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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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2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21
第71章 妻信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蔡興海不是最早加入「苦命人」的太監,卻是人緣最好的成員之一,出宮之後也沒忘了當初的諾言——一朝富貴勿忘舊知,仍與宮裡的人保持聯繫。

  就在今天下午,他接到一封信,信封寫著:夫君親啟,妻崔氏手書。

  看到皇帝、皇后連稱呼都變了,蔡興海義憤填膺,又聽說宿衛八營裡的一批兵痞要去倦侯府鬧事,越發怒不可遏,以督軍身份召集一批關係不錯的北軍將士,天黑前進城,分散住在各處,約定入夜後集合,倦侯府無事便罷,若有異常,他要第二次「救駕」。

  他來得正及時。

  那封信蔡興海沒看過,可是從「夫君」、「妻」的稱呼中能猜到裡面的大致內容。

  前院還剩一盞燈籠,韓孺子湊過去,拆開信看了一遍,抬頭瞧了一眼楊奉和蔡興海,低頭又讀了一遍,然後將信遞給楊奉,衝蔡興海點下頭,表示他可以看。

  信不長,只有幾句話:十二月初五黃昏,車駕出宮,夫若有意,接妻回府,夫若無意,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再相見。

  內容與蔡興海猜得差不多,他抬起頭,茫然地說:「當然要接回來,一日夫妻百日恩,不接回來還能讓她去哪?」

  楊奉冷冷地瞥了蔡興海一眼,將信還回去,問道:「倦侯什麼打算?」

  「她想來……我就接她。」韓孺子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做法。

  蔡興海大喜,楊奉卻微微搖頭,「陛下初三退位,初五就要去皇宮搶人。這個……」

  蔡興海忙道:「不是皇宮,是皇宮外面,倦侯夫人很可能是要被送回崔家……」

  「那還不是一樣,太后與崔氏兩強相爭。別人都退得遠遠的,你讓倦侯衝上去?」

  蔡興海不敢吱聲了。

  韓孺子尊重楊奉,想了一會,說:「你讀的史書多,從前也有皇帝退位。那時的皇后怎麼辦?」

  楊奉無奈地說:「通常來說,也會一塊退位,前朝曾經有一位皇后又嫁給下一位皇帝,仍是皇后。」

  「咱們的皇后不會,她說『車駕出宮』,肯定不是隨便出來,而是……被攆出來的。」蔡興海在宮裡救駕的時候得到過皇后的全力支持,因此他也全力支持皇后,雖然已是前皇后。

  楊奉心中一動,自從被逐出皇宮之後。他就沒再參與過朝廷大事,對許多事情只能猜測,「初五黃昏出宮,難道那一天太后要立新帝?」

  新帝登基,自然不能再留舊皇后於宮中,蔡興海一拍大腿,「肯定是這麼回事,誰會成為新帝,東海王嗎?倦侯,可不能將夫人留給他。沒準初五出宮,初六又被接回去。」

  韓孺子再無猶豫,「一定要將她接回來,我們是夫妻。就算是太后和崔家,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蔡興海躬身,楊奉不語。

  韓孺子也不向楊奉求助,對蔡興海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有多少人?」

  「三十多個,給我點時間。還能再召集一些,有一些是我進宮前的同袍之友,還一些是我當上督軍之後認識的,都願意幫我,沒問題。」

  「府裡還有十五名太監……應該夠了。咱們得先打聽一下夫人什麼時候、從哪座門出宮,等在半路上,一擁而上……」

  楊奉再也忍不住,打斷倦侯,「你們這是胡鬧,百王巷偏僻少人,羽林衛和虎賁衛過來鬧一下也就算了,從皇宮到崔府儘是繁華所在,你們一大幫人想等在哪個半路上?」

  楊奉不滿地看了蔡興海兩眼,對倦侯說:「咱們自己的麻煩還沒解決,倦侯真要接夫人進府?」

  韓孺子鄭重地點下頭,「我知道這時候應該謹慎,可是也不能謹慎過頭啊,我若是不接來夫人,就是告訴天下人倦侯盡可欺辱,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

  「嗯……」楊奉開始認真考慮這件事,「倦侯所言有些道理,夫人是崔家的女兒,將她接來,對那些心懷不軌的狂徒倒是一次震懾。」

  「對啊,一箭雙鵰,必須得接!」蔡興海看上去比倦侯還要興奮。

  楊奉再次打量蔡興海,「你從前只是一名雜役太監,所謂『督軍』連個品級都沒有,只是太后派駐軍中的臨時使者,憑什麼敢為倦侯效命?」

  這話問得太直白了,韓孺子覺得有些過分,可是也很想知道答案。

  蔡興海一開始低著頭,這時抬起來,傲然道:「楊公在軍中待過嗎?」

  楊奉搖搖頭。

  「軍中的將帥有兩種:一種是貴人,高高在上,就算帶兵幾十年,也未必認得麾下的將士,大家也聽他的命令,只要能破敵立功,誰不願意往前衝呢?可是一旦形勢不對,立不得功、保不住命,管他娘的,撒丫子跑吧,反正彼此也不熟;另一種將帥是軍人,無論出身高低,都肯與士卒同吃同住,有功賞、有過罰,他以真心服眾,大家也願意為他賣命,既是為了建功立業,也是為了報答知遇之恩。」

  蔡興海向倦侯躬身,「倦侯於我有知遇之恩,當初在宮裡,倦侯不以雜役為卑賤,委信於我,令我僥倖立功,今日之我也不因倦侯出宮而懷二心,楊公想知道原因,這就是原因:將帥裡貴人常見,軍人難求,恕我不敬,視倦侯為軍人。」

  韓孺子還禮,不知說什麼才好。

  楊奉重重地嘆了口氣,「好吧,我相信你,但是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再找人了,等我想個計畫,要接回夫人。只靠人多是不夠的。」

  「遵命。」

  韓孺子覺得氣氛過於凝重了,說:「把外面的人叫進來吧,他們是來幫忙的,留在外面實在無禮。」

  蔡興海答應一聲。抬腿就要往外走,楊奉將他叫住:「等等,你這麼跟大家說……就說倦侯感謝諸位仗義相助,失德之人,不敢邀諸位入府。百王巷並非尋常之地,來往耳目眾多,請諸位速去,它日再謝。」

  蔡興海先是疑惑,突然明白過來,「還是楊公見多識廣,我這就去……要是羽林衛和虎賁衛再來人呢?」

  「他們不敢來,若是來了,我也有辦法應對。」

  蔡興海快步跑出去。

  韓孺子道:「你做得對,我不應該再連累更多的人。」

  「連不連累要看時機。這種時候連累再多人也沒用,必要的時候,整個天下也要連累。」

  如今連累天下的人是太后與崔氏,韓孺子嗯了一聲,心中生出幾分猶疑,「我將夫人接進倦侯府,不會害了她吧?」

  「若要面面俱到,倦侯什麼也不用做了,接夫人進府可能會害了她,讓她回崔家沒準傷害更大。誰也不能未卜先知。倦侯若是心存大志,萬不可搖擺,將帥一怯,百萬雄兵盡為羔羊。」

  韓孺子一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再猶豫了。」

  蔡興海從便門跑回來,說道:「大家都很感激倦侯,說是隨叫隨到。」

  楊奉到處看了看,「今晚應該沒事了。」

  話音剛落,外面響起敲門聲。

  蔡興海急忙護在倦侯身邊。楊奉也握住刀柄,來至門前:「哪位?」

  「送禮的。」外面一個粗爽的聲音說。

  楊奉顯然認得此聲,立刻開口,剛打開一點,一道身影躥了進來,可是腳步不穩,幾步之後摔下台階,正倒在韓孺子腳前,叫了一聲哎呦。

  蔡興海拉著倦侯後退幾步,護在身前。

  門外的粗爽聲音又道:「這個傢伙在外面指揮,那些什麼衛都是他找來的。」

  「有勞胡三哥。」楊奉道。

  「嘿,等我還完人情再稱兄道弟吧。」

  聲音消失,楊奉關門。

  韓孺子這才明白,楊奉在府外還有安排,蔡興海不帶人來,他也能擊退羽林、虎賁兩衛的鬧事者。

  韓孺子彎腰去看趴在地上的人,那人卻死活不肯抬頭。

  蔡興海上前踢了一腳,喝道:「大膽狂徒,敢來倦侯府鬧事,不知死活嗎?抬起頭來!」

  蔡興海又踢了兩腳,那人終於抬起頭,滿臉的憤恨之情。

  「張養浩!」韓孺子大吃一驚,他認得這個人,是辟遠侯的嫡孫,曾在宮中當過侍從,「怎麼……是你?」

  韓孺子大惑不解,他記得自己沒得罪過張養浩,只有一次,為了去仙音閣捉姦,他帶張養浩等人一塊去的,事先卻沒有告訴實情。

  「是我。」張養浩站起來,看了一眼拎刀的蔡興海,沒敢上前。

  「為什麼……辟遠侯被釋放了吧?」韓孺子又想起一件事,皇太妃騙他寫下幾道聖旨,其中一道用來迷惑太后,被陷害的人正是辟遠侯張印。

  「當然放了,太后知道我們家是忠臣,幾個月前就放了。」張養浩緊握雙拳,還是不敢上前,倦侯年紀比他小、身形比他瘦小,可身邊卻有握刀的太監保護。

  「陷害令祖的人不是我……」韓孺子看了一眼楊奉,換上冷淡的語氣,「張養浩,回家去吧,去找……你的祖父,問問他是怎麼想的。」

  「你怎麼知道……」張養浩驚訝地瞪大眼睛。

  韓孺子這時真的知道了,「沒錯,我知道,你背著祖父做出這種事,我不怪你,但你必須回家向祖父認錯,傾聽他的建議,否則的話,我會將你……」

  韓孺子不知該說什麼了,一邊的楊奉補充道:「將事情報給宿衛中郎將,讓他處理,私自調用羽林、虎賁兩衛,可是重罪,辟遠侯不知該做何解釋。」

  張養浩臉色一變,「你、你真放我走?」

  韓孺子點下頭。

  「好吧,我回去……找祖父……」張養浩拔腿跑到門口,發現大門橫著重閂,一個人搬不動,便門已經上鎖,更推不開,疑惑地轉身。

  「張公子是侯門貴人,怎麼也不守規矩?」蔡興海揚了揚手中的刀。

  張養浩目光閃爍,慢慢地跪下,「謝……謝倦侯的寬宏大量,我回去一定跟祖父說……」

  韓孺子揮下手,楊奉這才慢條斯理地開鎖,放張養浩出去,然後重新鎖門,轉身說道:「我想到一個主意,能將夫人順利接到倦侯府。」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4:0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22
第72章 訛詐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張養浩走後再沒有人過來騷擾,廢帝的第一夜總算平安度過,韓孺子躺在又冷又硬的小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總是出現初見崔小君時的樣子:瘦小的臉上沾著幾縷濕,大大的眼睛裡既驚慌又鎮定。

  不管她是誰的女兒,都是自己的妻子,一定要接到身邊來,韓孺子再度下定決心。

  楊奉說他想出了主意,當時卻不肯透露,而是讓倦侯耐心等待。

  夜裡很冷,侯府裡連盆炭都沒有,韓孺子怎麼都睡不著,乾脆坐起來,裹被打量書房,雙眼慢慢適應了夜色,根據白天時的印象,能夠大致看出房內的擺設。

  書架上先要填滿書,桌上要擺好筆墨紙硯,角落裡的熏爐沒必要保留,應該再添一具兵器架,擺幾柄刀劍……孟娥還會再來教自己內功嗎?接回崔小君之後,崔家會做出什麼反應?還有東海王,如果真是他繼位,就算只是傀儡,對自己也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韓孺子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他裹著被子側躺在床上,身體蜷成一團。

  張有才敲門進來,一邊搓手一邊哈氣,「真冷,冷得我都不餓了,不對,是更餓了,只是感覺不出來,肚子都凍僵了。主人也是一天沒吃飯,很餓了吧?」

  韓孺子起身跺跺腳,「跟你一樣,覺不出餓來。」

  「應該找個胖點的宮女給主人暖暖被窩……」

  韓孺子連連搖頭,昨晚他攆走了所有的服侍者。這間書房只屬於他一個人,不想讓外人隨意涉足。

  蔡興海在屋外喊道:「開飯啦,開飯啦,大家快出來。新鮮的、熱乎乎的飯菜啊!」

  「連蔡大哥也不守規矩啦,當咱們是乞丐嗎?」張有才向門口跑去,「我去給主人端來。」

  剛一推開門,蔡興海已經端來了,張有才接到手中。只看一眼就停下腳步,驚訝地說:「咦,怎麼只是米粥和鹹菜?這、這是從街邊弄來的吧。」

  「花錢買來的,百王巷裡沒有商舖,跑出好遠才買來的,請倦侯先對付一餐,楊公已經派人去添置米麵油柴了。」

  「那也太簡陋了。」張有才看著熱騰騰的米飯,喉嚨蠕動,不停地嚥口水。

  「快端來,我已經感覺到餓了。」韓孺子叫道。

  張有才將托盤放在書案上。眼睛還盯著米粥不放。

  「出去吃飯吧,你在這裡盯得我不自在。」韓孺子笑道,一想到不用拜見太后、不用枯坐終日,他的心歡快地跳動起來。

  米粥香甜,鹹菜脆咸,正是絕配,韓孺子嘗過之後就再也停不下,很快就吃完一碗,對站在門口的蔡興海讚道:「想不到宮外也有如此美食,難得的是做法簡單。只是碎米和蘿蔔。」

  蔡興海笑道:「倦侯這是真餓了,吃慣之後就不覺得好了。」

  楊奉走進來,對韓孺子說:「吃好了嗎?咱們出吧。」

  「去哪?」韓孺子站起身,以為楊奉要去接崔小君。

  楊奉將簡陋的書房掃了一眼。「再怎麼著你也是列侯,去跟我將侯府該有的東西都要來。」

  「侯府該有什麼?」韓孺子對此可是一無所知。

  「跟我來吧。」楊奉轉身,韓孺子跟上去。

  蔡興海畢竟已有職務,不宜跟隨倦侯外出,小太監張有才在廂房裡吃了三大碗粥,看到倦侯跟楊奉要走。放下碗追出房間,「等等我!」

  又有一名小太監從對面房間裡走出來,皺著眉頭,不停拉扯身上的衣服,好像很不高興,但是也跟在倦侯身後。

  「你是誰?」張有才吃驚地問。

  「我叫杜穿雲,江湖人稱飛龍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張有才,哦,你是昨晚的那個小子,你是江湖人,怎麼……怎麼也來當太監?」

  「呸,我才不是太監,我這是隱藏身份,保護你的主人。」

  「那也不能搶我的位置啊。」張有才感受到了威脅,搶先幾步,離主人更緊一些,「既然是隱藏身份,你幹嘛告訴我姓名和綽號呢?這不就洩露了嘛。」

  「嘿,你這個傢伙不知好歹……」

  兩名少年邊走邊吵,到了大門外,楊奉喝道:「從現在起閉嘴,一直到回府之後才能說話,明白嗎?」

  「他不說話我就不說話。」張有才道。

  「你別挑釁就行。」杜穿雲更不服氣,他的年紀大些,可是身軀瘦小,跟張有才區別不大。

  門外栓著兩匹馬,楊奉一匹,倦侯一匹,另兩人只能步行跟隨了,張有才不覺得有什麼,杜穿雲卻覺得不公平,張嘴剛要說話,看到張有才滴溜亂轉的眼睛,又閉上嘴。

  韓孺子只在皇宮裡學過幾天騎術,勉強能駕馭坐騎,路上又都是積雪,不敢走得太快。

  楊奉也不催促,與他並駕,邊走邊說:「倦侯府歸禮部主爵司掌管,缺東西就找他們要;你是倦侯,沒有封地,但是在戶部有一份俸祿,食租八千戶,不少啦,能與某些小諸侯一比;你是宗室子弟,在宗正府還有一份收入。他們既然不肯主動送來,咱們就去要。」

  「能要來嗎?」韓孺子從來沒向任何人索要過東西,因此不是很有信心。

  「待會就知道了。還有京兆尹衙門和巡城司,百王巷鬧這麼大動靜,他們居然都不來查看一下,實在是失職。最後再去一趟宿衛營,告羽林衛和虎賁衛一狀。」

  「可是咱們已經答應張養浩……」

  「不提他的名字就是。」

  楊奉將這一天的事情安排得挺滿,韓孺子心裡卻沒底,暗自尋思,那些衙門既然一開始不肯盡職,貿然找上去恐怕也不會有結果,自己當皇帝的時候就是傀儡,現在成為廢帝。更沒有人在乎了。

  可他什麼也沒說,想看看楊奉會用什麼手段。

  離開百王巷之後,街道上開始熱鬧起來,路上的積雪都被踩化了。人來人往,沒人認得廢帝,對三名太監也只是多瞧兩眼而已。

  韓孺子從來沒見這麼多人,登基的時候人倒是不少,可那些儀衛、大臣、太監都跟木偶差不多。要麼站立不動,要麼亦步亦趨,不像這街上的人,腳下走著,嘴裡說著,誰也不用在乎其他人。

  韓孺子很喜歡街上的氣氛,就是覺得過於吵鬧,讓習慣清靜的耳朵有點受不了。

  張有才又變得興奮了,嘴一直就沒合攏,眼睛都直了。與他並肩行走的杜穿雲時不時出嘲笑。

  倦侯府在北城,禮部位於皇宮南門以外,繞行小半圈,多半個時辰以後趕到了。

  這一帶的部司衙門不少,門戶無不高大莊嚴,向北望去,隔著城牆能見到高聳的泰安殿。衙門口都有兵丁把守,普通百姓不敢靠近,楊奉、張有才、杜穿雲都是太監打扮,剛一停下。就有門吏上來請安問話。

  楊奉也不下馬,說:「禮部尚書元大人在勤政殿議政,留此坐堂的大人是哪一位?」

  門吏嚇了一跳,知道這位太監不同尋常。「回公公,今日坐堂的是寧侍郎。」

  「叫他出來,還有主爵郎中,一起叫出來。」

  門吏再嚇一跳,「請問這是哪位貴人?」

  韓孺子年紀小,穿著也不像官員。門吏因此猜他是貴人。

  楊奉眉頭一皺,「讓你的大人出來,他們認得。」

  門吏也算見過世面的人,越瞧老太監身邊的騎馬貴人越奇怪,正打量著,老太監的馬鞭甩了過來,在他頭頂出一聲脆響,隨之是一聲怒喝:「還不快去!」

  門吏抱頭跑進衙門,好像真的挨了一鞭子似的。

  韓孺子小聲問:「有必要……這樣嗎?」

  楊奉道:「按正常程序,咱們至少得三天之後才能見到管事的人,倦侯等得了嗎?」

  韓孺子吐下舌頭,「我多看少說。」

  衙門口的兵丁和門吏都在指手劃腳,楊奉全不在意,裡面走出一名穿官服的人,立於門內張望,楊奉認得這是一名低品級的小官,也不理睬,但是擋在倦侯身前,不讓對方看到。

  小官左瞧右望,一臉困惑地回去了,又過了一會,裡面走出一名五十多歲的官員,門口的兵丁與門吏立刻躬身行禮。

  官員神情冰冷,像是睡得正香的人被硬生生叫醒,十分不耐煩,也是站在門內,第一次出來的小官跑出來,對楊奉說:「閣下是哪位公公,怎麼連張貼子也不遞?」

  楊奉不理他,拍馬前行兩步,讓出身後的倦侯。

  門內的禮部官員終於看清來者的相貌,別人都不認得,他可認得,皇帝登基、退位的時候,他都在場,偷偷瞧過幾眼。

  可他不敢相信,揉揉眼睛,突然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將門口眾人嚇了一跳,在他們的印象裡,大人可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

  被拋下的小官沒明白怎麼回事,但是態度越恭謹,抱拳後退,「請稍等,再等一會,我這就……」

  小官轉身也跑進衙內。

  韓孺子忍不住又小聲問道:「咱們就這樣等著嗎?」

  楊奉冷哼一聲,「倦侯現在是天下第一大煞星,站在哪個部司門口,哪裡的官兒就會嚇得魂飛魄散,等著吧,待會咱們要什麼有什麼。」

  韓孺子既驚訝又好笑,想不到廢帝也有這麼大影響。

  站在地上的杜穿雲聽到了兩人說話,也忍不住插口道:「這不就是無賴嗎?地方上的混混常用這種手段。」

  楊奉冷冷地說:「訛詐百姓的是混混,訛詐皇家的是豪傑。」

  韓孺子啞然,昨晚他還被混混和官兵圍困過,現在卻以混混的手段訛詐官府,一暗一明之間,差別實在太大,他一時間有點搞不懂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14:15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23
第73章 衙門口

  禮部衙門裡亂成一團,偏偏尚書元九鼎平步青雲,前往勤政殿議政去了,坐堂的寧侍郎在這種事情上可不敢做主,急得團團轉,足足一刻鐘之後才冷靜下來,派人從後門出去,前往勤政殿找元尚書,又強迫一名小吏出門打聽一下:廢帝不老老實實在家裡閉門思過,來禮部做什麼?

  小吏大義凜然地走出來,沒一會就跑了回來,向寧侍郎耳語數句,寧侍郎大怒,叫來主爵司郎中,劈頭蓋臉一通責罵,郎中面紅耳赤地一個勁兒道歉,最後又將問題拋了回去:「寧大人發話吧,屬下一點不差地照辦。」

  寧侍郎被咽得說不出話來,門外等著的是大楚定鼎以來的第一位廢帝,該受到何等待遇從無先例,最關鍵的是,誰也不知道朝廷的真實意圖,對廢帝太好太壞都可能是重罪。

  寧侍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繼續痛罵主爵司郎中:既然知道有這樣一件麻煩,為何早不上報?

  郎中還是一個勁兒地承認錯誤並道歉,趁上司火氣減弱的時候,小心地提醒:「大人可能沒注意到,屬下昨天遞交的公文裡已經說了這件事,倦侯昨日才獲封,相關事宜總得花點時間。」

  寧侍郎又被嚥住了,心中埋怨倦侯行事不得體,身邊的小吏輕聲說:「據倦侯總管聲稱:侯府裡一貧如洗。米麵油柴樣樣皆無,倦侯餓了一天,所以才來要求東西。」

  寧侍郎的怒火又轉向主爵司郎中。「廢物,你想餓死他嗎?誰給你的旨意。就算……也得將侯府封住啊,怎麼能讓他出來呢?」

  郎中不住地點頭,「大人說的對,大人說的對……」

  寧侍郎坐在那裡想主意,突然反應過來,厲聲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

  就算要將倦侯府封堵,也不是禮部的事情,寧侍郎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暗生退意,官場險惡,走得好好的,不知從哪就會打來一悶棍。

  衙門口,韓孺子已經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坐在馬背上有點疲倦,可還是將身體挺得筆直,而且觀察周圍的人對自己的反應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數名門吏都退進了門檻後面,探頭探腦,十名兵丁卻不能撤離職守。只好昂首挺胸,一動不動地互相望著,餘光卻都向外瞥。

  禮部是大衙門。來往公辦的人不少,這時沒一個人敢從大門進去,離得遠遠的,相臨的衙門裡跑出不少人,混在一起往這邊觀望。

  「從此以後,大家更會將我視為昏君了。」韓孺子知道,自己的形象怕是很難扭轉了。

  「既然朝廷說你是昏君,你就應該老老實實當昏君,並且利用這個名聲給自己撈點好處。」楊奉一點也不在意形象。衝著禮部大門口喊道:「為什麼還不出來人?倦侯不是朝廷分封的列侯嗎?禮部剋扣器物,到底被誰貪了?」

  門口的幾名官吏跪下。衝楊奉作揖,無聲地求他不要亂喊亂叫。

  楊奉又向遠處看熱鬧的人大聲道:「待會咱們去戶部要俸祿、去宗正府要說法、去刑部告狀、去吏部要人、去工部要木料。侯府都破成什麼樣子了,沒人管嗎?再去兵部……去兵部喝茶。」

  他點一個部司,遠處就跑走一批人,沒多久,對面看熱鬧的人幾乎跑光了。

  韓孺子尷尬不已,只好對張有才和杜穿雲苦笑。

  張有才卻不在乎,還一個勁兒地攛掇,「被縟,府裡的被子薄得跟單衣一樣,炭,府裡一點炭也沒有,絲綢布匹,倦侯難道就只穿這一套衣服?」

  杜穿雲也不落後,「馬,多要馬。」

  一隊騎士從遠方駛來,最後一撥看熱鬧的人也跑了。

  騎士衣甲鮮明,一看就是皇宮宿衛,可他們顯然不是來送馬的,一到禮部大門口就將倦侯和三名太監團團包圍,那些守門的兵丁倒拖槍戟跑進門,和官吏們一塊躲進堂內,若非大楚律法嚴明,他們會連大門也關上。

  張有才害怕了,靠近杜穿雲,不敢再吱聲。

  韓孺子心裡多少有點怯意,臉上卻能保持鎮定,身板也是越挺越直。

  楊奉不動聲色,仰望天空,對十步之外的騎士視若無睹。

  騎士們也不說話,手中長戟垂直向上,似乎只要一放下就能刺到目標。

  後面陸續還有騎士趕到,裡三圈外三圈,最後來了一名將官,眾騎士讓開通道,將軍直到倦侯馬前,翻身下馬,跪在雪地上磕頭。

  韓孺子騎術不精,在馬上坐得久了,沒法下去,忙讓張有才將來者扶起來。

  新任中郎將劉昆升滿面通紅,不肯站起來,跪在地上說:「倦侯昨夜受辱,都是我治軍不嚴,請倦侯責罰。」

  韓孺子看了一眼楊奉,用緩和的語氣說:「據我所知,那些人都是掛名宿衛,平時不受約束,無法無天慣了,與中郎將大人無關。」

  劉昆升在張有才的攙扶下起身,臉上仍然很紅,來到韓孺子馬前,目光卻看向楊奉,「倦侯有事,派一小吏來此言明就是,何必親冒風雪?若有閃失……」

  楊奉道:「劉中郎將有所不知,倦侯府內是座空宅,朝廷委派的官吏一直沒有到任,哪來的『小吏』?有的話也就是我了。」

  劉昆升臉更紅,他從前只是一名宮門郎,不擅長官場上這一套,實在沒辦法,小聲道:「能不能……請倦侯下來說話?」

  韓孺子又看一眼楊奉,楊奉暗示他先不要動。然後說:「我們在這裡等禮部官員接見,這人沒見著,怎麼下馬啊?」

  對方提出要求。劉昆升鬆了口氣,臉色也不那麼紅了。笑道:「倦侯休要在意,禮部官員並非無禮,實在是被嚇著了。」

  劉昆升轉身向一名騎士揮手,騎士領命,與另外兩人下馬,大步走進禮部衙門,沒一會帶著一串官員出來,侍郎、郎中、員外郎等等十五六人。騎士們讓出一片空地,大小官員雁行排列,紛紛跪地磕頭。

  韓孺子從楊奉那裡得到暗示,終於翻身下馬,劉昆升小心護著,將倦侯抱下來。

  官員們只是磕頭,卻不說話,楊奉也下馬,說:「本來很簡單的事情,被你們弄得如此複雜。倦侯的冊立文書到了嗎?」

  「到了,到了。」寧侍郎急忙回道。

  「相關公文送到各部司了?」

  「正在路上,有些應該已經到了。」寒冬裡。寧侍郎卻冒出一頭汗。

  「嗯。」楊奉點點頭,「瞧,就是這點事,我也知道這事不怨禮部,可是主爵司不發公文,別的衙門沒法做事,對不對?」

  「對對。」寧侍郎扭頭狠狠剜了一眼主爵司郎中。

  劉昆升護著倦侯走出騎士的圈子,解釋道:「這些人都是驍騎衛的弟兄,我親自挑選的。給倦侯當衛兵。」

  「不合適吧,他們是皇宮衛士……」

  「合適合適。他們最近幾天也是閒著,倦侯先用著。過陣子再說。」

  韓孺子心明亮,劉昆升乃奉命行事,卻說成是私人行為,日後裁撤宿衛的時候也方便。

  楊奉上前一步道:「劉將軍,這些驍騎衛聽誰的命令?」

  劉昆升一愣,「當然……要聽倦侯指派。」見楊奉皺眉,劉昆升立刻抬高聲音對眾騎士道:「從現在起,你們是倦侯府衛士,一切行動都要服從倦侯的命令,明白嗎?」

  眾人齊聲應是。

  楊奉這才滿意。

  騎士圈外不知何時來了一頂小轎,四名轎伕滿頭大汗地站在前後,顯然是一路急跑過來的。

  「倦侯一定累了,進去休息一會吧。倦侯暫且回府,所有問題馬上就能解決。」

  轎子不大,卻很舒適,擺放著兩個裹有棉套的小炭盆,一個在腳下,一個在座位上。

  韓孺子坐在裡面,掀開轎簾,劉昆升立刻湊過來,「倦侯有何吩咐?」

  「希望沒給你惹麻煩。」

  劉昆升一笑,低聲道:「怎麼會,倦侯讓我立了一功呢。」

  倦侯此行,最倒霉的是禮部,應對無方,耽擱了多半個時辰,鬧得遠近皆知,事後必有人受罰,劉昆升表面上手忙腳亂、低三下四,實際上卻是來解圍的,倦侯一走,他自然算是立功。

  韓孺子也笑了笑,覺得楊奉故意刁難禮部,肯定別有用意。

  杜穿雲隨轎而行,小聲對身邊的張有才說:「當太監也不容易,主人騎馬坐轎,太監全靠兩條腿跟著。」

  「哈,這算什麼,碰上好主人是一輩子的幸運,攤上不好的,嘿嘿……」

  杜穿雲看著前方楊奉牽著的空馬,覺得「好主人」應該讓挨累的隨從騎馬才對。

  禮部大門口,一群官員望著倦侯被驍騎衛護送離去,好一會才站起來,一名小吏忍不住道:「這退位……怎麼比在位還厲害啊?」

  幾道目光掃來,小吏嚇得縮頭後退。

  楊奉這一鬧立竿見影,倦侯府門口進出者絡繹不絕,搬來大量器物與食物,數十名受指派入府的官奴與府吏立於門口,恭迎倦侯。

  街道上還跪著兩排人,一看到倦侯的轎子就磕頭求饒,據稱都是昨晚的鬧事者。

  將倦侯送入府內之後,劉昆升離去,留下二十名驍騎衛,數量雖然不多,可是有他們看門,不會再有人敢來找事。

  回到書房裡,韓孺子長出一口氣,雖然是坐在馬背上示威,可也挺累。

  楊奉關上門,將張有才和杜穿雲擋在外面,轉身道:「這麼一鬧,大家應該明白太后無意殺你,麻煩可去掉八九成。」

  「只是八九成?還有什麼人要殺我?」

  「或許是那些有意與太后作對的人吧。」

  韓孺子馬上想到了崔家,可是想不出誅殺廢帝對崔家能有什麼好處,「明天就是初五,迎接夫人回府之事,還需早做安排。」

  楊奉一笑,「這不已經準備好了嗎?」

  韓孺子愣住,楊奉道:「還有什麼人比皇宮宿衛更有資格護送廢后車駕?」

  韓孺子恍然大悟,對楊奉佩服不已,原來這一次示威,做成的事情不只一件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23:4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35
     第74章 紙上談兵 小說: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

    晚餐頗為豐盛,韓孺子卻覺得不如早飯時的米粥鹹菜好吃,在一旁服侍的張有才也有同感:「吃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鼻子裡全是那時候的味道,真是奇怪。」

    飯罷,韓孺子回到書房裡,正房的臥室還在收拾,他仍要暫住此處。

    房內擺著好幾隻木箱,裡面全是筆墨紙硯和扇子、珮飾等小物件,就是沒有書,看來以後還得自己去買。

    張有才進來點上蠟燭,問道:「主人,真的不用我服侍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喜歡一個人待在書房裡。

    入夜不久,蔡興海回來了,他這一天也沒有閒著,一直在外面奔波,終於帶回至關重要的信息。

    「明天黃昏時分,倦侯夫人會從北邊的蓬萊門出宮,走華實巷、佛衣巷和疏影巷,從後門送入崔宅。」蔡興海吐出一口氣,「真是太過分了,夫人好歹曾是皇后,就算被廢,也有資格正大光明地出宮,從正門進家啊。」

    韓孺子同情崔小君,更要將她接到倦侯府了。

    楊奉的心思卻從來不在倦侯夫人身上,問道:「立帝之事可有消息?」

    蔡興海嘆了口氣,「太后將東海王留在了慈順宮,中司監景耀這些天頻繁往來內宮與南軍之間,看樣子是要立東海王。」

    「東海王也算得嘗所願。」韓孺子心裡還是有點嫉妒的,一想到以後可能要向東海王跪拜稱臣,更覺難受。

    楊奉坐在一隻箱子上,想了一會,說:「未必是東海王。」

    蔡興海知道楊奉是個聰明人,可是更相信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外面都傳開了,說是崔太傅執掌南軍,要求太后必須立他外甥為帝,否則就要血洗京城。我在北軍的時候。那邊的將士人心惶惶,都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開戰。」

    「可你還是能帶一批人進城,說明北軍根本沒做好準備開戰。」楊奉說。

    蔡興海撓撓頭,「沒辦法。北軍一團散沙,已經這樣多少年了,太后就算要與南軍對峙,也不會用他們。還有,我聽說好多大臣都跑去討好崔太傅。進不了南軍大營就去城裡崔宅遞貼子送禮,崔家大門前已經車水馬龍幾個月了。」

    楊奉笑而不語,蔡興海聊了一會告退。

    楊奉站起身,「倦侯怎麼看。」

    「我瞭解的信息太少,沒辦法做出判斷。」

    「瞭解的信息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倦侯得學會見微知著。」

    韓孺子想了一會,「昨晚你曾經讓我思考一件事:貴為至尊,怎樣才能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嗯,你有答案了?」

    「還沒有,我在想一個相反的問題:貴為至尊。怎樣才能瞭解臣子的真實想法,這才是太后眼下最大的困境。」

    楊奉點下頭,「設身處地,這是見微知著的關鍵,請倦侯接著說下去。」

    「太后拖了五個月才讓我退位,期間謠言四起,如蔡興海所言,不少大臣投向崔家——或許這就是太后瞭解臣子真實想法的手段,觀其行,而不只是聽其言。」

    楊奉不置可否。抬手示意倦侯繼續說。

    「有討好崔家的,就有躲避崔家甚至反對崔家的,如此一來,太后就能看出大臣當中誰能站在自己一邊。」韓孺子沉思。想像自己就是太后、就是掌握大權的皇帝,事情慢慢變得明朗一些,「太后絕不會立東海王,東海王和我不一樣,他有崔家做靠山,立他為帝。會給朝廷一個錯誤信息,讓大臣以為崔家得勝、太后慘敗,那樣的話,她就再沒有翻身可能了。」

    楊奉終於點下頭,「這正是我的猜測。」

    韓孺子心中的困惑沒有消除,反而更深了,「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崔太傅看不出來嗎?等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啊,還有那些大臣,他們也犯同樣的錯誤嗎?」

    楊奉微微一笑,「事情哪有這麼容易,倦侯只設身處地想過太后,還沒想過崔太傅呢。」

    韓孺子又想了一會,嘆息一聲:「太難了,崔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崔太傅又奪回了南軍兵權,勝算頗大,尤其是太后讓我退位,無異於向崔家示弱。太后縱有神機妙算,未必能夠成功。怪不得有些大臣會投向崔家。」

    「所以倦侯退位遠離紛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韓孺子笑了笑,退位容易再想奪回位置卻難,他也只能坐山觀虎鬥,過過嘴癮了,「那太后會立誰當皇帝呢?韓氏子孫不少,可是桓帝之子只有我和東海王,立別人為帝,她的太后之位就有點名不正言不順。難道她還是要立東海王,但是想到辦法震懾崔家和群臣?」

    「明天夜裡大概就能知道結果了。」楊奉沒說自己的判斷,「太后與崔家的鬥爭很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是明日一戰至關重要,對倦侯也很重要。」

    「東海王若是正常稱帝,崔家勢力大漲,太后在朝中的影響力就會下降,到時候再有人來殺我就不是為了討好太后,而是為了討好崔家和東海王。」

    「休息吧,咱們在這裡只是談論大勢,不用非得出結論,帝王之術有正有奇,大勢為正,你來我往的交手為奇,太后和崔太傅沒準會出奇招制勝,這是怎麼也猜不出來的。」

    韓孺子卻沒辦法立刻心如止水,嗯了一聲,腦子裡還在不停琢磨,眼見楊奉已經走到門口,他說:「禮部官員見我如猛虎,難道他們提前瞭解到了什麼?」

    楊奉停下腳步,「太后半年前破格提拔禮部尚書元九鼎,將他引入勤政殿,總不會是無緣無故吧。」

    「那時候宮變尚未發生,難道太后早就想讓我退位?我母親只是正好說到了太后心坎上?」

    「別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可能永遠沒答案,有些事情只有你到了那個位置才會明白。」楊奉推門出去,給倦侯留下一堆疑惑。

    韓孺子自己脫衣、吹熄蠟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崔家……」一想到崔家可能會將幾個女兒都嫁給東海王當皇后與嬪妃,韓孺子就覺得義不容辭,必須將夫人接回來。

    可楊奉的輕鬆態度讓韓孺子感到意外,難道他認為崔家在與太后的爭鬥中必敗無疑,所以不在乎得罪崔家?

    楊奉想利用二十名驍騎衛直接將倦侯夫人接入府中,計畫很簡單,執行起來卻不容易。

    次日一早,張有才過來服侍倦侯的時候,說:「昨天去禮部鬧一下還真有效,咱們府外儘是官兵,從街頭到街尾得有上百名。」

    不只如此,由宗正府派來的府丞、府尉也開始正式履行職責,別的事情不怎麼管,對倦侯府的進出人等卻看得極嚴,姓名、相貌、事由、時間等等全都詳細登記在冊。

    倦侯府的確安全了,卻也失去了一開始的自由自在,韓孺子覺得自己出門都困難,更不用說半路劫人了,心裡不由得有些著急。

    楊奉卻一點也沒有急迫之意,他好像乾脆將今天的大事給忘了,整個上午都在與兩名府吏糾纏不休,這兩人是朝廷指派,既要為倦侯服務,也是公開的監視者,楊奉則是侯府總管,雖然沒有品級,管的事情卻更多一些。

    為了爭論雙方的職責範圍,以及誰的地位更高一些,楊奉與府吏展開了寸土必爭的戰鬥,對方也不示弱,開口閉口這是宗正府的安排、這是多年的慣例。

    眼見午時已過,韓孺子開始坐立不安,蔡興海跑進跑出,不停地給倦侯使眼色。

    午後不久,蔡興海被逐出侯府,他不在指定的太監名單裡,又不是官奴,在府裡待得太久不成體統。

    楊奉力爭,最後還是屈服,親自將蔡興海送出府,一同被逐的還有杜氏爺孫,這兩人來歷不明,更不能留在府內。

    表面看上去,楊奉在一連串爭鬥中輸多勝少,身為總管,能管的事卻越來越少,他也不停地搖頭跺腳,顯得很惱怒。

    午後一個時辰,楊奉終於贏得一場小小的勝利,徵得府吏的同意,要為倦侯請一位教書先生。

    經過一上午的爭鬥,府丞與府尉早已疲憊不堪,聽說被請的先生是倦侯在宮中的師傅郭叢,勉強同意,郭叢曾在朝中為官數十載,值得信任。

    楊奉趁勝追擊,馬上就要去請師,而且是倦侯親自去請,「郭老先生的身份你們是瞭解的,幾個月前誅逆有功,蒙受朝廷重賞,若非年紀太大,本人堅決不肯入朝,現在至少是位尚書……」

    府吏已經暈頭轉向,只好點頭,但是提出要求,兩名府吏、二十名驍騎衛以及幾大部司派來的官兵都得跟隨,絕不能再讓倦侯單獨騎馬招搖過市。

    楊奉又爭了一會,勉強接受了條件。

    韓孺子乘馬車出行,不是那種面透風的華蓋馬車,而是轎子一樣的封閉車廂,大概是為他特製的,因為坐進去之後他發現兩邊的轎簾都被縫死了,沒法向外張望,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眼看離黃昏沒有多久,韓孺子怎麼算都覺得來不及,郭叢是名極講禮儀的古板君子,光是見面就得用掉不少時間。

    結果郭叢根本不在家,或許是想遠離朝廷風波,老先生一個月就已告老還鄉,回關東老家去了。

    楊奉很是遺憾,跟來的兩名府吏卻很坦然,顯然早就知道此行必定無功而返。

    韓孺子對楊奉卻只有「佩服」兩個字,他們終於擠出時間去接崔小君了,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甩掉兩名府吏。




         

第七十五章劫車

  欠下的人情總是要還的,即便是曾經貴為天子的倦侯也不能例外,回府的路上,他的隊伍被攔住了。

  作為一名只有俸祿沒有封地的侯爵,他的隨從隊伍實在是過於龐大了,驍騎衛二十名、禮部儀衛十名、京兆尹衙役三十名、巡城司官兵三十名、不知哪些部司派來的隨從二十多名,加在一起超過百人,比進京朝拜的諸侯王排場還要大些。

  就是這樣一支隊伍,居然遇見了攔路討賞的一群人。

  北軍的渙散在京城臭名昭著,朝廷的歷次權力鬥爭中極少見到他們的身影,酒肆妓坊倒是經常能見到他們大呼小叫。

  前天夜裡,他們幫倦侯攆走了一批鬧事者,當時安靜離去,這時卻來討要酒錢。

  事實上,他們已經喝醉了,又是笑又是哭,有站在路中間的,有躺在地上耍橫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群穿著盔甲的乞丐。

  「武帝若是在世,早將他們砍頭示眾。」府丞恨恨地說,武帝之後,大楚連換幾個皇帝,都沒來得及處置北軍。

  「好啦,誰都知道,北軍如此渙散,就是武帝種下的禍根,就算不敬,我也敢這麼說。」府尉說,他只是一名末流小吏,說話時反而大膽一些。

  前去應對討賞者的楊奉匆匆跑回來,一臉的狼狽不堪,「我管不了,這幫家伙簡直就是無賴,前晚保護倦侯的也根本不是這些人,他們就是打著北軍的旗號來訛人的。我是太監,主內,兩位是府丞、府尉,主外,沒錯吧?」

  兩人不得已,只好接下這份不討好的差事。

  對北軍兵痞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亂棍打散,府尉心中已有打算,驍騎衛地位高,他支使不動,而且得留下保護倦侯,於是招呼其它幾支隊伍,去前方擊退討賞者。

  府丞留下,一個勁兒地搖頭,感嘆今不如昔,「北軍從前也就在城外折騰,如今竟然鬧進城裡了,真是……哼哼。」

  楊奉眼府尉等人走遠,來到車前,掀開簾子,對裡面說:「來吧。」

  韓孺子立刻跳了出來。

  府丞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攔住,「倦侯,您是千金之體,別跟一群士兵見識,馬上咱們就能出發。」

  楊奉擋在中間,「不能大意,誰知道北軍裡有沒有人心懷鬼胎,沒準這是布下的陷阱,請倦侯上馬,由驍騎衛保護繞路回府。」

  楊奉的話似乎有理,府丞一愣神的工夫,倦侯已經跳上楊奉的馬,對二十名驍騎衛說:「你們奉命保護我,現在,跟我走吧。」

  這些驍騎衛親眼見到中郎將大人對倦侯畢恭畢敬,哪有半點懷疑,立刻齊聲稱是,調轉馬頭,要與倦侯一塊另尋它路。

  府丞這時候覺得不對勁兒了,回頭望去,府尉正率人在前路上驅趕北軍,大占優勢,很快就能獲勝,但是想要阻止倦侯卻來不及。

  「倦侯稍等……我跟您一塊……」

  楊奉將府丞攔腰抱住,笑道:「這裡離侯府沒有多遠,大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府丞還在掙扎,韓孺子已經帶著驍騎衛跑出一段距離,向南拐入一條小巷。

  韓孺子根本不認路,遠遠望見守在街角的蔡興海,心中稍安,知道楊奉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蔡興海翻身上馬,在前面帶路。

  皇宮宿衛分為八營,共同特點是衣甲鮮明,驍騎衛全是鍍金甲,手持一丈多長的槍戟,極為醒目,街上的人老遠就讓出通道。

  華實巷離皇宮太近,疏影巷已是崔家的地盤,蔡興海將眾人帶入佛衣巷,途中忽快忽慢,有意控制速度,直到一名北軍騎士迎面跑來,向他揮手,蔡興海開始全速前進。

  韓孺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蔡興海若是引他入彀,自己這回可是難逃一劫,母親告誡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出宮以來,他卻已經接二連三相信了許多人。

  這念頭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韓孺子很清楚,要做事就得冒險、就得借助他人的力量,疑心太重只會令他成為無權無勢的「孤家寡人」。

  佛衣巷很窄,勉強能容下兩匹馬並駕齊驅,一支十餘人的隊伍正走在其中,若非事前得知,誰也想不到廢后就在其中。

  隊伍中的人大都步行,韓孺子驚訝地看到了兩輛馬車。

  蔡興海在前面衝散了步行的隨從,大聲道:「後面的車跟上!」

  隨從中有膽子大的,「你是何人?不知道這車裡……」

  「當然知道,倒是你不認得我們嗎?」蔡興海轉身指向正在駛來的騎士。

  那人認得驍騎衛的服裝,卻不認得倦侯,茫然道:「我們是奉宮裡的命令……」

  蔡興海跟楊奉一樣,深諳虛張聲勢的門道,嘴裡吆喝著,揮舞馬鞭,像攆雞雞一樣將步行隨從驅散,看了看兩輛馬車,對車夫說:「都跟我走!」

  韓孺子趕到,跳下馬,跑到第一輛馬車前,掀簾看了一眼,裡面坐著的正是崔小君,驚喜地衝他叫了一聲。

  時間緊迫,韓孺子衝她點點頭,放下簾子,重新上馬,仍由蔡興海帶路,馳向百王巷,忘了對驍騎衛說一聲只帶一輛馬車。

  這二十名驍騎衛是正式的宿衛士兵,與那些掛名者不可同日而語,心中有疑惑也不會表露出來,上司說過要聽從倦侯的命令,他們就一個字也不會多問,很自覺地分為兩隊,將兩輛馬車護在中間。

  車夫是宮裡派出來的,只管趕車,反正是跟隨驍騎衛,出事也與自己無關,於是趕車緊跟,一步也不落後。

  攔車、消失,整個過程只是一小會,佛衣巷裡剩下十餘名隨從,面面相覷,突然間分為兩伙,一伙跑回皇宮,一伙跑向崔家所在的疏影巷。

  韓孺子帶著隊伍與楊奉等人匯合,蔡興海中途跑掉了。

  府丞、府尉兩人氣急敗壞,卻不能對倦侯發作,見他無事,總算鬆了口氣,可是看到多出來的兩輛馬車,又覺得困惑不解。

  「這是怎麼回事?」

  楊奉嚴肅地問兩人:「倦侯府外人不可進入,家人總可以吧。」

  「呃……當然,可是倦侯的家人……」府丞臉色突然一變,說話聲音都顫抖了,「這、這不行吧,沒有上司的命令……」

  「上司說過不準倦侯夫妻團聚嗎?」

  府丞與府尉回答不出來,正愣神的工夫,倦侯、驍騎衛和兩輛馬車已經從他們身邊駛過,楊奉也追了上去。

  「我早就說這件差事會要命,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府丞悔恨不已,覺得上午就該拼死抗命不來倦侯府就任才對,可是眼下已沒有選擇,對府尉說:「你跟著,我回宗正府……」

  韓孺子的心還在怦怦直跳,對追上來的楊奉說:「一切順利。」

  「回府再說。」

  隊伍已經亂了,除了驍騎衛還能排列整齊,其它部司派來的士兵都手忙腳亂,跟在隊伍後面奔跑。

  到了百王巷,楊奉拍馬跑在前面,命令偏門大開,讓後面的隊伍直接駛入前院。

  韓孺子下馬,又到來第一輛車前,車夫已經躲在一邊,他掀開簾子,與崔小君相視一笑,說:「到家了。」

  崔小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身子發軟,由韓孺子扶持著走下馬車,太監和宮女早已等候多時,立刻就有數名宮女上前,迎接主婦。

  府裡還有宗正府派來的官奴,看得傻了,根本不敢上前。

  韓孺子對崔小君說:「你先去休息,我待會就來。」

  崔小君抓住他的手不放,淚眼婆娑,還是說不出話來,韓孺子心中的緊張不安全消失得乾乾淨凈,於是又笑了一下,「就算太后親自來,也不能將你帶走。」

  崔小君鄭重地點下頭,這才鬆開他的手,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下去往後宅。

  韓孺子誇下海口,心裡卻明白得很,他能留住妻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太后不會多管閒事,崔太傅留在南軍,幾個月沒有進城,也不會為了女兒破例,除了這兩人,別人他都不怕。

  楊奉下令關門,正送二十名驍騎衛找地方休息,韓孺子帶著幾名太監走向第二輛馬車,剛才太興奮,忘了問妻子一聲後面的車裡是誰,心中有點後悔,之前自己應該更鎮定一些,直接將這輛車留在原地。

  韓孺子掀開簾子,看到一張驚恐至極的臉孔。一照面,對方愣住,他也愣住了。

  「是你!」兩人同時喊出聲。

  張有才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也是大吃一驚:「東海王!」

  東海王嚇壞了,拼命往後躲,「這是哪裡?帶我來幹嘛?你已經不是皇帝了,殺我你也沒有好下場。」

  韓孺子笑了,「這裡是我的家啊,我沒想殺你,我都不知道你出宮了,這是意外。」

  東海王似信非信,往外面望了幾眼,夜色初降,什麼也看不清,但是一旦稍微冷靜下來,他的反應倒快,「哦,你是要搶我表妹,把我也帶來了。」

  韓孺子收起笑容,「你沒欺負她吧?」

  「我們分別上車,幾個月來都沒見過她的面,怎麼可能欺負……你的膽子也太大了,敢劫人!」

  韓孺子開始正常思考,「太后把你也送出宮,她到底要立誰當皇帝?」

  東海王惱怒地哼了一聲,「咱們都被騙了,崔家也被騙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23:4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49
第76章 老婦闖門

  確認半路被劫真的只是一場意外,自己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東海王發怒了,但他最恨的人不是韓孺子,而是太后,「關了我這麼久,我每天變著花樣討好她,居然將我攆出來了,連句解釋都沒有,兩名太監把我扔上車,我還以為……」

  東海王打個寒顫,他當時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一路上都沒敢吱聲。

  「那太后究竟選誰當皇帝了?」韓孺子只關心這一件事。

  「還有誰?咱倆都被攆出來,她肯定是要自己當皇帝!」

  「不可能吧?」韓孺子怎麼都覺得這種說法匪夷所思,對正走過來的楊奉說:「史書上有女帝嗎?」

  「只在太古傳說中有過。」楊奉停在車前,看了一眼裡面的東海王,皺起眉頭,他對太后立誰為帝不感興趣,只覺得這第二輛車是個麻煩,「得把他送回去。」

  「送到哪?」東海王不肯下車,緊緊抓住轎窗,「我不回宮,我是說我不跟你們回宮,我要去南軍找舅舅,讓他送我回宮……」

  楊奉不客氣地放下轎簾,對韓孺子說:「得把他送回崔家。」

  府丞去宗正府向上司報告情況,只剩府尉一個人留駐侯府,完全不知所措,急得團團轉,這時走過來,抓住楊奉的胳膊:「楊總管。這事你得負責,我只是一名小吏,上有老下有小。經不起折騰……」

  楊奉拍拍馬車,「車裡的人接錯了。你把他送回太傅崔宏府中吧。」

  府尉使勁兒搖頭,「我不送,這事與我無關。」

  「府丞溝通侯府與相關衙門,府尉是管什麼的?」

  府尉啞口無言,名義上府尉要對侯府的安全負責,可他眼下最不想沾上的就是這種事。

  「車裡不是倦侯的家人,請府尉看著辦吧。」楊奉推著韓孺子向後院走去。

  東海王掀開轎簾一角,仍不肯出來。大聲道:「韓孺子,別把我留在這兒,送我回崔家!你親自送,不要這個傢伙。」

  韓孺子想要說話,被楊奉推著往前走,停不下來,走出沒多遠,身後追上來一名太監,氣喘吁吁地說:「崔家來人了,還不少。」

  楊奉止步。「來得倒快,倦侯,你先擋一會。別讓他們過這道門,也別多說話。」

  「我?」韓孺子心中沒有底氣,「我恐怕不行……」

  「什麼事都得經歷一下。」楊奉拍拍倦侯的肩膀,轉身走回馬車前,將車伕叫來,命他駕車進入後院,自己跟隨其後,也不管裡面的東海王嚷些什麼。

  韓孺子手忙腳亂,這跟面對宮中的逆賊不一樣。闖府者當中很可能有崔小君的親人,場面會十分尷尬。

  楊奉甩手走了。韓孺子只能自己想辦法,命張有才將宮裡跟出來的太監全叫過來。列隊堵住第二道門,這時大門外的叫嚷聲已經傳來,府尉急得直拍腦袋,他得罪不起倦侯,更得罪不起崔家。

  韓孺子將府尉叫到身前,「你想迎接崔家嗎?」

  府尉拚命搖頭。

  「那就帶著你們的人站到一邊去,別參與也別吱聲。」

  府尉如蒙重赦,答應一聲,跑去向各部司派來的士兵傳令,然後自己先跑進一間房子裡躲藏,其他人站在前院角落裡擠成一堆,目光在大門和二門之間來回掃視,心裡既緊張又好奇,都想看看廢帝如何應對崔家。

  前院不大,擠著數十名士兵,剩下的空地沒有多少。

  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由大門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封堵二門的太監與倦侯。

  韓孺子心裡一沉,來者當中大都是女眷,正是他預料中最尷尬的場面。

  一名滿面怒容的老婦人走在最前面,一大幫婦人緊隨其後,還有幾名男僕在外圍護衛。

  這一邊的人比倦侯府的太監要多至少一倍。

  闖入者在大門沒有遇到阻攔,氣勢更盛,一進院就大呼小叫,看熱鬧的士兵覺得不安全,許多人轉身鑽進屋子裡,只聽聲,不露面。

  老婦停在倦侯身前,跟他差不多高,胖了一圈,將倦侯上下打量幾眼,一舉手臂,身後眾人全都閉嘴。

  韓孺子比面對太后還要緊張,咳了兩聲,正要開口,對方先出招了。

  「養不大、活不久、臉沒皮、眼沒珠的臭小子,你好大膽啊,敢搶崔家的閨女……」

  口水撲面而來,被冬夜的寒風一刮,像是雪片和碎冰的混合物,韓孺子無處可躲,只能身體後仰,慢慢後退。

  張有才不服氣,跑出來要為主人撐腰,也是剛一張嘴就敗下陣來,老婦人指著他破口大罵:「小猴崽子上躥下跳想幹嘛?你下面沒把兒,上面也沒長眼睛嗎?你是什麼人,給崔家倒尿桶的資格都沒有……」

  張有才光顧著舉手護臉,根本沒有還嘴的機會,韓孺子這邊壓力稍減,從另一名太監手裡接過巾帕擦擦臉,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說:「岳母大人……」

  老婦突然半嘴,用憤怒的目光盯著倦侯。

  韓孺子知道自己認錯人了,這不是崔小君的母親,可是看年紀也不像東海王的母親,他對崔家女眷瞭解極少,實在猜不出這人的身份,一時間張口結舌,準備好的一番話沒法說下去了。

  老婦扭頭對一名女子說:「他叫你呢,還不過來見見你的好女婿。」

  女子四五十歲,個子不矮,可是一直彎腰低頭,顯得比老婦矮了半頭,這時也只是唯唯諾諾地稱是,既不敢看老婦。也不敢看倦侯。

  原來她才是崔小君的母親。

  韓孺子突然想起,崔小君曾經對他說過,兩位哥哥打架。將母親氣得直哭,而那名老婦的淚水大概都化成口水了。絕不會被任何人氣哭。

  尷尬一點也沒化解,韓孺子猜測老婦肯定是崔家的長輩,很可能是太傅崔宏的母親、崔小君的祖母輩,可他還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只能在心裡暗暗埋怨楊奉,那名狡猾的太監肯定是故意躲起來的。

  「老夫人大駕光臨,孫婿未能遠迎……」

  韓孺子終於想出幾句話,沒說完又被老婦打斷。「你是誰的孫婿?崔家的女兒嫁的不是皇帝就是一方諸侯,你一個被扔出皇宮的廢帝,怎麼好意思跟崔家攀親?我都聽說了,你昨天跟乞丐一樣去各部索要財物,你連臉面都不要,幹嘛還纏著我的孫女?快將小君交出來。」

  韓孺子生氣了,臉上有點發紅,先躬身施禮,然後說:「嫁出去的女兒卻要往回搶,這就是崔家的臉面嗎?」

  老婦不習慣被人頂撞。心中越發惱怒,眉毛豎起,鬥志勃發。「我孫女嫁給的是皇帝,你是皇帝嗎?」

  「小君嫁給的是韓孺子,我現在仍是韓孺子。」

  「哈,聽聽你自己的名字,好歹也是韓氏子孫、當過皇帝的人,居然叫什麼『孺子』。小君不能壞在你手裡,莫說你們只有夫妻之名,就算有了夫妻之實,崔家照樣能將她嫁得更好。」

  韓孺子更生氣了。他與崔小君同床而不圓房,乃是宮中秘事。老太婆不知如何得知,張口就說。粗俗得令人難以想像他是當朝極品權臣的母親。

  氣到這種程度,韓孺子反而冷靜下來,笑了笑,「小君從前是皇后,現在是倦侯夫人,老夫人想將她嫁得更好,莫非還要她當皇后嗎?」

  少年的笑容讓老婦一愣,將他重新打量幾眼,老婦說:「怎麼,你以為崔家沒這個本事?」

  天已經黑了,太后既然將東海王送出來,想必是已經施展了楊奉所謂的「奇招」,無論結果如何,對崔家都不利,而老婦顯然還對此一無所知,韓孺子又笑了笑,說:「崔貴妃來了嗎?」

  韓孺子向老婦身後看去,跟來的婦人不少,沒有一個像是東海王的母親。

  崔貴妃雖然也是桓帝之妃,但是桓帝死後她一直沒有得到冊封,因此不能被稱為皇太妃。

  老婦後退一步,「我女兒沒來……」話未說完又向前一步,橫眉立目地說:「少來拐彎抹角,過了今天晚上,你小命難保,休想連累我的孫女。」

  老婦率人硬要闖門,嘴裡大叫「小君」,十幾名太監擋在門口,寸步不讓。

  韓孺子不願與女人相爭,在張有才的保護下退到一邊,張有才看得眼熱,「我去幫忙。」說罷衝進戰團。

  一名婦人被擠出來,踉踉蹌蹌,韓孺子上前一步將她扶住,小聲道:「岳母大人。」

  崔小君的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馬上推開女婿,躲到人群後面去。

  一群婦女和太監正爭得不相上下,從大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名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到處張望,喊道:「老君!老君!」

  原來「老君」才是崔太夫人的正確稱呼,韓孺子心想,小君一定很受老婦的寵愛,才會起這樣的字。

  男子連喊幾聲,混亂終於停止,老婦正在興頭上,唾星橫飛,痛斥眾太監,好一會才轉身,一時分不清敵我,對自家人也是惡聲惡氣,「勝兒,你來得正好,快將這幫擋路的狗太監給我攆走。對了,宮裡傳出消息了?」

  男子名叫崔勝,是太傅崔宏的一個兒子,正是為此事而來,上前道:「大事不妙,我聽說東海王也被送出宮了,跟妹妹一塊出來的。」

  東海王在宮裡上車,護送者都不知道車中是誰,崔家事前毫不知情,老婦怔住了,「東海王就要當皇帝了,怎麼會被送出來?」

  崔勝氣急敗壞,「太后那個老……老……她立別人當皇帝了,百官正趕赴宮中,城門也都關閉,不准任何人進出,我沒法出去通知父親。」

  老婦不信,連連搖頭,「不可能,桓帝就兩個兒子,一個在這兒,是廢帝,還有一個是東海王,太后還能立誰當皇帝?」

  崔勝急得直跺腳,「我還沒打探到確切消息,可是我聽說幾位重臣都非常支持新皇帝,以為非他莫屬。」

  韓孺子跟其他人一樣困惑,突然發現楊奉不知何時從裡面出來了,站在一群太監中間,面沉似水。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23:5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49
第77章 外祖母與外孫

  崔家娘子軍敢於直闖廢帝府邸是有底氣的,底氣來自於被崔家一手撫養長大的東海王,他幾乎板上釘釘即將成為新皇帝,突然間噩耗傳來,繼位者竟然另有其人,底氣瞬間被抽得一乾二淨。

  崔家老君一輩子養尊處優,從來沒受過如此之大的打擊,盯著孫子崔勝看了好一會,「你再說一遍。」

  「我聽說太后已經選立新皇帝,很受大臣的歡迎。」

  老君說發怒就發怒,掄起手掌狠狠打了崔勝一把掌,「胡說八道、擾亂軍心,光是聽說,你確認了嗎?太后不立桓帝的兒子,還想立誰?」

  崔勝捂著臉,「好吧,我再去打聽,可是傳言說東海王已經被送出宮……」

  老君猛然轉身,對倦侯怒目而視,「你在半路上劫走了我的孫女……」

  「您的孫女是倦侯夫人,這裡也是她的家。」韓孺子看了一眼楊奉,補充道:「沒錯,東海王就在府中。」

  此言一出,崔家人大嘩,既然東海王不在宮裡,那新皇帝肯定不是他了。

  老君呆呆地站了一會,突然向後仰倒,崔勝和一群婦人及時扶住,崔勝剛挨過打,對祖母卻十分孝順,向韓孺子吼道:「老君要是出了事,崔家跟你沒完!」

  韓孺子不明白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可這名老婦也是小君的祖母,他不能見死不救,於是道:「扶到後面去吧。」

  韓孺子帶路,太監們讓開,眾婦人扶著老君去二進院裡的正廳。崔勝本想跟著進去,被母親拉住,恍然想起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轉身向府外跑去,他得盡快將形勢打探清楚。

  前院清靜了。官兵們面面相覷,對崔家娘子軍從此印象深刻,府尉從房間裡走出來,暗自慶幸自己躲過一劫,可是很快就生出更大的憂慮:大楚又有新皇帝了,倦侯前途未卜,自己可千萬不要受連累。

  正廳裡,婦人們七手八腳地照顧老君。跟來的幾名男僕一個也沒敢進來,都在門外逡巡。

  韓孺子趁亂將楊奉拽到一邊,指著老君低聲說:「我知道我要學許多東西,可是連這個也要學習?」

  「撒潑老婦猛如三軍,倦侯久居內宅,好不容易出來,什麼都應該見識一下。」

  韓孺子無言以對,可是總覺得不對,楊奉微笑道:「倦侯學國史的時候,可聽過和帝與太后的記載?」

  「和帝在太后病榻前封幾個舅舅為侯?聽過。」

  楊奉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韓孺子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覺得自己的母親既溫柔又聰明,絕不會像崔家老君一樣撒潑。何況他也沒有舅舅。

  老君悠悠醒來,忘了身處何方,也忘了孫女,顫聲道:「我的好外孫呢?他是不是當皇帝了?」

  沒人敢回答,老君目光掃過,最後落在遠處的韓孺子身上,惡狠狠地說:「又是你,從出生開始,你就在破壞東海王的運勢。一直到現在,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沒死?」

  韓孺子心中大怒。可是一想到楊奉的話,他將這次經歷當成考驗。上前幾步,笑著說:「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總之要讓他先受苦,東海王運勢不好,是因為他受的苦還不夠多吧。」

  老君挺身要站起來,剛離開椅子又坐下了,捂著心口說:「這個小子要氣死我了,打他,狠狠地打他。」

  眾婦人嗯嗯了幾聲,誰也不動,只有一名婦人小聲提醒道:「老君,這裡不是崔府……」

  老君一股火無處發洩,抬手扇了婦人一巴掌,「我又沒糊塗,用你告訴我!」

  婦人捂臉訕訕退下,老君再次盯著韓孺子,說話語氣柔和了一些,「這麼說我的外孫也在你府裡,說吧,你要怎樣才將他放出來?」

  「放出來?我倒想知道東海王怎樣才肯走出來。」

  老君再度豎起眉毛,門外這時跑進來一個人,撲到老君膝下,抱著她的腿,又哭又鬧,老君也是心肝、寶貝地一個勁兒叫。

  東海王的馬車就停在外面,他被嚇壞了,聽說崔家來人也不敢出來,直到確定真的沒有危險之後才跑出來見外祖母。

  韓孺子不得不承認,就這麼一會,他的見識真的增加不少,他也在母親面前撒嬌,可是非常克制,從來沒像東海王這樣號啕大哭過,不過他覺得東海王的脾氣跟老君還真是匹配,不明白東海王之前為何從來沒提起過這位外祖母。

  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婦人剛剛還噤若寒顫,現在竟然都陪著抹眼淚,一個人哭得情真意切,連崔小君的母親也不例外。

  處處皆有朝堂,眼前這一幕與皇宮和勤政殿何其相似。

  韓孺子向楊奉微點下頭,表示自己真的學到一些東西。

  楊奉好像沒有注意到倦侯的動作,兀自沉思,韓孺子小聲問:「你猜出新帝是誰了?」

  「我有一點猜測,可我不知道太后是怎麼做到的。」

  韓孺子正要再問,那邊的東海王終於停止哭鬧,起身擦乾眼淚,轉身說道:「韓孺子,咱們都被太后騙了,她拋棄桓帝的兩個兒子另立新君,你和我得攜手對付她。」

  老君淚水還沒擦乾,一手抓著外孫的手腕,臉上帶著近乎崇拜的微笑,抬頭仰視,顯然非常以外孫為榮。

  韓孺子搖頭,「謝謝,無論誰當皇帝,我都會老老實實在這裡當倦侯,本來做皇帝就不是我的願望,現在更沒有這個想法了。我這裡還沒安頓好,不能招待客人,請諸位慢走。」

  親外孫紆尊降貴,對方竟然沒有納頭便拜,老君不由得大怒,正要開口,東海王冷笑一聲:「你還真是無可救藥,機會送上門都不要,好吧,你就在這裡當縮頭烏龜好了,老君,咱們走。」

  韓孺子側身做出送客的姿勢,嘴上不肯相讓,「祝你伸頭順利,越伸越好。」

  若是從前,東海王會當場發作,可是今天又累又怕,實在沒心情吵架,而且還有更緊迫的危機要處理,只是冷哼一聲,拉著外祖母的手向外走。

  老君很聽這個外孫的話,到了門口才想起還有一個孫女,「小君在這裡……」

  東海王惱怒地又哼了一聲,「表妹背叛了崔家,她是自願來這裡的,您還唸著她幹嘛?反正崔家的女兒好幾個,就當沒有她好了。」

  「小君是我一手帶大的,她不會……」

  「有什麼不會的?您來了這麼久,她出來見您了嗎?」

  老君還想說話,東海王推著她往外走,「帝位都被人搶走了,您還關心一個無情無義的孫女?趕快回府,想辦法跟舅舅聯繫上,他在城外掌控南軍,我就不信太后真敢得罪舅舅。」

  老君醒悟,加快腳步,「對對,外孫太聰明了,找你舅舅,這就去……」

  眾婦人跟上,崔小君的母親假裝尋找掉落的東西,留在最後面,從韓孺子身邊經過時,低聲問:「你真的不爭帝位?」

  「無根無基,我不做妄想。」

  崔母點點頭,將一根簪子塞到韓孺子手裡,「好好待小君。」說罷匆匆追趕老君。

  崔家主僕來得快去得快,沒一會已是無影無蹤。

  韓孺子拿著簪子發愣,好一會才說:「武帝和桓帝居然能允許崔家飛揚跋扈這麼久?」

  「武帝多疑,桓帝多慮,對他們來說,囂張的外戚比沉默的諸侯和大臣更可信。」

  韓孺子從未領略過皇權的真正感受,所以很難理解武帝與桓帝的做法,然後他聯想到自己,「比如我,越像昏君反而越安全,因為昏君不會有人支持?」

  楊奉笑著點點頭,「你離『昏君』的標準還差得太遠,這件事以後再說,太后選立新君,對你倒是一個真實的威脅。」

  「啊,別賣關子了,哪怕只是猜想,也告訴我吧,太后到底要立誰當皇帝?」韓孺子無法掩飾對這件事的在意,雖然過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出來,他還是想早點知道。

  「如果我沒猜錯——」楊奉扭頭看了一眼偷偷踅進來的張有才,沒有攆他,「太后選擇了前太子的後人繼位登基。」

  「前太子?」

  「武帝立過三位太子,前兩位分別是鉅太子和鏞太子,先後被誅,你應該聽說過吧?」

  韓孺子點點頭,張有才站在他身後,小聲道:「兩位太子死在東宮,所以那裡鬧鬼,沒人敢去。」

  楊奉不屑地哼了一聲,繼續道:「鉅太子、鏞太子的家人也受到株連,可是據說他們各有一個當時不到三歲的兒子倖免於難,算來一個應該十六七歲,一個應該六七歲,後一個很符合太后的要求,可是大臣們可能更支持於第一個,不知太后是怎麼選的。」

  「這樣一來太后不就得罪崔太傅了嗎?」韓孺子想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楊奉想了一會,「只能是第一個,鉅太子生前最受信任的時候,曾經執掌過南軍,他的後人稱帝,有能夠瓦解南軍對崔太傅的支持,而且他當太子長達十幾年,最受朝中大臣擁戴,可是——」

  可是大太子的遺孤已經十六七歲,接近成年,太后再想控制朝政將會很難。

  楊奉自言自語,幾乎忘了還有外人在身邊,「這樣還不夠,太后必須還得有更堅固的保障,才敢這麼做……」

  白天跑掉的府丞慌慌張張地進來,對倦侯說:「宮中傳旨,要求城裡一切有爵位的宗室子弟即刻去太廟拜見新帝。」

  韓孺子和楊奉不用再猜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8 23:5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50
第78章遺孤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夜,雪花無聲飄落在地面上,韓孺子緊緊裹著厚絨披風,覺得不等雪花鋪滿一層,他們這些人就得被凍死一批。

  子夜前後,他又來到太廟,前幾次他都在正殿裡,這一回卻站在外面,身邊的熟人只有楊奉,陌生人倒是不少,都是有封號的宗室子弟,差不多有二三百人,加上貼身保傅,人數翻倍,太廟沒有房間容納這麼多人,只好讓他們暫時等在露天裡。

  可憐這些天生貴胄,從小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種苦頭,一個個凍得面色青白、四肢麻木,造反的心都有了,只是不敢宣之於口,反而要擺出孝子賢孫的嚴肅神情,實在無聊的時候,就偷瞄一眼廢帝。

  對這些人,韓孺子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卻都認識他。楊奉替他擋住了大部分好奇目光,可周圍的切切私語聲還是跟雪花一起將他包圍。

  太廟前方的宗室子弟並非隨意站位,而是按照爵位、親疏遠近、輩分、年齡等排序,數十名禮官維持秩序,再遠一點是幾百名持戟衛士,他們穿著鐵甲,在寒冬裡更冷一些,卻都站得筆直,沒有一點顫抖。

  韓孺子雖只是倦侯,但是位比諸侯王,輩份更高些的諸侯王都不在京城,因此只有他站在第一排,凍得瑟瑟發抖,像是被推出來承擔罪責的倒霉蛋兒。

  身後起了一陣喧嘩,韓孺子連回頭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現在只想回家。

  原來又有新人到來。地位頗高,被禮官帶到倦侯身邊。

  「太祖戎馬一生,吃過多少苦。後代子孫卻如此不肖,連點寒冷都承受不住。天下若有大事,韓氏子孫全是待宰羔羊。」新到者埋怨道。

  韓孺子不用看就知道這是誰。

  過了一會,東海王又開口了,這回聲音不那麼鎮定自若,「這天……也太冷了,這是要……殺人嗎?喂,你來多久了?」

  韓孺子扭動僵硬的脖子,掃了一眼同樣裹在披風裡的東海王。咳了兩聲,說:「快一個時辰了吧,我不知道。」

  東海王靠過來,他帶來的太監想攔卻攔不住,東海王低聲道:「聽說了嗎?」

  韓孺子搖搖頭。

  「是鉅太子和鏞太子的後人,跟咱們平輩,也不知……她是從哪裡找來的。」在太廟裡東海王不敢提起「太后」兩字。

  韓孺子不吱聲,一是太冷,二是說這些沒有意義。

  東海王卻不肯閉嘴,而且只跟倦侯聊天。「這一招真是太陰險了,讓你退位、把我留在宮裡、派景耀去談判,整整迷惑了崔家五個月!我舅舅……唉。他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謹慎,當初若是發兵……唉,唉,我的命真苦啊……」

  東海王唉聲嘆氣,韓孺子真想大聲警告他閉嘴。

  終於,事情有了進展,東海王也閉上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從兩邊的側門各走進一隊衛兵。然後是大臣,至少得有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分別是宰相殷無害和兵馬大都督韓星。

  大臣們顯然剛才溫暖的屋子裡走出來,體內殘留著一些餘熱。步履穩重,神情莊嚴,還沒凍得瑟瑟發抖。

  在禮官的指示下,全體宗室子弟前進,來到太廟的丹墀下站立,文武百官分立左右,從這時起,再沒人敢隨意開口。

  藉著燈籠的光芒,韓孺子看到宰相殷無害的臉有點紅,不像是因為寒冷,更像是出於激動,似乎剛剛哭過。

  韓孺子今晚已經看過一位老太婆哭鬧,很慶幸不用看另一個老頭子的哭相。

  一名司儀官側身站在台階上,洪亮的聲音在冬夜中顯得極不真實,「太后駕到!」

  在一隊太監和女官的護送下,太后身穿朝服緩緩走來。

  韓孺子不顧禮儀仔細觀瞧,很遺憾,王美人不在其中。楊奉輕輕拽了一下倦侯的披風,韓孺子垂下目光,還是看到太后身邊跟著兩人,一個十六七歲,個子比太后還要高些,神態極為恭謹,身上的服裝表明他絕不是宮中的太監,另一個比較小,只有六七歲,胖乎乎的,一臉茫然,總是回頭張望,大概是在尋找認識的人。

  太后與這兩人站在了韓孺子和東海王前方。

  宗室出身的兵馬大都督韓星上前,也是側身站在台階上,與喊話的司儀官對面。

  「祖宗有靈,子孫跪拜!」司儀官喊道,聲音遠遠傳出。

  太后帶領全體韓氏子孫跪在冰硬的青石地面上,膝下沒墊任何東西。

  「一叩首!」司儀官可不管這些,此時此刻,他就是韓氏歷代皇帝的代言人,聲音不急不徐,指揮數百名子孫磕頭。

  跪拜三次之後,眾人起身,然後是文武百官,同樣跪拜三次,這是一次意外的拜祭,禮儀已經簡化許多。

  兵馬大都督韓星在台階上再次向太廟跪拜,這回沒用司儀官喊話,他自己跪下,自己起來,然後宣讀一直握在手中的旨意。

  他的聲音沒那麼大,卻還清晰,詞句古雅,引用的典故極多,大臣們聽得萬分激動,一直站在外面、被凍得腦袋發麻的宗室子弟們卻是一頭霧水,好一會才陸續明白過來,這是一篇洗冤昭雪的請命文。

  按照慣例,韓星先是讚頌列祖列宗的功績,對武帝尤其不吝溢美之辭,然後鋒頭一轉,指斥那些引誘武帝做壞事的奸佞小人,羅列了一些人名,韓孺子驚訝地聽到了中司監景耀的名字。

  接下來,請命文開始回憶武帝頭兩位太子的冤屈,聲情並茂,太廟前很快哭聲一片,宗室子弟哭,大臣也哭。而且哭得更厲害一些,甚至頓足捶胸。

  韓孺子已經算是見過「世面」了,此刻還是驚訝不小。站在他前方的少年和孩童乃是太子遺孤,痛哭流涕尚可理解。其他人哭什麼呢?就連東海王的肩頭也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還有點像是在竊笑。

  韓孺子哭不出來,也不會做樣子,只能將頭低下,儘量不惹人注意,可周圍的哭聲太有感染力,韓孺子無法不受影響。心生愧疚,覺得自己太過無情。

  長長的請命文終於快要唸完,東海王韓樞和廢帝韓栯的名字被提到,他們兩個是不肖子孫,德薄福淺,不能繼承韓氏江山,因此要從前太子的後人當中選立一位。

  隔著幾步,韓孺子也能聽到東海王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倒是無所謂,聽到「不肖孫栯」幾個字的時候。甚至沒有立刻想到這就是自己。

  最關鍵的一刻終於到了,兩位太子各留下一名後人,鉅太子的兒子名叫韓施。今年十七歲,鏞太子的兒子名叫韓射,剛剛六歲,父親遇難時他還在母腹中沒有出世,兩人雖然也列入皇室屬籍,卻一直備受冷落,連名字都是隨便起的。

  韓孺子有經驗,知道最後成為皇帝的那一個,將會改名。

  大臣們哭得更加響亮。韓孺子覺得其中一些人是真心實意的。

  楊奉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鉅太子在位十多年。鏞太子也有六七年,他們在大臣當中根基頗深。大致來說,文官喜歡鉅太子,武官傾向鏞太子。」

  韓孺子恍然,怪不得父親桓帝一度想要聯合外戚對付大臣,桓帝當太子的時間過短,與大臣沒有形成緊密的聯繫,而韓孺子甚至沒有經過太子這一階段,與大臣毫無接觸,所以他的退位波瀾不驚。

  韓孺子不覺得遺憾了,同時也明白,如果有一天他真能重返至尊之位的話,必須至下而上地建立根基。他扭頭看了一眼楊奉,不知這名太監能幫自己到什麼程度。

  請命文讀畢,韓星脫稿說話,表示兩位太子不分上下,遺孤都有繼位的資格,為顯公平,要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抽籤決定。

  這就是太后與群臣商議很久之後拿出的方案,一直被扔在外面挨凍的宗室子弟們大吃一驚,可是沒人敢在這個時候提出反對,嗡嗡聲很快消失,連東海王也停止咬牙切齒。

  太后帶著韓施、韓射拾級而上,進入太廟,群臣之中只有殷無害和韓星代表文武官員陪同進入,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

  太后的身影剛一消失,東海王就扭頭看著韓孺子,眼中流出真實的淚水,壓抑著聲音說:「你能相信嗎?你能相信嗎?」

  韓孺子沒什麼不能相信的,於是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神情。

  東海王臉上的神情由悲痛變成驚訝,直到這時,他好像才真的相信韓孺子對帝位不感興趣。

  韓孺子的目標太遠大,此時此刻他的確顯露不出興趣。

  抽籤進行得很快,外面的人等得熱血沸騰,幾乎感覺不到寒冷。

  殷無害和韓星先走出太廟,帶著鉅太子的遺孤韓施,殷無害用老邁的聲音宣佈,韓施被封為冠軍侯、北軍大司馬。

  結果已定,殷無害顯得有些失望,文官也大都嘆息,但是無可奈何,他們爭取過了,只能認賭服輸。

  三人退到一邊,太后攜著韓射的手走出,站在丹墀之上,高聲道:「祖宗庇護,武帝之孫韓射立為太子。」

  群臣山呼萬歲,包括韓施在內,紛紛跪下,前一刻他還有機會成為皇帝,這一刻已是人臣。

  胖乎乎的小孩還在東張西望,不知在找誰。

  楊奉在下跪之前扶住韓孺子,輕聲道:「倦侯獲准入宮不拜,除了面對列祖列宗,都不用跪。」

  有特權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韓星等七八人,遠處的禮官挨個查點,以確認無誤。

  韓孺子低著頭,心中卻有一股火,既非怒火,也非妒火,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情之火:現在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的區別,他知道自己更喜歡哪一種。

  儀式結束了,挨凍的宗室子弟陸續離去,大臣們繼續商討新帝登基事宜,以及如何應對城外的南軍。

  回府的路上,韓孺子心中的火漸漸熄滅,他得面對現實,在這個寒冬裡,任何火焰都燃不起來。

  進入倦侯府時天已微亮,韓孺子剛一推開臥房的門,早已等急的崔小君撲過來,兩人緊緊抱在一起。

  寒冬裡,唯有這裡尚存一點溫暖。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00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58
第79 章願望

  書房裡煥然一新,椅子上鋪著褥墊,書案上擺好了筆墨紙硯等物,新買來不久的書堆在地上,有一些還沒有開箱,韓孺子要親手擺放,不過他想在書房裡「偷懶」的願望沒能實現。

  白天,楊奉一多半時間都待在書房裡,與倦侯討論朝堂形勢,基本上都是他說,偶爾提出一兩個疑問,足夠韓孺子想上一兩天。

  下過幾場雪之後,京城迎來難得的一個大晴天,楊奉卻毫無察覺,坐在書案對面,一張張地仔細查看剛剛送來的邸報。

  邸報三五天一送,上面全是朝廷近期的重要公文,遠離皇宮之後,楊奉只能瞭解朝中動向,雖然有點滯後,總比一無所知強。

  楊奉揀出一張邸報,推到倦侯面前,韓孺子拿起快速瀏覽了一遍,「崔宏這就認輸了?」

  距離太后選出新帝已經十天,鏞太子的遺孤韓射尚未正式登基,這也是京城內外最為緊張的十天,太后出招,大家都在等太傅崔宏做出回應。

  崔宏完全有理由憤怒,通過太監景耀,他已經與太后暗中談判了五個月,卻得到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東海王不僅沒當上皇帝,甚至連競爭帝位的資格都變弱了,要排在廢帝韓栯、鉅太子遺孤韓施以及鏞太子遺孤韓射之後。

  整個朝廷的格局為之一變,崔家不再是帝位不可或缺的參與者,楊奉對太后這一招讚不絕口,卻一直沒有弄明白太后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找到這兩人,又與大臣達成一致的。

  可崔宏畢竟掌握著京城最為精銳的南軍,仍然能與太后鬥個魚死網破。尤其是韓射剛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天,鉅太子遺孤韓施的影響力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南軍仍然服從崔宏的命令。

  那一天。京城封閉全部城門,禁止任何人進出。城上守兵劍拔弩張。

  城門一連封閉了三天,就算死人,也只能暫時存在家中,不能送到城外埋葬。

  第四天,新任北軍大司馬韓施在城外閱兵,一向以懶散聞名的北軍居然聚齊了七八成,在訓練了一個上午之後,近十萬名將士面朝城牆山呼萬歲。聲震數里。

  失去的戰鬥力不可能立刻恢復,但是北軍的舉動還是帶來巨大影響,南軍對太傅崔宏的支持不那麼堅定了,越來越多的將士記起了鉅太子擔任大司馬的日子。

  崔宏妥協了,不是一下子,而是一步步慢慢來,先是上書為自己擅回京師請罪,得到原諒之後,他也加入為前太子洗冤的行列,建議封韓施為王。而不是冠軍侯,這一建議被太后駁回。

  韓孺子正在看的邸報是崔宏的第五道奏章,昨日送達。

  中司監景耀受到指控。稱他是導致兩名太子冤死的罪魁禍首之一,他一直躲在南軍營地,崔宏保護了九天,終於將他交了出來。

  「我以為景耀忠於太后,太后也信任景耀。」韓孺子對這件事一直沒有想得特別明白。

  楊奉放下手中的邸報,「我說過,必要的時候整個天下都得『連累』,太后仍然信任景耀,可是不得不犧牲他。以換取大臣們的支持。」

  「景耀真的害死了兩位太子嗎?」

  楊奉笑了一聲,「鉅太子、鏞太子的死因我不是特別瞭解。可我知道,當皇帝想要殺一個人的時候。用不著自己找藉口,總會有無數的人揣摩聖意,主動提供藉口,景耀能升任為中司監,自然沒少做這種事情,但他不是唯一一個。」

  「可大臣們偏偏不喜歡他。」

  「你去過勤政殿,如果你是議政大臣,會喜歡那個掌握寶璽的太監嗎?」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原來的中掌璽劉介呢?他是怎麼做的?」

  「劉介是個純粹的掌璽之人,每天將寶璽送給皇帝,然後再收回,自己從來不在大臣奏章上蓋印。」

  韓孺子一點也不喜歡景耀,可這時心裡卻生出一股寒意,大臣們表面上馴服,對闖入自己地盤的外來者卻是心狠手辣。

  「太后利用齊王謀逆一案在朝中抓捕了不少人,大臣們都沒有反對,卻對一個名掌印的太監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後快。」韓孺子並不同情景耀,只是發出感慨,慢慢理解了父親桓帝對大臣的懼意。

  「大臣們無論派別,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君臣相輔,各管一片,就像是夫妻,至於誰是夫誰是妻,大臣和皇帝的想法可能不太一樣。君臣可以相處愉快,也可能鬧矛盾,但不管怎麼說,不准外人插足,太監就是外人。」

  「太后不算外人嗎?」

  「所以太后必須緊緊抓住一名傀儡。」楊奉沒再說下去,大楚朝廷風雨飄搖,人人都看在眼裡,可是誰也不知道大廈究竟會不會倒掉、何時倒掉,「眼下朝廷總算暫時穩定,如何應對北方的匈奴將是下一個挑戰。」

  秋天的時候,匈奴果然大舉入塞,掠走了一些人口與財物,但沒有過分深入,邊疆楚軍以守為主,也沒有追擊,可是和平畢竟被打破了,新帝登基之後,必須先解決這一威脅。

  如果我是皇帝……韓孺子忍不住想像自己會怎麼做。

  楊奉不知道倦侯的心事,扭身向門口說:「進來吧。」

  張有才抱著一摞簿冊、紙張進來,往書案上一放,說:「上完課了嗎?」

  他將主人與楊奉的每日議論當成授課,輕易不敢打擾。

  楊奉哼了一聲,拿起幾張紙掃了一眼,立刻感到頭疼,「怎麼每天都有這麼多的銀兩支出?」

  「哈,楊總管,都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您都當家了也不知道啊。咱們這兒怎麼也是一座侯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每天光是吃喝……」

  楊奉抬手示意張有才不用說了,「得有一位賬房先生處理這些事情。」

  韓孺子忍住笑,楊奉坐在屋子裡就能大致猜到太后等人在想什麼,卻弄不清小小一座侯府的賬目。可他沒資格嘲笑楊奉,他自己也看不懂,能看懂也不感興趣。

  「下午我就出去聘請一位。」楊奉無奈地說。

  張有才衝倦侯擠眉弄眼,韓孺子道:「有話你就說,難道你有現成的人選?」

  張有才吐下舌頭,衝楊奉笑了笑,「宮裡出來這麼多人呢,沒準有人會算賬。」

  楊奉冷冷地說:「別耍心眼,說吧,是誰?」

  張有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一塊出宮的何逸何三叔從前在宮裡記過賬。」

  楊奉對宮裡的太監不是特別熟悉,想了一會,說:「把他叫來。」

  張有才高興地答應一聲,連跑帶跳地出去了。

  「還好你只是倦侯。」楊奉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然後道:「這些太監與宮女自願出宮必有所求,你處理一下吧。」

  「咦,你又要丟下我一個?」韓孺子發現了,一旦事情比較繁瑣,楊奉總會丟下不管。

  「我得出去打聽情況……」楊奉含糊地說,起身走了,韓孺子叫都叫不回來。

  張有才帶著一名乾瘦的老太監回來,沒見到楊奉,感到很驚奇,「楊總管呢?」

  韓孺子對這名老太監有印象,衝他點點頭,「不用他,我自己能做主。」

  「那就更好了。」張有才長出一口氣,他更忌憚楊奉而不是主人,「何三叔從前在……」

  韓孺子抬手制止張有才說話,對老太監何逸說:「你曾經在宮裡管過賬目?」

  「只是燈火司,那裡日常損耗比較多,老奴記過十幾年的來往賬目。」

  韓孺子不懂賬目,問不出細節,所以他問:「記賬並非重活兒,你為什麼要跟我出宮呢?」

  「受到排擠了唄,上司總想將何三叔弄走……」張有才替老太監答道。

  何逸苦笑數聲,「謝謝有才替我遮護,可是對主人我得說實話,呃……其實我是因為好酒,受不了宮中規矩太嚴,所以……」

  光是提起酒字,老太監就在吧嗒嘴,笑得更尷尬了。

  韓孺子也笑了,「你在宮中記賬可曾出錯?」

  「哪敢啊?一兩油、一截蠟燭對不上,也要挨板子的。」

  「咱們這兒的賬目沒那麼複雜,規矩也沒那麼嚴,可要是出錯——」韓孺子想了想,「罰你至少一個月不能喝酒。」

  何逸睜大眼睛,「這比打板子還嚴!倦侯放心,我絕不會出錯。」

  韓孺子轉向張有才,「說吧,你出宮之後的願望是什麼?」

  張有才的眼睛瞪得更大,「主人不相信……主人懷疑我……」

  「你們隨我出宮,我很感激,正好趕上今天我心情好,想要滿足你們的願望,儘可能,不是一定,說了,我想辦法,不說,那就算了,今後永遠不要再提。」

  張有才在自己腦門上彈了一下,笑道:「主人要是這麼說,我還真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嗯。」

  「我希望學武功,今後能當您的侍衛。」

  韓孺子大笑,明知這個小子只是嘴甜會討好人,心裡還是很受用,起身道:「何逸,你把積累的賬目處理了,然後問問所有出宮人的願望,等我回來處理。張有才,跟我出趟門。」

  「去拜師學藝嗎?」張有才眼睛一亮。

  韓孺子搖搖頭,他不想拜師學武,也不想打聽朝中形勢,此次出府只做一件事,「咱們去給夫人買幾隻小雞小鴨。」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0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2:58
第80章 散心

  張有才悻悻地從市坊裡走出來,拉著韁繩,對馬背上的倦侯說:「我被人笑話了。」

  「為什麼?我不是給你錢了嗎?」韓孺子很意外,他本想親自去坊中轉一轉,可是跟來的府尉堅決不同意,以為倦侯在這種時候出府就已不太合適,親身進入市廛之中更會讓人笑話,韓孺子只好與數名隨從等在坊外。

  張有才指著路邊的積雪,「人家說冬天沒有小雞小鴨,只有殺來吃肉的活雞活鴨,可我記得宮裡最冷的時候也有小雞啊。」

  「難道咱們來錯了地方,要去別處買?」韓孺子聽說過城裡還有一處大的市坊。

  府尉本不知道倦侯此行的目的,聽到這裡不由得搖頭,開口道:「宮裡有暖室,炭火晝夜烘烤,冬日裡也如春夏,自然可以孵化出小雞小鴨,民間誰有財力做這種事情?」

  韓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民間疾苦,說的就是我這種人了。」

  府尉乾笑兩聲,「倦侯出身宗室,不知道這些倒也正常。」

  韓孺子十天來第一次出門,而且對崔小君做出過許諾,不想空手而歸,對張有才說:「活雞活鴨也買一些,養起來,到了春天不就能孵蛋了嗎?」

  「用來做菜的雞鴨也能孵蛋嗎?」張有才雖是窮人家的孩子,進宮卻非常早,同樣「不知民間疾苦」。

  兩人都看向府尉。

  府尉已經後悔剛才的多言了,只得含糊地答道:「應該可以吧。」

  張有才高興地重去市坊,沒一會就回來了,身後跟隨兩名男子,每人手裡拎著兩隻竹籠,籠內分別裝著五六隻雞鴨。

  「買來了。」張有才興高采烈地說。

  倦侯的兩名隨從上前接過竹籠。商販做成一筆大生意,心中也很高興,不認得這是廢帝。以為只是普通的貴人,賠笑道:「公子家中若是不急著辦酒席。這些雞鴨可以養上兩三日,只喂穀粒,還能再長些膘。」

  張有才道:「長什麼膘?這些雞鴨能孵出小雞小鴨嗎?」

  商販一愣,「呃……當然可以,只要……」

  「等到春天嘛,我知道。」張有才前方帶路,引著倦侯回府。

  望著離去的身影,年輕的夥計小聲道:「咱們賣的可都是母雞母鴨……」

  「沒準人家早有公的呢。」商販可不管這些。「這些貴公子都這樣,圖一時新鮮,過幾天照樣殺了吃肉,還真能等到春天啊?」

  韓孺子回到府中時已是黃昏,心情頗佳,可是一看到站在大門口的楊奉,心中略感惴惴。

  楊奉看著籠中的雞鴨,平淡地問:「府裡沒雞鴨可吃?」

  張有才搖頭道:「這不是吃的,要等春天的時候孵小崽兒,是送給夫人的禮物。」

  楊奉笑著點點頭。跟隨倦侯一塊進府。

  他一句指責也沒有,韓孺子反而越發心虛,邊走邊說:「我突然就想出去散散心。順便……瞭解一下民間疾苦。」

  「好啊。」楊奉依然表現得極為平靜,「那倦侯瞭解到什麼了?」

  當然不能說瞭解到冬天沒有小雞小鴨這種事,韓孺子想了一會,快到書房門口時說:「朝廷紛爭對民間的影響好像不是很大,街上人來人往,似乎都不關心南軍是否要攻城,也不關心——」他壓低了聲音,「誰當皇帝。」

  「這只是表面,倦侯還應該出去多走多看。」楊奉止步說道。

  「啊?」韓孺子吃了一驚。「你是說真的?」

  「當然。」楊奉笑了笑,「整天坐在書房裡也不行。我給倦侯請來兩位武功教師兼保鏢。」

  原來這就是楊奉今日出門的成果。

  從書房裡走出兩人,韓孺子認得。正是杜摸天和杜穿雲爺孫,兩人此前被府丞逐出府,如今又被名正言順地請回來。

  杜摸天笑著向倦侯抱拳行禮,杜穿雲卻不太高興,覺得看家護院有辱江湖好漢的名聲,對楊奉說:「要救倦侯幾次,我們才算還完你的人情?」

  「倦侯若總是遇險,說明你保護不力,沒有提前發現隱患,有過無功,需要受罰,何來的償還人情?」

  杜穿雲瞪大眼睛,好一會才憋出一句:「讀書人能說歪理,太監心狠手辣,讀書的太監……」

  杜摸天將孫子推開,對倦侯笑道:「別聽他瞎說,我們爺孫肯定會盡心保護倦侯,一點粗淺功夫,倦侯想學,我們也絕不藏私。」

  「能得兩位高人指教,感激不盡。」韓孺子還禮,他還真的挺想學武,可孟娥神出鬼沒,總也不在他面前現身。

  「我瞧他文文弱弱的,吃不得苦,練不了咱們杜家功夫。」杜穿雲又回到爺爺身邊,上下打量倦侯。

  張有才將雞鴨送到後院,這時回來了,一眼看到杜穿雲,好心情一下子全都沒了,脫口道:「你怎麼來了?」

  「我們是被請回來的。」杜穿雲挺身道。

  「請回來……當太監?淨身了嗎?記名了嗎?」

  「呸呸,我才不當太監,我和爺爺是教頭兼保鏢。」

  韓孺子對張有才說:「你不是想學武功嗎?正好跟我一塊學吧,這兩位都是江湖中知名的高人,能教咱們武功,是咱們兩人的幸運。」

  杜穿雲挺胸,很喜歡「高人」這個稱呼,「跟我們學武功可是很辛苦的,你得……」

  話沒說完,又被爺爺推出幾步遠,杜摸天道:「別聽到瞎說,今天晚了,明天倦侯能早起嗎?」

  「能,我平時都是天沒亮就起床,就這兩天晚了點。」韓孺子在宮裡過的一直是早睡早起的生活。

  「倦侯新與夫人團聚,難免晚起一點。」杜摸天笑道,「這樣吧,早飯前兩刻鐘,飯後一個時辰用來練功,下午若有時間,再抽一個時辰,如何?」

  韓孺子點頭同意,心中有一個小小的疑惑,結果被杜穿雲問出來了,他跟猴子一樣靈活,被爺爺推開馬上就躥回來,「起得早晚跟夫人有什麼關係?我要是跟爺爺睡一張床,起得反而更早……」

  杜摸天拍出一掌,杜穿雲被推出十幾步遠。

  楊奉帶著杜氏爺孫去找合適的練武場地,韓孺子進到書房裡,怎麼都覺得楊奉的平淡反應有點古怪,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本想回後宅見夫人,這時改了主意,命張有才去將賬房何逸叫來,打算在晚飯之前做點事情。

  共有十五名太監、八名宮女自願跟隨廢帝出宮,大都是所謂的「苦命人」,韓孺子覺得自己必須儘可能滿足他們的願望。

  何逸已經挨個問過,將大家的訴求一一寫下,交給倦侯。

  他們的願望都很簡單:五名太監、四名宮女想要回老家,可是沒有盤纏,也不知家中是否還有親人;六名太監、兩名宮女年紀比較大,只想有個能經常曬曬太陽的養老之地,在宮中這卻是一個奢求;張有才「想」習武,何逸與另一名太監有酒就滿足,最後一名太監老實承認,他在宮中得罪了上司,一時害怕才出宮的,只求安穩,能有酒有肉就更好了;另有兩名年輕些的宮女一時興起跟著大家出宮,想了很長時間也沒說出願望。

  韓孺子對每一個願望都點頭,何逸提醒主人:「宮裡的人都是記錄在冊的,必須先除名才能離京返鄉,這種事不用急,每年春天宮裡都會放一批人還鄉,到時一塊處理吧。」

  總算做完一件事情,何逸告退,韓孺子坐了一會,問張有才:「你跟宮裡的苦命人還有來往嗎?」

  「不多,就是從蔡大哥那裡聽說了一些消息。」

  「你們說的那個沈三華,不會供出你們嗎?」韓孺子記得很清楚,沈三華也是苦命人之一,受刺客牽連入獄,一旦鬆口,其他苦命人可能都要倒霉,所以張有才等人才願意冒險幫助皇帝,可皇帝退位,在這件事上幫不了他們。

  張有才神情一暗,「沈三華和刺客裘繼祖幾個月前就都死了,沈三華沒有供出我們,太后不知道他也是苦命人,我們安全了。」

  曾經喧鬧一時的刺駕事件就這麼終結,無聲無息,韓孺子甚至沒聽說過。

  楊奉獨自回來,「新教頭已經選好練功地點,在後花園,明天開始倦侯就可以練功了,不求別的,起碼能夠強身健體。」

  韓孺子示意張有才退下,然後對楊奉說:「我今天出門純粹是為了散心,沒想體驗民間疾苦。」

  「我知道。」楊奉仍是不急不躁。

  「你……不想說點什麼?」

  楊奉想了一會,「倦侯還年輕,眼下也沒什麼事情非做不可,出去散散心沒什麼不好。」

  「我還在等待機會。」韓孺子說,突然發現這是他退位之後第一次跟楊奉談論重新登基的事情,雖然兩人每天都議論朝中形勢,卻從來沒有提及未來。

  楊奉走到書案前,一隻手按在上面,緩緩道:「倦侯有意就行,不要再說出口,如果可以的話,甚至不要再想。」

  「連想都不能?」韓孺子覺得這可挺難。

  「別以為心裡就是安全的,這世上有人能看破你在想什麼。」楊奉停頓片刻,用隨意的語氣說:「你不在的時候府裡接到一張拜貼,新任北軍大司馬、冠軍侯韓施明天上午要來拜訪,我已經同意了,正好安排在練武之後。」

  韓孺子大吃一驚,不明白前太子遺孤來見自己做什麼,更不明白楊奉何以將這件事看得如此輕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0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7-1 23:01
第81章 拜訪者

  韓孺子自動醒來,天還很黑,他扭過頭,慢慢地分辨出妻子的頭部輪廓,她睡得很熟,幾根手指露在被子外面,像是躲在帷幕裡向外偷窺。

  韓孺子下床,悄悄穿衣,聽到床上傳來朦朧的聲音:「天還黑著……」

  「我起來坐會。」韓孺子輕聲回道,原地站了一會,聽到床上沒有聲音,慢慢走到窗前坐下,靜靜地等待天亮。

  侯府的後花院廢棄已久,還沒有收拾出來,杜氏爺孫昨天親自動手,掃開積雪,辟出一塊長方形場地,要在這裡傳授武功。

  韓孺子與張有才換上緊身打扮,天剛亮就到了,老爺子杜摸天還沒來,只有杜穿雲一個人等在那裡,背負雙手,打量兩名「徒弟」。

  張有才不喜歡對方的態度,「喂,這裡可不是你的『江湖』,見到倦侯你得行禮。」

  「天地君親師,宇中五大,師傅佔其一,站在這兒,我是師傅,你們是徒弟,哪有師傅向徒弟行禮的規矩?」杜穿雲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張有才還想爭辯,韓孺子抬手示意他聽話。

  杜穿雲點點頭,繼續道:「杜氏武功,天下聞名,多少人跪在地上哭著要拜我們爺倆兒為師,我們都沒有同意,你們二人也算是機緣巧合……」

  張有才不屑地撅起嘴。

  「不服氣是吧?來來,咱們較量一下。」杜穿雲挽起袖子,雖是大冬天他穿得也不多,只是一層棉衣,領口故意敞開些。

  張有才還是有點自知之名的,「我不比,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小太監,能打敗我的人千千萬萬,說明不了什麼,你若是真有本事,就去挑戰更厲害的對手。」

  侯府裡找不出更厲害的對手。杜穿雲卻非要亮一手,到處看了看,指著附近沒掃過的積雪,「想看真本事。行,我給你們來一招『踏雪無痕』。」

  杜穿雲緊緊腰帶,一提氣,撒腿就跑,快似奔馬。片刻間到了一根樹下,圍樹繞了一圈,又跑回來,止步,輕吐一口氣,得意地說:「見過嗎?」

  韓孺子和張有才向地面看去,潔白的雪上果然沒有腳印,張有才還是不太服氣,走過去仔細察看,自己一腳踩下去。腳印清晰,杜穿雲跑過的地方卻只有極淺的一點痕跡,「這也不算『無痕』嘛。」

  張有才嘴裡嘀咕著,心裡佩服得緊,慢慢前行,查看每一道痕跡。

  「我爺爺叫杜摸天,我叫杜穿雲,你就知道我們杜家的輕功有多厲害了,我爺爺還有一個綽號,人稱『一劍仙』。那就是劍法也很厲害,我的綽號叫『追電飛龍』……」

  「又在吹牛。」杜摸天走來,推開孫子,「名號是江湖同道賞的。哪有自稱的?你一天換一個,到死也不會有自己的名號。」

  張有才從樹後轉過來,笑著大聲說:「樹後有腳印,你中途休息了!」

  「又沒說不可以休息。」杜穿雲小聲道。

  杜摸天笑道:「倦侯別在意,我這個孫子嘴上沒把門的,就愛胡說八道。」

  「令孫輕功蓋世。怎麼能算是胡說呢?」韓孺子對杜穿雲還是很佩服的。

  杜摸天搖搖頭,「倦侯被騙了。」

  張有才正好跑回來,詫異地問:「他鞋底有東西?那也做不到在雪地上腳印那麼淺啊。」

  「爺爺,跟他們說這個幹嘛?」杜穿雲小聲道,拉扯爺爺的袖子,又被推到一邊。

  「倦侯看過雜耍嗎?」杜摸天問道。

  韓孺子搖搖頭,張有才道:「我看過,有耍猴的、登高的、舞刀的、吞火的……可有意思了。?」

  杜摸天笑著點點頭,「沒錯,有些人能將幾十斤、上百斤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可是他們怎麼不去戰場上殺敵立功呢?」

  「是啊,為什麼呢?」張有才極感興趣。

  「因為舞刀是舞刀、戰鬥是戰鬥、打架是打架,所謂隔行如隔山,能舞動大刀的人,到了戰場上可能連刀都來不及舉起,戰場上的猛將到了巷子裡,可能連敵人從哪冒出來的都不知道。」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力氣夠大就行了。」張有才沒太聽懂。

  韓孺子想起孟徹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的武功明明很好,卻聲稱打不過五名士兵,現在想來,他未必是自謙,而是在拐彎抹角地說:他學的是江湖功夫,在戰場上打不過五名士兵,在巷子裡卻不一定。

  「『踏雪無痕』這種功夫跟江湖雜耍差不多,能用來顯擺,能用來賺錢,是我們爺孫行走江湖沒飯吃的時候拿來賣藝的。真要是打架,腳底虛浮乃是大忌。」

  「可以用來逃跑啊。」張有才替「踏雪無痕」想出一個用處,卻遭來杜穿雲的怒視。

  「頂多跑出十幾步,有那勁頭兒,還不如腳踏實地跑得更快、更長久些。」

  杜穿雲越來越驚訝,「爺爺,你把把老底兒都給兜出來了,這是真要教他們武功啊?」

  「當然是真教,倦侯不是江湖人,別拿江湖那一套騙人。」

  此言一出,韓孺子和張有才都對杜老爺子印象極佳,一塊施禮,算是真心實意認他做師傅。

  真師傅第一天傳授的武功極為簡單,活動活動腿腳,站在原地蹲馬步,累了可以起身休息一會,然後接著再蹲。

  杜穿雲被爺爺揭了老底,十分不甘,也跟著蹲馬步,姿勢標準,從始至終一動不動,給兩位徒弟帶來不小壓力,輕易不敢起身。

  總共只蹲了一刻鐘多一點,韓孺子覺得兩腿痠疼,張有才更是愁眉苦臉,連走路都不利索,「主人,我許錯願望了,能不能不學武功了?」

  「不行,我學你就得學。」韓孺子可不能放走張有才,那樣的話他在杜穿雲面前會顯得更弱。

  早飯時,崔小君一直偷笑,被韓孺子逼問多次,她才說:「我想起家裡的幾個哥哥,他們有過一段時間也是特別愛練武,起早貪黑,請來的師傅有十幾個。」

  「後來呢?他們練成了?」韓孺子問。

  崔小君咯咯直笑,「才沒有,他們練了幾個月,在府裡倒是打敗不少僕人,自以為很厲害,非要喬裝打扮出去與人打鬥,結果挨了打,被僕人抬回府,據說他們後來高喊自己是崔家的公子,人家不信,打得更狠。」

  韓孺子也笑了,「我不出去打架,學武就是為了強身健體。」

  「那就好,我看杜師傅也不是崔家請來的那種騙子師傅,他們天天吹捧我那幾個傻哥哥,讓他們自以為是,才敢出去惹事,後來這些人都我母親攆走了。」

  韓孺子卻想,這世上的騙子還真多,望氣者淳于梟據說就是個騙子,只是騙得比較大,能蠱惑諸侯王造反,連大儒羅煥章都視其為聖賢。

  飯後又練了半個時辰,仍是蹲馬步,韓孺子休息了兩次,總算支撐下來,張有才卻總耍賴,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地上,杜穿雲想了一個辦法,在張有才屁股下面豎著放置一截枯木枝,小太監再不敢坐下去,實在累得不行,就站起來走兩步。

  「馬步得練幾天啊?」練功總算結束,張有才一拐一拐地走路。

  「幾天?永無盡頭,我爺爺這麼大歲數,每天還要練一會呢。」杜穿雲活蹦亂跳,半個時辰的馬步對他毫無影響。

  張有才苦著臉,後悔莫及。

  韓孺子更衣換裝,準備迎接上午的拜訪者。

  武帝鉅太子的遺孤韓施,雖然在太廟裡抽籤時沒能得到祖宗的垂青,與帝位失之交臂,卻被封為冠軍侯,接掌北軍,數日間就與精銳的南軍形成對峙之勢,風頭一時無二。

  這樣一個人,為何前來拜見廢帝?連楊奉都想不明白,甚至沒給倦侯太多提醒,只是建議他正常接待即可。

  十七歲的韓施是韓孺子的堂兄,他來拜訪,倦侯理應出門迎接,可他又是廢帝,位比諸侯王,比冠軍侯要高貴一些。

  府丞不敢獨自做主,昨天特意跑去宗正府向上司求助,得到的指示是:爵位為大,倦侯迎至二門即可,施拱手禮,稱對方「冠軍侯」,不需稱「兄」,更不能以「皇兄」、「皇弟」互稱,入廳之後,倦侯居主位,冠軍侯坐客席。

  宗正府的安排頗為細致,就差規定兩人的交談內容了。

  上午巳時,冠軍侯韓施準時來訪,他顯然也接受過指導,在禮數上與倦侯配合得嚴絲合縫,像是演練過許多次。

  兩人在太廟中見過一次,直到這時才有機會互相仔細觀察。

  韓施看上去比十七歲要成熟得多,面帶微笑,頗有幾分豪爽氣,眉目間與韓孺子見過的太祖畫像有些相似。

  兩人互相謙讓了三次,並肩走入正廳,倦侯府丞這種情況下必須在場,冠軍侯韓施同樣也有官吏跟隨,在官吏之後,才是他們自己的貼身隨從。

  一開始的交談中規中矩,韓施泛泛地感謝宗室的幫助,讚揚倦侯府的清淡雅致,並對倦侯的悠閒生活表示適當的羨慕,韓孺子微笑著敷衍,心想對方不會是特意來觀察自己心事的吧,韓施雖然成熟,卻也沒到一眼洞穿人心的程度。

  韓孺子心不在焉,腿上的痠痛弄得他坐立不安,因此漏聽了幾句話,突然反應過來,「冠軍侯剛才說什麼?跟楊奉有關的那句。」

  韓施微笑道:「我說我早聞楊公大名,可惜此前無緣得見,如今北軍缺一位軍師,不知倦侯肯否割愛?」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9 00: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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