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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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5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6 00:18
四百八十三章  一場硬仗

  南直勁被皇帝逼到了絕路,就像是一名孤獨的將軍,獨自受到敵軍包圍,麾下將士非死即傷,而且被隔絕在遙遠的地方,來不及過來搭救。

  敵軍卻不肯立刻發起進攻,只是圍著他打轉,像是在戲耍,又像是別有用心。

  南直勁幾十歲了,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吏,如今卻有一點惱羞成怒,帳篷裡沒有外人,更沒有史官記錄一言一行,他帶著孤注一擲的心態,生硬地說:「請陛下先從自己開始。」

  韓孺子稍作考慮,回道:「那就從朕開始。」

  南直勁微微一愣,隨後冷笑一聲,「陛下真的明白微臣話中之意嗎?」

  「少府卿喬萬夫是朕選定並任命的,他整理了一份詳盡的資料。朕看到,皇帝雖是大楚天子,但是也有私產,而且每一代都在增加。一部分是為了祭祀,每有一位皇帝的牌位擺進太廟,就要劃撥一塊田地,專門用來供應每日的香火。還有一些——應該說是絕大部分——是歷代皇帝自行增加的『私產』,比如東海國,專門有一大片海域被劃歸少府,每年上交大量珍珠,類似的產業還有許多。雲夢澤本是烈帝劃出的園苑獵場,原住居民因此才被遷出,導致其地荒蕪,後來的皇帝不愛去南方,那裡慢慢就變成了盜匪的淵藪。」

  南直勁呆呆地看著皇帝,越來越感到難以理解。

  韓孺子繼續道:「少府本是一個很小的衙門,吏員不過十餘人,所管理的產業都在京城附近,宮中所用皆由戶部定量劃撥給少府。成帝繼承高祖之位,大概覺得這樣很不方便,而且皇帝好像是由朝廷供養,因此擴充少府,增設司局,將劃撥改為少府直接掌管各項產業。自此之後,少府歷代皆有擴充,武帝中期時規模最大,分派各地的吏員多達五百餘人,晚年時稍有收縮,迄今還剩三百多人,至於所掌管的工匠、奴夫,不計其數。」

  南直勁終於回過神來,緩緩搖頭,「陛下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

  「將皇室產業全交出來,陛下或許還沒有完全了解這些產業對皇宮的重要,沒有各地的供應,皇宮養不起那麼多的太監、宮女,陛下的生活……」一想到當今皇帝生活儉樸,所費不多,南直勁改口道:「太后與眾嬪妃、皇子、公主的生活都將受到影響,陛下再想隨意賞賜某人,就沒那麼容易了。」

  韓孺子沉吟片刻,「的確很難,朕本想先立外再治內,你覺得朕應該首先治內?」

  「這才只是第一步,縱使陛下放棄諸多產業,權貴世家也未必就會效仿,陛下還得對宗室、外戚下手,然後是身邊的寵臣,等到陛下大獲成功,陛下的追隨者也就所剩無幾了。」

  「你說得很對。」韓孺子竟然真的思考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與南直勁對抗,倒像是一塊商議大事。

  南直勁迷惑不解,補充道:「陛下若不能以身作則,就只能依靠酷刑峻法,這又回到最初的問題:陛下要依靠朝廷,而不是毀掉朝廷。」

  「權貴與富人私蓄家奴、不落名籍,無非是為了隱瞞人口、拒交租稅,朕若是大幅減租,反對者會不會少一些?」

  「會少一些,但是大楚國庫空虛,陛下若是再行減租,只怕國庫難以為繼。」

  「省一省,總能堅持過去,朕不求三年、五年見效,朕規劃的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大治。」

  「這種事情微臣不大熟悉,微臣只明白一點,陛下這是在傾覆朝廷,謀……」南直勁說不下去,雖然皇帝親口說過要「謀自己的反」,他卻不能重複。

  「對,你更了解朝廷的規矩。朕的計劃是這樣的,供應太廟的田產保留,少府其餘產業,凡為供應稀罕之物者,一律裁撤,放民開荒,宗室與外戚,朕會勸他們交出隱藏的產業與家奴。」

  「勸?」

  「朕自有主意。」韓孺子微笑道:「你可以猜上一猜,不會獲罪。」

  南直勁稍一尋思,「崔家,陛下要先對崔家下手,崔宏已經將自家送到了皇帝面前。」

  韓孺子點點頭,「崔宏要麼聽朕一勸,要麼按律接受嚴懲,我相信他會選擇前者。」

  崔家的女兒是皇后,與皇帝情投意合,崔家的兒子是皇帝近臣,倍受寵信,皇帝卻要拿崔家開刀,以示公正。

  「陛下既然已有計劃,還留微臣做什麼?」

  「你曾經猜測朕的想法,現在朕需要你猜測大臣的想法,好讓朕能打一場有準備之戰。」

  「君臣之間不該有戰爭。」

  「那就讓朕提前做一點準備,好『配合』大臣的想法吧。」韓孺子並不計較字眼兒。

  「陛下何必如此?縱使成功,後世的筆也握在大臣手中,陛下難免留下……罵名。」

  「非如此不可,朕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讓大楚在朕手中衰落,乃至滅亡。朕寧願做史書中的千古罪人,也不做弱國昏君。」

  南直勁長嘆一聲,皇帝希望通過他向大臣傳遞堅定的意志,他自己首先得相信皇帝真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現在他開始相信了。

  「陛下不會徹底傾覆朝廷?」

  「只要得到配合,宰相還是卓如鶴,兵部尚書還是蔣巨英,崔家也還是崔家。」

  南直勁再嘆一聲,「陛下容微臣考慮一天。」

  「好。」

  南直勁向門口退去,韓孺子補充道:「絕不要再想什麼『殺身成仁』,你一死,朕與朝廷之間唯一可能且可靠的聯繫就會中斷,終於只能互相猜忌。到時候,朕就不得不先發制人。」

  南直勁深深躬身,什麼也沒說,退出帳篷。

  韓孺子長長吐出一口氣,覺得無比疲倦,他不得不打點起全副精神對付南直勁,打了一場硬仗,耗費的精力比整個白天還要多。

  事實上,韓孺子還沒想那麼多、那麼遠,一些計劃是他「順勢而為」說出來的,可他的最終目的卻不是「順勢而為」,是要「逆勢」。

  「天下在朕一人手中。」韓孺子喃喃自語,四下無人,他可以不再說什麼大楚江山、以民為本之類的話,這就是他的天下、他的利器,從楊奉那裡,他得知這件利器蘊藏著極其強大的威力,唯有能用者、會用者,方能發揮出來。

  韓孺子握住了這柄天下無雙的利器,卻發現它已鏽蝕不堪,必須重新打磨。

  「天下皆在朕一人手中。」韓孺子感到難以言喻的孤獨與驕傲。

  夜已經深了,韓孺子大聲叫進來張有才,準備就在書房帳篷裡休息。

  張有才很快鋪好了被褥,「陛下不再見人了哈?」

  韓孺子已經換好衣服,微笑道:「讓我猜猜——崔騰在外面?」

  張有才睜大雙眼,「還好我從來沒與陛下打賭……呃,比輸贏。」

  韓孺子已經很累,的確不想再見人,但是想了一會,還是道:「讓他進來吧。」

  見崔騰不用太講究儀表,韓孺子坐在床上,雙腿蓋著被,打算待會就睡覺。

  崔騰跳進來,笑呵呵地說:「陛下這就要睡啦。」

  韓孺子點點頭。

  張有才沒有離開,小聲道:「你跟陛下說清楚,別讓陛下誤解。」

  崔騰撓撓頭,「就是一個小遊戲,真的,陛下,我們倆的嘴都很嚴,從來沒對外人洩露過一個字。」

  「當然,朕相信你們兩人。」韓孺子心裡卻明白得很,所謂的外人不包括崔宏,崔太傅有的是辦法讓兒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騰如釋重負,對張有才道:「你差點嚇死我,我還以為自己要被燕家連累呢。」

  「你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你和燕朋師關係不錯吧?」韓孺子道。

  崔騰苦著臉,「我就不該多嘴。還行吧,一塊玩過,那時覺得這小子人還不錯,沒想到他們父子二人表裡不一,不僅私蓄家奴,還設計陷害黃普公。」

  御史台只查燕家變兵為奴一案,對黃普公失陷之事隻字未提,但在私下傳言甚多。

  「你們崔家私蓄了多少家奴?」

  「一個也沒有!」

  「只要三個月之內交出來,朕不會問罪,你若是向朕隱瞞,就是辜負了朕對你的信任。」

  「我是……真的不知道。」崔騰快哭出來了,真心後悔來見皇帝,「家裡的事情都是父親和幾位叔伯在管,根本不讓我過問,私蓄家奴這種事,要說崔家沒有吧,的確不太可能,但是要說具體有多少,我得寫信問問才知道。」

  「那你就寫信問問吧,告訴你父親,別亂猜,也別緊張,朕不會專門針對崔家,朕此時正需要你們崔家的支持。」

  「那是當然,崔家不支持陛下,還有誰能?」崔騰又鬆了口氣。

  「你們家會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吧?」

  「理解,太理解了,這些私蓄的家奴都不用交租稅,也不用當兵,大楚就因為這個才會國庫空虛。」崔騰馬上回道,這些天大家天天議論的都是這件事,他也學會了幾句。

  韓孺子笑了笑,「對了,你在信中告訴太傅,朕會派一個人親自向他解釋。」

  「不用這麼麻煩。」

  「太傅是朕的岳父,理應受到優待。」

  崔騰咧嘴而笑,「派誰去,陛下決定了嗎?」

  韓孺子想了一會。

  「御史南直勁。」

  「明白。」崔騰高興地應了一聲,全然不知南直勁的重要與敏感。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5:2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6 23:48
四百八十四章  三招

  南直勁晉見皇帝,行禮之後直接說道:「陛下希望微臣揣測大臣的應對之法?」

  「嗯。」韓孺子身邊需要一位軍師式的人物,從前是楊奉,後來是趙若素,現在則是南直勁。

  「無需揣測,不出十天,陛下將接到大量告罪請辭的奏章,陛下可以體驗一下沒有朝廷的難處。」

  「朕也料到了,所以希望你能向大臣們傳遞信息:朕這一次不會屈服。」

  「陛下實在高估微臣的能力了,微臣此前揣摩陛下心事的時候,何曾違逆過陛下?無非盡力滿足陛下的需要,使得陛下忽略某方面的事情。」

  「順勢而為。」韓孺子立刻想到這個詞。

  「正是,順勢而為。」南直勁並不知曉這個詞的來歷,「陛下卻是要逆勢而動,微臣只能提供一點預測,別的可做不到。微臣即使向大臣們指天發誓,也是沒用,他們只會相信自己的期望,而不是微臣的說辭。」

  「那你就再揣測一下,大臣的請辭是真心的嗎?」

  「沒人想丟掉官位,但是無路可走的時候,也只好如此。朝中此刻必然大亂,陛下遠離京城,可以為所欲為,卻也給了大臣們輾轉騰挪的餘地,他們可以隨意拉攏、硬逼、利誘,群臣將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

  「即便如此,朕也不會退讓。」韓孺子冷冷地說。

  「讓群臣爭鬥,陛下居中裁決,這樣不好嗎?卓宰相上任之後多提拔世家子孫,已然得罪不少人。左察御史馮舉爭奪宰相之心並未完全消失,眾多年輕的讀書人則支持右巡御史瞿子晰,這都是朝中現成的裂痕,只因為陛下逼得太緊,這裂痕沒有擴大,反而越來越小。」

  南直勁還是皇帝希望用更傳統的方法治理朝廷。

  「現在的問題不是朕能否掌控朝廷,而是朝廷能否掌控天下。朕此次巡狩深有感觸,離京城越遠,朝廷的影響越弱,若非朕親臨東海國,燕家永遠不會倒,朝廷派來的人,不是被蒙在鼓裡,就是早被收買。」

  南直勁沉默片刻,輔佐一位思路完全不同的皇帝,難上加難。唯有一個辦法或許能讓皇帝做些讓步,那就是讓皇帝感覺更加為難。

  「群臣告罪請辭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呢?隨行官員也會步京城大臣的後塵嗎?」

  「應該不會,只要是在陛下眼皮底下的官員,都會明哲保身,正如微臣剛才所說,陛下遠離京城,得到了自由,也給了大臣膽量。」

  韓孺子笑了一聲,「你繼續說吧,大臣的第二步會是什麼?」

  「軍心不穩。」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這的確是他最為擔心的事情,「怎麼個不穩法?」

  「陛下提前從京城調走了南、北軍與宿衛軍,這是一著好棋,可軍中將領一多半是世家後代,陛下意欲收回私奴,這些人的家裡受影響最大,一旦受到父兄的鼓動,他們很可能做出點事情。」

  「謀反?」

  南直勁搖頭,「幾支軍隊分散各處,沒有哪一支佔據明顯優勢,彼此忌憚,應該不至於走到謀反這一步,最重要的是,他們找不出眾望所歸的人代替陛下。依微臣的經驗,軍中將領更常見的做法是告病,聲稱自己舊疾發作,沒法再帶兵。」

  「文臣告罪,武將告病。」韓孺子忍不住冷笑一聲。

  「正是,招數雖舊,可歷朝歷代極少有皇帝能對付得了這兩招,無非事後抓幾名為首者撒撒氣,當時卻只能選擇退讓。」

  「還有嗎?就這兩招?」韓孺子問道。

  南直勁看了一眼皇帝,回道:「還有一招,對京中大臣來說,這一招並非根本,卻能保護他們的安全。陛下遠離京城,失去了地利,也會失去人和,如無意外,太后這一次會被大臣拉攏過去,群臣告罪、告病之後,太后的求情就會來了。」

  「太后會為大臣求情?」

  「太后會為大楚求情,希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要一意孤行。太后還會為自己求情,希望陛下……」南直勁沒再說下去。

  太后當然要提起母子親情。

  韓孺子再度沉默,大臣的應對之法一招比一招狠準穩,他卻只有堅定的意志,還沒有成熟的反擊計劃。

  南直勁躬身道:「陛下若覺得為難,還有迴旋的餘地:正常懲治燕家,收回『借奴開荒』的聖旨,改為鼓勵開荒,與朝廷原有的規劃合而為一,然後繼續巡狩,參照東海國,逐地解決問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囫圇吞棗。」

  宰相卓如鶴一直在推進開荒,苦於人口不足,進展比較緩慢,只有雲夢澤一地情況稍好一些。

  南直勁要將皇帝的旨意塞進宰相的策略之中,以此減少阻力。

  韓孺子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這的確是一個辦法,稍作思考之後,他還是搖頭,「朕心意已決。」

  韓孺子必須向南直勁顯露不可動搖的意志。

  南直勁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微臣沒什麼可說的了,微臣只能揣測到這一步,但是想不出應對之策,陛下若能成功攻克這三道關卡,再說以後的事情吧。」

  「多謝。」韓孺子真心說這兩個字,南直勁的難得之處是他站在大臣一邊說話,揣測的事情更尖銳,也因此可能更準確。

  韓孺子得盡快想出辦法應對大臣的「三招」,單憑自己畢竟考慮不周,他迫切需要另一位「軍師」。南直勁不願做,其他人要麼不可信,要麼沒才華,韓孺子一時間還真找不出幫手。

  「如果楊奉還在……」韓孺子只能嘆息一聲,接下來幾天,輪番召見隨行的顧問,希望找出一兩位可用之人,同時自己也在深思熟慮,常常熬到半夜才睡。

  京中大臣的請辭奏章還沒到,黃普公先回來了。

  欒凱性子有些糊塗,記憶卻極準,帶著大楚水軍,順利找到了海盜的藏身之島,金純忠親自上島談判,終於要回了黃普公,但是一大批水軍俘虜仍被扣押在島上,海盜們仍不肯就此投降,要等黃普公實現諾言。

  給予眾海盜大楚水軍的名號,讓他們去遠方「進攻」神鬼大單于,這是黃普公向海盜們提出的建議,許多人真當回事了,一想到能打著大楚旗號去海外劫掠,心中興奮不已。

  韓孺子可沒想同意,大楚名號至尊至重,怎麼可能給予海盜?

  黃普公被連夜送到皇帝營中,沒有受到敗將的指責,反而立刻得到了召見。

  韓孺子起身相應,笑道:「黃將軍平安歸來,朕不虛此行。」

  黃普公身穿普通人的衣裳,看上去又像是燕家的奴僕,立刻跪下,「敗軍之將,不值得陛下費此周折,末將無能,失陷賊中,折損大楚將士,伏乞陛下降罪。」

  這些話顯然不是黃普公能想出來的,他就算有這些想法,也說不出「伏乞降罪」的話,顯然隨行的禮部官員在發揮應有的作用,即使對皇帝心存不滿,他們仍然盡忠職守,保證禮儀不亂。

  「將軍為奸人所害,何罪之有?黃將軍平身。」韓孺子也要按「禮」回應。

  君臣二人聊了一會,陪同者陸續退出,最後只剩下七八人,有太監、侍衛、將領,還有兩名官員。

  黃普公畢竟是海盜出身,各方都不放心讓他單獨見皇帝。

  「黃將軍既然回來了,就繼續擔任樓船將軍,統領水軍。黃將軍覺得什麼時候能再度向海盜開戰?」

  黃普公拱手道:「末將在信中寫過,海盜剿之不盡,不如引向敵國。」

  韓孺子微皺眉頭,「朕以為那只是營救黃將軍的權宜之計,眼下海盜猶疑不定,正是進攻的最佳時機,或可一戰而定,救出被俘的大楚將士。」

  「末將在島上見過幾位被擄的西方商人,聽他們說,大楚水域與西方相通,神鬼大單于的軍隊已經攻克諸多港口,但是他們不愛乘船,所以毀掉了一切船隻,禁止商人通行。末將確實覺得,由海路西進,或有奇效。」

  「黃將軍相信一群海盜?他們半路上就會操持老本行,四處劫掠,南洋之中頗有向大楚進貢之國,大楚怎能將禍水引向此等小國?」

  「陛下如果相信末將,末將自願帶領海盜西進,只需一道聖旨,請求沿途諸島國提供給養。」

  韓孺子吃了一驚,「大楚正值用人之際,朕對黃將軍寄予厚望,黃將軍為何竟要遠走?」

  「末將出征之前,曾聽聞西域鄧將軍率軍出擊,說過的一句話末將頗為認可:大楚為什麼非要坐等敵人攻來呢?」

  韓孺子還是搖頭,一個鄧粹就夠讓人頭疼的了,迄今沒有下文,絕不能再失去黃普公。

  「黃將軍受苦多日,先去休息吧。」

  黃普公跪下謝恩,「陛下既有遠慮,也該有遠招,只想不做,想得再多也是無用。」

  帳篷中的人都皺起眉頭,覺得黃普公不會說話,尤其是禮部的一名小官,深深自責,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沒將黃普公調教得好。

  韓孺子心中卻是一動,眾人退出之後,他一個人沉思默想多時,考慮的不是黃普公,而是即將到來的大批請辭奏章。

  黃普公想從海上出其不意地進攻神鬼大單于,朝廷一方未設防的「海域」又在哪裡?

  韓孺子想起一個人,就在營中,充當皇帝的眾多顧問之一,或許可以叫過來幫忙。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5:3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7 00:00
四百八十五章  辯才

  康自矯剛過二十歲,出身寒門,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背景與靠山,卻偏偏恃才傲物,因此人緣不是很好。

  他去年高中榜眼,傳言都說他本應是狀元,因為卷子上的一點筆劃錯誤,與魁首失之交臂;另有一種說法,聲稱狀元早已內定,試官雞蛋裡挑骨頭,將康自矯硬生生貶為第二名。

  不管怎樣,康自矯從此大名遠揚,比狀元還受關注。

  更讓他聲名鵲起的是,放榜不久,他就給皇帝寫了一份萬言書,指點江山、點評朝臣,好像自己就是未來的宰相。

  萬言書不僅送交給皇帝,康自矯還留了一份副本,供人傳抄,歡迎任何人上門辯論。

  還真有好事之徒登門,結果全都鎩羽而歸。

  康自矯越發得意,也因此越發沒人緣,同一年的進士都已外派當官,至少也能去翰林院、國子監這類的地方暫時棲身,他卻一直在吏部待職,遲遲得不到任命。

  韓孺子對此人的印象不是特別好,那份萬言書他仔細看過,覺得其中太多浮誇之辭,康自矯將萬言書四處傳播,更是令韓孺子不喜,上一回巡狩時沒帶康自矯,這一回也是多次猶豫之後,才將其列為顧問。

  康自矯能言擅辯,每次會議只要有他在場,別人幾乎插不上嘴,韓孺子因此很少召見他,從未有過單獨交談。

  韓孺子要破例一次,覺得自己既然能容忍南直勁,不妨也給康自矯一次機會。

  韓孺子做了一下安排,召見康自矯在內的五名顧問,現場交給他們一項任務,與樓船將軍黃普公辯論。

  這不是朝堂之爭,比較隨意,韓孺子坐在書桌後,兩名太監、兩名侍衛站在身後,其他人賜凳,但是所有人都寧願不坐,既顯氣勢,也是對皇帝的尊重。

  黃普公平安回來才一天,仍未換上甲衣,腰身微微佝僂,怎麼看都像是出來公幹的奴僕,對面的五人都很年輕,四人進士出身,另一人幾年前棄文從武,在軍中頗有薄名。

  黃普公向皇帝躬身行禮,更加詳細地講述自己的想法,「末將曾常年在海上討生活,去過南洋一帶,在那裡見過八方物產,有大楚的絲綢、紙張,也有極西方的種種珍寶,說明海路可通。末將在島上時,與幾名西方商人關在一起,聽他們說,神鬼大單于近些年來勢頭極盛,已經佔據西方的大片土地,眾多王族被迫逃亡海上。神鬼大單于因此下令禁船,凡有靠岸者,焚船殺人,不留活口,以為用這種辦法能將海上的逃亡者餓死,這說明他並不知道海上還有諸多小國,更不知道海上能與大楚相通。我知而敵不知,正可發起奇襲。」

  平時最愛辯論的康自矯,今天卻一反常態,站在一邊沒吱聲,一名顧問先開口道:「由海路去往西方,費時多久?」

  「順風的話幾個月,算上中途停留以及招募船員,至少要一年,也可能兩年。」

  「途中可安全?我聽說海上風波險惡,十船出海,平安回來的不到五成。」

  「沒那麼誇張,七八成是有的,如果船隻夠大,帶隊者又經驗豐富,基本不會出問題。」

  質疑者搖頭,「一群海盜,最遠去過南海,卻要前往西方,談何經驗豐富?」

  「橫行東西的航行者不多,但是一路走一路尋找嚮導,不會中斷,商船能走,水軍自然也行。」

  另一人上前道:「假如成行,將軍準備帶多少人?」

  「不必動用朝廷軍隊,只需一些船只以及聖旨,人的話,海盜有幾千人,途中再招一些,最後應該能達到七千到一萬人。」

  「長征費時一到兩年,可能更久,卻只有不到一萬將士能夠登岸。如果神鬼大單于真有傳說中那麼厲害,這點人能做什麼?」

  黃普公微微一笑,「兵者,詭道也,在皇帝與諸位面前,我說實話,到了海上,自有另一套說辭,南洋小國會以為我帶兵十萬,到了極西方,那邊的人則會以為我有戰船千艘、雄兵數十萬,再不濟,也能牽制神鬼大單于的兵力。」

  第三人上前,「這就不對了,將軍一開始說是要奇襲,如今又要虛張聲勢,神鬼大單于豈不是會有準備?沒準也會建立水軍,以逸待勞,專待將軍自投羅網。」

  「還是那句話,兵者,詭道也,我這邊做好種種準備,到了戰場上隨機應變。」

  第四人開口道:「海盜皆是亡命之徒,分屬不同團伙,將軍一人,又曾為海盜所俘,憑什麼服眾,能帶他們一路去往極西方開戰?」

  「我就是海盜。」黃普公稍稍挺直身子,臉上帶著微笑,他知道,這件事遲早會被提起,不如自己先說出來,「諸位對海盜的了解都來自於傳言,我卻是親身經歷。如果說海盜與什麼人最相似,不是軍隊,不是混混無賴,而是商人。商人好利,海盜也好利,別相信那些海盜多麼勇猛、多麼兇殘的傳言,真正的海盜只打弱者,危險越小越好,除非利益足夠多,他們輕易不會冒險。」

  「黃將軍要以利誘之?可是朝廷除了船隻與名號,什麼也不能給你。」顧問瞥了一眼皇帝,相信的確如此。

  「船不重要,名號就夠了,大楚在南洋的地位頗高,與西域相似,鄧將軍能組建諸國聯軍,我也能。」

  康自矯終於開口,「不一樣,西域處於神鬼大單于與大楚之間,兩強相爭,西域必然先受其殃,因此願意向鄧將軍提供士兵與糧草。南洋諸國遠離紛爭,如黃將軍所言,神鬼大單于甚至有可能不知道海上有這麼多小國,諸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為何要向將軍提供幫助?」

  黃普公被問住了,猶豫片刻,「南洋那邊的情況還不清晰,可以到時候再說。」

  「隨機應變?」

  「對,隨機應變。」

  「聽上去,黃將軍是要糾集一批海盜,拿著皇帝的聖旨,打著大楚的旗號,在海上四處招搖撞騙:成了,就去西方海上轉一圈;不成,就在南洋『討生活』,進退兩宜,大楚拿這支『水軍』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事成,將軍建千古奇功;不成,罵名則皆歸大楚。」

  黃普公也是棄文從武之人,嘴上並不笨,面對康自矯卻是力有不逮,臉色微紅,聲音也低了,「這個……在外打仗,總得先信任將軍,如果不相信,我說什麼也沒用。」

  「朝廷要信任將軍,將軍也得努力取得朝廷的信任,孤軍遠赴萬里之外,將軍憑什麼取信於大楚朝廷?」

  「呃……西域的鄧將軍如何取信於朝廷的?」黃普公反問。

  「鄧將軍名門之後,人雖在外,親友家眷皆在大楚,因此得到信任。」

  「這可難了,我就是一個人,連房遠親都沒有,可那些海盜一般人管不住,非得我親自跟著才行——要不然朝廷另派一位將軍,我擔任副將輔佐他,怎麼樣?」

  「海盜都是你的人,朝廷就算派十位將軍,又能怎樣?還不是你說的算?」

  黃普公無言以對,思忖片刻,轉向皇帝,「言已至此,末將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切唯請陛下裁定。」

  韓孺子對黃普公的了解不是很多,實在說不上信任還是不信任,但他真心不想將一位大將放走,去進行一場前途難料的遠征,鄧粹那邊迄今沒有消息傳來,已經讓他很擔心。

  「今天先到這裡,改日再論。」韓孺子沒做決定,但是有些事情需要他馬上拿主意,大楚水軍正在海上包圍海盜,是攻是退,需要皇帝盡快下達命令。

  韓孺子決定讓海盜再擔驚受怕幾天。

  眾人告退,韓孺子單獨留下康自矯。

  康自矯在論戰中表現不錯,獲此殊榮其他人無話可說。

  「不做辯論,康卿說說自己的想法。」韓孺子說道。

  康自矯畢竟是儒生,注重禮儀,拱手之姿完美無缺,回道:「黃將軍在冒險,陛下若派黃將軍出征,也是在冒險。」

  「哦?朕冒什麼險?黃將軍會背叛,破壞大楚的名聲?」

  康自矯搖頭,「目前來說,極西方的確有一位神鬼大單于征戰諸國,勢如破竹,也曾派使者來大楚挑釁。可是這位大單于能在西方堅持多久、究竟會不會東攻大楚,都是未知之數。蠻荒之地,梟雄時起時落,神鬼大單于並非第一位。假如未來真有一戰威脅到大楚的生存,則海上遠征是陛下的深謀遠慮,也是黃將軍的千古奇功;如果沒有這一戰,或者神鬼大單于只是虛張聲勢,在西域就被攔住,則陛下免不了好大喜功的指責,黃將軍更是別有用心,乃是千古一奸臣。這才是陛下的冒險:敵強,陛下英明神武;敵弱,陛下會很尷尬,最終的結果不取決於陛下與黃將軍,而取決於神鬼大單于。」

  韓孺子也被說得無言以對,笑道:「康卿說得有理。」

  韓孺子輕輕抬手,身後的太監與侍衛明白意思,陸續躬身退出帳篷。

  皇帝端正坐姿。

  剛才的辯論只是一次考驗,康自矯通過了,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大臣有狠穩準的「三招」,韓孺子要聽聽一名從未有過為官經驗的榜眼如何應對。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5:5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0:45
四百八十六章  夜飲

  向皇帝告退,黃普公回到自己的帳篷裡,進去就是一愣,邀月竟然在等著他。

  「你……邀月姑娘怎麼在這兒?」黃普公十分意外,在他的記憶裡,邀月應該在京城,住在自己的府中。

  邀月站在那裡,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顯得有些緊張與侷促,「一位姓金的公子帶我來的,這是什麼地方?到處都是帳篷。」

  「這裡是皇帝的巡狩營地。」

  「怪不得,這麼說我離皇帝應該不遠了?」

  「不遠,相隔不到半里。」

  邀月的笑容自然一些,「也不知我哪來的好運氣。看到將軍無恙,我就放心了。」

  「姓金的公子……是皇帝身邊的金純忠吧?」

  「好像是。」

  「他為什麼把你從京城帶到這裡?」黃普公還是沒明白。

  「京城是我自己離開的,金公子在湖縣幫了我一個大忙。」邀月將自己受到燕朋師威脅,追隨富商逃亡,打算一路來東海國探聽消息的經過說了一遍,「還好遇到金公子,否則的話我可能就陷在湖縣,再也離不開了。」

  「金純忠是個好人。」一下子輪到黃普公緊張與侷促,想了想,又說:「邀月姑娘請坐。」

  這是一頂普通的帳篷,擠一擠能住十名士兵,地方不大,與黃普公身上的衣服一樣簡樸,只擺著一張床和幾個箱子,邀月四處看了看,沒有坐床,而是坐在一個箱子上,抬頭看著黃普公,臉上帶著微笑,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

  黃普公原地轉了一圈,希望找點東西招待客人,可是除了盔甲與兵器,帳篷裡什麼也沒有,他可以命令外面的士兵去要,卻不想這麼做。

  兩人對視一會,都等對方開口,結果誰也沒說話,這樣的對視不免顯得過於意味深長,於是同時挪開目光,黃普公張開嘴,還是沒話可說。

  最後還是邀月笑道:「我想金公子可能是誤解了。」

  「誤解什麼?」

  「他以為我是將軍房中的人,其實我只是一名飄零的婢女,蒙將軍好心,為我贖身,許我暫住家中。金公子還誤解了,以為我去東海國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其實我只是逃難。」

  「東海國是燕朋師的老家,逃難不應該去那裡。」黃普公得為邀月辯解一句。

  「我也只是嘴上說說,並沒有不顧一切地真來東海國,沒準在湖縣住慣了,我也就不走了。對我這種人來說,哪裡都是一樣,侍候男人、討好男人,無非如此。」

  黃普公看向邀月,正色道:「邀月姑娘如果不嫌棄黃某性子粗鄙、年老貌醜——就嫁給我吧。」

  邀月不是那種愛臉紅的女子,只是有些意外,「若說嫌棄,也是將軍嫌棄我,將軍知道我是怎麼從京城一路到湖縣的?」

  「你既無名無份,又是身不由己,所作所為沒有錯誤。而且,你嫁給我,也是幫我一個忙。」

  「嗯?」

  「我在大楚無親無友、無妻無子,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咱們成親之後,起碼我有了一樣。」

  邀月點點頭,「原來是這樣,以將軍今日的身份與以後的前途,該選一位世家貴女為妻,將軍若是有意,留我做一名丫環就可以了。」

  「不妨明說,成親之後我就要出海遠征,可能幾年回不來,更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世家不會願意與我結親。邀月姑娘幫我這個忙,京城的宅子,還有皇帝的賞賜,都留給你,你也不必委屈自己,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不受束縛。」

  邀月低下頭,「這麼說即使成親,我也不能隨將軍一塊出海?」

  「不能,此行過於危險,我要統領的人又是一群海盜,女子不可同行。」

  邀月抬起頭,笑容更多一些,卻稍顯僵硬,「我竟然能成為將軍夫人,從前的姐妹不知有多羨慕。」

  黃普公當這是同意了,「你在這裡休息,我去……給你要點吃的。」

  黃普公出帳叫來士兵,命他給帳裡的人安排酒食,自己卻沒有回去,兜了半圈也沒個頭緒,可在營中有不能亂走的規矩,他只好找人幫忙。

  他在這裡不認識幾個人,金純忠是皇帝寵臣,黃普公不願接觸,最後只有一個選擇。

  欒凱由普通士兵晉升為侍衛,獨占一頂帳篷,很高興有客人到訪,一老一少,一個曾當過海盜,一個在雲夢澤匪窩裡長大,倒是頗為合得來,毫無緊張、侷促的感覺。

  黃普公叫來食物,欒凱親自出馬,不知從哪裡弄來兩壺酒,兩人邊喝邊聊,興致高漲,甚至嬉笑怒罵起來。

  外面的士兵不明所以,還以為兩人打架,樓船將軍可不是欒凱的對手,於是探頭進來,卻見兩人笑容滿面,明顯喝得盡興,一點也不像是鬧矛盾,尤其是黃普公,平時顯得極老實,現在卻是神采飛揚。

  離此不遠,皇帝卻享受不到兩人的輕鬆,正與康自矯一來一往地拆招。

  如果諸多大臣請辭怎麼辦?

  接受一部分、斥責一部分、惋惜一部分、恐嚇一部分,總之要讓群臣分化。

  如果軍中將領告病怎麼辦?

  讓告病者就地養病,軍隊調往其它地方,使得將離兵、兵離將,然後靜觀其變。

  如果太后以孝道施壓怎麼辦?

  派最受信任的人回京,親自向太后解釋原委,以大道對孝道。

  這就是康自矯給出的辦法,實無出奇之處,但韓孺子雖沒有失望,可也沒有驚喜。事情並不像康自矯想像得那麼簡單,南直勁所說的問題仍然存在:皇帝遠離京城,本來應該分化的群臣,這時都會抱成團。

  只有右巡御史瞿子晰支持皇帝,因為他就在皇帝身後的東海國,相隔不遠。

  韓孺子結束談話,雖然他還是找不到朝廷明顯的漏洞,

  這是一場硬仗,只能憑實力與意志打下去。

  天已經黑了,韓孺子回寢帳休息,淑妃鄧芸知道皇帝睡眠沒規律,因此從來不等,早早上床安歇,韓孺子躺在她身邊,一邊練功,一邊反覆琢磨即將到來的「大戰」。

  康自矯有一句話說得沒錯,皇帝的所作所為最終是遠見卓識,還是好大喜功,不只取決於自己,更取決於敵人,如果忙碌一番,最後卻撲個空,不免為天下人所笑。

  韓孺子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突然被鄧芸的尖叫聲驚醒了。

  韓孺子側身抱住她,「淑妃、淑妃。」

  「陛下?」淑妃顫聲問道,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外面的太監與宮女聽到聲音,立刻衝進來數人,韓孺子在鄧芸額上拭了一下,覺得沒什麼大事,「淑妃做噩夢,你們退下吧。」

  鄧芸也道:「我沒事了。」

  張有才等人退出。

  「做什麼夢了?」韓孺子問。

  鄧芸緊緊依偎在皇帝懷中,抽泣兩聲,「我、我夢到哥哥,他渾身都是血,站在我面前,向我求助……」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哥哥太久沒傳來消息,你這是擔心了。鄧將軍自有主意,他敢率兵出征,肯定有把握,會平安回來的,沒準已經回到西域,消息還在路上。」

  「嗯。」鄧芸仍在瑟瑟發抖,好一會才平復下來,在皇帝懷中睡著。

  韓孺子卻更睡不著,鄧粹出征已久,仍未傳來消息,確是不祥之兆。

  後半夜,鄧芸睡熟,韓孺子悄悄起身,自己穿好衣靴,悄悄向外走去。

  皇帝的帳篷很大,中間以厚厚的帷幔相隔,分為內外兩層:內層是皇帝與淑妃的住處;層睡著幾名太監與宮女,隨傳隨起。

  韓孺子沒有叫醒任何人,躡手躡腳地走出帳篷。

  外面的侍衛可沒睡,看到皇帝出來,立刻就要下跪,韓孺子抬手制止,示意四名侍衛跟隨,其他人留下。

  王赫不在,沒有侍衛敢反對皇帝的命令。

  韓孺子沒有明確去處,只想在寒冷的夜風中清醒一下,於是在營中信步閒逛,也不知是誰將消息傳出,身後跟隨的侍衛越來越多,很快達到十六七人,連王赫也來了,但是沒有打擾皇帝。

  營地比較安全,外圍警戒也都得到加強,王赫相信,就算是欒凱也闖不進來,侍衛們跟隨皇帝,更多是為了防止一些小意外,比如某人夜裡出恭,不小心驚嚇到皇帝,或是被皇帝驚嚇到。

  寒風吹來,韓孺子的確清醒許多,卻沒有想出好主意,乾脆什麼也不想,走出一段路,突然聽到一陣笑聲。

  笑聲粗獷而純粹,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突兀,韓孺子驚訝地望去,立刻有侍衛前去查看情況。

  笑聲停止,侍衛回報:「樓船將軍黃普公與侍衛欒凱深夜飲酒,違反軍令,有司正在糾察。」

  「不必了,朕許他們飲酒。」韓孺子有點好奇這兩人怎麼會混在一塊,「帶朕去看看。」

  侍衛一愣,不由得看向皇帝身後的王赫。

  「朕在這裡。」韓孺子淡淡地說。

  侍衛嚇了一跳,急忙躬身,隨後側轉身,在前面帶路。

  黃普公與欒凱站在帳篷門口,一個滿臉通紅,一個呵呵傻笑。

  「末將一時失態,請陛下降罪。」黃普公是那個滿臉通紅的人。

  「請罪的人馬上就會成群結隊地湧來,還輪不到你們。」韓孺子看著兩人,突然想起,他們都曾是強盜,如今卻為自己所用。

  「皇帝要不要……喝兩杯啊?」欒凱是那個呵呵傻笑的人,也不管別人怎麼使眼色,一點也不害怕。

  「為什麼不呢?」皇帝的回答讓侍衛們吃了一驚。

  韓孺子繃得太緊了,需要放鬆一下。

  他還想問個清楚,黃普公為何非要離開大楚。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6:0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0:54
四百八十七章  一醉

  即使當了十年奴僕,黃普公骨子裡還是一位豪傑,本來就有七八分醉意,與皇帝對面而坐,又喝下三杯酒之後,他再無任何顧忌。

  「我為什麼要留下來呢?」黃普公反問,臉還是那麼紅,卻沒有了奴僕的謙遜與自卑,換以一種無所畏懼的灑脫,「整個朝廷也就皇帝看得起我。我留下,陛下為難,我也為難。陛下為難,因為陛下要因我而與朝廷抗爭;我為難,因為我不擅長做這種事。將我扔進戰場,我有把握給陛下回報,將我扔進朝廷,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朕與朝廷早有矛盾,與黃將軍實在關係不大。」

  黃普公搖頭,「那我也不想參與,陛下對我有恩,我總不能旁而觀之,可是——又真的幫不上忙。」黃普公又用力搖搖頭,「把我送到海上吧,陛下,我馬上就要成親了,算是有家有室的人,她會留在大楚。」

  「邀月?」韓孺子問。

  黃普公點點頭,「她是好姑娘,嫁給我委屈了,所以請陛下多給些賞賜,如果今後她犯了錯——只要不是謀逆的大錯,請陛下原諒。」

  韓孺子大笑,飲下一杯酒,「朕真不想讓黃將軍離開,神鬼大單于不來,天下太平,若來,大楚也不懼他。黃將軍留下也不需要做什麼,無非是領軍打仗,保證這支軍隊不要參與朝廷紛爭,也就是了。」

  「就當我是頭野獸吧,是陛下解開我脖子上的繩套,把我放到野外,讓我恢復野性,再讓我像忠犬一樣老老實實地守在一邊,我真做不到。我就應該去海上闖蕩,只有想到明天可能遇到風暴,以至船毀人亡,我才能興奮起來。實不相瞞,在陛下營地裡待了兩天,我甚至懷念在海盜那邊當俘虜的日子。」

  韓孺子再次大笑,「黃將軍話說到這個份上,朕還能說什麼呢?來,滿飲此杯,權當是朕為將軍送行。」

  君臣二人同時舉杯,正要飲下,一邊的欒凱突然拍膝而起,將旁邊的幾名侍衛嚇了一跳,全都伸手握刀。

  「我也要出海!」欒凱抓起酒壺,「跟黃將軍一塊出海,他是野獸,我也是啊,跟隨陛下雖說吃得好、穿得好,可是太沒意思了。」

  韓孺子斜睨欒凱,「黃將軍會帶兵打仗,你除了當刺客,還能做什麼?」

  欒凱茫然地想了一會,轉頭問黃普公:「我能做什麼?」

  黃普公點點頭,「我還真需要這樣一個人,當我的爪牙,海盜不服管的時候,你可以幫我鎮壓一下。」

  「殺人嗎?」

  「嗯。」

  欒凱仰脖喝光剩餘的半壺酒,將壺往地上一扔,「就是這樣!陛下,我沒老婆留下……」左右看了一眼,「王赫對我不錯,陛下有賞賜就給他吧,他要是犯錯,也別殺,等我回來。」

  王赫面紅耳赤,當著皇帝的面卻不敢發作,只能怒視欒凱,其他人都憋著笑,連幾名侍衛也不例外。

  韓孺子招手讓欒凱坐下,與黃普公飲下杯中之酒,嘆息道:「看來朕留不住人啊。」

  「天子志在四方,我等所到之處,即是大楚江山,無論走得多遠,我們都是陛下的臣子。我在海上學過一首曲子,願為陛下獻醜。」

  黃普公豪性大發,向一名侍衛道:「麻煩借刀一用,權當樂器。」

  侍衛看向王赫,王赫看向皇帝,得到示意之後,侍衛輕輕拔刀,雙手捧著送過去,王赫與一名侍衛上前一步,靠近皇帝。

  黃普公橫刀膝上,左手拿起一根筷子,敲打刀身,幾聲之後,居然隱約有一點調子,然後他扯著嗓門唱起來,既不婉轉,也不動聽,不像曲子,更像是站在船頭對著無盡的海洋吶喊。

  他用的是東海國方言,韓孺子等人聽不太懂,只明白大概意思。曲中是說一名男子出海闖蕩,記掛著家中的父母與年輕的妻子,海上風大浪大,可是男子的志向更大,定要闖出名堂,帶著滿船的金銀回鄉。

  欒凱聽了一會,竟然也拿起筷子,時不時敲擊酒杯,與黃普公的調子相和。

  黃普公看他一眼,以示鼓勵。

  到了下半闕,曲風一變,低沉而悲傷,男子在海上不幸遇難,同船人將死訊帶給他的家人,稱他是「乘風破浪男兒漢,縱死留魂在海間」。

  一曲歌罷,帳中諸人既悲且壯,胸中一股熱氣上湧,黃普公長嘆一聲,「我當了十年海盜、十年奴僕,一個極險,一個極穩,不說哪個好哪個壞,可我更適合在海上。陛下大恩大德,黃普公無以為報,只望數年之後,海上諸國不僅知道大楚,更知道我大楚天子的威名。」

  黃普公離席,跪地磕頭,欒凱跟著照做。

  韓孺子親手扶起兩人,「得君等二人,足以證明大楚未老。」

  三人再度坐下喝酒,談天說地,韓孺子也有幾分醉意,命令侍衛們解下腰刀,也來共飲,直到天邊放亮,夜飲才告結束。

  韓孺子回到帳中倒頭便睡,張有才等人才起不久,聽說昨晚的事情,都是既意外又擔心,將侍衛們指責個遍,然後給皇帝更衣,讓皇帝睡得舒服一些。

  淑妃鄧芸也已起床,看著熟睡中的皇帝,面帶微笑,似乎很欣賞此舉。

  「淑妃娘娘,陛下醒來看到您的樣子,更不以為自己昨晚做錯了。」張有才不滿地說,只有他敢對淑妃這樣說話。

  鄧芸笑道:「有什麼錯?皇帝也是人,天天緊繃著,誰受得了?再說陛下又不是小孩子,是對是錯自己還不知道?你們出去吧,我服侍陛下。」

  張有才等人只得退出,留兩名宮女幫助淑妃。

  皇帝喝醉的消息很快傳開,眾人都是大吃一驚,自從巡狩以來,皇帝每日上午先見隨行官員,再見諸多顧問,從未中斷過,偶有變化,也是皇帝要見某位重要人物,像這樣放縱的行為,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日上三竿,韓孺子終於醒來,一睜眼,看到了跪坐在身邊嫣然而笑的淑妃。

  「什麼時候了?」韓孺子一驚,騰地坐起來,只覺得頭昏腦脹。

  「快到午時了吧。陛下別急著起身,當心晃倒。」淑妃扶住皇帝。

  「今天的早朝……」

  「大臣可以等,真有大事、要事,張有才會來叫醒陛下的。」

  韓孺子長出一口氣,實在不想動,「給朕弄點水。」

  「是,陛下。」鄧芸親自下床去斟茶,又叫宮女去端來早就準備好的醒酒湯。

  韓孺子喝下之後,感覺舒服一些,有些歉意地說:「沒想喝酒,一時大意……」

  「率性而飲,就屬這種酒最有意思,每到盡興的時候,如在雲裡霧裡,和做神仙一樣。」

  韓孺子笑了笑,淑妃好酒,出巡以來卻極少碰酒。

  「神仙自在,皇帝卻不得自在,朕還是做皇帝吧。」韓孺子下床,穿好衣靴,走出帳篷與張有才等人匯合。

  今天的朝會氣氛有些微妙,官員們還跟平時一樣恭謹,但是經常有人快速地瞥一眼皇帝,好像人人都在學南直勁,努力揣摩皇帝的心意。

  的確沒什麼大事,韓孺子於是宣布,由樓船將軍黃普公招安海盜,乘船西行,向海上諸國宣告大楚的善意。

  重要官員都不在,沒人反對皇帝的決定,兵部官吏接旨,立刻去擬定聖旨。

  當天下午,黃普公拿到了聖旨,去找欒凱,要帶他一塊出發,此行只是招安海盜,至於何時出發還要待定,他與邀月的婚事也有許多禮節要走,沒有十天半個月無法完婚。

  欒凱睡得正死,被黃普公扯耳拽起來,一臉茫然,「幹嘛?」

  「出發。」

  「去哪?」

  「海上。」

  「為什麼要去海上?」

  「你不是要和我一塊出海,給我當爪牙嗎?」

  「我說過嗎?什麼時候?」

  「昨晚與陛下一塊喝酒的時候。」

  「記不起來了,不過——走吧。」欒凱什麼也不帶,隻身跟隨黃普公出發。

  韓孺子沒有送行,整個下午他都在書房帳篷裡查看奏章,不見任何人。

  京城大臣的請辭奏章來了,不是很多,共有三份,分別來自不同部司,職位都在三四品,不高不低,連先鋒都算不上,只算是過來打探情況的斥候。

  韓孺子壓下不做批覆,親筆寫下幾道聖旨:一道同時給禮部和兵部,要求兩部盡快弄清西域形勢以及將軍鄧粹的去向;一道給宗正府,要求宗正卿監督宗室子弟交出私蓄的家奴;一道給塞外的柴悅,命他即刻入關前來洛陽見駕,又有一道給隨行官員,表示三日後出發,繼續巡狩行程。

  太監們將聖旨帶出,自然有官吏重新謄寫,再送還給皇帝,加蓋印璽之後,成為正式旨意,分送各方。

  入夜之前,韓孺子只召見了南直勁,對他說:「你回京城吧,想對大臣們說什麼,隨你的心意。」

  南直勁微微一愣,覺得今天的皇帝又有變化,越發讓人摸不准,「陛下……」

  「大臣可能不會相信你,你得自己想辦法重新取得他們的信任,至於你想怎麼說朕——有一句話送給你,『乘風破浪男兒漢,縱死留魂在海間』,據說這是海盜之詩,朕拿來一用。朕在意大楚嗎?說實話,朕不知道大楚是什麼、在哪裡,人人都將它掛在嘴上,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說清它究竟為何物。無論如何,朕要成就一番功業,這番功業對朕來說,就是大楚,就是朕的『海間』。」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6:10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1:07
四百八十八章  進諫

  南直勁離開皇帝的第二天,大臣的待罪請辭奏章終於雪片般湧來,最多的時候,一天有四十餘份。

  理由全都出奇地相似:先是盛讚皇帝的英明與決絕,大楚積弊已久,確實需要強力手段掃除;接下來是告罪的內容,自己都是清白的,但是親友、門生等等卻有違法之處,私蓄數量不等的家奴;最後是自責無能,愧對朝廷俸祿,甘願交出官印,待罪家中,請皇帝另選賢臣、能臣。

  只有一個人的請辭奏章稍微特別一點。

  宰相卓如鶴寫了一份極長的奏章,主要意思只有一個,自己面對朝廷亂象已是無能為力,他願意為皇帝效犬馬之勞,可是「髮墜齒搖、心慌意亂」,縱有捕獵之心,已無奔走之力,最後他請求親自來見皇帝,但是需要皇帝先指定一位留守大臣。

  韓孺子找不到留守大臣。除了少部分閒官,三品以上的大員幾乎都遞交了請辭書,只有瞿子晰一個人還在東海國苦苦支撐,據說也接到許多私信,都是勸他從眾。

  韓孺子一份也沒批覆,全部扣在手中,就像沒收到一樣。

  南直勁走了,盯著皇帝一舉一動的人卻更多了,整個營地裡的隨行官員以及勳貴子弟,包括許多皇帝親自選定的顧問,都在揣摩皇帝的心意。

  在這場狹路相逢的較量中,比的就是誰更能堅持,只要後退一步,就等於全軍潰敗。

  韓孺子無時無刻不注意自己的言行,絕不顯露出半點猶豫,即使是在淑妃鄧芸面前,也保持著一股冷酷與滿腔鬥志。

  不久之後,各地武將的告病請辭奏章也來了,沒有預料得那麼多,文官的請辭書已經達到百份以上,武將的卻只有不到二十份。

  韓孺子提前將幾支軍隊從京城調走,這一招影響極大,留在京城的文臣團結一致,分赴各地的武將卻各有算盤,相隔千山萬水,他們的每一步都要謹慎小心。

  巡狩隊伍重新上路,按原定行程前往洛陽,出發的前一天,韓孺子再下聖旨,與請辭無關,而是加封黃普公為海西大將軍,奉使持節,統領南海、西海諸國軍務,得便宜行事,事後上報即可。

  韓孺子還送給黃普公二十條兩年之內新建成的大型戰船,允許他自行在大楚兵民當中招募船員,但是期限只有一個月。

  總之他給了黃普公想要的一切,憑藉這道聖旨,黃普公帶著水軍能在海上橫行無忌,唯有一點要求:大楚餘威尚在,海上諸國歡迎楚軍的到來。

  巡狩隊伍在陸上緩緩西行,黃普公在海上緊鑼密鼓地準備,接受招安的海盜越來越多,少量平民與士兵也加入這支奇特的水軍,願意追隨黃普公去海上冒險。

  邀月與黃普公成親之後,由官府一路護送回到京城,成為正式的將軍夫人。

  黃普公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韓孺子不再想他,專心打擊私蓄家奴的行為,一方面,他扣押了所有的請辭奏章;另一方面,巡狩路上每到一郡,必然召見七品以上的所有官員,一一責問,虛辭以對者,當場免職。

  金純忠和景耀分頭行動,查證當地大莊園的情況,韓孺子因此能夠心中有數。

  請辭之官不予回應,貪戀官位者卻被免掉十幾名,皇帝的心事越發令大臣們捉摸不透。

  重新上路半個月之後,皇帝身邊的人開始行動了,他們不敢當著皇帝的面抱成一團,而是一個一個地前來進諫。

  第一位是康自矯,因為一次單獨召見,他被認為是新興的「寵臣」,受到鼓動之後,正式求見皇帝,要做諍臣。

  隊伍行進得比較慢,下午早早紮營,韓孺子在用晚膳之前召見康自矯,不打算給他太多時間。

  康自矯明白皇帝的意思,因此行禮之後開門見山,「陛下巡狩在外,京城人心惶惶,百官告罪請辭,朝廷已如大廈將傾,陛下可見否?」

  「請辭奏章都在朕這裡,朕當然知道。」韓孺子平靜地說,他現在要用一切手段向群臣表露自己的決心。

  「微臣曾向陛下進言,面對請辭之官,可加以分化,陛下卻按兵不動,微臣斗膽進言,以為陛下不可猶豫,或進或退,都可免除一場大動盪。」

  「百官因何請辭?」韓孺子反問道。

  「因陛下欲改祖制,要對朝廷大動干戈。」

  「朕只是廢私奴、開荒地,與朝廷何干?」

  「私奴、奴田雖不合法,歷代皇帝卻都容忍之,當成朝廷穩定的必要代價。到了陛下這裡,卻要一朝廢除,三個月之內清理完畢,此為改祖制。為官者皆欲錦衣玉食,與世家聯姻結親者早成慣例,便是自家,一旦得勢之後,也要廣置田地、多蓄奴僕,以為十世、百世無憂,然後才能專心致志為朝廷效力,陛下放奴,無異於動搖百官家中根基,此為大動干戈。」

  韓孺子大笑,「時移事易,先代皇帝容忍私奴、私田,因為規模不大,影響不深,可惜人心不足,一代更比一代貪婪,如今竟然連官府所養的士兵都淪為私奴,朕花費大力氣安置流民,結果安置到了各家的莊園裡。不是朕與百官爭利,而是百官在與朕爭利。倘若太祖、烈帝、武帝在世,還會容忍此種惡行嗎?至於身後無憂,朕只放奴,並不收田,絕不至於讓諸家破產,他們只是不肯放棄眼前之利而已。」

  「那陛下打算怎麼辦?就這麼一直拖著,等百官幡然悔悟?」別人都在揣摩皇帝的心事,康自矯卻直接發問。

  「朕自有主意,但是朕絕不會讓步。」

  康自矯想了一會,深躬到地,起身道:「如果陛下真能堅守不退,微臣願為馬前一小卒。」

  康自矯受眾人所託來向皇帝進諫,結果稍一交手他就倒戈,其實這才是他的本意,之前的勸說只是想聽聽皇帝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韓孺子微微一笑,他需要馬前卒,可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接納,「康卿打算怎麼做?」

  「人人為利而當官,卻沒有一官肯言利,掛在嘴上的都是忠孝二字,這是他們的門面,也是他們的軟肋,微臣無權無勢、無兵無武,只有三寸不爛之舌,專戳軟肋。」

  「你得到朕的許可了。」

  「遵旨。」康自矯告退,當晚洋洋灑灑地又寫下一份萬言書,這回不是給皇帝看的,而是先後對百官、讀書人、天下人發聲,或指責,或勸說,或激勵,總之希望眾人支持皇帝。

  此前的鼓動者都很尷尬,拒絕再與康自矯來往,萬言書沒人傳抄,康自矯就自己抄寫,專門送給那些意見相左者,他打著皇帝的旗號,對方還不敢不接。

  每到一縣,康自矯都將萬言書分送當地官員與讀書人,請前者賞鑑,請後者代為傳揚。

  數日之後,第二位進諫者求見,同樣是在傍晚得到召見。

  東海王從不會開門見山,與皇帝閒聊一會,笑道:「陛下聽說了嗎?康榜眼如今得大名了,天下皆知。」

  「進士三甲,皆當揚名。」韓孺子先裝糊塗。

  「這位康榜眼與眾不同,並非靠文章成名,而是用陛下的名義為自己造勢,人人都說他是狐假虎威,卻又不敢肯定。」

  「他說朕什麼了?」

  「那倒沒有,他寫了一份萬言書,言辭狂妄,然後聲稱自己是『奉旨傳書』,別人不接不行、不看不行。」

  韓孺子嘆息一聲,「這是朕的錯,朕的確允許他做點事情,沒想到他抓住不放,竟然當成聖旨。可是沒辦法,君無戲言,只要不是太出格,隨他去吧。」

  東海王心領神會,笑了幾聲,「也對,一名在吏部待職的進士,能折騰出什麼?無非得些名聲。對了,我也要向陛下告罪。」

  「何罪?」

  「治家不嚴之罪,我還以為自己是位清廉諸侯,可陛下降旨,要求各家三個月內交出私蓄的家奴,我得遵旨行事,於是給家裡寫信詢問情況,昨天剛接到回信。萬萬沒想到,京城沒事,東海國沒事,我在洛陽、南陽卻各有一塊地,佃農數百,其中……有幾十戶沒入籍,屬於私蓄之奴,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我已經寫信回去,王妃很快就會派人去這兩地,讓所有人入籍,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離三月之期還遠,你不用著急。」

  「陛下不怪罪我?」

  「你既遵旨,自然無罪。」

  「謝陛下大恩,老實說,接到家信之後,我還真是擔心了一陣。」

  「擔心什麼?」

  東海王嘿嘿笑道:「擔心陛下拿我當出頭鳥,狠狠處置,以儆效尤。」

  韓孺子心中一動,「大家都以為朕會虎頭蛇尾,處置幾名不得寵的大臣之後,就將此事草草結束吧?」

  東海王笑道:「陛下莫要見怪,陛下所圖甚大,百官卻都請辭,不肯配合,天下人此時觀望,也是正常的。」

  韓孺子稍稍向前探身,「等到了洛陽,朕會讓大家明白朕有多認真。」

  「不用到洛陽,我現在就看到了陛下的認真。」東海王識趣地告退,一句進諫也沒說。

  韓孺子準備安歇,張有才跑進來通報,「宮裡派人來了,剛到。」

  文官告罪、武將告病,太后的人也終於來了,韓孺子重振精神:「帶進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20:4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1:15
四百八十九章  朕知道了

  自從在那個寒冷的夜裡被楊奉帶走之後,韓孺子與母親直到如今也只能漸行漸遠。

  他常常想起小時候的場景,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王美人雖然讀書不多,卻盡自己的最大努力教育兒子,教他認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韓孺子那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永遠留在母親身邊。

  他永遠都會感謝母親,但是夢想卻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堅持出京巡狩,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躲避母親。

  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與母親打交道,好在母親迄今為止還沒有做出特別過分的事情,免去了一大難題。

  如今難題終於還是來了。

  慈寧太后不只寫了一封信,還派來一個人。

  孟娥奉命千里迢迢來見皇帝,帶來慈寧太后與皇后兩人的書信與口信。

  皇后的信內容比較簡單,主要是替崔家私蓄家奴而告罪,崔宏與南直勁勾結的消息還沒有公開,她沒有提及,可能並不知情。

  慈寧太后的信比較長,言辭謙卑,不像是太后面對皇帝,更不像是母親對兒子說話,而是以臣子的語氣自責,聲稱自己昏聵無能,為外戚所蒙蔽,選中了王平洋這樣的人服侍皇帝,希望皇帝將王平洋押回京城,她要親自質問。

  信的後半截內容是勸說,希望君臣和睦,不要發生爭鬥。

  韓孺子放下信,喟然長嘆,他是皇帝,卻不能讓母親和妻子顯耀人前,甚至不能讓她們無憂無慮,他的每一個計劃都會順帶打擊外戚,崔、王兩家首當其衝。

  太后的這封信將會留存在史官之府,皇帝的不孝之名只怕會被記在史書中。

  韓孺子沒有立刻召見送信來的孟娥,回寢帳休息,次日下午閒下來的時候,抽空讓張有才叫來孟娥。

  孟娥一直留在皇后身邊,穿著、舉止與普通宮女無異,只是神情還與從前一樣冷漠,天天留在皇帝身邊時是這樣,分別多時也還是這樣。

  這不是單獨見面,張有才等幾名太監在場,孟娥行禮,開始轉述慈寧太后與皇帝的口信,「太后說,『陛下這是怎麼了?如果覺得我做得不對,直接說出來就好,何必為難王平洋?他原是商人出身,貪些小利,不懂朝廷規矩,為奸人所誤,應該沒犯什麼大罪吧?我安排王平洋隨侍陛下,原是一片好心,未料到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從此再不敢給陛下引薦一人一物。王家皆是庸碌之輩,不入陛下法眼,我會將他們全送回鄉下老家,不許他們再踏進京城一步,希望陛下滿意。』」

  書信要由史官記錄下來,語氣還算委婉,口信就比較直接了,孟娥語氣呆板,但是慈寧太后的怒意還是顯而易見。

  張有才等人都低下頭,假裝一個字也聽不見,韓孺子嗯了一聲,示意孟娥繼續。

  「皇后說,『陛下在外奔波,若有閒暇,請記得皇子與公主。』」

  韓孺子也垂下頭,崔小君還與從前一樣,總是站在他這一邊,說不出嚴厲的話,她這樣做,不知要承受多少來自各方的壓力與指責。

  他很快抬起頭,相隔千山萬水,不用直接面對母親與皇后,他的心腸更容易變硬,「朕已明白,朕會寫信回覆,你和張有才一塊帶回京城。」

  孟娥應是,張有才驚訝地「啊」了一聲。

  韓孺子轉向張有才,「你是朕的心腹,唯有你能向太后、皇后說明情況。」

  「是,陛下。」張有才偷偷瞄了一眼孟娥,她臉上的神情沒有半點變化。

  孟娥告退,韓孺子提筆寫信,就像康自矯建議的那樣,在信中以大道對孝道,花費大篇幅講述私蓄家奴對大楚的危害,「譬如病入膏肓之人,唯有猛藥可治,若再耽擱下去,雖壯士斷腕、雖剖心挖腸,亦難醫治。」

  這封信同時寫給慈寧太后與皇后,也會被史官收存,韓孺子叫來康自矯等三名顧問,命他們加以潤色修改,並重新謄寫。

  韓孺子讓張有才帶幾句口信,「告訴太后,『顧國難顧家,顧家難顧國,兒不孝,不能兩全。請太后靜養,兒回京之後,當面謝罪。』告訴皇后……告訴皇后……」

  韓孺子沉默良久,「皇后問你什麼,你照實回答就是了。」

  「是,陛下。」張有才道。

  康自矯等人改過的信送回來了,加上不少內容,有一些明顯是康自矯的手筆,「正人先正己,外戚之罪雖小,卻為天下所矚目,百官獻媚,自以為可效仿,因此其惡甚大。」這一類的話比較多。

  韓孺子再次修改,然後交給顧問謄寫清楚,成為正式信件,加蓋印璽,交給張有才,他與孟娥次日一早就會出發,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朝廷的三招用過了,韓孺子也一一還招,雙方僵持,勝負難料,韓孺子決定到了洛陽之後,再進行下一步計劃。

  這天傍晚,韓孺子用膳時心不在焉,飯後又回到書房帳篷,反覆閱讀群臣的請辭奏章,從千篇一律中尋找差異。他相信,大臣們不可能真的團結一致,必有分歧,只是不敢公開表露出來。

  將近午夜,韓孺子放下奏章,猶豫一會,決定還是回寢帳休息,淑妃早已習慣皇帝的晚歸,睡得很熟,不會受到打擾。

  今天卻是個例外,淑妃竟然沒有早睡,坐在床邊,正與孟娥手拉手聊天,看到皇帝進來,兩人都站了起來。

  韓孺子很意外。

  淑妃笑道:「陛下真是狠心,孟娥姐姐遠道而來,不給接風洗塵也就算了,竟然讓她明早就走,怕她沒累著嗎?」

  淑妃稱孟娥為「姐姐」,顯然不當她是普通宮女。

  「這是公事……」韓孺子想說孟娥習武之人,受得了奔波,想想又咽了回去,「為何不早些休息?」

  「等陛下回來,有話要說唄。」淑妃笑著向外面走去,「你們先聊,我去外面看看還有沒有茶水什麼的。」

  「太后和皇后還有話要說?」韓孺子問道。

  孟娥點頭,「皇后沒話了,太后想問陛下,要與大臣鬥到什麼時候?」

  「到大臣讓步為止。」

  「好,我就這麼回太后。」

  「還有嗎?」

  「沒了。」

  韓孺子實在覺得這句話真沒必要私下裡問,「好。請宮中兩位諒解,朕現在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關注,絕不能流露出半點猶豫,如果大臣們覺得太后或皇后是朕的軟肋,他們會做得更加過分。」

  「我明白,我想太后其實也明白,她只是覺得很丟臉,與另一位太后相比,她的權力太小,幾乎可有可無。」

  「這句話不要傳到宮裡:太后本來就不應該干政,上官太后是大楚的異數,絕不可再有。」

  「嗯。」

  兩人沉默了一會,氣氛有些尷尬,韓孺子道:「我還在堅持練功。」

  「陛下太忙,內功不會再有提升,但是多練總有好處。」

  「是,起碼能熬夜,也能經受奔波之苦。」

  「練功畢竟不是靈丹妙藥,陛下能熬夜,主要是因為年輕,萬望陛下注意身體,否則的話,中年以後會有影響。」

  韓孺子露出一絲微笑,覺得孟娥變化很大,似乎與從前不太一樣。

  孟娥沒笑,等了一會,見皇帝沒開口,她說:「吏部元尚書願意支持陛下。」

  韓孺子一愣,「元九鼎?」

  元九鼎本是禮部尚書,後來改任吏部尚書,最擅長投機,先後討好過上官太后、慈寧太后,如今又向皇帝獻媚。

  「他……找到了太后?」

  「不,他託人直接找我。」

  韓孺子的眉毛一揚,心生警惕。

  孟娥繼續道:「太后、皇后命我給陛下送信,元九鼎得知之後,托平恩侯夫人找我,說他願為陛下效勞,該怎麼做,只需一句吩咐。」

  「有意思,到哪都少不了這個平恩侯夫人。」

  「平恩侯夫人說,她家的田宅很少,私蓄家奴一個沒有,如果陛下需要,可以拿她家警示群臣。」

  「她不怕平恩侯一家成為朝廷公敵嗎?」

  「她說平恩侯一家,她特意強調平恩侯的兒子苗援,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覺得呢?元九鼎與平恩侯夫人可信嗎?」

  「無所謂可信與不可信,平恩侯一家失勢已久,田宅大都被賣掉,用來給兒子舖路,平恩侯夫人說自家沒有私奴,應該是真的。至於願為陛下赴湯蹈火,乃是險中求富,不管以後的事。元九鼎卻有幾分可疑,我猜他是在試探,如果陛下急迫地給予回應,甚至重用元九鼎,則表明陛下孤立無援,快要堅持不住了。」

  韓孺子十分驚訝,待了一會,說:「你還在學帝王之術?」

  「陛下堅持練功,我也沒有放棄。」

  韓孺子笑了笑,心中湧出一股懷念,若非孟娥經常隱瞞秘密,真想將她留下來。

  懷念很快消失,韓孺子必須讓自己變得與石頭一樣又冷又硬,這與孟娥無關,與太后、皇后更無關,而是要通過一切可能的渠道,向外展示自己的堅持。

  「告訴平恩侯夫人,謹守婦道,莫要干政,苗援就在朕的隊伍裡,他想要為朕赴湯蹈火,先得顯示出赴湯蹈火的資格。」

  「嗯。元九鼎呢?」

  「元九鼎……」對這個老狐狸可不好回答,太急露怯,太冷自斷退路,元九鼎是吏部尚書,有機會接任宰相,沒準真能爭取過來。

  韓孺子思忖片刻,「對他說,『朕知道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20:4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1:24
四百九十章  兩軍歸一人

  巡狩隊伍到達洛陽時已是初冬,路上一片蕭瑟,城內也不是很熱鬧,當地官員秉承節儉之旨,沒有大張旗鼓地迎接皇帝,好奇的百姓被隔在幾條街以外,只能看到旗幟飄揚。

  東海國傳來消息,瞿子晰仍在查案,黃普公則已率軍出發,他要在冬天趕往南方,然後利用明年的春夏兩季,遊說海上諸國,再度擴充水軍。

  黃普公是一支已經射出去的箭矢,能飛多遠、能否擊中目標,都要等一段時間才能知道結果。

  在洛陽,有許多事情需要皇帝盡快處理。

  柴悅已經從塞外趕到洛陽,他是庶子出身,與家族關係不是特別融洽,名下也沒有多少田宅奴僕,因此對皇帝的決定一點也不反對。

  經過一番長談之後,柴悅次日被加封為南軍大司馬,加上原有的北軍大司馬,他一個人統領兩軍,大楚開國以來,前所未有。

  韓孺子必須牢牢掌握住軍隊,只要沒有大規模叛亂,他就能與大臣一直對峙下去,一旦軍心混亂,再強硬的皇帝也得低頭。

  黃普公拒絕參與朝政,韓孺子失去一位南軍大司馬,放眼看去,滿朝武將當中再無合適人選,不是太年輕,就是不可信。

  柴悅一手掌管大楚最精銳的兩支軍隊:一支駐紮在碎鐵城,一支駐紮在馬邑城,職責由拱衛京城變成了保衛邊疆。

  這項任命招致一面倒的反對。

  隨行官員品級稍低,一直比較忍耐,沒像京城大臣那樣告罪請辭,當皇帝宣布將南、北兩軍交給同一個人,並且兩軍要在塞外駐紮至少一年時,他們不幹了,當場就與皇帝發生了爭執。

  韓孺子仍住在上次的宅院裡,客廳不大,大部分官員只能在庭院裡列隊,想說話要先通報再進屋,即使這樣,也擋不住他們的反對。

  最先發難的是兵部,兵部尚書蔣巨英就在洛陽,但他是待罪之身,三次上書請求致仕,因此沒有參加今天的朝會,兵部的一名主事,年近六十,皇帝剛一宣布決定,他就站了出來。

  「陛下,此舉萬、萬萬不可。」主事姓劉,一著急,說話有些結巴。

  「為何?」韓孺子料到了反對,也做好了駁斥的準備。

  「南軍、北軍歷來由兩位大司馬分別統領,從太祖時就已如此,一百多年來,從未變過,怎可輕易改動?而且京城乃天下至重之地,兩軍專職守衛京城,偶爾派出去抗敵,怎能長駐塞外,成為邊疆之軍?如此一來,京城空虛,無兵可守,便是兩軍將士,也會寒心。」

  韓孺子點下頭,嗯了一聲,沒有馬上發起反擊。

  又有一名官員站出來,比兵部主事還要激動,「陛下,兵者,國之利器,南、北兩軍乃大楚最利之器,絕不可授予同一人。柴悅年輕,既無顯赫戰功,又非宗室重戚,獨自統軍在外,這個……這個……絕不可以。」

  他開了一個頭,接下來的官員找到了更合適的目標,紛紛對準了柴悅,都覺得他沒有這個資格。

  柴悅站在一邊,恭謹地低著頭,一聲不吱,更不辯解。

  庭院裡的一名官員獲准進廳,先向皇帝行禮,隨後指著柴悅說:「柴將軍從龍有功,但是絕不能同時掌管南、北兩軍,因為他品行不端。幾年前,就是皇帝登基的那一年,柴悅酒後無德,與人打架,還公開聲稱大楚將要天翻地覆、尊卑顛倒,真英雄就該早謀立身之術,這豈不是叛逆之心?此案由禮部核查,詳細記錄在案,陛下隨時可以調閱。柴悅,你說這是不是真的?」

  柴悅得到過皇帝的命令,仍不吱聲,但是臉有點紅,官員所言顯然不是捕風捉影。

  十七位官員先後提出反對,分別來自不同部司,頗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等官員們勢頭稍緩,韓孺子開口道:「理不說不清,事不辯不明,諸卿反對柴悅掌管兩軍,朕已聽到,可有人支持?」

  廳內廳外近百名官員,沒一個人站出來。

  兵部的劉主事上前,拱手準備再度開口,無論如何得給皇帝一個台階,可是不等他說話,角落裡傳來一個聲音,「微臣覺得這項任命最合適不過。」

  眾人驚詫,四處尋找,終於靠牆的位置看到了說話者。

  這是每日例行的正式朝會,隨行官員參加,皇帝選中的諸多顧問通常要等官員散去之後,才來見駕,今天卻有幾名顧問留在大廳裡,沒有加入隊列,而是遠遠地靠牆站立,一直沒受到關注。

  「康自矯,這裡不是你說話的地方。」劉主事斥道。

  康自矯連個正式的官職都沒有,名聲卻大,人人都認得他。

  康自矯前行數步,「我該不該說話,應由陛下決定。」

  韓孺子抬下手,「說說你的理由。」

  皇帝下令,沒人敢於反對,兵部劉主事悻悻地退回隊列。

  康自矯走到皇帝面前,深鞠一躬,然後側身面對劉主事等官員,大聲道:「諸位只說了壞處,我來說說好處吧。第一,大楚百廢待興,不宜勞動天下,南、北軍是現成的軍隊,用來守衛邊疆對天下的影響最小……」

  劉主事搶道:「難道京城就不需要守衛了?」

  康自矯微微一笑,「盜匪臨家,主人是守院門還是臥房之門?京城的敵人從何而來?當然是塞外,塞外不守,專守京城又有何意義?邊疆若是穩固,京城又有何懼?」

  「別忘了齊國之亂。」劉主事冷冷地提醒,京城的敵人並不都來自塞外。

  「別忘了陛下。」康自矯轉身向皇帝行禮,「陛下巡狩四處,就是最強大的威懾,何地還敢效仿齊國?」

  劉主事冷笑,「你說沒有就沒有?」

  康自矯向劉主事深揖,「劉大人在兵部任職,似乎知道一些什麼,不如直接說出來,好讓陛下有所防範。」

  劉主事一驚,急忙向皇帝道:「微臣沒有隱瞞,更不知何地會是隱患,只是……只是有備無患,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兵部的警惕其實是有道理的,大楚幾起內亂剛剛平定不久,還沒到高枕無憂的地步,說不定哪裡就會出事。

  可韓孺子願意冒這個險,想要恢復國力,就得多減稅、少徵兵,兵少則面臨兩難,守內還是守外,怎麼都是冒險的選擇。

  韓孺子點下頭,表示自己不會怪罪任何人。

  康自矯又道:「何況還有數萬宿衛軍,足以保護陛下吧?」

  宿衛軍也已奉旨趕到洛陽,正駐紮在城外。

  另一名官員開口道:「即便如此,也沒必要將南、北兩軍都交給同一人,更不應該交給柴悅。」

  康自矯搖頭,「非也,南、北軍在京城時,統領者就是陛下本人,因此分屬兩位大司馬,塞外不同,匈奴已經合為一家,令出一人,若生意外,邊疆向京城請示,一來一回,戰機早已貽誤,非得有一位大將隨機應變不可。」

  「數十萬精銳盡歸一人,柴悅擔不起此項重責,起碼得是一位宗室王侯。」

  「兵部劉大人剛才提起的齊國之亂,最初就是由宗室王侯挑起的。」康自矯用這句話堵住對方的嘴,隨後抬手指向柴悅,「禮部剛才聲稱柴將軍品行不端,可我想問一句,事情發生的時候柴將軍年紀多大?」

  柴悅現在也不到三十歲,皇帝剛剛登基那一年,他才二十出頭,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

  康自矯又道:「禮部當年既然查過案子,卻沒有對柴將軍做過任何處罰,想必也是因為覺得事情不大吧?」

  禮部的官員還在大廳裡,聞言臉色微紅,無言以對。

  「在我看來,諸位以為柴將軍不可統領兩軍,原因無非有二:一是利器不可以授予外人,對此我沒什麼可說,我今天才見到柴將軍,對他不了解,可陛下了解,陛下相信柴將軍,我沒有理由懷疑。第二個原因,就是諸位的私心了,天下皆知,京城三軍當中,宿衛軍裡勳貴子弟多,南、北兩軍當中官員親眷多,塞外苦寒,又多危險,偶爾去一趟立個軍功也就是了,常年駐紮卻不合算……」

  眾官員再也聽不下去,七嘴八舌地呵斥,康自矯坦然面對,等聲音稍歇,他說:「我只問一句,諸位誰敢站出來,說一句南、北軍中沒有自家的親戚?」

  廳裡一下子靜下來。

  南、北軍的地位比宿衛軍稍低一些,但是駐紮在京城繁華之地,待遇比普通軍隊高得多,每次出征皆能立功,因此許多人都願意加入,官員們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

  但兩軍的士兵主力仍是京城周圍幾個郡縣的良家子弟,裝備精良、補給充足,戰力一直不弱,因此也就沒人計較。

  韓孺子也不會,與變兵為奴相比,這實在不算什麼大事。

  無言以對就像是默認,幾名官員反應過來,急忙向皇帝下跪,賭咒發誓,聲稱自己在提出反對時絕無私心。

  韓孺子仍沒有怪罪任何人,宣布廷議結束,明天會有正式旨意。

  散朝之後,韓孺子留下柴悅,對他說:「委屈柴將軍了。」

  柴悅慌忙拱手道:「臣得陛下信任,乃是天大之恩,有何委屈?」

  「昨日朕問你,匈奴是否會再次侵邊,你說自己要考慮一下,可有結果?」

  「臣仔細考慮過了,有七成把握,覺得匈奴人會在明年春天進犯大楚。」

  雖然無法宣之於口,可韓孺子心裡「盼望」著這場戰爭。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20:5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1:31
四百九十一章  收服罪臣

  南直勁奉旨回京,比皇帝提前幾天到達洛陽,在這裡,他與兵部尚書蔣巨英見了一面。

  兩人聊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不歡而散,如果只看神情的話,蔣巨英似乎更加不滿一些。

  南直勁在洛陽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上路,返回京城。

  這是景耀收集到的消息,他的確是名收集情報的好手,攤子越鋪越大,尤其是在京城、洛陽這樣的重地,眼線眾多,所需花費皆由少府承擔。

  景耀很謹慎,極少出現在皇帝身邊,也不與其他大臣接觸,從前他是中司監的時候,朝中的朋友不少,如今全都斷絕聯繫。他很清楚,自己還沒有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多立功勞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韓孺子的確不太信任這名老太監,但是很依賴景耀所獲得的情報,哪怕是隻言片語,對他也有幫助。

  但是京城的情報韓孺子極少關注,皇帝不在,留守的大臣彼此間頻繁往來,反而失去了揣測的價值。

  信息太多還不如沒有信息,楊奉說過的這句話,韓孺子一直記在心中。

  廷議是否應該任命柴悅為南軍大司馬的當天下午,韓孺子召見蔣巨英。

  蔣巨英素服,不戴官帽,進廳之入跪地磕頭,向皇帝請罪。

  他的確有罪,各地駐軍的數額與調動都要報給兵部,若是聲稱自己不知道有大量士兵被變為私奴,實在說不過去。

  皇帝身邊的人不多,只有兩名太監和兩名侍衛,蔣巨英雖然承認有罪,但是也給自己找了一個藉口。

  「罪臣也是沒有辦法,各地駐軍皆由當地的勳貴世家掌握,朝廷委派的官員不過虛有其位,比如東海國駐軍,皆由燕家做主,都尉位同家僕。兵部若是查得太嚴,世家不滿,捅到京城,兵部反而要擔上無事生非的指責,上一任兵部尚書就是這麼被免職的……」

  蔣巨英沒敢說得太詳細,韓孺子卻已聽明白,問道:「蔣大人入主兵部多少年了?」

  「十幾年了。」蔣巨英含糊道,他的這番辯解實際上是將責任推到了前幾位皇帝頭上。

  「如此說來,你是支持朕收回軍奴了?」

  「支持,當然支持,再這樣下去,大楚只有京城和邊疆軍隊才能打仗,應付小麻煩足矣,真有大事,只怕一時間徵集不到可用之兵。」

  「蔣大人能作此想,朕心甚慰。問一句,蔣大人家中挪用了多少兵奴?」

  蔣巨英一直沒起身,這時再次磕頭,「罪臣不敢有所隱瞞,前後挪用過一千餘人,都已放歸本隊,任其選擇為兵還是務農。」

  韓孺子點點頭,這與他了解到的數字相差不多,「蔣大人執掌兵部多年,對朕說說,挪用兵奴之風何時興起、因何難治?」

  蔣巨英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發現這與自己想像得不太一樣,皇帝似乎不是特別惱怒,極為平靜,反而更讓他惴惴不安。

  「據臣所知……臣要先請罪,得到陛下寬恕之後,才敢知無不言。」

  「今日無論你說什麼,朕都赦你無罪。」

  「罪臣謝恩。據臣所知,此風始於和帝,當初卻是好意。」

  「哦,仔細說說。」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啟後的一位皇帝,在史官筆下評價甚高。

  蔣巨英又一次叩首,「烈帝在位時,大楚進行過幾次戰爭,兵員倍增,和帝即位,有意休養生息,可是不能立刻修改先帝之命,於是做了一些調整,派出大量士兵在各地築城修堤,和帝之陵也由士兵修建,如此一來,兵員未減,卻很少再動用民力,兩全其美。」

  「的確是好意,後來為何卻變了樣子?」

  「武帝時,兵員再增,待匈奴分裂,大楚無事,卻不能立刻遣散軍中將士,於是又拾舊例,武帝……比較喜歡宮室苑囿,許多勳貴世家的莊園恰好也在附近,趁士兵清閒的時候借來一用。因為一直沒人管,此風愈演愈烈,終成今日之勢。」

  「原來如此。」韓孺子突然想到,自己與和帝倒有幾分相似,都是承接前弊,希望通過休養生息以恢復民力、國力,本是一片好心,卻可以在後世釀成大患。

  韓孺子此前收流民入軍,以及要將南、北軍交給同一人掌管,只怕在後世都會成為慣例。

  韓孺子先不想這些事,說:「蔣大人在兵部任職已久,也該換個位置了。」

  蔣巨英雖然是來請罪,聽到這句話還是吃了一驚,以為皇帝這就要處置自己,連連跪頭,「臣罪該萬死,唯陛下懲治,臣不求……」

  「蔣大人不要誤解,朕的意思是大將軍府一直缺人,蔣大人或可補缺。」

  蔣巨英一直沒猜透皇帝的意圖,這句話最讓他感到震驚,以至於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將軍雖是虛職,但是位居一品,對於沒機會接任宰相的武官來說,乃是最好的歸宿。

  可大將軍一職通常由武將和勳貴擔任,通常是宗室老人,上一任大將軍崔宏乃是皇后的父親。兵部尚書卻是文職,蔣巨英沒帶過兵、沒打過仗,家世一般,全靠著聯姻才與大世家攀上關係,由他擔任大將軍,比柴悅同時掌管南、北兩軍還要不合規矩。

  「這個……陛下……這樣不妥吧?本朝沒有文官接任大將軍的先例。」蔣巨英小心應對,以為皇帝是在試探自己。

  「這倒是,不如這樣,蔣大人先在軍中歷練一番,立下功勞之後,接任大將軍之職順理成章。」

  蔣巨英嚇了一跳,急忙道:「臣願為陛下衝鋒陷陣,只是……只是臣乃進士出身的文官,自幼從文,若說選賢任能、徵兵收糧,臣還比較熟悉,若是排兵布陣、當機立斷,臣不敢自誇,確實不如普通一將。」

  「不用你上戰場,先去大將軍府任職,掌管兵符,稽查各地駐軍,務要辨別清楚,兵是兵、民是民,不可混淆,寧可縮減規模,絕不許以虛數應對,你能做到嗎?」

  蔣巨英終於明白過來,所謂大將軍只是一個誘餌,皇帝這是讓自己充當與朝臣對抗的急先鋒,事成之後才有獎賞。

  「臣只怕……臣只怕……」

  「怕什麼?」

  「臣只怕笨拙無能,做事不合陛下心意,反而耽誤陛下大事。」

  「嗯……那你就立個軍令狀,若是做不到公允無私,該當如何?」

  蔣巨英又嚇一跳,皇帝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一步一步將自己引到坑裡,直接活埋不說,還要在上面跺幾腳,踩得更夯實一些。

  蔣巨英不停磕頭,「陛下饒恕,臣不能……臣真的沒辦法……」

  「那就有點麻煩了。」韓孺子並不動怒,也不強迫,「朕的本意是由蔣大人查案,輕重自知,你若是不願意,朕也不能勉強,只好將此項任務交給御史台。」

  蔣巨英臉色驟變,案子一旦交給御史台,首先就要從兵部、從他這裡查起,雖說大家同殿稱臣,關係都不錯,可是皇帝若是逼得太緊,沒人會保他。

  「湖縣有一個叫宋闔的人,出言無忌,聲稱自己與蔣大人私交甚好,此人如今就被關在東海國……」

  「罪臣認得宋闔,此人乃是無恥之徒,說話絕不可信,罪臣與他只有數面之緣,並無私交。」蔣巨英後悔莫及,南直勁見面時勸過他,說皇帝要在洛陽大展拳腳,他最好想辦法急流勇退,蔣巨英卻還存著萬一之想,以為能求得皇帝原諒,繼續留在朝中。

  他的確能留在朝中,甚至可能升官,卻要付出預想不到的巨大代價。

  「臣想明白了,無非是捨身向前、拼死一搏,臣眼睜睜看著大楚將士淪為奴婢,也該由臣挽回頹勢,臣願立軍令狀,若是……若是不能整肅軍隊,甘願身受極刑。」

  「期限呢?」

  「三年為期。」

  韓孺子豎起一根手指,「一年為期,明年今日,朕要看到效果。」

  蔣巨英磕頭領旨,越想越後悔,卻不敢提出來,突然想起一件事,說:「陛下,有一件事臣要先說清楚。」

  「你說。」

  「變兵為奴與私蓄家奴是兩碼事,臣只管收回兵奴,不管其他的私奴。」

  「當然,私蓄家奴不入名籍,該由戶部查處,蔣大人只管兵奴就是。」

  蔣巨英稍稍鬆口氣,磕頭謝恩。

  韓孺子揮手,示意一名太監準備筆墨紙硯,「既然是軍令狀,請蔣大人寫下來吧。」

  太監將紙鋪在地上,蔣巨英跪著寫字,手一直在顫抖,寥寥百餘字,寫了好一會。

  終於寫完,太監又拿來印泥,蔣巨英跟簽賣身契一樣,在上面按下手印。

  太監將軍令狀遞送給皇帝,韓孺子看了一遍,比較滿意,「蔣大人明白朕為何要讓你寫下此狀嗎?」

  「臣明白,臣之責甚重,免不了要得罪人,陛下越顯嚴厲,臣在執法時越好說話。」

  「明白就好。」韓孺子微笑點頭。

  君臣二人表面和樂融融,卻心知肚明這紙可不是表面文章,蔣巨英若是最後完不成任務,皇帝必定會會按照軍令狀處罰,蔣巨英逃不了這滅門之禍。

  韓孺子冷下臉,「蔣巨英,是以大將軍之位善終,還是以罪臣之名流傳史冊,皆在此一舉,你好自為之。」

  蔣巨英顫聲應是,全身已然虛脫。

  韓孺子當然要分化大臣,但是他有自己的選擇,而不是等元九鼎這樣的人主動送上門。

  韓孺子現在需要一位新的兵部尚書。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20:5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10 11:38
四百九十二章  太后之難

  皇帝在洛陽一待就是幾個月,新年在即,仍不肯起駕回京,反而熱衷於發布聖旨,一道接著一道,任命了大批新官員,同時不停地召見留守京城的重臣,每次只見一位,除了宰相,三品以上的實權大臣,幾乎都被叫到。

  皇帝的應對之策由此變得清晰。

  挨個召見大臣,是為了分化朝廷,這一招確有效果,同在京城的時候,大臣們十分團結,一旦分處兩城,中間隔著函谷關,免不了彼此猜疑,只要是被皇帝見過的人,都要向同僚「自證清白」。

  但大臣還是慢慢分化了,原兵部尚書蔣巨英調任大將軍府掌印官,專職調查兵奴一案。一有人來說情,他就雙手捧出軍令狀的副本給對方看,「本官的身家性命都在這上面,你說,我該怎麼幫你?」

  皇帝的另一招則讓大臣們更加頭疼。

  新官員都是皇帝親選的人才,品級不高,卻被安插在重要部司,這些人有皇帝撐腰,個個都很狂傲,以未來的尚書、侍郎自居,一上任就挽起袖子要大幹一場,令上司極為不滿,同時也心懷忐忑。

  京城大臣多已上交請辭奏章,皇帝扣留不放,原來只是緩兵之計,只待親信成熟,就要將大臣全換掉!

  沒有幾個人真心想辭官,皇帝只是要求釋放私奴,並沒有沒收田宅,如果丟掉官位,損失可就大了。

  大臣開始「反擊」,做法是在其位而不謀其政,暗示手下的老吏可以怠工,皇帝既然派來了新官員,就讓他們幹活兒好了。

  朝廷逐漸陷入混亂,影響之大,遠在洛陽的皇帝也能感覺到。

  奏章不再按時送達,晚個兩三天已成常態,順序顛倒,不分輕重緩急,偶爾還會有丟失,不是落在驛站,就是遺落在部司,追究起來,全是推委,誰做事誰擔責,皇帝任命的新官員只好請罪。

  皇帝仍不屈服,奏章混亂,他乾脆不做批覆,有了想法之後,直接下達聖旨,驛站不可靠,就派宿衛軍甚至身邊的太監將聖旨送往京城的宰相府,盯著宰相發布下去。

  卓如鶴總算盡忠職守,他沒有完全站在大臣一邊,雖然不停地上書請辭,並且言辭懇切地請求皇帝以天下為重,稍退一步,但是沒像其他大臣那樣懈怠,只要是聖旨,都會照行無誤。

  大雪紛飛的季節,皇帝與大臣鬥得熱火朝天,「戰場」逐漸擴張,最先加入的是一群讀書人。

  讀書人也發生了分裂,一派支持皇帝,一派支持大臣,或是當眾辯論,或是書信往來,各持己見,一些人甚至因此斷交。

  瞿子晰曾算是讀書人的首領之一,如今卻彈壓不住當初的仰慕者,他還在東海國,各地書信絡繹不絕,府門下經常被塞進匿名信,大都是指責與咒罵,聲稱他失去了氣節,令天下讀書人寒心。

  瞿子晰只給幾位好友回信,對其它書信一概不回,親筆寫下四個大字,貼在大門上——公門無私,字跡被潑墨,他就安排工匠刻了一塊木匾。

  瞿子晰身為右巡御史,沒法參與讀書人之間的爭鬥,皇帝這一方的「大將」是康自矯,他沒有被派回京城當官,仍然留在皇帝身邊充當顧問,白天與到訪的讀書人當場爭辯,晚上奮筆疾書,繼續為自己辯護。

  康自矯很聰明,不以強權壓人,擅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方說皇帝逾越規矩,他就問大臣的規矩在哪裡?對方說皇帝勞民傷財,他就問勞誰的民、傷誰的財?對方說天下紛擾,皇帝要負最大責任,他就說皇帝當然負責,所以才要頻繁下達聖旨……

  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戰鬥,誰也說服不了誰,但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無論對錯,皇帝都不會改變主意。

  韓孺子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接下來,他要等大臣出新招。

  離新年還有半個月,這天午時過後不久,東海王求見。

  東海王一直小心地置身事外,拒見外人,連信都很少寫,只在被皇帝問到的時候才給一些不痛不癢的建議。

  韓孺子剛用過午膳,正站在桌子旁邊發呆,桌上的公文擺得亂七八糟。

  東海王進來之後笑道:「豈有此理,連陛下身邊的人也懈怠了,桌上這麼亂也不好好收拾一下。」

  韓孺子轉過身,「何必呢?這就是真實的現狀,無需粉飾。」

  東海王又笑一下,沒有接話,說道:「我今天上午接到一封信,陛下肯定猜不到是誰寫來的。」

  「你既然說朕『猜不到』,那這封信十有八九是從宮裡來的,太后還是皇后?」

  「是太后。」東海王躬身道,皇帝就像是即將入場比武的高手,氣勢外露,隨時都準備做出反擊,東海王只能甘拜下風,「慈寧太后拜託我一件事,要我勸陛下回京,過個年就好,年後隨陛下去哪都行。」

  韓孺子沉吟片刻,「這是大臣的新招。」

  「嗯……倒也未必,思子心切,慈寧太后應該是真心希望陛下回京。」

  「太后是真心,但是真心會被假意所利用。」韓孺子指著桌上的奏章,「你覺得亂嗎?這是兩個月來最準時的一次,數量也最多。你來之前,朕就在想,大臣此番服軟是為了什麼?」

  東海王不願與皇帝直接爭辯,苦笑道:「這麼說,連我也被利用了。」

  韓孺子微笑,「既然來了,就說說吧,你要怎麼勸服朕回京?」

  「我有自知之明,陛下肯定不會同意,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你今日的說辭沒準就是大臣們以後的說辭,即使朕不接受,也可以提前有所防範。」

  東海王撓撓頭,「其實我還真沒有好的說辭,來之前我是這麼想的,太后的面子不能駁回,我來求見陛下,隨便說幾句,就算給太后一個交代。」

  「你的本事不止於此,別謙虛,『隨便』說吧。」

  東海王拱手,面露沉思之色,側行三步,轉身面對皇帝,說:「陛下允許我『隨便』說,我就斗膽一次:陛下覺得做皇帝很難,可曾想過太后也很難?」

  東海王說中了要害,韓孺子沉默片刻,說:「太后難在何處?」

  「陛下覺得大臣難對付,因此遠離京城;太后卻在京城,深處宮中,無時無刻不受大臣影響,所見所聞盡是陛下不好的事情,所謂三人成虎,太后必然以為陛下身處險境,慈母之心擔憂不已,此為一難。」

  韓孺子無言以對,他多次派張有才回京城給母親送信,可信畢竟不是本人,抵消不了大臣的影響,他能想像得到,在母親眼裡,皇帝在外一定已是風雨飄搖。

  東海王繼續道:「何謂『顯貴』?只是地位尊崇沒有用,總得人前顯耀,所以品級低些的實權之官,比位居一品的虛銜之官地位更高。太后母儀天下,天下女子當中數太后地位最高,可是有貴無顯,淪為虛銜,此為二難。」

  「朕將舅氏一家留在了京城。」韓孺子辯解道,慈寧太后曾向皇帝請罪,要將王家人都送回鄉下老家,韓孺子第一次派張有才回京,解決的就是這件事,留下了王家人,還給予許多賞賜。

  東海王笑道:「陛下對舅氏與對太后一樣,富則富矣,算不上『貴』,更不是『顯貴』。」

  韓孺子嘆息一聲,「王家若成『顯貴』,朕只怕群臣效仿,官官任人唯親,大楚衰落更甚。」

  「陛下擔心得很對,外戚常是禍亂之源,史書上的記載不計其數。我只是想,陛下不能令王家『顯貴』,是否能在別的事情上抬舉太后,令太后臉上有光呢?陛下孝心可盡,太后也得心安,不會再以為自己的太后之位是虛銜。」

  韓孺子盯著東海王想了一會,「你還真有幾分本事。」

  東海王笑道:「一點小聰明而已,至於朝堂與天下,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東海王先將路堵死,韓孺子嘿了一聲,他現在不相信東海王還能奪取帝位,但是也不會重用他。

  「等等再說吧。」韓孺子沒有立刻做出決定,就算要推崇慈寧太后,也要等大臣先請皇帝回京,拒絕之後再接受慈寧太后的請求。

  「太后怎麼會給你寫信?」韓孺子有點疑惑,母親對東海王向來不喜,甚至曾勸皇帝斬草除根,如今卻向東海王求助,實在有些古怪。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大概是平恩侯夫人在太后面前把我誇了幾句。」東海王搖搖頭,「平恩侯夫人太愛管閒事。」

  「平恩侯夫人……他兒子還在洛陽吧?」

  「苗援?在洛陽,驍騎營軍吏。」

  韓孺子陷入沉思。

  東海王等了一會,問道:「我該怎麼回覆太后?陛下請放心,陛下所言絕不會從我嘴裡洩露出去。」

  韓孺子抬起頭,「為什麼朕一定要回京城?為什麼太后、皇后不能來洛陽與朕相聚?路途並不遙遠,道路也很平坦。」

  東海王愣了一會,「應該可以,可是這樣一來……洛陽不就變成京城了嗎?」

  韓孺子點頭,「東海王,你出了一個不錯的主意。」

  東海王大吃一驚,這可不是他的主意。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21: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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