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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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53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1
孺子帝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願效犬馬之勞

  眾多太監與侍從守在凌雲閣外無所事事,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低聲交談,就連專門負責維持秩序的禮官也放鬆警惕,隨意遙望,欣賞園中景致,忽然看到數名侍從從遠處匆匆走來,眉頭不由一皺,這些勳貴子弟太不守規矩了,進宮是盡職責,不是來遊玩,皇帝還在聽課,他們居然四處閒逛。

  禮官眯著眼睛仔細觀瞧,要看清對方的身份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這一看不得了,發現其中一名侍從的服飾與眾不同,不是侍從常用的紫色,而是帝王的黃色,心中不由得大驚,再看一會,大驚變成了大恐、大惑。

  不只禮官一個人發現異常,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從遠處走來的皇帝。

  沒人能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凌雲閣裡明明有一個皇帝,外面為何又走來一個?

  直到大家看到太監左吉跟在來者身邊亦步亦趨,終於明白這是真皇帝,忽喇喇全都跪下,禮官高聲道:「臣等參見陛下,陛下……」連他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只覺得頭暈目眩,眼中的天地都要顛倒了。

  韓孺子目不斜視,匆匆從眾人中間走過,獨自進入凌雲閣,至於如何解釋,就交給左吉了。

  與閣外眾人的驚訝、迷惑不同,凌雲閣內的兩名太監都快急瘋了,樓上樓下地找了幾遍,房樑上、桌子下都看了,就是沒有皇帝的蹤影,又不敢出去求助,老太監一邊找一邊抬手拍打年輕太監,「死定了,這回死定了……」

  韓孺子從兩人身邊走過,說:「園景不錯,你們也該去看看。」

  皇帝快步上樓,兩名太監目瞪口呆,年輕太監一下子坐倒,抱著老太監的大腿,「我的媽呀……」

  東海王伏案酣睡,老先生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述宮、商、角、徵、羽的深刻含義,對皇帝的進出好像一無所知。

  韓孺子坐下聽講,一點也不犯困,諸多疑惑此起彼伏。

  護送皇帝前往勤政殿時,左吉明顯比平時恭順,幾度欲言又止,韓孺子相信,左吉今晚就會來找自己私下交談。

  勤政殿裡,大臣們向皇帝恭賀。

  齊王落網了,他帶領少數親信與家人逃至海邊,打算乘船出海,可惜在最後時刻選人的眼光不怎麼樣,齊王的三個兒子、兩名侍妾分別通過不同渠道向官府通風報信,引來追兵。齊王想要自殺,被衛兵按下,交了出去。

  首逆被抓,齊國叛亂至此算是告終,太傅崔宏很快可以班師回京,由各地官吏繼續抓捕從犯。

  韓孺子更關心楊奉的去向,可是沒人提起他,如何處置齊王才是大臣最關心的問題,而這要由太后決定。

  太后大概是故意等皇帝到來,好讓自己的旨意無懈可擊,這時派出女官宣佈她的決定:齊王逆天妄為,罪不容赦,敕令自殺,以庶民之禮埋葬,國除;齊王世子追隨逆父且無悔意,按律處罰;齊王其他幾個兒子,免為庶人;齊國吏民,受脅迫者無罪,主動追隨齊王者抵罪,蠱惑齊王者皆領極刑,罪及三族。

  對韓孺子來說,這又是一課,首逆者齊王受到的懲罰並不重,甚至保住了幾個兒子,普通吏民也得到寬恕,唯有「蠱惑者」罪大惡極,不可原諒。

  大臣們基本沒有異議,但是都覺得對齊王的懲罰太輕,與太后來回爭論。

  韓孺子坐了一會,沒聽到結果就被送回內宮,由於下午要習武,他一般不回泰安宮,而是在御馬監的一間屋子裡進午膳,這裡的規矩少,服侍的人也不多,吃飯比較隨意,東海王是服侍者之一,其實是與皇帝同桌進餐。

  東海王已經聽說了齊王落網的消息,一臉得意,「還是我舅舅厲害吧。哼,當初我舅舅一時大意敗給齊兵的時候,還有人要將崔家滿門抄斬呢,這回沒話說了吧,不知太后會封我舅舅什麼官?」

  現在還沒到論功行賞的時候,韓孺子將太后的旨意大致說了一下,然後道:「『法網恢灰,疏而不漏』,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那些蠱惑者的確最可恨。」

  東海王笑著搖頭,將嘴裡的菜嚥下去,「你太沒有經驗了,你以為這就是寬大為懷嗎?」

  「不是嗎?受脅迫的吏民無罪,只有追隨者和蠱惑者才受重罰。」

  東海王連連搖頭,「朝廷嘛,總得做出寬大的樣子給天下人看,真到動手的時候,下面的人誰敢寬大?寬大就是對皇帝不忠。」

  韓孺子很驚訝,「難道大臣們還會違背聖旨不成?」

  「當然不會。」東海王扒拉幾口飯,放下碗筷,「誰是追隨者?誰是蠱惑者?齊王說要造反,你沒公開反對,算不算追隨者?齊王打了一次勝仗,你跟著大家一塊祝賀了幾句,算不算蠱惑者?還有最重要的一句,『罪及三族』,你沒事,可是你的某個多年沒來往的親戚參加了叛軍,還是會受到連坐。這種事有先例,不誅殺萬人以上,就是相關大臣辦事不力,回朝會受處罰。」

  「萬人以上!」韓孺子震驚了。

  「嘿,死再多人跟你也沒關係。」東海王起身伸懶腰,「上午睡得好,下午精神才足。」

  韓孺子與外界的接觸極少,因此對最終株連多少人不是很在意,他震驚的是朝廷旨意與實際執行之間的偏差,太后顯然很瞭解這些「慣例」,因此草擬了合格的旨意,而大臣們的一些反對意見,其實是在揣摩太后的真實心意,等到具體執行的時候,心裡就大致有數了。

  韓孺子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果真執掌大權的話,一定不是合格的皇帝,他需要楊奉那樣坦率直接的教導者,而不是一群只會背書的老朽,就連講課比較精彩的羅煥章,也沒有大用。

  真能鬥敗太后親自執政嗎?韓孺子怦然心動,畢竟他已經邁出第一步,只是皇太妃的一句謊言讓他耿耿於懷。

  下午的習武被消失了,沒有什麼原因,皇帝被送回泰安宮,左吉護送,一進屋就將所有人都攆出去,然後走到皇帝面前,神情嚴肅地說:「陛下受誰指使?」

  左吉想明白了,皇帝不可能自己發現「姦情」,必然是得到了幫助。

  韓孺子知道什麼是虛張聲勢,微笑道:「誰能指使皇帝?左公稍安勿躁,朕又沒說一定會將此事告訴太后,齊國戰事方平,需要太后處理的事情很多,朕也不想再給太后添麻煩。」

  左吉立刻就服軟了,心軟腿也軟,撲通跪下,哭喪著臉說:「到底想要怎樣,陛下就明說吧,奴才再也不強迫陛下行夫妻之道了,除非……除非……」

  「除非太后下令。」

  左吉無奈地點點頭。

  「放心,朕只是想與你聊聊。」韓孺子坐到椅榻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太監。

  「聊什麼?」左吉知道要聊什麼,他早已悔恨萬分,不該在仙音閣裡洩露太后的秘密,可是當時太慌張,沒管住嘴巴。

  「太后手上的傷。」

  「奴才已經說過了……」

  「朕要聽詳細經過,當時是怎樣的情況?你是親眼看到,還是聽別人說的?」

  左吉咬著嘴唇,半天沒說話,韓孺子也不急,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他。

  「陛下準備得怎麼樣了?」左吉終於開口。

  韓孺子微微一愣,沒想到左吉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平靜地回道:「只差一點證據。」

  這是一句含糊的回答,左吉按自己的思路理解,將心一橫,說:「早在大臣們圍攻太廟的時候,奴才就知道太后堅持不久,上官家勢單力薄,即使掌管了南軍,也不足以震懾群臣。陛下既然有心,奴才願效犬馬之勞。」

  韓孺子的計畫是一點點地問出真相,令左吉有所忌憚,結果這名太監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前一刻還在虛張聲勢,下一刻就表態願當先鋒。

  跟齊王一樣,太后也信錯了人。

  「朕從來就不擔心外面的大臣。」韓孺子仍以虛言回之,究竟有哪些大臣站在皇帝一邊,他還一無所知。

  「陛下在勤政殿折服齊王世子,同時也折服了諸位大臣,消息早已傳遍京城,大家都說陛下聰明英武,必是一代聖君。」

  左吉開始拍馬屁了。

  韓孺子靜靜地聽完,「告訴朕真相。」

  「是。」左吉匍匐在地磕了一個頭,仰頭說道:「那是今年二月二十三前後,思帝與太后大吵了一架,沒有外人在場,奴才也只是聽到寥寥幾句,思帝離開之後,奴才進屋,看到太后手上流血,於是幫太后包紮。太后流淚,說思帝不孝。幾天之後,思帝得了重病,月底就駕崩了。」

  「這麼說你沒有親眼見到思帝動手?」

  「肯定是思帝啊,思帝剛走奴才就進屋,太后手上已經流了不少血,總不至於是自傷吧。」

  「你沒撒謊?」

  「奴才怎敢?只求陛下念奴才立過一點點功勞,日後能給奴才留一條活路。」

  「只要你不是首惡之人,朕不會追究。」韓孺子也學會怎麼在話裡留一手。

  左吉沒聽出來,急忙道:「奴才不是首惡,奴才連協從都不算,思帝之死與奴才一點關係沒有。」

  「太后為何要對親子下手?」

  「奴才真不知道,不過太后與思帝一向不親密,完全不像母子,流言說皇太妃才是思帝生母,當初為了爭奪王妃之位,才讓給太后。」

  韓孺子點點頭,沒提皇太妃,問道:「太后不可能沒有幫手,你覺得會是誰?」

  「楊奉,肯定是楊奉!」左吉脫口而出,「思帝病重的三天,只有楊奉一個人在寢宮裡晝夜服侍,御醫和貼身的太監、宮女進去待不了多久就會被攆出來,奴才一早就懷疑楊奉,只是沒有直接證據。」

  韓孺子不相信左吉的指控,可是的確有一件事不好解釋:楊奉忠於思帝,卻在思帝駕崩之後得到太后的信任。

  見皇帝不語,左吉以為自己說得不夠,馬上又道:「還有一名宮女,思帝的湯藥都是她送進去的,就算不是從犯,也能知道點什麼。」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2:3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2
孺子帝正文卷 第四十章 回信

  盛夏將臨,齊王落網的消息令京城又熱了幾分,成批的官吏乘車騎馬馳往關東收拾殘局,兵來將往的戰鬥已近尾聲,掘地三尺、刨根問底的戰鬥才剛剛開始,不著片甲的文吏們磨刀霍霍,信誓旦旦地要挖出每一名叛逆者。

  小規模的戰鬥已經在京城開始,幾乎每天都有大臣遭到逮捕,深藏的往事都被翻了出來,某年某月某日與齊國某人的一次交談、一封書信,就是罪證。

  除奸之戰如火如荼,逐漸向齊國、向天下各地擴展,甚至深入到皇宮內部,韓孺子發現,跟隨自己的太監更換得越發頻繁,每天都有新面孔出現,舊面孔則變得更加謹慎小心,原來還能偶爾偷偷懶,現在一群人站在凌雲閣外,半天沒有一個人敢說話,更沒人敢於擅離職守,張養浩等人幾天沒碰過骰子了。

  見過左吉的第三天下午,韓孺子找到機會與皇太妃進行了一次交談。

  「左吉說有一名宮女可能瞭解思帝的死因,可他不知道姓名。」

  「我知道,她叫陳安淑,思帝駕崩不久,她就跳井自殺了,據說是受到楊奉的逼問,心中恐懼過度。」

  韓孺子故意不提楊奉的名字,皇太妃卻主動說出來,然後輕輕揮下手,「楊奉忠於思帝,甚至願意為思帝而死,他肯定是懷疑事情有鬼,所以追查不休,太后或許就是因此將他派出京城。」

  韓孺子本來就不相信楊奉會是弒君之人,皇太妃的話更讓他放心了,同時還有一點小小的嫉妒,楊奉真心想要輔佐的是思帝,幫助現在的皇帝乃是不得已,所以才會三心二意吧。

  「接下來該怎麼做?」韓孺子沒說張養浩的事情,而是留了一個心眼,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這麼說陛下肯相信我了?」

  韓孺子點點頭,老實說,他對思帝之死不是特別感興趣,但他現在相信皇太妃與太后真的有仇。

  皇太妃等了一會,壓低聲音說:「朝中大臣人心惶惶,都想盡快起事。」

  「你說的這些大臣都有誰?」韓孺子問。

  皇太妃笑笑,「我只負責在皇宮裡與陛下聯繫,危急的時候保護陛下的安全,外面的事情由羅師聯絡,陛下再聽課的時候不妨問一問,他即使不能明答,也會給一些暗示。」

  韓孺子又點點頭。

  「計畫也是羅師制定的,想要奪權,關鍵不在太后,而在南軍大司馬上官虛,這段日子裡,他一直留駐南軍籠絡軍心。大概半個月之後,太傅崔宏將會班師回京,上官虛肯定會去迎接,大臣們打算趁機起事,同時剝奪兩人的印綬。」

  「崔太傅的也要奪?」

  「崔家權勢太盛,剛剛又立下大功,若不奪權,只怕會是第二個太后。」

  韓孺子再次點頭。

  「可是只奪印綬不行,沒有陛下的聖旨,別的大臣和軍中將士不會聽從起事者的命令。」

  「要我寫聖旨嗎?可是皇帝寶璽不在我手裡,只有我的字恐怕沒用吧。」

  「這就是陛下與我要做的事情,咱們得想辦法拿到寶璽,寫出一份真正的聖旨,如此裡應外合,大事可成。」

  這聽上去是個很可能成功的計畫,韓孺子卻猶豫了,或許是因為皇太妃撒過謊,他的信任不多,想了一會,說:「讓我考慮一下。」

  「陛下,機不可失,眼下齊亂方平,內外洶洶,陛下一呼百應,正是奪回權力的大好機會,再過一段時間,局勢一旦完全穩定下來,大臣們就沒那麼容易呼應了。陛下每日前往勤政殿時沒有發現一件事嗎?幾乎每天都有新官上任,一多半是上官虛和他的黨羽推舉的,長此以往,上官氏就是下一個崔家。」

  「上官虛也是你的兄長吧。」

  皇太妃冷笑一聲,「整個上官家族的眼裡只有太后,不過我還是要為他們求個情,事成之後,請陛下將上官氏貶為庶民,饒他們一命。」

  「我要考慮一下,不是還有半個月嗎?應該來得及。」

  「寶璽如今由景耀親自掌管,想拿出來一用可不容易……」話說到一半,皇太妃改了主意,微笑躬身,「謹慎方得長久,陛下應該考慮一下,陛下若是做出決定,通知我就行,由我想辦法弄來寶璽,聖旨則要由陛下親筆寫成。」

  皇太妃告辭。

  上床躺下睡覺得時候,韓孺子突然明白自己為何不信任皇太妃,不只是因為她撒過謊,還因為楊奉曾經提醒過他:最早主動接觸皇帝的人必定別有用心。

  到目前為止,已有幾個人主動接觸皇帝:孟娥想要一份只有太后或皇帝才能給予的報答,具體是什麼卻不肯說;佟青娥的「用心」簡單而直接,而且是被迫的;羅煥章和皇太妃呢?這兩人所圖最大,所求卻最少,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官,一個從仁義出發要匡扶皇室,一個要報姐妹之仇。

  不可信,韓孺子對自己說,這不可信,如果楊奉在這裡,肯定能一眼看出兩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卻只是覺得可疑而已。

  他比任何時候都希望得到母親的回信。

  次日上午的授課人正好是羅煥章,他已經講完成帝,開始述論大楚第三位皇帝安帝和第四位皇帝烈帝。

  安帝體弱多病,在位四年駕崩,建樹不多,兒子烈帝卻大有作為,若不是後來被武帝奪美,他會是大楚戰功最為顯赫的皇帝。

  烈帝治國十六年,時間不是很長,期間平定了諸侯之亂,北逐匈奴、南伐百越,在內剷除了當時的外戚馬氏。

  「馬氏專權,僭越無度,甚至有官員自稱『馬氏吏』,以顯尊榮。烈帝睿智,看出群臣並非盡為馬氏所用,於是順勢而為,一紙令下,十日之間,馬氏黨羽伏法,無一逃脫。」

  「馬氏既然專權,為何還有大臣不肯依附?」韓孺子問道,自從上回跳窗之後,入閣服侍皇帝的太監達到了四名,但他們聽不懂國史,也不感興趣,只是不錯眼地盯著皇帝。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馬氏權越大,其名越不正,每安排一名『馬氏吏』,就會得罪一批『帝王吏』。依附馬氏者為求榮華富貴,自然樹倒猢猻散,心繫皇帝者,所念是大義,所行是大仁,前僕後繼,雖死不退,只因皇帝乃是唯一名正言順的主宰天下者。」

  羅煥章的話不無道理,中掌璽劉介不就是一位以死追求「名正言順」的忠臣嗎?可韓孺子心中總有另一句話迴蕩——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楊奉不在,他的影響還在,韓孺子仍然想知道羅煥章和皇太妃的私心究竟是什麼。

  這堂課上得有些尷尬,羅煥章不能說得太直白,只能不停地讚美烈帝的當機立斷,以此勸說皇帝。

  在勤政殿,韓孺子注意觀察了一下,的確有一些官員在調動,或升或貶,無論舉薦者是誰,聽上去都與上官虛無關,可大臣們在拿起某份秦章的時候,偶爾會皺眉頭,或者互相交換一下目光,卻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這才是皇太后將太傅崔宏支出京城的最重要原因,趁他不在的時候,在朝廷內外廣泛安插己方勢力,太后就不怕崔宏真的投降齊王嗎?韓孺子忽然覺得太后很喜歡冒險,從一開始的與大臣對抗,直到現在的每一步,太后幾乎步步行險,而拿來作賭注的不只是她自己的地位與性命,還有大楚的江山。

  韓孺子心裡也有點著急,大楚江山名義是他的,若是毀在太后手裡,他的損失最大。

  可他仍然要等,起碼等到母親的回信。

  這一等就是三天,關東每天都有捷報傳來,太傅崔宏的軍隊正以雷霆之勢消滅剩餘的小股叛軍,京城派出的官吏也是高奏凱歌,挖出一個又一個隱藏的謀逆者,正如東海王所預料的,齊王的蠱惑者多得不可想像,尤其是他身邊的人,幾乎個個都是蠱惑者,蠱惑者又引出新的蠱惑者和追隨者,才六七天的工夫,牽連的案犯已達千餘人。

  這天下午,韓孺子終於接到母親的回信,沒有經過東海王轉交,俊陽侯的小兒子花虎王直接將一封摺疊的信悄悄塞給皇帝。

  當時劉教頭正在教大家更多的刀盾技能,侍從們對關東的戰事更感興趣,互相打聽、傳遞新消息,場面頗有些混亂,花虎王得以趁機接近皇帝。

  花虎王的目光看向別人,故意避開皇帝,塞信的同時,小聲說了一句:「花家效忠陛下。」

  俊陽侯花繽以豪俠聞名天下,據說頗受齊王牽連,之所以還沒有被抓,是因為許多大臣力保。

  這是第一位主動表示支持皇帝的大臣,花繽的私心顯而易見,比較可信,韓孺子唯一不確定的是花家與羅煥章有無聯繫。

  下午的練武韓孺子心不在焉,傍晚回宮中進膳時更是食不知味,終於在掌燈時分得到機會,取出信紙,迅速打開。

  那不是母親的信,而是花虎王寫下的幾句話:數日前大母派人至府,現今人去樓空,下落不明。

  韓孺子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怒火,太后居然將他的母親抓走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2:5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4
孺子帝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聖旨

  王美人被太后派人帶走,下落不明,即使知道這個消息之後,韓孺子也沒有立刻決定行動,反而更加謹慎,擔心會傷害到母親的性命。

  可是皇太妃說得沒錯,形勢不等人,對皇帝更是沒有耐心,接下來兩天發生的事情,終於讓韓孺子決定孤注一擲。

  第一件事是小太監梁安突然消失,他本是皇帝身邊眾多捧匣太監之一,每日隨眾前往凌雲閣,自從被皇帝撞見與左吉在一起之後,他變得老實多了,從不離隊。可是這天上午他沒跟來,韓孺子進凌雲閣的時候特意轉身瞧了一眼,在規定的位置沒有看到這名小太監,放眼整支隊伍,也沒有他的身影。

  從此梁安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也沒人提起他的名字。

  當天傍晚,韓孺子回泰安宮休息的時候,發現連他的貼身侍者張有才和佟青娥也不見了,代之以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他隨口問了一句,得到敷衍的回答之後再沒有多問,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保障的關心更害人,他自保尚難,越關心誰,誰越是倒霉。

  他由此得知,左吉動手了。

  左吉的效忠一點也不可靠,在老實了幾天之後,他發現皇帝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準備充分,於是開始採取行動,先將「罪證」梁安除掉,然後追查向皇帝告密的人,他暫時沒有懷疑到皇太妃,而是將皇帝身邊的侍者抓走。

  張有才和佟青娥對皇帝的事一無所知,左吉早晚會採取更激烈的手段。

  韓孺子做出這些推論之後,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寧願以未知的危險代替已知的危險。

  皇太妃和和羅煥章就是未知的危險。

  功成元年六月二十日,張有才和佟青娥被帶走的第三天,細雨連綿,從早下到晚,皇帝休息一天,下午申時左右,提筆準備草擬聖旨,皇太妃站在一邊口授。

  皇太妃是太后的妹妹,當她屏退眾侍者的時候,不會受到任何懷疑。

  「朕以幼衝,奉承鴻業……」皇太妃緩緩唸誦,先替皇帝自謙一番,然後回憶太祖、烈帝、武帝三位祖先的豐功偉績,次又感慨桓帝、思帝的相繼崩殂,筆鋒一轉,指出大楚朝廷遭奸人把持,岌岌可危,皇帝以韓氏列祖列宗的名義號令群臣護駕。

  韓孺子一聽就猜出這是羅煥章的文筆,覺得過於冗長,還是一筆一劃地照寫不誤。

  終於進入實質階段,皇太妃背道:「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行事悖逆、心懷不軌,不宜掌管禁軍,其上印綬,革職為民。」她停下來,指著皇帝的筆尖,「請陛下在這裡留出四五個字的空白,然後寫『骨鯁重臣,先帝所信,朕任以南軍大司馬,便宜行事』。」

  韓孺子照寫了,放下筆,抬頭問道:「也就是說拿到這張聖旨的人,可以讓任何人成為南軍大司馬?」

  皇太妃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需要知道是誰嗎?」韓孺子沒有拿筆。

  皇太妃輕嘆一聲,說:「陛下瞭解自己處境之險嗎?」

  「當然,太后一旦有了更合適的傀儡,就會將我換掉,甚至——殺掉。」

  「可陛下瞭解太后已經進行到哪一步了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知道自己的結局,對太后的具體計畫卻一無所知。

  「太后需要一名更年幼的傀儡,陛下若能產下太子最好不過,如若不然,還有東海王。」

  「東海王?」

  「東海王也是桓帝之子,他的兒子自然也有資格繼位。」

  韓孺子無言以對,原來他連當傀儡都不是唯一的。

  皇太妃繼續道:「陛下知道宮中有內起居令一職吧。」

  「嗯。」韓孺子當然知道,內起居令是名太監,曾經來記錄皇帝的夫妻之道,結果失望而歸。

  「如果陛下有機會看到他所寫下的內起居注,將會看到斑斑劣跡,任何一項都足以證明陛下不宜稱帝。」

  韓孺子瞪大雙眼,「劣跡?我什麼都沒做……」他的確做過一些不合體統的事情,但是稱為「劣跡」實在是種誣陷。

  皇太妃微笑道:「陛下做過什麼不重要,筆在內起居令手中,而他只接受太后的旨意。內起居注通常秘而不宣,但是會定期向史官移交一部分,這部分將記載於國史之中,後人看時,只知道陛下是名行為不端的皇帝,被太后不得已廢除。」

  「嘿,我倒巴不得被廢除。」如果不能當真皇帝,韓孺子希望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

  皇太妃的笑得更明顯一些,「被廢除只是一種說法,歷朝歷代的廢帝可沒有一個能長壽。」

  這又是慣例,就跟太后擬定的聖旨一樣,表面上寬大,實際上苛察,自然會有人替太后行弒君之舉。

  「這些我都明白,可還是想知道外面支持我的大臣究竟都有誰。」

  皇太妃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陛下身處死地,不得不自救,朝中的大臣卻是主動赴湯蹈火,一旦敗露,罪及九族,承擔的風險更大。他們願意為陛下冒險,卻不想冒無謂的風險。羅師必須盡一切可能保護他們,究竟有哪些大臣參與,他也沒有告訴我。」

  「也就是說,此事成與不成,都維繫在羅煥章一人身上,而我只能相信他。」

  「我相信羅師。」皇太妃退後兩步,「這支筆握在陛下手中,寫與不寫、怎麼寫都由陛下決定,陛下若是懷疑每一個人,那麼也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

  韓孺子重新拿起筆,皇太妃說得沒錯,他並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他還是說了一句:「我知道傳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浩。」

  皇太妃微微一愣,「張養浩……親口對陛下說的?」

  韓孺子搖搖頭,「有些事情用不著說,羅煥章不會任用張養浩那樣的人,僅此而已。」

  「還是那句話,此事關係甚大,並無必成把握,陛下深處內宮,知道得越少越好。」

  韓孺子繼續寫下去,心裡卻很反感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他們不相信皇帝的能力,又何必冒險拯救皇帝呢?

  剝奪上官虛的印綬並賦予不知名的某人,只是短短幾行字,接下來皇太妃又讓皇帝寫下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話,這樣一來,真正有用的內容只佔據聖旨中間一小段。

  「你要用這張聖旨欺騙景耀?」韓孺子寫完之後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皇太妃笑道:「陛下真是聰明,從景耀那裡盜取寶璽是不可能的,我經常在勤政殿幫助太后處理政務,擬好的旨意會由我拿給景耀加蓋寶璽,我希望能趕上旨意很多的時候,將陛下的聖旨夾在其中。」

  「景耀不會發現嗎?」韓孺子有點吃驚,皇太妃的這個主意很簡單,風險卻也很大。

  「景耀的眼睛只盯著寶璽,從來不看旨意內容。如果他真的看了,我就是第一個為陛下盡忠的殉難者。」

  韓孺子無話可說了,他在冒險,皇太妃冒的危險更大。

  或許自己真是過於多疑了,或許這世上真有獻身仁義而不求回報的人,韓孺子又想起以死護璽的劉介,信心更多了一些。

  同樣的聖旨又寫了一遍,皇太妃解釋道:「以防萬一,上官虛非常警覺,萬一密詔被發現,還有備用。」

  然後皇太妃口述第三張聖旨,開頭與結尾幾無變化,最關鍵的中間段落卻是免除崔宏的太傅與將軍之職,命他待罪聽命,印綬轉給何人仍然是空白。

  還有第四張聖旨,這回免除的是內廷中郎將的職務,中郎將負責指揮皇宮宿衛,換人是為了及時保護皇帝的安全。

  這就夠了,京城還有北軍、巡城等力量,沒必要全部奪下,至於朝中文官,只要皇帝掌握了軍隊,他們自會過來參拜。

  聖旨寫畢,皇太妃折起仔細收好,準備告辭,「太傅崔宏即將還京,請陛下靜候佳音。」

  韓孺子到床邊坐下,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心裡空落落的,他真的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再受他的控制:成,他是真皇帝,能將母親接到身邊;敗,他將是「劣跡斑斑」的廢帝並被記在國史裡。

  「皇帝……」韓孺子喃喃自語,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副畫面:大殿陰森,根根紅色的柱子高得幾乎看不到頂,不小心照進來的陽光失去了銳氣,只剩唯唯諾諾,生怕破壞這裡的肅穆氣氛,面目模糊的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自以為附近無人,用落寞的聲音說:「朕,乃孤家寡人。」

  皇帝總是孤獨的,傀儡如此,明君也不例外,偉大如武帝,也逃脫不掉孤獨的籠罩。

  韓孺子已經分不清這副畫面是自己的想像,還是確有其事,他坐在那裡,空落落心裡逐漸又盛滿了某種東西,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等待,太后在冒險,皇太妃在冒險,羅煥章在冒險,那些不知是誰的大臣也在冒險,皇帝怎麼能在這裡「靜候佳音」呢?

  房門開了,進來的是太監張有才和宮女佟青娥,臉上有傷和淚水,顫抖著站在皇帝面前。

  左吉又改主意了,他在向皇帝示威。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2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5
孺子帝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第二次腹痛

  勤政殿裡的氣氛正在發生微妙變化,大臣們最初保持沉默,往往一問三不知,看似無能,其實是在給太后一個下馬威,讓她明白朝廷離不開大臣,等到齊王敗局已定,大臣們變得活躍,爭相獻計,以顯示自己並非真的無能,現在,他們開始互相警惕、互相提防,說話越來越小心,以免成為齊王的下一個陪死者。

  掌權者對叛逆行為向來沒有容忍度,採取報復手段時絕不留情,歷朝歷代如此,某些皇帝甚至會對尚處於萌芽狀態的叛逆大開殺戒,這種事情大臣們都能接受,有時候還會藉機剷除異己。

  太后的野心卻超過了之前的大多數帝王,在發佈一道表面寬大的詔書之後,她對捉拿齊王餘黨的監督就一直沒有放鬆,還有越來越嚴的趨勢,就連最為嚴苛的酷吏也不能令太后滿意,她不停地追問細節、下達新旨,要求將每一位參與叛逆的人挖出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誰也不能受到豁免。

  最讓大臣們感到不安的是,勤政殿裡迎來了新人。

  勤政殿是議政、擬旨的地方,能來這裡辦公,意味著進入權力的核心圈,人數沒有定員,少則一人,多則十幾人,通常來說宰相必定是其中之一,然後是皇帝指定的其他大臣。

  從桓帝登基之日起,勤政殿裡的格局就沒怎麼變過,武帝選中的五名顧命大臣成為這裡的常客,有時也會召來其他大臣,都是為瞭解決某一事,事畢遣散。

  上官虛是太后的哥哥,一步登天成為南軍大司馬,在勤政殿也只是待了幾天就去常駐軍營,太傅崔宏和右巡御史申明志奉命離京,另有大臣臨時替代,早晚還是會離開,算不得正員。

  太后打破舊格局,引來一位新人。

  韓孺子認得的大臣不多,此人算是一位,禮部尚書元九鼎,曾經親自向皇帝演示登基之禮,並接受了皇帝的第一份「密詔」——轉頭他就將紙條交給了太監楊奉。

  元九鼎消失了一段時間,韓孺子還以為他受到了打壓,沒想到反而平步青雲,成為太后信任的大臣。

  作為一名新人,元九鼎很少說話,大多數時候只是點頭,可其他幾名大臣卻感到如芒在背,心裡清楚得很,有新人進來,恐怕就得有舊人出去。

  韓孺子在勤政殿裡只是象徵性地坐一會,通常不超過兩刻鐘,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也能感受到大臣們之間的緊張與猜疑。

  太后壓迫得太緊,或許真有許多大臣支持皇帝,他想,心中更踏實一些。

  皇太妃也在,經常從聽政閣裡走出來,替太后詢問幾個細節,給中司監景耀送去一摞摞詔書。景耀的位置就在聽政閣門口,守著一張桌子,寶璽擺在上面。

  韓孺子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佩服皇太妃,她沒流露出任何緊張,隨手將詔書放下,等景耀蓋過璽章,再隨手拿起,粗略地檢查一遍,交給不同的太監,太監再轉給大臣,大臣也要檢查一遍,然後由書吏繼續檢查,沒有問題之後才送到殿外分發給相關衙門。

  除了聽政閣裡的太后,殿內每個人的動作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韓孺子想不透皇太妃怎麼才能瞞天過海。

  很快,韓孺子不再關心皇太妃和元九鼎,今天,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皇帝在勤政殿裡只是件擺設,很少受到關注,只有新人才會忍不住偶爾向皇帝那邊望一眼。

  禮部尚書元九鼎在一次快速掃視中,發現了異常,他沒敢吱聲,馬上收回目光,繼續嗯嗯地點頭,可心中的疑惑與好奇已經生根,由不得他無動於衷,於是又望了第二眼、第三眼,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裝糊塗了。

  元九鼎用手指戳身邊的吏部尚書馮舉,「陛下……」

  馮舉很不耐煩,可是朝寶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他也不能保持鎮定了,於是戳另一邊的兵馬大都督韓星,韓星立刻伸手去戳宰相殷無害。

  殷無害定力深厚,就像沒有感覺一樣,還在念叨兩個字詞之間的區別,直到被戳了三次,才緩緩轉身,抬頭望去,眯著雙眼,半天沒反應。

  大臣們都不吱聲,可他們的怪異行為引起了太監的注意。

  勤政殿裡一度有過許多太監,環繞著皇帝,不許大臣接近,如今已經少多了,只剩寥寥七八人,還沒有殿內的書吏多,對皇帝仍負看護之責。

  左吉很少進勤政殿,離皇帝最近的是名中年太監,回頭看了一眼,嚇了一大跳,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上,隨即發出孩童般的叫聲:「啊……景公、景公。」

  終於,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皇帝。

  皇帝在流汗,雖已入夏,殿內卻還涼爽,皇帝臉上如豆粒般大小的汗珠,肯定不是炎熱造成的。

  大臣能裝糊塗,景耀不能,先是揮手命一名太監去通知太后,自己匆匆跑到皇帝身邊,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問道:「陛下……不舒服嗎?」

  韓孺子捂著腹部,啞聲道:「肚子疼。」

  「肚子……怎麼會疼?」景耀的聲音發顫了,萬一皇帝的疼痛是某人故意造成的,他離得這麼近可就是一個巨大錯誤,萬一皇帝真的倒在這勤政殿裡,又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不知自己還能不能躲過去。

  「沒事。」韓孺子擠出微笑,他的疼痛是真實的,自從吃了孟娥給的藥丸之後,他就經常出現腹痛、打嗝等症狀,只有頭兩次比較嚴重,等他熟練地掌握了逆呼吸之法以後,症狀幾乎不會顯露出來,可是從昨晚開始,他就停止逆呼吸,有意將腹痛引發,在進入勤政殿之後達到頂點。

  他的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沒事」。

  景耀不知怎麼應對才好,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不敢再多問,生怕皇帝說出不該自己知道的事情。

  皇太妃從聽政閣裡快步走出,來到皇帝面前,急切地問:「怎麼回事?」

  皇太妃不瞭解皇帝的小把戲,流露出的關切是真實的。

  韓孺子眉頭緊擰,「肚子疼,沒關係,這不是第一次,待會就能好。」

  「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什麼時候?」皇太妃的聲音抬高了一些。

  「一個多月前吧,應該是……皇后進宮前的幾天。」韓孺子彎腰蜷起,疼得連說話都困難了。

  皇太妃眉毛漸漸豎起,轉向景耀,「如此大事,為什麼沒人通知太后?」

  景耀茫然,「老奴不知此事,是寢宮裡的奴才們知而不報吧?」

  韓孺子費力地搖搖頭,「不是寢宮,是在凌雲閣……哎呦……不怪他們,是朕不想讓太后擔心,哎呦……」

  疼痛實在太難忍了,韓孺子不得不開始運行逆呼吸,嘴裡叫得卻更加淒慘。

  發現皇帝的疼痛似乎與陰謀無關,大臣們全都圍上來,在寶座下方跪成半圈,七嘴八舌地慰問。

  「召御醫。」皇太妃命令道,大家的反應從這時起變得正常了,立刻有兩名太監飛奔出殿。

  「陛下為何獨自忍受腹痛?」太后從聽政閣裡出來了,跪在地上的大臣和太監膝行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韓孺子抬頭看著太后,真想衝過去質問,自己的母親被帶到哪裡去了,可他只是用虛弱的聲音說:「孩兒尚能……忍受,以為那只是一時之痛,不願、不願讓太后憂心……哎呦。」

  太后走到寶座台階下,盯著皇帝看了一會,轉身道:「傳左吉。」

  左吉已經聽說殿內發生的事情,正守在門口,聽到太后的聲音,立刻撲了進來,四肢著地,爬行數步,連連磕頭,嘴裡一個勁兒地說:「奴才知罪。」

  殿內大臣和太監們的心又都提了起來,誰都知道左吉乃是太后的心腹之人,他有意隱瞞皇帝的第一次腹痛,似乎有點陰謀的味道。

  「好大膽的奴才,你即知有罪,當初為何隱瞞不報?」太后真的發怒了,跪在兩邊的大臣、太監頭垂得更低,身體縮得比皇帝還要彎曲。

  「真的不怪左公,是朕……堅持……」韓孺子為左吉辯解。

  左吉自己卻不敢辯解,這裡是勤政殿,有大臣在場,將責任推給皇帝只會更顯罪大惡極,「奴才知罪,奴才一時糊塗,奴才以為陛下只是偶爾……」

  「你以為?你是御醫嗎?」太后更怒,她好不容易才將局勢牢牢掌握在手中,絕不允許一點小事而引發眾多懷疑,「掌嘴,狠狠地打。」

  在宮裡,沒有幾個人敢動左吉一根毫毛,在勤政殿,他卻只是一名背景複雜的太監,立刻就有兩名太監走上前去,一人按肩,一人掌嘴。

  沒一會工夫左吉臉上就已鮮血淋漓,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該打」,心裡清楚,太后非得在眾人面前狠狠地收拾他,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可他就是不明白,皇帝的一時腹痛怎會再度發作,又偏偏是在勤政殿裡?

  御醫很快趕到,先向太后磕頭,然後跪在皇帝面前為他診脈,「陛下早膳吃了什麼?」

  韓孺子的腹痛不那麼嚴重了,聲音還顯虛弱,「不記得了,與平時好像沒有兩樣。」

  「嗯,陛下體內氣息有些紊亂,可能是積食不暢外加勞累過度所致,今後幾天宜食清淡之物,多臥床休息,微臣再開幾副藥,吃過之後應該不會復發了。」

  「不是食物的問題嗎?」皇太妃問道,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心皇帝的安危。

  御醫不敢說死,「應該不是,不過微臣可能要去御膳監問過之後才能確認。陛下不宜在此久駐,應該回宮休息。」

  數名太監搭手將皇帝抬出勤政殿,很快有轎子抬來,韓孺子平時都是步行回宮,今天第一次乘轎。

  皇帝的腹痛將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韓孺子最在意的卻是身邊人的反應。

  當天夜裡,張有才和佟青娥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向皇帝下跪,露出敬畏的神情。

  韓孺子終於有了兩名可用之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2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8
孺子帝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無恙

  韓孺子享受到無微不致的照顧,整天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藥來搖頭——可是沒用,滿屋子都是濃鬱的藥香味,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新藥端來,不喝不行,太監們跪在地上哀求,皇太妃好言相勸,皇后臨床垂淚……

  皇太妃一天至少要來三趟,每次都要詳細打聽皇帝的情況,確認沒有任何異常之後才會離開。

  東海王次日一早趕來,一臉的不情願,可是沒辦法,他得盡兄弟之誼,不僅要來看望,還要親自嘗藥、試菜。

  湯藥雖苦,嘗一小口倒還能忍受,東海王受不了的是試飯,平時一塊進膳的時候他從來不客氣,總是搶著吃,等到必須提前吃一口的時候,他覺得受到了羞辱,「你又沒中毒,肚子疼跟崔家也沒關係,為什麼讓我試吃?這是奴僕的活兒。」

  每次屋裡只剩下兄弟二人的時候,東海王都會低聲追問:「肚子疼是假的,對不對?你是怎麼做到的?告訴我。」

  韓孺子只能笑著搖頭,「我哪有這個本事?御醫已經看過了。」

  御醫解不開東海王的疑惑。

  又過了一天,皇后從秋信宮匆匆趕來,一進屋就流淚,因為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一聽到門外的通報,東海王立刻從床邊退開,乖乖地跪在一邊,行臣子之禮,皇后沒有理睬這位表兄,坐在床邊,淚眼婆娑地看著皇帝。

  東海王輕聲告退,皇后仍然沒回頭,東海王訕訕地退出房間,不用再為皇帝嘗藥、試飯了。

  韓孺子有點同情東海王,只是一點。

  在諸多前來看望皇帝的人當中,有一位最奇怪,既沒有御醫的望聞問切,也不做侍者的各種雜活,只是偶爾進屋站一會,很快就出去。每當他在的時候,皇太妃必然要提起太后,東海王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敬,就連皇后的淚水也更多些。

  此人是內起居令,專門記錄皇帝在內宮裡的一舉一動。

  韓孺子不瞭解宮裡的規矩,可是覺得內起居令來得似乎太頻繁了一些,在他的筆下,皇帝不知會是怎樣一個昏庸無道之人。

  正是在內起居令的監視之下,所有人的關切都顯出幾分虛假,他又一次離開,皇后還在抽泣,或許她的悲傷有幾分真實,可韓孺子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跟皇后接觸很少,除了曾經並肩對付過左吉,沒有別的經歷。

  最關鍵的是皇后姓崔,若非如此,韓孺子倒是很想將她也拉攏到自己這邊。

  無論內起居令在與不在,真心實意服侍皇帝的人只有兩個。

  張有才和佟青娥此前在左吉那裡吃了不少苦頭,可兩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因此又被放了回來,結果次日就傳來消息:左吉在勤政殿裡被掌嘴,血流滿面,回宮之後臥床不起,比他們兩人還慘。

  造成這一切的是皇帝,雖然張有才和佟青娥也不明白皇帝的腹痛怎麼會如此湊巧,但是他們相信一件事:皇帝替他們報仇了。由於不在勤政殿現場,只是耳聞當時的場景,他們的這種想法更加牢固。

  兩人想得沒錯,皇帝的確是為他們報仇,但不是平白無故的報仇。

  太傅崔宏正在回京的路上,皇太妃雖然從來沒有再提起過,但是看她的樣子,那四道聖旨必定已經矇混過關加蓋寶璽,並交到了羅煥章手裡。

  與太后的決戰即將到來,韓孺子做不到更多,只希望事情發生的時候,自己身邊能多兩個可信的人,不至於完全依賴皇太妃和羅煥章的保護。

  佟青娥是名柔弱宮女,張有才不到十五歲,又都不會武功,危急時刻所能提供的保護微乎其微,韓孺子這樣做只是想表明自己並非坐以待斃。

  腹痛的第五天,御醫以十足的把握宣佈陛下無恙,一切恢復正常,所有人都為此鬆了口氣,連自知沒病的韓孺子也是如此,他已經厭倦了躺在床上受別人服侍,迫切希望到屋外透透氣。

  他只能在泰安宮的庭院裡走幾圈,身邊跟著一大群人,個個伸出雙手,好像皇帝是名正在學習走路的孩子,需要他們隨時攙扶。

  黃昏時分,多餘的人都離開了,吃過飯之後,韓孺子早早上床躺下,翻來覆去,發現自己睡不著,張有才和佟青娥這幾天累壞了,一沾枕頭就發出鼾聲。

  韓孺子默默計算,頂多再有五天,太傅崔宏就能回京,百官出城迎接,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肯定也在其中,拿到聖旨的大臣們會在那一刻起事,宣佈剝奪兩人的印綬。與此同時,另一隊大臣會來皇宮,免除中郎將的職務,接管皇宮宿衛,然後兵分兩路,一路保護皇帝,一路囚禁太后……

  這是韓孺子自己想像出來的計畫,他猜羅煥章的真實計畫很可更巧妙一些。

  他突然想到孟氏兄妹,這兩人武功高強,只效忠太后一人,會是一個麻煩,如果太后手下還有更多孟氏兄妹這樣的高手,麻煩就更大了,羅煥章對此有準備嗎?他一定從皇太妃那裡有所瞭解……

  韓孺子越想越亂,更睡不著了,煩躁地翻個身,看到不遠處有東西晃了一下,片刻之後,張有才和佟青娥的鼾聲變得輕微。

  「你?」韓孺子一下坐起來。

  「嗯。」還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

  「你去哪了,這麼久沒來?」韓孺子不自覺地帶上埋怨的語氣。

  「太后派我出宮。」孟娥的聲音裡沒有半點感情,「還好我及時趕回來,讓你吃第二粒藥。」

  「及時?如果不及時會發生什麼?」

  「沒什麼,第一粒藥白吃,前功盡棄而已。張嘴。」

  韓孺子一肚子話想說,可是剛一張嘴,就有藥丸被彈進來,他只好嚥下去。

  「聽說你在勤政殿做了一點表演?」孟娥當然知道真相是什麼。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去哪了?還會再出去嗎?」韓孺子問的是另一些事情。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可能會引起我哥哥的懷疑。」

  「你是替太后出宮殺人嗎?被殺的……是誰?」韓孺子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能不擔心。

  兩人答非所問,同時沉默了一會,孟娥先開口:「練內功需要專心,不可多管閒事,皇宮裡以強欺弱的事情多得很,犯不著非得為這兩人報仇,你這樣做可不像皇帝。」

  「皇帝就該無情無義,坐視身邊的人被欺負嗎?」

  孟娥又沉默了一會,「總之你不要再管閒事。」

  「內功不能讓我活下去,也不能助我成為真正的皇帝。孟娥,你自己就在多管閒事,為什麼非要幫我?我掌權的機會比成為……天下第一高手還要低。」

  孟娥的回答是在皇帝身上連戳帶拍,然後她走了,留下了一句話,「我傳你內功,是要給你增加一點機會,也是給我自己一點機會,或許……這是同病相憐吧。十天之內我會再來。」

  同病相憐?韓孺子想不出孟氏兄妹到底遇到什麼困難,非得需要大楚太后和皇帝的幫助。

  孟娥有秘密瞞著他,他也有秘密瞞著孟娥。她說十天之內會再來,可是五天之內他們就可能成為敵人。

  不知孟娥用的是什麼手法,韓孺子感覺到體內的氣息比從前順暢多了,只是不能持久,在某處突然出現,流動一會又在某處突然消失。

  這就是內功嗎?他沒覺察出有什麼好處,腦子裡卻清靜不少,很快就睡著了。

  次日,皇帝的生活恢復正常,但是沒去凌雲閣聽課,而是早早前往勤政殿,待了整整一個上午。

  勤政殿裡受召前來議政的大臣也比平時多,將近二十人。

  太后要向群臣顯示皇帝安然無恙。

  韓孺子看到了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身影,他是顧命大臣之一,前些日子出使關東各諸侯國,剛剛回京,跟他一塊出京的楊奉還是不見蹤影。

  申明志介紹了出使經歷,關東諸侯初時還持觀望態度,朝廷使節到來之後,大都轉變立場,紛紛出兵助戰,太傅崔宏能在洛陽擊敗齊軍,有各諸侯的一份功勞,不過也有幾名諸侯陽奉陰違,表面接旨,卻以種種藉口推遲出兵,直到齊軍潰散,才匆匆派出軍隊。

  如何對待這些三心二意的諸侯,大臣們意見不一,爭論了多半個時辰,太后選擇了其中一人的主意:暫不追究,先集中精力將齊國的叛逆者一網打盡。

  申明志提到了楊奉,中常侍留在齊國追捕望氣者淳于梟。

  淳于梟被認為是蠱惑齊王叛逆的首犯,齊王已經伏法,此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孺子覺得奇怪,楊奉心懷大志,為何對追捕一名江湖術士這麼感興趣?

  申明志對這件事說得不多,很快轉到今天上午最重要的一件議題上:他從北方趕回京城,帶來確切無疑的消息,齊王雖敗,匈奴各部卻不肯退卻,頻頻派出斥候入塞觀察,熟知虜情的邊地將領們一致認為,今年秋天,匈奴肯定會大舉入侵。

  大楚與匈奴已經保持了十幾年的和平,看來又要打破了。

  朝廷的慣例發揮作用,許多大臣都經歷過武帝時期的戰爭,知道如何應對這種事情,於是提出各種建議,由太后定奪。

  將近午時,皇太妃從聽政閣裡走出來,準備宣佈太后的決定,在別人眼裡她很正常,韓孺子卻看出一絲驚慌。

  他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太后以為,與其守城待戰,不如趁勝出擊。太傅崔宏新定齊亂,大軍未散,即刻前往北地屯兵,擇機出塞,與匈奴一戰。」

  大臣們都有些意外,韓孺子心裡卻是咯噔一聲,在這個節骨眼太后不許崔宏回京,可不是好兆頭,或許她察覺到了危險。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37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14 00:19
孺子帝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犧牲

  皇太妃經常來探望皇帝,跟在自己的寢宮裡一樣自在,盤腿坐在椅榻的一邊,宮女在旁邊的几案上擺好自帶的茶水、香爐、扇子、珠串等小物件,陸續退出,在此期間,皇帝反倒像客人一樣站立著。

  皇太妃如太后,目前還極少有人懷疑這一點。

  張有才和佟青娥也退出房間,皇太妃隔幾天就會與皇帝單獨交談一次,眾人早已習慣。

  皇太妃怔怔地坐了一會,任憑几案上的茶水逐漸涼卻,輕聲說:「難道她察覺到了什麼?」

  「會不會是有人告密?大臣也不都可靠。」韓孺子坐在幾步以外的一張圓凳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皇太妃流露出不自信。

  皇太妃像是沒聽到,過了一會才看向皇帝,「大臣?有可能,不過太后懷疑的人是陛下。」

  「我?」韓孺子很意外。

  「嗯,她讓我來這裡試探,看陛下是否知道一件事。」

  皇太妃沒往下說,韓孺子卻已猜出她的話,「我知道,太后派人帶走了我母親。沒人主動告訴我,我只好自己打聽。」

  皇太妃點點頭,「那是因為我不想讓陛下過於擔心。這麼說陛下果然還有另一條通道與宮外聯繫。」

  「不用告訴太后這件事吧?」

  「必須得告訴她。」

  「為什麼?」韓孺子站起身,太后只是懷疑而已,沒必要主動交待真相。

  皇太妃盯著皇帝,「太后已起疑心,消除疑心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一個結果。」

  韓孺子愣住了。

  「如果太后以為自己扼殺了一起陰謀,或許就會收起疑心,將太傅崔宏召回京城。」

  「有必要非得等崔太傅回來嗎?可以先解除上官虛的兵權,然後慢慢解決崔家,太后就是這麼做的。」

  皇太妃露出微笑,「我之前的想法跟你一樣,可羅師說不行,他在崔府教書,瞭解崔家的勢力有多龐大,崔宏在外面帶兵,京城一旦發生變局,崔家恐慌之下會做出什麼事誰也預料不到。一定要將崔宏和上官虛同時拿下,才能保證事後平穩,陛下方可無憂。」

  韓孺子對朝廷的局面瞭解不多,無法反駁,只能問道:「太后不是一直在安插上官家推薦的官吏嗎?還沒有削弱崔家的勢力?」

  皇太妃笑道:「崔宏帶兵打仗,不給他一點甜頭,他怎麼會盡心盡力?上官家每任命一名官吏,崔家至少也要安排一名,相比從前,崔家的勢力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更強了,若非如此,崔宏也不會同意率軍北上。眼下的局勢是兩家外戚並強,共同蠶食大臣的地盤,只動一家,另一家絕不會坐視。」

  皇太妃又陷入沉思,「太后做出決定之前甚至沒有告訴我,難道……不,不可能,她不會懷疑我。但她這一招的確高明,第一,擾亂了羅師的計畫,第二,推遲論功行賞,阻止崔家勢力繼續擴大,第三,與匈奴的戰爭不是一天兩天能打完的,崔宏就算戰勝,也要將軍隊暫留邊境,隻身回京。」

  韓孺子想不到這麼多,只是更覺得太后是名強大的對手,「這麼說來,太后支走崔宏很可能與咱們的計畫沒有關係,只是巧合而已,更用不著將我的事情告訴太后了。」

  「不能大意,太后還沒有特別關注陛下,這是好事,可她哪怕只是掃了一眼,也要給她一個回答,如果我問不出真相,她就會派別人來,恐怕到時候會問出別的秘密。」

  「你以為我守不住你們的計畫嗎?」

  皇太妃笑著搖頭,「我相信陛下,但我更相信太后的手段,陛下的母親還在她手裡呢。而且,做出犧牲的不只陛下一個人。」

  「還有誰?」

  「陛下前日寫了四道聖旨。」

  「嗯。」

  「有兩道是一樣的,都是要將上官虛免職。」

  「嗯。」

  皇太妃停頓片刻,「羅師要交出其中一道。」

  韓孺子大吃一驚,「什麼?」

  「而且那上面會寫上名字,好讓太后有人可抓。」

  韓孺子更吃驚了,「真有這個必要嗎?太后……對咱們的計畫應該不知情吧。」

  「陛下深居宮中,對外面的事情瞭解不多。藉著剷除齊王餘黨的勢頭,太后在朝中廣撒耳目,到處打探消息,陛下或許還不知道,如今勤政殿只是擬旨之所,太后每日下午在廣華閣召見另一群大臣,專門商討捕賊事宜。那幾位大臣皆是有名的酷吏,人稱『廣華群虎』,沒有他們探聽不到的秘密。」

  韓孺子當然不知道這些事,終於明白勤政殿裡的大臣們為何忐忑不安了,「由誰交出聖旨?那上面要寫誰的名字?」

  「羅師親自交出聖旨,以此換取太后的信任,同時也要承擔天下罵名。至於上面的名字,羅師沒有告訴我,他說,此人自願為陛下盡忠,死而無憾。」

  韓孺子無可反駁,大臣已經準備好犧牲,他實在沒有理由藏私,可是就這麼出賣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實在太難,他猶豫了好一會仍不能拿定主意,最後問道:「羅煥章交出聖旨,豈不是將我也出賣了?太后一看就知道那是我寫的。」

  「沒錯,可陛下暫時承受得起,太后需要陛下以穩住群臣,除了將陛下看得更緊一起,暫時不會採取嚴厲手段。」

  「上面的璽印呢?怎麼解釋?」

  「那張聖旨本來就是備用,我沒有拿去加蓋寶璽。太后將會知道的事情是這樣:陛下寫好聖旨,交給羅師,羅師猶豫之後沒有轉交給大臣,而是交給中司監景耀。」

  「聖旨上寫誰的名字,誰就是將母親被抓的消息轉給我的人,這應該很合理吧。」

  皇太妃尋思片刻,稍點下頭,笑道:「合理,陛下口風如此之嚴,我們更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韓孺子稍稍鬆了口氣,起碼不用出賣東海王和花虎王,那位大臣既然自願盡忠,那就將責任全推在他一個人身上吧。事成之後,如果此人還活著,韓孺子希望能重重獎賞。

  「我會盡快與羅師聯繫,告訴他陛下的計畫,我想他會同意的。」

  「你是怎麼與羅煥章聯繫的?他幾天才進一次宮,而且只到御花園裡的凌雲閣。」韓孺子好奇地問,他為了得到母親的消息而費盡心機,皇太妃卻好像能隨時聯繫到宮外的羅煥章。

  「我的口風也很嚴。」皇太妃笑道,起身準備告辭,「用不了多久,陛下就將掌握生殺予奪之權,幾句話決定千萬人的生死,請陛下習慣某些人不得已的犧牲。」

  皇太妃離去,宮女們進屋收拾東西,對皇帝看也不看一眼。

  韓孺子坐在圓凳上,也不看他們,越想越覺得心裡堵得慌,一名無辜的大臣就要為他做出犧牲,唯一的目的只是吸引太后的注意,解除她的疑心,韓孺子不知道決定千萬人的生死是什麼感覺,但他相信,那跟眼下的處境完全不同。

  其他人都退下了,只剩張有才和佟青娥過來服侍皇帝就寢,韓孺子盯著兩人,問道:「朕可以信任你們嗎?」

  太監與宮女互視一眼,目光中既有驚訝也有坦然,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刻,兩人同時跪下,佟青娥道:「奴婢願為陛下赴湯蹈火。」張有才急促地說:「小奴早就等著陛下這句話,陛下說吧,小奴什麼都敢做。」

  韓孺子反而意外,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佟青娥低頭,眼中含淚,張有才抬頭憤憤地說:「左吉恨上我們了,這兩天派人警告我們,說是等他傷好再來算賬。梁安已經被左吉逼得懸樑自盡,反正是個死,我們願為陛下而死。」

  嚴格來說,梁安自殺,皇帝要負責任,他去「捉姦」,才導致左吉驚恐,為抹去罪證而逼死梁安,想到這一層,韓孺子心中反而鎮定,皇帝就像是行走在鬧市區裡的巨人,落下的每一腳都可能踩死某個人,或者導致人群慌亂自相踐踏,即便如此,人群還是會主動擁到巨人身邊。

  犧牲是難免的,關鍵是讓犧牲有價值。

  「朕要讓你們做一件事。」

  張有才和佟青娥匍匐在地,韓孺子想了一會,覺得還不能給予兩人太重要、太危險的任務,他們的忠誠尚未經受考驗,而且好不容易拉攏到兩人,不能隨便浪費掉,「事情很簡單,也不著急,你們慢慢打聽,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陛下放心,我們都是從小進宮的,知道這裡的規矩。」張有才興奮得臉有點紅,佟青娥沉穩多了,止住眼淚,認真地看著皇帝。

  「皇太妃身邊的某人,或者是皇太妃經常聯絡的某人,能隨時與皇宮以外聯繫,朕想知道是誰。」

  「能隨時與宮外的人聯繫,這可是不小的本事。」張有才顯得很迷惑,馬上叩首道:「三日之內,小奴和青娥姐一定找出此人。」

  佟青娥年紀大,比較謹慎,「此人恐怕不是普通宮奴,有可能是宿衛將領,咱們應該多去那裡打聽。」

  「不要冒險,不限時日,你們想著此事就行。」

  張有才笑道:「陛下無需擔心,宮裡的奴婢自有渠道,絕不會讓皇太妃或是太后發現的。」

  韓孺子對這個「渠道」很感興趣,但是沒有追問,互相取信要一步步來,不能操之過急。

  這一晚,他睡得很踏實,次日一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還是那名自願犧牲的大臣,腦子裡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那人真是自願的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40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8 00:48
第四十五章 母親的話

  羅煥章緩步走進房間,步履威嚴,一身布衣,卻有扶劍挎弓的大將軍士氣勢,他向皇帝行禮時從不一躬到地,而是一腳在前一腳在後,微微躬身,雙手在眼前作揖,既簡單又莊重,還有一絲古意。

  今天來的太監比較多,八個人在門口站成兩排,不行禮,也不吱聲,頗顯倨傲。東海王很吃驚,目光警惕地掃來掃去。

  中司監景耀走進來,小步趨至東海王身前,低聲道︰「殿下跟我走。」

  「去哪?」東海王雙手握拳,按在書案上。

  「請跟我走。」景耀加重語氣。

  東海王不太情願地起身,看了一眼皇帝,撇了一下嘴,跟著景耀走了。

  韓孺子正襟跪坐,直視羅煥章,很明顯,那道備用的聖旨已經交上去了。

  「今天,草民為陛下講一段和帝的事跡。」羅煥章開口道。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啟後的一位皇帝,在位期間天下無事,府庫充盈、百姓安樂,邊境雖有小患,和帝也只是命令地方固守,從未主動挑戰。

  和帝是一位明君,畢生卻有一件憾事。

  和帝並非烈帝生前指定的太子,而是烈帝死後由大臣們從各方諸侯當中選出的繼位者,登基之初,秉持謙讓,極少與大臣發生爭執,並且謹守烈帝的遺志,刻意壓制外戚的勢力,無論太后怎樣哀求,舅家無一人封侯得官,只是賞賜大量金錢而已。

  和帝在位第七年,太后離世,生前長嘆︰「外戚皆憑后妃而貴,獨花家因我而處卑位,待我死後,以布蒙面,無顏見父母於地下。」

  和帝聞言大慟,即於病床前封花氏三人為侯、五人為郎。

  花太后含笑而逝,和帝卻一直引以為憾,終其一生優待舅氏一家。歷經武帝、桓帝、思帝,及至今上,花家仍有俊陽侯一支留存。

  「孝子惜時,莫待父母長辭方才悔恨,惟陛下再三思之。」羅煥章行禮,上午的課算是告一段落。

  韓孺子聽得也比平時都要認真,問道︰「有功者封賞、有能者擢升、有德者褒獎,非此三者,怎可為官以助天子治國?和帝於床前盡封舅氏,令太后含笑,置大楚江山、韓氏列祖列宗於何地?」

  門口的兩排太監臉色微變。

  羅煥章目光微垂,馬上又抬起來,正色道︰「孝出於心,唯孝者可與論大義,帝王之孝惠及天下……」

  韓孺子知道羅煥章要說什麼,不客氣地打斷他︰「如此說來,朕貴為天子而棄生母於不顧,實乃天下最不孝之人。」

  太監們臉色大變,羅煥章是皇帝之師,按禮可以不跪,這時卻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下頭,起身說道︰「孝乎心而守於禮,於禮,太后即是陛下的母親。」

  韓孺子抓起案上的一本書向羅煥章擲去,大聲道︰「羅煥章,你有何面目再見弟子親友?」

  太臨們再不旁觀,前排四人一擁而上,按住皇帝。

  羅煥章不動,任憑書卷砸在胸前,冷冷地說︰「羅某弟子無數,未有如陛下之不肖者。闢遠侯已承認罪行,陛下反思,此舉可對得起太后、對得起天下人?」

  韓孺子在太監們手中大嚷大叫,演了一場好戲,沒人讓他這麼做,他只是覺得這樣更真實一些,而且他需要一場發泄。

  原來被犧牲掉的大臣是闢遠侯,他從關東戰場回來沒有多久,正在家養病,平時交友極少,因他而受牽連的人或許也會少一些。

  皇帝沒有去勤政殿,被送回了泰安宮,房裡時刻都有至少四名太監守著,張有才和佟青娥只能偶爾進來一趟,做完事情立刻就得退出。

  韓孺子不再折騰,躺在床上,好奇太后接下來還會採取什麼手段。

  午膳被取消了,算是給皇帝的一點小懲罰。

  傍晚,佟青娥端進來一盤飯菜,太監們檢查之後才允許她送到皇帝面前。韓孺子很快吃完,怒氣衝衝地對佟青娥說︰「賤婢,是你壞朕的大事?」

  佟青娥慌張退下,但是抬頭飛快地掃了一眼,表示明白皇帝的用意,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皇帝對誰凶惡誰就越安全。

  韓孺子吃飽了飯,衝著幾名看守太監大聲道︰「你們敢將名字報出來嗎?朕記得你們的長相,日後……日後……」

  他在回想東海王的語氣與用詞,這時門外進來一人。

  左吉的臉上還有青腫,沒辦法露出他那討人喜歡的微笑,面對皇帝,他也不想笑。

  兩人對視了一會,韓孺子心中多少有一點惴惴,要說皇宮誰最恨皇帝,非此人莫屬。

  「陛下膽子不小。」

  「不如左公。」

  「陛下不怕祖宗之法嗎?」

  「左公不怕梁安夜裡托夢嗎?」

  左吉哼了一聲,「陛下省下伶牙俐齒吧,我帶陛下去見一個人。」

  韓孺子心中一動,「誰?」

  左吉沒有回答,轉身帶路,幾名太監走來,像押送犯人一樣護在皇帝兩邊。

  韓孺子邁步跟上,屋外,張有才等十餘人跪在地上,全都噤若寒顫。

  泰安宮外還有一隊太監和侍衛,將皇帝圍在中間,他更像囚犯了。

  一隊人步行,拐彎抹角,經過一道又一道門戶,離泰安宮越來越遠,卻沒有前往太后居住的慈順宮。

  韓孺子的心怦怦跳,隱約猜到自己要見誰了。

  在一條幽深的小巷盡頭,皇帝被送入一間狹小的屋子裡,屋內擺設簡單、燭光昏暗,比普通人家還要樸素,一名婦人正坐在燭光下發怔。

  韓孺子顧不得許多,撲到婦人面前跪下,抱住她的腿泣不成聲。

  「陛下莫哭。」這是母親的聲音,卻有幾分冷淡。

  左吉就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母子相見。

  「母親。」韓孺子抬起頭,想不到當日一別,居然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再見。

  「陛下又長大了一些。」王美人的聲音仍有一些冷淡,卻不由自主地抬手要去撫摸兒子的臉,堪堪踫到時又縮了回去,微笑道︰「陛下是大人了,怎麼還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韓孺子擦去眼淚,「孩兒讓母親受苦了。」

  「陛下萬不可說這種話,陛下至尊之體,應以天下為念。太后仁慈……」

  韓孺子將手從母親膝蓋上收回,「太后……母親見過太后了?」

  王美人點點頭,「見過了,是太后將我接進宮。」

  「讓您住在這種地方?」韓孺子左右打量,屋子裡的擺設實在過於簡單,連張床都沒有。

  王美人笑了笑,「我是今天才搬到這裡的,陛下……陛下若是真的關心我的生活,就該當一名好皇帝。」

  「什麼是好皇帝?」韓孺子越來越覺得母親的話怪異。

  「好皇帝會聽太后的話,不會背著太后做任何事情。」

  「然後呢?等著太后將咱們母子……」韓孺子說不下去。

  王美人搖頭,「太后不是陛下想像的那種人,她很仁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陛下著想,再等幾年,陛下就能親政,到時太后將會退居內宮,我也能……我也能經常見到陛下了。」

  韓孺子根本不相信太后的許諾,可是當著左吉的面,他不能反駁,「母親,我該怎麼做?」

  「不要再叫我母親,太后才是陛下的母親。」王美人的聲音在顫,停頓一會,再開口時恢復正常,「從今以後,陛下要聽太后的話,大楚需要一位繼嗣,陛下……陛下雖然年幼,也當勉力為之。」

  站在門口的左吉冷冷地插上一句,「王美人請陛下回去之後早行夫妻之道,為大楚誕下太子。」

  韓孺子扭頭憤恨地看了左吉一眼,對母親說︰「孩兒……盡力。」

  「不是盡力,一定要做到,唯有如此,陛下與我才有再聚之日。」

  左吉催道︰「話已經說清楚了,陛下請起駕吧。」

  韓孺子仍跪在地上,兩名太監從外面進來,攙扶皇帝的雙臂。

  「母親,我一定會接您到身邊。」

  王美人露出笑容,眼看著兒子被帶走,大聲道︰「記住為娘的話,一定要記住。」

  韓孺子鄭重地點頭,推開太監,自己走了出去。

  皇宮裡的深夜跟外面也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提燈籠的人更多一些,有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在巷子裡飄浮,若有若無,韓孺子深深地吸進一股空氣,暗暗發誓,就算死,也要與太后放手一搏,他要成為這裡真正的主人。

  只有他能聽懂王美人的弦外之音,「為娘的話」不是指今天所說的一切,而是當初韓孺子被楊奉帶走時,母親貼在耳邊囑咐的話︰不要相信宮裡的任何人,也不要得罪任何人。

  此時此刻,前一句話比後一句話更重要,母親進宮了,所以她的話也不能相信,太后不會放過他們母子,他必須反抗,而且得盡快。

  左吉跟在皇帝身邊,輕聲道︰「陛下滿意了嗎?」

  韓孺子咬著嘴唇走出一段路,扭頭對左吉說︰「帶我去秋信宮見皇后。」

  左吉傷勢未愈的臉上擠出一個醜陋的微笑。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45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8 23:41
第四十六章 背上的字

  皇帝在秋信宮過夜是件大事,不能說去就去,韓孺子先回泰安宮沐浴更衣,左吉一直留在皇帝附近,來回逡巡,偶爾懶洋洋地打個哈欠,不耐煩地斥責張有才或者佟青娥︰

  「動作快點,賤婢,宮裡養的狗也比你聽話。」

  「陛下安心,我會替陛下教訓他們的。」

  左吉自說自話,沒人應聲,他因此越得意。

  趁著左吉不注意的時候,張有才向皇帝微微搖頭,他還沒有打探到皇太妃是如何傳遞消息的。這才是第一天,韓孺子並未寄予太大的希望,於是眨下眼珠以示安慰。

  佟青娥專心幫皇帝更衣,沒有做出任何暗示,卻於最後一刻在皇帝背上飛快地寫下一個字,怕皇帝感覺不出來,她又寫了第二遍。

  這個字的筆劃不多,韓孺子卻沒認出來,左吉在場,也不能開口詢問,只好裝作懂了,出前往秋信宮。左吉攔住佟青娥和張有才,揚著眉毛說︰「用不著你們了。」

  佟、張二人退後,留在皇帝的寢宮裡,面面相覷。

  皇后已提前得到消息,正在秋信宮中盛裝等候,兩人入座,對面吃了幾杯酒,數名宮女輪流上前拜賀,儀式雖然簡單,也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兩人方能進房休息。

  脫掉外衣,皇后身上最後一點成年人的氣質也消失了,她只是一名乾瘦的小女孩,坐在床邊扭捏不安,全沒有當初質問左吉與女官時的幹練與豪氣。

  韓孺子側身坐在床邊,離皇后保持一段距離,盯著她看,心中猶豫不決。

  皇后扭頭瞧了皇帝一眼,被他臉上的神情嚇到了,皇帝擰著眉、咬著嘴唇,像是在深思熟慮,又像是要跟誰拼命。

  「陛下……」

  韓孺子被叫醒,「啊……抱歉,我在想……我在想……」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轉念一想,自己實在沒必要拐彎抹角,大不了在險境中陷得更深一些,「我能信任你嗎?」

  皇后先是困惑,隨後露出堅毅的目光,點頭道︰「我是陛下的皇后,永遠都是,陛下可以信任我。」

  「好。」韓孺子還是沒有馬上開口,起身走到門前,側耳傾聽了一會,外間悄無聲息,宮女在這種時候應該不敢亂動,更不敢偷聽。

  他走回床邊,「告訴我,崔家到底有何打算?」

  皇后更困惑了,也站起身,比皇帝矮了一小截,「崔家……我家……陛下是在懷疑什麼嗎?」

  「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提示。」

  崔小君才只有十二歲,可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的事情不少,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認真地說︰「我知道,崔家的勢力太大,已經影響了朝堂的穩定。我是大楚皇后,無論陛下想做什麼,我都會站在陛下一邊。」

  韓孺子微微一笑,「我現在能做什麼?問題是……有人對我說過,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

  皇后也笑了,「對陛下說這種話的人可有點膽大妄為,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感到疑惑,我知道太后和大臣想要什麼,還知道其他很多人的想法,可我不知道崔家在想什麼。崔太傅……你父親帶兵在外,將你送入皇宮,明知道太后在步步緊逼,他好像一點也不著急。」

  崔小君靜靜地看著皇帝,這名少年不僅是大楚天子,也是她的丈夫,在她受過的所有教育當中,順從都是核心之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全盤接受,從未想過為什麼,現在更不會想。

  「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父親曾經有過野心,想將他們培養成為了不起的人物,結果——在我出嫁的頭天晚上,兩個哥哥喝醉了酒,當眾廝打,誰也勸不住,母親不得已,從後堂出來,哭著求他們住手。這樣的兄長,陛下以為他們能有什麼深謀遠慮?崔家希望一直掌權,為的是享樂,聽說我要當皇后,全家人興奮至極,掛在嘴上只有一句話「崔家又能穩當十幾年了。」

  「他們不知道你要嫁給一名傀儡皇帝嗎?」韓孺子難以想像太后一直當成大敵對待的崔家會是這樣一群人。

  「他們只在意皇后兩個字,然後就專心享樂去了,家族中倒是有幾個明白人,但也成不了大事,只有我父親……」

  「據我所知,崔太傅是太后唯一忌憚的人。」

  皇后輕嘆一聲,「父親總是不滿足,他倒沒有更大的野心,只是總覺得崔家的地位不穩固,常說富貴得之太易、失之必速,如不預作謀劃,只怕崔家將會一敗塗地,可是家裡只有父親一人憂心忡忡,每每感嘆四個兒子都白生了,不如一個外甥。」

  「外甥……是東海王嗎?」韓孺子有點吃驚,心裡猛地一震,全身出了一層細汗,他想起來了,佟青娥在他背上寫的就是一個「東」字。

  「嗯,是他。」皇后臉色微沉,似乎不太喜歡提起這位表兄。

  「真是東海王?」韓孺子又問一遍,上前一步,心裡感到難以置信,同時又有無數念頭冒出來,告訴他這就是真相。

  「他很聰明,父親非常欣賞他,可要我說,他聰明得過頭了。」

  韓孺子越來越驚訝,呆呆地說︰「東海王很喜歡你。」

  「呸呸。」崔小君往地上啐了兩口,小臉漲得通紅,皇后的端莊一下子消失了,「他在胡說八道,他……就因為母親隨口說過一句要親上加親,他就當真了。可他是個混蛋,我們姐妹幾個,還有親戚家的姐妹,都被他看中了,他說……等他當皇帝了,要將我們都接進宮當皇后和嬪妃,大姐前年成親的時候,他還發了一通脾氣。而且他最喜歡的人不是我,是三姐,他說要讓三姐當皇后,我不肯順著他,所以只能當妃子。」

  韓孺子能想像出東海王脾氣的模樣,可他還是不明白,「崔太傅……你父親賞識東海王這樣的人?」

  皇后點點頭,「說得更準確一點,父親賞識的是東海王的母親、我的姨母,父親常說他這個妹妹是家裡最聰明的人,當年就是她看出桓帝有機會成為太子,因此執意要嫁過去,即使不當王妃也願意。東海王的脾氣古怪了一點,但是跟姨母一樣聰明,過目不忘,主意也多,羅師當年本不想在我們家教書,可是與東海王見過一面之後,就決定留下了。」

  韓孺子腦子裡轟轟地響成一片,開始還不敢相信,逐漸清醒過來,越來越相信皇后說的都是真話。

  「怪不得我說不踫你的時候,東海王立刻就同意了,還強調個不停,他怕你對我說出真相!」

  「陛下不想踫我?」崔小君睜大本來就很大的眼珠,總算明白皇帝為何一直不肯靠近自己。

  韓孺子臉色微紅,「那是為了對付太后……」

  「姨母和母親的確一再叮囑我,在皇宮裡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東海王,可是對陛下,我不能隱藏。」皇后堅定地說。

  韓孺子感激地笑笑︰「哦,羅煥章是從東海王母親那裡得知太后與皇太妃……」

  事情一下子變得清晰了,東海王常年住在崔家,他的母親卻一直留在王府裡,直到桓帝登基,才不得已搬出皇宮,她肯定看出上官氏姐妹暗中不合,沒準早就與皇太妃有過聯繫。

  還有那四道聖旨,韓孺子心中一緊,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一道聖旨已被交給太后,緩解她的疑心,令皇帝更加孤立,很可能還要借此打擊崔家的敵人。

  「崔家跟闢遠侯有仇嗎?」韓孺子問。

  皇后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父親不對家裡人說外面的事情。」

  韓孺子越想越明白︰羅煥章手裡還剩下三道聖旨,罷免太傅崔宏的聖旨根本不會拿出來,它就是用來蒙蔽皇帝的,另外兩道聖旨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道解除上官虛的兵權,一道接管皇宮宿衛,然後一切水到渠成——崔家將會再度掌握大權,這回的根基更穩,因為皇帝將是在崔家長大的東海王,皇后還會是崔家的女兒,至於哪一個並不重要。

  「原來如此。」韓孺子喃喃道,崔家以退為進,其實已經在太后身邊藏著一把刀,皇太妃與羅煥章之間的聯繫者就是東海王,每次在凌雲閣聽課之後,他都走在後面,完全有機會與羅煥章互傳信息。

  於是,每個人的私心都暴露無遺。

  皇太妃不止是要報仇,還要代替姐姐當太后,可她怎麼能讓崔家得勢之後還能遵守承諾呢?東海王有自己的母親,用不著像韓孺子一樣認別人為母。

  羅煥章立下大功,號稱不願做官的他,將成為新皇帝最感激的人之一,他是繼續以布衣的身份輔佐皇帝,還是一步登天、位極人臣?

  韓孺子挺了挺身子,忽然想起佟青娥,皇太妃當作秘密的事情,宮女卻只用一天時間就打聽到了。

  韓孺子頭有點痛,抬手輕輕敲了兩下,張有才說過,宮裡的奴僕自有渠道,連太后也不知曉,或許他們能幫皇帝?

  孟娥說很快會再來送第三粒藥丸,在皇帝最危險的時候,她願意出手換取更穩妥的報答嗎?

  還有皇后,雖然是崔家的人,卻已證明自己願意站在皇帝一邊,或許也能做點什麼。

  韓孺子越想越亂,不由得說道︰「楊奉究竟在做什麼啊?」他迫切地需要指引。

  同一時刻,楊奉也想著皇帝,歸心似箭。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4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8 23:48
第四十七章 追捕

  白馬縣比鄰齊國,地勢一馬平川,最近幾個月可不太平,先是齊王派人來征兵,縣令閉城自守,膽戰心驚地捱到齊王兵敗,又要防備餘賊入界,不等穩定下來,朝廷派出的捕賊大吏趾高氣揚地來了——這些人在京城是無名小卒,到了這裡就是大吏。

  縣令焦頭爛額,心中頗有不滿,總覺得能保住縣城應該是大功一件,沒受到獎賞也就算了,反而還要接受刀筆吏的輪番盤問,好像犯了大罪一樣,他真想大聲問︰齊軍勢如破竹的時候,你們在哪?

  縣令不敢開口,連想一想都要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今天,他尤其要堆出滿臉笑容,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並非官吏,而是一名太監。

  午時剛過,官道上馳來一隊人馬,大概二三十人,沒有旗幟,也沒有開道的鼓樂,速度極快,不像是上方欽差,倒像是傳送急件的驛卒,可看他們的穿著確實是一隊太監,其中或許還有一些侍衛,很少進京的縣令認不出來。

  「這麼快?」縣令從剛搭成不久的路邊涼棚下走出來,吃驚不小,他早晨才接到上司公文,自以為動作很快了,沒想到這邊剛剛準備好,欽差就到了,還好出來迎接得早,要不然會犯下大錯。

  縣令匆忙整理官服,命令手下趕快列隊,揮手示意師爺將棚內的茶水撤掉,絕不能讓欽差以為他在這裡只是喝茶而已。

  欽差隊伍到了,數十匹馬驟然停止,揚起的灰塵逐漸擴散、降落,縣令不敢躲避,帶領眾人在塵土中跪下,「白馬縣恭迎欽差……」

  「免禮。」馬上的聲音冷淡而高傲,倒是頗符合欽差的身份。

  楊奉不記得自己到過多少地方了,這些天來,他風塵僕僕地一直四處奔波,為了節省時間盡快上路,只帶了二十幾名隨從。

  他在追捕一個人,在楊奉眼裡,此人十分關鍵,甚至比叛逆的齊王還重要。

  為了這名逃犯,楊奉不得不暫時放棄皇帝,他還有一個想法,想看看皇帝能否在宮中自立、是否值得他以後付出更多心血。

  「弓手備齊了嗎?」楊奉坐在馬上問道,他沒時間跟地方官吏周旋,必須做出居高臨下的架勢,才能做到速戰速決。

  縣令從接到這個要求的時候起就感到疑惑,不敢多問,馬上道︰「齊了,就在那邊待命。」

  楊奉看到了,拍馬向前,隨從跟上,只有一名太監留下,下馬向縣令展示文書,讓他簽字蓋印,盡快完成該有的程序,縣令手忙腳亂,他已經安排好筵席與禮物,可是都在縣城裡,怎麼也想不到欽差是個急性子。縣令的官印不在身邊,只得命師爺即刻去取,心想這位太監欽差不是來打秋風的,要辦的事情肯定不小。

  百餘名縣兵列隊而站,隊伍參差不齊,很多人的穿著與普通農夫沒有區別,身無片甲,手裡倒是都握著硬弓,斜跨的箭囊裡存著七八支箭矢。

  楊奉並不意外,他所過之處,各地兵卒大都如此,像樣一點的精兵都被征招走,跟隨太傅崔宏去北方迎戰匈奴了。

  縣尉匆匆跑來,他跟縣令待在一起,沒有馬,因此落後,迎著揚塵,氣喘吁吁地對馬上的欽差說︰「上差……咳咳……這些都是……咳……從各鄉調來的……咳……箭士,還有一些正在趕來,到今晚……」

  「這些人就夠了。」楊奉求快,對眾縣兵大聲道︰「待會每人試射三箭,平直穩重可達八十步者,賞銀五兩。」

  本來茫然無措的縣兵一下子興奮起來,縱聲歡呼,縣尉紅著臉揮手,命令士兵閉嘴,不得在欽差面前無禮。

  楊奉不在乎,他已經見慣地方上的隨意與混亂,白馬縣算是不錯的了,數名隨從前去擺放簡易箭靶,楊奉問縣尉︰「你熟悉本地人物風俗嗎?」

  縣尉連連點頭,「熟悉,下官就是本縣人氏,為吏二十餘年,地方上的縉紳,沒有我不認識的。」

  楊奉撥馬走出一段距離,給縣兵騰出射箭的地方,然後停下,對跟上來的縣尉說︰「我要打聽的人不是縉紳,是位豪傑。」

  「豪傑……不知是哪一位?」

  「趙友。」

  「趙友?」縣尉面露茫然。

  「人稱千金璧的那個趙友。」

  「哦,白馬趙千金,當然認識,上差為何打聽他……」

  楊奉敏銳地注意到縣尉目光中的一絲慌張,這就是他為何一定要速戰速決的原因,地方官吏與豪傑大都有交往,晚一步,消息就會被泄露出去。

  「趙友窩藏欽犯,我奉皇帝之命親來捉拿,違逆者滅族,通風報信者,死罪。」

  縣尉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白馬縣民風淳樸,沒人敢與欽犯勾結……我再去調些兵馬。」

  「不用,這些人足夠。」楊奉看向正在輪流射箭的縣兵,重賞之下,頗有幾位射得既遠又直,是否能中靶他倒不在意。

  縣尉臉上青紅不定,終於壯起膽子說︰「上差或許有所不知,趙友人稱『千金璧』,乃是雙臂有千斤之力的意思,並非千金之璧玉,他為了附庸風雅才改為『璧玉之璧』。」

  「我聽說過。」楊奉早已摸清趙友的底細。

  縣尉更顯恐慌,「不僅趙千金力大無窮,他還有一群兄弟,慣常舞刀弄劍,這個……這個……不好對付啊。」

  「江湖功夫,不足為懼,只要你們聽眾命令就行。」

  「聽,下官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令。」

  楊奉冷淡地嗯了一聲,等了一會說︰「若能拿住趙友窩藏的欽犯,大功一件,賞銀至少千兩,若是主犯,十萬兩,官升數級不在話下。」

  縣尉立刻笑逐顏開,原本還有幾分猶豫,現在就算是去抓捕自己的親兄弟,也顧不上了。

  試射很快結束,勉強湊足六十名合格的士兵,隨從太監立刻分賞金,每人五兩,得到的人昂首挺胸,沒得著的人垂頭喪氣。

  楊奉一行共有二十六人,馬匹卻有四十匹,分一匹給縣尉,命他帶路,前去圍捕白馬縣豪傑趙友,卻暫時不告訴縣兵們去處。

  欽差帶著士兵揚塵而去,縣令站在路邊,捧著公文茫然遙望,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敢離開,只好留在原地,等師爺將官印取來。

  趙友家在城外七八里的莊上,縣尉熟門熟路,一點遠道也沒繞,望見莊園之後,楊奉停下,等後面的縣兵跟上。

  縣尉道︰「兵太少,圍不住莊園,不如讓下官獨身進莊,勸說趙友投降,交出欽犯,倒也省事。」

  「不必,你帶兵在正門前列陣,聽我命令,齊射即可,其它事情不用你們管。」

  楊奉扭頭示意,大部分隨從下馬,分批出,把守莊園四方,只有六人留下保護中常侍。

  縣尉再不敢插話,隱隱感到這名欽差與眾不同,雖是宮裡的太監,對江湖上的事情卻好像很熟。

  縣兵跟上來,在正門前站成兩排,彎弓搭箭,莊裡已經現異常,大門緊閉,偶爾有人探頭,很快就縮回去。

  縣尉急於立功,得到欽差的許可之後,催馬上前,大聲道︰「趙千金,你犯事了!投降,交出欽犯,或可饒你不死,若不然……哎呦!」

  莊園牆頭有人影一閃,縣尉抱頭,調轉馬頭疾跑回來,一手捂臉,鮮血從指縫裡流出,「賊人用暗器。」

  賊人不只用暗器,莊園大門突然敞開,十餘人揮舞刀槍衝出來,嘴中呼喝,帶頭的是一名壯士,三十歲左右年紀,赤裸著上身,胳膊上刺著龍形,雙手各握一柄大鐵錘,怒聲大叫︰「擋我者死!」

  趙千金在白馬縣頗為知名,連縣尉都懼他幾分,一見他衝出來,心中立生怯意。

  楊奉卻不在意,他得到確切消息才趕來此地,知道莊裡沒有多少人,他也不想與這些亡命之徒比試拳腳刀劍,當即下令︰「彎弓。」

  欽差監督,又剛領過賞銀,縣兵們即使心裡恐懼也不敢後退,馬上拉開弓弦,等待射的命令。

  楊奉眼看著趙友等人張牙舞爪地撲來,已經進入八十步之內,也不肯下令。

  一名縣兵太緊張了,手一鬆,放出一箭,沒有準頭,從敵人頭頂飛過去。

  楊奉喝道︰「穩住!待命!」

  十幾名江湖豪傑越迫越近,其中一人不停揮手,擲出飛刀,射到楊奉身前的暗器都被隨從侍衛攔下,縣兵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兩人中鏢,倒地慘叫。

  楊奉仍不下令,縣尉嚇得臉色又白了。

  相距不過四十步,趙千金身上的龍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楊奉終於喝道︰「放箭!」

  五十幾箭應聲而,這個時候準頭不重要,箭矢如雨,頃刻間就射倒了七八人,剩下的六人愣了一下,其中五人轉身逃跑,趙千金卻將雙錘舞得更快,繼續前衝。

  「彎弓!放箭!」楊奉的第二輪命令下得快,縣兵們幾乎跟不上,只有三十多人及時射箭,但已足夠,趙千金連中數箭,撲通倒下,逃跑者也中箭,跑出沒多遠,迎上埋伏的欽差侍衛,一刀一個都被殺死。

  整個圍捕過程不到兩刻鐘,只有縣尉和兩名士兵受傷。

  楊奉帶來的侍衛早已翻牆進莊,沒過多久,持刀衝出大門,拖著一名男子。

  縣尉很好奇什麼樣的欽差能讓宮裡派人來追捕,一眼看去,那人寬袍大袖,不像是亡命之徒,也不像本地人。

  楊奉跳下馬,走到犯人面前,盯著他看了一會,說︰「你不是淳于梟。」

  犯人大笑,「家師神通廣大,你們永遠也抓不到他!」

  楊奉很失望,一名侍衛手起刀落,犯人頭顱落地。

  縣尉又被嚇了一跳,正想下令縣兵入莊搜查餘犯,被箭射中的一名豪傑大聲道︰「我知道淳于梟在哪,我知道,快救我!」

  楊奉走過去,低頭看著那張惶恐萬分的臉,「在哪?」

  「救我……」

  「說出來,饒你一命。」

  「我、我偷聽到他們說話,淳于梟已經潛入京城,說那裡……那裡有一股新天子氣升起。」

  楊奉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自己上當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5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8 23:53
第四十八章 江湖人的報仇

  暴雨傾盆,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將道路淹沒,慢慢地,雨小了一些,卻有綿長之勢,看樣子會一直下到夜裡,一群原本只是暫避暴雨的人,被困在了驛站裡。

  楊奉坐在屋子裡,敞開門,看到雨水掃進來也不在意,今天無論如何是不能上路了,只能等到明天,希望一切還都來得及。

  望氣者淳于梟為何潛往京城?對他來說,那裡正是天下最危險的地方。所謂的「新天子氣」又是什麼意思?難道淳于梟又找到了新的蠱惑目標?楊奉思來想去,覺得只有一種可能。

  外邊傳來一陣喧嘩,雨聲雖大,卻也壓不住叫喊聲。

  四名隨從與楊奉待在同一間屋子裡,其中一人看了中常侍一眼,冒雨出屋,很快回來,躬身道︰「三名鄉農想進來避雨,被驛丞攔在門口,因此爭吵。」

  楊奉嗯了一聲,沒有放在心上,隨從剛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楊奉改了主意,「召他們進來。」

  「是。」楊奉的隨從都是他親手培養的親信,對他言聽計從,從來不會多問一個字。

  沒多久,三名農夫跟著隨從由雨中走來,站在門口不敢進屋。

  三人年紀差距頗大,老的六十來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肚子卻高高鼓起,赤腳,挽起褲腿,雙手拿著草笠,衝屋裡的大人笑著點頭哈腰,「大人恕罪,雨實在是太大了,我們趕不得路,不得已借屋檐避個雨,未想到衝撞了大人。」

  另一人三十多歲,是名又黑又壯的大漢,腳上穿著草鞋,手裡也拿著草笠,低頭不語,好像有點怕官。

  最後一人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半躲在黑大漢的身後。

  楊奉打量了三人一會,開口道︰「既是避雨,進屋來吧。」

  老漢連連鞠躬,站在門口,不敢離官差太近,那名少年躲得更嚴實了。

  楊奉道︰「老丈高壽?」

  「承大人問,小老兒今年五十三,風吹日曬的苦命人,長得老相些。」老漢每說一句都要鞠躬點頭。

  「你們是本鄉人士?」

  「是的,大人,祖居於此,從來沒離開過。」

  「此地離函谷關還有多遠?」

  「也就是半日路程。」

  楊奉沉默了一會,又問道︰「這裡的風俗經常騎馬出行嗎?」

  老漢笑道︰「大人說的哪裡話,大人、貴人才能騎馬,我們這樣的人,能騎頭驢就不錯了,平時還是要靠這雙腳走路。」

  「那就奇怪了,此地前往函谷關騎馬才是半日路程,你不騎馬,怎麼知道是半日?」

  老漢的頭點得更頻繁了,「小老兒雖然沒福分騎馬,可也聽人說過路程,大人肯定騎馬,所以小老兒就說是半日,要說走路,天沒亮起床,緊趕慢趕也得天黑以後才能到關口,不過那時候關門已閉,進不去了。」

  楊奉點點頭,目光轉向老漢身邊,「那個黑漢,報上名來。」

  黑大漢一直低著頭,不像老漢那麼恭順,有幾分受迫之意,聽到問話,甕聲甕氣地說︰「回大人,小民名叫張鐵疙瘩。」

  「人如其名,你真跟鐵疙瘩一樣硬嗎?」

  「大人開玩笑,小民胡亂起的名字,哪有鐵硬?」

  「是嗎?聽聞江湖上有一位鐵頭胡三兒,一顆腦袋練得如銅鐵一般,曾經與白馬趙千金比武,一頭撞在大錘上,雙方各退三步,不分勝負,憑此一戰成名。」

  黑大漢不吱聲,老漢賠笑道︰「大人見多識廣,我們這些粗野鄉民,就知道一個鐵疙瘩,沒聽說過鐵頭。」

  「江湖傳言大都不實,趙千金被一陣亂箭射死,胡三兒的鐵頭只怕也是浪得虛名,一刀下去,管教他身首異處。」

  老漢還在訕笑,黑大漢已經忍不住,喝道︰「人家已經看穿了,還裝什麼?上吧!」

  黑大漢話一出口,老漢與少年已經行動,從大漢背後拔出短劍,老漢高高躍起,少年從大漢兩腿中間滾出來,一上一下,分兩路撲向楊奉。

  楊奉椅子上端坐不動,自從離開白馬縣之後,他就在防備著刺客,因此心中絲毫不慌。在他身後,四名隨從同時抬起右臂,亮出一直藏在身後的臂弩,扳機射,兩箭射向空中的老漢,另外兩箭分別攻擊黑大漢和少年。

  楊奉所在屋子的已是驛站裡最大的一間,即使這樣也沒有多少騰挪餘地,箭勢如電,絕難躲避,空中的老漢卻在瞬間又上升一截,跳在了房梁上,地上的少年也突然改變方向,向門口翻滾,躲過弩箭,唯有對面的黑大漢動作稍慢,望著中箭,口中出怒吼,仍然邁步衝向目標。

  四名隨從抽刀在手,一人貼身保護楊奉,三人迎戰,門外也有三名隨從衝進來助戰,更多人則守在外面。

  戰鬥持續的時間不長,黑大漢最先被擊倒,兩柄刀架在脖子上,他不敢動了,畢竟是血肉之軀,比不了銅鐵。

  少年以一敵二,幾招之後被逼到牆角,左支右絀,堅持不了多久。

  只有老漢在房梁上暫時安全,兩名侍衛連跳幾次,都被他擊退。

  楊奉頭也不抬地說︰「一劍仙杜摸天,可惜頭頂有房蓋,你摸不著天了,還想要你孫子的命,就跳下來吧。」

  少年大聲道︰「爺爺,別管我……」

  老漢杜摸天在上方看得清清楚楚,孫子的確不是官差的對手,不由得嘆息一聲,「別傷我孫,我下來就是。」

  兩名侍衛停手,仍然持刀困住少年。

  杜摸天先將短劍擲下,隨後人跳下來,挺身不跪,昂首與楊奉對視,沒有半點鄉農的模樣。

  「鐵頭胡三兒、一劍仙杜摸天,還有一個杜穿雲,怎麼只有你三個?其他人為何沒來?」

  對方連自己孫子的姓名都掌握,杜摸天又是長嘆一聲,「閣下果然不簡單,身居深宮,雖然對我們這些江湖人物了若指掌,我還說趙千金在白馬縣黑白通吃,怎麼會死在一名太監和幾十名士兵手裡,原來……江湖上有敗類給你通風報信。」

  「通風報信?你們又不是密謀,打聽你們的事情倒也不難。江湖好漢,拔刀相助這種事怎麼可能不大肆宣揚一下?趙千金被殺的第二天,四五十名江湖豪客齊聚白馬縣,誓要為他報仇,兩日後,又在臨淄城中聚會,人數已達一百二十多,從午時喝到入夜,再次誓要報仇,地點就選在函谷關附近。可是次日出的時候,只剩下五十多人,其他人都找藉口走了。我說的沒錯吧?」

  杜摸天目瞪口呆,怎麼也料不到,一名欽差,還是一名太監,雖然也會關注江湖中的事情。

  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怒聲道︰「那幫家伙忘恩負義、貪生怕死,只有我們十三人……」

  「少說話!」杜摸天喝道,胡三兒一激靈,急忙閉嘴。

  「才十三人。」楊奉搖搖頭,「你們埋伏在函谷關外,打算偷襲,可是這場大雨壞了事,所以你們三個裝成鄉農過來打探消息。」

  「既然閣下都知道了,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趙千金朋友遍天下,今天你殺了我們,今後還會有人替他報仇。」杜摸天扭頭看了一眼孫子,「也會有人替我們報仇。」

  「當然,我等你們一個月。」楊奉從隨從手中接過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人走茶涼,一個月之後你們就只是一段誇大其辭的傳說,在傳說裡,我是卑鄙無恥之徒,你們是仗義行俠之輩。這大概就是江湖替你們報的仇了。」

  杜摸天越聽越驚,「閣下……到底何方神聖?」

  楊奉沒有回答,外面走進一名隨從,全身濕透,低聲道︰「楊公,那人來了。」

  「確定是他?」楊奉問。

  「屬下親眼所見。」

  楊奉站起身,對杜摸天說︰「這場雨壞了你們的埋伏,也險些壞了我的大事,不過我的運氣比你們的好。你相信江湖中真有人能一手摸天嗎?」

  杜摸天實在聽不懂楊奉在說什麼,「別得意,你還沒進函谷關,更沒回到京城。」

  楊奉邁步向外走去,在門口停下,「留他們一夜,等另外十個過來救人,如果他們真會來的話。」

  楊奉走出房門,立刻有一名隨從撐傘為他擋雨。

  天色微暗,雨已經小多了,院子裡的水積到半尺深,楊奉淌著水,在另一名隨從的指引下前行,身邊再沒有其他保護者。

  驛站迎來一批新客人,全是穿著盔甲的軍官,人數不多,只有二十來名,他們顯然一直在冒雨趕路,全身濕透,雨水順著甲衣向下流淌。

  齊國戰事方平,北方狼煙又起,經常有軍吏前往京城送信,驛丞一點也不意外,正忙著給他們安排房間、照顧馬匹。

  楊奉走到一間房前,數名軍官手握刀柄,冷冷地看著來者,認出這人是名太監,也不肯行禮。

  楊奉抱拳道︰「煩請通稟一聲,中常侍楊奉求見崔太傅。」

  軍官們臉色齊變,一人道︰「這裡沒有……」

  有人從房間裡走出來,示意軍官閉嘴,向楊奉說道︰「楊公別來無恙。」

  果然是太傅崔宏,楊奉提起很久的心終於降回來一些,他不在意江湖豪客的報仇,念念不忘的全是淳于梟和崔宏,現在,他終於及時抓住了其中一個。

  「楊某在此敬侯已久,要對太傅說幾句話,太傅若肯聽,或許你我二人能攜手共回京城,若不肯聽——」

  「怎樣?」

  「楊某願與太傅血濺當場。」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5 23: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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