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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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727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2 10:38
四百三十三章  狂妄的客人

  皇帝在宮裡宴請舅氏一家,倦侯府裡也有一場「家宴」,晁鯨等十幾名來自漁村的少年聚在一起喝酒,他們不用講究規矩,胡吃海喝,回憶成筐的往事,許下成堆的豪言壯語,一個個都有指揮千軍萬馬的氣概,發誓將來要蕩平天下群賊,直撲塞外的匈奴人,唯獨對眼前的一片狼籍無動於衷,誰也不願意起身收拾一下。

  他們知道兩天之後就是除夕,知道皇帝正在宮中宴請外戚,成熟穩重的大人都在宮裡輪值,整個倦侯府由他們做主,一點也不用擔心。

  「等咱們活捉大單于,我要讓他跪下,對他說『 大楚皇帝是你動得的嗎?你以為拍拍屁股走人就沒事了?老不死的,跟我回京城向皇帝磕頭認罪,再把蜻蜓還給我。』」

  晁鯨喝多了,面紅耳赤,一手握杯,一手指著對面的同伴,唾星橫飛地怒斥,好像那就是大單于本人,兩邊的人一半在睡覺、一半大聲附和:「磕頭,快磕頭。」

  同伴醉意更重,呆呆地看著晁鯨,「我、我沒搶過你的蜻蜓,是他,老七,記得嗎?小時候你在河邊抓的大蜻蜓就是被老七搶走的,找他要,別找我,我、我啥也沒做。」說著說著,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其他人根本沒注意到他在說話,尤其是晁鯨,仍在怒斥「大單于」。

  韓孺子來到倦侯府,在自己的另一個家裡,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他站在門口,身後跟著一排目瞪口呆的衛兵。

  喝醉的少年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有一個人指著門口,傻笑道:「我看到皇帝了,呵呵,我看到皇帝了。」

  韓孺子無奈地搖搖頭,背著皇帝,不知其他人是什麼模樣,大概比晁鯨這些人好不了多少。

  他來到書房,這裡倒是一塵不染,收拾得整整齊齊,沒有安置炭盆,倒也不是太冷。從書籍的擺放方式上能看出趙若素的痕跡,分類極細,經、史、子、集各佔一塊,然後按時間排序,方便查找。

  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門被撞開,中司監劉介撲了進來,跪在地上,滿臉的驚駭,「陛下……」

  韓孺子抬起手,示意劉介不要說話,然後做出傾聽的姿態。

  劉介糊塗了,急忙閉嘴,也仔細聽,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沒什麼特別的聲音,他更糊塗了。

  「天下人都在準備過年,那種歡快的聲音隔著多遠都能聽到。」韓孺子輕聲說,微閉雙眼,似乎真的聽到了某種聲音。

  「是啊,就要過年了,求陛下讓我們也過一個踏實年,陛下私自出宮,太后、皇后憂心忡忡,我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啊。」

  韓孺子微笑道:「劉公覺得朕是哪種皇帝?」

  劉介一愣,沒敢接話。

  「朕讀過一些史書,覺得皇帝各不相同,有宮裡的皇帝、城裡的皇帝和天下的皇帝,太祖是天下的皇帝,大楚江山是他打下來的,足跡遍及四方。在太祖之後,皇帝的範圍可就越來越小了,烈帝、武帝算是城裡的皇帝,經常出宮甚至出城,偶爾去往遠方,不成慣例,其他祖先就都是宮裡的皇帝了。」

  劉介張嘴結舌,過了一會才說道:「太祖奠定的基業,讓後世子孫不必那麼辛苦,列祖列宗能在宮裡、城裡治理天下,正說明規矩的好處,所謂的垂拱而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太祖奠定的基業能傳多久?」

  「千秋萬世,永不斷絕。」

  「劉公也會說奉承話,從古至今,哪來的『 千秋萬世』 ?」

  「千秋萬世是天下人的希望,想必也是陛下的希望。」

  韓孺子示意劉介起身,看著他站起來之後,說:「當然,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朕不能坐在宮裡享受太祖留下的好處,坐吃山空,再多的家業也經不起人人『 垂拱』,朕得為後世留下一點什麼。」

  「那、那也不用出宮啊。」劉介覺得皇帝越來越難應對,自己有點力不從心。

  韓孺子來倦侯府不是為了與太監爭論,說道:「去外面看看,朕進府的時候看到有人在附近探頭探腦,如果是客人,將他帶進來。」

  劉介睜大雙眼,「刺駕之事才過去……」

  「問清他的身份與來歷,沒有問題再帶進來,朕猜如果還有刺客的話,不會笨到大白天在府外窺視,而且朕此次出行並無人知曉,刺客更料不到,此時見人,反而是最安全的。」

  劉介想了又想,實在無言以對,只好遵旨退出。

  韓孺子坐在書房裡看書,沒過多久,宮裡的人一撥撥趕到,蔡興海等人是要為倦侯府加強防衛,其他人則是奉太后、皇后之命,催皇帝回宮。

  「不做完這裡的事、見過該見的人,朕是不會回去的。」韓孺子對第三撥使者說。

  在這之後,在外面耽擱許久的劉介,終於帶進來一名客人。

  韓孺子事前想不到會有客人守在外面,客人更料不到皇帝今天會來,而且還看到並召見自己,雙方都有意外,客人的意外更多。

  那是一名將近三十歲的年青人,一身舊袍,看上去倒還整潔,只是在外面待得久了,疼得臉色發青、鼻頭髮紅,進入屋內,仍控制不住身上的顫抖。

  年青人跪下,不等說話,從外面跳進來一個人。

  晁鯨終於聽說皇帝來了,嚇得酒醒七分,立刻跑來,太監們攔都攔不住,「陛下饒命啊,我們平時不喝酒的,快要過年了,這才……嗚嗚,讓陛下抓個現形。」

  「朕許你們正月初十之前喝酒,退下吧。」韓孺子稍顯尷尬,接見一名陌生人是連日來最有趣的事情,他正要展示帝王威嚴,全被晁鯨給破壞了。

  晁鯨愣了一會,這才發現書房裡還有外人,於是訕訕地退下,回到後廳,向驚慌失措的同伴們豪爽地說:「沒事了,我從陛下那裡要來旨意,初十之前可以喝酒,一醉方休!」

  廳裡歡呼聲一片。

  書房裡,韓孺子接著打量客人,劉介在內的四名太監陪伴左右,沒有侍衛跟進來,說明此人絕無問題。

  「臣韓息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客人自報家門,規矩又開始發揮作用。

  此人的姓氏,加上劉介的鬆懈,韓孺子明白了,「你是宗室子弟?」

  「是,臣乃安帝之後、安陽侯玄孫。」

  安帝是大楚第三位皇帝,在位時間不長,到韓孺子這一代,親情早已淡薄,可是一名宗室子弟穿得如此破舊,還是有點奇怪。

  「你是特意來見朕的?」

  「是,陛下,臣在侯府門外等候陛下至少已有三個月了。」

  韓孺子更驚訝,一個月前,他幾乎每天都來倦侯府,可沒見過這個人,馬上醒悟,當時來這裡屬於例行公事,宿衛軍早早肅清街道,韓息根本沒機會讓皇帝看到。

  「你既是宗室子弟,為何不通過宗正府上書求見?」

  韓息叩首回道:「安陽侯因罪削侯,至臣祖父時獲赦,但是沒有恢復侯位,臣掛名虎賁營,無權無勢,曾向宗正府遞送請疏,想必他們沒有送到陛下面前。」

  中司監劉介輕輕地咳了一聲,向皇帝輕輕搖頭,表示不滿。

  韓孺子明白劉介的意思,韓息剛見到皇帝就數說宗正府的不是,舉止不端,怪不得在門外守了三個月都沒人替他通報一聲。

  「現在你見到朕了,有何話說?」

  韓息再次磕頭,「臣懇請陛下垂恩,恢復安陽侯的稱號。」

  原來是求侯位,韓孺子頗感失望,仔細想想也是,此人年近三十仍一事無成,不像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朕前些天宴請文武有成的宗室子弟,你不在其中吧?」

  「臣文不成、武不就,未入宗正府法眼。」

  韓孺子更覺無趣,向劉介笑了笑,對韓息說:「恢復侯位朝廷自有規矩,你還是按正常程序申請吧,朕不能越級而為。」

  換一個正常的人,這時候也該明白皇帝是在婉拒,韓息卻有幾分王家姨丈的勁頭兒,不分場合、不辨親疏,跪地不起,說:「宗正府是『 權勢府』,臣無權無勢,請之不得,才來懇求陛下。」

  劉介準備開口訓斥韓息,將他攆出去,然後藉機向皇帝進諫,希望皇帝不要再隨意見外人,應當相信朝廷各部司的選擇。

  韓孺子卻沒讓劉介說話,非要自己與這位不識趣的宗室子弟講個清楚。

  「你立過何功?」

  「臣寸功未立。」

  「有何過人之處?」

  「臣除了膽子大些,再無過人之處。」

  「相隔數代而恢復侯位,可有先例?」韓孺子這句話是問劉介。

  劉介其實不太清楚,但是馬上回道:「沒有,至少得立功,而且是大功,才有可能封侯。」

  韓孺子轉向韓息:「說說看,朕憑什麼恢復安陽侯?」

  韓息又一次磕頭,隨後昂首道:「臣未立功,乃是因為朝廷不肯用臣;臣無過人之處,乃是因為身處庸碌之中,無從顯露。臣請陛下試用,必立不世之功。」

  此人的確膽子夠大,而且狂妄。

  劉介等人都皺起眉頭,韓孺子卻露出微笑,「先說說你能做什麼吧?」

  「臣請出使極西之地,為陛下一探敵人究竟,萬死無悔,若能僥倖生還,懇請陛下封侯。」

  韓孺子自己都沒想這麼遠,一位落魄的宗室子弟想到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0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2 10:50
四百三十四章  熱鬧的新年

  一名宗室子弟主動申請出使西方,這是一件大事,韓孺子沒法立刻做出決定,讓韓息先回去,今後以散騎常侍的身份來侯府報到。

  至於韓息的出現對皇帝來說是有所得,還是只能算是一場小小的鬧劇,韓孺子很難確定。

  中司監劉介只希望皇帝盡快回宮,好給慈寧太后一個交代。

  倦侯府裡終究無事可做,韓孺子只得起駕回宮,連馬都不能騎,一切儀仗都要按規矩來。

  即便是皇帝,也要為不辭而行付出代價。

  慈寧太后率領全體后妃,包括懷孕的佟青娥,一塊跪在泰安宮的庭院裡,聲淚俱下地質問皇帝為何如此輕賤自身,「陛下不在乎母親、不在乎后妃,難道連尚未降生的皇子也不在乎嗎?」

  慈寧太后說得多些,皇后等人以勸慰為主,同時也要表現出同仇敵愾,誰也不敢在這時站在皇帝一邊。

  韓孺子急忙上前,親自攙扶母親,母親不起,他也跪下,慈寧太后這才起身,到了屋子裡,仍不停數落,韓孺子只好保證今後再不會不辭而別,並將今天的行為全歸咎於喝酒。

  慈寧太后漸漸平靜下來,淑妃鄧芸膽子大些,講了幾個笑話,氣氛才算恢復正常。

  待眾人離開,慈寧太后收起笑容,看著皇帝,搖搖頭,嘆息一聲。

  韓孺子恭謹地站在母親面前,還跟小時候一樣,那時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惹母親傷心,每當母親生氣或是落淚,他都不知所措。

  「還記得嗎?五歲的時候你曾經偷跑過一次。」

  韓孺子想了一會,搖搖頭,五歲該是記事的年紀,他卻沒有任何印象。

  「那是一個下午,我在屋子裡打個盹兒,丫環一眼照顧不到,你就跑出院子,那時咱們還住在王府裡,我真是嚇壞了,怕你被人看到,怕你不小心惹怒什麼人。我與丫環四處尋找,但是不能走得太遠,那一個時辰,是我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刻。」

  「朕年幼無知,讓太后操心。」

  「你那時還是孩子,哪懂這些?一個時辰之後,你自己回來了,渾身泥巴,高高興興向我講述外面的花花草草,我本想嚴厲地懲罰你,卻不下得手,唉,大概就因為如此,你才記不得往事。」

  韓孺子臉色微紅,向前一步,說:「母親,外面真有廣大的世界,只是坐在皇宮裡,朕永遠也無法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

  「難道這世上只有你一個皇帝?歷朝歷代的皇帝是怎麼做的?」

  「歷代皇帝大都在太子時期開拓眼界、培養親信大臣,而且少有大楚今日之危機。母親,就算宮裡也能感受到外面的變化吧?」

  慈寧太后沉默不語,兒子終歸不是小孩子了,她越來越難以在言辭上爭得上風。

  「大楚的官員也都希望朕留在皇宮裡,將天下交給他們治理,母親,就憑這一點,朕也得走出去,韓稠並非唯一的貪官,他們是大楚一切問題的根源。 」

  「陛下要走多遠?」慈寧太后問。

  換成皇帝沉默了,他要走遍天下,不想現在就嚇到母親。

  「朕要與大臣們商議之後再做決定。」韓孺子最後回道。

  慈寧太后再次長嘆一聲,「好吧,我不為難陛下,讓外人以為我是那種不講理的太后。」

  「母親!」韓孺子又驚又喜。

  「但我有條件。」慈寧太后馬上道。

  「母親請說。」

  「至少五位皇子。」

  韓孺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頗覺尷尬,「母親……」

  「五位皇子,早立太子,朝廷安心,我也安心,到時候隨陛下瘋去吧。」

  慈寧太后是認真的,韓孺子思忖片刻,「兩位皇子,視情況立不立太子。」

  慈寧太后也一愣,兒子居然跟自己討價還價,既好氣又好笑,「陛下有十幾名后妃,雖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或是生兒,或是生女,或是不生,都很難說。」

  「好吧,三位皇子,不能再少了,養兒不易,三個我都嫌太少,至於立不立太子,到時候再說吧。」

  慈寧太后也累了,叫來宮女,回自己的寢宮休息,她暫時獲得勝利,至少十個月內皇帝沒法隨意出宮,待到皇子陸續出生,皇帝或許就會擔起父親的職責,不再想著四處亂跑了。

  韓孺子明白母親的用意,但他不能再惹怒母親,必須後退一步,而且皇子的確很重要,在趙若素提出的兩條難題裡,這是其中一條。

  其次還得有一位守成可信的宰相。

  佟青娥已經懷孕,是男是女尚不能肯定,三位皇子要什麼時候才能湊齊?韓孺子終於明白,為什麼皇帝的私事總是會變成公事、大事。

  將十幾名后妃想了一遍,韓孺子還是去秋信宮見皇后。

  崔小君正焦急地等待皇帝,此前與太后站在一起並非權宜之計,她確實以為皇帝不該如此隨意。

  「第一次沒事,可是等陛下養成時不時外出的習慣,別人就會知道,並從中尋找機會,那名刺客在崔府潛藏了幾個月,他們有耐心。」想起當時的事情,崔小君不寒而慄。

  韓孺子執住皇后的雙手,「我也有耐心,如果幾名刺客就能將我打敗,皇帝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現在最著急的事情是皇后盡快生個太子。」

  前半句還很嚴肅,後半句突然變化,崔小君一時沒適應,隨即臉紅,「陛下……今天這是怎麼了?做事沒點正經。」

  「這是正經事,事關大楚江山穩泰的正經事。」韓孺子嚴肅地說。

  崔小君臉更紅了,滿腹的埋怨再也沒法說出口。

  韓孺子遵守諾言,沒再隨意出宮,接下來兩天難得地放鬆一下,奏章、韓息、大臣、天下都可以等,他在宮裡舉辦真正的家宴,只有太后、皇后與嬪妃們能夠參加,上官太后仍然置身事外,遠離一切熱鬧。

  除夕到了,皇家的習慣與普通人家沒什麼區別,只是排場更大一些、更隆重一些,祭祖就用了一個時辰,大批官員趕到太廟,與皇帝一同參拜歷代祖先。

  到了下午,大部分官員都可以回家了,連休三天,衙門裡只留少數人輪值,皇宮當然不能鬆懈,但是從城外調來一部分北軍與南軍,與宿衛八營共同輪值,以便讓將士們都能休息一下。

  這是一個熱鬧的除夕,韓孺子盡可能將熱鬧引到母親那裡,眾人也明白皇帝的心意,輪番前往慈寧宮賀喜,到了正月初一,拜賀達到了高峰,宮人排成長隊,宮外的大臣、勳貴也都送來自家命婦,給太后拜年。

  這是慈寧太后的新年,苦熬多年以後,她終於等來此刻,即便如此,她仍未得意忘形,一大早就先去慈順宮拜賀,下午又帶領大批命婦再次前往拜賀。

  皇家也要互贈禮物,全由少府承擔,喬萬夫送來細表,韓孺子看過之後嚇了一跳,僅僅除夕和正月頭三天,他要送出去的金銀布帛就足夠北軍的一年軍餉。

  好在還能收回來一些禮物,算來算去,大概價值送出去的不到一半。

  「怪不得大家都喜歡給皇帝送禮,原來是有利可圖。」韓孺子對禮單很滿意,未做調整。

  「大家都以為皇帝富有天下,卻不知皇帝也有手緊的時候。」喬萬夫笑道,這個年他過得很開心,商人的欠條都已毀掉,少府省下一大批錢,足以應付接下來一段時間裡的支出。

  宮裡也要互贈禮物,皇帝送給宮人的主要是衣物與金銀,太監和宮女則湊份子,送一些特別的小物件,皇帝送給后妃的是珠定首飾,后妃還贈的則是筆墨紙硯等物,只有淑妃鄧芸與眾不同,送給皇帝一口寶刀。

  「燕趙之地多壯士,自然也多利器,這口刀可不普通,最早屬於前趙王莊垂,在他手中殺人無數,後來輾轉多人之手,染血更多,我們家在代國的時候搜尋到此刀,珍藏多年,今天獻給陛下。」

  韓孺子不是很相信鄧芸的故事,但是承認那真是一口好刀,入手沉甸甸的,刀刃上有幾個小缺口,但是依然鋒利,吹髮立斷。

  慈寧太后不喜歡這件禮物,以為是凶器,立刻讓人帶走,妥善收藏。

  韓孺子與皇后共同送給兩位太后一個小戲班,這是崔家早就採辦好的,培養了多半年,戲子都是十來歲的孩子,以為宮中解悶。

  慈寧太后送給皇帝的是一身手縫長袍,送給皇后與崔家的則是金銀布帛,沒有特異之物。慈順太后的還禮都由女官負責,她本人甚麼都不管。

  一連幾天,宮裡宮外新年氣氛濃鬱,大夢又有了幾分太平氣象,韓孺子與母親也終於感受到真正的宮中生活。

  初五起大祭,由太祖開始,每天一位皇帝的牌位巡行全城,最後再送回太廟,按慣例,勳貴世家以及各衙門的府前都要搭彩棚,爭奇鬥艷,吸引大批百姓圍觀,堪比正月十五的燈會。

  韓孺子覺得自己沒做什麼,卻忙個不停,直到正月十六之後,終於閒下來,又能正常批閱奏章了。

  奏章積累得不算太多,只有一份值得注意。

  西域的官員上報,從極西方來了一隊使節,自稱代表神鬼大單于,要來拜見大楚皇帝,官員按慣例護送至楚界,由楚地官員接管。

  韓孺子大致算了一下,這隊使節兩天前應該到京城了,他卻沒得到通報。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0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2 10:55
四百三十五章  西方的通牒

  極西方的使者的確到達了京城,卻因為不合規矩而被拒之城外。

  按慣例,各方使者夏末到京,經過一兩月的「訓練」之後,才能在秋天集中朝見皇帝,送上貢物,然後領取賞賜,來年春天之前陸續離開,一切井然有序,既能彰顯大楚天威,又能令遠方的使者滿意而歸。

  有資格向大楚進貢的國家全都記錄在案,如果新舊朝交替,必須及時向大楚說明情況,才能繼承相應的資格。

  神鬼大單于的使者違背了幾乎所有規矩,首先到來的時間不對,其次這是一個新國家,卻遲遲不肯說明本國的來歷。

  按道理,西域那邊就不該將使者送進大楚地界,可他們不知為何卻公然違背規矩,大楚官員一時糊塗,沿途送來,等到禮部發現問題,使者已到城外。

  禮部掌管外國使者的迎送往來,反應倒快,既然使者來了,便不能攆走,就讓他們住在城外的驛館裡,然後責成西域官員補充相應的材料,一切忙完,大概也就到夏天了,神鬼大單于的使者可以與其他國家的使者一塊受訓,等候秋天的晉見。

  這是禮部的計劃,根本沒想過要與皇帝商量,因為這本是他們的日常職責之一,連禮部尚書元九鼎都沒有在意此事,直接交給下屬的某司解決。

  西域送來的信函卻沒有通過禮部上交,而是送到了兵部,皇帝因此才能見到此信。

  韓孺子很想見一見使者,元九鼎堅決反對。

  禮部尚書平時是個老好人,在勤政殿的職責就是附和其他大臣,對皇帝更是從無違逆之舉,唯獨說到禮儀,他絕不退讓。

  「這個西方的所謂『 神鬼大單于』從來沒人聽說過,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沒準是西方商人假冒的,在調查清楚之前,陛下不可接見,以免墜了天威。」

  大楚皇帝向來慷慨,回贈外國使者的禮物都是他們需要的貴重之貨,回國之後轉賣,價值五倍、十倍以上,是筆暴利,因此曾有膽大的外國商人冒充使者前來進貢,實則是在經商。

  禮部絕不能讓這種人見到皇帝。

  勤政殿的大臣們都贊同禮部的作法,兵部因為不小心走漏了消息,非常內疚,尚書蔣巨英全力支持元九鼎的意見,「西域那邊大概也是有所懷疑,所以才向兵部遞文,可是語焉不詳,兵部也要調查清楚。」

  就連已經決定正月之後請辭的宰相申明志,也覺得在事情明了之前,皇帝不宜接見一群奇怪的使者。

  韓孺子於是下令,由禮部主導,盡快查明事實,三天之內給出結論,到時候再議見與不見。

  元九鼎覺得時間太少,「使者是從西域來的,理應向那邊詢問,信函往來,至少需要兩三個月。」

  韓孺子耐著性子說:「也可以直接向使者詢問。」

  元九鼎愣了一會,似乎沒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們……他們不會說實話的,西域有大楚的官員,他們的話更可信。」

  「是不是實話聽了之後再做判斷,向西域的求證正常進行,三天之內有點消息總比沒有強。」

  元九鼎還在猶豫,在他的印象裡,大楚皇帝實在沒必要對外國使者如此在意,當今聖上顯得太急迫了。

  宰相申明志道:「禮部可以先問一下使者,再向熟知西域事務的人求證一下,三天可能有點少,不如十天吧。」

  朝廷的速度就是這樣,好處是極少出意外,壞處是面對突發事件時常常錯失最佳時機。

  韓孺子只能接受,他對朝廷的改造才剛剛著手,急不得。

  這天下午,他在凌雲閣召見新任宗正卿,此人名叫韓踵,是位老臣,擔任過很長時間的宗正卿,桓帝時致仕,如今又被請出來重新掌管宗室。

  「韓息這個人,老大人有印象嗎?」韓孺子私下派人仔細打聽過,韓踵風評極佳,而且輩分高,值得皇帝給予尊重。

  韓踵七十餘歲,獲准在皇帝面前拄柺,坐在一張圓凳上,聽到「韓息」的名字,立刻笑了,「當然,他居然找到陛下了?」

  「他在倦侯府外守了三個月,朕年前才看到他。」

  「呵呵,三個月,不算多,想當初他為了見老臣我,在宗正府外可是足足等了一年。到了最後,許多人都打賭他究竟能等多久,老臣輸了一百兩銀子。」

  韓孺子笑了笑,韓踵算是臨時救急,對權勢沒有追求,在皇帝面前反而放得開。

  「韓息還是想要回安陽侯之位吧?」韓踵問道。

  韓孺子點點頭。

  「嗯,韓息為這件事奔波許多年了,可安陽侯當年是因為謀逆而被廢,屬於不赦之罪,朝廷當年免去其子孫的罪過,已屬寬宏大量,並無恢復侯位之理。韓息這個人……怎麼說呢?非常固執,認死理兒,老臣曾經對他說,只要他放棄爭取侯位,可以推薦他到外地為官,做個縣令什麼的,或者從軍,從參將做起,積功升遷,也有封侯的可能。可他不同意,非要先恢復安陽侯。我問他有什麼理由,他卻說不出來,只說自己任何代價都肯付出。」

  韓孺子只見過韓息一面,印象與宗正卿完全一樣,那個人太固執。

  韓踵繼續道:「任何代價?這可不是宗室子弟、為人臣者該說的話,於是老臣將他驅逐出府,曾有一段時間一直關注著他,希望他不要鋌而走險。後來發現他也就是嘴上說大話,真需要鋌而走險者的人,也看不上他。」

  桓帝之後,大楚發生過幾次危機,韓孺子的確沒看到過韓息的身影。

  以韓息的身份,只是一名不得志的宗室子弟,連身新袍都穿不起,自然沒人願意拉攏他。

  「韓息願意為朕出使極西之地。」韓孺子說。

  韓踵雙手握著拐杖,仰頭想了一會,他不是故意做出這個姿態,實在是因為腰背駝得嚴重,如果低頭,就只能對著屁股下面的凳子說話了。

  「陛下真相信極西之地有著一股強敵,對大楚虎視眈眈?」

  「朕猶豫未定,因此很想弄清那邊的情形。」

  韓踵又想了一會,「要說領軍作戰、治理地方,老臣絕不推薦韓息,至於出使遠方、深入險地,以韓息的固執勁兒,或許還真能成事。只有一件,陛下真願意恢復安陽侯嗎?韓息認准的事情,是不會放棄的。」

  「朕明白。」韓孺子送走了宗正卿,又叫來金純忠,讓他向匈奴那邊寫信,說明情況,並且詢問一下他們的反應。

  除此之外,韓孺子做不了什麼,只能耐心等待。

  新年算是過去了,韓孺子又拾起從前的事務。

  並非整個天下都沉浸在節日氣氛中,雲夢澤開戰了,黃普公不是那種先謀後斷的將軍,到任的第三天就率領一支軍隊向一座賊寨進攻,無功而返,此後又分別向不同的寨子發起兩次攻勢,都沒取得成果。

  在敵我雙方眼中,皇帝選了一位不可靠的將軍。

  可黃普公自有打法,三次試探雖未立功,他卻大致摸清了群盜的格局、作戰方式以及地形地勢。

  除夕、初一兩天,他讓麾下將士休息,初二一早,突然下令出征,目標直指一座位處險要之地的賊寨,當眾發誓說,如果再無戰功,立刻割下自己的頭顱,讓別人帶回京城向皇帝請罪,如果立功,必然重賞眾將士,絕不虛度新年。

  這一戰大獲全勝,賊寨完全沒料到會在這一天遭到進攻。

  雲夢澤賊寨眾多,互相支援,黃普公算好了路徑與時間,接連伏擊三股援匪,皆大破之。

  黃普公攻下的寨子極其重要,此寨一破,欒半雄所在的主塞暴露在楚軍面前,另一路楚軍大將邵克儉原打算用半年時間逐寨攻到此處,卻被黃普公搶了先。

  聽聞前方消息,邵克儉等人大吃一驚,一開始根本不相信,再三確認之後,立刻派兵支援。

  公文送到京城時,雲夢澤戰事正酣,楚軍正在攻克各座小寨,對主寨漸成包圍之勢。

  楊奉策劃的盟主大會居然沒受影響,還在進行中,而且地點就定於雲夢澤主寨裡,欒半雄似乎真將盟主當回事,志在必得。

  韓孺子很高興自己沒有選錯人,立刻傳旨重賞黃普公之軍,同時給楊奉發急信,讓他注意保護黃普公,欒半雄戰場上打不過,極可能又派刺客。

  楊奉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早在皇帝提醒之前,就已派出高手專門保護軍中將領,尤其是黃普公。

  卓如鶴那邊也有消息,趁著新年,他以朝廷的名義招安了大批強盜,發給銀兩,讓他們回家過年,初二歸隊,集中在一起疏濬河道、建立新城、開墾荒地,一切費用都由官府承擔。

  活兒很辛苦,比不上當強盜自在,但是事成之後,人人都能分得田地,根據情況,免租一年到五年,從此成為良民,不用再提心吊膽,因此吸引不少人,等楚軍發動攻勢,接受招安的人更多了。

  總之雲夢澤大勢已定,韓孺子一連數日忙於應對此事,督促朝廷各大部司給予配合,幾乎忘了神鬼大單于的使者。

  可聖旨不會被遺忘,禮部領旨之後儘職盡責,十天之後送上來一份奏章,前半部分內容都在講述這批使者的不可信,後半部分才轉述使者的言語,並且逐條加以批駁。

  看到最後,韓孺子既憤怒,又覺得可笑。

  神鬼大單于是匈奴人的叫法,使者對主人的稱呼更複雜,譯成楚文,大概就是「天上諸神唯一真實的兒子」,他們自己指定了一個簡單的稱號——正天子。

  西方的正天子向大楚的「偽天子」發出通牒,命他俯首稱臣,親往西方朝拜。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1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1:55
四百三十六章  行西觀風使

  禮部尚書元九鼎對這批西方使者沒有半點好印象,「化外狂徒,舉止粗鄙,言語無知,依臣之見,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也不必留住驛館,套上枷鎖,派兵一路退回西域好了。」

  勤政殿裡的大臣都認可元九鼎的建議,不殺使者並非因為害怕,而是覺得雙方地位差距太大,不值得動怒。

  韓孺子只對一件事感到困惑,「大楚與此國相隔萬里,從無往來,按使者所言,他們的國王對大楚充滿恨意,這是為何?」

  元九鼎回道:「城中有一些西域客人,據他們說,西王祖先本是中原人,因戰敗投降匈奴人,又隨匈奴人西去,後世淪落為奴。西王崛起之後,最恨匈奴,其次是中原,認為是中原朝廷無道,迫使其祖投降。大意如此。」

  神鬼大單于的自稱過於狂傲,元九鼎不用,只稱「西王」。

  「哪朝之事?」

  「臣不知,西域人轉述之辭,不盡可信,即便是西王本人,大概也不記得朝代,所謂復仇,只是一時狂言。據傳,西王征途並不順利,因其殘忍無情,極西方各國的叛亂此起彼伏,用不了多久,西王就將潰敗,他連大楚的山水都看不到。」

  事態若是朝這個方向發展,當然最好不過,韓孺子想了想,說:「不必上枷鎖,十天之後遣返使者,不予饋贈。大楚也派使者西去,或許能與他們同行,以為引導。」

  眾臣吃了一驚,宰相申明志已有退意,因此不開口,新任左察御史馮舉上前道:「極西之地群王並爭,混亂不堪,楚使此去……」

  韓孺子抬下手,表示自己還有話要說:「極西之地原有不少依附之國,一時混亂,早晚都將結束,到時各國更替、名號變動,全憑他們自說自話可不行,楚使此行,乃要親眼所見,為朕帶回確切消息。」

  群臣這才無話,尤其是元九鼎,如果極西各國結束混亂、恢復進貢,負責查清名實的職責歸禮部。

  韓孺子沒有推薦任何人,而是遵照朝廷的做事規矩,讓禮部公開徵召勇敢之士,出使萬里之外的戰亂之地。

  應徵的人不多,誰都明白,此去兇多吉少,多半可能凍死於路上,縱然僥倖到了極西之地,那邊的戰亂未必結束,還是危險重重、寸步難行。

  只有韓息明白這是皇帝給自己的機會,但他非要先問個清楚。

  他現在是眾多散騎常侍中的一員,可以直接求見皇帝,獲准之後,前往凌雲閣見駕,這時距禮部徵召勇士已有四天。

  韓息總算有了一身沒有補丁的新袍,進屋跪拜行禮都合規矩,看上去很正常,一開口就與眾不同,「微臣叩見拜見,請陛下手寫一份恢復安陽侯的保證,微臣即刻出發,一時也不耽擱。」

  屋裡的太監與侍衛側目而視,韓孺子微笑道:「朕為何要寫這樣一份保證?」

  韓息抬起頭,面露驚訝,「陛下不是在徵召使節前往極西之地嗎?微臣願往,但是之前與陛下說得很清楚……」

  韓孺子搖搖頭,拿起桌上的一張紙,「你說自己願意出使極西之地,可是禮部送來的應召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

  「微臣先要保證,再去應召。」韓息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果然是一個死心眼兒的人,韓孺子仍然搖頭,「應召者眾多,用不用你尚在兩可之間,朝廷為何要做出保證?」

  名單上其實只有寥寥數人,看履歷,都是小吏與平民,甚至是獄中的有罪囚徒,都不夠資格擔任大楚使節。

  韓息不知道,只覺得競爭者眾多,這是他沒料到的意外情況,一下子啞口無言。

  韓孺子說:「韓息,你若相信朕、相信朝廷,就先立功再問賞,世上沒有先論賞後做事的道理,你可明白?」

  「微臣相信陛下,卻不怎麼相信朝廷,微臣只擔心一件事,此番出使不只為傳信,還要觀看風俗、勘查地形,來回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後,微臣不太相信的朝廷仍在,微臣相信的陛下卻未必還在,因此希望……」

  幾名太監同時開口斥責,韓息也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太過分了,竟然在詛咒皇帝,急忙磕頭謝罪。

  韓孺子沒有在意,說:「做大事者不畏險阻,你想恢復祖上的侯位,就得甘冒奇險,若想踏踏實實,不如回家做夢去吧。」

  韓息仍在磕頭,韓孺子揮手,表示他可以退下了,又補充一句:「如果你真能出使西方,在路上定要祈禱朕長命百歲。」

  「陛下萬歲萬萬歲。」韓息告退,沒拿到任何保證,但是當天就去禮部報名。

  極西方的使者共有百餘人,途中傷亡過半,到達大楚京城只剩三十多人,他們傳遞的信息極其狂妄,本人卻沒有那麼無禮,隨大楚安排,怎麼都行,也願意帶楚使一塊回國,只有一個要求,希望大楚接下「正天子」的信,並且給一封回信。

  信中的內容與使者所言差不多,都是發出通牒,命令大楚皇帝即刻投降。

  禮部收下信,但是只給一份回執,表示信已收到,至於皇帝的回信,那是斷然不能寫的,一個字都不行。

  拿到回執,西方使者已經滿意,幾天之後,他們踏上回國之路,身邊多了一隊楚使。

  為了給楚使安排身份,禮部煞費苦心,最後定名大楚行西觀風使,表明他們去往西方並無確切目的,只是觀望各地風俗,傳遞大楚天子的善意,至於見誰不見誰,都由正使韓息自己決定。

  楚使共有五十人,除了宗室子弟韓息,隨行者不是走投無路的欠債者,就是希望藉此贖罪的囚徒,朝中大臣都對這支隊伍能走多遠表示懷疑。

  韓息家人送行,在城外洒淚分別,沒指望再見到他回來。

  西域也有回信,聲稱這批西方使者沒有走鄧粹等人駐守的崑崙山口,而是從北線進入西域,西域各國驚恐不安,害怕遭到神鬼大單于的報復,因此小心款待,一路送到楚界。

  大楚駐西域的官員全程被蒙在鼓裡,在最後一刻才不得不承認現實。

  韓孺子命令禮部、兵部繼續收集極西方的消息,西域雖然都是小國,但他們都對神鬼大單于感到驚恐,必有原因。

  但西方的敵人畢竟還沒有打來,一封狂妄的信不會對大楚產生可見的傷害,韓孺子派出使節之後,又開始忙於眼前的事務。

  二月中旬,另一名宗室子弟終於伏法,韓稠在獄中自盡而亡,皇帝慈悲,免去街頭問斬,賜給白綾一條。

  刑部送來的公文裡說韓稠臨死前跪地謝恩,懺悔種種罪行,隨後整衣而起,以絹蒙面,表示死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金純忠也在現場,對皇帝講述的卻是另一種場景。

  韓稠早知自己必死無疑,真到了這一刻,仍然嚇得魂不附體,一直在號啕大哭,向見到的每一個人發誓,只要肯放他逃走,願意分一半家產當作謝禮。

  洛陽侯的家產早被充公,他全給忘了。

  午時過後,行刑者到來,韓稠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根本站不起身,數名獄卒抬起,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總算將他的脖子套進了白綾。

  韓稠的最後幾句話不是謝恩與謝罪,而是吼了一句「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他的臉上的確蒙了一塊布,不是他自己的意願,而是他胡說八道,刑部官員命人以布堵嘴,順便蒙面。

  「韓稠至死不承認自己有罪,以為……」金純忠說不下去。

  韓孺子嘿了一聲,「以為朕在刻意報復他?」

  金純忠點點頭。

  在韓稠看來,自己曾經全心全意地討好皇帝與太后,皇帝當時若是接受,就不會有自己後來的背叛與刺駕,所以一切錯誤都在皇帝身上,至於商人與百姓,從來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他一直視洛陽為自己獨有的地盤,如何搜刮都是他的權力。

  韓孺子忍不住嘆息,單單收拾一個韓稠就如此費時耗力,整頓宗室不知要多久。

  「匈奴回信了嗎?」韓孺子問。

  金純忠道:「貴妃回信了,說她不知情,她將我的信轉送給大單于,要等一陣才有回信。」

  韓孺子很想問一問金垂朵的狀況,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

  二月底,雲夢澤傳來消息,群盜主寨已被攻克,欒半雄落網,正被押送進京。

  雲夢澤、東海、匈奴、神鬼大單于,韓孺子心中的四大患去除了一個,波瀾不驚,心中並沒有策劃時的興奮。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證明大楚朝廷餘威猶在,接下來的路更加難行。

  楊奉送來一封信,盟主大會將如期舉行,沒有群盜參與,會選出一位溫和的盟主,協調江湖關係,盡量遠離朝廷的明爭暗鬥。

  在信中,楊奉表示淳于梟已經露出馬腳,很快就將落網,所以他要等一兩個月再回京。

  韓孺子很好奇楊奉最終抓到的「淳于梟」會是誰。

  楊奉在孜孜不倦地追尋目標,韓孺子也沒閒著,雖然還不能巡狩四方,但他要走出第一步——

  離開皇宮,並且藉機重整宗室。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2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03
四百三十七章  子弟軍

  初春,惠妃佟青娥孕相漸顯,第二位妃子宣告懷孕,這讓皇帝遇刺之後身體有恙的種種傳言不攻自破,慈寧太后最為高興,對皇帝的約束也沒那麼嚴格了。

  韓孺子也很高興,只是遺憾懷孕的人不是皇后,他已經盡自己所能,多半時間都與皇后同房,可懷孕者卻是一名他很少寵幸的嬪妃。

  這就像一場事先約定好的決戰,雙方將領精心地排兵布陣,最後決定勝負的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勝者固然欣喜,只是不明所以。

  但勝利者畢竟還是皇帝,韓孺子利用這次機會,以慶祝的名義,召集宗室子弟去效外耕田。

  耕田之餘,還要進行幾次狩獵演練。

  按規矩,狩獵要在秋後進行,春季萬物生長、百獸生息,不宜捕殺,因此只做演練,並不真的射獵。

  來京參加大祭的年輕宗室子弟大都奉旨留下,各地又推薦更多的子弟赴京,湊足八百之數,再加上同樣數量的官吏子弟,以及四百名京城的良家子弟,共是兩千人。

  出城狩獵之前,先進行為期半個月的筆試、武試,分出甲乙丙丁四等,甲等文武俱優,可為將軍;乙等文優者為吏、武優者為參將;丙等為軍官,丁等為士兵。

  所有任命都是臨時的,不入兵部、吏部名冊,狩獵結束官職收回,但是這支軍隊從行軍、紮營到狩獵,所有行動都由自己決定,與普通軍隊毫無二致。

  人人都明白,這是皇帝的一次檢驗,能在此次狩獵中脫穎而出者,事後極可能獲得真正的官職,因此都很踴躍,力爭要給皇帝留下一個好印象。

  與此同時,三年一次的會試也到了,天下舉人紛紛入京,傳言說今年考中進士者最為幸運,極可能得到皇帝的重用。

  這一年才剛剛開始,就有人稱其為「大試之年」。

  韓孺子希望不拘一格地選拔人才,但遇到的阻力可不少,將要出城的前一天,宗正卿韓踵求見皇帝。

  按規矩,大臣應該上書言事,韓踵卻直接求見皇帝,因為他要談的是「家事」,不宜寫入奏章,為外人所見,更不適於被史官記錄。

  這次交談只在君臣二人之間進行,旁聽者不過兩名太監。

  韓踵坐在圓凳上,雙手握柺以保持身體平衡,腰背彎曲,脖子盡力挺直,每次看見他,韓孺子都會想起成精的老龜,但是這樣的聯想只能藏在心裡,絕不能表露出來。

  韓踵是德高望重的宗室老臣,不是皇帝可以拿來隨意開玩笑的親信近臣。

  「陛下創建了一支『 子弟軍』,宗室興奮。許多人覺得八百人太少,向我求情,希望能再加一些名額呢。」

  韓孺子知道韓踵還有話沒說,微笑道:「這不是什麼』『 子弟軍』,除了宗室的年輕人,也有官吏和百姓的後代,趁此大好春景,陪朕出城踏青而已。」

  「呵呵,踏青好啊,想當年,武帝幾乎年年出城踏青,也是召集眾多宗室子弟,前呼後擁、旗幟飄揚,那樣的場面,經歷一次,一輩子都忘不掉。」

  「老大人經歷過幾次?」

  韓踵右手離開拐杖,豎起四根皮包骨頭的手指,「老臣有幸經歷四次。」

  「老大人不虛此生。」

  「還能活著看到大楚盛世再臨,才是老臣最大的幸事。」

  韓孺子大笑道:「就憑老大人這句話,朕也要努力,盡快創一個盛世出來。」

  韓踵奉承,韓孺子謙虛,兩人客套了一會,韓踵終於說到正事,「陛下此次選將,似乎沒有考慮到出身貴賤。」

  「這不是選將,只是一次遊戲,所有官職都是臨時任命,事後收回,沒有必要區分貴賤吧?何況都是宗室子弟,有貴無賤。」

  韓踵堅定地搖搖頭,他活了七十多年,有些事情在他眼裡無比重要,「不然,宗室無貴賤,但是有親疏。這支『 子弟軍』中還有八百名官吏子弟,據說陛下不問出身,連七品小吏的子孫都可入選,還有四百名普通人家的後代,這麼多人在一起,總有高低貴賤吧?」

  「比如匈奴人攻到京城,或者朕面前有猛獸撲來,急需勇士挺身而出時,還要分貴賤嗎?」

  「唉,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可尊卑之別終歸得有,否則的話,保下來的大楚江山該歸誰所有呢?老臣斗膽說一句,真要事事論功,只怕韓氏未必能常有天下,所謂功高蓋主,陛下不得不防。論尊卑貴賤,先從宗室開始,然後才可推行至朝廷以至天下。」

  說起固執,年老的韓踵不比年輕的韓息差多少,只是目標不一樣。

  韓孺子笑道:「老大人過慮了,宗室子弟十幾萬,論家族之大,天下無出其右,難道還選不出幾名能保江山的人才?也請老大人對朕有幾分信心,朕不怕有人『 蓋主』,只怕誰也不想建大功。」

  韓踵慌忙起身行禮,隨後坐下,說:「陛下固然不怕,可陛下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將為後世法則,萬一主弱臣強,再無尊卑貴賤的禮制,又該如何呢?老臣淺陋,只望陛下事前三思,事後無悔。」

  韓孺子想了一會,「朕已明白,老大人且回,朕自有安排。」

  韓踵起身,恭敬地行禮,「陛下英明聰睿,百世無一,大楚復興近在眼前,老臣昧死進言,請陛下不要只看一時得失,也要想著千秋萬代、後世子孫的福祉。」

  韓孺子笑著點頭,實在不願與宗室長輩爭論。

  韓踵一走,他喃喃道:「千秋萬代,真有千秋萬代嗎?」

  武帝在世時,大楚實力達到巔峰,隨後急轉直下,不到十年,就已衰落得不成樣子,武帝的威風連一代都沒傳下來,何況千秋萬代?

  這樣的想法韓孺子只能藏在心裡,沒法對任何人說。

  狩獵隊伍的將官已經任命完畢,不可能再改,韓孺子還是做了一點妥協,任命五名諸侯王的嫡子或嫡孫擔任左右中前後護軍,這五人在之前的文武選中都沒有出色之處。

  次日一早,皇帝拜別太后、皇后,在千名宿衛軍的護送下出城,與城外的一千北軍、一千南軍匯合,前往京北山區,那裡是皇家園苑,地方廣大,地勢多變,正適合練軍。

  至於另一支兩千人的「子弟軍」,提前一天就已出發,安營扎寨,等候皇帝檢閱。

  正事不能忘,韓孺子到達園苑的第一件事還是親自扶犁耕田,眾多大臣隨後撒種覆土,史官將時間、地點、官職等項詳細記錄下來,歸檔收藏,以備後世編纂史書時採用。

  耕田結束,大部分官員回城正常辦公,史官也走了,對皇帝接下來的「任性」之舉眼不見心不煩,當作沒發生過,不予記錄。

  雖然只是一場演練,韓孺子總算又回到軍營中,一切按軍法便宜行事,不用講那麼多的禮儀。

  次日一大早,他在東海王、崔騰等人的簇擁下,前往「子弟軍」營中檢閱,這兩人地位穩固,不想搶立功勞,因此寧願留在皇帝身邊,不願加入軍中,免去了文武選中技不如人的尷尬。

  軍營佈置得井井有條,頗具老將風範,只是將士們的盔甲不太整齊,許多人自備甲衣,樣式上與普通將士沒有多大區別,材質卻貴重得多,非金即銀,陽光下熠熠閃光。

  檢閱軍容之後,將士們演練各種陣形,隨後是比武,分馬上、步戰兩類,將持續整整兩天,然後才是「狩獵」。

  韓孺子很滿意,記下不少人的姓名,與東海王等人爭論誰的騎術更佳、箭術更好、槍法更強。

  軍營裡基本上全是年輕人,最大的也不超過三十歲,十幾歲的少年佔據多數,正是爭勝好強的時候,因此比武進行得非常熱鬧,場外發生了若幹起私鬥,韓孺子不管,只看將領們的反應。

  這天傍晚,皇帝宴請了數十位表現出色的將士,雖然喝酒不能盡興,可是一想到未來的美好前途,所有人都是耳紅心熱。

  韓孺子上次出行的時候,曾經利用行軍考驗過一批勳貴子弟,這些人大都仍在,表現依然出色,更讓韓孺子感到滿意。

  入夜之後,韓孺子回宿衛軍營中休息,與皇宮相比,帳篷雖然簡陋,卻更讓他覺得舒適。

  兩天後的上午,雲夢澤匪首,欒半雄被押來了。

  這是韓孺子在城裡就傳下的旨意,欒半雄一到,立刻送到皇帝軍中,韓孺子想看看這位匪首的模樣。

  這樣的要求不太合乎規矩,刑部、兵部都表示反對,最後各方妥協,欒半雄的囚車不進城,在城外就由北軍和金純忠接管,直接送到皇帝面前,過後再按正常程序交給有關部司。

  對此安排,韓孺子並不惱火,反而感到有趣,他有點摸清規矩與慣例的脈絡了,許多事情其實可以通融,但是不會形成新的規矩與慣例,自然也就不存在韓踵所擔心的效仿問題。

  通融手段必須精巧,韓孺子正在學習,沒有老師,只能自己領會。

  不少人想方設法擠到皇帝所在的大帳裡,希望先睹為快。

  欒半雄可謂是聲名鵲起,一名強盜頭子,竟然能與大楚對抗,差一點成功刺殺皇帝,這種事情歷朝歷代可不多見。

  將近午時,囚車進入軍營,金純忠先進帳,向皇帝行禮,「匪首凶悍,口不擇言,帳中不宜留太多人。」

  趕來看熱鬧的人都很失望,只有韓孺子明白,金純忠不會隨便做出建議,必然是有別的原因。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3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09
四百三十八章  一本書

  與許多聲名顯赫的人物一樣,傳言聽得多了,真正見面時不免會覺得失望,韓孺子對欒半雄就有這樣的感覺。

  在他的先入之見裡,欒半雄應該是一個十分高大的壯漢,坐著就和別人站著差不多一樣高,神情凶悍,令人不敢直視,即使被俘,也像是一頭掉入陷阱的猛獸,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就不肯屈服。

  這樣的一個人才值得皇帝接見。

  可是被帶到帳中的犯人卻讓韓孺子大失所望。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身材不高不矮,肩膀倒是寬厚,年輕時估計很強壯,現在卻被一身贅肉所累,顯得浮腫,貌不驚人,倒還鎮定,進帳之後冷冷地打量皇帝。

  欒半雄脖子、手、腳戴著枷鎖,被押送的衛兵推了一下,不肯跪下,兩名衛兵齊推,還是不跪。

  韓孺子示意不必勉強,金純忠命令衛兵退下。

  一共四名衛兵,退後兩步,仍然盯著犯人,帳中還有四名侍衛守在左右,另有兩名太監護在皇帝身邊,帳外還有更多士兵,一聲令下就能進帳救駕。

  金純忠側身站在皇帝與犯人之間,正要開口審問,欒半雄自己先說話了,「你和我想像得不一樣,令人失望。」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這正是他的感受,「彼此彼此。朕在你的想像中是什麼樣子?」

  欒半雄目光移動,四處看了一遍,同時說道:「聽說皇帝最受冒險,膽子奇大,數次出生入死,我以為該是怎樣的一名奇男子,今日一見,不過是一名還沒長大的孩子,離開這些士兵,你什麼都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一見又不如百聞,江湖傳言多有不實之處。」

  「閣下常在江湖,今天才發現這個問題嗎?」韓孺子並未動怒。

  欒半雄扭了扭套在枷鎖中的脖子,好讓自己舒服一點,然後定睛看向皇帝,「本來你是打不過我的。」

  「嗯。」韓孺子示意帳中其他人不要干涉,他倒要聽聽一名強盜頭子的看法。

  「本來我們應該撤往海上,雲夢澤地勢險惡,官兵在裡面支撐不了多久,等官兵一撤,我們再回家重操舊業。雲夢澤屬於我們,只有我們能在那種地方活下去。都是因為楊奉,我才會上當,沒有及時撤離。」

  前方的戰鬥情形由軍吏詳細記錄,送往兵部,再轉交至皇帝面前,文官卓如鶴也按規矩定時呈送公文,唯有楊奉那邊,只是偶爾寫來一封信,將進展說得清楚,對其中的細節卻從不多寫。

  韓孺子微笑道:「鬥勇,閣下敗給朝廷軍隊;鬥智,閣下輸給了楊奉,敢問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欒半雄長嘆一聲,「淳于梟真是沒用,還以為有它相助,鬥智時必不會輸給任何人,結果全是騙人。」

  「淳于梟在你身邊?」韓孺子感到驚訝,雲夢澤眾寨皆破,淳于梟斷無逃亡之理,可是在兵部轉送的公文中,卻從來沒見過有關此人的記載,只有楊奉說過他即將拿獲淳于梟。

  欒半雄點頭,「它不在我身邊,在我身上,被官兵拿走了。」

  韓孺子莫名其妙,金純忠路上已經審問過一次,小聲提示道:「淳于梟是一本書。」

  欒半雄大笑數聲,「當然是一本書,專記奇謀妙計。唉,我被此書所誤,讀書果然害人。」

  「書呢?」韓孺子問。

  「被楊公拿走了。」金純忠代為回答。

  雖然相隔遙遠,韓孺子卻立刻明白了楊奉的用意,「有書就有寫書之人,楊公在找這個人。」

  欒半雄冷笑,隨後大笑,「沒錯,有書就有寫書之人,這是最正常的想法,所以楊奉要循書找人,最後落入陷阱。我為書所害,可是也能用書害人!」

  韓孺子一驚,隨後安下心,「小瞧楊公是你犯下的大錯,還要一錯再錯?他不會掉入任何人的陷阱,很快就會返京,親自審問你,朕會將你的命留到那個時候。」

  欒半雄突然變得面目猙獰,「老子不用你留命,狗皇帝,快殺了我吧,無論生死,我欒半雄都是好漢一條!」

  這樣的欒半雄才有幾分符合想像,韓孺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向帳中眾人點頭,「所謂大盜豪傑不過如此,一朝戰敗,求死不求生,自以為勇敢,卻不知求死難,求生更難。」隨後又向犯人道:「欒半雄,大楚怎麼得罪你了?你非要刺駕、造反,甚至與外族勾結?」

  在兵部轉送的公文裡,有這方面的內容,韓孺子卻想聽聽欒半雄親口所言。

  欒半雄的神情慢慢恢復正常,這是他離皇帝最近的一次,可是受枷鎖束縛,身邊沒有兄弟與手下相助,這也是他離皇帝最遠的時刻,再無法靠近一步。

  「報仇。」欒半雄傲然回道,頭顱揚起,「武帝殺了那麼多英雄豪傑,自以為是皇帝,就不會遭到反抗,我要證明他是錯的。雲夢澤一敗塗地,但我們畢竟樹立了一個榜樣,告訴天下人,皇帝根本不是什麼『 天子』,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一個孩子,誰都能殺死他。」

  欒半雄舔了舔嘴唇,目露凶光,似乎要撲上去撕咬皇帝,衛兵與侍衛立刻人人握刀。

  欒半雄沒有移動腳步,他的腳踝上也套著鎖鏈,邁不開大步。

  「你逃過一劫,狗皇帝,可是不能總這麼幸運,雲夢澤敗了,今後還會有其他人效仿我們,總有一次,有人能斬下你的狗頭!」

  欒半雄的說法與公文裡差不多,只是多了幾個「狗」字,執筆寫公文者想必是給刪去了。

  「朕的頭顱就在這裡。」韓孺子平靜地說,「朕能保住頭顱靠的不只是運氣。帶下去吧。」

  韓孺子覺得沒必要再問下去,兵部、刑部阻止皇帝見犯人或許才是更正確的做法。

  士兵押著犯人出帳,欒半雄在外面突然又吼了一聲,「皇帝也是人,你逃不過去!」

  金純忠留在帳內,說:「狂人一個,口無遮攔,陛下還要再審嗎?」

  韓孺子搖搖頭,「盡快押進城吧。」

  「是,陛下。」

  韓孺子沉吟片刻,「關於淳于梟,你相信多少?」

  金純忠仔細想了一會,「微臣對淳于梟了解不多,只聽說他是望氣者,似乎許多地方都有他的身影出沒,最後卻都證明並非本人。欒半雄聲稱淳于梟是本書,倒是很可能,等楊公帶回書,就知究竟了。」

  「朕見過望氣者,他們的手段全在四個字上——順勢而為,欒半雄或許也是這四字的受害者。你也回京吧,再去審問聖軍師。」

  「是,陛下。」金純忠等了一會,問道:「要提醒楊公嗎?」

  韓孺子搖搖頭,「欒半雄敢說出實情,意味著提醒已經來不及了,楊公絕不會輕易上鉤。」

  韓孺子相信楊奉,追捕望氣者這麼久,楊奉比任何人都熟知他們的手段。

  金純忠再不多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匈奴那邊回信了,說是大楚要小心提防,神鬼大單于的大軍總是跟在使者身後,要不了多久就會殺到。」

  金純忠自己對這種話都不太相信,隔著西域與草原,任何一支軍隊都不可能從萬里以外突然殺到楚界。

  「兵來將擋。」韓孺子也沒特別當真,最近從西域傳來的消息比較多,甚至有王公貴族和商人從極西之地逃亡過來,眾口一詞,都說神鬼大單于的確征服了極其廣大的領土,但是只要他和軍隊一離開,被征服地往往立刻發生叛亂,他正忙於四處平亂,沒有餘力東征大楚。

  金純忠退出帳篷,立即帶著欒半雄前往京城,明天就能將重犯交給刑部,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匪首不會得到寬赦,將被當眾處斬,頭顱在城門上懸掛數日。

  韓孺子意興闌珊,於是傳旨,「子弟軍」照常演練狩獵,皇帝次日再去檢視,狩獵將持續五天,皇帝不必每天都參加。

  崔騰在門口探頭探腦,韓孺子喝道:「進來。」

  崔騰一溜煙跑進來,笑道:「我看到欒半雄了,沒啥了不起嘛,還以為他有三頭六臂呢。半雄,嘿嘿,我瞧他連半個英雄也不夠。」

  「有事就說。」韓孺子太了解崔騰,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還有別的事情。

  崔騰笑得更歡,突然又收起笑容,「陛下,我有密事上報。」

  韓孺子等他說下去,結果崔騰卻閉口不言,韓孺子揮下手,侍衛們退下,只剩兩名太監。

  崔騰對兩名太監說:「嘴巴閉嚴了,消息若是洩漏,就找你們算賬。」

  太監側目,崔騰又換上笑臉,「開玩笑,我知道兩位是陛下最信任的人,絕不會亂說。」然後上前一步,用低低的聲音對皇帝說:「子弟軍裡有外人。」

  韓孺子一愣,「什麼外人?刺客?」

  崔騰也一愣,似乎剛想到刺客的事,「對啊,沒準真會混進來刺客,那這件事就更重要了,陛下得立刻行動,我去多叫幾名侍衛……」

  「先說『 外人』是怎麼回事。」韓孺子命令道。

  「對對。」一想到又要立一大功,崔騰有點語無倫次,「子弟軍裡有些人是冒充的。」

  「冒充什麼?」

  「有些應當參軍的人,嫌累嫌苦不想親來,就僱人代替,自以為能夠瞞天過海,卻騙不過我的眼睛。」

  韓孺子大怒,如果崔騰所言為真,那就是欺君大罪。

  他本來就不怎麼擔心楊奉,這時更將欒半雄的威脅完全拋在腦後,只想著如何收拾「子弟軍」。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35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25
四百三十九章  冒名

  楊可易是一名小吏的兒子,十六歲,能被召入「子弟軍」,全家人都為之高興,他自己更是興奮得幾天沒睡好覺,以為這是自己平步青雲的機會。

  楊家雖非大富大貴,但楊可易是家中獨子,從小備受寵愛,沒怎麼刻苦學文習武,前期考核隻落得最低的丁等,充為普通士兵。

  楊可易並不氣餒,他與家人的目標原本就不是要在文武藝上嶄露頭角,而是希望藉機與權貴之家的公子結交,為以後鋪路。

  在楊家人看來,自家的孩子如此可愛、如此聰明,交朋友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情,當然,他們也不是太笨,楊父為兒子購置全套盔甲,並準備了五百兩銀子,任其揮霍,「交朋友不能吝嗇,尤其是與權貴公子結交,一開始絕不能顯得小氣,讓人家瞧不起。」

  花錢是楊可易最喜歡的事情,還沒進入軍營,他已經將五百兩銀子花掉一半,買的全是少年喜歡的玩物,父母一皺眉,他就說:「權貴公子都有這個,就我沒有,怎麼跟人家交往?」

  待到真正進入軍營,楊可易卻發現一個嚴重問題:與他有同樣想法的人太多了,真正值得結交的權貴公子卻只是極少數人,僧多粥少,他根本擠不到前邊。

  權貴公子們自有圈子,偶爾接納新人,選擇的也是那些在文武選中出類拔萃的少年,看重他們未來的地位,要不然就挑幾個會玩樂、會調笑、會吹捧的幫閒,以助遊興。

  像楊可易這種人不少,出身低下、才華平庸,打小嬌生慣養,不會討好他人,想往上爬一點機會也沒有,彼此間卻又瞧不上眼,因此落得個孤孤單單,軍營中的生活又十分辛苦,半個多月下來,哀聲一片。

  若不是想看到皇帝,他們早就甩手跑掉,等著父母出面解決問題。

  當皇帝終於到來的時候,人人都想往前擠一步,軍官自然要維持秩序,士兵很不滿,因為這些軍官大都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其中一些甚至是平民之子,穿的是軍中發給的普通盔甲,只因為力氣大些,武選時得到丙等,就坐在他們頭上顯威風。

  楊可易嘀咕了一句,「臉都洗不淨的骯髒傢伙,也好意思見駕?」

  他這一隊的隊長聽到了抱怨,舉起手中鞭子喝令閉嘴。

  就為這麼點事,兩人差點在隊中打起來,其他士兵馬上拉開,阻止了一場鬥毆。

  韓孺子那天在軍營中遠遠望見若干起打鬥,這是其中一起,絕非最為嚴重的事件。

  事後,楊可易越想越氣,氣的不是隊長,而是那些拉架的同隊士兵,覺得他們是在藉機羞辱自己。

  連日來的辛苦訓練,以及頻頻受到權貴公子的忽視,激起的怒氣都在這一刻暴發了,楊可易不敢向權貴報復,也沒有機會走到人家面前,他向與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伴們發洩怒氣,回到帳中大叫大嚷,踢翻了一些人的行李。

  這是皇帝宴請比武勇士的時候,事情不大,因此沒有驚動他。

  皇帝離開之後,當天夜裡,睡夢中的楊可易被人揍了一頓,拳腳相加,顯然不是一個人,他被蒙在被子裡,毫無反抗之力,也看不到打他的人是誰。

  等毆打結束,楊可易驚懼交加,躲在被窩裡沒敢動,直到次日清晨才爬起來,看到同帳的士兵都在呼呼大睡。

  楊可易受不了這股惡氣,將剩下的二百餘兩銀子全拿出來,賄賂一名貪財的相熟參將,非要狠狠報復一下同隊士兵。

  同隊士兵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也找熟人幫忙,事情就這樣越鬧越大,最後連幾位權貴公子也被牽扯進來,他們根本不認得楊可易是誰,只知道軍營裡有麻煩需要自己出面解決。

  鬧了兩天,只發生幾次惡語相向,沒再發生任何打鬥,皇帝就在附近的軍營裡,隨時都可能過來檢視,誰都不想在這種時候發生意外,因此各方全力壓制,不准任何人報私仇。

  楊可易連聲道歉都沒得著,銀子卻沒了,拿他銀子的參將拍拍他的肩膀,無所謂地說:「忍一忍,等回城之後我再替你出氣。」

  楊可易忍不了,回城之後眾人各回各家,就算找人將同隊士兵打一頓,面子也找不回來,心中這股惡氣更是無從宣洩。

  思來想去,楊可易決定孤注一擲,向皇帝揭發一個大秘密,既能出氣,沒準還能因此得到賞識。

  可他見不到皇帝,甚至沒資格見皇帝身邊的人,錢也花光了,他一狠心,將自家重金購置的鑲金甲低價轉賣,換一套普通盔甲和一百兩銀子,盔甲自用,銀子送給崔家的一名子弟,只求他給崔騰帶一句話:「想立大功嗎?」

  崔騰想立功,對帶話的堂弟說:「多大?」

  堂弟崔服也是個愣頭青,張開雙臂,想比劃一下,很快又放下,「應該很大吧,要不然這小子也不會求到二哥這裡來。」

  楊可易等了多半天才有機會來見崔騰,心有所求,許多規矩無師自通,立刻跪下,再不顯出孤傲的一面,「我要揭發,弟子軍裡有人是冒充的。」

  崔服嚇了一跳,早知道楊可易要說這件事,給再多的銀子他也不會同意帶話,上前踹了一腳,斥道:「胡說什麼,想死嗎?」

  楊可易滿腦子都是複仇,早將謹慎置之度外,大聲道:「這是事實,冒充者還不少,我聽說崔二公子是皇帝身邊最受信任的人,因此才來揭發。崔二公子若想息事寧人,當我沒來好了,全怪我想當然,真以為崔二公子事事為陛下著想。」

  崔服又要抬腳,崔騰將他拉開,向楊可易道:「你說什麼?」

  楊可易害怕了,傳言崔家二公子一怒之下是會殺人的,連皇帝都讓他三分,何況自己?「對不起,我、我胡說八道,二公子怎麼處置都行……」

  「不不,你剛才說我是皇帝身邊最什麼的人?」

  「最……受信任的人。」楊可易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搔到了崔騰的癢處,急忙補充道:「這不是我說的,大家都知道,要不然我也不會來見二公子。陛下身邊的親信不少,對其他人我連想都沒想過。」

  「你沒想過東海王?」

  楊可易其實想過,而且東海王才是他的第一選擇,但是求見無門,他又正好認識崔服,才改為從崔騰這裡入手,這時卻堅定地搖頭,「東海王算什麼?雖說是陛下的弟弟,可是曾經背叛過陛下,陛下將他留在身邊,無非是方便監視。」

  崔騰聞言大悅,扭頭對崔服道:「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沒對我說過?」

  崔服小聲道:「此事牽扯到一些宗室子弟,咱們還是不要參與為好。」

  崔騰皺眉,「誰說冒名者的事了?大家都說我是陛下身邊最受信任的人,你怎麼沒對我說過?」

  崔服一愣,隨後諂笑道:「我還以為二哥知道……人人都說,我都聽習慣了,真沒當成大事,所以一直沒說。」

  崔騰心情更佳,對楊可易說:「你來找我就對了,這事別人不敢管,也就我敢捅開。陛下最厭惡不求上進的勳貴子弟——你既然享受了朝廷給予的好處,必要的時候總得為朝廷效力,對不對?像我,一直風裡來雨裡去,在戰場上為陛下擋過箭,什麼時候說過半個不字?」

  楊可易拼命點頭,「對對,就是這個道理,他們僱人當兵,分明是在欺君。」

  「行,你給我一份名單,我找機會交給陛下。」

  楊可易早有準備,「在軍營裡不好寫字,但是我記下來不少,現在就可以說出來,或者當場寫也行。」

  崔騰選擇當場寫。

  楊可易的同隊士兵沒有權貴子弟,自然也沒有冒名者,但是他的仇恨早已擴展到整個子弟軍,以為官官相衛,就欺負自己一個人,於是將所知的冒名者一一寫下來,不太有把握的人就在後面畫個三角。

  崔服走過來瞧了瞧,嚇了一跳,那上面有三十多個名字,姓韓的就佔了一半。

  崔騰卻不在意,拿起名單看了一遍,笑道:「還好,咱們崔家人都不在上面。」

  崔服咳了一聲。

  崔騰臉上變色,「怎麼著,咱家也有?」

  崔服勉強點下頭。

  崔騰突然大笑,罵了一句髒話,「我崔二這回要大義滅親,陛下非得誇我一句『 大公無私』。來來,那個楊什麼,把崔家人的名字也寫下來。」

  楊可易也有聰明的時候,立刻搖頭,「我就知道這些,都寫下來了。」

  崔騰將名單遞給堂弟崔服,「你寫。」

  崔服沒辦法,在名單末尾添上一個名字,故意寫得歪歪扭扭,以免讓人認出筆跡。

  楊可易滿意地走了,等著子弟軍裡降下一場風暴,將自己痛恨的人通通滅除。

  崔服後悔不已,看著楊可易離開,馬上對黨兄說:「這份名單絕不能交給陛下。」

  「為什麼?咱家就一個人在上面,不算太丟人,瞧這些姓韓的,哈哈,有趣。」

  崔服目瞪口呆,在他看來,這一點也不有趣,想了又想,說:「這可是得罪人的事,要不二哥先跟大將軍商量一下吧。」

  崔服說錯話了,崔騰臉色一寒,「這麼點事情我還不能做主了?父親的傷還沒好,打擾他幹嘛?滾滾滾,我必須讓陛下知道這件事,然後我們一塊揪出冒名者。自從出了刺客,崔家好久沒揚眉吐氣了,這回全要補回來。」

  崔騰等了一個晚上才去見皇帝,韓孺子果然大怒,立刻就要展開調查。

  可是已經晚了一步。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3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35
四百四十章  替兵

  一怒之下,韓孺子拍案而起,差點就要親自前往「子弟軍」營中,立刻將冒名者全揪出來,帶回京城,向其父母問罪。

  可他畢竟做了一段時間的皇帝,明白一個道理,許多事情由皇帝親自出面解決並不合適,反而會讓問題變得更複雜。

  他又坐下了。

  在崔騰的預想中,皇帝興師問罪的時候,自己就是那個站在身邊保護皇帝的人,向群醜怒目而視,表明自己不僅是近臣,還是重臣、忠臣。

  看到皇帝面露猶豫,崔騰大為失望,忍不住道:「陛下看到自家人最多,所以不忍心處置吧?」

  「什麼?」韓孺子又看了一眼名單,那上面的韓姓子弟的確最多,搖頭笑道:「必須處置,但不是由朕親自動手,朕在想這種事情該歸哪個衙門管理,兵部?宗正府?大將軍府?或者直接交給宰相?」

  崔騰眨眨眼睛,「還用這麼麻煩?陛下從前做事乾淨利索,現在……陛下既然不信任朝廷,又何必依賴朝廷呢?陛下若是覺得不好親自動手,讓我去,我能當惡人,讓那些冒名者一個也逃不掉。」

  韓孺子心中卻是一震,連崔騰都知道自己不信任朝廷,隨口就能說出來,長此以往,朝廷失勢,皇帝手中最為重要的利器將變為鈍器、銹器。

  「叫東海王來。」

  「啊,幹嘛叫他來?這是我辛辛苦苦找到的線索,跟他沒半點關係。」崔騰除了失望,更感到不公。

  崔騰犯起混來,連皇帝也得安撫一下,韓孺子平淡地說:「你得學會用人,而不是天天爭鬥不休。」

  韓孺子指指自己身邊,崔騰立刻笑著跑過來,太監後退兩步,給他讓出位置,雖然還是站著,但是崔騰覺得自己變得更重要了。

  太監去傳東海王,很快帶人回來。

  東海王瞥了一眼崔騰,行禮時稍稍側身,以避開崔騰的方向。

  韓孺子讓太監將名單轉交給東海王。

  「這是……」東海王沒看懂。

  崔騰得意地說:「『 子弟軍』中有人冒名頂替,這就是名單,而且只是一小部分。」

  「哦。」東海王笑了,將名單還給太監。

  「你哦什麼?」崔騰一臉嚴肅,「好像你知道此事似的,既然知道,為何早不告訴陛下?」

  東海王不理崔騰,向皇帝道:「如果我猜得沒錯,這是所謂的『 替兵』,應該有,而且不少,我從前就有一個,崔騰也有。」

  崔騰大怒,「什麼替兵?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東海王仍不理他,只對皇帝說話,「按規矩,但凡宗室或是世家之子,到年齡之後,總得習文或學武選一樣,由朝廷出錢、出教師。學文還好,學武太辛苦,許多人家心疼自己的兒子,於是就養一名『 替兵』,與兒子年紀差不多,專門替兒子進軍營。」

  崔騰又道:「那是你,嬌生慣養,我可沒有,我們家從來沒用過『 替兵』。」

  東海王的目光終於轉向崔騰,問道:「從小到大,你進過幾次軍營。」

  「不計其數。」

  「不是進去玩樂,而是與將士們一塊操練,你有過幾次?」

  崔騰一時語塞,在他的記憶裡,軍營似乎就是一個遊戲場所,喝酒、打鬧、女人……一樣都不少。

  「所以你也有『 替兵』,不過崔家權大勢大,用不著養一個活生生的『 替兵』,只需用筆一勾,就都解決了。不信你去看兵部的記錄,崔騰名下,十幾年的行伍生涯肯定一項不缺。」

  崔騰發了一會呆,「你不也一樣?」

  東海王點頭,「我從小住在崔府,一切事情都用舅舅操辦,當然也有一個紙面上的『 替兵』。唉,我倒更喜歡活生生的人,就像是自己的一個替身,挺有意思。」

  崔騰急忙對皇帝說:「陛下,我不知道……那都是從前的事,現在的我可是實實在在站在陛下面前,一點虛假也沒有。」

  韓孺子嗯了一聲,對這件事越發感興趣,向東海王道:「難道這『 子弟軍』中也有紙上之兵?」

  東海王想了一會,「那倒未必,能有紙上『 替兵』的都是大世族,陛下可能早就見過,陛下親自出現的場合,他們不敢不來,也不敢用替身。」他指向桌上的名單,「反而是那些陛下平時見不著的中小世家,敢用替兵。」

  韓孺子冷笑一聲,趙若素留在城內,許多事情只好問東海王,「這種事情該歸哪個衙門管?」

  「那要看陛下打算怎麼處置了。」

  「說詳細些。」

  「如果想殺雞駭猴、以儆效尤,就交給宗正府,只查辦宗室和外戚子弟。宗正府會嚴厲斥責這些人,讓他們的父兄上書請罪,到時寬宏到什麼程度,由陛下決定。」

  「還寬宏?全發去充軍……」崔騰急忙閉嘴,臣子絕不能替皇帝做決定,而且自家就是外戚,說話還是小心些為妙。

  東海王繼續道:「如果想對『 子弟軍』來一次全面整肅,那就交給兵部。兵部肯定能查出所有『 替兵』,一律屏退,命令真人歸伍,以軍法嚴懲,但是只罰本人,與其父兄無涉。」

  「養『 替兵』的就是父兄,怎能輕易放過?」崔騰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東海王接著道:「如果想牽連更廣,那就得禮部出面了,一旦涉及到違背禮儀,就是大事,有欺君罔上的嫌疑,一大批官員將因此入獄,就連兵部也要被查,那邊的官員起碼要負失察之責。」

  「這還差不多。」崔騰點點頭。

  東海王只看皇帝,「真要連根挖起,就得各部聯合,宰相親審,將整個朝廷徹底查一番。所以此事可大可小,一切全看陛下的選擇。」

  崔騰期待地看著皇帝,希望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那樣的話他立下的功勞才足夠大,嘀咕道:「崔服肯定知道這些事,居然不告訴我,等我回去收拾他。」

  東海王笑笑,崔服只算是崔家的窮親戚,哪懂這麼多道道兒?

  韓孺子一直沒有表態,心裡已經明白東海王的用意,東海王故意將事態說得越來越嚴重,其實是勸皇帝大事化小,不必大動干戈。

  「先將這些人……找來。」韓孺子斟酌一下用詞,沒說「抓來」。

  崔騰分不清這些細致的區別,立刻領命,「是,陛下,我這就去抓人,如果發現還有其他『 替兵』,全都抓來。」

  韓孺子抬手攔住崔騰,對東海王說:「你去,不用旨意,傳告『 子弟軍』將領,讓他們把人帶過來。」

  東海王心領神會,知道陛下不想將事情鬧大,躬身道:「是,陛下。」

  東海王一走,崔騰急切地說:「陛下怎麼能讓他去抓人呢?東海王肯定會將『 替兵』都放走。」

  「別急。」韓孺子其實是不想打草驚蛇,起碼得弄清多少大臣牽涉其中,然後再決定由哪個衙門處理此事。

  崔騰不信任東海王,嘴裡一直小聲道:「我覺得要壞事……」

  真讓他說準了,東海王很快回來,沒有帶來「子弟軍」將領與「替兵」,而是蔡興海。

  兩人神情都很嚴肅。

  蔡興海道:「『 子弟軍』營中突發疫癘,已有數十人染病,請陛下立刻起駕回城。」

  崔騰指著東海王,正要開口,被皇帝看了一眼,硬生生閉嘴。

  疫病肯定有詐,但這與東海王無關,時間太短,他來不及使詐。

  「怎麼會發生疫癘?」韓孺子問。

  「可能是水土不服,昨晚發作了。」蔡興海還不知道「替兵」的事,剛剛接到消息,遇到要出營的東海王,一塊來見皇帝,「畢竟那營裡的公子哥兒比較多。」

  「嗯,朕知道了,幾十人染病不算太重,傳隨軍御醫前去醫治。行軍途中難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就當是練兵好了。」

  「可是陛下… …」

  「不必多說,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回京城。」

  蔡興海只得退下,去找隨軍御醫,同時加強防守,不准「子弟軍」的人馬出營。

  東海王道:「看來消息是洩露了,那邊已有準備。」

  「東海王,你在說我嗎?」崔騰大聲問。

  韓孺子道:「的確是洩露了,崔騰,說說你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崔騰無奈,將堂弟崔服和告密者楊可易都說了出來。

  韓孺子與東海互視一眼,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楊可易向崔騰告密,崔服又向「子弟軍」告密,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竟然假裝疫癘。

  「看來『 子弟軍』中有聰明人。」韓孺子笑道。

  「在陛下面前耍聰明,就是最大的愚蠢。」東海王道。

  崔騰衝著東海王瞪眼,覺得東海王就是耍聰明的人。

  「現在該怎麼辦?」韓孺子問。

  「全由陛下定奪。」東海王明白皇帝已有主意,用不著自己多嘴。

  韓孺子還是想了一會,「裝病只是權宜之計,朕留下不走,『 子弟軍』早晚得來見朕,營裡的『 聰明人』肯定是在拖延時間——東海王、崔騰,你二人率領五百軍士,等在官道上,從京城來的人,見一個抓一個。」

  「遵旨,陛下。」東海王應道。

  崔騰卻莫名其妙,「『 替兵』都在軍營,抓京城來的人幹嘛?」

  東海王替皇帝解釋道:「『 替兵』都在軍營,原主卻在城裡,這邊消息洩漏,那邊自然要快馬加鞭趕來救場。此地到京城正好一日路程,馬快的話,需時更少一些,順利的話,今天夜裡,咱們就有收穫。」

  崔騰這才明白,重新興奮起來,摩拳擦掌,準備抓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4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42
四百四十一章  皇帝之請

  東海王和崔騰收穫頗豐,一個晚上加一個上午,共抓獲從京城匆匆趕來的三百餘人,去除奴僕,共是一百三十二人,他們都被帶到宿衛軍營中,一個個嚇得渾身發抖,甚至抱頭痛哭、呼爹喚娘。

  這些人哭得越慘,崔騰越高興,東海王卻明白,崔騰實在給皇帝找了一個大麻煩。

  韓孺子自己也明白,此事雖然可大可小,其實是左右為難:處罰太輕,便宜了這些養尊處優的權貴公子,令「替兵」之風更盛;處罰太重,卻又牽連太廣,對皇帝、對朝廷都是一種傷害。

  「給他們一次機會,告訴那些從京城趕來的人,兩天之內消除『 子弟軍』的疫癘,可算是戴罪立功。」

  崔騰有點失望,「就這麼便宜他們了?」

  東海王說: 「說來說去,其實都是自家人,這幫公子不是宗室子弟,就是世家後代,全與皇家沾親。崔騰,你想讓陛下怎麼辦?大義滅親,對自家人下狠手嗎?」

  崔騰不吱聲了。

  消除不存在的疫癘,當然算不上處罰,韓孺子繼續道:「也給『 子弟軍』將領兩天時間,讓他們清除營中冒名者,兩天之後,朕要再次閱軍。」

  皇帝的旨意被傳達下去,「子弟軍」營中亂成一團,假裝疫癘就是他們能想出的最好主意,皇帝稍一施壓,他們全沒了主意,只能等待城中父兄前來相助。

  第一個來為他們求情的人是宗正卿韓踵,他有一個孫子在營中,並非冒名,但是犯事者當中一半以上是宗室子弟,還有一些外戚,宗正府對此要負責任。

  被皇帝尊稱為「老大人」的韓踵連腰都挺不直,平時步行一里路都要休息三次,如今卻一路奔波,從城內趕往狩獵場,多名轎夫輪流抬轎,即便如此,速度也比不了奔馬,直到入夜之後才到達軍營。

  韓踵來不及休息,在僕人攙扶下走進帳篷,改由太監扶持,剛要下跪拜見,皇帝從座位上站起,幾步迎上來,親自扶住老大人的一條胳膊,送到凳子上坐好。

  「這裡不是京城,無需拘禮。」

  韓踵實在沒力氣講究禮儀,只好坐下,喘了幾口氣,正要開口了,皇帝突然臉色一變,嚴肅地說:「老大人來得正好,朕正有一事不明,要請老大人解惑。」

  「陛下……陛下請說。」韓踵只好將自己的話先咽回去。

  「朕是無道昏君嗎?」

  韓踵嚇了一跳,立刻要就站起來,卻被皇帝按住。

  「陛下是古往今來少有的明君,何來『 昏君』的說法?」

  「朕非昏君,何以宗室以昏君待朕?是朕哪裡做得不對,令宗室不滿嗎?」

  韓踵又嚇一跳,可還是站不起來,苦笑道:「陛下言重了,宗室乃陛下股肱,同姓至親,上上下下無不感念陛下的恩德,皆以為若非陛下力挽狂瀾,大楚江山危殆,宗室也將傾覆。」

  韓孺子長嘆一聲,「力挽狂瀾非朕一己之力,也得有眾多宗室子弟坐鎮四方,維繫大楚穩定。」

  韓踵點頭,正要順勢說出自己的話,皇帝話鋒一轉,又搶在前面。

  「朕畢竟年輕,父兄早亡,每念及此,傷懷不已。老大人乃宗室長輩,朕一直視老大人為父、為祖,因此力請老大人出山,重掌宗室。」

  皇帝的父祖都是皇帝,韓踵可承擔不起這樣的身份,急忙道:「老臣昏聵無能,未能教化宗室子弟,愧對陛下的信任。」

  「一群頑劣少年胡鬧,老大人何錯之有?」

  韓踵一愣,「少年胡鬧」是他的說辭,結果卻被皇帝先說出來。

  「朕有一事相求,萬望老大人相助。」

  韓踵又一愣,他受眾多世家相託,拼老命來求陛下開恩的,皇帝卻搶先求助,這讓他很是難堪,想站站不起來,想跪跪下不去,在凳子上如坐針氈,「陛下何出此言?君君臣臣,陛下一道旨意,老臣自當捨命盡職。」

  韓孺子搖搖頭,「問題就在這裡,朕不想頒旨,以免傷了宗室同姓之情,老大人以為呢?」

  韓踵急忙道:「對對,陛下說得對,陛下的意思是……」

  「請老大人回城,替朕向宗室說一聲:大楚有難,全是朕之責任,朕自當迎難而上,可是獨木難支,有請同宗父老兄弟隨朕向前,莫拖後腿。」

  韓踵激動萬分,「陛下……陛下言重了,宗室子弟只能衝在陛下前面,怎麼敢拖後腿,營中之事……」

  「朕不想再提此事。」韓孺子擺下手,「朕自己也還年輕,知道什麼叫『 年少輕狂』 ,不會深加追究。朕只是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不知該如何向宗室表露,因此請老大人相助,向宗室說個明白。」

  韓踵正色道:「必須說個明白,再有在陛下面前使詐者,不用陛下開口,老臣先將他斃於杖下!」

  韓踵雙手重重頓拐,咬牙切齒。

  「有老大人的保證,朕就放心了。」韓孺子長出一口氣,「朕對這支『 子弟軍』寄與厚望,如果能得到宗室的真心支持,此軍必能無往不勝。」

  韓踵也是老狐狸了,這時卻沒有聽懂皇帝的話外之意,滿口答應下來,「真心支持,宗室怎麼可能不支持陛下?」

  「朕與宗室是自家人,不比尋常的君臣。」

  「自家人,當然是自家人。」

  韓踵告辭,立刻去了一趟「子弟軍」營中,先將冒名者痛斥一番,又將出主意裝病的人臭罵一通,最後道:「前面是火坑,陛下讓你們跳,你們也要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別說找人頂替,就算是面露難色,也別怪老夫心狠,先將你們推下去,再將你們的父兄一塊推下去。別指望有人幫你們,在軍營裡全都老老實實的,明白嗎?」

  原來只是言語責罰,眾人無不鬆了口氣,被宗正卿罵一通倒沒什麼,於是全都點頭應承下來。

  韓踵又單獨留下各地諸侯的幾名子孫,特意囑咐一番,這才離營回京。

  韓踵之後,又有多名大臣趕來,一是請罪,二是求情,韓孺子全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反而請他們相助,向各家說明皇帝的心意。

  兩天之後,「疫癘」消除得乾乾淨淨,皇帝再次來營中檢閱。

  這回「子弟軍」露出了真實面目。

  軍中的主力還就是那些「替兵」,他們從小代替主人從軍,操練嫻熟,皇帝第一次檢閱時,他們排在最前面,身後是一些表現較好的士兵,那些實在拿不出手的勳貴子弟,乾脆讓他們躲在帳篷裡別出來,總共兩千人,少一兩百人誰也看不出來。

  如今一切詭計都不能用了,可是短短兩天時間,神仙也打造不出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隊伍歪斜、號令混亂,軍中將領越來越心虛,皇帝卻沒有表示不滿,反而點頭,向眾將說:「這才是大楚的真實狀況,之前的那些虛招,也就騙騙自己,真到了敵人面前,無異於送死。」

  推遲數日的狩獵演練正式開始,皇帝全程參與,但是極少開口,全由「子弟軍」將領們自己做主。

  除了五名護軍,眾將領大都是普通世家的子孫,排兵布陣都沒問題,只是膽子過小,對麾下的權貴子弟們不敢管得太嚴,在皇帝面前,又不能放得太鬆,因此左右為難。

  狩獵效果差強人意,各支軍隊總算到達了指定位置,錯過的時間不算太長,掉隊的士兵也不算太多,與精銳的南、北軍比不了,卻不比普通軍隊差太多。

  第一次受這種苦頭的年輕將士們,全都盼著狩獵盡快結束,誰也沒想到,苦頭才剛剛開始。

  韓孺子幾天前就召來了兵部官員,反覆查證「子弟軍」名冊,確保沒有人冒名頂替,如果再發現一遍,就由兵部負責。

  許多世家都養著「替兵」,其中一些這次沒來,韓孺子「請」各家交人,理由很簡單:「既然是『 替兵』,那就大大方方地代替吧,國家正值用人之際,何不讓他們從軍?也算是各家對朕的幫助。」

  「替兵」五百多人,全被編入北軍。

  持續數日的狩獵演練終告結束,皇帝再次檢閱,賜與酒食,勞慰將士。

  對「子弟軍」兩千將士來說,苦難終告結束,很快他們就將發現自己正迎來真正的苦難。

  韓孺子召見「子弟軍」十幾名主要將領和兵部官員,當眾口述聖旨:「養兵在於練,練兵在於行。行軍雖易,一練體力、二練配合、三練口令旗號,最為有效。『 子弟軍』乃朕之親軍,諸家託付,朕重之再重,特令加練行軍,前往塞外碎鐵城,兵部擬旨,眾將傳令,一個時辰之後出發。」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可皇帝沒想與任何人商量,他發出的是聖旨,一個時辰之後,從營裡出發的是一支哭泣之軍,好像即將奔赴有去無回的戰場。

  韓孺子沒讓任何老將老兵跟隨,行軍路線、沿途供應、營寨安排、與地方溝通等等事宜,全由「子弟軍」將領自己擬定。

  碎鐵城對世家來說是個不祥之地,曾有不少勳貴子弟死在那裡,如今又有一大批人要趕去,人人都感到不妙,可是這些天來他們一直受到父兄的叮囑與訓斥,對皇帝的旨意不敢有半點違逆,一邊哭,一邊還得騎馬疾馳,不敢掉隊。

  韓孺子沒有立刻回城,就在原處等候。

  在城裡,皇帝要遵守朝廷的規矩;在城外,韓孺子要講講軍中的規矩。

  他想看看,事到如今,還有誰敢來求情。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4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49
四百四十二章  宰相之才

  習文要苦讀多年,還要參加科舉,與天下舉子同場競爭,勝算太低。就算榜上有名,也只能從六七品的小官當起,還不如自家的爵位來得風光,因此選擇這條路的勳貴子弟並不多。

  從武也很辛苦,好在可以充數,只要跟對了將軍,立幾場軍功輕而易舉。即便是當大楚武功最強盛的時候,軍中立功的風險也不是很大,一多半勳貴子弟剛過十歲就去軍中鍛煉,玩玩鬧鬧,等著領功。

  還有一些人,身為嫡子、嫡孫,從出生之日起就等著襲承祖蔭,對文武諸藝都不感興趣,能躲就躲,會讀寫、會騎馬,就算是大功告成。

  韓孺子此前以倦侯身份從軍,以及第一次巡狩時,所見之勳貴子弟還都有立功之心,只是生不逢時,趕上大楚實力衰弱,敵人卻突然強大起來,雖然不少人立功,但是死傷也很慘重,對許多世家來說,這是承擔不起的巨大損失。

  「子弟軍」則挖出了那些了對立功不感興趣的公子哥兒,一併前往塞外的碎鐵城,身邊沒有僕人,身份只是普通兵卒,事事都要親為,釘木樁、搭帳篷、餵馬、做飯等粗活也不例外。

  他們期待父兄的搭救,卻不敢放慢速度,行軍路程已經上報給皇帝,沿途各地接待這支特殊的軍隊之後,都要向兵部遞送公文,說明詳細情況,兩相對照,就能知道行軍是否準時。

  韓孺子留在原地,命令隨行的南、北軍在各條官道上設卡,但凡遇見奴僕模樣的行人,都要問明來歷,想去追隨主人者一律勸退。

  城內的反應沒那麼快,第一天下午以及整個晚上,沒有人來向皇帝求情。

  第二天也沒有。

  事實上,大臣與世家沒法求情,當皇帝前幾天原諒冒名行為的時候,曾經向他們「推心置腹」,他們也都信誓旦旦地保證,絕不拖皇帝和朝廷的後腿,身為顯貴,自當以身作則,甘心為皇帝赴湯蹈火。

  話說得太滿,沒法再圓回來了。

  皇帝已經準備好反擊的話,連一次行軍都堅持不下來,憑什麼為皇帝赴湯蹈火?可惜這句話沒機會說出口。

  第三天,隨駕出行的一千南軍與一千北軍出發,行程與「子弟軍」一樣,速度稍快一些,將會在同一天到達碎鐵城,展示另一種軍容,同時也是對「子弟軍」的監督。

  這兩次行軍都很突然,對沿途各地也是個考驗,韓孺子因此選擇碎鐵城作為終點。京城、神雄關、碎鐵城一線常有軍隊來往,中間還有一座糧草豐富的滿倉城,各縣供應嫻熟,壓力最小。

  一直沒人來求情,韓孺子反而有點小小的失望,第四天,在一千宿衛軍的護送下起駕回城,在城外,他終於迎來一位「對手」。

  宰相申明志即將致仕,在交出相印之前,也想對皇帝「推心置腹」一次。

  申明志半個月前就已兩次上書乞骸骨,皇帝全都退還,在批復中勉勵了一番。

  對於致仕,宰相與皇帝心照不宣,但是該有的程序不能省略,宰相至少要上書三次,甚至五次、七次以後,皇帝才能接受,整個過程通常要持續兩三個月。

  趙若素向皇帝解釋了此舉的必要,「皇帝的一言一行,輾轉傳遍天下之後,都會被放大十倍、百倍,陛下如果立刻同意宰相致仕,無異於判他有罪,宰相一是自殺以謝罪,二是惶恐返鄉,不會有任何官員敢於接近,全家人都會受到連累。」

  韓孺子不太欣賞這位宰相,但也沒到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他希望申明志能夠正常致仕,回鄉頤養天年,所以要遵守規矩,來回推讓。

  申明志是明白人,這回出城迎接皇帝,也是他第三次稱病告老。

  城門外早已搭好彩棚,皇帝將在這裡宴見群臣,喝一杯酒洗塵,然後再進城。規矩如此,做法卻可以通融,皇帝不必親自出面,讓太監代勞即可。

  進城之前,韓孺子更願意騎馬,這時停駐在一座小山包上,身邊沒有隨從,山下佈滿了重重守衛,申明志獨自騎馬上來,小心翼翼地控制韁繩。

  韓孺子看到申明志要下馬行禮,擺下手,「不必拘禮,宰相請來。」

  能與皇帝並駕交談,算是一種殊榮,申明志誠惶誠恐地過來,不讓自己的馬匹超過皇帝的馬頭,他坐慣了轎子,騎術一般,手腳有些緊張。

  韓孺子望向數里外高聳的城牆,問道:「若論城牆之堅厚、河池之深廣,京城能稱得上天下第一吧?」

  「當然,京城耗費數十年時間才完全建成,大楚三代天子的心血盡在於此。」

  「假如宰相攻城,會用什麼手段?」

  申明志嚇了一跳,差點從馬上滾下去,臉色驟變,「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

  韓孺子笑道:「宰相休驚,所謂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想一想如何攻破京城,既是知敵,也是知己。」

  申明志本來想說沒有敵人能攻到大楚京城,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改為說道:「攻城不如攻人。城高池深,破之不易,不如讓城裡的人自願自覺地打開城門。」

  「宰相高見。」這正是韓孺子想聽到的答案。

  申明志是個聰明人,明白那些勳貴子弟不可能提前調頭返回京城了,他們是皇帝正在修補的「漏洞」。

  「陛下謬讚,老臣畢生習文,對攻城野戰之事懂得不多,不過老臣有一句話,請陛下留意。」

  韓孺子看向申明志,「宰相請說。」

  「築城尚需數十年之功,築人心只怕費時更久。」

  「費時再久也得做,朕不求速成,朕算是始作俑者吧。」

  申明志感到一陣深深的疲倦,這位年輕的皇帝竟然比武帝還難對付,微嘆一聲,說:「陛下疾馳在前,老臣卻已駑鈍,實在跟不上了,陛下……」

  「這件事回城再說。」韓孺子不願當面與宰相討論致仕,寧願按規矩以奏章往來。

  「是,陛下。」申明志猶豫再三,還是說出口,「老臣是否可以為陛下點評幾個人?」

  宰相要點評的人當然是宰相的候選人,韓孺子點頭,「宰相請說。」

  「馮舉身兼左察御史與吏部尚書,皆是治官之職,兩相重疊,權勢過大,不可持久。」

  「嗯,這個狀況很快就會調整。」

  「馮舉也是數朝老臣,武帝曾讚其有』『 宰相之才』,老臣也以為如此,可是馮舉為官太久,與老臣一樣,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只怕也追不上陛下的步伐。」

  宰相與皇帝若不能同步,自然當不長久。

  韓孺子沒有回應,對於未來的宰相人選,他仍在猶豫,這是他為何不急於接受申明志致仕的原因之一。

  申明志繼續道:「國子監祭酒、陛下之師瞿子晰,聲名卓著,天下讀書人皆以為他有『 宰相之才』。」

  從瞿子晰被任命為帝師那一刻起,有經驗的大臣就已明白皇帝早晚會重用此人。

  「宰相以為呢?」韓孺子問。

  申明志回道:「老臣以為,聲名過盛,反而是種拖累,瞿子晰能治吏、能化民、能禦敵,但能對讀書人一視同仁嗎?他的弟子遍布天下,數年之後必將成勢。 」

  申明志只能說到這,再說就像是在進讒言了。

  韓孺子嗯了一聲,未置可否。

  申明志繼續道:「郡守卓如鶴乃桓帝太子時的輔佐之臣,曾在六部任職,也是有『 宰相之才』的人,可是其人殊少變通,陛下可以信任他,卻很難指望他為陛下排憂解難。」

  「卓如鶴在雲夢澤做得不是很好嗎?」韓孺子對申明志的這個評價不太認可。

  申明志拽住韁繩,努力讓自己的馬匹後退兩步,「在雲夢澤是奉命行事,所作所為都已事先規劃,用卓如鶴正合適,宰相之職卻是制定計劃,而不是執行,非卓如鶴所長。」

  韓孺子沉默,卓如鶴曾有機會統領塞外楚軍救駕,結果他卻只帶少數楚軍進關,為匈奴人所俘,忠君之心天地可鑑,能力的確差了一些,缺少一點大局意識。

  「還有嗎?」韓孺子問,申明志已經有一會沒說話了。

  申明志搖搖頭,「陛下永遠也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宰相。」

  韓孺子一瞬間還以為申明志在出言譏諷,隨即醒悟,微笑道:「朕也永遠不是合乎心意的皇帝,宰相放心,朕只求一時之用,此三人皆可。」

  申明志放心了,拱手告退,關於「子弟軍」一個字也沒說,回城之後,他還要勸說那些心急的父母:還是老實一點,等兒子行軍回來吧。

  韓孺子看著申明志下山,突然覺得這位宰相也不錯,馬上又收回這個念頭,申明志必須交出相印,與能力關係不大,而是因為他與韓稠不清不楚,在關鍵時刻沒有堅定地站在皇帝一邊。

  以後的關鍵時刻還會更多,韓孺子需要一位能夠支持自己的宰相。

  韓孺子回到宮裡時已經入夜,仍去給母親請安,在這裡,他遇到了真正的說情者。

  他成功堵住了「子弟軍」城中父兄的嘴,卻沒能讓他們的母親也接受事實。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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