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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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728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51
孺子帝第四百六十三章  猜不透的皇帝

  老將軍房大業的死訊最先傳來,韓孺子還沒有進城,就在郊外致哀。

  房大業給皇帝寫了一封私信,其中並無個人請求,而是詳細闡述了自己的塞外策略,以為長城如同士兵的盔甲,能擋住致命進攻,卻不足以取勝,若想長治久安,有自保的盔甲也得有進攻的刀槍,必須對塞外保持攻勢。

  道理人人都懂,可大楚實力衰微,已經很難保持塞外的大面積領土,房大業也明白這一點,只是希望皇帝保持進取之心,不要一味退縮。

  兵力不足的時候,更要依靠良將,房大業從軍多年,認識的人頗多,向皇帝一口氣推薦了五十多名將領,雖然年紀都有點大,但是各有長處,足以彌補一部分缺憾。

  看過書信,韓孺子感慨不已,這才是他最需要的大臣與將軍,想得長遠,也願貢獻真正的良策,而在數十里之外的京城,大臣們只想保住朝廷——這個朝廷積累了上百年的慣例與規矩,穩是穩了,銳氣卻已所剩無幾。

  韓孺子遲遲不肯入城,數日之後,西域的消息也傳來了,鄧粹竟然主動進攻神鬼大單于,韓孺子聞訊也是大吃一驚,想阻止已經來不及,只能傳旨,要求鄧粹將軍隊駐紮在指定地點,未得朝廷命令,不得再輕舉妄動。

  鄧芸對兄長的行為大為讚賞,「對啊,大楚為什麼只能守不能進攻呢?神鬼大單于口氣挺大,沒準只是一個無知狂徒。」

  「戰爭不是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鄧粹敗了,敵軍趁虛而入,大楚需要派兵抵擋,鄧粹勝了,想保住極西方的領土,更要派兵,可大楚還沒有準備好,在西域駐軍極少。西域諸國眼下受大楚羈縻,一旦瞧出大楚的虛弱,很可能倒向敵人,無論怎樣都是得不償失。」韓孺子真希望將鄧粹揪過來,當面說這些話。

  「現在準備來不及嗎?」

  「即使大楚還在強盛時期,要向西域派兵也需一年時間準備。」韓孺子將寫好的聖旨拿起來又看了一遍,扔到一邊,提筆重新寫了一份。

  在新的聖旨裡,皇帝沒再要求鄧粹即刻回防,而是給予鼓勵,要求他得勝之後回京受賞。

  鄧芸在一邊觀看,笑道:「陛下改主意了,也覺得我哥哥做得對。」

  韓孺子這道聖旨是給西域諸國看的,鄧粹已經率軍出征,而且率領的是諸國聯軍,眾王肯定以為鄧粹得到了大楚皇帝與朝廷的支持,這種時候絕不能顯露出君臣不和。

  「鄧粹這個傢伙……」韓孺子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百官過於保守,鄧粹過於激進,卻都同樣不服管束。

  聖旨送出去了,鄧粹在西域兩年多,也該回來了,韓孺子決定親自監督這位常常出人意料的將軍。

  將軍擅自出征乃是大事,皇帝不與群臣商量就直接發佈聖旨,城裡的大臣再不能無動於衷,派出一位代表來與皇帝「談判」。

  瞿子晰擔任戶部尚書已有一段時間,頗有政績,又是皇帝比較信任的大臣,因此受同僚之托,來與皇帝推心置腹。

  在大臣們看來,皇帝又在耍小孩子脾氣,需要哄一哄。

  瞿子晰進帳的時候,皇帝正在看一封急信。

  瞿子晰曾是皇帝的老師,可以不拘禮節,但他仍然極其正式地行禮,皇帝也以禮相待,放下急信,稍一欠身,「瞿大人來了,賜座。」

  立刻有太監搬來凳子,瞿子晰謝恩之後坐下,沉吟片刻,說:「陛下打算什麼時候回宮拜見太后?」

  「等下次巡狩計劃確定的時候。」韓孺子也不隱諱。

  瞿子晰盯著皇帝看了一會,名義上兩人是師生關係,但他沒講過幾次課,對這位學生的想法從來沒有揣摩透徹。

  「京城乃至重之地,從來只聞守京治天下,不聞路上治天下。」

  「上古帝王一生都在巡狩四方,舜帝不就是死在巡狩路上嗎?瞿大人飽讀經書,不會不知道吧?」

  「上古地狹,百官不全,帝王可以巡狩天下,大楚之地數倍於古時,百官齊備,陛下何必捨近求遠、捨本逐末,非要巡狩呢?陛下對京城有何不滿,說出來就是,朝中大臣皆願服從。」

  韓孺子笑道:「瞿大人也不是讀書時的樣子了。」

  瞿子晰變化不大,六部尚書當中,數他最為年輕,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起身道:「陛下是對中書省不滿嗎?」

  「朕有什麼不滿的?」韓孺子示意瞿子晰坐下。

  「陛下懷疑中書省探聽陛下機密,向大臣洩露,與大臣勾結,共同欺瞞陛下,對吧?」

  「瞿大人繼續說。」

  「唉,沒什麼可說的,中書省太愚蠢。中書令、中書監已經請辭,中書舍人南直勁待罪營外,隨陛下處置。」

  趙若素已經被送回城內的倦侯府,不管他說與沒說、說了什麼,中書省都會明白事情已經敗露,反應倒快,直接來了一招壯士斷腕。

  韓孺子搖搖頭,「中書省並不愚蠢,反而很聰明,揣摩聖意一直以來就是他們的職責,做得很好,既然無過,為何請辭、請罪?」

  瞿子晰更加猜不透皇帝的心事,再度起身,「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大臣,臣也無話可說,只請陛下以天下為念,莫與群臣計較,臣告退,明日宰相會出城來見陛下。」

  瞿子晰向門口走去,韓孺子叫住他,「瞿先生,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麼樣子?」

  瞿子晰一愣,他好久沒從皇帝這裡聽到「瞿先生」的稱呼了,回道:「心懷天下,僅此而已。」

  大概是覺得事態緊急,卓如鶴當天晚上就來求見皇帝。

  他沒有瞿子晰那麼坦蕩,一進帳就向皇帝跪下,口稱「罪臣」。

  韓孺子照樣命人賜凳,笑道:「卓相何以慌張至此?朕並無問罪之意。」

  卓如鶴不能不慌,「臣為官不謹,與中書省勾結,擅猜陛下心意,實乃罪大惡極。」

  韓孺子收起笑容,問道:「卓相自問政績如何?」

  瞿子晰只是有點摸不透皇帝,卓如鶴則根本摸不著邊,愕然看向皇帝,想起不起、想跪不跪,在凳子上如坐針氈,想了好一會才說:「臣不敢自誇,說到治官,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為了換取支持,任命了一些平庸之官。說到理民,荒地日少,盜匪日稀,但是天下依然疲弊,國庫依然空虛,臣有功有過。」

  「朕任用卓相之時,就有人對朕說你擅理民,不擅治官,難決大事,可朕仍然重用你,為何?民為天下之根本,理民乃重中之重。

  卓相何不專心理民?大事決於朕,治官——也交給朕吧,從今以後,五品以上官員的任免由朕定奪,不過你放心,只要是正常任免,朕不會駁回。」

  卓如鶴跪下,連連磕頭,還是拿不準皇帝的用意。

  韓孺子也沒法解釋得更清楚了,拿起桌上的一份奏章,「東海的消息,黃普公率軍剿匪,逾期未歸,怕有意外。」

  卓如鶴起身,仍是失魂落魄,「是,兵部已派人去查問詳情,目前瞭解到的情況是黃將軍很可能落入了海盜的埋伏。」

  「東海遙遠,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朕親自去看個究竟吧,請卓相安排一下,越早越好。」

  卓如鶴目瞪口呆,「可是陛下……」

  「有勞卓相看守京城。」

  卓如鶴半天沒反應過來,本來大臣們都反對皇帝遠離京城,現在這卻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了,「是,陛下,臣……臣盡快安排。」

  卓如鶴告退,事情明明敗露了,皇帝收回了幾項極其重要的權力,卻仍然相信自己,甚至讓宰相留守京城,卓如鶴怎麼都無法理解這其中的含義。

  韓孺子最初的計劃是去塞外,看到東海國的奏章之後,他決定前去一探究竟,總覺得黃普公不是那種輕易落入陷阱的將軍,事情只怕有詐。

  次日上午,崔騰來見皇帝,他不在乎君臣之間有無矛盾,越熱鬧越好,一進來就笑道:「陛下可把城裡的大臣嚇壞了,誰讓他們以為陛下好欺負的?呵呵,中書省的一個小官兒還在營外跪著呢,要不要讓我去揍他一頓?」

  「南直勁?正好,宣他進來。」

  「咦,陛下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打動了吧?至少也得跪三天三夜才行。」

  韓孺子敲敲桌子,崔騰只得退下,嘴裡嘀咕道:「早知如此,就不提起他了……」

  南直勁年紀大,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身子骨就要吃不消,再不得到皇帝的召見,非死在外面不可。

  對他,皇帝沒有微笑。

  中書舍人的官職實在太小,韓孺子不願與他一般計較,但也不想隨便原諒他。

  南直勁匍匐在地,不停地自責、請罪。

  等他說得差不多了,韓孺子問道:「你也是幾朝老臣了,對前面的皇帝也是這麼做的?」

  南直勁面紅耳赤,「武帝、桓帝、思帝,都沒陛下……這麼難猜,微臣不求寬赦,只希望對陛下說一句話:微臣所作所作,皆是為了朝廷穩定,絕無惡意。」

  「當然,大家都無惡意,只是一點『私意』。南直勁,你這麼想維護朝廷穩定,別做中書舍人了,去兵部吧,給朕查一件事情,弄清楚樓船將軍黃普公是生是死、又是怎麼落入陷阱的。」

  南直勁比卓如鶴還要驚訝,最讓他驚訝的是,他還真對黃普公之事有所瞭解,此事若是查個水落石出,朝廷可不會「穩定」。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31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52
孺子帝第四百六十四章  朝廷不可分裂

  南直勁倉皇回到京城,卻沒有回家,直奔自己常去的一家茶館,坐了很久,緩緩心神,望著外面的車水馬龍,恍如隔世。

  將近天黑,估計大臣們都該到家了,南直勁離開茶館,前去拜訪宰相卓如鶴。

  卓如鶴這一天也是魂不守舍,但是慢慢冷靜下來,反覆思量皇帝的態度,覺得自己還沒有走到死路。

  因此,他很不願意再見到南直勁,但又不能不見,於是讓兩名隨從留在身邊,以防日後有人說三道四。

  「你不該來。」卓如鶴直白地說,「陛下仁慈,咱們就該明哲保身,從此只做自己的分內之事。」

  南直勁行禮,「一直以來,我做的每件事情都在分內。」

  卓如鶴大為不滿,「南直勁,在我面前就不要說這種話了吧,自我上任以來,朝內官員的任免半數與你有關,這也在分內?你是吏部尚書?」

  南直勁也不管有無外人在場,正色道:「宰相大人可以打聽一下,我是推薦了一些官員,可是我從誰手裡得到過好處嗎?南某迄今住在窮街陋巷,家無餘財,妻子兒女自食其力,可曾接受過幫助?」

  卓如鶴的確派人調查過,南直勁所言不虛,否則的話,他也不會任一名中書省小吏為所欲為。

  「你的『分內之責』究竟是什麼?整個中書省也沒有這個職責吧?」

  有些話在皇帝面前不可說,對猶豫不決的宰相卻必須說明白,南直勁道:「我的『分內之責』也是每一位大楚臣子的『分內之責』,宰相大人以為朝廷是誰的?」

  「當然是陛下的,南直勁,小心說話,我是當朝宰相,不是街邊百姓,由不得你信口胡說。」

  南直勁笑了笑,「我的話百姓說不出來。再讓我換個問法,朝廷屬於哪位陛下?」

  卓如鶴吃了一驚,冷冷地說:「大楚只有一位陛下。」

  南直勁搖搖頭,「不對,大楚有九位陛下,當今天子是其中一位,還有八位,都在太廟裡。大楚朝廷不只屬於當今天子,而是所有九位陛下。」

  「就憑這句話,你就該被處斬。」卓如鶴向隨從使個眼色,他準備逐客了。

  一向拘謹的南直勁這時卻露出幾分狂熱神情,「就算死我也要說實話,九位陛下對朝廷的影響不可同日而語:太祖定鼎,功勞最大,隨後的皇帝不過子承父業,保位而已,再次塑造朝廷的是武帝,唯有武帝能延續太祖的功勛。」

  「不必說了,南直勁,陛下恕你無罪,你就該感恩戴德……」

  南直勁嘆了口氣,「我的確應當感恩戴德,所以我特意來對宰相大人說句話。」

  卓如鶴示意南直勁說下去,心裡已做好拒絕的打算。

  「陛下可以亂,朝廷不能亂;朝廷可以亂,宰相不能亂。」

  「你想多了,南直勁,陛下未亂,我也沒亂,朝廷也依然穩定。」

  南直勁上前一步,盯著卓如鶴,「宰相大人以為陛下一句寬恕,從此就能風平浪靜了?咱們都清楚,朝廷從來不是鐵板一塊,文武百官聽到風聲,都在蠢蠢欲動,只等有人帶頭,很快就會有無數奏章彈劾宰相。到時候,宰相的罪名就不是勾結近臣、探聽聖意那麼簡單。」

  「我問心無愧。」

  「宰相大人為官的年頭不少了,『問心無愧』就能無罪嗎?」

  卓如鶴沉默不語,其實他也說不上問心無愧,任免官員雖然常受南直勁影響,他自己也提拔了不少親信,難言公正。

  「我不會再違背聖意,南直勁,我也勸你一句,到此為止吧,就讓陛下裁決一切,你我守住本分就好。武帝畢竟是太廟裡的『陛下』,不是你能挽回的。」

  「我沒想過要違背聖意,恰恰相反,我希望朝廷固若金湯,百官一心,才能更好地為陛下做事,宰相大人也抱著同樣的希望吧?」

  卓如鶴再次沉默,他已經明白南直勁的意思,越發猶豫不定。

  南直勁又上前幾步,來到桌邊,鄭重地說:「宰相大人提拔過不少官員,也貶黜了一些,有人感恩,自然就有人懷恨在心,可是為何一直人人自安,沒有反對之聲?一是宰相大人治官有術,得到了朝中各方勢力的支持,二是有皇帝的默許。懷恨在心者自知無望,也就消了報復之心,可那是暫時的,不會一直忍下去。」

  卓如鶴不得不承認,南直勁說得有道理。

  「待事態平穩,我自會效仿申宰相。」

  「將亂攤子留給陛下嗎?」

  前進不得,後退也不得,卓如鶴又氣又惱,「你到底想讓我怎麼做?」

  「我已經說過,朝廷必須穩定,不可分裂,對宰相大人、對陛下、對大楚,這都是好事。」

  卓如鶴沉默的時間更久一些,最後揮下手,兩名隨從識趣地退下。

  南直勁稍稍鬆口氣,周圍無人,他卻壓低聲音,「宰相大人想過沒有,陛下為何對你我二人如此寬容?」

  「為何?」卓如鶴想過許多,但是都不足以解釋一切。

  「因為陛下眼裡,朝中大臣上下一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不希望破壞現在的格局,所以暫時忍耐。一旦有大批官員彈劾宰相大人,朝廷由此露出分裂跡象,陛下絕不會再忍。」

  「你又能猜到陛下的想法了?」卓如鶴曾經依賴這位中書省老吏,如今對之卻是深惡痛絕。

  南直勁微微點頭。

  卓如鶴沒想到對方會承認,愣了一下,「事情已然敗露,趙若素再沒機會留在陛下身邊,你憑什麼……」卓如鶴猛然醒悟,「不是趙若素!」

  「是他,但不是唯一,趙若素透露消息只是希望彌合君臣之間的隔閡,但是內容太少,我自有其它消息來源以作補充,這個來源安然無恙,陛下一點也沒有懷疑。所以我仍然知道陛下的想法:陛下希望暫忍一時,等他培養的親信站穩腳跟,等大楚解決了內憂外患,再對朝廷下手。」

  卓如鶴看著南直勁,突然覺得有些可怕,「你……你……」

  「我是朝廷的守護者,像我這樣的人不只一位,宰相大人,連您也是其中之一啊,只要咱們緊密地聯合在一起,朝廷就不會亂,朝廷不亂,陛下就不會輕易改變現狀。」

  卓如鶴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別再說了,你走吧,我不會再與你聯繫,半年之後,我會交出相印。」

  「宰相大人真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卓如鶴面紅耳赤,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捲入太深,上任以來,得到的支持越多,暗中埋下的仇恨也越多,只是一直沒有顯露出來而已,恨恨地說:「除了趙若素,還有誰?」

  南直勁雙手托起,「就算砍下這顆腦袋,我也不會說、不敢說。」

  卓如鶴強壓怒火,「南直勁,你知道我的底線吧?」

  「當然,絕不背叛陛下。」

  「哪個陛下?」卓如鶴得問清楚。

  「當今陛下。」南直勁微微一笑,「我已經說過許多次了,宰相大人,咱們的底線是一樣的,當今陛下雖有一些……缺憾,卻已是武帝以來最合格的皇帝,放眼整個宗室,再找不出第二人。南某指燈發誓,絕無二心,穩定朝廷也是為了防止有人謀逆。」

  「你打算怎麼辦?」卓如鶴心不甘情不願,還是被說服了。

  「此時此刻,關鍵人物是戶部瞿大人。」

  「瞿子晰?」卓如鶴有些糊塗了。

  「瞿大人生性孤傲,一直不肯融入同僚,又兼弟子眾多,且多是不穩重的年輕人,朝廷分裂,另一方必舉他為首。」

  卓如鶴又一次沉默,南直勁所言不虛,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之前在勤政殿上,大家才會推舉瞿子晰第一個去見皇帝。

  這是一招障眼法,如果讓皇帝以為瞿子晰也是朝廷的一部分,行事或許會更謹慎一些。

  事實證明,這一招很可能生效了,皇帝在見過瞿子晰之後,的確變得寬容。

  卓如鶴越發不能「問心無愧」,長嘆一聲,「瞿戶部名聲甚佳,又得陛下欣賞,對他不可輕舉妄動。」

  「當然,那會讓朝廷分裂得更快,我的意思是瞿大人在戶部做得夠久了,該調到吏部。」

  吏部是六部之首,調為吏部尚書,品級未變,實權卻增加了,而且這是通往宰相之位的必經之途,卓如鶴沒當過,算是極特殊的例外。

  這和讓瞿子晰去見皇帝的意思一樣,都是為了顯示朝廷的團結。

  「就這樣?」卓如鶴不太相信。

  南直勁微微一笑,「右巡御史空缺多時,瞿大人也可兼任。」

  御史離宰相又近一步,雖然皇帝看好瞿子晰,這樣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而且宰相本人感受到了威脅,雖說心生退意,但是親手將位置讓給競爭者,卓如鶴還是有些不願。

  「這種先例可不多。」卓如鶴冷冷地說,吏部與御史都是治官,職責卻不同,一個負責考核任免、一個負責監察督導,除了個別過度時期,極少會允許同一人兼任。

  「這麼大的事情,就讓陛下裁決吧,如果我沒猜錯,陛下肯定會同意任命瞿大為右巡御史,這就夠了。」

  「嗯?」

  「很快就將有一樁案子落在右巡御史手裡,如果處理得好,朝廷不會分裂,宰相大人也能重拾陛下的信任。」

  「什麼案子?」

  「燕家。」

  卓如鶴神情微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34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53
孺子帝第四百六十五章  無休無止

  韓孺子回到皇宮,動用少府帑藏重賞房大業家人,遺憾的是房大業的兒孫當中並無出類拔萃者,老將軍後繼無人。

  恢復勤政殿聽政的第一天,場面稍有些尷尬,卓如鶴假裝一切正常,其他大臣卻都悄悄地察言觀色,希望弄清楚皇帝的真實意圖。

  韓孺子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和往常一樣,與幾位大臣商議朝政。

  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東海國巡狩,皇帝的要求得到了滿足,剩下的問題就是時間與路線。

  冬季將至,卓如鶴建議明年春天出發,經由洛陽東進,最為穩妥,經過的郡縣也比較多。

  韓孺子卻比較急迫,要求十天之後出發,不走洛陽,而是先南下,然後沿江東下,順便巡視新近安定的雲夢澤,入冬前到達東海國。

  卓如鶴稍加反對,很快就代表群臣同意了。

  作為回報,韓孺子稱讚了宰相的功勞,表示自己不在京城期間,願將整個朝廷託付給宰相。

  剩下的就都是些瑣事了,韓孺子將房大業推薦的數十位將領名單交給兵部,由兵部調集,盡快送到皇帝身邊來,他要親自考察。

  卓如鶴又提起右巡御史的空缺問題,認為應該早些補缺。

  這個問題大家都感興趣,商議了一個多時辰。

  韓孺子讓議政大臣們擬一份方案,希望在再次巡狩之前,將這個問題解決。

  下午,韓孺子在凌雲閣召見了東海王等人,親自安排巡狩事宜。

  這是平淡的一天,君臣和睦、朝廷穩定,韓孺子不到天黑就回到後宮,逗了一會女兒,又去給兩位太后請安。

  慈寧太后將皇帝叫到自己的住處,問道:「陛下又與大臣鬧彆扭了?」

  韓孺子笑道:「一點小誤會而已,已經沒問題了。」

  慈寧太后知道皇帝不肯對自己對說實話,輕嘆一聲,「其實我並不意外,咱們母子二人與朝廷總是隔著一層,陛下從小沒受過宗室與朝廷的好處,自然對大臣沒有什麼好印象。」

  「太后多慮了,先帝當了多年太子,登基之初不也與群臣有過矛盾?朕在摸索,大臣也在摸索,雙方都摸清狀況之後,慢慢就好了。」

  對韓孺子來說,「先帝」總是父親桓帝,而不是兄長思帝。

  「陛下心裡有數就好,可別耽誤太久。」

  「太后放心,目前進展順利。」韓孺子自信地說。

  慈寧太后微微搖頭,改換話題,「那個王平洋,陛下覺得怎麼樣?王家也就他讀過幾天書,懂規矩、有點眼力,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不錯,這一路上他做了不少事情,頗合朕意。」韓孺子沒有完全說實話,王平洋的確很會做事,正因為如此,反而令皇帝不喜,猜測他受到了慈寧太后的指點。

  「那就好,王家總算有人能為陛下效力,不至於擔著外戚的名號,卻每每置身事外。」

  母子二人聊了一會,慈寧太后道:「陛下又要出京,走之前去探望一下慈順宮吧,那邊的狀況不太好。」

  韓孺子和母親就是從慈順宮過來的,上官太后沒有露面,自從去年冬天以來,她的身體就日漸衰弱,似乎已近末年。

  上官太后還不算太老,但是已經失去了多半活力,只在遭受到威脅時,才會奮力反擊。

  「是,明天朕就去。」

  韓孺子實現了諾言,次日下午特意前往慈順宮,事前打過招呼,上官太后正裝見駕,感謝皇帝的關心。

  兩人並無母子親情,甚至彼此憎惡,但有一點相同,都曾面對大臣的阻力,以至於步履艱難。

  「陛下此番與大臣交手,感覺如何?」上官太后主動提起此事,屋子裡還有兩名侍女,都是她的親信之人,另一位是太監張有才,是皇帝的身邊人,不至於洩密。

  韓孺子本無意談論朝政,可是環顧身邊,楊奉去世、趙若素背叛、東海王等人各有私利,皇帝已經沒有可說話之人,反而是完全退居深宮的上官太后,與皇帝有一些共同語言。

  「算不上交手,只能說是試探吧,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韓孺子一開始還不能對上官太后開誠布公。

  上官太后臉上的確有著明顯的病容,對朝政卻重新產生了興趣,微笑道:「陛下是在靜觀其變吧,想看看哪些大臣會站出來反對宰相和中書省?」

  韓孺子勉強點頭,「朝廷有問題,但還沒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朕希望暫時維持現狀,不想再生變故。」

  「陛下做得對,但是要小心,大臣們會利用這一點。」上官太后指點道。

  韓孺子有些好奇,問道:「太后……執政之時,是如何與大臣打交道的?他們似乎都很害怕太后。」

  「嘿,所謂害怕只是假象,陛下回想一下,除了公開的叛逆者,我可曾更換過朝中重臣?」

  韓孺子搖搖頭,老宰相殷無害從武帝末期任職,經歷四代皇帝病死在相位上,他不動,百官的變動自然也是極少。

  上官太后繼續道:「我曾經嘗試在廣華閣另起爐灶,結果卻是一場慘敗。刑吏也是官員,也是大臣,從我這裡得到權力之後,卻覺得不穩,總想再找靠山。陛下應當明白,在官吏眼中,朝廷總是比皇帝更穩定,所以更大的靠山還是朝廷。那些刑吏暗中投靠大臣,表面上為我做事,卻藉機排除異己。在我聽政期間,重臣未變,底下的變動卻很多,我原以為那是我一手造成的,最後才明白,我才是工具。」

  上官太后神情黯然,她肯放棄權力,原因有許多,其中一條就是覺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朝廷。

  「經過武帝的強壓,大家都以為朝廷變得軟弱,可是換一種想法,能在武帝時期堅持下來的大臣,哪一位不是老狐狸?軟弱是他們的誘餌,誘使陛下放鬆警惕,他們就能為所欲為。」

  「或許,是太后做錯了,執政者不該警惕大臣,就讓他們按自己的規矩行事吧。」

  上官太后盯著皇帝,驚訝地發現皇帝似乎在說真心話,她搖搖頭,「如果全按大臣的規矩行事,陛下還活著的時候就應該住進太廟,每年出來幾次,接受群臣的朝拜,其它時間裡不聞不問。」

  韓孺子微微一笑,最初將他當成雕像的人,恰恰就是上官太后。

  「武帝是皇帝的楷模。」上官太后思考得越久,越佩服武帝,自覺相差甚遠,「武帝一生都與大臣爭鬥,無休無止,他總是勝利者,唯一敗給了死亡,等他駕崩之後,朝廷恢復原樣,武帝的成果卻沒人繼承。」

  上官太后承認自己毒殺了桓帝,她一點也不後悔,在她眼裡,那實在不是一位好皇帝、好丈夫。

  韓孺子不想追究此事,並不意味著就能坦然接受,對上官太后,他永遠都會保持警惕,比對朝中大臣更甚。

  「無休無止?」

  「對,無休無止,武帝越到晚年,與大臣鬥得越激烈,殷無害那班大臣能堅持下來,一是確有幾分真本事,二是僥倖,武帝再多活兩三年,誰也留不到現在。」

  韓孺子突然明白上官太后想說什麼了,「太后是說大臣應當定期更換嗎?」

  上官太后點點頭。

  「太后本有機會,為何未做?」

  「未掌兵權。」上官太后執政數年,南軍一直是她的心腹大患,卻一直無法除掉,「我終究是名婦人,難以取得將士效忠,上官家的人……不提也罷。陛下不同,陛下雖在軍中受過苦,卻也得到了將士的歡心。陛下自己或許還沒有注意到,陛下已有武帝之資。」

  韓孺子笑了笑,「多謝太后高看,太后好好靜養,不宜勞神動念。」

  上官太后也笑了笑,「我只是不甘心看到大臣們得意。」

  韓孺子告退,時間還早,他去內書房坐了一會。

  張有才在一邊服侍,見陛下沒有看書,忍不住道:「慈順宮可有點古怪。」

  「嗯?你又看出什麼了?」

  「她說的那些話,雖然我聽不大懂,但是都不該由她說出來。」張有才比皇帝還要警惕。

  一個沉默已久的人,突然滔滔不絕起來,當然有原因,韓孺子卻不想對外人提起,是母親提醒他去探望上官太后的,原因當然就在此處。

  「不懂最好。」韓孺子道。

  「陛下……真打算更換大臣?」

  韓孺子打量張有才,「你還說自己沒聽懂?」

  張有才嘿嘿笑了兩聲,不敢再問。

  三天之後,勤政殿大臣推薦數人擔任右巡御史,供皇帝挑選,韓孺子指定了瞿子晰。

  又過兩天,一項不起眼的任命也被通過:當了幾十年中書舍人的南直勁,終於離開中書省,前往御史台,成為一名六品御史,正好是瞿子晰的直接下屬。

  南直勁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與兵部合作,前往東海國共同調查樓船將軍黃普公失蹤一事。

  滿十天之後,皇帝再次出京巡狩,仍然只帶三千人,沿江東下,目的地也是東海國,房大業推薦的數十名將領,都在路上與皇帝匯合。

  南直勁覺得這是一次機會,只對一件事感到困惑:皇帝為什麼偏偏指定自己調查此案?

  韓孺子也覺得這是一次機會,也對一件事最感困惑:除了趙若素,還有誰在洩露自己的想法?(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3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7 11:49
四百六十六章  財主

  韓孺子堅持沿江東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景耀已經找到楊奉家人的下落,就在雲夢澤東邊的湖縣。

  景耀這段時間非常努力,他已經毫無保留地指控上官太后,皇帝卻遲遲沒有採取行動,他有點驚訝,卻不完全意外,在宮裡做事多年,景耀太了解這裡的規矩,皇帝與普通人很多時候沒有兩樣,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官太后毒殺先帝一事若是公開,會令天下聳動,卻對皇帝本人沒有多大好處。

  按照慣例,皇帝肯定會想別的理由處置上官太后,景耀打聽到,慈順宮的確加強了守衛,名義上是不允許外人打擾病中的太后,其實是將她軟禁了。

  景耀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待,並且表現得毫不在意,以免被皇帝認為別有用心。

  他真是全心全心意地尋找楊奉的家人,唯一的線索就是楊奉曾經寫過家信,當初的送信之人必然去過楊家。

  楊奉做事極少留下漏洞,除了那半封信,再沒有任何痕跡。

  景耀懷疑醉仙樓的廚子不要命,就是當初的送信人,他查到,不要命與楊奉很早就認識,交情非同一般。

  可不要命徹底失踪了,楊奉在雲夢澤的時候,不要命偶爾出現一次,楊奉死後,不要命就像是鑽進了地下,再也沒有露面。

  景耀沒有死心,稍稍改變方向,他猜想,上官太后如此多疑的人,絕不會輕易相信楊奉的坦白,必然會派人查證之後才會放心,或許當年的查證者也去過楊家。

  順著這條線,景耀再度深挖。

  王府不是楊奉,做事總會留下很多記錄,這些記錄如今都歸東海王所有。

  東海王在京城有府邸,去過幾次東海國的王府,從來沒將那裡當成自己的家,更沒藏過見不得人的東西,於是寫了一封命令,任由景耀在府中查看所有簿冊、詢問所有人。

  景耀查到了,那只是簡單的一句話,記錄某位太監去往湖縣並歸來,奇怪的是,東海國與湖縣並無正式聯繫,來往只有這一次,而且沒有帶去或帶回任何東西,與其它記錄截然不同。

  「某位太監」已經過世多年,景耀不死心,繼續調查,終於找到這名太監當時的一名隨從。

  隨從已經離開王府,在東海國成家立業,面對詢問異常謹慎,隻字不肯透露。

  景耀拿出東海王的命令,稍稍地威逼利誘一下,得到了極關重要的信息,將楊奉家人的住址縮小到湖縣的一條街上。

  事隔多年,也不知楊家人搬過沒有,景耀沒有立即前往調查,而是給皇帝寫了一封密信,請求指示。

  皇帝命令他留在東海國。

  韓孺子的巡狩隊伍規模不大,只有三千餘人,或騎馬,或乘船,沿江東下,在雲夢澤兜了半圈,召見吏民,觀察風土人情。

  所見所聞讓韓孺子比較滿意,當年的土匪巢穴,如今已成良田沃土,但是仍難自給自足,耕牛不足,糧食產量也不高,仍需從各地調劑。

  這種事情只依靠皇帝身邊的幾十人是操作不了的,必須運用朝廷的力量多方協調。

  韓孺子在一座古城裡逗留了整整十天,匯集隨行大臣以及地方官員,公開議事,公開解決,並將自己選中的一些年輕官員安插到地方,以考察他們的能力。

  只有一件事讓韓孺子略感不滿,想當初流民眾多,幾乎威脅到大楚的生存,如今需要開墾荒地,招募到的流民數量卻沒有他預料得那麼多。

  官員回覆,百姓思鄉,回到原籍之後,只要還有一口飯吃,輕易不願離開。

  時至深秋,巡狩隊伍來到湖縣,在城外駐陛,只停留一夜,次日正常出發,不給當地增加太多負擔。

  金純忠提前多日就已來到湖縣,沒穿官服,帶著六七名隨從,裝作東下的商人,帶著一船貨物,暫停城內。

  湖縣不大,城內就三條街道,主街寬敞些,另外兩條街道與小巷差不多。

  這天下午,金純忠一個人走出客棧,信步閒遊,很快拐入後街。

  後街比較冷清,但也有一些商舖開張,小販守在街角,無精打採地兜售已經蔫了的果菜。

  景耀提供的消息語焉不詳,只說是後街的一戶人家,對面有個茶館,相隔十幾年,也不知還在不在。

  老實說,金純忠不太理解皇帝的執著,楊奉就是楊奉,死得有些蹊蹺,但也僅此而已,其家人不見得能提供真相。

  但聖旨就是聖旨,金純忠奉旨行事,沒有半點懈怠之心,從街頭走至街尾,每有商舖,都要進去打聽一番,沒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東西倒是買了不少,都讓商家送到客棧裡。

  他路過兩家茶館,一家的對面是戶新婚不久的夫妻,繼承祖屋,數代居於此地,與楊家無關。另一家的對面住著商販,幾年前搬來的,再往前的住戶沒人記得。

  眼看天黑,金純忠回到客棧,打算明天再去另外兩條街上查看,等皇帝趕到的時候,他總得提供一個明確的說法。

  一連三天,金純忠走遍了大街小巷,沒找到楊家人,倒是得到一個「財主」的名聲,甚至有商舖掌櫃親來客棧拜訪,希望能賣點什麼。

  隨從不知道金純忠的目的,還以為皇帝是要暗訪本地的出產與風俗,於是細心地將買來的各種東西分門別類、登記在冊。

  金純忠也不多說,接下來幾天,仍然獨自一人在城裡閒逛,將幾條街又走了一遍。

  金純忠沒找到楊家人,自己卻被找到了。

  這天傍晚,剛一回到客棧,掌櫃就笑呵呵地迎過來,「金老爺回來了。」

  客棧一天一結賬,金純忠以為掌櫃為此而來,「昨天的賬沒結嗎?」

  「結了結了,我對伙計說了,今後不用一天一結,等金老爺住夠了再說。」

  越有錢越容易借錢,金純忠笑笑,「隨你,反正我們跑不了。」

  掌櫃賠笑,大聲叫來伙計,擺上一座上等酒席,算是客棧送的。

  隨從們很高興,金純忠卻有點納悶,但也沒特別在意,好吃好喝了一頓,若非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還以為這真的只是掌櫃的一番好意。

  次日,金純忠繼續東遊西逛,發現自己所到之處,總能獲得熱情歡迎,但是再想問點什麼,卻是難上加難,人人笑臉相迎,人人守口如瓶,將左鄰右捨的情況視為機密。

  可就在昨天,他們還有問必答,與財主聊得很開心。

  僅僅相隔一夜,態度就發生了變化。

  金純忠早早回到客棧,掌櫃越發熱情,又要送一桌酒席,金純忠斷然拒絕。

  幾名隨從都在屋子裡,一看到金純忠,全都迎上來,一人笑道:「咱們可發財了。」

  「怎麼了?」

  「剛才來了一位真財主,說是要將咱們帶來的一船貨物全買下來,隨咱們出價。」

  「人呢?」

  「剛走不久,說是想好了價格就告訴掌櫃一聲,他會派人將銀子送來,貨物留在船上不用動。」

  「姓甚名誰?做什麼的?」

  隨從搖頭,「只說姓宋,別的都沒說,口氣倒是挺大,說咱們儘管開價,多少錢他都拿得出來。」

  金純忠知道事情不對勁兒,他是為皇帝暗訪,居然惹來這麼大的關注,實在是失策。

  來到外面,金純忠叫來掌櫃,問道:「今天這位是什麼來歷?」

  「宋大官人?本地的一位財主。」

  「我那船上沒有奇珍異寶,不過是些布帛,他為何非要購買?」

  掌櫃笑道:「宋大官人生性豪爽,最愛結交朋友,在本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一定是仰慕客官大名,特來示好,客官不必多想,開個價,贈上一筆,也免去一趟舟車勞頓,豈不甚好?」

  金純忠笑了一聲,這位宋大官人前來示好,卻故意挑選他不在的時候登門拜訪,必有問題。

  「好,那我就開價了。」

  「客官請說,宋大官人有錢……」

  「十萬兩。」

  掌櫃一下子呆住了,好一會才道:「多少?」

  「白銀十萬兩。」

  「呵呵,那一船布帛頂多值一千兩吧?」

  「開價在我,買不買在他,傳不傳話在你。」

  掌櫃又發了一會呆,笑道:「傳,當然傳,客官稍待,我很快就能回來。」

  掌櫃回來得確很快,神情比走時更加古怪,像是走在路上狠狠摔了一跤,打個滾兒正要罵街,結果看到絆倒自己的竟是一塊金子。

  「十萬兩?」掌櫃問道。

  金純忠點頭。

  「今日夜間,有人將銀票送來,客官在洛陽、臨淄和京城都能兌換。」

  金純忠笑道:「當我是第一次做生意嗎?我連人都沒看到,憑什麼相信幾張銀票?不見到真金白銀,那船貨不賣,我人也不走。」

  掌櫃湊近金純忠,「客官也在本地待了幾天,結識了不少人,不妨再去打聽一下宋大官人的底細,或許您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疑慮了。」

  「打聽過了。」金純忠讓隨從去打聽的,就在客棧周圍找了幾名商戶,一問便知,「再請掌櫃轉告宋大官人,敢送錢就得敢露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4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7 11:54
四百六十七章  古怪的求情

  宋闔是湖縣有名的財主,人稱宋大官人,在族中行四,又被稱為「宋四老爺」,像這樣一位人物,按理說與京城來的暗訪官員不會發生聯繫,金純忠一開始以為自己露財,被地方豪強盯上了,派人出去打聽一下,才明白自己可能猜錯了。

  據傳,宋闔的一個妹妹乃是前宰相殷無害長子殷措的夫人,殷無害已然過世,家人還在京城為官,有這樣的靠山,難怪宋家在本地備受尊崇。

  金純忠卻覺得有些奇怪,以殷家的地位,兒媳婦怎麼也得是世家之女,宋家再有錢也是平民百姓,與宰相之家門不當戶不對。

  金純忠來不及仔細打聽,當天傍晚,宋闔派管家來客棧邀請外地的客人赴宴。

  金純忠接受了邀請,心裡卻有一些好笑,他雖然不是朝中大官,但是屬於皇帝身邊的近臣,妹妹又是貴妃,在京城多少官員想要巴結他而不得其門,遠在湖縣的一名土財主卻在自己面前擺架子。

  宋闔若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那就是豪橫慣了,見不得外人在本縣撒錢,若是知道,那就是太愚蠢。

  宴席安排在當地的一戶私娼家裡,門口沒有任何裝飾,金純忠是勳貴之子,雖然從前在圈子裡沒地位,但多少見過世面,一進大門,看見熱情相迎的僕人與婆子,就知道這不是正經人家。

  主人沒有出門相迎,金純忠被帶入客廳,裡面擺好了一座豐盛的酒席,一名嬌豔的女子起身笑臉相迎,仍不見主人。

  「宋大官人何在?」金純忠抬手,示意女子不要靠近。

  女子倒也識趣,笑道:「四老爺馬上就到,官人何不坐著等會?咱們隨便聊聊。官人是從外地來的吧?探親還是訪友?」

  「經商路過。」

  「原來如此,湖縣可沒什麼特產,別人都是停一宿就走,官人留了這些天,是有相好的吧?告訴我是誰,沒準我們認識呢。」

  女子努力找話,金純忠敷衍以對,最後問道:「你在這裡多久了?」

  女子抬手,豎起三根手指,「三年,早就待膩了,想去繁華之年,可惜無人引薦,官人是要去哪?路上寂寞,要不要人相陪?」

  金純忠本想打聽一下楊奉家人的線索,聽她只住了三年,失去了興趣,起身道:「宋大官人若是來了,請轉告他,我很忙。」

  女子急忙起身,抓住金純忠的一條胳膊,向婆子頻使眼色,嘴裡說道:「官人別急著走啊,宋大官人來了,還以為奴家招待不周……」

  金純忠也不客氣,伸手推那女子,兩人正撕扯不休,門外走進來一人,大笑道:「這是劃的什麼拳?算我一個。」

  男子四十來歲年紀,又高又壯,外穿一身綢緞大氅,內穿武師緊衣,加上聲音洪亮和一臉的絡腮鬍子,頗有幾分豪傑氣勢。

  女子鬆了口氣,同時也鬆開客人的胳膊,笑道:「四老爺,客人要走,我在這裡苦留呢。」

  宋闔對女子一點也不客氣,向金純忠拱手道:「湖縣地處偏遠,只有這等殘花敗柳,萬望兄台見諒。」

  女子面紅耳赤,訕訕地坐到一邊,不敢多說什麼。

  金純忠還禮,「閣下盛情,在下心領,只有一事疑惑:閣下認得我嗎?」

  宋闔大笑,「赫赫有名的金玄衣,天下何人不識?恕我眼拙,過了這幾天才認出兄台,失敬。」

  玄衣使者是臨時職務,金純忠早已上交,如今他只是普通的散騎常侍。

  對方認出自己的身份,金純忠不再掩飾,掃了一眼屋裡的其他人,宋闔心領神會,喝道:「都出去,這是京城來的貴客,你們看一眼就得了,沒資格服侍。」

  女子與僕婦全都笑著退出房間,顯然是被罵慣了。

  金純忠只有一名隨從跟進來,站在門口沒動。

  宋闔請客人落座,端起一杯酒,「敝縣沒啥好東西,請兄台聊飲一杯薄酒。」

  金純忠按住身前的酒杯,「先說事,再喝酒,否則的話,我心中不安。」

  宋闔又一次大笑,放下酒杯,收起笑容,「兄台直爽,我也不客套了,金兄來我們湖縣,是替上面做事吧?」

  金純忠心中一驚,據他所知,皇帝只對他下達過命令,當時周圍再無別人,連跟來的幾名隨從都不知情,宋闔何以得知?難道殷家餘威尚在,還能探聽到宮中秘密?可楊奉家人與殷家能有什麼關係?

  見金純忠不吱聲,宋闔臉上重新浮現笑容,「我就直白地說吧,金兄昨天開過價碼,沒問題,湖縣雖小,這點銀子湊得出來,只是一時拿不出現銀,金兄說吧,送到哪裡?京城還是洛陽?人到銀子到,絕不會晚一天。」

  金純忠一愣,發現自己可能猜錯了,「我總得知道這些銀子是用來買什麼的,如果那船貨物這麼值錢,我就去再進一批。」

  宋闔每到尷尬時就放聲大笑,「金兄真會說話。」他的笑聲來得快,去得也快,「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金兄還不明白我們湖縣想買什麼嗎?金兄為何而來,我們自然就要買什麼。」

  金純忠更加納悶,臉上卻不動聲色,尋思了一會,「閣下既然知道我是在為誰做事,就該明白我擔著多大的關係,一次買賣,可能就要了我的命。」

  「金兄多慮了,我們又不是讓金兄做什麼、說什麼,只要一句『並無異常』。」

  金純忠在湖縣逛了好幾天,可沒看出任何異常,沉默不語,等對方多透露一些內容。

  宋闔探身向前,「金兄跟隨上面夠久了,別人加官晉爵,金兄還是一名常侍,為何?」

  金純忠自己不願做官,皇帝想讓他去刑部,他也拒絕,只是偶爾與刑吏們配合,這時卻道:「為何?」

  「朝中無人。」

  金純忠眉頭微皺,宋闔笑著解釋:「金兄背靠大樹,可也得有樹上的枝枝葉葉遮擋,才好乘涼。像東海王、崔二公子,哪個不是親友遍布朝廷?他們升官,而金兄止步,原因就在這裡。」

  一名土財主,竟然能說出這種話,金純忠越發驚訝,扭頭向門口的隨從示意,讓他退下,然後拱手道:「恕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宋大官人攀的是哪根枝葉?」

  殷家絕沒有這等本事,金純忠相信宋闔背後另有他人撐腰。

  「哈哈,金兄不問,我也不說,既然問了,實不相瞞,前宰相殷大人乃是舍妹的公公。」

  金純忠大失所望,勉強笑了笑,「原來如此,宋大官人怎麼沒進京?」

  宋闔瞧出了金純忠的冷淡,「果然是陛下身邊的人,眼界夠高。前宰相不是現宰相,就算殷大人的兒子親自出面又能怎樣?」

  金純忠沒有否認。

  宋闔繼續道:「有些事情呢,我也不好明說,只請金兄回京之後多看多聽,殷大人是過世了,殷家可沒倒。」

  「殷相的長子在禮部任職吧?」金純忠記得,殷無害的長子名叫殷措,在禮部領閒職,不過五品,在京城這算是小官。

  「沒錯,殷大爺就是舍妹的夫婿,不過請金兄將眼光放長遠些,不出三年,殷大爺必定高升。」

  金純忠笑著點點頭。

  「金兄不相信我?」宋闔瞪起眼睛,一副將要發怒的樣子。

  「不是不信,只是……初到貴地,不了解這裡的風俗——宋大官人以為多高的官算是『大官』?」

  宋闔微微一愣,這樣的問話有點瞧不起人,於是他笑得更加大聲,笑畢說道:「金兄謹慎,終歸還是不肯相信我,也對,宋某湖縣鄙夫,當地人視為豪傑,在京城看來,不過是尋常百姓。我再說一人,金兄覺得夠不夠大。」

  宋闔伸手沾了一點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筆劃較多,金純忠扭過身子才看清那是一個「蔣」字。

  「蔣兵部?」

  朝中姓蔣的大臣有幾位,官職最高者是兵部尚書蔣巨英,金純忠先想到他。

  宋闔點頭,「舍妹嫁與殷大爺為妻,殷大爺的女兒嫁入蔣府,親如一家,至於蔣大人,不用我多說了吧?」

  蔣巨英掌管兵部十幾年,並非世家出身,卻與朝中各大勢族都沾親帶故,的確是大樹上的一根「強枝」。

  金純忠笑了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宋闔大喜,立刻陪著喝了一杯,「金兄是明白人。可惜此地沒什麼好貨色,不過也巧,前些日子從京城來了一位絕色,待會送到金兄房中,若是看得過眼,暖暖床也好。」

  金純忠搖頭拒絕,「心領了,在下不好這口兒,宋兄不必費心。」

  兩人推杯換盞,越聊越投機,酒過三巡,金純忠問道:「別怪我多心,還得多問一句,這十萬兩……蔣兵部會認吧?」

  「當然,不然我沒事白花十萬兩銀子幹嘛,閒得慌嗎?」宋闔有點喝多了。

  「蔣兵部究竟想讓我在陛下面前說什麼,宋兄也得給我提個醒兒,別拿了銀子辦不好事情,反而惹出麻煩。」

  宋闔大著舌頭說:「跟蔣大人……沒多大關係,但他會感謝金兄,反正金兄只要對皇帝說……說湖縣一切正常,就……就行了。」

  金純忠再怎麼引誘,宋闔也不肯多說,只是勸酒,說些女人的下流話。

  喝了一個多時辰,金純忠告辭。

  他的幾名隨從沒閒著,一回到客棧就對他說:「原來這個宋闔不是什麼大人物,他妹子給殷措當妾,他也就在縣裡抖抖威風。」

  金純忠越發迷惑不解,宋闔究竟在替誰說話?以為皇帝在調查什麼?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4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7 12:00
四百六十八章  御狀

  金純忠喝了不少酒,腦子昏沉沉的,沒辦法仔細思考,只得先上床睡覺,打算明天再仔細打聽,那個宋闔自作聰明,肯定會說漏嘴的。

  此行雖然沒找到楊奉家人,卻可能意外釣上一條大魚,也算是給皇帝一個交待,金純忠因此睡得很踏實。

  夜裡,他隱約覺得身邊似乎多了一個人,可是太睏了,不想睜眼,於是告訴自己說這是一個夢。

  這夢太真實了,身邊的人伸手過來摟抱,金純忠驚醒,猛地坐起身,只聽旁邊啊的一聲尖叫,真的有人,是名女子。

  「何人?」金純忠喝道。

  「四老爺送來……」女子顫聲道,著實被嚇得不輕。

  金純忠想了一會,終於記起宋闔的確說過要送一名京城來的女子過來陪寢,自己明明拒絕了。

  金純忠揉揉眼睛,緩和語氣,「別怕……你怎麼進來的?」

  「我……他們把我送進來的。」女子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隨從都已經睡覺,肯定是客棧掌櫃開門送人,金純忠覺得自己該換一家客棧了,縣城太小,除了這家,就只有另一家又小又破的客棧。

  金純忠覺得頭疼,「點燈。」

  「是,官人。」女子也顯得自然許多,下地摸索,金純忠指點方向,過了一會,女子找到了火絨、火石,熟練地點燃了油燈。

  那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容貌秀麗,身上僅著小衣,兩條胳膊露在外面,看上去有些冷,臉上努力做出笑容。

  這比之前的庸脂俗粉的確強許多。

  「你是京城人士?」金純忠問。

  女子微笑,「無根之萍,四海飄零,的確在京城待過一陣子。」

  女子邁步走向床邊,金純忠指著床頭的衣物,「穿上。」

  女子微微一愣,卻沒有疑問,慢慢穿衣,每一個動作都舒緩有度、嬝娜多姿,不像是穿衣,更像是解衣。

  金純忠不得不挪開目光,他是正常男人,可是身兼重任,實在不敢稍有放縱,怕自己胡思亂想,於是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家邀月,未請教官人怎麼稱呼?」

  「我姓金,從京城來的,路過這裡……」金純忠含糊道,這個邀月只是過來陪寢,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不想多說。

  「京城物華天寶,公子相貌不俗,想必是世家之子。」邀月將稱呼由「官人」改為「公子」。

  金純忠不肯回答,餘光看到她已經穿好衣裙,說:「你可離開了,就對宋闔說……你隨便說吧,怎麼都行。」

  邀月微笑,「謝謝公子關心。」

  邀月向門口走去,金純忠卻動了惻隱之心,宋闔這種人不會有憐香惜玉之心,邀月沒能引誘客人,回去之後必遭懲罰。

  「要不,你多留一會吧,回去也好交待。」

  邀月轉身道萬福,低低地了說一聲「多謝公子」,走到桌邊坐下,低眉順目,不露風情,身上更無半點風塵氣息。

  金純忠沒法入睡,也穿上衣服,坐在床邊,腦子慢慢轉動,突然想起可以向這名女子打聽一下消息。

  「你來湖縣不久吧?」

  「差不多半個月。」

  「京城繁華,大家都想去,你卻為何離開?」

  「身不由己,何況萬紫千紅都是泥土裡長出來的,繁華之下必有卑賤,公子看到的是繁華,像我這樣的人,位在卑賤,在哪都是一樣。」

  金純忠頗感驚訝,覺得此女不俗,「你家老爺倒是真捨得本錢,把你從京城帶來,肯定花了不少銀子吧?」

  「我是自願來的,沒費四老爺一文錢。」

  金純忠越發意外,「這是為何?」

  「我要去一個地方,可是身無分文,又是婦道人家,難以行路,正好四老爺進京,聽說湖縣離東海國比較近,所以我自願委身,跟著來了。」

  「你要去東海國?離這裡還遠著呢,先要沿江東進,然後登岸北上,至少也要半月路程。」

  「有什麼辦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邀月輕嘆一聲。

  金純忠同情心驟升,差點就要說出要帶她一同前往東海國的話,轉念想到自己是為皇帝做事,帶一名女子在身邊,委實不妥。

  「你若是能多等幾天,或許我可以幫忙,送你一程。」

  「多謝公子。」邀月大概是聽慣了許諾、見慣了沒有下文,謝得不是特別真誠。

  金純忠卻在認真思考,「我正好要去東海國,你在那邊有家人嗎?我可以給你帶句話,讓他們來接你,這樣會更方便一些。」

  邀月抬起頭,「公子要去東海國?」

  「對,等同伴到了就走。」

  邀月想了一會,輕輕搖頭,「我在東海國沒有家人。」

  「那你去東海國要投奔誰?朋友嗎?」

  邀月依然搖頭,「我從來沒去過東海國,在那裡沒有熟人。」

  金純忠對此女越來越好奇,「既然如此,你何必非去那裡?」

  邀月沉默了一會,大概是覺得這位金公子不像壞人,開口道:「我要找一個人,是我……從前的主人,他在東海國出海,下落不明,我想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樣一名女子竟然忠於舊主,金純忠驚訝之餘還有些敬佩,「海上風波險惡,難免出事,你去了東海國也打聽不到什麼。」

  邀月咬著嘴唇,沒有吱聲。

  金純忠本想打聽消息,結果卻被對方的事情所吸引,想了一會,說:「不如這樣,我在這裡給你租一間屋子,我去東海國幫你打聽家主的下落,若有消息,派人通知你,你覺得怎麼樣?」

  邀月起身,盈盈跪拜,「多謝公子一番好意,可我要打聽的不是主人下落,而是……他是怎麼被陷害的。」

  「請起。你的主人不是出海遇難嗎?怎麼又有陷害之說?」

  邀月起身,「公子既是京城世家子弟,我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怎麼,你家主人是被官員陷害嗎?正好,我認得幾位大人,或許能為他平冤昭雪。」

  邀月咬著嘴唇又想了一會,「公子要去東海國,與燕家關係不錯吧?」

  「國相燕康?有過數面之緣,不熟。」

  「燕家的公子呢?」

  「燕朋師?見面的次數多一些,但也不熟,你希望燕國相替你家主人洗冤?我倒是可以說上話。」

  邀月搖頭,「陷害我家主人的就是燕家。」

  金純忠大驚,猛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道:「你家主人是誰?」

  「樓船將軍黃普公。」

  金純忠目瞪口呆,慢慢坐下,「黃將軍怎麼會……他從前也是燕家的人吧?」

  「是,連我也在燕家待過一段日子,所以我知道燕家對黃將軍極為不滿,一直想要置他於死地。」

  「你有證據?」金純忠與刑吏接觸多了,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證據。

  「黃將軍出海未歸的消息是八月初傳到京城的,可是此前十幾天,燕朋師就上門對我發出威脅,聲稱沒人能保護我,要讓我生不如死——他怎麼提前知道黃將軍出事,再也不會回京城了?」

  這可算不得證據,燕朋師是權貴公子,一時氣惱,什麼事都敢做。

  金純忠想了一會,打量邀月,「你知道我是誰吧?」

  「我從四老爺那裡聽說公子可能是皇帝身邊的人,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你是想藉助我告御狀?」

  邀月又跪下了,「黃將軍是陛下親手提拔的愛將,陛下對他的失蹤就沒有半點懷疑嗎?公子立此一功……」

  金純忠抬手阻止邀月說下去,讓她起身,原以為這是一次巧遇,原來還是安排好的,這名女子可不簡單,來陪寢肯定是自己爭取到的,她說的話不能全信,「你先說說自己是怎麼來到湖縣的吧?」

  「燕朋師向我發出威脅,然後又傳來黃將軍失蹤的消息,我知道情況不妙,當天就逃出了黃府,無處可去,只能去投奔從前認識的姐妹,在那裡見到了四老爺,偷聽到他說無論如何要攔住皇帝,我以為能藉機告御狀……沒想到會被帶至湖縣,走又走不了,只好留下。」

  「攔住皇帝?他還說了什麼?」

  「我聽到的不多,『財路』、『田地』、『膽子要大』一類的話。」

  「宋闔是做什麼生意的?」

  邀月想了一會,「沒見他帶什麼貨物,哦,他可能是人牙子。」

  「嗯?」

  「他見人總要先估個價兒,所以我猜他是做這行的。」

  宋闔見人總要先估個價兒,金純忠卻是自己要了個價兒,於是他更糊塗了,一名人牙子能有多大勢力,竟然大放狂言要攔皇帝?

  「天亮之後你回宋家。」

  「是。」

  「我會對宋闔誇你幾句,他會把你再送過來。你想辦法弄清宋闔究竟要對皇帝做什麼,立了這一功,你什麼狀都告得。」

  「公子……真是皇帝身邊的人?」

  「宋闔要出十萬兩銀收買我,你說我是不是?」

  邀月笑了一下,鄭重地點頭,「我會問清楚,四老爺的嘴不嚴,之前是我沒太在意。」

  金純忠讓邀月睡在床上,邀月不肯,只願伏桌而睡。

  次日天還沒亮,邀月悄悄離去,金純忠起床之後也沒閒著,派兩名隨從出去繼續打聽宋闔的底細,又讓掌櫃給宋闔送去拜帖,要回請一席。

  小小一個湖縣,看來要出大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5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8 22:11
四百六十九章  成千上萬

  韓孺子總覺得自己身邊還有洩密者。

  趙若素的確能夠提前了解皇帝的諸多計劃,但是遠非面面俱到,他與皇帝只算是合作關係,既無寵信,也算不上朋友,對皇帝心中那些隱私與含糊的想法應該無從得知。

  可朝中大臣似乎住進了皇帝的心裡,拿捏得極為準確,總是在安撫皇帝與惹怒皇帝之間平安行進。

  韓孺子沒辦法相信任何人,但也不能因此逐退身邊所有人,他攆走了趙若素,然後默默觀察、尋找證據。

  迄今一無所得。

  來到湖縣,韓孺子頓生感慨,楊奉是他最好的老師、臣子與同伴,說是朋友有些過了,但是互相理解,極少犯錯。

  楊奉並非沒有私心,但他的私心與皇帝井水不犯河水。

  韓孺子早已下旨,巡狩路上免去各地的大規模拜見,只允許當地主要官員進營見駕,勉勵幾句,就讓他們退回衙門。

  王平洋正式入職禮部,官不大,專門負責前驅與沿途官員溝通,做得不錯,總能合乎皇帝的心意,一切從簡,盡量減少浪費。

  如此一來,韓孺子的休息時間也能更多一些,但他通常二更才會上床,今天睡得更晚,為的是等候金純忠。

  金純忠提前多日來湖縣調查,臨行前得到皇帝的指示,無需通信,一切見面再說。

  直到三更過後,金純忠終於來了,一身酒氣,領他進帳的張有才皺著眉頭,十分不滿,也有點意外,金純忠向來恭謹,竟然也會出錯,在見駕之前飲酒。

  金純忠跪拜,身子微微搖晃,很難保持平衡,「陛下見諒,微臣不得不喝這頓酒。」

  「起來說話。」韓孺子向張有才點下頭,太監退出帳篷,臨走時朝金純忠的背影搖搖頭。

  「找到了嗎?」韓孺子問,心裡有一點期待。

  金純忠起身之後搖晃得更加明顯,「毫無線索,楊奉家人很可能已經搬離此地。」

  韓孺子的眉頭也皺起來了。

  金純忠看不清皇帝的神情,他心中只剩一線清醒,要將這些天打聽到的大事告訴皇帝,於是上前一步,急切地說:「陛下上當了。」

  「嗯?你在說笑話嗎?」韓孺子沒反應過來,還以為金純忠之前的話是在騙自己,心想所謂酒後無行,還真是準確。

  金純忠使勁兒搖搖頭,讓自己再清醒一些,「笑話?沒有笑話,陛下記得邀月姑娘吧?她也在湖縣,多虧了她,微臣此番湖縣之行沒有白來……」

  金純忠覺得自己說得很清楚了,在皇帝聽來卻是一團糟,嚴厲地打斷,「哪來的邀月?朕怎麼會認得此等女子?金純忠,你在湖縣到底做了什麼?」

  被皇帝一喝,金純忠嚇了一跳,酒氣上湧,心裡明白,嘴上卻更加笨拙,「陛、陛下息怒。陛下不認得、不認得邀月?哦,是、是微臣記錯、記錯了。是這麼回事,邀月先在坊裡做歌伎,後來被梁家買走,又到了張家,再到李家,又到燕家……不是她做錯了什麼,而是太會做事,不是遭到正室的嫉妒,就是被別人看上……」

  韓孺子招手,讓金純忠過來,「喝幾口茶,坐在那邊醒醒酒,再過來說話。」

  皇帝的話就是聖旨,金純忠立刻執行,抓起桌上的茶壺,沒找到茶杯,直接舉起茶壺,對嘴灌了半壺,胸前濕了一片,他也不在乎,放下壺,急迫地說:「事情重大,陛下……」

  「去那邊坐下,先醒酒。」韓孺子打斷,實在不想再聽到任何胡言亂語,對金純忠他已經很客氣了,換成別人,早就攆出帳篷。

  帳篷裡唯一的椅子被皇帝坐著,還剩幾張圓凳,金純忠挑了一張坐下,深呼吸,努力控制身體,想要證明自己很清醒。

  三次呼吸之後,金純忠一頭栽倒,爬在地毯上,竟然睡著了。

  外面的張有才聽到聲音,進帳查看,見到金純忠的樣子,不由愣住了。

  韓孺子起身,「不用管他,讓他就睡在這裡吧。」

  韓孺子沒必要熬夜了,回自己的寢帳休息,張有才送走皇帝,又回到書房帳篷,將金純忠扶好,蓋了一張薄被,搖頭走了。

  淑妃鄧芸早就睡了,她已經有點習慣巡狩生活,但是一定要保證睡眠,也不管皇帝怎樣,反正她得早早上床休息。

  韓孺子躺在床上,仍按習慣運行呼吸法門,將要入睡的時候,突然想到,自己能逐退身邊的人,卻沒辦法逐退他們留下的習慣。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按照原計劃,午時之前他就會離開湖縣,不用當地官員相送,這裡並非重鎮,皇帝只是路過,要到東海國之後,才會再度久駐。

  韓孺子的生活極有規律,起床之後先看連夜送來的新奏章,大致瀏覽一遍,沒有重要奏章,與後起床的淑妃一塊用早膳,接下來是召見隨行官員與將領,為時都不長,午時前一個多時辰都能結束。

  到了這時,前鋒隊伍已經出發,前去肅清道路,皇帝大概有半個時辰的自由時間,準備好了就能上路。

  一忙起來,韓孺子幾乎將金純忠給忘了,出發前一刻才想起來,問張有才:「金純忠呢?」

  「昨天後半夜醒的,一直等著見陛下。」張有才回道。

  韓孺子想了想,傳旨下去,讓隊伍再等一刻鐘,他來見金純忠。

  帳篷裡的桌椅等物都已搬空,只剩一頂空帳,金純忠面紅耳赤地站在裡面,一見到皇帝就要下跪。

  韓孺子抬手阻止,「你是要現在說,還是隨朕出發,路上再說?」

  皇帝沒有指責,金純忠的臉更紅了,但他已經完全清醒,知道什麼事情最重要,馬上道:「微臣在這裡偶遇黃普公將軍身邊的一名丫環,她要告御狀。」

  「就是那位邀月姑娘?」

  金純忠已經忘了昨晚說過什麼,聞言一愣,「陛下恕罪……」

  「恕你無罪,既是黃將軍的丫環,怎麼不在京城告狀,卻跑到湖縣?」

  金純忠將邀月受到燕朋師威脅只得逃走的經歷大概說了一遍。

  「她的懷疑有些道理,可是燕朋師既然不願意讓出丫環,當初為何又將她送給黃普公?」

  「邀月也是不解,當時燕朋師氣哼哼地回家,什麼也沒解釋。」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留下,帶上邀月前往東海國,不要跟得太緊。」

  「是,陛下。」

  邀月並非普通的丫環,出身伎坊,不宜留在巡狩隊伍中。韓孺子已經派人調查黃普公出海失踪之事,到了東海國,有可能需要邀月做人證。

  外面還有一大批人等著,都已上馬列隊,韓孺子轉身要走,金純忠急忙道:「還有一事,陛下應該知道。」

  「說吧,簡短些。」韓孺子猶豫了一下,決定給金純忠機會。

  「這個宋闔很不簡單,專門買賣人口,出入將門侯府,與朝中許多權貴相識。」

  嚴格來說,大楚禁止買賣人口,只允許簽訂為奴契約,有時限,也有工錢,但是在民間,這就是「賣身契」,許多窮人一輩子為奴,到期之後也會續約,韓孺子的母親當初就是這樣進的王府,生下兒子之後,更不會離開了。

  「嗯。」韓孺子知道這種事不太合乎律法,但是沒精力干涉。

  「微臣昨晚與他喝酒。」金純忠臉上又是一紅,「終於引他酒後透露真言,原來他不只是買賣女子,生意大得多,他自稱是『成千上萬』。」

  一般的人牙子經手的人口不過數十,上百就算多了,韓孺子道:「他不是吹牛吧?」

  「微臣原本也是這麼以為,於是嘲笑他,宋闔又說,『成千上萬』都是謙虛的,他有官府配合,買賣大得很,各地王侯的田莊裡,都有他賣去的奴僕。他還說,這幾年生意尤其好,在湖縣就有幾千人待售。宋闔以為微臣是來暗訪的,所以收買微臣,出手就是十萬兩。」

  韓孺子心中一動,「他哪來這麼多人?」

  「他沒細說,我急著來見皇帝,也沒來得及追問。」

  韓孺子在帳中來回踱步,張有才兩次掀簾探頭,無聲地催促皇帝。

  韓孺子止步,「那你就多留幾天,將事情問清楚,然後來東海國見朕,需要幫手嗎?」

  「不必,人多了反而會惹來懷疑。」金純忠有現成的逗留理由,就是邀月,他表現得很迷戀這名女子,已經得到宋闔的信任。

  韓孺子出帳上馬,隊伍出營。

  此次巡狩,淑妃獲准乘坐馬車,其他人都是騎馬,人數不多,種類卻不少,有南、北軍,有宿衛軍,有勳貴侍從,有隨行官員,有太監、宮女,還有皇帝親選的多名顧問,光是簡單的排序問題,就讓禮部頭痛了好幾天。

  隊伍井然有序,皇帝身邊都是近臣與侍衛,各守其位,誰也不能超前或是落後。

  東海王與崔騰是近臣,又是宿衛軍名義上的將領,因此離皇帝最近,東海王笑問道:「是金純忠嗎?陛下不帶他一塊上路?」

  「等他找到人再說吧。」韓孺子冷淡地說,表現得對金純忠有些不滿。

  皇帝沒有多少秘密,金純忠正在尋找楊奉家人之事,身邊的幾個人都能猜到,但是皇帝不承認,他們也不提起,正好成為極佳的掩飾。

  當天傍晚,韓孺子翻閱奏章時一直思考:當初安置流民時,曾經招募不少士兵,這些人如今都到哪去了?會不會就是宋闔「生意大好」的原因?

  雲夢澤開荒缺人,卻有奸徒「成千上萬」地倒賣人口,韓孺子心中震怒難以言喻,正因為如此,他表面上更要不動聲色。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5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8 22:22
四百七十章  敗得蹊蹺

  金純忠先行一步來到湖縣,另有一批御史台官員則先行一步趕到東海國,調查樓船將軍與一支水軍的離奇失踪。

  一名皇帝欽點的將軍、數千將士、幾十條戰船,莫名消失在海上,不能不令人感到驚奇。瞿子晰擔任右巡御史接手第一件案子就如此棘手,他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稍有疏漏。

  準確地說,御史台並不負責查找失蹤者,他們的職責是監督相關衙門與官員的工作,在此案中,主要對像是兵部與東海國。

  東海王一直沒有就國,也從來不參與本國事務,全盤交給國相燕康處理,倒給相關各方省下許多麻煩,不用再找他了。

  皇帝一行離得越來越近,瞿子晰盯得也越來越緊,一個多月了,除了傳言,還沒有任何準確消息,實在沒法向皇帝交待。

  這天下午,燕康派人來請,說是終於有了確切消息。

  兵部的官員已經趕到,與燕康一同站在大門外迎候右巡御史一行。

  右巡御史離宰相只差一步,乃是朝中重臣,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外地,都備受尊崇。

  燕康雖是世家子弟,早年間也曾苦讀經典,考中過進士,對儒生一向尊重,年紀雖長,每次見到瞿子晰卻都執弟子禮,十分恭敬。

  瞿子晰每次也都還禮,不因位尊而驕,進了衙門,也不肯坐主位,「做事的是諸位,御史台只是提前跟隨,負監察之職而已,不可逾越。」

  一番謙讓,燕康還是坐了主位,瞿子晰居右,位置稍近一些,兵部來了一位侍郎,側身而坐,不敢與右巡御史並列。

  又是一番客套,燕康終於說到正事,「樓船將軍此前去進攻孤木島,逾期未歸,本官立刻派人前往調查,結果島上空無一人,並無戰鬥痕跡。於是本官擴大了搜索範圍,並且發出懸賞,徵集線索,就在今天上午,一船漁民返港,說是親眼見到了樓船將軍。」

  「怎樣?是死是活?」兵部官員問道。

  燕康重重地嘆息一聲,「倒是活著,還不如死了。」

  兵部官員一愣,「難道……」

  燕康點頭,「那些漁民親眼所見,樓船將軍已投降海盜,成為首領之一。」

  「什麼?怎麼會有此等事?」兵部官員大吃一驚,看了一眼右巡御史。

  瞿子晰沒開口,默默地聽。

  「黃普公被封為樓船將軍,前途無量,為何要背叛朝廷?」兵部官員不解地問。

  燕康搖搖頭,「本官也納悶,漁民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沒敢靠近,立刻逃走。本官已經再次派人出海,這回有了方向,應該很快就能得到確切消息。」

  兵部官員緊皺眉頭,「果真是不如死了好,燕國相,黃普公曾是你家的僕人,你猜一猜,他為何做出這種背信棄義、棄明投暗之事?」

  燕康沉吟多時,「不好說,黃普公為人沉穩有大略,且又勇猛無畏,實是難得的大將。唯有一點,生性好賭,平時賭也就罷了,到了戰場上,也是賭性難改,只是贏的時候多,別人看不出毛病,這一回,他大概是賭輸了。」

  兵部官員連連搖頭,「說實話,黃普公制定出海策略時,兵部就覺得不妥。再等一兩年,朝廷水軍就能完全佔據上風,將海盜一舉掃蕩,何必在戰船不足的時候急於出戰?黃普公自恃勇猛,拿陛下的信任和朝廷的水軍做賭注……唉,果真如此的話,咱們怎麼向上報告?」

  兩名官員都看向右巡御史。

  瞿子晰開口道:「如實上報,陛下要的是實情,不是虛飾。」

  兩官諾諾稱是,燕康道:「眼下只知道一件事,黃普公還活著,其它事情都是本官的猜測,做不得準。按行程,陛下五日後會到,沒有意外的話,在這之前應該能有確切消息。」

  瞿子晰嗯了一聲,說:「那船漁民,御史台要見一見。」

  「當然,他們就在城裡,隨傳隨到。」

  三人又聊了一會,瞿子晰告辭,出了衙門,指定手下的一名御史去見漁民,拿一份口供回來。

  回到住處,瞿子晰埋首於舊公文之中,查找黃普公失蹤的蛛絲馬跡。

  黃普公的確有幾分賭性,但是出征之前的準備極為充分,小到要帶多少淡水、多少備用木料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瞿子晰不懂軍務,卻也覺得這樣的將軍理應百戰百勝,敗給海盜就是一件奇事,竟然投降,更加不可思議。

  外面有人敲門。

  「進來。」

  御史南直勁推門進屋,拱手道:「大人找卑職?」

  瞿子晰點頭,指著桌上、桌下的一摞摞公文,「你都看過了?」

  這些公文都是東海國與兵部提供的副本,時間跨度將近一年,黃普公的經歷幾乎都在上面,還有失蹤之後的查找經過,也都詳細記錄在案。

  「看過了。」南直勁從中書省調至御史台,因為經驗豐富,被指定為閱書人。

  「看出什麼了?」

  南真經閉口不言。

  「怎麼,不能說嗎?」瞿子晰略顯不滿,他雖然年輕些,但怎麼也是右巡御史,屬於南直勁的頂頭上司,不該受到冷遇。

  南直勁行禮,「卑職不敢無禮,可卑職所言皆是猜測之辭,不知大人是否想聽?」

  「既然是猜測,就當是參考好了,不會記錄。」

  南直勁又一次行禮,「以卑職所見,樓船將軍敗得蹊蹺。」

  「此話怎講?」

  「一年多來,樓船將軍連戰連勝,海上群盜幾個月前就已作鳥獸散,卻突然在此一役集結並挫敗大楚水軍,實在難以令人相信。卑職以為,群盜再集,可能是因為有了必勝把握,而這把握只怕來自官府的人。」

  「有人洩密,出賣了樓船將軍?」

  「有這個可能。」

  「會是誰?」

  南直勁指著那些公文,「黃將軍戰前計劃頗為細致,這本是好事,卻也容易被人利用,有機會提前看到計劃的人,自然有機會洩密。」

  瞿子晰沉吟片刻,「國相燕康聲稱黃普公生性好賭,你以為呢?」

  「若是只看黃將軍所寫的作戰書,這可不是一位好賭之人。」

  瞿子晰點頭,覺得南直勁不愧是中書省老吏,「你聽說了吧,剛來的消息,說是黃普公投降海盜了。」

  「人皆貪生,樓船將軍被俘之後若是選擇投降,並非沒有可能,可御史台的職責只是查清他之前為何會戰敗。」

  「嗯,有道理,你去一趟國相衙門,查問清楚都有誰能提前看到黃普公的作戰書。」

  「是,大人。」

  瞿子晰覺得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吃晚飯時,一名僕人頻頻偷瞧右巡御史,似乎有話要說。瞿子晰察覺到了,飯罷,單獨留下此人,「你叫趙豪?」

  趙豪是東海國指派的僕人,立刻下跪,「大人好記性,還記得小人的姓名。」

  「嗯。」

  趙豪抬起頭,急切地道:「小人有話要對大人說。」

  「說吧。」

  「東海國內有一人,即將承受千古奇冤,唯有大人能救之。」

  「誰?」瞿子晰馬上想到了黃普公。

  「東海國都尉陸大鵬。」

  瞿子晰皺眉,他見過陸大鵬,都尉雖然名義上是一國的最高武將,但其實手中沒多少兵馬,只負責糧草徵集與文書往來,作用與軍吏無異,御史台來到東海國之後,從未懷疑過此人有問題。

  「誰要冤枉他?」

  「就是大人您。」

  「混賬話,本官何時要查他了?」

  「馬上就要查了。」

  瞿子晰先是大怒,隨後心中一動,「把話說明白。」

  「已經有人對大人說過,樓船將軍戰敗,是因為遭到出賣了吧?」

  瞿子晰沒回答。

  趙豪繼續道:「無論大人現在懷疑誰,最後都會指向陸都尉,他就是準備好的替死鬼,給御史台和朝廷一個交待。」

  瞿子晰臉色微變,「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趙豪磕了一個頭,「實不相瞞,小人與陸都尉府中的廚子是結拜兄弟。陸都尉受到國相逼迫,已經同意認罪,這些天正與家人告別。小人聽說此事之後,路見不平,來向大人道明,一則不希望看到好人受冤,二則不想看到大人與朝廷受到蒙蔽。」

  瞿子晰十分驚訝,「好,本官明白了,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說,本官斷不會坐視不理,如果你在撒謊,御史台不僅治官,也治得了你這種刁民。」

  趙豪連連磕頭,「小人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對大人撒謊啊。」

  「退下吧,此事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要對陸都尉一家提起,明白嗎?」

  「明白,大人,小人明白。有大人做主,小人心裡踏實了。」趙豪恭敬地退出。

  瞿子晰思考了半晚,次日看了漁民的口供,然後坐等回話。

  午時前,南直勁回來,交上一份名單,都是有機會提前看到黃普公作戰書的人,共是七名,都尉陸大鵬的名字赫然在列,但是排在第一位的是國相燕康。

  瞿子晰放下名單,問道:「誰最可疑?」

  「燕國相與陸都尉。」

  瞿子晰心中微微一震,「理由呢?」

  「黃普公原是燕家之僕,如今平步青雲,肅清海盜之後更是前途無量,據說有可能掌管南軍,地位超過舊主,不免引來嫉妒。」

  「嗯,那陸都尉又是什麼原因?」

  「黃普公初返東海國剿匪時,因為戰船安排與陸都尉發生過多次衝突,兩人的不和在東海國人所共知。如今海盜已經肅清大半,大批戰船即將成軍,無論誰指揮作戰都可能取勝,陸都尉可能是想報仇,並且順勢搶功。」

  瞿子晰點頭,心裡卻想,這個南直勁好大膽子,剛在京城得罪陛下,尚未得到原諒,就敢在東海國再行欺君之事。

  南直勁面上不動聲色。

  一向沒人能猜透他的心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5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0:47
四百七十一章  陛下不要的東西

  皇帝即將到達東海國,右巡御史瞿子晰卻宣布休息一天,除非聖旨降臨,不准任何人打擾自己靜休。

  此時的東海國,右巡御史就是最高長官,沒人敢對此提出反對,只能私下腹誹一番。

  皇帝要在東海國停留至少五天,地方的準備工作可不少,前驅使者提前三天趕到,提出諸多意見,每一條都能讓東海國官府從上到下忙上一會,靜休的瞿子晰因此更顯突兀。

  王平洋是臨淄人,離東海國不算太遠,王家又是東海國查找出來的,他這算衣錦還鄉,受到的待遇比另外自有不同,所到之處,總有一大群官員跟隨,國相燕康更是寸步不離。

  「陛下力行節儉,這些彩棚全拆掉,還有這些房子,是不是重新涮過漿?店鋪招牌也都是新換的吧?唉,你們這些人,真不知怎麼說才好,弄得這麼明顯,陛下一眼就能看出來破綻。全換,換回原來的樣子。」

  有人小聲提醒,只剩不到三天,時間可能有點來不及。

  「兄台,我知道困難,可是有什麼法子?想輕省些?倒也容易,咱們什麼都不做,等陛下來了龍顏大怒,大家一塊回家種地去吧。」

  官員立刻驚慌失措地道歉,燕康指天發誓,兩日之內就能讓街道恢復舊貌。

  檢查結束,王平洋前往國相府參加宴會,一進大廳就皺起眉頭,「怎麼搞的,說了一路的節儉,我這裡口乾舌燥,你們還弄這一出?」

  廳裡擺了三桌,上面堆滿了山珍海味,幾名美豔女子侍立周圍,手中托著酒壺,見大人們進來,立刻嬌滴滴地齊聲問安。

  燕康笑道:「王大人說要節儉,這就是節儉啊。」

  王平洋一愣,「是我離鄉太久嗎?東海國的節儉跟別處不太一樣啊。」

  燕康請王平洋入席,他們這一桌只有三人,其他官員緊緊擠在另兩桌周圍。

  燕康先端起酒杯,王平洋也端起,只聞得一股異香,身後的侍女過來斟酒,衝他嫣然一笑。

  王平洋瞥了一眼,急忙擋住杯口,「燕大人,話不說清楚,這酒我可不敢喝。」

  燕康笑道:「王大人有所不知,這些酒菜都是東海國本地特產,原本是要用來接待陛下,我們想得單純,以為沒費多少錢,還算節儉,今日聽王大人一說,如醍醐灌頂,明白自己錯在何處。可是東西已經準備好了,用錢再少也是花費,總不能就這麼扔掉吧,那樣的話豈不更加浪費?」

  王平洋沉吟片刻,「所以咱們這是在打掃陛下不吃的食物?」

  「正是如此,王大人,您得原諒我們,沒給您專門準備一桌。」

  「無妨,這樣更好,節儉,一定要力行節儉。」王平洋挪開手,侍女再度斟酒,幾乎貼在了大人的身上,王平洋心迷意亂,酒還一口沒喝,已有三分醉意。

  眾官輪流上前敬酒,攀同鄉、論交情,個個都是一見如故,其中兩人論來論去,還真與王平洋是遠親。

  賓主雙方都很盡興,燕康暗示,本想送給皇帝但卻撤下來的東西不少,王大人若是不嫌棄,都可以拿走。

  王平洋不嫌棄,覺得一路走來,就屬東海國官員最會做事,但他也有一點擔心,用目光瞥了一下同桌的另一人,小聲道:「沒問題吧?」

  兵部的侍郎名叫張擎,來得比較早,與當地官員早已成為至交好友,燕康大笑道:「王大人放心,老張是自己人,陛下不要的,給王大人,王大人不要的,才給老張。」

  王平洋忙拱手向張擎道:「這可不敢,張大人是兵部侍郎,品級比我高,我一個禮部小官兒,來得又晚,怎可奪人之美?張大人,您先挑。」

  張擎急忙放下酒杯,「王大人太客氣了,我們兵部的人都實在,王大人想抬送東西,找我,一兩百人我能提供,千萬別說誰高誰低、誰先誰後的話,大家都是朋友,王大人來得晚,更應該您先挑。」

  三人同時大笑,別桌的官員也跟著笑,氣氛越發熱烈、融洽。

  喝著喝著,王平洋突然眉頭一皺,將酒杯放下,問道:「瞿御史怎麼沒來?」

  東海國眾人嘿嘿,張擎道:「瞿御史今天休息,不准外人打擾。」

  「休息?陛下即將駕臨,大家忙得團團轉,瞿御史卻要休息?」

  「瞿御史說了,他的職責是監督查案,不參與接駕事務。」

  「這、這叫什麼話?人人都有職責,難道都因此不理陛下了?」

  燕康小聲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瞿御史正在火頭上,咱們別去惹他就是了。」

  「嘿,他以為自己給陛下當過幾天講經教師,就可以端架子吧?」

  燕康笑道:「只是一天而已,明天應該就能出府,我們都習慣了,王大人也忍一忍,或許瞿御史不知道王大人到來。」

  王平洋被激怒了,向門口招手,叫來自己的隨從,大聲道:「去,給右巡御史大人送份拜帖,就說我天黑前要登門拜訪。」

  燕康與張擎急忙勸阻,王平洋卻更加堅持,讓隨從立刻出發,然後道:「瞧你們這副樣子,怕什麼?我又沒做出格的事,不過是要親自登門打聲招呼而已,我不當他是右巡御史,只當他是陛下的老師,我是陛下的外戚,代表陛下提前趕到,當然要見個面。放心,瞿御史肯定會見我,他在外面待得久了,需要從我這裡了解陛下的動向。」

  眾官附和。

  沒多久,隨從回來了,走到主人身邊,小聲說了兩句。

  「什麼?瞿御史不接拜帖?」王平洋怒氣衝衝,「你說了我是誰嗎?」

  隨從點頭,「說了,可那邊說,除了聖旨,一概不接,除了陛下,一概不見。」

  王平洋大怒,拍案而起,將身後的侍女嚇了一跳,灑出不少酒來。

  「真狂啊,還沒當上宰相呢,他哪來的脾氣?」

  燕康拉著王平洋坐下,笑道:「御史是言官,不愛與其他官員接觸,也是應該的。」

  「我是『其他官員』嗎?真論官位,我也不去見他,還不是看在都是陛下身邊人的份上,給他一點面子?」

  「瞿御史這個人……怎麼說呢,書讀得多,事見得少,講究『天地君親師』,在他眼裡,老師怕是比外戚重要些。」

  「『親』可在『師』的前面!」王平洋越發惱怒。

  眾官上前敬酒勸慰,這些人都是老狐狸,說是勸,暗中卻是火上澆酒,王平洋本想說幾句就過去了,最後忍無可忍,也不喝酒了,向眾人告辭,非要親自去見瞿子晰一面不可。

  「他以為自己一定能當宰相嗎?我一句話,讓他連現在的位置都保不住。」

  眾官攔阻,一路將王平洋送出國相府,到了外面,再沒人跟隨。

  瞿子晰的住處離國相府很近,天色將晚,王平洋喝得又多,也不騎馬,在隨從的指引下,很快來到宅院前,命人上去砸門。

  沒多久,大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名少年僕人,打量幾眼,問道:「何人?何事?」

  風一吹,王平洋清醒些,沒敢立刻發作,上前道:「在下禮部參事、巡狩前驅使者王平洋,特來拜見右巡御史瞿大人。」

  少年微皺眉頭,「不是對你的人說過了嗎?瞿先生今天不見客,明天再來吧。」

  少年退回門內,隨手要關門,王平洋上前一步,伸手擋住,「你向瞿大人通報過嗎?」

  「瞿先生靜休,我也不能去打擾,怎麼通報?」

  「你還是通報一聲的好,瞿大人肯定不會怪你,他認得我……應該認得我。」

  少年搖頭,「先生的話說得很清楚,我不能違背。而且先生認識的人可不少,人人都像你這樣,永遠也沒機會靜休了。」

  王平洋惱羞成怒,只覺得眾官員都在遠處窺望,自己若是無功而返,將就此淪為笑柄,還有何臉面接受「陛下不要的東西」?

  「我不是普通人,我姓王,是陛下的表親。」

  「陛下的親戚多了,瞿先生可沒說過哪位能見,你還是……」

  王平洋向前衝去,撞開少年,大聲道:「我見皇帝也沒這麼難。瞿御史!瞿大人!瞿子晰!」

  少年要攔,王平洋的幾名隨從一擁而入,替主人開道,少年根本攔不住。

  王平洋大步往裡走,直奔正房,裡面沒人,他又找了幾間屋子,都不見人,回頭讓隨從抓住少年,厲聲問道:「瞿御史人呢?躲哪了?快說,要不然……」

  身後一聲咳嗽,王平洋轉身,認得是瞿子晰,立刻笑著躬身行禮,「瞿御史,可算見到您了,在下王平洋,乃是巡狩前驅,今天剛到,特來給您請安。」

  瞿子晰點點頭,轉身走向一間屋子,王平洋邁步跟上,轉身瞪了少年一眼,待會他要好好告上一狀。

  這是間書房,瞿子晰走到桌前,仍不開口,自己研墨,提筆寫字,王平洋站在一邊,笑道:「瞿御史這是修閉口禪嗎?還好陛下沒提前到,否則的話您可有麻煩了。」

  瞿子晰寫字極快,完畢之後放下筆,轉身示意王平洋過來。

  王平洋走到桌前,看了幾眼,嚇得渾身酥軟,那是一份彈劾,直指他這個巡狩前驅,說他飲酒亂性、不知禮儀。

  王平洋酒醒七分,撲通跪下,正要哀求,瞿子晰揮下手,王平洋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起身抓起桌上的彈劾奏章,轉身就跑。

  少年過來將房門關好,瞿子晰站在桌前不動。

  王平洋沒注意到,桌上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好幾個名字,黃普公、燕康、陸大鵬、趙豪、南直勁等人全都在列。

  瞿子晰提筆,將王平洋的名字加上,思忖片刻,在「南直勁」三字外面畫了個圈。

  這一天的靜默思考有些效果,瞿子晰覺得自己看出了破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5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0:53
四百七十二章  吏首如賊

  瞿子晰端坐在書房中,桌上乾乾淨淨,筆墨紙硯各在其位,公文都已裝箱,整齊地靠牆排放。

  南直勁敲門進來,掃了一眼潔淨的屋子,來到瞿子晰面前,雙手捧上一疊紙,躬身道:「瞿大人,國相府送來的新報告。」

  瞿子晰點下頭,示意南直勁將報告放在桌上,拿起掃了一眼。

  燕康派出去的斥候回報,樓船將軍黃普公確已投敵,不僅如此,還派人給楚軍戰船上射過來一封信,信的內容附後。

  南直勁解釋道:「信是副本,原件在國相府,大人可以派人隨時查看。」

  瞿子晰又點下頭,草草瀏覽一遍信的內容,通篇是黃普公向皇帝表示歉意,聲稱自己不得不降,無顏見駕,絕不會與大楚為敵,從此遠遁海上,云云。

  瞿子晰將報告推到一邊,不怎麼感興趣,反而盯著南直勁,好像真正的信息都在這位老吏的臉上。

  南直勁略顯困惑,回視右巡御史,半晌方道:「大人……有何吩咐?」

  瞿子晰等了一會才開口,「南大人有過這種經歷嗎?好事接二連三發生在自己身上,運氣好得就像是在做夢。」

  南直勁微笑道:「運氣無常,唯有德者受其青睞,大人有德,卑職無德,運氣向來一般。」

  「未必,其人無德而運氣極佳者,比比皆是,有德者卻可能終生困苦潦倒。」

  「大人之見高深,卑職難解。」南直勁當然不敢與右巡御史爭辯。

  瞿子晰卻抓住這個話題不放,「運氣無常,可能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可是能否承受得起,卻是另一回事。許多人貧賤之時其行堪稱表率,一朝富貴,即變得粗蠢不堪。」

  「是,大人肯定能承受得起。」

  「呵呵,我希望如此,可事實上,我花了整整一天才擺脫掉一個可笑的想法。」

  「什麼可笑想法?」南直勁不得不接話。

  「以為好運就該降在我頭上。」

  「不應該嗎?」

  瞿子晰搖搖頭,「一次還說得過去,兩次就有點奇怪了,三次?而且還都是主動送上門的,就不得不小心應對了。」

  「抱歉,卑職不擅長猜謎,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我來東海國已久,事情遲遲沒有進展,就在陛下即將駕到的時候,突然間,所有難題都得到了解決。」瞿子晰掃了一眼桌上的報告,輕笑一聲,「黃普公有了確切下落,陷害他的人暴露在我的眼前,就連新來的巡狩前驅使者,也給我送來一份『禮物』,胡鬧一番,讓我這個言官有事可做。」

  「這都是好事,有何可疑?」

  「是好事,但是來得太集中,而且太緊迫,『運氣』落在我頭上,卻不想讓我看得太清楚。」

  「既然是運氣,往往如此。」

  瞿子晰盯著南直勁,「我只要真相,不要運氣。」

  「當然,御史台的職責之一就是查找真相,大人打算從何處著手?」

  瞿子晰抬手指指南直勁。

  「我?」南直勁面露驚訝,「卑職只是大人手下的一名小小御史……」

  「關於你的傳言可不少,我不是太相信,大楚朝廷文武百官,怎麼可能受一名小小的中書舍人操縱?在東海國,我有點信了。」

  「大人何出此言?」南直勁笑了,「卑職若有這等本事,何至於得罪陛下,由中書省調任御史台?」

  瞿子晰冷冷地說:「後天陛下駕到,你以為我會隨便交一份奏章應付了事嗎?黃普公根本沒有投敵的理由,就算投降,也用不著計算好時間,非等到現在才送來這樣一封信。東海國都尉陸大鵬也不是什麼替死鬼,這種把戲騙不了誰,燕康才是。陛下早已厭惡燕家,將罪名栽給燕康,正好讓陛下滿意。還有那個王平洋,如果沒有意外,陛下肯定不太喜歡此人。」

  南直勁沒有應聲。

  「說白了,所有這些安排都是在討好陛下,讓陛下安心,將目光轉開。南大人威風不減,仍然能猜到陛下的喜好,比我這個『帝師』強多了。」

  南直勁仍然不肯應聲。

  「我只納悶一件事,為什麼選中我?彈劾燕康和王平洋是兩件大功,朝中有的是官員,南大人不交給『自己人』,偏偏將『運氣』送到我頭上,為什麼?」

  南直勁深吸一口氣,「朝中官員雖多,唯有瞿大人尚能得到陛下的一些信任。」

  「嘿,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推我去見駕?」瞿子晰也不笨,事後明白過來,當初皇帝屏退趙若素,正在氣頭上時,自己去見駕實在是個錯誤,也是宰相等人對自己使的手段。

  「當時比較慌亂,沒想那麼多。」

  瞿子晰冷笑一聲,「黃普公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死是活?是否投敵?來信是真是假?」

  「大人真想知道?」

  「或者對我說,或者對陛下說。」瞿子晰頓了頓,「或者對刑吏說,你既有『吏首』之稱,也不知他們是否會對你手下留情。」

  南直勁長嘆一聲,「『吏首』如賊,一旦人人皆知其為賊,還如何盜竊?朝中並沒有真正的吏首,我不過是在中書省任職久了,看得通透一些,不忍看到陛下與臣子彼此猜疑、互相爭鬥,所以在中間彌合一下。可惜事與願違,我做得越多,陛下與臣子的隔閡越深。」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南直勁,你越界了。」

  南直勁躬身行禮,「卑職認罪,願向大人交待一切真相。」

  瞿子晰有點意外,這位老吏表現得太鎮定了,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刻。

  「先說黃普公。」

  「黃普公是死是活、是否投敵,我不知道,也不關心,但燕康不是替死鬼,的確是他向海盜洩露了作戰書,將黃普公引入陷阱。也是他一手策劃,要將罪名栽給都尉陸大鵬。」

  「向我告密的趙豪受誰指使?」

  「兵部張侍郎了解燕康的計劃,找到陸大鵬,勸說他反戈一擊,趙豪是陸大鵬找到的。」

  張擎與燕康一直表現得非常友好,居然在背後使陰招。

  「張侍郎與燕家有仇?」

  「無仇,他是為兵部做事。」

  瞿子晰心中一震,這可不是他預料到的事情,「繼續說。」

  「我得到消息,待海戰結束之後,陛下極可能任命黃普公為南軍大司馬,對兵部來說,這是一場災難。」

  「為什麼?黃普公不會打仗嗎?」

  「與打仗無關,是出身。」

  瞿子晰一愣,沒太明白,「就因為黃普公當過海盜?」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不嚴重,軍中有不少草莽出身的人,最後稱將封侯,可黃普公不同,他不是真正的將士。」

  瞿子晰又是一愣,隨後明白過來,「黃普公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將軍,與兵部無關。」

  「如果只是提拔他當將軍也就算了,南軍?那可是大楚最重要的一支精銳之師,黃普公一旦掌軍,不受兵部節制,不聽大將軍府調令,只服從陛下一人之旨。瞿大人,您也是朝中大臣,應當明白這其中的危險。」

  「兵部不希望陛下掌軍?」

  「陛下應當掌控朝廷,由朝廷掌軍、治民,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太平之根基,以陛下之英明神武,一旦大權在握,必將為所欲為,瞿大人……」

  「夠了,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提拔官員,我也是陛下提拔的,還有北軍的柴將軍、西域的鄧將軍。」

  「不同,柴將軍世家出身,鄧將軍乃鄧遼之後,大人是前科狀元,從一開始就是朝廷的一部分,無論如何,知禮儀、懂規矩,明白各部司的重要。像黃普公這種人,只該做一員猛將,衝鋒在前,憑此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皆可,唯獨不能掌控一軍。」

  「你們擔心他會背叛?」

  「恰恰相反,我擔心他太忠誠,陛下或有萬一,黃普公到時候怎麼辦?他不受朝廷節制,偏偏手握京城重兵,此時不除,將來必是大患。」

  「黃普公年長,怎麼可能……死在後面?」

  「萬一。而且陛下一旦發現獨掌南軍的好處,就會有第二、第三個黃普公。」

  瞿子晰沉吟良久,雖然不認可南直勁的做法,卻有些理解他的意思,「兵部對黃將軍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只是默許燕康動手腳,可陛下的反應比預想得要激烈,兵部希望能夠置身事外,只好犧牲燕國相。」

  「兵部不怕燕康反咬一口嗎?」

  「燕康沒有證據,兵部從來沒在公文中留下任何痕跡。」

  瞿子晰再度沉思,然後問道:「王平洋又是怎麼回事?為何要攛掇他來我這裡胡鬧?」

  「一是讓瞿大人更能取信於陛下,二是預防一下。」

  「預防什麼?」

  「預防宮中干政,大楚剛擺脫一位太后,不能再迎來另一位。」

  瞿子晰站起身,「你以為我會聽憑擺佈,全按你的計劃行事?」

  南直勁跪下,先磕一個頭,隨後挺身道:「吏首如賊,我就是已經暴露行跡的賊,再無價值,請瞿大人據實相告,將我送給陛下處置,只希望瞿大人有朝一日成為百官之首以後,能夠維護朝廷,保住大楚江山。」

  瞿子晰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連南直勁本人,也是送上門來的「運氣」。

  「你只是一名吏員,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南直勁微微一笑,有些事情連大儒也理解不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00: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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