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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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52188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8 23:59
第四十九章 望氣

  兩人隔桌對面而坐,除了當朝宰相,崔宏還從來沒給過其他臣子如此禮遇,此時的他,不是正一品的太傅,也不是率眾數十萬的大將軍,只是一名冒雨投宿的旅人,身上還在滴著雨水。

  他也不是那個在勤政殿裡小心謹慎、面對太后甚至會顫抖的顧命大臣,目光警醒,一隻手放在桌面上,另一隻手握住腰刀的柄。

  房門緊閉,崔宏的十幾名衛士守在外面,不用擔心有人偷聽。

  雨更小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聲響,偶爾變得急促,那也是屋檐上積攢的雨水傾泄而下。

  「楊公不是在齊國追捕逆賊餘黨嗎?怎麼會來這裡?」崔宏決定聽一聽中常侍要說什麼,卻沒打算接受,更無意說出自己的秘密。

  楊奉盯著崔宏,好像對方只是一名落魄的小官,「還是我來開門見山吧,太傅是什麼時候與淳于梟結識的?」

  崔宏乾笑兩聲,「楊公真會開玩笑,淳于梟乃是蠱惑齊王造反的罪犯,我身為剿滅逆賊的平東大將軍,怎麼會與他結識?」

  楊奉想了一會,「沒錯,戰事一起,太傅不可能再與淳于梟見面,那就是在齊王起事之前了,可那時候淳于梟尚在齊國,應該沒機會來京城。嗯……淳于梟弟子眾多,不知是哪一位得到了太傅的賞識?」

  崔宏沉下臉,「楊公仗誰的勢,特意前來污蔑於我?崔某不才,卻也知道潔身自愛。」

  楊奉拱手,「太傅息怒,在下只是胡亂猜想,可在下無論如何要勸太傅幾句︰望氣之事不可信,淳于梟與他的弟子們妖言惑眾,所圖極大,齊王已倒,太傅一著不慎就將是下一個。」

  「嘿,楊常侍打定主意要將我說成逆賊同伙了?也好,咱們一塊進京,在太后面前說個明白。」

  楊奉微微一笑,「太后面前?太傅不會是奉旨回京吧?」

  堂堂太傅,剛剛平定一場叛亂,本應在北方屯兵,卻只帶少量衛兵回京,沒有旗鼓儀仗,入住驛站時也不報出真實姓名,當然不會是奉旨回京,崔宏冷冷地盯著楊奉,開始認真考慮「血濺當場」的後果,門外全是他的人,他本人也有兵器在身……

  楊奉猜到了太傅的心事,掀開一邊衣領,露出裡面的甲衣,表明自己做好了準備,濺出的鮮血絕不會只是他一個人的。

  門外就是太傅的衛兵,更遠一些卻都是楊奉的隨從,數量還要更多一些,一旦僵持,崔宏佔不到便宜,於是他笑了,「楊公智勇雙全,可敬可佩。好吧,假設我與淳于梟相識,假設我是私自回京,楊公想對我說什麼?」

  「我要讓太傅看幾份供狀。」

  「供狀?」

  門外響起衛兵的呵斥聲,楊奉道︰「是我的人,將供狀送來了。」

  崔宏猶豫了一會,大聲道︰「讓他進來!」

  門開了,楊奉的一名隨從捧著木匣走進來,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名衛兵,隨從將木匣放在桌上,向太傅和中常侍行禮,躬身退出,衛兵沒有馬上離開,等楊奉打開木匣,露出裡面的一厚摞紙張時,兩人才在崔宏的暗示下轉身走出房間,將門關上。

  楊奉拿出第一份供狀,在桌上緩緩推給崔宏,「我與右巡御史申大人遍巡關東諸侯,申大人宣諭聖旨,我負責查找叛亂的跡象。這是臨江王府中數人的供狀,眾妙三十一年前後,一位名叫方子聖的望氣者曾是臨江恭王的座上賓,恭王早薨,方子聖無功而退。」

  「眾妙三十一年?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嗯。」楊奉又拿出一份供狀,「眾妙三十四年,濟陽哀王請來一位望氣者,名叫林乾風,一年後,濟陽哀王反相敗露,武帝開恩,只是削縣,哀王從此謹慎守國,終身無反心,林乾風則就此消失,他的名字再沒有出現過。」

  楊奉拿出一份又一份供狀,按時間排序,都是各諸侯國曾經接待某位望氣者的供狀,每一份都堆到太傅面前,崔宏一份也沒看,目光一直盯著楊奉,突然按住一份剛被推過來的供狀,說︰「眾妙四十年,渤海王和九江王同時出現了望氣者。」

  「我猜測,從那時起,這位望氣者的弟子開始增多,有些地方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

  最後一份供狀來自齊王的手下,望氣者淳于梟於眾妙四十一年,也就是武帝駕崩的那一年出現在齊王府,四年之後,齊王起兵造反。

  「楊公離京才一兩個月吧,就能收集到這麼多的供狀?從南到北的諸侯王幾乎一個沒落。」

  「太傅如果還記得的話,桓帝登基的頭一個月,曾頒旨要求各地清查本鄉豪傑的動向。」

  崔宏點頭,他當然記得,但這不是什麼大事,幾乎每一位皇帝都曾經頒布過類似的旨意,無非殺掉一些人,遷徙一些人,以儆效尤,令地方豪傑無法形成牢固的勢力,僅此而已。

  「那是我給桓帝出的主意,可我弄錯了目標,直到淳于梟蠱惑齊王的形狀暴露之後,我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原來有問題的不是豪傑,而是江湖術士。於是請太后降旨,要求各諸侯國官吏只問一件事,是否曾有望氣者成為王府貴客。」

  「望氣者到處都有,京城裡也有,數量更多,這能說明什麼?」

  楊奉笑了笑,指著太傅面前的供狀,「太傅可以看一看,至少四位諸侯王接待的望氣者相貌出奇地一致,『身高八尺,鬚皆白,方臉,左眉中有一紅痣』,太傅覺得眼熟嗎?」

  崔宏沉默片刻,「不管這些望氣者是不是一個人,意圖是什麼呢?勸說諸侯王造反,得些賞賜嗎?」

  楊奉搖頭,「望氣者的意圖不是賞賜,更不是輔佐某人稱帝,而是天下大亂,越亂越好。」

  崔宏再度沉默。

  楊奉繼續道︰「亂世出英雄,唯有天下大亂,才有改朝換姓的可能。崔太傅,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大楚若亂,崔氏必亡。」

  崔宏終於開口,「我認識的望氣者名叫步蘅如,四十一歲,頭還很黑。」

  楊奉道︰「人雖不同,話卻相似,無非某地有天子氣,被黑氣所圍繞,起伏不定,若能當機立斷,並得貴人相助,天子氣必定衝天而起,若是猶豫不決,天子氣將被壓制,再無出頭之日。」

  崔宏睜大眼珠,顯露出明顯的驚訝,「你……」

  「根本沒有什麼天子氣,當今陛下居於陋巷之時,可有人看出天子氣?」楊奉站起身,厲聲道︰「東海王更沒有天子氣,太傅若不及時醒悟,東海王必死無疑,崔家毀於你手!」

  崔宏一驚,也站起來,低頭看去,木匣底部居然橫著一柄出鞘匕首,寒光閃耀,不由得又是一驚。

  「以防萬一。」楊奉平淡地說,將桌上的供狀放回匣內,蓋住匕首。

  「我該怎麼做?」崔宏問道。

  「太傅可以調轉方向,立刻返回北地,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京城的事情交給我處理,有太傅在外領兵,東海王和崔家都不會有事。或者太傅也可以與我一道返京,將隱藏的逆賊一網打盡,建立奇功一件。」

  崔宏想了一會,臉色稍顯蒼白,「京城之事已如箭在弦上,非得我親自回去才能阻止,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太傅將行事之權交給那個步蘅如了?」

  崔宏點點頭,開始後悔了,「不只是步蘅如,還有羅煥章,是他將望氣者介紹進府的,我很相信他。」

  「羅煥章。」楊奉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雙眼微微眯起,沒有多說什麼,側耳聽了聽,「雨已經停了,請太傅即刻上路,與我一道盡快返京。」

  崔宏突然一把抓住楊奉的胳膊,「楊公不會到了京城就翻臉吧?」

  「從現在起,我留在太傅身邊,抓到望氣者之後,是殺是留全由太傅做主,事後就說是我將太傅召回京城的,其它事情由我向太后解釋,東海王不會受到牽連,只是他還不能當皇帝。」

  崔宏終於下定決心,他悄悄返回京城本是為了將外甥推上帝位,現在卻要阻止這一切,「好,這就出發。」

  楊奉在後,崔宏在前,向外面走去,幾步之後崔宏停下,轉身道︰「步蘅如、淳于梟或許是騙子,但望氣不是,真的有人望氣很準,當今陛下……」

  崔宏沒再說下去,推門而出。

  楊奉可不相信這些鬼話,他只相信一條道理︰事在人為。

  雨已經停了,地面上的積水還不少,可是急著趕路的人不在乎這些,崔宏和楊奉分別命令自己的手下備馬上路,崔宏的馬已經倦極,楊奉分出幾匹,又從驛站征用數驅,總算夠用。

  驛丞極為驚訝,剛剛入夜不久,趕到函谷關正值半夜,叫不開關門,但他沒有多問,他不認識太傅,卻知道楊奉是宮裡的太監,或許有辦法半夜通行。

  楊奉遵守承諾,一直留在崔宏身邊,期間只是將木匣交給一名隨從,隨從接匣之後問道︰「那三個人如何處置?」

  杜摸天、杜穿雲和鐵頭胡三兒都被五花大綁,站在不遠處的廊下,身後立著三名持刀隨從,只需一聲命令,就要揮刀殺人。

  楊奉衝著三名俘虜大聲說︰「此去函谷關半日路程,若是真有同伴敢來搭救,我放你們一馬,若是沒有,就怪你們自己瞎眼,與其苟活於世,不如今夜就做刀下之鬼。」

  杜摸天等三人吃了一驚,崔宏不認得這三人,更覺古怪,打量楊奉,越弄不清這名太監的底細了。

  楊奉上馬,表面鎮定,其實已是心急如焚,羅煥章乃是帝師,有資格進宮,這意味著京城的形勢比他預想得還要危險,年輕的皇帝能度過此關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6 00:00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6-19 00:06
第五十章 軟禁

  函谷關的暴雨沒有漫延到京城,皇宮裡的韓孺子也暫時將楊奉忘在腦後,他不能只是等待,必須做得什麼挽救自己和母親的性命。

  真正的鬥爭生在上官氏和崔氏之間,可是無論哪一方勝利,傀儡皇帝都會是犧牲品,崔家固然要改立東海王為帝,太后也想盡快換上年幼的新傀儡,思來想去,韓孺子現自己實在沒什麼選擇,必須去見太后,將事情說清楚,唯有如此,才能緩解即將到來的大難。

  說來可笑,韓孺子每天早晨去慈順宮裡拜見太后,上午還常常在勤政殿裡與太后共同聽政,可兩人中間總是隔著人牆與屋壁,見面次數寥寥無幾。

  仔細想來,韓孺子覺得太后有意不見自己,如果皇太妃的話還有幾分可信的話,從他還沒出生的時候起,就已經受到當時的東海王王妃的嫉恨。

  在秋信宮睡了一夜,次日凌晨,韓孺子輕輕推醒皇后。

  他無需再遵守向東海王做出的承諾,可以觸碰皇后了,但也僅此而已,兩人都沒有別的想法,聊到半夜沉沉睡去。

  皇后睡眼惺忪,一時間忘了身處皇宮,還以為是在家裡,含糊地說︰「娘,讓我再睡會……」躺了一會她才反應過來,急忙睜開雙眼,臉都紅了,好在屋子裡還很暗,遮掩了她的大部分羞怯,「陛下……醒啦。」

  嚴格來說,這是兩人第一次同床,之前韓孺子都是睡椅榻,早晨才上床躺一會。

  「你從前也跟母親同睡嗎?」韓孺子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那都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恍惚間,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

  「不是,陪我的是是乳娘,母親……很忙,我們兄弟姐妹也多。」

  「哦。」韓孺子臉色微紅,「我也不是……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見到太后嗎?」

  「當然,陛下待會不就要與我一塊去拜見太后嗎?」

  「我是說面對面的見面,能說話的那種。」

  「嗯——自從進宮以後,我倒是見過太后幾次,說過一會話,但是不多,每次都是太后派人召我過去。」

  「下次太后再召見你的時候,你能替我傳句話嗎?」

  「可以,說什麼?」皇后知道的事情不多,只是隱隱猜到皇帝處於危險之中,而她的職責就是盡一切可能幫忙。

  「我想見太后,告訴她一些真相。」

  「好。」皇后答應得有些勉強,倒不是不願意,而是迷惑,她慢慢坐起來,被子擋在身前,「陛下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了嗎?如果是崔家……」

  一想到真要與自家人決裂,皇后又有點猶豫了。

  經過昨夜的交談,韓孺子已經完全相信皇后,但他不想說實話,因為他的實話過於冰冷,都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劍,會傷到無辜者,只有那些已經全副武裝做好戰鬥準備的人,比如太后,才能承受得住。

  「真是抱歉,許多事情我還不能說,因為……那都是我一個人的猜想,很可能大錯特錯,只有太后才能查明真相。」

  「陛下不用多說,我明白。只要再受到太后的召見,我一定將話傳到。」皇后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難。

  「謝謝。」韓孺子由衷地說,現在的他真心感謝每一個能幫助他的人。

  皇后的臉又有點紅,輕聲道︰「陛下對我不用這麼客氣。」

  房門外傳來響亮的聲音︰「天子聖德,始於東方。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勤於天下,德被四方……」

  「進來吧。」韓孺子喊道,只有這樣才能讓外面的聲音停止,然後小聲對皇后說︰「我真想見見這個人,他的嗓門大得……不像太監。」

  皇后縮肩笑了一聲,進宮多日,她終於覺得自己像是皇帝的妻子。

  一塊去慈順宮拜見太后的時候,韓孺子一度有過直接衝進房間去見太后的想法,但是沒付諸實施,他身邊有左吉等太監環繞,房門口站立著皇太妃和一群女官,他的舉動只會被視為瘋狂,甚至是對太后的仇視。

  韓孺子規規矩矩地執行整個儀式。

  皇后被送回秋信宮,韓孺子正要前往凌雲閣,左吉攔在前方,伸手指著另一個方向,「陛下,請這邊走。」

  太后的這一輪教訓還沒有結束,韓孺子不得不承認,皇太妃和羅煥章這一招實在巧妙,現在的他根本得不到太后的信任,就算見面,說出的真相也很可能不被當真。

  走出沒多遠,韓孺子現自己被帶往的不是皇帝的泰安宮,而是皇太妃的慈寧宮。

  他又被軟禁了,而且是被軟禁在皇太妃的宮裡。

  在慈寧宮後院,左吉輕輕撫摸嘴角的傷疤,對皇帝說︰「陛下在這裡好好休息,養精蓄銳。皇后年幼,佟青娥木訥無趣,我會選派更好的人來教陛下夫妻之道,這回陛下不會再推三阻四了吧。唉,陛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溫柔鄉裡走一遭,可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夢想。」

  「也是你的夢想嗎?」韓孺子問,別的太監和宮女沒有跟進來,他用不著時刻裝出順從的模樣。

  左吉臉色一沉,手指停在傷疤上,「我不是男人,我的夢想跟陛下不一樣。陛下好像還沒有接受教訓啊,難道王美人……」

  「我接受教訓了。」韓孺子說。

  左吉滿意地哼了一聲,轉身要走,韓孺子突然說︰「你不想知道是誰告訴我仙音閣的事嗎?」

  左吉慢慢轉回身,擠出一絲帶著痛楚的微笑,「這才像話,其實我不是陛下的敵人,跟我作對有什麼好處呢?告訴我吧。」

  韓孺子緊閉雙唇,直直地盯著左吉。

  左吉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漸漸地惱羞成怒,上前兩步,低聲道︰「夠了,別以為我稱你『陛下』就真當你是皇帝,你連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件擺設,我想收拾就收拾。」

  韓孺子回視左吉,倒想看看自己這件「擺設」是不是真的毫無威懾力。

  左吉沒有動手,反而退後了,目光的中凶意也漸漸消失,嘴裡哼了兩聲,表現出的只是虛張聲勢。

  韓孺子直到這時才開口,「我已經告訴你答案,是你自己沒有醒悟。」

  左吉一愣,「答案?你什麼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一點什麼,緊張地東張西望,好像屋子裡還藏著外人,「你是說……這不可能……不對,很可能,她嫉妒我奪走了太后的專寵,她的目光……」

  左吉停止自言自語,狠狠地剜了皇帝一眼,轉身出去。

  這名太監會不會報復皇太妃、怎樣報復,韓孺子都猜不出來,他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已經安排好的計劃中,他都是最倒霉的那一個,既然如此,就讓各方的計劃更多、更亂一些吧。

  對於皇太妃來說,一切順利,傍晚時分她過來一趟,檢查屋子裡的情況,臨走時說︰「陛下也算是重回故地,住得還習慣吧?」

  「非常好,謝謝皇太妃的照顧,以後還要給你添麻煩了。」韓孺子恭順地說,臉上的神情在告訴皇太妃︰朕的一切都要拜托您了。

  皇太妃嫣然一笑,「陛下安心休息。」

  韓孺子目送皇太妃離去,感到一陣陣毛骨悚然,同時還有一點幸災樂禍,真想早點知道左吉與皇太妃之鬥的結果。

  宮女進來收拾屋子,服侍皇帝入寢,韓孺子以為自己失去了張有才和佟青娥,遺憾不已,結果上床熄燈之後,侍者退出,那兩人又進來了。

  韓孺子一開始不知道,直到其中一人摸到床邊,顫聲叫「陛下」,他立刻在床上坐起來,「佟青娥……你沒事吧,張有才呢?」

  小太監的聲音在門口傳來,有意壓低聲音,「我在這兒,陛下,聽聽外間有沒有人。」

  這兩人都很謹慎小心,韓孺子更加放心,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們,「左吉找你們麻煩了?」

  佟青娥驚魂未定,聲音一直在顫,「他派人把我們關起來,說是晚上才來收拾我們,結果剛才只是問了幾句話,又讓人把我們送來慈寧宮,我還以為……」

  她說不下去了,門口的張有才小聲補充︰「還以為我們再也見不著陛下了,陛下,又是您想辦法救了我們吧?」

  這話不能算錯,可韓孺子挑撥左吉和皇太妃關係的時候,沒想到救人,他那時根本不知道這兩人被抓,也沒有特別關注他們的去向,心中稍感愧疚,嘴上說的卻是︰「嗯,我將左吉的怒氣轉到別人身上,此人罪有應得。」

  床前的佟青娥和門口的張有才同時哦了一聲,這跟他們預料得一樣,在別人眼裡,這仍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在他們心中,皇帝的形象卻越來越高大。

  韓孺子正需要他們的這股感激與敬畏之情,問道︰「你們說過宮裡的奴婢自有渠道,我想詳細了解一下。」

  張有才不知什麼時候也走到了床邊,說︰「陛下是要來一場宮變嗎?」

  小太監的膽子之大有時候會讓皇帝也吃一驚,可孺子沒有這麼大的野心,更不覺得宮變能成功,笑道︰「還不至於。」

  張有才卻不放棄,又道︰「陛下還記得裘繼祖和沈三華嗎?」

  韓孺子更吃驚了,「記得,他們是刺客。」

  「裘繼祖的確是刺客,沈三華不是,我們這些人心裡對此都很清楚,而且都想為他報仇,只有陛下能幫我們,我們也願意為陛下效命。」

  韓孺子大驚,「你們……是什麼人?」

  「太監和宮女也得活著,陛下,我們是一群苦命人。」張有才說。

  小太監的話說得太順,韓孺子不由得懷疑這些話是別人教給他的。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6 00:03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49
孺子帝第五十一章 苦命人

  齊王兵敗,受到牽連的人每天都在增加,齊國當其衝,被抓捕的人最多,皇宮也是重災區,而且受影響最早,皇帝遇刺當夜就有數百人入獄,嚴刑拷問之下,他們吐出更多人名,幾個月之後,入獄者已達一千三四百人,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被放出來。

  誰也不知道這次清洗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更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入獄者。

  「一開始大家還覺得正常,畢竟刺客在皇宮裡躲了好幾年,的確應該徹底查一下,可現在大家不這麼想了,都覺得……都覺得……」張有才膽子雖大,也有他不敢說的話。

  「覺得太后別有用心嗎?」韓孺子替他說下去。

  「嗯,皇宮裡的外人越來越多,像左吉,快要隻手遮天了,可他只是慈順宮裡的一名普通太監而已,連中常侍都不是。」張有才憤慨地說,他最恨的人不是太后,而是左吉。

  「景耀是宮中老人,地位好像還很穩固。」韓孺子經常能看到景耀在勤政殿裡一本正經地加蓋寶璽,覺得他很受太后的信任。

  「因為他抓的人最多啊。」張有才的聲音有點大,急忙閉嘴,聽了一會才接著道︰「景耀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拚命在宮裡抓人,連跟隨他多年的親信也不放過,他說『是奸是忠,只有進一兩次牢獄才知道』,可他自己一次也不進。」

  韓孺子轉向佟青娥的大致位置,「刺客是太監,宮女也受牽連嗎?」

  「啊?」佟青娥驚恐地抽泣了一聲,「宮裡不分太監還是宮女,只要曾經跟裘繼祖、沈三華有過交往,哪怕只是說過幾句話,都會被抓起來審問,我和張有才也不知能服侍陛下多久,聽說……」

  「儘管說,我不是太后。」韓孺子鼓勵道。

  「聽說太后要從外面的宮館苑林裡調用太監和宮女,說他們不會有壞心,我們這些舊人以後都要被攆出皇宮,去偏遠的地方守墓,還有一些人要為思帝殉葬。」佟青娥越說越膽怯,聲音低到如同蚊鳴。

  皇宮的生活雖然不怎麼優越,可是沒人願意離開,殉葬是真死人,守墓則是活死人,就算被調到外地的宮館苑林,也跟普通人遭到配差不多,再難有出頭之日。

  韓孺子覺得太后不至於將皇宮裡的人都調換一遍,這很可能是太監與宮女們受到驚嚇之後的訛言,可這種情緒對他來說沒有壞處,他又對張有才道︰「說說你們這些『苦命人』是怎麼回事吧。」

  黑暗中只聽張有才深吸一口氣,「本來我們都過誓,永遠不對外人——陛下恕罪,我說的外人是指……」

  「我明白,你繼續說吧。」韓孺子能理解,在宮裡皇帝與後妃是主人,也是奴婢眼中的「外人」。

  「請陛下不要誤解,我們不是什麼組織,連名稱都沒有,更沒有野心,就是一群人互相幫助,分享食物、得病的時候有人照顧、有要緊事傳遞個消息什麼的,有時候也會湊錢讓某人孝敬上司,誰要是因此陞官,記得從前的朋友就行,我們有一句話——一朝富貴勿忘舊知。」

  「『一朝富貴勿忘舊知。』」韓孺子念叨一遍,隱約記得某位老先生說過類似的話。

  佟青娥低聲道︰「張有才,你還真是什麼都說,也不怕陛下笑話。」

  韓孺子正色道︰「怎麼會笑話,這也是我想對你們說的,『一朝富貴勿忘舊知』,你們就是我的舊知之人。」

  張有才和佟青娥在床下磕頭,韓孺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沈三華招供說,刺客裘繼祖曾經向他行賄,裘繼祖也是你們的人?」

  「不不,裘繼祖不是。」佟青娥急忙否認,「沈三華才是,裘繼祖一進宮的時候就比較有錢,和我們這些苦命人不是一路。沈三華是我們湊錢抬上去的人之一,他沒忘記我們這些舊日的朋友,平時很照顧我們,可他現在被關在牢裡,聽說每天都遭到拷打。`」

  「你們擔心沈三華堅持不住,會將你們這些苦命人招供出來?」

  床下的兩人再次磕頭,這正是他們最擔心的事情,佟青娥本來比較謹慎,可張有才將大部分事情都說了,她也不再藏私,「除了湊錢孝敬上司,我們真的什麼都沒做過,彼此經常告誡,千萬不要惹事生非,就算誰受了委屈,我們也只是過去安慰一下,從來不會幫著報仇。可這裡是皇宮,上司太監大都有靠山,跟我們不是一路人,至於太后……」

  佟青娥還是不敢說下去,張有才道︰「太后根本不瞭解我們這些人的苦楚,一旦聽說我們的事情,肯定大怒,把我們當成刺客同黨,可我們真的不是。」

  這群太監和宮女也是走投無路,否則的話不會求到傀儡皇帝這裡。

  韓孺子問道︰「你們……就應該叫做『苦命人』。」

  張有才年紀雖小,反應卻快,立刻磕頭道︰「謝陛下賜名。」

  韓孺子笑了笑,他根本不在乎宮裡的奴婢暗藏組織,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你們這些苦命人有多少?」

  「大概……四五十人吧,這都是知根底的人,加上朋友的朋友,數量就更多了,怎麼也有四五百。」張有才答道。

  「你這麼小就『知根底』了?」韓孺子笑道,張有才跟他年紀相仿,怎麼看都不像是「大人物」。

  「其實我不是,我只算『朋友的朋友』,直到今天……」

  「我是。」佟青娥說,到了這種時候,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

  「你是?我還以為你跟我一樣也是今天才聽說的。」張有才先嚇了一跳。

  「我是,當初左吉選宮女傳授……夫妻之道的時候,大家湊錢孝敬一名管事太監,將我推薦給左吉,本以為立功之後能討好左吉,可陛下不近女色,左吉指責我無能,我反而將他得罪了。」

  韓孺子啞然,連跟皇帝上床這種事都要靠行賄得來,真不知道是該為此驕傲還是悲哀,「四五十人,應該夠了,你們當中有誰會武功嗎?」

  「沒有,但是我們當中有幾個人跟侍衛關係不錯。」佟青娥說。

  「朋友的朋友不要,只要你們這些人。」韓孺子不想擴大範圍。

  「陛下要我們做什麼?」張有才十分興奮,他今天才被朋友拉進「苦命人」的核心圈,就已經想著要做大事了,「我們不怕死,什麼都敢做。」

  韓孺子笑了笑,他可不敢動用一批「苦命人」搞宮變,那不僅會害了他們,也會害了他自己,「還是活著比較好,我不想死,也不會讓你們去死,嗯……」他腦子裡逐漸生出一個想法,「某一天,這一天可能很快就會到來,我會需要你們的幫助,不是宮變,不是打仗,就是跟我去一個地方,在那裡,我要重新登基,做一名真皇帝,到時候——『一朝富貴勿忘舊知』。」

  兩人再次磕頭。

  「咱們應該約定一個暗號,只要有人對你們說出暗號,你們就立刻找人,前去與我匯合。」韓孺子儘量將計畫制定得穩妥一些。

  「『苦命人』就很好。」佟青娥說。

  「好,就是它了,向你們傳遞暗號的人可能不是我,你們相信就是。」

  皇帝居然還有其他可用之人,這讓佟青娥和張有才更高興了,不停地磕頭,韓孺子勸止道︰「就這樣吧,記住,我將要你們做的事情有點危險,但是不會殺人,我在皇宮裡不想殺任何人,明白嗎?」

  「明白。」兩人同聲道,張有才畢竟小,有點沉不住氣,說道︰「陛下一定要快啊,我們每天都膽顫心驚,沈三華一鬆口,我們可就……沒辦法給陛下做事啦。」

  「嗯,我會盡快。」韓孺子保證不了時間,事情不由他決定,他得等待時機,等皇太妃和羅煥章實施他們的計畫。

  太傅崔宏肯定會暗中潛回京城,他一到,羅煥章就會拿出兩道聖旨,分別免去南軍大司馬和皇宮中郎將的官職,轉而交給崔家人擔任,皇太妃和東海王則在宮內與其裡應外合。

  韓孺子現自己還有一線機會︰羅煥章手裡的聖旨是他寫的,崔家起事肯定也要打著他的旗號,他只要在起事當天躲過皇太妃和東海王的謀害,及時出現在大臣們面前,一切就還是他的,崔家絕不敢當眾弒君,至於以後怎麼對付崔家,先不考慮。

  問題是他還不知道皇太妃和東海王會採取什麼手段。

  韓孺子不急著見太后了,而是迫切希望另一個人的到來——孟娥才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人,他有一個計畫,只有孟娥能幫助實現。

  「去睡吧。」韓孺子說,心裡不再空落落地沒底。

  上半夜,寢宮裡的三人都沒怎麼睡著,張有才興奮得翻來覆去,佟青娥滿懷心事,韓孺子總在側耳傾聽,盼著孟娥出現。

  因此,當後半夜突然間地動屋搖、轟轟作響的時候,他們一下子全都坐了起來,一點睏意也沒有了。

  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京師地震,當時,誰也沒料到它的影響會如此之大。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6 00:06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1
孺子帝 第五十二章 地動

  功成元年七月初三丑時三刻左右,京師地震,壞城毀屋,吏民死傷數千,餘震持續到天亮才完全終止。在大楚一百二十餘年的國史中,這算不上特別嚴重的地震,只值得在史書寫上一兩行。

  作為當事者,京城以及方圓幾百里的眾多凡人,在地震時所受的驚嚇可不是一兩行字所能形容的。

  楊奉手持皇帝諭旨和兵部通關文書,連夜經過函谷關,順便更換了馬匹,幾乎沒怎麼休息就再次上路,身背加急文書的驛卒,其奔命程度也不過如此。

  過關十餘里之後,楊奉勒住韁繩,調轉馬頭,後面跟上來的隨從將三名五花大綁的俘虜扔在地上。

  崔宏和他的衛兵也停下,冷眼旁觀。

  楊奉大聲道︰「江湖義氣沒來搭救,看來你們注定命喪於此。」

  夜空如洗,群星閃爍,杜摸天爺孫二人雖然被綁,仍能挺身而起,鐵頭胡三兒身上有傷,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既然落入你手,要殺要剮我杜摸天沒什麼可說的,你早有準備,朋友們沒來,我心裡倒踏實了。穿雲,你害怕嗎?」

  「不怕!」少年乾脆利落地吐出兩個字,腰桿挺得筆直,離楊奉有點遠,看不清楚,所以他扭頭怒視剛才將他扔下馬的騎士。

  「嘿……」楊奉剛剛冷笑一聲,杜摸天緊接著大喝一聲︰「乖孫!沒讓爺爺丟臉。」

  楊奉不討嘴頭便宜,對自己的隨從命令道︰「送他們上路。」

  三名隨從跳下馬,拔出腰刀,大步直奔俘虜而去。

  鐵頭胡三兒奮力掙扎,嘴裡罵罵咧咧,少年杜穿雲靠近爺爺,說︰「爺爺,你做得可不對。」

  「臭小子,死到臨頭還挑我的錯,我哪做得不對?」

  「在驛站裡,你就該衝破房頂自己逃走,回頭再給我報仇。」

  「哈哈,沒辦法,爺爺老了,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寧可跟你一塊死。」

  「那你先投胎,下輩子我還當你孫子。`」

  「好,一言為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無怯意,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嚷道︰「那我呢?下輩子當爹嗎?」

  「呸,你下輩當匹大黑馬,馱著我們爺孫闖江湖吧。」杜穿雲人小嘴快,一點虧不吃。

  三名隨從已經走到俘虜身後,腰刀高高舉起,只等中常侍一聲令下。

  地震就是這時候生的。

  楊奉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他猶豫一會,是覺得這三人頗有可取之處,值得拉攏一下,可是時間緊迫,他已經決定要殺掉三人,未等到開口,突然間,地動山搖。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更吃驚的是那些馬,紛紛暴起嘶鳴,掀翻了十幾名騎士,縱蹄狂奔,剩下的人拼盡全力才穩住坐騎。

  楊奉和崔宏都被掀落在地,楊奉的數名隨從跑過來要幫忙,崔宏的衛兵拔刀阻攔,正是天災未平,人禍又起。

  楊奉自己爬起來,大聲道︰「別動手,先弄清是怎麼回事。」

  事實再清楚不過,地面第二次震動,又有幾匹馬受驚逃跑,崔宏的一名衛兵沒來得及將腳抽出馬鐙,被拖著前行,一路慘叫。

  沒人在意他,所有人都被嚇壞了。

  崔宏在衛兵的攙扶下站起身,驚恐地望向兩邊聳立的群山,突然大聲喊道︰「望氣!望氣太準了!步蘅如說過,天子氣若是上不達天,必然驚動下界!」

  「地動而已。」楊奉拍拍身上的塵土,「如果每次地動都是因為天子氣不得志,那天子也太多了一些。」

  「你不懂!」崔宏平時很能沉得住氣,這時卻像瘋了一樣,推開衛兵,衝到楊奉面前,「有人曾經預言地動嗎?步蘅如做到了!」

  楊奉皺起眉頭,「崔太傅,請冷靜一下,就算望氣者真的預言了什麼,也說明東海王不該當皇帝。」

  崔宏一愣,的確,步蘅如說的是天子氣上不達天,才會驚動下界。  `

  楊奉大步走到三名俘虜面前。

  鐵頭胡三兒還躺在地上,不敢吱聲,杜氏爺孫臉色白,顯然受驚不少,杜穿雲年輕氣盛,對著太監狠狠地啐了一口,一口痰正吐在楊奉胸口上。

  楊奉從袖子裡掏出巾帕擦掉髒物,問道︰「想死想活?」

  杜穿雲還想再啐一口,聽到這句話,骨碌一聲嚥了下去,扭頭看向爺爺。

  杜摸天愣了一會,「此話怎講?」

  「這場地動或許真的預示著什麼,但是與天子無關,沒準應在你們幾個人身上。」

  「我們?」杜摸天一臉茫然,江湖人都很驕傲,可是還沒驕傲到自以為能感天動地的程度。

  「我給你們一次機會,你們想為趙千金報仇,無非是受過他的恩惠,覺得他是一位豪俠。」

  「扶危濟困,趙千金就是一位大俠。」杜穿雲搶著說。

  「好,如果你們肯老老實實,我帶你們去京城,讓你們看看趙千金所窩藏的望氣者都是些什麼人。見過之後你們還想為他報仇,行,找人去吧,我在京城等著。」

  躺在地上的鐵頭胡三兒還沒服氣,「放開我,現在就比個……」

  杜摸天狠狠地踢了一腳,盯著太監說︰「你不殺我們了?」

  「這次不殺,但你們得老實跟我去京城,一路上不得再生異心,見過那些望氣者之後,想怎樣隨你們自己決定。」楊奉頓了頓,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高山,腳下的地又有震動,不如前兩次激烈,包括三名江湖客在內,大多數人都變了臉色,只有他面不改色,「總得給地動一點尊重。」

  杜摸天心裡的傲氣沒了,面露沉思也只是做做樣子,「好,我們跟你去京城。」

  「鬆綁。」說罷,楊奉轉身又走到崔宏身前,「回函谷關,徵用馬匹,明天天黑之前怎麼也能趕到京城。」

  「這場地動……」崔宏還沒緩過勁兒來。

  「東海王若是真有神助,你更不用擔心了。」楊奉不願爭論,走到路邊向西遙望,只見群山綿延,不見京城煙雲,心裡越來越擔心皇帝能否挺過這一關,按慣例,皇帝要為災異負責,對前代皇帝來說這只是象徵性的自責,對一名傀儡皇帝來說,卻可能受到真正的懲罰。

  四五百里以外,京城近郊才是地震中心,慘狀一片,可皇宮還是最受關注的地方。

  慈寧宮裡,各懷心事的皇帝和兩名貼身侍者同時坐了起來,惶恐不知所措,地動停止之後,張有才顫聲道︰「這是老天在幫陛下嗎?」

  佟青娥的想法正好相反,「這是老天在警告咱們,因為咱們密謀以下犯上!」

  「陛下就是最高的『上』。」張有才不服氣地說。

  第二次地震,兩人嚇得俯身趴下,再不敢開口。

  韓孺子本來有點相信天人感應,太監和宮女的話卻讓他覺得事情不那麼可靠︰地震到底為誰而呢?皇帝,還是太后?若是按照老先生們所進,帝王無德、女主專權、外戚僭越、臣子悖逆等等行為都可能導致天譴。

  以目前的狀況來說,韓孺子並不覺得自己要為地震負責。

  這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二次地動不久,房門被撞開,一大群太監、宮女衝進來,嘴裡高呼「陛下」,混亂中,張有才被踩了幾腳,還被斥責了幾句,因為他和佟青娥居然沒撲上去以身護駕,實在是極大的失職。

  韓孺子是被眾人架出去的,無論他怎麼叫喊自己沒事,甚至擺出皇帝的架勢也沒用,他就像是著火的老房子裡最珍貴的寶物,被人裹挾而出。

  皇太妃站在前院,慌亂間仍穿得整整齊齊,只是頭有些散亂,臉色也不正常,看到皇帝之後她鬆了口氣,「陛下沒事就好。」

  不久之後,東海王也被送來了,他一直住在慈寧宮後院,與皇帝離得很近,可是只有「救」出皇帝之後,才有人想到他。

  東海王很不滿,站在韓孺子身邊撞了他一下,低聲道︰「你這個皇帝當得不怎麼樣啊,瞧,連老天都給惹怒了,降災教訓你呢。」

  若是再年長幾歲,韓孺子或許還能保持冷靜,現在的他卻覺得箭在弦上,說什麼並不重要,於是低聲回道︰「沒準教訓的是你,還有皇太妃。」

  皇太妃就站在皇帝身邊,但是忙著指揮眾人,沒有聽到他的話,東海王先是一愣,隨後臉色驟變,張開嘴想說什麼,馬上又閉上了,過了一會,他聳聳肩,「無論你猜出什麼,都不重要了,這場地動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別急,天就要亮了。」

  地面又動了一次,幅度不嚴重,太監和宮女們卻全都一擁而上,保護三位主人,韓孺子心中也跟著一震,東海王和皇太妃就要展開行動了,難道太傅崔宏已經回京?

  韓孺子向人群望去,張有才和佟青娥不知被擠到哪去了。

  數名太監匆匆趕來,帶頭者來不及跪拜請安,大聲道︰「太后有旨,即刻將陛下和東海王帶至慈寧宮。」

  「稟告太后,陛下更衣之後立刻就去。」皇太妃答道,那幾名太監離開了,皇太妃卻只是張望,沒有叫人給皇帝和東海王換衣裳。

  太后此時還相信皇太妃,沒有任何疑心。

  韓孺子終於找到了佟青娥,她被擠在最外圍,正一臉焦急地尋找漏洞,韓孺子只能偶爾看到她,根本沒機會說話。

  天邊泛白,餘震仍有,幅度越來越小,太后第二次派人來催,皇太妃仍然只是口頭答應。

  又一隊太監走進慈寧宮,二三十人,不客氣地推開庭院裡的太監與宮女,直奔皇太妃而來,眾人初時不解而憤怒,待回頭看到皇太妃的神情,沒人敢反抗了。

  皇太妃如釋重負。

  帶頭的太監四十歲左右,相貌清 ,若不是下巴光光,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度,他向皇太妃下跪,然後起身道︰「臣步蘅如奉命救駕。」

  「出去慈順宮。」皇太妃說。

  韓孺子不知道步蘅如是誰,可他心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努力尋找佟青娥和張有才,卻被東海王推了一把,「走吧,陛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13:19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2
孺子帝 第五十三章 慈順宮囚徒

  皇宮裡一大批太監和宮女入獄,不得不從外面調補人手,步蘅如等人就是這麼進來的,皇太妃身邊的侍者誰也不認識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主人走了過去,心中的感覺就像是精心飼養多年的愛犬,突然從身邊跑開,撲向了陌生人,搖頭擺尾,嗚嗚叫喚,比對舊主還要親切百倍。`

  皇太妃不是「愛犬」,她身上承載著實際的意義與利益,慈寧宮裡有幾名太監和宮女是從太子府跟過來的,尤其不敢相信眼中所見,其中一人大膽上前,「皇太妃,這些人……」

  皇太妃轉身對舊侍者們說︰「天降災異,地動山搖,大楚江山不穩,我奉皇帝和太后之旨行事,你們無需驚慌,留守慈寧宮待命,膽敢私自外出者,殺無赦。」

  皇太妃帶著皇帝和東海王離開了,身後跟著不知哪來的二十多名新太監,在外面關閉宮門,留下四人守在門廊之下,掀開衣服下襬,取出貼腿隱藏的短刀,尚未出鞘就已震懾人心。

  庭院裡的數十名太監和宮女紛紛後退,心中驚駭比地震時還要強烈。

  小太監張有才跑到宮女佟青娥身邊,低聲說︰「我覺得該是時候了。」

  「可陛下還沒有說暗號。」佟青娥只覺得兩腿軟。

  「陛下用眼神說了,你沒看到嗎?」

  佟青娥自從地震以來就心慌意亂,甚至不能肯定皇帝是否看過自己。

  韓孺子的確向佟青娥使過眼色,然後就被步蘅如等人架走,幾乎腳不沾地,根本沒機會開口。

  出離慈寧宮,皇太妃止步問道︰「通往內宮的門戶都守住了嗎?」

  步蘅如點下頭,「南、北、西三門都有人把守,不過得盡快拿到太后懿旨,才能不受懷疑。」

  「好。」皇太妃邁步走向太后的慈順宮。

  東海王緊緊跟在她身邊,「韓孺子怎麼會知道咱們的計畫?誰洩露了秘密?」

  「當然是你的好表妹,她當自己是真皇后,肯定要站在皇帝一邊。」皇太妃想也不想地說。

  「嘿,臭丫頭,在家就不聽話,剛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看我以後怎麼收拾她。 」東海王恨恨地說,心裡還是有點擔憂,「不會壞事吧,連他都知道了,太后會不會……」

  「不會。」皇太妃十分肯定。

  東海王稍稍安心,看了一眼被太監挾持的皇帝,「你怎麼不說話?」

  韓孺子在路上一直沉默,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乖乖地跟著皇太妃行走,連他身邊的太監都鬆開了手,「沒什麼可說的。」他不看東海王。

  「我早跟你說過,要學會討好……」東海王閉嘴,前面就是慈順宮,門口守著一群太監,至少有十五人。

  站在正中間的是太監左吉。

  韓孺子心中稍寬,他起碼已經提醒過太后身邊的一個人。

  一行人止步,皇太妃與左吉對視片刻,開口道︰「左公可有疑問?」

  左吉的目光在皇太妃身前身後的新太監臉上一一掃過,側身讓至一邊,「皇太妃請入慈順宮,奴等守衛宮門。」

  皇太妃邁步往裡走,韓孺子這回真的大吃一驚,盯著左吉,左吉也看著他,嘴角抽動露出嘲笑,馬上抬起手按住臉上的傷疤。

  「左吉也被皇太妃拉攏過來了?」東海王興奮地小聲說,馬上又生出幾分不滿,「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隨機應變,哪能每件事都告訴你?」皇太妃說。

  韓孺子恍然,原來讓皇太妃提前動手的人就是自己,他挑撥左吉與皇太妃內鬥,結果卻適得其反,左吉乾脆投靠了皇太妃——他一定對勤政殿內的受辱充滿了怨忿,連太后也恨上了。

  或許這是太后的計謀,韓孺子懷揣最後一線希望,剛一進入慈順宮內院,這希望就破滅了。

  院子裡沒有人,正房的門敞開著,太后站在門口,身邊只有兩名侍者,其中一個是王美人。

  韓孺子搶前一步,叫道︰「母親。」

  步蘅如拉回皇帝,韓孺子甩了一下胳膊,沒有掙脫,停止反抗,向母親點點頭,王美人也向兒子點點頭,露出一絲微笑,什麼都沒說。

  步蘅如帶來的太監大都留在宮外,只有他和另外三人跟進來。

  東海王讓到一邊,面帶微笑冷眼旁觀,他不著急開口,而是要看一場好戲。

  上官氏姐妹二人互相凝視。

  皇太妃先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太后的聲音波瀾不驚,倒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左吉調走我身邊的人,說是要禳災,我就明白了,想來想去,整座皇宮裡唯獨你有這個本事。」

  東海王在一邊不屑地撇撇嘴,因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主意,皇太妃只是執行者。

  「承蒙太后看得起。」皇太妃的聲音也變得平淡,「那就不用我多說什麼了,有勞太后擬幾份懿旨。」

  韓孺子以為太后會做出一點反應,即使沒有厲聲怒斥,也該表現出激憤,可她沒有,微點下頭,居然轉身進屋,似乎真要去擬旨。

  驚訝的反而是東海王、步蘅如等人。

  只有皇太妃沒有顯出意外,對韓孺子說︰「陛下請,待會還要請陛下也寫一道聖旨。」

  在太后的寢宮裡,唯一的宮女已經嚇得瑟瑟抖,鋪紙都困難,更不用說研墨,王美人接手,準備好一切,太后衝她點下頭,表示感謝。

  步蘅如從懷裡取出幾張紙,都是寫好的懿旨,要太后照抄,上前一步要送過去,卻撞上太后嚴厲而不妥協的目光,步蘅如猶豫了一下,悻悻地退回原位,將紙交給皇太妃。

  王美人走過來,從皇太妃手裡接過紙,送到桌面上,過程中對近在咫尺的兒子一眼沒看。

  太后看著桌上的紙,遲遲沒有伸手拿筆,扭頭問道︰「究竟是為什麼?我實在想不出哪裡虧待過你。」

  皇太妃冷冷地說︰「你殺死了我的兒子。」

  「難道你忘了,當初你是自願服藥。」

  「不是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是思帝,我把他從小養他,是他真正的母親,你不配。」

  太后的眉毛慢慢豎起,「懷胎九月的是我,不是你。而且我也沒殺他,我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孩子,立別人當皇帝?」

  「因為思帝發現了你的秘密。」

  「那是咱們的秘密。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殺他。」太后的聲音裡終於顯出幾分激動。

  東海王勸道︰「都是過去的事情,爭不出結果,還是先寫懿旨吧,待會皇太妃還得去勤政殿見大臣呢。」

  太后的目光仍然緊盯妹妹,「崔家就是禍根,你知道得很清楚,可還是投向了那個賤人。」

  「你是在說我母親吧?」東海王瞪起雙眼,「太后,為您個人著想,從現在起還是對我母親客氣些比較好。」

  「多說無益,請太后擬旨。」皇太妃也不想再爭了。

  太后輕嘆一聲,拿起筆,照著太監提供的內容書寫懿旨,將勤政殿聽政的權力暫時讓給皇太妃,她本人則要留在宮內齋戒祈神。

  東海王故作輕鬆地說︰「這場地動來得真是太及時了,比咱們原定的放火計畫要完美多了,步蘅如,你們不是會望氣嗎?事前怎麼沒預料地動?」

  步蘅如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師父昨夜當機立斷,決定提前起事,不就是預料嗎?」

  東海王也笑了。

  聽到「望氣」兩個字,韓孺子想起一個人,忍不住開口道︰「你是齊國淳于梟的弟子?」

  步蘅如笑著點頭,「正是,連陛下都知道我師父的名字了。」

  東海王冷冷地糾正,「他很快就不再是陛下了。」

  太后寫完幾份懿旨,扔下筆,轉身走到一邊,王美人緊緊跟隨,寸步不離。

  韓孺子覺得這是母親對他的暗示︰寧可站在太后一邊,也不要向皇太妃和崔家屈服。

  輪到他寫聖旨了,步蘅如又取出一份寫好的紙張,自己鋪在桌面上,順便收走太后懿旨,看了一遍,很滿意,交給皇太妃。

  韓孺子粗略地看了一遍寫好的文字,那是一份罪己詔,表示皇帝要為地震負責,連續齋戒十日,以觀後效,如果還有更多災異降臨,則愧對列祖列宗云云,這是一個暗示,表明皇帝有可能因為天譴而退位。

  太后沒有反抗,他也沒必要,於是照寫無誤。

  皇太妃有了一切必要的旨意,太后的璽章就在她手裡,只差皇帝的聖旨要由景耀蓋印,「我去勤政殿,你們留下。」

  東海王不太放心,「等等,最後再順一下,景耀那邊沒問題吧?」

  「沒問題,他被說服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事後除掉楊奉。」步蘅如答道,許多事情是由他負責的。

  「太后身邊的那幾個高手呢?尤其是孟氏兄妹,必須盡快除掉。」

  「他們都被我師父引出京城了,活不過今晚。」步蘅如肯定地說。

  東海王想了一會,「最多三天,我舅舅就能趕回京城,到時候……諸位努力,朕會記得你們的功勞。」

  東海王開始自稱「朕」了,皇太妃和步蘅如卻沒有下跪行臣子禮,只是微微鞠躬。

  皇太妃離去,步蘅如和另外三人守在門口,東海王找地方坐下,目光在幾名「囚徒」身上掃來掃去,最後看向太后,「老實說我一直挺擔心,以為會有波折,結果連老天都幫助我,呵呵,你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厲害。」

  太后坐在正中的椅榻上,冷淡地說︰「波折如果在這裡發生,我這個太后就白當了。」

  東海王大笑,「你以為勤政殿裡的大臣會幫你嗎?他們才不管誰是太后,而且根本就不會知道內宮生的事情。」

  話是這麼說,東海王還是有點不安,扭頭對門口的步蘅如說︰「這三人都會武功吧,他們留下就行,你去勤政殿幫助皇太妃。」

  出乎東海王的意料,步蘅如居然搖頭,「不行,我的職責是留守慈順宮。」

  「你的職責?」東海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命令就是職責!」

  步蘅如不為所動,韓孺子一直站在桌前,這時道︰「東海王,你還沒明白嗎?你跟我們一樣,也是囚徒。」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13:24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3
孺子帝 第五十四章 氣數

  「你跟我們一樣,也是囚徒。 」韓孺子看不破望氣者到底有什麼陰謀,可是能看出步蘅如和皇太妃都不將東海王當回事。

  哪怕只是有一點兒機會成為皇帝,也會有無數人撲過來奉承,韓孺子對此深有體會,站在旁觀者的位置上,他看得更清楚了。

  東海王愣了一下,隨後大笑數聲,歪著身子對門口的步蘅如說︰「大楚皇帝是傀儡,就以為所有人都是傀儡,別怪他,他從小生活在母親身邊,連師傅都沒有。」

  步蘅如微笑著點頭,仍然沒有遵守東海王的命令前往勤政殿。

  東海王的笑聲變得有些尷尬,但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也沒有強迫對方服從,而是在椅子上越縮越小。

  太后多看了韓孺子兩眼,似乎很意外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然後看向步蘅如,「想不到我堂堂大楚,居然敗在幾名望氣者手中。」

  步蘅如依然只是微笑,一個多餘的字也不想說。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只剩下唯一宮女牙齒上下打架的聲音,太后輕輕揮手,「出去。」

  宮女撲通跪下了,不是感激,而是驚嚇過度,勉強吐出一聲「是」,掙扎著站起來,向門口跑去,卻過不了四名太監的關。

  步蘅如盯著宮女看了一會,才側身讓開房門,宮女扶門而出。

  東海王再次看向步蘅如,「你說過,我有天子氣,還說我若是當不上皇帝,天子氣上不達天,就會引天下大亂。」

  步蘅如點點頭,表示自己的確說過樣的話。

  「我師傅羅煥章很快就會進宮,他、他會保護我,你最好……明白這一點。」

  步蘅如笑出聲,仍然沒有開口。

  東海王終於被激怒了,從椅子上跳下來,大步走到步蘅如面前,厲聲道︰「你不過是一名江湖術士,沒有崔家,你大概還淪落於窮街陋巷,連件體面的長袍都穿不起。 `」

  「崔家對我的確恩重如山。」步蘅如笑道,習慣性地抬手去摸頷下的鬍鬚,撲了個空才想起自己偽裝成太監,將鬍子刮乾淨了,「不過我也報答崔家了,不僅幫崔家從江湖上找來許多奇人異士,還給崔家出了不少主意。」

  「那些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東海王憤怒地說,舉起拳頭,卻沒有打下去,對方也不怕。

  「就算是你想出來的吧,這不重要。」步蘅如懶洋洋地說。

  望氣者的態度令東海王越惱怒,「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師傅。」

  步蘅如沒有讓開,「他很快就會到,而且你忘了嗎?當初就是羅煥章將我介紹給太傅的。」

  東海王上前一步,還想硬闖,另外三名太監不客氣地亮出短刀,他連退幾步之後停下,「你、你究竟是什麼意思?羅師不會騙我,不會騙崔家……」

  步蘅如微笑不語。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羅煥章來了,挺身而入,向太后和皇帝先後行禮,雖然沒有下跪,禮數倒還周到,對東海王,他只是點下頭。

  「羅師、羅煥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東海王氣急敗壞,剛剛過去的半個時辰,比他在皇宮裡忍辱負重的幾個月還有難熬,「這個傢伙……這個傢伙……」東海王先是指著步蘅如,突然又轉向韓孺子,「他說我也是囚徒!」

  羅煥章再次向皇帝行禮,「陛下聰慧,可惜生不逢時。」

  韓孺子沒吱聲,他一直坐在窗下的一張圓凳上,抱著旁觀的態度看待這一切,心情反而不緊張了,只是偶爾看一眼母親,不明白她為什麼一直留在太后身邊。

  「他不聰明!他在胡說八道,羅師,告訴我,他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羅煥章嘆了口氣,「你的事情待會再談,先讓我跟太后說幾句話。 `」

  東海王聽出了不祥之兆,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嘴裡嘀嘀咕咕,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沒人關心。

  羅煥章看著太后,說︰「大臣們拒絕皇太妃聽政,將她攔在了勤政殿外面。」

  此言一出,東海王停止嘀咕,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太后。

  「嗯。」太后也學會了問而不答。

  一直保持微笑的步蘅如卻變了臉色,「大臣們為何攔阻皇太妃?是太后的懿旨有問題嗎?」

  羅煥章搖頭,「大臣們根本不看懿旨,只想見太后,他們要求︰或者是太后前往勤政殿,或者是宰相殷無害進宮拜見太后,從太后手裡接到的懿旨才算數。」

  步蘅如目瞪口呆,東海王合不攏嘴,這才明白太后那句話的真實含義︰「波折如果在這裡發生,我這個太后就白當了。」

  羅煥章向太后施禮,「看來我們低估太后了,您是怎麼籠絡住那些大臣的?他們今天可是團結一致,就連殷宰相和韓都督都站出來為太后說話,這兩位大人可是很多年沒這麼激動過了。」

  太后似乎不想回答,過了一會她開口道︰「將內宮全盤託付給皇太妃,這是我的錯誤,可我也因此騰出精力,專心致志與大臣周旋。朝廷有它的慣例,而我,就是這慣例的一部分,未經我手,大臣們不敢做出任何決定,因為他們知道,誰敢打破新的慣例,誰就是死罪。」

  「還不到半年,太后就做出這樣的成績,實在令人敬佩。」羅煥章由衷地說。

  「還有桓帝和思帝在位的四年,我那時學到不少東西,應該說是吸取了不少教訓。」

  羅煥章又一次拱手,「沒想到我走眼了。」

  「羅師是天下名儒,可惜從來沒當過官,望氣者善於蠱惑人心,可惜京師朝堂與諸侯小國不是一回事,崔妃聰明伶俐,可惜久居內宅目光狹窄。」

  東海王以為太后接下來會說到自己,張著嘴若有所待,結果太后稍一停頓,說的是別人,「崔家只有太傅一人熟稔為官之道,而且是勤政殿裡的議政大臣之一,所以我只好讓他離開京城。」

  「原來如此。」羅煥章讚歎地點頭,「太后所言極是,唉,想我飽讀聖賢之書,終究還是紙上談兵。」

  「羅師高屋建瓴,不是我這種鑽營權術的小女子所能比擬。我只是疑惑,羅師何以棄仁義、投智謀,這可不是我記憶中的名儒羅煥章,要說我看錯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皇太妃,一位是閣下。」

  羅煥章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如果我將太后請到勤政殿……」

  「那你們在天黑之前都會被處死。」太后甚至不屑於掩飾。

  遭到忽視的東海王忍不住冷笑道︰「嘿,只怕先死的是你吧。」

  太后沒理他,羅煥章也沒有讚賞這名弟子,反而抬起手,示意東海王閉嘴,想了一會,說︰「看來我得先說服太后。」

  「我相信羅師的辯才,請說。」

  「嗯,千頭萬緒,一時間無從說起,不如太后提問吧。」

  「我還真有幾個疑問。」太后從王美人手裡接過一杯茶,抿了一口,交還茶杯,繼續道︰「以羅師之才,不願在朝為官,我能理解,卻與江湖術士為伍,實在令我驚詫不已。」

  「因為『江湖術士』說服了我,淳于梟——姑且就用這個名字吧——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讓我明白,自己一直所講授的仁義其實只是小術,還有更大的道。其中奧妙我就不多說了,總之淳于梟說服了我。參與這件事我別無所求,只想拯救天下蒼生、實踐大道。」

  太后顯然對所謂的「大道」不感興趣,抬手指了指皇帝和東海王,「他們兄弟二人是桓帝僅有的後代,你們既要廢帝,又不想立東海王,究竟在為誰效勞?」

  韓孺子沒反應,東海王卻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顫聲道︰「羅師,真的……不立我了嗎?」

  羅煥章仍然沒理他,對太后說︰「韓氏氣數已盡,我們要擁立淳于梟為國師,慢慢地將國政轉交給他,所以,我們暫時沒想廢帝。」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窗邊的皇帝,韓孺子一怔,然後說︰「原來我不只是要當廢帝,還要當大楚末帝。」

  「陛下……很聰明,有時候可能過於聰明了。」羅煥章盯著皇帝看了一會,轉向東海王,「抱歉,所以你不能當皇帝,崔家也不能繼續掌權,大楚已是病入膏肓,非有壯士斷腕的勇氣不能自救,崔家就是病得最嚴重的那一塊,必須除掉。」

  「可是我的天子氣……」東海王如遭重擊,坐在椅子上幾乎站不起來。

  「如果這世上真有天子氣的話,也是在國師淳于梟身上。」羅煥章的目光又轉向太后,「國師要花三到五年的時間轉移大權,還要消滅關東諸侯,需要的時間可能更長一些,你的太后之位會得到保留,終生不變,即使末帝退位之後也是如此。」

  羅煥章在提出條件,換取太后的配合。

  太后似乎在認真考慮,緩緩吸了口氣,「已經嘗過至鮮美味,怎能忍受鮑肆之臭?羅師,你和淳于梟將奪權看得太簡單了。」

  羅煥章正要開口,東海王突然一越而起,撲向自己的師傅,嘴裡大叫道︰「你騙我!」

  旁邊的步蘅如上前阻擋,剛抬起手臂,就聽得外面喧嘩聲一片,有人高喊︰「苦命人救駕!」

  沒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除了韓孺子。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13:2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4
孺子帝 第五十五章 僵持

  屋子裡最鎮定的人是羅煥章和太后,聽到外面的喧嘩聲,最驚訝的也是他們兩人,太后迅起身,向門口望去,隨後慢慢坐下,目光轉向韓孺子,因為她聽得清清楚楚,外面的人在喊「救駕」。

  羅煥章轉身走到門口,外面的人還沒有衝進內院,兵器撞擊聲卻是清晰可聞,還有太監們的尖銳叫聲,盡是什麼「苦命人」。

  他轉身向一臉茫然的步蘅如問道︰「怎麼回事?內宮門戶不是都有人把守嗎?」

  「是啊,都有人把守……我出去看看。」步蘅如匆匆走出房間,很快就回來了,臉上帶著明顯的惶恐,「不知哪來的一群太監和宮女,五十多人,拿著……木棍、竹竿,將慈順宮包圍了。」

  「太監和宮女?」羅煥章莫名其妙。

  憤怒而震驚的東海王忍不住冷笑道︰「那麼多武功高手擋不住五十幾個太監、宮女嗎?」

  步蘅如搖搖頭,「外面的人都跟皇太妃去勤政殿了,只剩四個人守衛大門,我以為……讓他們三個出去,殺幾個人立威……」

  門口的三名短刀客正要出門,羅煥章喝了一聲,「留下。咱們的計劃是挾持太后與皇帝,守住這兩人,就不算失敗。」

  東海王垂下頭,臉色青,因為他不在「兩人」之中。

  羅煥章走到太后面前,拱手道︰「佩服,太后壓制朝堂而群臣愈忠,血染內宮而奴婢效命,實在是佩服。」

  太后眼不抬,冷淡地說︰「朝堂在我手裡,內宮是皇太妃管理,跟我沒關係,外面那些人並非為我而來,你沒聽到他們在喊『救駕』嗎?他們是皇帝的人。」

  羅煥章當然聽到了,可是從皇宮到朝堂,每個人嘴裡喊的都是「陛下」,心裡卻各有想法,所以他根本沒想到皇帝,聽到太后的話這才看向窗邊坐著的少年。

  韓孺子心中激動萬分,張有才和佟青娥畢竟做到了,皇帝不再是這場宮廷政變的旁觀者,但他仍能保持鎮定,迎向羅煥章的目光。

  「陛下居然能讓一群太監和宮女向您效忠?」羅煥章仍然不太相信。

  「順勢而為,太后抓人、殺人,我才能取信於人。」韓孺子的注意力大都放在外面的喧嘩聲上,慈順宮大門口只有四名守衛,幾十名太監和宮女卻一直沒攻進來,說明事情進展得不是特別順利。

  「這就是仁義之道的好處了,權謀能建功,仁義能守成,權謀能進取,仁義能斷後。」羅煥章又轉向太后,「我們也是順勢而為,武帝、桓帝、思帝相繼駕崩,太后以女主聽政,崔氏以外戚專權,大楚根基已經腐爛,才給予江湖人一次機會。」

  「閣下還是這麼好為人師。」太后短促地笑了一聲,「大楚的根基怎麼樣不好說,你眼下的狀況可不妙。」

  三名刀客從門外跑進來,都是步蘅如的人,手中握刀,衣服上沾滿了蛋清、菜葉等物,扯破了幾個口子,還有一點血跡,面帶倉皇,一進屋轉身就要關門。

  幾根竹竿從門外尾隨而至,一通亂戳。

  步蘅如大驚,與屋裡原有的三名手下上前幫忙,七個人擠成一團,總算勉強守住門戶,還是有數根竹竿從門縫裡伸進來,外面更是砰砰亂響,夾雜著「救駕」的叫聲。

  「燕鳴鳳呢?」步蘅如驚駭交加,卻還沒有忘記自己的手下。

  「他被暗槍捅倒了,不知死活。」一人靠門回道,有點氣急敗壞,補充道︰「你說此事有驚無險,不會遇到任何反抗,為什麼……」

  「你還說你們個個以一敵百呢,怎麼連太監和宮女都打不過?」形勢一變,步蘅如也不能保護鎮定,更不肯平白擔負責任。

  「閉嘴。」羅煥章喝道,現在可不是內鬥的時候,盯著皇帝打量了一會,對步蘅如等人說︰「開門。」

  「不能開。」另一名滿身髒東西的刀客大聲反對,他們與外面的太監和宮女交過手,知道這些人不好對付。

  「蠢貨,跟一群奴婢鬥什麼?守住皇帝、太后……和東海王,誰敢進來?」羅煥章並不認輸。

  東海王小聲道︰「現在想起我了。」

  羅煥章也只是提他一句而已,幾步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見諒。」

  步蘅如終於反應過來,咬牙道︰「別守門了,聽我命令︰小龍,你看東海王,大龍、鄧爺跟我守太后,你們三個守皇帝。一、二、三……撤!」

  堵門的七個人一哄而散,分別衝向自己的目標。

  韓孺子和東海王只是十三歲的少年,太后與王美人是女子,而且自恃身份,全都鎮定地接受挾持,誰也沒有做出反抗,只有東海王冷著臉,因為他受到了區別對待。

  門被衝開了,先是七八竹竿伸進來探路,然後是一個小小的身影,邁過門檻跪在地上,滿頭大汗,興奮至極地向皇帝說︰「陛下,苦命人來了……您在慈寧宮是向我們暗號了吧?」

  「沒錯,你們來得正及時。」韓孺子說,三名刀客圍著他,只是亮刀,並沒有架在他的脖子上,皇帝的鎮定表現還讓他們後退了小半步。

  沒人知道韓孺子心裡有多激動,他甚至沒法站起來,只能坐在圓凳上,盡量將身體挺直。

  張有才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扭頭對外面的人說︰「瞧,我就說這是陛下的密令,咱們來對了。」可能是有人對他暗示了什麼,張有才急忙轉身,向太后磕頭,「奴等救駕來遲,太后恕罪。」

  太后不願與宮奴說話,扭頭對站在身邊的王美人說︰「你養了一個好兒子。」

  「他是太后的兒子。」王美人說。

  太后輕哼一聲,沒再說什麼。

  韓孺子明知母親是不得已而為之,心裡還是感到一酸,同時生出些許疑惑,母親明明是被迫進宮,為何比太后身邊的宮女還要忠誠?

  羅煥章也有同樣的疑惑,可他得先解決眼前的危機,「請陛下命令無關人等退出寢宮。」

  韓孺子看了看身邊的三柄短刀,對跪在門口的張有才說︰「你們先退到庭中待命,朕要與羅師談一談。」

  張有才將羅煥章和七名刀客全看了一遍,才答聲「遵旨」,起身剛要退出,王美人提醒道︰「關閉慈順宮大門,不要讓任何人再進來。」

  「是。」張有才退出,眾多竹竿也隨之退出,門卻沒有關。

  王美人向太后欠身道︰「臣妾未請而先命,請太后責罰。」

  「嗯,不急。」太后稍顯倦態,望著從門外傾瀉進來的陽光,對幾尺以外的刀刃視而不見。

  步蘅如等人則越來越緊張,全都看向羅煥章。

  羅煥章思量片刻,覺得還是太后更重要一些,走到她面前,示意步蘅如等三人放下刀,說道︰「真是遺憾,看來事情僵持住了。」

  「我只遺憾信錯了人。」太后仍然沒有收回目光。

  「我身邊的這幾位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不懂皇家規矩,請太后寬恕。」

  太后終於收回目光,看著羅煥章,「曾經有人對我說過,皇帝的權力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我當時一笑置之,現在看來他說得很對,我將十步之內拱手讓人,結果落得今天的局面。十步之內,的確是江湖人的領地。」

  韓孺子心中驚訝,原來楊奉對太后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到底站在誰的一邊?

  羅煥章點頭稱贊道︰「向太后說這話的人很有見識,淳于梟也說過,離皇帝越遠,感受到的威嚴越強烈,所以皇帝總是高高在上,遠離臣民,一旦有人衝過阻礙,來到皇帝近前,那威嚴也就變得不足為懼,江湖上所謂『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們定下此計?」

  「一半是計謀,一半是天授。淳于梟在齊國鼓動齊王起事,我在京城準備裡應外合,可是在崔家待久了,我發現自己有機會衝到皇帝面前,不,是太后面前。於是我與淳于梟約定,如果齊王能攻破函谷關,我就執行原定計劃,廢除皇帝與太后,迎立新君。如果齊王兵敗,就執行新計劃,來一次宮變。」

  太后點頭,「我一定要活捉淳于梟,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羅煥章一笑,「大臣能阻止皇太妃進入勤政殿,卻不能阻止皇帝的聖旨,就在此時此刻,皇宮中郎將正在換人,全體侍衛盡為我用,太后的兄長、南軍大司馬上官虛,應該已經被剝奪印綬,南軍將士再度進城,到時候,容不得大臣們不聽話。」

  太后也微微一笑,「每天午時之後,朝中數位爪牙之臣與我在廣文閣會面,若是見不到我,他們會去勤政殿軟禁大臣,皇太妃怕是回不來了。至於南軍大司馬,奪他的印綬恐怕不那麼容易。」

  羅煥章轉身看去,門口的陽光表明午時早就過了。

  羅煥章與太后互視,都在揣摩對方的底線。

  站在旁邊的步蘅如突然開口︰「用不著談了,淳于師向我下達過密令︰大事不成,就將太后、皇帝、東海王全部殺掉。到時候群臣無首,諸侯並爭,淳于師還有機會!」

  步蘅如揮舞手中的刀,眼中盡是瘋狂。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13:3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4
孺子帝 第五十六章 讀史之怒

  日過中天,一開始順風順水的宮變,也隨之急轉直下,前景越來越難以預料,步蘅如握著刀,對六名刀客喊道︰「準備好,我說動手,你們就殺!」

  六名刀客面面相覷,其中人一問道︰「仙師真有這樣的密令?」

  步蘅如還沒開口,羅煥章喝道︰「不要胡說八道,淳于梟乃當世聖賢,怎麼可能出此下策?太后與皇帝一死,外面的大臣立刻就會迎立諸侯王進京繼位,哪來的天下大亂?」

  步蘅如收刀入鞘,手忙腳亂地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紙,打開之後向羅煥章展示,「淳于師的筆跡和指印,你總該認得吧,看看上面寫了什麼。」

  羅煥章接過紙張,看了一會,皺起眉頭,「這不是他的筆跡,模仿得也太拙劣了。」嘴裡說著話,手上不停撕扯,最後隨手一拋,碎紙片紛紛落地。

  步蘅如完全沒料到這一幕,眼睜睜瞅著「密令」變成廢紙,不由得大怒,拔出短刀,怒聲道︰「羅煥章,你什麼意思?」

  「我在挽救這個計畫,也在挽救你們的性命。」

  六名刀客頻頻點頭,顯然更支持羅煥章,步蘅如臉上一會青一會紅,最後恨恨地說︰「看你以後怎麼跟淳于師交待。」

  「若有以後,就是立下了不世奇功,無需交待,若沒有以後,還交待什麼?」羅煥章退後兩步,在太后和皇帝身上各看了一眼,「我只需要你們當中的一個人,誰願意立淳于梟為國師?」

  太后和皇帝都不吱聲,另一頭的東海王說︰「我願意啊,國師而已,你們早說,我早就同意了。」

  羅煥章衝東海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他不要說話,目光仍在太后和皇帝身上掃來掃去。

  太后先開口,答案很簡單︰「我不做傀儡。」

  羅煥章的目光停在皇帝身上。

  韓孺子有一點心動,他一直就是傀儡,再當下去並無損失,還能救下許多人的性命,尤其是自己和母親的性命,他向母親望去,王美人極輕微地搖搖頭。

  「連仁義都是小術,淳于梟所謂的『大道』是什麼?」韓孺子沒有馬上回絕。

  步蘅如還是很急,「不用跟他廢話……」

  羅煥章伸出另一隻手,示意步蘅如也不要開口,更認真地盯著皇帝,「仁義本是大道,可是到了帝王手中,它成了小術,被用來欺瞞天下、統馭臣民,大道是返樸歸真,回到仁義的最初狀態,每個人都講仁義,但是仁義並不專屬任何一個人。」

  韓孺子畢竟還年輕,聽得不是很懂,迷惑地問︰「那還有皇帝嗎?」

  「皇帝乃天下之賊。」羅煥章一出口就聳人聽聞,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繼續侃侃而談,「皇帝以一人居於眾生之上,卻沒有高於眾生的品德,一開始他在治國,慢慢地就變成了治家,瞧瞧那汗牛充棟的史書吧,裡面不是爭權,就是皇帝的家務事,後妃、皇子、宦官、外戚、佞幸、寵臣……他們將朝堂變成了自家宅院,皇帝在裡面自得其樂,早忘了還有天下蒼生。」

  韓孺子還好,一邊的東海王越聽越驚,喃喃道︰「你從前不是這樣教我的。」

  「從前?從前太祖是一位開國明君,晚年卻迷戀年輕貌美的妃子,差點廢掉太子;從前成帝是一位講仁義的好皇帝,卻對舅氏放縱,本朝外戚之禍由此端;從前烈帝削諸侯、逐外戚,到了後期卻多疑嗜殺,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從前和帝頗有中興之質,卻因為太后臨死前的哀求將外戚又扶植起來。從前……」

  羅煥章胸膛起伏,心中憋悶多年的積鬱終於一吐為快,目光先是盯著東海王,慢慢轉向太后,最後還是看著皇帝,「越到後期的皇帝,越沉迷於家務事,可武帝已經敗光了大楚的家底,沒人乾涉干涉的話,韓氏或許還能再折騰個七八十年,倒霉的卻是天下百姓。你覺得自己這個傀儡皇帝當得很冤嗎?不,在前朝的史書裡,像你這樣的皇帝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有時候還會連續出現,這是家務事鬧得不開可交的必然結果,也是皇朝衰敗的象徵。」

  沒人反駁,羅煥章的目光越嚴厲,好像屋子裡的人都是主動前來求教的弟子,而他對這些弟子一個都不滿意,「與其等大楚緩慢爛掉,不如快刀斬亂麻。」

  太后突然大笑,「這才是羅師,只是說法變了。好吧,大楚衰敗了、腐爛了,都是我們這些女人和外戚的錯,可你憑什麼相信淳于梟就能避開這一切?」

  「因為他沒有家,所以不會有家務事,從他開始,新朝的每一代皇帝都不成家。」

  「難道以後的皇帝都是太監?」太后不相信這種說法。

  「不是太監,但皇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去勢,淳于梟已經這麼做了。」

  太后愣了一會,再度大笑,搖搖頭,甚至不願再做反駁。

  羅煥章緩和語氣對韓孺子說︰「你不僅是大楚末帝,也是最後一位世俗皇帝,在你之後,皇帝必須拋棄世俗的慾望,而且是主動拋棄,表明自己的品德高於眾人,才有資格治國治民。」

  東海王在另一邊冷笑,「天吶,我居然認你當過師傅,你就是一個瘋子,說的也都是瘋話,讓太監當皇帝,大臣也不能同意啊。」

  「這只是習慣問題,堅持兩三代之後,所有人都會覺得不去勢的皇帝才是壞皇帝。」羅煥章仍然盯著韓孺子,眼中閃爍著那種試圖說服對方的熾烈光芒,「你很聰明,比我預料得要聰明,也有一點仁義之心,如果你願意主動去勢,完全有機會在淳于梟仙逝之後重新當一名真皇帝。」

  東海王提醒道︰「陛下,你明白去勢的意思吧,就是以後只能跟太監一樣解手了,還不能娶妻生子。」

  韓孺子在意的不是這個,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恢復了一些力氣,於是慢慢站起來,說︰「『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我在想,羅師和淳于梟的私心是什麼?」

  羅煥章一怔,這個皇帝總能讓他意外,也讓他惱火,「陛下到底受誰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竟然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無私之人。」

  門口露出一顆腦袋,眾人都受羅煥章吸引,一時沒有注意到,步蘅如第一個現,嚇了一跳,慌忙揮刀,叫道︰「當心!」

  眾人都轉身,尤其是六名刀客,手中的短刀躍躍欲試,反而將門口的人又嚇了一跳。

  「別亂來,我是來通稟的。」張有才急忙叫道,見刀客沒有動手,他慢慢跪下,向太后和皇帝分別磕頭,然後說︰「左吉回來了,在門外喊著要見太后。」

  太后冷臉不語,沒當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韓孺子問︰「就他一個人?」

  「我透過門縫看了,就他一個。」

  「那……讓他進來吧。」

  「遵旨。」小太監起身退出,向皇帝看了一眼,韓孺子微微一愣,隱約覺得張有才似乎在暗示什麼。

  其他人沒有注意到小太監的眼神,都等左吉進來,他與皇太妃一塊去了勤政殿,應該能得到最新的消息。

  左吉慌慌張張地跑來,在門檻外停下,向屋子裡探頭探腦,確認羅煥章等人掌控局勢之後,他才邁步進屋,習慣性地向太后下跪,「太后安好。」

  「不錯,你還有幾分膽量,讓我刮目相看。」一直以來,太后表現得都很鎮定,這時卻在語氣中顯出明顯的怨恨。

  「太后,這不能怨我,您現在跟從前可不一樣了,下手太狠,我這張臉經不住打啊。而且您將精力都用在大臣身上了,咱們多久……」

  太后面色一寒,左吉閉嘴,羅煥章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正是他最痛恨的帝王「家務事」,喝道︰「左吉,勤政殿那邊怎麼樣了?」

  左吉上下打量羅煥章,「你先告訴我外面那群太監和宮女是怎麼回事?說好了你們守內,我和皇太妃主外,一方失敗,咱們可就要輸個精光。」

  「皇帝和太后都在,你擔心什麼?」

  左吉爬起來,看了看了太后和皇帝,說道︰「皇太妃進入勤政殿了。」

  刀客們全都鬆了口氣,步蘅如更是如釋重負,看著滿地碎紙片,暗暗感激羅煥章,沒有他,自己非壞了大事不可。

  羅煥章還不放心,問道︰「大臣們肯聽旨了?」

  左吉搖搖頭,「侯爺奪了中郎將的印綬,帶領士兵衝破大臣的阻撓。」

  「大臣呢,都抓起來了?」

  「抓起來一部分,還有一些跑掉了。」

  羅煥章眉頭緊皺,「顧命大臣裡有人跑掉嗎?」

  「差不多都抓住了,只有殷無害那個老傢伙跑了,當時場面混亂,誰能想到他好幾十歲,跑得還能那麼快!」左吉頗有些不滿,他是來報喜訊的,結果還跟從前當奴婢一樣受到盤問,「殷無害掀不起風浪。」

  「未必。」羅煥章已不像最初那樣自信,「等南軍的消息吧,如果那邊一切順利,就不用擔心殷無害了。還有,盯住廣華閣,那邊的刑吏可能會鬧事……」

  話未說完,兩扇窗戶突然被推開,有人大叫︰「陛下低頭!」

  韓孺子撲到窗下,數根竹竿伸了進來,這些竹竿兩根連成一根,長達兩三丈,形成一道屏障。

  「陛下快出來。」又有聲音叫道。

  韓孺子回頭望了一眼,步蘅如等人已經從驚惶中反應過來,正揮刀亂砍,太后和母親大驚失色,沒有做出任何示意。

  這是當機立斷的時候,韓孺子站起身,向窗外伸出雙手,馬上就被接住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13:38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6
孺子帝 第五十七章 臥虎藏龍

  屋子裡的人都被突然冒出來的長竹竿驚得呆住了,左吉撲通倒在地上,幾名刀客用刀左撥右擋,像是笨拙的老牛在驅趕蚊虻,無奈地步步後退,只有一個人憤怒異常,勇敢地撲了上去。

  羅煥章真是氣壞了,他正在執行人生中最偉大的一次冒險,即使面對太后與皇帝也敢直抒胸臆,不用再躲在仁義兩字的背後暗自憤怒,可這群太監與宮女總是壞事,他們應該跟其他人一樣,安安靜靜地置身事外才對。

  羅煥章撲了上去,當然不是對著那一根根的竹竿,而是撲倒在地,將名儒的氣度拋到九霄雲外,手腳並用向前爬行,度居然很快,馬上就到了窗下,可是速度太快了些,收勢不及,一下子撞在牆壁上,仰面摔倒的時候也沒忘了伸手亂抓。

  他抓住了一截腳踝。

  韓孺子的上半身已經翻出窗外,好幾雙手在幫他,卻有一隻腳怎麼也收不回來。一名太監趴在窗台上,用手中的短棍往下戳捅,大聲道︰「用力」

  羅煥章劈頭蓋臉地挨了幾下,抬起另一隻手護臉,衝步蘅如等人人喊道︰「快來幫忙,絕不能」

  步蘅如等人手中握刀,反而不知變通,聽到叫喊才反應過來,立刻有兩人貓腰向窗下衝去。

  就在這時,羅煥章額頭重重地挨了一下,吃痛不過,不得不撒手。

  皇帝被搶走了。

  太后、王美人和東海王看得目瞪口呆,三人無不計謀百出,面對這樣的場景卻也和普通人沒有區別,坐在那裡待,全然不知所措。

  外面喧囂聲一片,羅煥章坐在地上捂著額頭,厲聲道︰「快去將皇帝搶回來,少一個也會壞了咱們的大計,絕不能讓皇帝離開內宮」

  步蘅如等人也明白這個道理,三人跳窗、四人走門,揮刀衝出去,可他們人數太少,外面的太監和宮女早有準備,石子、雞蛋、土塊等等東西如暴雨一般拋過來,迫得七人又退回屋裡,背靠牆壁躲避攻勢。

  慈順宮自從建成以來,從未如此髒亂,一地狼籍。

  椅榻斜對門口,未受襲擊,王美人還是將太后護住,同時向外望去,想看兒子一眼,結果只能看到幾個陌生人影。

  東海王坐的位置更靠裡一些,毫無危險,卻最為吃驚,「天吶,他、他連親娘也不要了嗎」

  這句話提醒了王美人,再也顧不得矜持與隱藏,大聲叫道︰「孺子,快跑去找外面的大臣別管我,他們」

  步蘅如舉刀跑來,怒道︰「閉嘴」

  王美人降低了聲音,卻沒有閉嘴,繼續道︰「他們不敢殺太后和我。」

  「那可不一定。」步蘅如的刀架在王美人脖子上,她不再說話了。

  羅煥章坐在窗下大聲道︰「陛下,內宮門戶都已封鎖,你逃不出去,請你回來,我們沒想弒君,難道陛下真的不顧」

  戰鬥一開始就趴在門口的左吉探頭向外望了一眼,說︰「人已經沒了。」

  羅煥章騰地站起來,額上青腫,向窗外看去,果然人去院空,只留下一地的棍棒、石塊,心中怒不可遏,往窗台上狠狠砸了一拳,「他竟然真的不顧及自己的母親」

  羅煥章轉身,臉色鐵青,這本是一場計劃周密的宮變,卻越來越像是鬧劇,「步蘅如,你帶一個人去通知內宮三門,務必緊守,絕不能讓皇帝逃出去與大臣匯合。左吉,你即刻前往勤政殿,再帶一些人回來,只要自己人,不要宮裡的侍衛,千萬不能引起外面的懷疑,明白嗎」

  左吉扶門站起,又向外看了一眼,「得派人保護我。」

  羅煥章指著一名刀客,「你跟左吉出宮。」

  那群太監和宮女像瘋了一樣,左吉覺得一名保鏢太少,可是看了一眼太后,心裡明白眼下的處境有進無退,一咬牙,帶著刀客出門。

  步蘅如膽子大些,正要出去,羅煥章叫住他,「等等。」他喘了幾口氣,「沒什麼,你去吧,快去快回,已經丟了皇帝,不能再丟太后和東海王了。」

  步蘅如點點頭,與一名刀客匆匆離去。

  羅煥章揉了揉額上的腫塊,轉過身,走到太后面前,「想不到宮裡也是臥虎藏龍之地,倉促間能將一群太監和宮女組織得井井有條,此人必非尋常之輩。」

  太后面無表情,「既然是臥虎藏龍,何必問我,大楚正值用人之際,我只愁舉薦之途不通,怎麼會將龍虎藏起來」

  羅煥章沒再問下去,退到一邊沉思默想。

  逃出去的韓孺子也有類似的疑惑,他被好幾雙手架著,本想回去救母親,可是身不由己,被擁到垂花門的時候,聽到了母親的叫聲,一狠心,跟著眾人往外跑。在前院門廊下,看到一名坐在地上滿臉鮮血的男子,想必是步蘅如帶來的刀客之一,還沒有死,無力地抬起手臂,似乎要攔阻眾人,可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慈順宮外悄無人跡,又跑出一段路之後,韓孺子終於能觀察周圍的救駕者。

  大概有三十餘名太監和二十多名宮女,一多半是陌生面孔,只有少數人是慈寧宮裡皇太妃的侍者,他最熟的人是張有才和佟青娥,此刻就護在他的身邊,可他們並非帶頭人,一名胖大太監跑在最前面,從背影看不出年紀,一手握長竹竿,竿頭綁著奪來的短刀。

  在一群人當中,只有四五人手持兵刃,其他人手裡拿著的不是竹竿就是木棍。

  沒多久,一行人跑回皇太妃的慈寧宮,進去之後先將大門關閉。

  慈寧宮裡的門廊下綁著兩名刀客,嘴裡塞著布條,一看到眾人進來,驚恐地嗚嗚亂叫,張有才上去各踢了一腳,兩人老實了。

  人群終於稍稍冷靜下來,所有人的臉還是紅的,目光也在閃爍,這是韓孺子進宮數月從未見過的激動神情。

  「奴等叩見陛下。」胖大太監開口,所有人都跪下。

  韓孺子急忙道︰「大家快起來,非常時期不必拘禮,朕很感激你們。」

  眾人起身,臉上的激動神情仍未消退,韓孺子細瞧胖大太監,此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年紀,身材雖胖,卻絲毫不顯臃腫笨拙,一身英武之氣。

  「你們」韓孺子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

  胖大太監沒有開口,張有才搶著說話,他太興奮了,聲音比平時更顯尖銳,「一開始這裡有四人看守,後來走了兩個,大家在後院搭人梯,我最小,把我送出去,我去找淨掃房蔡大哥,蔡大哥說不能再等,正好他那裡有一堆掃帚,我們拆開當兵器,蔡大哥又說慈寧宮離慈順宮太近,必須先將這裡拿下,才能去慈順宮救陛下」

  張有才說得有點亂,大概意思卻還清晰,「蔡大哥」等十幾名太監手持竹竿,先到慈寧宮敲門,自稱是皇太妃派來的人,趁刀客開門,一擁而入,將兩人打倒,捆綁起來。

  慈寧宮內的數十名太監、宮女被嚇壞了,只有佟青娥和少數人敢出宮,其他人仍然遵守皇太妃的命令,不敢出門一步,但也沒有釋放兩名刀客,就在張有才講述的時候,他們探頭探腦地觀瞧,現皇帝真的被救了出來,跑過來一批。

  攻佔慈寧宮之後,他們又從別處招來一些幫手,一塊去慈順宮救駕。

  韓孺子對胖大太監說︰「這位是蔡大哥吧。」

  胖大太監急忙跪下,「賤奴蔡興海,只因年長些,被同僚稱一聲大哥,在陛下面前怎敢用此稱呼,請陛下呼名即可。」

  「好,蔡興海免禮。」韓孺子覺得此人必有來歷,沒時間多問,往人群中看了幾眼,又認出幾張相識的面孔,「你們是秋信宮的人。」

  那幾人連連點頭,一名宮女說︰「秋信宮也有兩賊看守,蔡興海帶人攻破宮門,皇后命我們都跟著蔡興海去救駕,她也想來,我們把她勸下了。」

  娶皇后之初,韓孺子極不情願,現在卻越來越覺得有這樣一位皇后很不錯。

  他也有點興奮過度,不得不暗暗告誡自己冷靜,他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想了一會,說︰「必須想辦法離開內宮,咱們能攻破門戶嗎」

  張有才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蔡興海道︰「我派人查過,南、北、西三門各有二三十人把守,都是江湖刀客,咱們這些長竹竿,對付十來人還行,敵人再多的話勝算不大,還會令陛下涉險。」

  「你認為該怎麼做」韓孺子這時候必須選擇相信蔡興海。

  「依我的愚見,不如跳牆,南、北、西三方皆是宮館,不容易出去,還可能被逆賊現,東邊有一段牆,應該無人看守。跳過去之後能到太廟,往南走,繞行一段路,沒多遠就是勤政殿,在那裡陛下可與群臣匯合,或者離開皇宮再做定奪。」

  「朕要去見大臣,他們還不知道宮裡生了什麼事情,必須由朕親自向他們說明。」

  「那就出吧」張有才轉身就要跑,蔡興海更謹慎些,「慢著,得有人走在前面打探情況」

  「我去。」張有才一溜煙跑出去。

  蔡興海看了一眼眾人,對皇帝說︰「陛下需要所有人都跟著嗎」

  韓孺子知道,無論走哪一邊都是冒險,郎中將已被奪印,皇宮侍衛聽誰的命令尚難預料,於是道︰「此行盡量不要惹人注意,嗯蔡興海,你選幾個人隨朕一塊出宮,其他人都去秋信宮保護皇后,盡量不要與逆賊爭鬥,太后還在他們手中,一定要確保太后安全。」

  他必須說這句話,如果太監和宮女一時興起,再度進攻慈順宮,他的母親王美人也會遇險。

  蔡興海也是這個主意,手指連點,選了三名太監同行,其他人,包括慈寧宮裡之前沒敢出門的人,都去秋信宮保護皇后。

  大批人先出,蔡興海指著旁邊的兩名俘虜說︰「這兩人不宜留活口。」

  韓孺子瞧了那兩人一眼,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了恐懼與乞求,他猶豫了一下,想起母親,再無慈心,「斬。」

  這是他第一次決定別人的生死,接下來,就要決定自己的安危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13:42 編輯

飛雪月 發表於 2016-6-25 23:57
孺子帝 第五十八章 翻牆

  皇宮裡的牆一層圍一層,堵堵高聳如峭壁,爬上去難,跳下去更難,內宮的牆稍矮一些,也有兩丈餘高,韓孺子抬頭仰望,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牆到爬時才覺高,尤其那牆光溜溜的,連個可借力的坑窪都沒有。

  張有才在前頭帶路,沒現刀客,到了牆下他也沒辦法了,「這裡的牆比慈寧宮高多了,蔡大哥,咱們幾個搭人梯,能將陛下送出去嗎?」

  算上皇帝,一共是六人,高度倒是足夠,蔡興海卻不敢搭人梯,「那樣太危險,而且陛下登上牆頭之後也沒辦法下去。」

  蔡興海仰頭觀察了一會,對皇帝說︰「陛下,有個地方可去得嗎?」

  「當然,只要能離開內宮,去哪都行。」

  「太祖衣冠室離此不遠,那裡有攀牆之物。」

  衣冠室又叫靜室,韓孺子剛進宮時在那裡齋戒過好幾天,當然記得,連太祖衣服上有幾個窟窿都點數過,「那裡有攀牆之物嗎?」

  「廂房裡有梯子,我見過,就是不知道還經不經用。」

  「去看看。」韓孺子話,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他在皇宮裡向來只走正路,而且身邊總是跟著一大群人,突然來到一塊陌生的區域,早已辨不清方向。

  「遵命。」蔡興海一抱拳,當先帶路。

  韓孺子等人快步跟上,問道︰「蔡興海,你從前是軍中將士吧?」

  蔡興海扭頭笑道︰「陛下看得真準,我從前在塞外守邊,五年前進的宮。」

  韓孺子沒見過多少將士,可蔡興海身上的行伍氣息太濃,用不著多少經驗也能看得出來。

  張有才的興奮勁兒一直就沒消下去,這時道︰「我們私下都叫他『蔡大將軍』。」

  蔡滄海臉紅了,「我哪是什麼『大將軍』,只是一名小小的校尉而已。」

  「那也管著好幾百人呢,蔡大哥跟匈奴人打過仗……」張有才不知為何突然閉嘴。

  韓孺子若是再成熟一點,也不會往下追問,可他畢竟只有十三歲,而且心事也不在這裡,順口問道︰「在邊疆建功立業不是挺好嗎?你為什麼要進宮?」

  蔡興海嘿嘿笑了兩聲,「不瞞陛下,我就是太想建功立業,所以上報級的時候多報了……二三百個,按律當斬,正好趕上朝廷開恩、天下大赦,可以用腐刑贖罪,我不想死,就進宮了。」

  張有才道︰「哈,你跟我說是多報了幾十顆級,對陛下才肯說實話,原來是幾百個!」

  「欺君之罪我可擔不起。到了,前面就是衣冠室。」蔡興海指著前面的一座小院。

  韓孺子心中一動,隱約明白蔡興海為何敢於救駕了,這是一個慣於冒險的軍人,而他救駕成功之後也必有所求,想到這裡,韓孺子反而鬆了口氣,他受楊奉的影響太深,對無緣無故的幫助總是心存疑慮,找到理由之後讓他更信任這名胖大太監了。

  衣冠室位於一座小院裡,院門此時緊閉。

  蔡興海低聲道︰「陛下,讓我先叫門,陛下待會再現身。」

  「好。」韓孺子和張有才靠牆站立,另外三名太監站在院門的另一邊。

  蔡興海舉拳敲門,「老黃,開門,老黃,快開門!」

  等了一會門裡才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誰?」

  「我,蔡興海,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你來幹嘛?」

  「我前幾天來掃地的時候,好像有把掃帚落在這裡了,淨掃房那邊對不上數,我來找找,快開門。」

  「我這裡沒有你的掃帚。外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還敢到處亂跑?」

  后妃居住的區域裡有不少院落,平時都謹守門戶,一有風吹草動,門關得更緊,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可也無從瞭解事情進展。

  「能有什麼事?宮裡又抓人了唄,開門,讓我進去看看。」

  「要是沒事,怎麼連送飯的都不來了?」

  太陽早已西傾,看院太監餓了一天,心裡很清楚,外面必有大事發生。

  「送飯關我什麼事?我就是一個掃地的,你有什麼不相信的?」

  裡面沉默了一會,「你還是走吧,今天並非灑掃之日,我不能讓你進來。」

  蔡興海畢竟是名武夫,話說不通心裡急躁,尤其皇帝就在身邊,他掄起拳頭就要砸門,韓孺子衝他擺手,小聲道︰「讓他往外看。」

  「誰?還有誰在外面?」門內的太監聽到了。

  「不給我開門,行。老黃,你往外面看一眼。」

  門板微響,裡面的人透過門縫往外看,「老蔡,你別胡鬧,這裡是皇宮,一點小錯都是要掉……我的天吶!」

  韓孺子站到門前,低聲道︰「給朕開門,朕認得你,你也認得朕。」

  在宮裡見過的閹宦太多,韓孺子根本不記得老黃是誰,但他相信老黃一定記得皇帝。

  門閂響動,兩扇門打開,一名老太監跪在地上,顫聲道︰「不知陛下駕到……」

  「抓緊時間。」韓孺子帶頭進院,蔡興海等人隨後,老黃張口結舌,一個也不敢攔。

  院子不大,中間正房就是衣冠室,兩邊的廂房是太祖初建皇宮時留存的一些器械物件,後代都當寶貝收藏著。

  韓孺子對蔡興海說︰「你們去找梯子,朕要拜見太祖衣冠。」

  此言一出,蔡興海等人都變得嚴肅起來,連走路都躡手躡腳的。

  到了這裡,韓孺子輕車熟路,直奔衣冠室,推開虛掩的門,邁步進去,用餘光看到兩名太監匍匐在地,他全不在意,走到衣架前,跪在蒲團上,輕聲道︰「太祖戎馬一生,身經百戰,不屑孫韓孺子今日迫不得已要借用您的一件東西,相信您的在天之靈一定不會反對。」

  韓孺子磕了一個頭,起身來到衣架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柄寶劍,他第一次來這裡齋戒時就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時不敢觸踫,現在什麼都不用怕了。

  皇帝不怕太監怕。

  那兩名跪在地上的太監先是呆呆地看著皇帝,突然一塊站起來,撲到皇帝腳下,哭叫道︰「陛下不可動劍,萬萬不可啊。」

  韓孺子不理睬兩人,慢慢拔劍出鞘,歷經一百二十多年,劍身依然寒光閃耀,白刃如雪。

  「果然是柄寶劍。」韓孺子讚道,輕揮一下,心中越喜歡,「這樣的劍就該常用才對,藏在匣中實在是浪費了。」

  邁步要走,才現自己的兩條腿被太監抱得死死的。

  「朕命令你們鬆手。」

  「陛下,太祖的衣冠不能動啊,更不能帶出靜室,此乃祖訓,陛下……」

  韓孺子豎起寶劍,「太祖手持三尺劍平定天下,此劍不知飲過多少人血,多年未用,拿你們祭劍正合適。」

  兩名太監一愣,鬆開皇帝的腿,膝行後退,再不敢抬頭。

  韓孺子提劍出門,蔡興海等人也從廂房扛著梯子走出來,一眼就看到皇帝手中的劍,齊聲道︰「好一口寶劍!」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信心倍增,收劍入鞘,說︰「出。」

  看門的老太監仍然跪在門口,看著提劍走來的皇帝,根本不敢阻攔,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

  天就要黑了,勤政殿那邊不知情況如何,韓孺子加快腳步,蔡興海等人緊隨其後。

  梯子搭在牆頭上,高度正好,蔡興海道︰「太祖不愧是馬上皇帝,時刻想著打仗,梯子就是為這面宮牆準備的。」

  韓孺子卻另有感觸,太祖似乎覺得皇宮裡也不安全,所以才會準備爭戰器械,一百年多後被七世孫用上。

  蔡興海先爬上牆頭,試試梯子的牢固程度,現沒有問題,說︰「陛下請上來吧,張有才,保護好陛下。」

  「放心吧。」張有才跟在皇帝身後,時刻伸出一隻手準備扶持。

  蔡興海跪在牆頭瓦片上,也伸出手準備接住皇帝。

  追兵就是這時候趕到的,「找到了!皇帝要逃!」一人大喊。

  韓孺子一驚,扭頭看去,只見巷子裡跑來十餘名太監裝扮的刀客,當先兩人度極快,馬上就會趕來。

  韓孺子連蹬幾下,伸出空著的手握住蔡興海的手,借他的力一步躍上牆頭。牆上鋪著一層瓦,站在上面頗不穩當。

  張有才動作靈活,很快也上來了,韓孺子對地上的三人喊道︰「快上來!」

  三人互望一眼,一人抬頭說道︰「陛下快走,我們擋一陣。」

  三人挺起長竹竿,準備迎戰十餘名刀客。

  韓孺子還要再催,蔡興海和張有才已將梯子拽上來,隨手扔到牆外面。

  最前面的兩名刀客到了,揮刀擋開竹竿的同時,向牆頭飛擲暗器。

  蔡興海抱住皇帝,縱身一躍,跳到牆外,張有才二話不說,跟著跳下。

  蔡興海倒在地上,只覺得右腳踝劇痛,可是顧不得檢查,仍然抱著皇帝,扭頭向牆頭望去。他雖是行伍之人,對江湖卻也稍有瞭解,真要是雙方多人對陣,他不怕刀客,可是狹路相逢,他沒有多少勝算。

  只要牆裡的刀客有一人輕功了得,能跳出、爬出高牆,蔡興海就只能以死相拚了。

  牆內響起慘叫。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1-17 23: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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