出一個不太禮貌的動作,抬手在皇帝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別讓太多的消息干擾陛下的思路,有時候無知是福,陛下應該只關心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生太子。」韓孺子對這件事感到噁心。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1 13:2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9 14:54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七章 凌雲閣上凌雲志

  凌雲閣建在一座土山上,離空中的流雲還遠得很,卻足以俯視半座御花園,反過來,半座御花園裡的人一抬頭也能望見凌雲閣。

  這裡就是皇帝的受教之所。

  楊奉來過之後的第四天早晨,韓孺子去向太后請安,太監左吉一本正經地宣讀太后懿旨,篇幅很長,文字頗為古雅,左吉唸得又很慢,經常停頓一會,若有所思地看著皇帝,足足用了兩刻鐘才告完結。

  皇帝畢竟得讀點書,學一些必備的技藝。

  早飯之後,韓孺子在三十多名太監的護送下,拐彎抹角前往凌雲閣,楊奉和左吉跟在身邊,後面是手舉黃羅傘的太監,再後面是東海王,他以侍從的身份陪讀。

  進入御花園之後,又有一些侍從加入隊伍,大概十五六人,他們不是太監,而是勳貴子弟,年紀都不大,韓孺子一個也不認識,東海王倒是與其中幾人相熟,彼此點頭致意,沒有交談。

  給皇帝當侍從並不輕鬆,每時每刻都有至少一名禮官監督,稍有不敬都可能遭到彈劾。

  韓孺子注意到身邊的太監總是比侍從更多一些,太后顯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皇宮以外的人。

  護送皇帝的隊伍浩浩蕩蕩,大多數卻都留在凌雲閣下,只有東海王入閣陪讀,由兩名太監貼身服侍。

  房間模仿古制,沒有桌椅,東廂鋪設錦席和書案,只能跪坐,皇帝面朝正西,東海王側席,西邊也鋪著錦席、書案,不與皇帝面對,而是傾斜朝向東北。

  皇帝的第一位授業師傅早已等在另一間房裡,等皇帝坐穩,由一名太監宣召入閣,另一名太監則主持師徒見面禮節。

  皇宮裡的規矩多,多到三年多以前進宮的楊奉和左右無從掌握,只能交由經驗豐富的老太監處理。

  前國子監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禮部祠祭司郎中郭叢,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顫顫微微地從外面走進來,老眼昏花,卻能準確地判斷出皇帝坐在哪裡,站在那裡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倏然展開雙臂,寬大的袖子如鳥翼一般下垂,停頓了一小會,雙手慢慢向胸前移動併合攏,用震耳的聲音說:「臣郭叢拜見陛下。」

  雖然郭叢沒有下跪,禮節卻顯得極為正式,韓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該如何應對,於是看向主持禮節的老太監。

  老太監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麼也不用做,然後伸手指向東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禮,但是必要的禮節不能省略,於是就要由東海王代勞。

  東海王陰沉著臉,長跪而起,呆板地說:「郭師免禮,賜座。」

  守在門口的太監立刻轉身搬來一張小凳,郭叢太老了,沒辦法長久跪坐在席上,特意為他準備了坐俱。

  郭叢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兩次,對他來說,這可能只是一瞬間,對於聽課的學生來說,卻是漫長的等待,幾乎將韓孺子的好心情給耗光了。

  郭叢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飽讀典籍,尤其精於《詩經》,也不拿書,開口就講,第一篇是《關雎》,「關雎,後妃之德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淑女以配君子,義在進賢,不淫其色……」

  韓孺子急忙翻開書本,勉強跟上進度,無意中瞥了一眼,看到東海王的臉色乎要沉出水來,「后妃之德」顯然觸動了他的心事。

  郭叢很快就沉浸在講述之中,先釋義,再訓字,然後是義中之義、字外之字,將近一個時辰,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個字都沒講完,韓孺子沒多久就被繞暈,幾次想要提問,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與手勢,只顧講下去,越來越起勁兒,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韓孺子只好放棄,盯著郭叢嘴角的一塊唾沫星子,納悶它怎麼總也不掉下來。

  上午的課的終於講完,郭叢告退,兩名太監送行,韓孺子立刻站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雙腿,長出一口氣,對東海王說:「老先生講經都是這樣嗎?我還以為……」

  東海王重重地哼了一聲,起身就往外走。

  「冊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韓孺子大聲說,雖然不信任也不喜歡這個弟弟,卻不願意背負莫名的指責。

  東海王頭也不回地下樓,兩名太監回來,請皇帝去另一間屋子裡用午膳。

  跟往常一樣,這頓飯吃得味同嚼蠟,飯後,太監退下,韓孺子走到窗邊,欣賞御花園裡的景物,心情漸漸好了起來,目光隨意掃動,忽然看到了東海王。

  侍從們不知在哪裡吃的飯,這時正聚在一座亭子裡聊天,東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飛揚,每說幾句話都能引來哈哈大笑,於是就有禮官走來,嚴肅地示意眾人不可喧嘩。

  東海王不怕,禮官一轉身,他就做出種種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眾侍從竊笑。

  這才是十幾歲的少年該有的生活。

  韓孺子看了一會,努力記住數名最活躍者的面貌與身形,他從小就沒有過同齡玩伴,相比於說說笑笑,他更習慣於沉思默想。

  下午換了一位師傅,比郭叢還要衰老,連話都說不清,講授的是《尚書》,天書似的古文從他嘴裡吐出來,就像是群蜂逃離被搗毀的蜂巢,各奔東西,全無目的,嗡嗡聲一片。

  這就是太后為皇帝選擇的師傅,總共五位老朽,最年輕的也有六十多歲,分別講授《詩》、《書》、《禮》、《樂》、《易》,跟他們連正常溝通都難。

  韓孺子沒有放棄學習,聽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見不認識的字用筆圈起來,心想總有機會問明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沒覺得自己從書中得到了多少教誨,全靠著強大的意志堅持下去。

  這天中午,東海王沒有下樓去和其他侍從相會,而是留在皇帝身邊,跟他一塊吃飯,趁著太監收拾碗筷離開的時候,他終於主動開口說話:「已經下聘了。」

  「嗯?」韓孺子反而有點不習慣。

  「宮裡已經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從齊國回來,就要冊立皇后。」

  韓孺子有點同情東海王,「你很喜歡她嗎?」

  東海王雙眼噴火,「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她是我的,從小說好了,母親和舅舅都同意。」東海王雙手握拳,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東西從來不給別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從在一起,沒找人幫你給母親傳信嗎?或許她能幫你。」

  東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垂頭喪氣地說:「母親寫信將我罵了一頓,讓我老老實實留在宮裡,專心服侍太后和……你。變了,一切都變了,就因為我沒當上皇帝,母親和舅舅也都變了。」

  韓孺子沒法安慰東海王,只覺得事情如此荒謬,他與東海王都想得到對方的生活,結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羨慕對方的處境。

  「齊國那邊怎麼樣了?齊王肯認罪嗎?」

  「怎麼,楊奉什麼也沒跟你說嗎?」東海王譏誚道。

  楊奉太忙,又是一連幾天沒跟皇帝談話,韓孺子說:「如果齊國的事情不順利,冊立皇后也會生出變故。」

  東海王尋思了一會,「那邊還在僵持中,齊王沒有立刻造反,他否認指控,聲稱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沒用的,耽擱得越久,對齊王越不利,他必敗無疑,舅舅將會凱旋……算了,我知道這不怨你,可是你要記住,等我……早晚我會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韓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韓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與太后鬥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穩定,什麼時候雙方相安無事,他就危險了,起碼在目前,東海王的鬥志對他利大於弊。

  這天傍晚,韓孺子在屋子裡閒坐,楊奉走進來,懷裡捧著一摞書,全是皇帝在凌雲閣裡讀的典籍。

  楊奉命宮女退下,將書放在桌子上,隨手打開一本,轉身對皇帝說:「陛下在上面畫了不少圈。」

  韓孺子臉有點紅,「有些字我不認識。」

  「嗯,我跟太后說了,太后允許我教你識字。」

  「太好了!」韓孺子高興的不是識字,而是能與真正的大人交談。

  楊奉將書又放下,走近皇帝,「識字只是小學,你的基礎沒打好,現在也只能亡羊補牢,沒什麼大用,我還要教你點別的。」

  「楊公要教我什麼?」韓孺子對學習的熱情再次高漲。

  「史書。」

  「史書?」

  「帝王以史為鑑,讀史本應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課之一,太后將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洩。」

  韓孺子連連點頭,他一個字也不會洩露。

  楊奉手頭上沒有史書,全憑記憶講授,他也不想給皇帝講授正史,先拿起一本書,指點皇帝認了幾個字,然後說:「陛下已經入閣讀書,接觸的外臣越來越多,不如我講一點太祖與臣子交往的故事吧。」

  韓孺子很喜歡聽故事,可他覺得太祖的借鑑意義不大,「我沒接觸到什麼人……」

  「別急,大家都在觀察,時機一到,自會有接觸,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

  「楊公請說。」

  「不要相信第一個主動接觸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別有用心之徒。」

  韓孺子愣住了,他記得很清楚,皇宮裡第一個主動接觸他的人,正是楊奉。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1 13: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9 15:12
孺子帝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太祖往事

  大楚太祖姓韓名符,本是東海郡一介布衣,最終成為一代開國之君,關於他的傳說不計其數,韓孺子從小生活封閉,卻也聽過不少。

  在這些傳說中,太祖的一生充滿了奇蹟,出生時有紅雲籠罩、雷聲宣告,成人之後更是奇遇連連,林中斬過狂龍、夜裡審過鬼卒、山頂遇過仙師、海底探過寶藏……爭奪天下時數度受困,陷入絕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從而轉危為安。

  楊奉講述的是另一類故事,韓孺子從來沒聽說過。

  太祖還只是韓符的時候,並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餘財,可他不事生產,也不喜當官,花錢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一點也不稱職,卻專愛結交各路豪傑,家中常常賓客盈門,整夜歡鬧,擾得四鄰不安,但是沒人敢告官,韓家的客人頗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惱了真會殺人。

  韓家的那點產業經不起折騰,三五年光景就耗個精光,父親被活活氣死,兄嫂帶著母親分家另過,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即便如此,韓符也不肯改邪歸正,沒錢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

  二十五歲那年秋天,偷搶事發,韓符從縣中小吏正式轉變為罪犯,為了躲避追捕,只得拋妻棄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數年的結交這時帶來了回報,韓符由東到西,幾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處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傑慕名而至,願與他結為刎頸之交。

  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視。

  可這樣的生活只持續了不到五年,韓符的名聲越來越大,官府對他的追查也因此越來越嚴,最終,再大的豪傑也保不住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與盜匪為伍,再不敢公開現身。

  盜匪生活遠沒有想像中恣意暢快,倒是經常忍饑挨餓,時時擔心官兵的圍剿、不同團夥之間的爭奪地盤、內部的爭權奪勢,在荒野中,韓符與各地豪傑的聯繫日漸稀少,名字還會偶爾出現在酒酣耳熱之後的暢談裡,可也僅此而已。

  幸運的是,韓符加入盜匪團夥的第一年就趕上了天下大亂,他不是第一個起事者,卻佔據兩大優勢: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擴張勢力的初期,他們起過極其重要的作用,至於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則是後話了;結交廣泛,熟知天下郡縣形勢,帶兵走到哪,都能找到從前的朋友,從而迅速取得當地人的信任。

  楊奉的故事就講到這裡,其中沒有明顯的奇蹟,然後他給皇帝留下一道題目:「你聽過太祖不少故事吧,它們不都是假的,裡面隱藏著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細心挖掘。給你三天時間思考一個問題:擅於結交朋友的豪傑成百上千,為什麼偏偏是太祖奪得天下?」

  「我知道,因為太祖有神靈相助。」韓孺子脫口而出。

  楊奉看了皇帝一會,搖頭說:「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韓孺子睡不著覺了,楊奉所講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內容太少,與母親、僕人曾經描述過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樣,楊奉卻要求他將兩種說法結合起來,推導出太祖為何能奪得天下。這實在太難了,韓孺子輾轉整夜,早晨起床時雙眼紅腫,沒有想出半點眉目來。

  接下來的兩天裡,韓孺子常常在白天聽講時走神,反正也沒人在意,他盡可隨意遨遊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楊奉講的故事、母親講的傳說、靜室中的戰爭圖畫,在他的心中進進出出,卻怎麼也無法協調在一起,就像是三個不同時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終於忍不住了,講詩的郭叢剛在凳子上坐好,張開嘴正要說話,皇帝先開口了:「郭師讀過不少書吧?」

  老先生呆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皇帝說話,裝糊塗混過去是不可以的,只好哼哼唧唧地說:「老臣畢生求學,讀書不輟,不敢說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講講《詩經》以外的東西吧。」

  「呃……這個……《詩經》才開頭,一篇《關雎》還沒講完。詩可以言志、可以動情、可以頌德、可以止邪,詩中自有大義,感天地,動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該學詩……」

  郭叢想就這樣講下去,從而避開皇帝的請求,可韓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楊奉留下的問題,聽不進詩句與逐字注解,伸手在書案上敲打,「學詩不爭一時,今天朕想聽點更有用的。」

  郭叢臉色驟變,「陛下,《詩經》大有用處,可以言志、可以動情……」

  韓孺子繼續敲打書案,「太祖就不學詩,朕想聽太祖的故事,郭師讀過的書多,揀幾段說來聽聽。」

  郭叢的臉變成了醬紫色,只好望向守在門口的兩名太監,太監也很慌亂,不敢給出任何提示,坐在側席的東海王瞪眼瞧著皇帝,既驚詫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記在國史之中,這個……陛下若是想聽,老臣倒是能推薦幾位專攻國史的國子監和太學的博士,他們……」

  「找別人太麻煩了,朕也不是想聽全部,郭師選幾段能教益後世的故事就行。」

  門口的一名太監匆匆離去,郭叢被逼到絕路了,只得勉強說下去:「太祖功高蓋世、亙古未有,能教益後世的故事實在太多了,這個……容老臣想想……」

  郭叢呆呆地想了一會,臉色青紅不定,呼吸越來越粗重,突然一頭栽倒,居然暈了過去!

  太監急忙上前攙扶,韓孺子大吃一驚,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個簡單要求,居然會引發如此嚴重的反應。

  東海王笑了一聲,「哈,郭叢這算是殉職吧,能死在皇帝面前,他這一輩子也算值了。」

  「別瞎說。」韓孺子探身觀望,可不想有人因為自己的幾句話被逼死,「他怎麼樣?」

  「郭老大人……還活著。」太監說,這時另一名太監回來了,兩人一塊將郭叢抬出去。

  上午的課就這麼結束了。

  「你怎麼突然對太祖感興趣了?」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時,東海王好奇地問。

  「我想起靜室裡的圖畫,還有母親講過的一些故事,所以想聽聽大臣們如何講述太祖,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太祖的故事有什麼忌諱嗎?」

  「大家忌諱的不是太祖,是——你知道是誰——反正有人不希望你學史書,怕你野心膨脹。」東海王閉上嘴。

  左吉進來了,看了幾眼,什麼也沒說。

  這天晚上,韓孺子將白天的事講給楊奉,楊奉說:「陛下現在還不是讀國史的時候,我講的故事足夠多了,加上那些傳說,應該能得出結論,陛下再想想,等陛下想明白了,咱們再往下講。」

  於是楊奉就只教皇帝認字,功課將要結束的時候,韓孺子問:「楊公從前是做什麼的?」

  「從前我就是太監,服侍先帝十幾年,親眼看著他長大。」

  「更往前呢?楊公肯定不是從小……就做太監的吧?」

  楊奉搖搖頭,「當然不是,我曾經也是讀書人……陛下若是真對我的經歷感興趣,等我講完從太祖講到武帝的時候,或許可以說一些。陛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的經歷非常簡單,用不上十句話就能說完。」

  韓孺子相信,楊奉的過去絕不簡單。

  郭叢再沒有出現,來講經的老師傅們越發謹言慎行,除了書上的內容,絕不多說一個字,韓孺子也沒興趣再逼他們講國史,每天就是發呆,翻來覆去地回憶太祖的諸多事蹟。

  四月中旬,關東傳來消息,齊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審訊,終於還是公開造反了,可惜時機已逝,曾經與齊王暗通款曲的諸侯與大臣,這時全都投向了朝廷,太傅崔宏——如今是平東大將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一路攻向齊王治所,平定叛亂指日可待。

  東海王又喜又憂,喜的是舅舅立下大功,崔家的根基更加穩定,憂的是大將軍一旦得勝回京,表妹就要被冊立為皇后。

  其他勳貴侍從則只有興奮,整日裡議論紛紛,全都遺憾自己不能上戰場建功立業,有時聲音能傳入凌雲閣,韓孺子就是從他們嘴裡瞭解到東方戰事的進展,至於楊奉,他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遠方的戰爭,隻字不提,專心教皇帝認字,督促皇帝思考。

  齊國之戰影響到了皇帝的平靜生活,下午的講經取消,改為學習騎馬、射箭,這是為了有朝一日校閱凱旋的大軍。

  韓孺子從來沒騎過馬,好在皇宮裡養著許多極其溫馴的馬匹,他很快就能穩坐在馬背前進,只是不能馳騁。

  射箭比較難學,兩天下來,韓孺子勉強能將箭矢射到靶子附近。

  下午的學習有一個好處,韓孺子與勳貴侍從們的接觸更多了,甚至能叫出幾個人的名字,也有機會觀察他們的本事。

  楊奉預言的「主動接觸者」還沒出現,侍從們都很謹慎,互相用眼神交流,卻極少看向皇帝。

  學習騎射的第三天,皇帝與東海王又多了一項必修內容——拳腳與刀劍,太后仍然擔心會有刺客,因此希望皇帝能有點自保能力。

  教師正是多日未見的孟氏兄妹,孟娥的哥哥恢復了男裝,也報出了本名,他叫孟徹。

  正是從這對兄妹身上,韓孺子找到了線索,終於能夠回答楊奉留下的問題:那麼多結交廣泛的豪傑,為什麼只有太祖韓符奪得天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1 13: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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