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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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726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4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三章  故事

  封皮、封底是厚厚的深藍紙張,非常舊了,邊角翻捲,摸上去軟塌塌的,封皮上原本無字,輾轉流傳的過程中,有人自作聰明,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下「淳于梟」三個大字,「梟」字缺了一點,字跡與裡面的正文完全不同。

  侍衛與御醫整整調查了七天,確實找不出任何毒藥的痕跡,才在皇帝的催促下,將殘書上交。

  在這七天裡,韓孺子悵然若失。

  楊奉居然就這麼走了,比那些不願向朝廷效忠的江湖豪傑還要決絕:杜氏爺孫選擇重返江湖、廚子不要命選擇消失、醜王選擇發配邊疆,楊奉直接奔向死亡。

  韓孺子沒去看遺體,身邊的人都不同意,他自己也覺得沒必要,楊奉給皇帝留下了話,不是通過屍體表露,而是用一本殘書轉達。

  韓孺子今晚沒回寢宮,也沒有召見任何一位嬪妃,坐在凌雲閣裡,秉燭夜看。

  原書的確很厚,至少有三百頁,如今只剩下三頁,去掉開頭、結尾兩段不連貫的字詞,其它內容記載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在正史、野史裡都沒有,作者也不給出處,以知情者的口吻寫下來。

  主角是大楚太祖韓符,按聖軍師所說,這本書的一多半內容都與楚、齊、趙三方爭霸有關,這個小故事也是如此。

  故事直接稱太祖為「韓符」。

  大意是韓符滅掉了陳齊、莊趙之後,坐擁天下,心中卻不得安定,莊氏已經全滅,陳氏卻有遺孤逃亡,以陳家在齊魯一帶的號召力,隨時都可能捲土重來。

  韓符派出大批親信分赴各地,監督官府四處搜尋陳氏後人的下落,與此同時,又將齊民大量外遷,充實北疆與南方郡縣。

  一名親信找到了線索。

  原來陳氏後人一直受到豪俠的保護,東躲西藏,最近的時候離京城只有不到一百里。

  韓符大怒,他本人從前是一名三四流的豪俠,遭到官府追捕時,也曾得到過諸多豪俠的幫助,但他現在是皇帝了,天下唯一的皇帝,受不得豪俠的違法行徑,於是傳旨,限期一個月之內,必須交出陳氏後人,否則的話,所有曾經接待過陳氏後人的豪俠,都將被處以死刑,甚至株連三族。

  到期之日,各地的七名豪俠不約而同前往本地衙門前自首,但他們不肯透露陳氏後人的下落,而是選擇了自殺,這七人一死,線索再次中斷。

  事隔三天,一位陳氏後人突然出現在京城街頭,在大聲宣告自己的身份之後,當眾自殺,以謝諸豪俠的庇護之恩。

  天下民意洶洶,韓符也怕了,假惺惺地大赦,將與此有關的其他人釋放,從此之後,公開追捕轉為暗中調查,可是直到韓符病逝,也沒有找到其他陳氏後人。

  這個故事究竟想說什麼?韓孺子看完之後感到困惑。

  反覆看了三遍之後,他決定尋求他人的意見。

  「孟娥,你過來看看。」

  自從住在皇宮裡之後,韓孺子白天忙於處理朝政,晚上極少單獨就寢,孟娥名義上仍是皇帝的貼身侍女,兩人見面的機會卻不多,但是沒有因此產生疏離與陌生感,韓孺子隨口叫她的名字,她嗯了一聲,走過來,與往常一樣不冷不淡。

  共有三頁紙,孟娥看得很快,放下紙,看著皇帝。

  「你覺得這個故事想說什麼?」

  「我覺得這個故事是假的,在義士島的記載裡,陳氏後人是被一批忠臣保護,直接逃至海上,與豪俠沒有關係。」

  「這是一本教人如何造反的書,所有的故事應該都是例子,用來說明一個道理,無所謂真假,我在疑惑,這個故事的道理是什麼?」

  孟娥又拿起紙,看最後半段,都是在讚美豪俠,沒說「道理」。

  她想了一會,「首先,寫故事的人不喜歡大楚太祖。」

  韓孺子嗯了一聲,這是很明顯的事實,他看一眼桌上的太祖寶劍,自從寶劍物歸原主之後,他就一直帶在身邊。

  孟娥又想了一會,「大概是說豪俠也能讓皇帝難堪、讓皇帝低頭吧,故事裡的太祖最後不是放過了其他人嗎?」

  「楊奉為什麼偏偏留下這個故事?或者說殺死楊奉的人為什麼這樣做?」

  「陛下仍然懷疑楊奉是被暗害的?」

  「欒半雄說過,書能殺人,楊奉果然死了,書卻只剩下三頁,我不能不懷疑。」

  「那這就是挑釁了,刺客想告訴皇帝,他會像陳氏後人一樣逃得無影無蹤,陛下永遠也抓不到他,最好的選擇是與太祖一樣,就此放棄。」

  韓孺子點點頭,覺得有點道理,但不是他想要的道理。

  孟娥的想法多起來,「或許這個故事還想說,能否找到陳氏後人並不重要,太祖將大楚經營得好,天下太平,陳氏後人也無力回天。」

  韓孺子笑了笑,「如果這是楊奉故佈疑陣呢?」

  孟娥沒聽明白。

  韓孺子解釋道:「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刺客,楊奉自感病重,為了給我留下一個深刻印象,所以親手製造了暗害的假象。」

  「楊奉是個騙子?」

  「沒有那麼簡單,楊奉肯定是想對我說什麼,內容都在這個故事裡。」

  「他不能讓晁鯨直接轉述給陛下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是要我牢牢記住這個故事。」

  孟娥更糊塗了,「楊公真沒有必要這樣做。」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如果這就是楊奉的目的,這名太監的確成功了,韓孺子已經沒辦法將故事從心裡去除。

  「你去休息吧,我待會也要睡了。」

  孟娥退下,沒有去休息,仍站在角落裡,默默地看著皇帝。

  韓孺子當她已經走了,盯著殘書看了許久,突然站起身,拿起太祖寶劍,拔劍出鞘。

  劍還是寒光四射,流落強盜手中的時候,似乎沒有被使用過。

  「這是一柄好劍,但是沒什麼用處。」韓孺子忘了孟娥已經「不在」,又對她說話。

  孟娥卻記得,一聲不吭。

  「戰場上拼的是弓弩長槍,偶有近戰,砍刀也比劍更好用。江湖人喜愛用劍,太祖或許一直還當自己是豪俠。」

  韓孺子對著燭光仔細看劍,順手將劍鞘放在桌子上。

  劍是好劍,正因為太好,反而捨不得使用,韓孺子輕嘆一聲,打算收劍回鞘,一低頭,看到劍鞘出口處多了一塊小紙片。

  韓孺子一驚。

  紙片比指蓋還小,一面被塗黑,翻過來另一面還有字,一個「手」字。

  太祖寶劍同樣接受過檢查,但是從晁鯨開始,所有人對這柄劍都十分尊敬,每次拔劍出鞘,無不小心翼翼,一直沒有帶出裡面的碎紙片。

  韓孺子放下劍,拿起劍鞘倒放,輕輕磕了兩下,鞘內又掉出來幾塊紙片。

  一共四塊,背面都被塗黑,正面寫著一個字,分別是「手」、「請」、「梟」、「收」。

  韓孺子簡單地排列一下,變成「請收手梟」四字。

  「嘿,淳于梟讓朕收手,不要再追查他的下落。」韓孺子冷笑道,接下來更迷惑了。

  據晁鯨所說,他一個月前到達軍寨的當天,就從楊奉手裡拿到了太祖寶劍,自此之後,劍不離身,楊奉也從來沒有再要回去。

  如此推測,紙片就不是楊奉死亡當晚放進去的,他那時起床都很困難,不可能做別的事情。

  「你又在給我出難題,這回連題目都不肯告訴我了。」韓孺子喃喃自語,想當初,楊奉經常給皇帝出題,每一道都需要思考數日甚至一個月。

  韓孺子上床躺下。

  孟娥走到桌前,將寶劍收回鞘中,看了一眼四塊紙片,重新排列一下,變成「梟請收手」,隨後打亂,伸手捏熄蠟燭,摸黑走出房間。

  凌雲閣足夠大,她睡在隔壁的房間裡。

  韓孺子沒法忘掉楊奉,查出真相,突然變得比天下大事更加重要。

  次日下午,韓孺子召來金純忠,「你親自跑一趟,查明楊奉之死有沒有可疑之處。」

  金純忠領命,這是一個耗時的艱巨任務,他得重走楊奉的回京之路,詢問每一位在最後一個月裡與楊奉接觸過的人。

  韓孺子仍覺得不夠,又叫來太監景耀。

  「景公可曾調查過楊奉的來歷?」

  景耀曾經查過孟徹、孟娥的來歷,得到的消息都很準。

  「調查過,但是很快就被慈順太后叫停。」

  「可有線索?」

  「有一些,都不連貫,說明不了什麼。」

  「繼續調查。」

  景耀吃驚地看向皇帝。

  「楊奉沒有問題,朕只是想知道……他的家人在哪,楊奉說過他有一個兒子。」

  「是,陛下。事隔遙遠,這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朕不著急,但你要認真調查。」

  「是,陛下。」景耀退下,很高興接到這項任務,他也對楊奉感興趣,一直就想查個清楚,現在終於有了機會。

  韓孺子仍覺得不夠,楊奉給皇帝出了一道題,韓孺子就要以皇帝的身份加以思考、解決。

  楊奉死了,曾經讀過那本書的聖軍師、欒半雄也都被處決,可是還有一個人活著,他雖然沒讀過此書,但是多少能明白其中的意義。

  望氣者林坤山曾經戴罪立功,前往雲夢澤幫助楊奉剿匪,或許他能解讀那個故事,從而破解楊奉留下的題目。(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56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5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湖人楊奉

  對於大楚來說,楊奉之死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不要說是正史,就連事無鉅細都要記載下來的本朝實錄,對此也只字未提。

  在史官的筆下,楊奉只有留守皇宮的一小段經歷值得記載,他的名字出現在時任宰相申明志等一眾大臣後面,稱他們在皇帝被圍晉城期間曾經另立皇儲,幾句帶過,不置評價。

  即便是那些認得楊奉的人,對他的死也只是發幾句感慨,不是特別在意,畢竟楊奉不年輕了,四處奔波,身體垮掉是早晚的事情。

  有些人甚至對他的死感到高興。

  只有皇帝一人真心哀悼這位亦師亦友卻沒有師友名分的太監。

  韓孺子永遠都記得第一次見到楊奉時的場景,周圍的寒意與太監的裝扮、神情融為一體,成為楊奉的一部分,在他死後,這種寒意愈發強烈,雖值盛夏,韓孺子仍感到後背時不時發冷。

  皇帝難得地請了三天假,不上朝、不批奏章、不見任何外臣,名義上是要等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事實上他卻獨自前往太祖衣冠室,送還寶劍,待了整整一天,連午膳都給取消,除了孩子出生,不允許用別的消息打擾他。

  看著一幅幅壁畫和破舊的衣物,韓孺子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或許那個故事想說,皇帝並不能真正擁有天下,在大楚的正史裡,太祖英明神武、千古少有,但是在民間,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看法。

  趙若素曾經說過,有真正的皇帝和眾人眼裡的皇帝,形象迥異。

  韓孺子想得頭疼,仍然沒有定論。

  他只確定一點,楊奉死後,自己更加接近「孤家寡人」,在所有人當中,只有楊奉能以平等的身份與他開誠布公地討論「皇帝」。

  韓孺子還有許多事情沒問,宰相的任免、朝廷的調整、未來的規劃、後宮的安排等等,他一直盼望著能得到楊奉的指點,或者像嚴厲的教書先生那樣,給幾句評價。

  「朕乃孤家寡人,朕乃孤家寡人……」韓孺子反覆念叨這句話,慢慢地,楊奉所帶來的寒意一點點消失,他堅強起來,還感到一絲驕傲,自己是皇帝,而且在努力做一個皇帝。

  傍晚,韓孺子離開衣冠室,惠妃佟青娥那邊傳來難產的消息。

  佟青娥從下午就開始感到陣痛,十幾名產婆、女御醫忙裡忙外,數十名宮女守在外面,哪怕只是遞一下抹布,也算是與有榮焉,沾了一點喜氣。

  可是嬰兒遲遲不肯出生,眾人開始感到恐慌,個個謹小慎微,連呼吸都要小心控制,生怕受到牽怒。

  一個時辰之後,慈寧太后親自「督戰」,也沒讓情況好轉,佟青娥全身汗津津的,累得喊不出聲來,還要擠出微笑,安慰急迫的婆婆:「太后勿憂,我還能……受得了。」

  男人不能靠近產房,太監也不能,張有才等人在寢宮外面,急得團團轉,又不敢用這種事打擾皇帝,只能默默祈禱,也不知是誰,連佛像、神像都請來了,在大門外擺了一排,焚香祈禱。

  慈寧太后出門看見,沒有發怒,反而下令將神佛請進寢宮,又傳來幾名尼姑、女道士,正經地做了兩場法事。

  韓孺子只聽說佟青娥生產不順,他不能去看望,只好等在泰安宮裡,獨自用膳,皇后以及所有嬪妃都去給惠妃「助陣」,自從韓孺子擺脫傀儡地位之後,這是僅有的一次,他不是宮裡最受關注的人。

  夜色漸深,韓孺子感到無聊,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楊奉就是一個無從猜測的謎,花再多心事也沒用。

  佟青娥那邊還是沒有消息,韓孺子沒法入睡,乾脆前往凌雲閣,召來蔡興海,「林坤山帶來了嗎?」

  「帶來了,在宮門候命,陛下……真要見他嗎?」

  「為何不能見?」

  蔡興海不知道該怎麼說,想了想,「他畢竟與造反者是一夥,雖然戴罪立功,也不能掉以輕心。」

  韓孺子笑道:「遠離危險人物,並不能讓朕就此安枕無憂,蔡都尉忘了咱們一塊持刀夜行皇宮的經歷了?」

  蔡興海也笑了,「今非昔比……陛下現在就要見他嗎?」

  「如果宮裡還沒有消息,就將他帶到這裡。」

  皇宮比較大,宮門離凌雲閣有段距離,蔡興海先去帶人,與後宮保持聯繫,聽說惠妃仍未生產,將林坤山送進凌雲閣。

  今非昔比的不只是皇帝與蔡興海,還有林坤山,他不再是出入侯門的望氣者,只是一名受到招安的江湖術士,過著半軟禁的生活,還能再見到皇帝,對他來說是一件天大喜事,什麼尊嚴也顧不上了,在宮門等了整整一天,期間接受了五次檢查,反覆脫衣、穿衣,他都沒有半點反對。

  「草民林坤山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林坤山砰砰磕頭,連皇帝身邊的太監都覺得過分了。

  韓孺子望著十步以外的林坤山,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三頁紙所記載的故事,說到底,皇帝的權力來源於他人的「看法」,林坤山換了一個「看法」,就由無所不能的望氣者,變成了搖尾乞憐的小人物。

  那些寧願前往官府自殺也要保護陳氏後人的豪傑,將自己擺在了與皇帝平等的地位上。

  那只是一個不知真假的故事,韓孺子提醒自己,開口道:「林坤山,你在雲夢澤一直陪在楊公身邊吧?」

  林坤山匍匐在地,回道:「雲夢澤群匪剿滅之前,草民經常陪在楊公身邊,賊破之後,草民與其他人奉命留在城裡,楊公前往軍寨,身邊通常只有杜穿雲、欒凱兩人,欒凱後來也回縣城,據草民所知,杜穿雲陪伴楊公時間最長。」

  林坤山回答得很小心,不管皇帝接下來問什麼,他都可以說知情或者不知情。

  韓孺子卻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他本來是想詢問林坤山對那個故事的看法,見到其人之後,卻放棄了這個想法。

  「給朕說說盟主大會吧,最後誰成為盟主了?」

  「河南柳高成。」

  「這是個什麼人物?」韓孺子問,楚軍與官府只管剿匪,不問江湖事務,楊奉向來能簡則簡,說得也不詳細,韓孺子第一次聽到「柳高成」這個名字。

  「河東大豪,人皆稱之為『大俠』。」

  「與洛陽醜王相比如何?」

  「醜王名滿天下,柳高成只在河東一地名氣大些,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如此,他怎麼會成為盟主?盟主大會又不是在河東舉辦的。」

  「江湖中本有四股強大的勢,分別是京城、洛陽、齊魯與雲夢澤,後兩地最近勢微,洛陽醜王不參加大會,只剩京城群豪勢力最大,像梁信猴、瘋僧光頂等人,呼聲都很高,但是也遭到不少人反對,以為……」

  「以為他們是朝廷爪牙?」

  「都是江湖人胡亂說的。」

  「嗯,接著說。」

  「河東因此突顯出來,不喜歡京城豪傑的人,都改而支持河東群豪,河東江湖人共推柳高成,就這樣,他最後成為江湖盟主。」

  「楊公做什麼了?」

  「他……什麼都沒做,不過他放出話來,說……自己既然參加大會,就是江湖人,遵守江湖規矩,盟主選出來之後,第一個服從命令,即使違背朝廷旨意也在所不惜。」

  韓孺子沉默。

  林坤山誤解了這種沉默,急忙補充道:「楊公隨機應變,這麼說話只是為了取信於江湖人,並非本意。」

  韓孺子覺得那就是楊奉的本意,「楊公什麼時候生病的?」

  「幾個月了吧,楊公或許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會發出那樣的誓言,他一死,就不用在江湖和朝廷之間左右為難了。」

  「關於楊公,你還知道些什麼?在你看來比較特別的一些事情。」

  林坤山忍不住抬頭瞥了一眼皇帝,馬上又低下頭,嗯了幾聲,「倒沒什麼,就有一件事,楊公一直在追查淳于梟的下落,終於找到一點線索之後,他卻停止追查,一連幾個月毫無作為,說是生病吧,他卻不肯回縣城,也不肯請郎中,說是設圈套吧,沒聽說他抓到特別人物,所有的刺客都是抓到就殺,從來不審問。」

  韓孺子點點頭,在他得到的信中,楊奉一直聲稱自己在努力追查,而且離目標越來越近。

  韓孺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殘書,揮下手,太監們上前,示意林坤山退下。

  林坤山膝行後退,時不時還要磕個頭。

  韓孺子坐了一會,收起殘書,下樓準備回寢宮,正好看到侍衛頭目王赫,招手叫來,說:「欒凱你還記得吧?」

  「記得,那名刺客,現在被關在監獄裡。」王赫回道。

  「他不是在雲夢澤戴罪立功了嗎?據說攻破欒半雄大寨時,他的功勞最大。」

  「刑部以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樣的人太危險,所以關在牢裡,以免生事。」

  欒凱不是大人物,對他的處置不用通報給皇帝。

  「你抽空去見見這個人。」

  「是,陛下。」

  杜穿雲和欒凱陪伴楊奉最久,杜穿雲不知下落,或許欒凱知道些什麼,但那畢竟是一名刺客,需要提前做些預防。

  韓孺子回到寢宮裡,坐立不安,突然發現,自己在意的事情已經從楊奉轉到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那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後半夜,張有才匆匆跑進來,被門檻絆了一下,一個踉蹌,就勢跪倒,「生了!陛下,生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59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6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五章  皇子

  大楚當今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得頗不順利,不僅將自己的母親折磨得死去活來,也令整座皇宮裡的人心慌意亂,當嬰兒終於降生,疲憊不堪的佟青娥暈了過去,慈寧太后、皇后等人喜極而泣,御醫、產婆如釋重負,太監、宮女跪地慶賀,道姑、尼姑加緊唸經,感謝神佛的保護……

  只有淑妃鄧芸說出一句令人略微掃興的話,「嚇死我了,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張有才跪在皇帝面前,激動萬分,「生了,陛下,生了,是位、是位皇子。」

  韓孺子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兒子,臉上卻不動聲色,嗯了一聲,說:「去問問,朕什麼時候能去探望惠妃母子?」

  「現在就能去。」

  時值後半夜,寢宮門前卻擠滿了人,違背了一連串的規矩,中司監劉介在人群中穿梭,小聲訓斥,命令人群散開,可大家都是走出幾步之後又折回,他也沒辦法,只能默認。

  皇帝駕臨,人群立刻分開,讓到兩邊跪下,韓孺子走到門口,劉介迎上來,小聲說了兩句,皇帝點頭,劉介轉過身,以一種不太情願的嚴肅語氣大聲說:「陛下說了,諸位值守有功,每人賞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不多,可這是皇帝賞賜的,意義非凡,眾太監、宮女齊呼萬歲,都覺得沒白等這一天半夜。

  其實這是劉介的主意,營造喜慶氣氛,接下來他以記錄姓名為由,帶著大多數人離開,只有個別人還守在外面,都是佟青娥在宮中的好友。

  寢宮裡的人聽到了外面的呼聲,慈寧太后親手抱著嬰兒,帶領眾嬪妃迎出來。

  慈寧太后可以說是最高興的人之一,但是也跟兒子一樣,顯露得不太明顯,只是面帶微笑,懷裡抱著嬰兒,腳步輕柔,生怕有一點顛簸,幾名太監與宮女環繞左右,以備不測。

  禮節還是得遵守,眾人拜見皇帝,韓孺子加快腳步,走到母親面前,低頭看向剛剛降生的嬰兒。

  那是一個皺巴巴的小傢伙,閉眼熟睡,對自己帶來的種種麻煩全然不知。

  「跟陛下小時候一模一樣。」慈寧太后聲音微顫,難以壓抑心中的激動。

  韓孺子笑了笑,心情漸漸平復,不知該說些什麼。

  「要抱抱嗎?」慈寧太后問。

  韓孺子抬起雙臂,怎麼擺姿勢都覺得不對勁兒,最後道:「算了,讓他好好睡吧,惠妃怎麼樣?」

  「沒事,昏過去一會,已經醒了,御醫說過幾天就能復原。」

  韓孺子看了一眼皇后,崔小君站在太后身後,臉上猶帶淚痕,神情最為激動。

  慈寧太后轉過身,「這也是皇后的兒子,你要盡心將他撫養長大。」

  慈寧太后早就許下過諾言,崔小君還是感到一驚,看向皇帝,得到首肯之後,小心地接過嬰兒,「應該問一下惠妃。」

  「她沒什麼不願意的,能受到皇后的庇護,是他們母子二人的福分,就看你願不願意。」

  「願意,當然願意。」崔小君馬上道,眼淚差點又流出來。

  嬰兒啊啊了幾聲,似乎要哭,一邊的產婆走來,笑道:「該讓小皇子吃奶了。」

  佟青娥剛剛生產,還沒有奶水,乳母早就找好了,一共三人,一人主喂,另外兩人備用。

  皇子被抱走,韓孺子進屋探望惠妃,安慰幾句,慈寧太后連使眼色,韓孺子明白母親的用意,當眾宣佈,冊封惠妃為貴妃。

  貴妃的地位僅次於皇后,通常只有一人,偶爾也有兩人,金垂朵的貴妃之位有封無冊,名籍不在宗正府,未得正式承認。

  佟青娥實在起不來床,只能由貼身侍女代為下跪謝恩。

  論功行賞,佟青娥配得上這樣的殊榮,這位皇子對大楚至關重要,意味著一度風雨飄搖的帝位,終於恢復穩定,不僅當今皇帝的位置再不可撼動,整個朝廷也因此解除了一項大憂。

  次日一早,百官齊往同玄殿朝賀,韓孺子能從大臣們的臉上看到同樣的如釋重負。

  第一位皇子並非命中注定的太子,但是他的降生仍然極大地穩定了人心,比皇帝勤懇執政還要有效。

  韓孺子無奈,甚至有點嫉妒自己的兒子,更多的是高興,彷彿突然間還清了積欠多年的債務,終得一身輕鬆。

  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仍然不少,但是大楚總算又回到正軌。

  除了楊奉之死,這一年對韓孺子來說諸事順遂,幾個月後,第二位嬪妃生下一位公主,最讓他高興的是,皇后終於懷孕了。

  韓孺子本已打算推動巡狩之事,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推遲了計劃,無論如何他要陪伴皇后生下孩子。

  因此,整整一年,皇帝也很穩重,安心待在宮裡,偶爾去一趟倦侯府,慈寧太后對此非常滿意,皇后懷孕之後,她將皇子帶到自己的寢宮,親自看護。

  皇后懷孕的消息對崔家影響甚大,崔宏的傷勢一直沒有完全康復,這時再度上書,請求交出大將軍和南軍大司馬之職,只保留太傅的虛銜。

  韓孺子這回接受了,與宰相致仕一樣,也要經過三番五次的謙讓,初冬季節,崔宏致仕,將南軍歸還皇帝。

  崔宏的地位堪比宰相,又是皇后的父親,韓孺子給予的賞賜數倍於申明志,同時封崔騰為侯,並正式立崔家嫡孫崔格為世子,以後襲承崔宏的侯位。

  一門兩侯,崔家的權力減弱,威勢卻更盛。

  韓孺子對宰相的監督也減少了,卓如鶴縱有私心,也在可接受的範圍內,身為宰相,他的能力沒有問題,值得皇帝託付朝廷。

  在這一年裡,北方的匈奴也很平靜,入冬以後,他們開始向西遷移,據說是要收復失地,對大楚的威脅減弱許多,柴悅等將軍因此能夠返京,接受朝廷的再度封賞。

  東海之戰進行得也極為順利,在雲夢澤,黃普公只是小試身手,海上才是他大展拳腳的地盤,二三十條船、四五千將士,被他用得如神兵天將,逢戰必勝,眾海盜根本不敢靠岸,不是遠遁它方,就是選擇投降。

  照此推算,不等東海國將全部戰船造完,東海戰事就能結束。

  韓孺子遲遲沒有任命南軍大軍馬,打算將這個位置留給立功之後的黃普公。

  一切都那麼順利,韓孺子反而感覺不適應,常常在夢中驚醒,從頭到尾地思考,確定真的沒有危險之後,才能安然入睡。

  只有一件事還會偶爾打亂他的心情。

  金純忠花了將近兩個月時間調查楊奉之死,找到不少線索。

  楊奉返京途中,一直受到跟蹤,其中幾撥人與雲夢澤群盜關係密切。金純忠抓到幾個人,卻沒法確認這些人與楊奉之死有無關係。

  至於《淳于梟》這本書的其餘部分,再也沒人見過,金純忠去得晚了,驛站已經住過別的客人,現場毫無價值。

  景耀負責追查楊奉的家人,進展更慢,他找到了楊奉年輕時的鄰居,對楊家早年間的生活瞭若指掌,可是從離家到在東海國入王府為宦的十幾年時間,楊奉的經歷整個消失了,沒人瞭解他,甚至沒人見過他。

  景耀不死心,仍在執著地調查下去,向皇帝請示,他要親自出馬,前往各地追尋楊奉的蛛絲馬跡。

  侍衛頭目王赫在觀察了整整三個月之後,終於將欒凱送到皇帝面前。

  韓孺子幾乎將他給忘了,當初的熱情早已消失,出於好奇,才在凌雲閣召見這位武功高強的「刺客」。

  欒凱天生是飛簷走壁的好手,一旦跪在地上,立刻顯得笨拙而僵硬,猶猶豫豫的,總像是要跳起來。

  他不像別人那麼馴服,磕頭之後,大膽地打量皇帝,受到太監的訓斥之後才垂下目光。

  對楊奉,欒凱只有一句話說:「他早說過陛下會用我,讓我耐心等待,還真讓我等到了,陛下,我能當什麼官兒啊?」

  「你當不了官兒,先跟著王都尉當侍衛吧。」韓孺子莫名地對欒凱存有好感,與他聊了一會,好感更多。

  可欒凱這裡沒有楊奉的線索,在他的印象裡,楊奉是個愛看書的怪人,而且膽子奇大,明明知道許多江湖人要行刺自己,卻從不躲避,反而經常親臨險境,更兼心狠手辣,出手從不留情,頗合欒凱的脾氣。

  欒凱走後,王赫提醒皇帝,這種人招安容易,反叛也容易,不能成為近侍,只可外派使用。

  韓孺子讓王赫安排,心裡卻覺得,楊奉相信的人,大概不會錯。

  楊奉到底在出什麼題目?韓孺子還是不能拋掉這個念頭,但是想得越來越少,那本只剩三頁正文的殘書,被他收藏起來當作紀念。

  將近年底,外出數月的景耀突然返京,事前沒有寫信,立刻求見皇帝,可他並非受寵之臣,等了好幾天才得到通報。

  韓孺子馬上召見景耀,好奇心又被激發起來。

  景耀的年紀比楊奉大得多,奔波多日卻不顯疲憊,向皇帝行禮之後,開始講述自己這段時期都去過哪裡、見過哪些人,都是些瑣碎小事。

  韓孺子聽了一會,不得要領,屏退身邊的太監,說:「景公有話直說吧。」

  景耀等的就是這一刻,再度跪下,膝行幾步,「老奴尚未找到楊公的家人,老奴查來查去,所有線索都指向同一人,老奴卻不能查下去。」

  「何人令景公如此忌憚?」

  景耀磕頭,吐出兩個字,「上官。」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02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6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六章  半封信

  楊奉一直得到上官太后的信任,即使在他追隨皇帝出宮期間,這份信任也沒有減弱,這本是極其罕見的事情,卻幾乎被所有人所忽略。

  一個是身世清白的太后,一個是神秘莫測的太監,的確很難聯繫在一起。

  韓孺子也沒想到,他清楚記得,自己剛剛進宮的時候,楊奉明顯處於孤立無援的處境,思帝駕崩對楊奉打擊甚打,於是孤注一擲試著培養新皇帝。

  楊奉受上官太后信任,卻沒到寵信的地步,至少在表面上遠遠比不了其他太監。可是當時最受寵的幾名太監不是被殺就是被囚禁,下場都不好。

  韓孺子沒有忘記,景耀當初是楊奉在宮裡最大的敵人之一,兩人分別迎入不同的皇子,明爭暗鬥不斷。

  景耀自己也知道,為了向皇帝說出「上官」兩字,他多做了幾個月的調查,奔波多地,動用一切力量,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終於,老天不負苦心人,讓他找到了至關重要的證人、證物。

  義士島公開揚言反楚復齊,楊奉卻將孟氏兄妹介紹給上官太后,他認識島上的人就很奇怪,將這樣的人送進王府與皇宮,更是令人驚異。

  景耀決定從此深挖,上官太后與孟娥尚在宮中,無法詢問,孟徹下落不明,一直沒找到,景耀於是親赴東海國,從外圍尋找知情者。

  這是大海撈針的找法,景耀接觸了大量的王府舊人以及投降的海盜,都是些很普通的百姓,或者曾在王府裡做過事,或者走投無路時當過海盜,如今又回鄉當良民。

  認識楊奉的人不少,瞭解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至於大量江湖傳言,景耀不用調查就知道是假的。

  景耀儘量說得簡略,在見過諸多人之後,他找到了一位有用的證人。

  此人是名書商,在東海國有一家店,因為書的質量好,種類豐富,在當地小有名氣,他說,這一切都拜楊奉所賜。

  從前他是一名普通的書商,東摘西抄,印一些粗製濫造的書籍,賣給不識貨的客人。

  某天,一名客人上門,拿出一本前朝野史,嚴肅地聲稱書印錯了,書商當然不承認,以為既然是野史,當然會有一些無據可查的內容,客人也不發怒,翻開書,一頁一頁地翻動,指出前後矛盾之處,不用對前朝往事瞭解太多,只憑書中記載,就能判斷對錯。

  書商越聽越驚,只是一本閒書,提供些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這名客人居然真的一字一字地讀完,看出諸多錯訛。

  尤其是客人談吐不凡,不像是普通人,書商害怕了,改口道歉,拿出店中藏書,請客人隨意挑選,都不收錢。

  客人挑了一會,指出所有的書都沒價值,雖然沒再多說什麼,但是目光冷酷,充滿鄙夷,書商一輩子都忘不了。

  事後書商打聽到此人名叫楊奉,是王府裡的一名太監。

  書商從此勵精圖治,四處收購好書、真書,每得一本,必然先送到楊奉那裡,請他評判,隨書贈送一些小禮物,都不貴重,略表心意而已。

  楊奉一開始將書原樣送還,可書商堅持不懈,楊奉開始做些評判,寫在紙上,夾在書中,指點書商去何處、向何人購買何種版本的書籍。

  書商漸漸開悟,收購的書籍越來越佳,有了一點小小的名聲,店舖經營至今,快要讓兒子繼承了。

  楊奉進京之後,聯繫中斷,兩人再沒有見過面。

  書商對楊奉不吝溢美之辭,為了說明自己真的認識楊奉,他捧出一個箱子,裡面裝滿了紙條,全是楊奉親筆所寫。

  景耀大致看了一下,紙條裡沒有線索,本打算放棄對書商的詢問,可是多日來毫無所獲,讓他極其謹慎,捨不得太早改變方向。

  他有自己的手段,通過當地官府裡的公差,給書商一點小小的壓力,然後買了幾十套書,再給書商一點甜頭兒,恩威並施,書商透露了更多記憶。

  「我不知道老爺想問什麼,不過我這裡有一點東西,老爺或許會感興趣。」

  書商拿出另一張紙條,沒放在箱子裡,上面的內容也與書籍無關。

  那是半封信,沒有寫完,不知什麼原因,楊奉將它作廢,無意中塞進了書裡,一道送給了書商,他自己大概從不知道此事。

  景耀帶回了半封信,韓孺子一看就認出這的確是楊奉的筆跡。

  信是寫給妻子的,卻像對待孩子一樣,叮囑她每餐不要吃太多,不要與鄰居爭吵,更不准動拳。

  韓孺子難以想像楊奉怎麼會有這樣一位妻子,若非瞭解楊奉為人,他會以為這是開玩笑。

  信裡沒提到孩子,但是有一句「前途莫測,若有萬一,可向顯妃求助」,信寫到這裡就沒了。

  景耀沒有多做解釋,「顯妃」就是當時的東海王王妃、現在的慈順太后。

  楊奉既然讓妻子向顯妃求助,表明上官太后很可能瞭解楊奉的家事。

  「還有什麼?」韓孺子問,這的確是一條線索,卻很難推進,景耀沒有權力向上官太后詢問,皇帝有權力,卻寧願不使用。

  景耀沉默片刻,「老奴不敢說。」

  「無論你說什麼,朕都赦你無罪,可以說了吧?」

  景耀磕頭,「老奴接下來所言,句句屬實,但是都沒有證據,唯陛下裁奪。」

  「嗯。」

  景耀再度磕頭,而且是連磕數頭,「先帝是被……是被毒死的。」

  「哪位先帝?」

  一般來說,先帝是指韓孺子的父親桓帝,但是事情嚴重,他得問個明白。

  「桓帝。」

  輪到韓孺子沉默了,他早就聽說過傳言,都稱桓帝是被上官太后所害,但是誰也拿不出實據,「既然沒有證據,多說無益。」

  對韓孺子來說,查清真相併無好處,反而令皇室尷尬。

  景耀連連磕頭,他隱忍至今,一旦開始,就不能退卻,「可毒藥很可能還在宮中,陛下不得不防。」

  「這與楊奉有什麼關係?」韓孺子之前的命令只是讓景耀查找楊奉的家人。

  「上官太后出身名門大戶,進入王府之後與外界幾無聯繫,從哪弄來的毒藥?她為何那麼信任楊奉?楊奉又為何讓妻子在必要時向上官太后求助?一切皆有聯繫,陛下。上官太后生性多疑善妒,看著陛下一日好於一日、子孫眾多,她能忍多久?陛下縱然時時防備,還有慈寧太后、皇后以及皇子與公主呢,他們都住在宮裡……」

  「別說了。」韓孺子嚴厲地打斷,這不是他想聽到的事情。

  景耀磕頭不止。

  「退下,這些話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起。」

  「是,陛下。」景耀跪地後退,在門口起身,說:「刀劍並無傷人之意,只怕落入奸徒手中。」

  刀劍是楊奉,奸徒是上官太后,景耀只能說到這,退出房間,輕輕關門,轉身下樓。

  樓下有幾名勳貴侍從坐著聊天,看到景耀出現,沒人打招呼,這名老太監早已失勢,用不著討好。

  景耀一落千丈,獲得赦免之後,也無法恢復從前的地位,他將自己的悲慘境遇全都歸罪於上官太后。

  東海王也在,比別人多看了景耀一眼,露出一絲詢問之意。

  一開始是平恩侯夫人聯絡景耀,景耀虛與委蛇,對這個女人不是很當真,直到東海王親自出面,景耀才確信自己找到了盟友。

  前往東海國、將尋找楊奉家人一事與控告上官太后聯繫起來,這都是東海王的主意。

  景耀微微點下頭,匆匆離去。

  他不需要聽到皇帝說什麼,只需將一個念頭送給皇帝就夠了。

  當了多年的太監,景耀明白一個道理,天下沒有人比皇帝更多疑。

  他早想揭發上官太后,但是一直覺得時機不對,所以他要盡心盡力地執行任務,只為讓皇帝對自己多一點信任。

  樓上,韓孺子獨坐良久,他看穿了景耀的小小「詭計」,卻不能否認景耀所言皆是事實。

  「請收手梟。」韓孺子想起這四個字,或許這不是留給皇帝看的,而是想讓另外的人收手。

  韓孺子起身,走到門口,又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

  外面正在下雪,地面上鋪著厚厚一層,整座皇宮銀裝素裹,四下裡沒有人跡。

  韓孺子看了一會,關窗下樓,讓侍從們出宮,他今天要早點休息。

  寢宮裡沒有嬪妃,等隨身的太監、宮女退下,只剩孟娥一個人的時候,他問:「你與太后還見面吧?」

  在宮裡,「太后」早已專指慈寧太后一人,韓孺子這回說的卻是另一個人。

  孟娥一下子就明白了,「嗯,偶爾見面。」

  「劍鞘裡的紙片,你對她說過?」

  「說過。」

  韓孺子嘆了口氣,「為什麼?為什麼你早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韓孺子竟然找不出話反駁,好一會之後他說:「你能再去見她嗎?」

  「能。」

  「告訴她——」韓孺子停頓一下,「朕知道了。」

  「就這些?」

  「就這些。」

  用膳之後,韓孺子早早上床休息,還是習慣性地做些呼吸吐納的功夫,一直不睡。

  房門微響,這是孟娥回來了,她現在進屋時會故意弄點聲響出來。

  「太后說她不是淳于梟。」

  「嗯。」

  「太后還說,既然陛下想知道真相,她就給陛下一個真相,但是要陛下親自前去,她不會通過任何人轉述。」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05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7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七章  毒

  「許多人都想讓我死,我能理解,畢竟我得罪過那麼多人。」上官太后斜靠在軟榻上,她已經不年輕了,臉上未施粉黛,略帶病容,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嫵媚。

  韓孺子想起皇太妃說過的話,姐姐寧願將孩子交給妹妹撫養,也要保持容貌、身材,專心討好桓帝,有些東西大概學會了就永遠也忘不掉。

  韓孺子微微側身,目光避開上官太后。

  這是他的皇宮,卻不能光明正大地說來就來,除了每日定時的請安,他從未進過慈順宮,對許多人來說,這就是規矩,一旦破壞,免不了需要一堆解釋。

  上官太后「恰好」生病,第一天慈寧太后探望,第二天皇后等嬪妃看視,第三天,皇帝親自來了。

  在場的外人只有孟娥,她既是皇帝的貼身侍女,又是上官太后的舊人,不會受到懷疑。

  「太后覺得有人在誣告你?」

  上官太后微微一笑,「我以為陛下會與我同病相憐。」

  韓孺子一愣,隨後明白過來,上官太后是在說他的那段倦侯經歷,他沒得罪過什麼人,可是退位之後,還是有人要殺死他,或者是要斬草除根,或者是要討好新皇帝。

  「我最大的罪過就是失去了權力。」上官太后繼續道,聲音有氣無力,她的身體最近的確不太好,「或者說是交出了權力。」

  韓孺子忍不住輕輕地冷笑一聲,當時的上官太后可沒有太多選擇。

  上官太后也是一笑,「陛下是來聽真相的?」

  「當然。」

  「那我先說第一個真相:沒有我的寬容,陛下早就化為朽骨,根本沒有機會再度稱帝。」

  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上官太后的確擁有置倦侯於死地的權力,她甚至不用親自下手,只需做出一點暗示,就會有人代為出手,楊奉當時能保住倦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確信太后並無殺心。

  「朕知道。」韓孺子沒有否認,等他再度稱帝,對上官太后也是網開一面。

  「可你知道原因嗎?」

  韓孺子沒有回答,他只知道上官太后的寬容必定與母親、楊奉有關,卻從來沒有問過詳情。

  「楊奉為陛下說了一些好話,但那不是主因,是陛下的母親,王美人——抱歉,慈寧太后——對我說,『太后圖謀甚大,若是成功,我兒不是威脅,若是失敗,或許只有我兒能保護太后。』還真讓她說對了,當然,她還哀求我,那些話就不必說了。」

  韓孺子拒絕將母親牽扯進來,問道:「太后當時的圖謀是什麼?」

  上官太后稍稍調整姿勢,「將小皇帝養大,然後讓一位上官家的女人當皇后,接下來的事情,誰知道呢?反正上官家會一直掌握大權,至於大到什麼地步,只能到時候再說。可惜,我在第一步就失敗了,有人害死了小皇帝。」

  韓孺子腦海中又出現了那個胖乎乎小孩子,他不承認那是皇帝,大楚朝廷也不承認,在史官筆下,思帝之後就是當今皇帝。

  「接連三位皇帝死於非命,這是大楚的霉運,也是我的霉運,但我沒法抱怨,因為這一切就是從我開始的。」

  韓孺子扭頭看了一眼上官太后,沒有開口,他是來聽真相的,卻沒想到上官太后真的會承認。

  「桓帝是被我毒死的。」上官太后的聲音仍然軟弱無力,卻多了一份冷酷與驕傲,顯然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一點也不後悔,「桓帝想立崔氏為皇后,立東海王為太子,他的計劃是以此取信於崔宏,讓崔宏交出兵權。為此就要犧牲我們母子二人。」

  桓帝的計劃正是韓孺子眼下所做的事情,僅有一點不同,他真心喜歡崔小君,並非為了一時之計。

  「或許桓帝還會恢復太后的身份。」韓孺子對父親真的沒什麼感情,印象很模糊,他與祖父武帝只有一面之緣,印象卻更加深刻。

  上官太后軟軟地笑了兩聲,「那是不可能的,等桓帝手握大權,就會廣納美人,會有更多的兒子,崔氏的皇后之位尚且難保,桓帝怎麼會想起我們母子二人?所謂新人勝舊人,一朝冷落再無機會,我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屋子裡沒人說話,上官太后沉浸在回憶裡,韓孺子不知道該怎麼問,孟娥則是置身事外,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上官太后再度開口,「楊奉提供的毒藥,他本事很大,什麼都能弄到,皇太妃在王府裡用來對付懷孕女子的藥,也是他弄來的。當初讓他出宮,我很不放心,一直派人盯著他,只要他有一點出格之處,就不能再留。還好,他很識時務,無論多麼危急的時刻,都沒再碰過毒藥。」

  「楊奉瞭解太后的計劃?」韓孺子問,心中有一點後悔,是他非要查出真相,結果令楊奉的形象發生極大的改變。

  「我從來沒有明說過,可是要是說他沒猜到,陛下相信嗎?」

  以楊奉的聰明,當然一眼就能看懂太后的用意,他提供毒藥,大概是為了讓思帝登基。

  「霉運就這麼開始了,我以為用毒這種事在我手裡開始,也能在我手裡結束,結果我錯了,下一個被毒死的人,就是我自己的兒子。皇太妃以為是我下的手,其實那是崔太妃的陰謀。桓帝病重的時候,崔太妃曾經進宮探望,肯定瞧出了什麼,她很聰明,用同樣的手段對付我。」

  「據說崔太妃否認這一點。」

  「還會是誰呢?」上官太后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她找到了用毒的行家,也收買了宮中不少人,萬事俱備,她會臨陣退卻?」

  上官太后已經報仇,絕不會承認自己弄錯了。

  韓孺子沒有反駁,但是心中仍然存疑,他只知道一個真相:父親桓帝的確死於上官太后之手。

  「毒藥突然多了起來,一下子好像人人都會用、人人都可以用了。第三個受害者是小皇帝,殺死他的人希望天下大亂。」上官太后看向孟娥。

  孟娥微微一愣,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交談目標,「不是我。」頓了頓,「也不是我哥哥。」

  「不是你們兄妹,卻與你們有關。義士島來人投奔孟徹,你哥哥收留了他,就是這個人毒死了小皇帝,製造一場可以預期的大亂,你哥哥當時也被蒙在鼓裡。」

  孟娥無言以對,終於明白哥哥為什麼會突然離開京城前去參加叛亂,他當時已沒有別的選擇。

  孟徹從未對妹妹說起過這些事情。

  「天下的確大亂,獲益的卻不是義士島。」上官太后似乎覺得很有趣,臉上又露出笑容,「小皇帝顯出中毒跡象之後,我策劃了皇子爭位,那時我還不知道下毒者是誰,以為又是崔家的陰謀,於是用這種辦法將有希望的宗室子孫召回京城。老實說,我當時看好的人是冠軍侯。但那都是往事了,最終勝出的是陛下。義士島擊敗了我與小皇帝,卻沒能擊敗大楚,他們太相信歪門斜道,到了真刀真槍的時候,反而一敗塗地。」

  「我哥哥向太后說的這些事情?」孟娥問。

  「嗯,他再次回京想要帶你一塊離開的時候,向我道出全部真相。」

  韓孺子一驚,他可不知道這件事,忍不住想孟娥到底隱瞞了多少秘密。

  「我原諒了你哥哥,因為沒什麼意義了,我已經報仇,失去了一切,殺死孟徹並不能挽回任何東西。」

  「『請收手梟』是什麼意思?」韓孺子問,相比於那些真相,他還是更關心楊奉。

  「陛下確信這四個字是楊奉留下來的嗎?」

  韓孺子搖搖頭。

  「表面看來,這四個字有兩種含義:『請收手梟』,梟字是落款,所以這是淳于梟對楊奉或者陛下的警告,讓你們不要再追查望氣者;如果是『梟請收手』,『梟』字是稱謂,則意味著淳于梟就在宮內,而且有機會看到紙片。」

  「太后相信哪種?」

  上官太后坐起身,聲音中的那種有氣無力消失了,「含義並不重要,關鍵是誰留下來的,如果是他人,楊奉就是被害死的,陛下要加倍小心,如果是楊奉,那就是故弄玄虛,陛下也要小心,楊奉布下的局,外人永遠也猜不透。」

  韓孺子正是為此而來,已經過去半年了,死去的楊奉比活著的楊奉更讓他難以擺脫。

  「楊奉有妻子,太后知道吧?」

  「知道,或許我是唯一的知情者,楊奉將妻兒的情況告訴我,一是希望我能在必要的時候幫他們一把,二是用來取信於我,從他第一次向我提供那些該死的毒藥以來,我就防著他,直到他將最為隱密的事情告訴我。」

  「他們在哪?」

  「我向楊奉發過毒誓,絕不洩密。」

  「朕並無惡意,只是想瞭解楊奉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請陛下原諒,誓言就是誓言,雖然我已經一無所有,還是不能違背,起碼現在不能,請陛下再等一段時間吧。如果楊奉自己策劃了死亡,以他的本性,一定留下了線索,但不會是他的家人,陛下或許還沒有留意到。」

  韓孺子想威脅幾句,想了想又改變主意,「這些就是太后所謂的真相?好像沒有什麼新鮮的內容。」

  上官太后所說的事情,韓孺子即使不知底細,也能猜到大概。

  「真相還沒說到呢。」上官太后變得嚴肅起來,「有人向陛下控告我吧?我能猜到是誰,甚至能猜到背後的人是誰。請陛下明白一件事:圍繞著陛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簡單,無一不是權力之爭,陛下覺得今年諸事順利嗎?那是錯覺,陛下正在失去最為重要的權力,這才是真相。」

  上官太后要發起反擊,手段與景耀一樣,也是先取信於皇帝。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08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9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八章  皇帝的寬容

  「皇帝永遠是孤家寡人。」韓孺子雖然常常念叨這句話,卻是第一次向外人道出。

  對面的孟娥輕輕地嗯了一聲,又點了下頭。

  韓孺子微微一笑,知道孟娥並沒有完全明白,「楊奉曾經對我說過,信息太多,還不如一無所知。」

  「這話有點怪,像是他說的。」

  「可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苦於信息太少,只有極少數人,尤其是皇帝,才能體會到信息過多的害處。」韓孺子看了一眼摞在桌上的奏章,這是皇帝最主要的信息來源,也是大臣「矇騙」皇帝的最主要手段。

  上官太后久已不參與政務,可她畢竟執掌過朝廷,與大臣明爭暗鬥過,有成功,也有失敗,韓孺子還蒙在鼓裡的時候,她已經看出,大臣們正在取得勝利。

  若非自身受到威脅,上官太后更願意冷眼旁觀,昨天,她全說出來:「陛下以為宰相是自己的親信,其實宰相是大臣的人,卓如鶴能夠順利地當上宰相,只有一個原因,他取得了其他大臣的認可與支持。」

  韓孺子又一次陷入重圍,這回的敵人不是匈奴騎兵,而是自己人。

  「太祖在爭奪天下的時候,勇猛無畏,每每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生天,史書上說太祖有神靈保護,未卜先知,乃是天命皇帝。楊奉卻說太祖之所以勇猛,不過是因為一無所知,只能憑靈機一動行事,之所以成功,靠的是運氣。」

  孟娥等了一會,說:「照我想來,也不全是運氣,換一個人處在太祖的危急情況下,可能早就驚慌失措,哪來的靈機一動?」

  韓孺子笑道:「沒錯,絕不能慌,信息再多、再怎麼彼此矛盾,也要鎮定,最重要的是,得做點什麼,寧可做錯,也不能不做。」

  「皇帝不該無為而治嗎?」孟娥自己也不相信這種事,只是想提出來聽聽皇帝的想法,畢竟這是大楚歷代皇帝的祖訓。

  「無為……當然要無為。」

  外面有人敲門,太監張有才走進來,自從佟青娥生下皇子之後,他回到了皇帝身邊,「陛下,景耀來了。」

  韓孺子端正神色,點下頭,表示可以帶進來。

  景耀進屋叩見,察覺到角落裡還有外人,沒敢扭頭觀看。

  「景公辛苦了。」韓孺子道。

  「能為陛下效勞,再苦也值得。」景耀心中一喜。

  「景公為朕做了許多事情,勞苦功高,理應獲賞。」

  景耀磕頭,「老奴不求賞,只求陛下安康。」

  景耀面朝下,看不到皇帝臉上一閃而過的微笑。

  「宮裡有職位空缺,但是朕以為景公未必願意再回舊地。」

  景耀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話中之意,劉介在中司監的位置上做得好好的,不可能換人,景耀回宮只能位居人下。

  「老奴……確實不太願意,不過一切皆由陛下決定,老奴沒有挑剔之心。」

  「嗯,很好,朕就需要你這樣的人。少府缺一位探訪使,景公可感興趣?」

  景耀愣住了,少府探訪使不是大官,專門負責前往各地監督皇室產業,倒是個肥缺,油水多,但是遠離皇帝,意味著遠離權力。

  「陛下……」景耀聲音發顫,以為自己受到了驅逐。

  韓孺子向前微微探身,正色道:「探訪使只是方便景公出京,朕另有職責給你。」

  景耀大喜,皇帝坐擁天下,整個朝廷都為之服務,卻「另有職責」交給自己,那是極大的信任,也表明自己對上官太后的指控得到了認可,馬上磕頭謝恩,「老奴甘效犬馬之勞。」

  「平身。」

  景耀又磕了一個頭,起身看向皇帝。

  韓孺子招手,讓景耀走近幾步,「第一件任務,請景公找到楊奉家人。」

  「是,陛下,老奴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可線索不多,如果上官……」

  韓孺子搖搖頭,表示不想提起上官太后,「朕在想,楊奉肯定給妻子寫過信,而且不至一封,既然如此就得有送信之人,你找一找。」

  「陛下高見。」景耀其實早就想到了,只是一直沒找到這個送信者。

  「第二個任務,將英王找回來。」

  景耀又要下跪,尋找楊奉家人只是皇帝的私事,尋找武帝幼子卻是正經的大事。

  韓孺子抬手阻止景耀下跪,「宗室子弟怎可流落江湖,讓天下人笑話?景公請將此事放在心上,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務必找回英王。」

  「英王畢竟在外已久,萬一……」景耀盯著皇帝,尋求暗示,英王是死是活全看皇帝的一句話。

  「別管萬一,你的任務就是將英王活著帶回來,明白嗎?」韓孺子稍顯嚴厲。

  景耀明白,「是,老奴馬上著手進行。」

  「嗯,退下吧,明天你會接到旨意,當天就能去少府了。」

  景耀退出房間,心中半憂半喜,本以為自己已將皇帝看透,這時又覺得之前的猜測全錯。

  房間裡,韓孺子對孟娥說:「心懷鬼胎的景耀,做事更加努力,所以,就讓他一直懷著吧。」

  孟娥微微睜大眼睛,很快點頭,表示醒悟。

  上官太后猜出是景耀指控自己,反過來指控景耀利用皇帝報私仇,夾在中間的韓孺子,不想成為任何一方的工具。

  韓孺子思考了一會,「可以宣東海王和崔騰了。」

  孟娥走到門口,將皇帝的旨意傳給外面的太監,太監很快帶來了兩人。

  東海王、崔騰與一群勳貴侍從守在凌雲閣樓下,隨傳隨到。

  在皇帝面前,這兩人比景耀自在得多,東海王瞥了一眼孟娥,稍感意外,因為孟娥不常出現在凌雲閣,崔騰卻無所謂,笑著向皇帝行禮。

  韓孺子看著東海王,沒有開口。

  東海王笑道:「陛下忘了什麼?」

  韓孺子說:「朕在想,你們兩人一個是諸侯、朕之親弟,一個是太傅之子、皇后的弟弟,充當近侍之臣實在不合適,你們想當什麼官?」

  兩人異口同聲:「我不想當官,只願留在陛下身邊。」

  「規矩就是規矩,以你們兩人的身份,不適合久為近侍之臣。東海王,你若不想當官,就只能回東海國了,崔騰,你也一樣,不當官就當一名閒散列侯,過你花天酒地的生活。」

  兩人呆住了,崔騰先開口:「那……就只好當官了,真的任我選擇嗎?小官我可不當。」

  東海王道:「我不想去東海國,只要能留在京城,隨陛下安排,官職無所謂大小。」

  「我也無所謂。」崔騰急忙補充道。

  「宿衛軍大司馬空缺已久,東海王可有興趣?」

  宿衛軍大司馬比南、北軍大司馬的品級還要高一些,在武職中僅次於正一品的大將軍,論到實際權力可就差遠了,宿衛八營各有都尉、將軍,直接聽命於皇帝,大司馬只是虛設而已。

  東海王並不意外,以他的身份與過往經歷,只能擔任位高權輕的虛職,於是跪下謝恩。

  崔騰也跪下,嘴上說著不想當官,這時卻若有期待地看著皇帝。

  「你去給東海王當副手,宿衛軍龍驤將軍。」

  「啊?」崔騰大失所望,他可不願意直接居於東海王之下,「我不在乎官大官小,求陛下給我換個地方吧。」

  「朕給你的是聖旨,不是商量。」韓孺子對崔騰向來不客氣。

  崔騰不敢再說什麼,謝恩時很勉強,「當了龍驤將軍,還能時常來見陛下嗎?」

  「既是宿衛之官,當然可以。」

  崔騰總算稍稍高興了一點。

  兩人一塊退下,下樓時,崔騰小聲對東海王說:「別得意,你若是仗勢欺人、以上壓下,我可不會忍受。」

  東海王苦笑道:「仗勢欺人?這話是說你,不是我。你還不明白嗎?陛下這是讓你監視我啊。」

  崔騰恍然,立刻不覺得委屈了,「那我得看緊點,你小子別想逃過我的眼睛。」

  東海王笑著搖頭,心裡卻惴惴不安,以為皇帝看出了什麼。

  房間裡,韓孺子又向孟娥解釋道:「崔騰盯著東海王,東海王盯著上官太后,或許能少些是非。」

  「陛下不打算懲罰任何人?」孟娥越來越覺意外,上官太后所作所為乃是滅族之罪,東海王、景耀也有欺君之意,皇帝居然都給放過。

  「等等再說。」韓孺子冷冷地道,上官太后已無族可滅,東海王、景耀的罪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真論起來,也不能給予多重的懲罰。

  皇帝得閉上一隻眼睛,與此同時,將另一隻眼睛睜得更大。

  下一下奉召而來的人是趙若素,與往常一樣恭謹有加。

  孟娥有點好奇,趙若素十有八九就是向大臣洩露皇帝想法的人,任何人對這種做法都會深惡痛絕,皇帝還能保持寬容嗎?

  韓孺子將桌上的奏章推過去,「朕已批覆完畢,請你看一眼,沒有問題,就可以送還中書省了。」

  這是趙若素的日常職責,他走到桌前,側身站立,快速地翻了一遍,「沒有問題。」

  「有勞。」韓孺子客氣地說。

  趙若素捧著奏章告退。

  孟娥驚訝地看向皇帝。

  韓孺子道:「你能站在水裡將水舀光嗎?」

  孟娥搖搖頭。

  「朕也不能,朕得離開水池,才能解決水池的問題。」

  孟娥注意到,皇帝對她自稱「朕」了,「還有一個人陛下沒有處置。」

  韓孺子當然記得這個人,「惠妃懷孕的時候,太后派張有才去服侍,如今是皇后懷孕,朕希望你去服侍她、保護她。」

  孟娥明白,自己仍受到皇帝的信任,但是從此她離皇帝也會越來越遠。

  皇帝終是孤家寡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13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9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九章  離心

  又是一年春天,皇后生下一個女兒,這不是崔家最想要的結果,韓孺子與崔小君依然激動萬分,韓孺子親自起名為「孺君」,一天要回後宮至少三次,查看女兒的狀況,視若珍寶。

  但是韓孺子的心沒有因此沉下來,時不時地仍在躁動,他已經等了一年多,如今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嬪妃懷孕待產,關於皇帝身體狀況的諸多猜疑早已煙消雲散,他將會是一位多子多孫的皇帝,有「資格」出去走走了。

  阻力不小,韓孺子得一重重突破。

  孺君公主出生三個月後,夏花繁茂,慈寧太后在寢宮裡慶祝壽誕,只邀請了數名王家女眷進宮,禁止外臣恭賀,韓孺子上朝之後,匆匆趕回宮內,去為母親拜壽。

  慈寧太后懷抱著孫兒慶子——這是她起的小名,與「孺君」一樣,都不是宗正府記錄的正式名字——與眾多嬪妃、女眷閒聊,皇帝一到,歡聲笑語停止。

  慈寧太后接受皇帝的拜賀,催道:「陛下忙去吧,你在這裡,我們反而不自在。慶子,叫父皇、叫父皇。」

  一歲的慶子已經會說簡單的話,「父皇」兩字卻困難了些,他手裡抓著一塊甜糕,將頭埋進祖母的懷中,不肯看向父親。

  慈寧太后大笑,揮手攆皇帝快些離開。

  韓孺子笑著告退,在他的印象中,母親對小時候的自己十分嚴厲,雖然獨處小院之中,很早就教他識字,給他講各種道理,到了慶子這裡,卻溺愛得沒邊,不讓孫子吃一點苦。

  韓孺子前往秋信宮,皇后在太后那邊參加壽宴,三個月的小公主留在宮中,由孟娥照顧。

  孟娥雖然從小習武,對待嬰兒卻溫柔至極,目光幾乎從不離開,皇帝進來,她也只是匆匆一瞥,立刻又盯向小床裡熟睡的公主。

  韓孺子走過去,也看了一會,心中喜悅,怕打擾女兒睡覺,什麼也沒說,向孟娥點下頭,退出房間。

  張有才迎上來,臉上笑呵呵的。

  「你笑什麼?」韓孺子邊走邊問。

  「自從宮裡有了孩子,氣氛真的不一樣了。」

  「嗯。」韓孺子深有同感,一直以來,他都視皇宮為樊籬,自從兒子、女兒先後誕生以來,樊籬漸漸消失,這裡更像是他的家了。

  張有才跟在皇帝身邊,呵呵笑了兩聲,忍不住道:「陛下是不是有點嫉妒?」

  韓孺子驚訝地說:「嫉妒什麼?」

  「嫉妒皇子和公主啊,我看到了,太后啊、皇后啊、嬪妃啊……總之宮裡的所有女人,如今關注的都是孩子,陛下可有點受冷落了。」

  韓孺子笑了,「所有女人?沒你說得那麼誇張。」

  兩人邊走邊說,直接前往凌雲閣,身後的一群隨從太監倒是真嫉妒張有才,可是沒辦法,誰讓他曾經跟著皇帝出生入死呢?

  韓孺子無處可去才來到凌雲閣,眾多侍從都不在,他也沒什麼事情要處理,只是看看奏章、翻翻雜書。

  張有才替皇帝準備筆墨,趁著皇帝心情不錯,說:「陛下有沒有想過多要幾個皇子和公主?」

  「當然想過,越多越好。」韓孺子拿起奏章,都是小事,他掃一眼批覆「閱」。

  「多要皇子、公主,首先得多選嬪妃。」張有才提醒道。

  韓孺子放下奏章,看向張有才,「誰讓你說這些的?」

  張有才急忙擺手,「沒有沒有,對天發誓,絕對沒有,我是真的希望看到陛下多子多孫。」

  韓孺子笑道:「那是朕多心了,朕早就在洛陽說過,三年之內不再選秀,如今還差一年,朕不著急,你也不用著急。」

  「是,陛下。」張有才再不敢多說。

  奏章裡雖然沒有什麼大事,但是看得多了,卻能對天下各地的情況有個大致的瞭解,一旦讀進去,韓孺子就忘了別的事情,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韓孺子匆匆趕回後宮,他得在入夜之前再次為母親賀壽。

  張有才剛剛接到慈寧太后派人送來的消息,請皇帝直接去慈寧宮。

  韓孺子通常去慈順宮給兩位太后一塊請安,今天是個例外。

  慈寧宮裡的客人大都已經離去,屋子打掃乾淨,隱約還有酒味,只有新來者才能嗅到。

  慈寧太后仍然抱著慶子,佟青娥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兒子,沒機會伸手。

  「朕再祝太后壽比南山。」

  「活那麼久幹嘛?陛下不如祝我兒孫滿堂。」

  韓孺子笑道:「朕祝太后兒孫滿堂、重孫滿堂、玄孫滿堂。」

  慈寧太后笑逐顏開,將慶子交給佟青娥,叮囑道:「慶子今天吃得夠多了,貴妃小心,一個時辰之內不要再喂了,最近天熱,多給他翻身……」

  佟青娥一一應是,向皇帝行禮,抱著兒子告退。

  韓孺子還真有一點嫉妒,兒子受到的寵愛太多了一些。

  慈寧太后鬆了口氣,「養個孩子多難啊,我真擔心自己承受不住。」

  韓孺子笑而不語。

  慈寧太后正色道:「陛下又想離開京城吧?」

  「太后……」韓孺子的這個心事還沒有對任何人透露,自以為掩藏得很好,母親一心撲在慶子身上,竟然還能看破,實在令他有些驚訝。

  「陛下好幾次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想必是要等我慶生之後再提此事。」

  韓孺子只得點頭,「朕才只有一個皇子,沒到最初的承諾之數,可是……」

  「我同意。」

  韓孺子更驚訝了,他原以為宮裡的最大阻力來自於母親,沒想到這麼容易就通過了。

  「但我有幾個條件。」

  「太后請說,只要朕能做到……」

  「陛下都能做到。」慈寧太后打斷兒子的話,「首先,陛下不能單獨出京巡狩,總得帶一名嬪妃,如果她能在路上懷孕,也算沒耽誤正事。」

  韓孺子哭笑不得,讓嬪妃懷孕居然成了皇帝的「正事」,「太后,巡狩之途頗為艱辛,嬪妃怕是受不了長途顛簸。」

  「陛下當初帶著金貴妃可是走了很長一段路,我替陛下選好了,淑妃鄧芸出身武將之家,身體好,也會騎馬,她陪在陛下身邊總可以吧?」

  這不算過分的條件,韓孺子道:「太后決定就好。」

  「嗯,第二個條件,我不放心陛下一個人出京,更不放心陛下身邊的那些人,我從王家給陛下挑一名隨從,讓他追隨陛下,我也稍稍安心些。」

  皇帝出行總是要帶很多人,不在乎增加一個,「好啊,是哪位親戚?要不要先封官?」

  「不必,等我挑好了再說,王家人都太老實,我得挑一個機靈些的。」

  韓孺子應承下來,覺得事情很順利。

  「第三個條件,陛下頒一道選秀聖旨吧。」

  張有才、慈寧太后接連提起此事,韓孺子略感不悅,「太后,君無戲言,三年還沒過去呢。」

  「這個我知道,還有一年嘛。陛下頒旨也不是立刻選秀,還是明年,只是給天下一個準信,讓各方也好早做準備。」慈寧太后頓了頓,「當初的選秀是我同意的,陛下以為國家多難,不宜多事,中止了選秀,道理是對的,可天下人都說陛下的好,卻以為我是昏庸的太后。」

  韓孺子馬上道:「當時是朕考慮不周,朕會頒旨,仍由太后主持選秀,只是規模不要太大,持續得也不要太久,耗費民力不說,還耽誤了許多人家嫁女。」

  慈寧太后笑道:「我也是窮人家出生的女兒,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陛下放心,這一年內我先挑選,明年日期一到,幾天內就有結果,頂多十人,不會再多,可以吧?」

  韓孺子同意了,母親的要求並不過分,而他也很難對母親採取強硬態度。

  第二關是皇后,這一關並不難,韓孺子相信皇后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聽說皇帝的決定之後,崔小君只說一句話,「陛下想著早些回來。」

  第三關才是最難的,韓孺子得讓大臣們同意。

  過去的一段時間裡,君臣相處得頗為融洽,皇帝給予宰相充分的信任,這就是最大的權力,卓如鶴得以盡情施展拳腳,文武百官也都很滿意。

  在這種情況下,沒人願意看到變動,在京城,皇帝看到的信息由大臣提供,出了京城,皇帝看到什麼就不好控制了。

  皇帝第一次巡狩打掉了洛陽侯韓稠,誰知道還會不會再有類似的倒霉蛋兒?

  次日上午,韓孺子在勤政殿宣佈要去巡狩,雲夢澤初定、東海戰事未平、北方尚有隱患,都是他要去的地方。

  大臣們無一例外地提出反對,理由多種多樣,耗費國力、驚動天下、擾亂朝廷、令太后懸心等等都被提出來。

  韓孺子一一反駁,大臣們則又提出新的理由,整整一個上午,也沒爭出結果。

  反對的聲音比韓孺子預料得更多,接連三天,奏章雪片般飛來,反對理由五花八門,幾位大臣聯名,一本正經地指出,最近天上星象不穩,皇帝不宜貿然出京。

  韓孺子不急不躁,將每一份奏章都看了,能公開說的就寫成批覆,不適合筆錄的內容,就以諮詢的方式說給趙若素。

  韓孺子將自己的決心表露給趙若素,聲稱巡狩勢在必行,若是得不到大臣的贊同,就將直接帶兵出城。

  然後他默默地觀察,默默地等待風向轉變。

  大臣們在皇帝身邊安排了一名觀察者,這是欺君,卻也可以被拿來利用。

  半個月之後,大臣的態度終於開始軟化,爭執不下的問題只剩一個:皇帝應該去哪?(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16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50
孺子帝第四百六十章  四方

  遼東,離邊塞最遠的一座城池裡,將軍房大業做好了進攻扶餘國的準備,比他最初的預計足足晚了一年,沒辦法,大楚當時的主要精力不能用來報復一個小國,而是要平定雲夢澤和東海之患,塞外軍隊的主要職責也是防範北方,遼東得不到足夠的兵馬糧草。

  房大業耐心等待,儘可能修復城池,招募流民開墾荒地,與此同時,遠派斥候,甚至親自出馬,前往數百里以外勘察地勢、抓捕俘虜。

  十天前,他終於得到一支兵馬,數量不多,加上遼東原有的駐軍,也不過八千人。

  房大業覺得夠了,他得到準確信息,扶餘國內已然大亂,分成數派,爭鬥不休,此國原本就是由眾多部落集合而成,如今又將恢復四分五裂的故態。

  八千兵馬足以將扶餘國幾派勢力各個擊破。

  房大業急於發起進攻還有一個原因,他太老了,多年在外為囚、為將,快要將體力耗盡,皇帝至少十次召他回京,房大業都以種種理由拒絕,他怕散了這最後一口氣,再也不能回遼東。

  「年輕的時候總想著如何在戰場上保住性命,搬師回朝領功受賞,在家人面前風光一時,在外面待得久了,卻已分不清何處是家。」老將軍平時少言寡語,今天難得地發了幾句感慨。

  校尉馬大來自京南漁村,追隨當時的倦侯加入宿衛軍,多次喝酒鬧事,被送到邊疆,他自己也願意,可以說是很高興,覺得京城太過無聊。

  馬大有著倔強的驢脾氣,對房大業卻極為敬重,以校尉的身份給老將軍當親隨小兵,這時眨眨眼睛,說:「有老婆孩子的地方才是家吧?我沒有老婆孩子,所以我沒有家,房將軍肯定有。」

  「嗯,我快要記不得他們的樣子了。」房大業站起身,身材高大,卻顯臃腫,穿上全套盔甲之後,立刻變得威風凜凜,只是肚子很難下去,仍然鼓起。

  「走。」

  房大業當先帶路,馬大抱著兩張弓、一張弩、三壺箭,緊隨其後。

  兵馬已經集結完畢,房大業只留五百人守城,其他將士全都隨他進攻扶餘國。

  扶餘國背靠浩瀚的森林,那裡比海上還要難行,房大業早制定詳細的計劃,沒有直逼其都城,而是斜插國土,急行軍十餘日,繞到後方,截斷扶餘國退入森林的要道,緊接著虛張聲勢,不到八千人,卻有數萬人的旗鼓營房。

  一切如他所料,楚軍還在行進途中,扶餘國就已分裂,主戰一方組成軍隊,倉促迎戰,結果三戰皆敗。

  戰場上的房大業與平時的老將軍判若兩人,親自上陣,箭無虛發,馬大一個人來不及供應箭矢,還要再安排一個人。

  跟隨這樣的將軍作戰,人人奮武,對敵人來說卻是一個噩耗。

  扶餘國一敗塗地,楚軍距離都城還有數十里時,國王選擇投降。

  自從追隨匈奴人進攻大楚失敗,扶餘國就一直上表請降,但是每次都提出許多條件,大楚一律回絕。

  這回是真正的無條件投降,反擊不成,期盼中的匈奴人援軍連個影子都沒有,平民百姓能走小路躲進森林,國王帶著太多的妻妾與珍寶,只能坐待大軍臨城。

  房大業扣押求降使者,率軍一路殺到城下,向守城者出示求降書,命令他們立刻打開城門。

  扶餘國早已亂成一團,命令不暢,守門貴族一看到求降書和使者,立刻下令開門。

  楚軍進城包圍了王宮。

  扶餘王率領全體族人出宮跪降,獻上數十名主戰者,聲稱自己當初就是受他們蠱惑,才鬼迷心竅成為匈奴人的附庸。

  戰爭就是戰爭,房大業當即斬殺主戰者,派出軍吏,以當地語言大聲曆數扶餘王忘恩負義的背叛之舉,最後以大楚皇帝的名義,宣佈廢除舊王,由貴族另選新王。

  房大業雄心勃勃,他不只是要打敗扶餘國,還要讓這個遼東小國一蹶不振,從此不再是大楚的隱患。

  新王選出之後,他又提出要求,扶餘國向西遷都,並調派人力,在新都百里之外修築數座新城,交付楚軍,如此一來,新扶餘王將得到楚軍的保護,也方便雙方通商往來。

  房大業連地點都選好了。

  房大業暮春時開戰,盛夏時諸城奠基,他安排好一切,給皇帝寫了一封私信,在入秋前油盡燈枯。

  馬大在老將軍床前痛哭,比至親亡故還要傷心,「將軍和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大』字,將軍的兒子遠在京城,我就當您的兒子,給您盡孝。」

  馬大扶柩,送老將軍遺骨回鄉,葬在祖墳裡,還要親手將信送給皇帝。

  馬邑城裡,北軍大司馬柴悅聽聞房大業死訊,傳令全軍素服盡哀。

  柴悅沒有參與扶餘國之戰,一直盯著北方的動向,如果匈奴人打算支援扶餘國,他就會率軍截擊。

  匈奴人沒有異常,柴悅鬆了口氣,他麾下其實只有五萬將士,一旦開戰,糧草供應只能堅持一個月,實在不是開戰的好時候。

  東海之上,風平浪靜,船上的將士對遼東戰事不感興趣,他們有自己的將軍、自己的戰鬥。

  從去年開始,黃普公一多半時間待在海上,每戰必勝,沿海百里之內,已經很少見到海盜的蹤影。

  水軍戰船增至五十幾艘,個頭更大、航行更穩,其中數艘能承受得住急風巨浪,黃普公經常用它們奇襲諸島。

  離海十幾年,黃普公對一整片海域依然瞭若指掌,知道哪座島上適合藏人、哪座島肯定藏財。

  今天他要進攻的一座島離海岸較遠,但是位置十分重要,攻下之後,可以建成重要據點,從此以後,大楚水軍不用再留在陸地上等候海盜進攻。

  海上群盜也明白此島的重要,十幾伙人齊聚於此,要與楚軍決戰。

  戰鬥在清晨開始,海盜一方船隻數量更多,楚軍的戰船更大、更精良。

  黃普公與房大業有一點相似,都喜歡身先士卒,不願坐陣後方指揮,他親率一艘大船,在海盜群中橫衝直撞,為其它楚軍戰船開道。

  海盜希望跳至對方船上近身肉搏,黃普公卻儘量避免這一點,船上士兵全都手持長槍,長度是普通槍的兩倍,專門用來阻止有人登船。

  剩下的事情就是撞,不停地撞。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天,入夜之前,海盜損失慘重,只剩下幾條小船倉皇逃躥。

  黃普公趁勝登島,要在島上安營。

  就是在這裡,楚軍遭到伏擊。

  海盜顯然早有準備,聚集在此的人數遠遠超過楚軍事前的預估,海戰只是為了誘敵深入,決戰要在島上進行。

  海盜對楚軍的人數、配置、戰法一清二楚,黃普公很快明白過來,自己遭到了出賣,有人要置他於死地。

  半個月後,巡狩路上的皇帝得到消息,樓船將軍黃普公率軍出海,逾期未返,也沒有按規矩派人送信,只怕凶多吉少。

  遙遠的西方,崑崙山口,一座城池初具規模,這是辟遠侯張印的功勞,他全程參與了規劃與施工,比當將軍更在行,西域諸國出人出糧,都對這座城寄與厚望,以為只有它能擋住神鬼大單于,於是命名為「三不過」——神、鬼、人都不能通過此城。

  楚人則按慣例向朝廷請示,按方位定名為「虎踞城」。

  將軍鄧粹無所事事,實在不願意待在這荒涼之地看著城牆一寸寸上升,更願意四處遊歷。

  頭一年,鄧粹經常前往西域諸國,與王族來往,他出身高貴,又是皇帝的「寵臣」,因此到哪都受到熱情歡迎。

  張印每日與土木泥石打交道,兩年多沒動過地方,鄧粹卻娶了三位妻子,都是各國貴女,其中一位甚至是公主,他也不帶在身邊,全留在本國,去的時候住在一起。

  西域還是太小,鄧粹逛過幾遍之後,開始向西方遊歷,美其名曰「勘察地勢」,可他只揀風光秀麗、人煙密集的地方去,路上不畫圖、不記錄,天知道他到底記住了多少地勢。

  鄧粹職位更高,張印管不了他,也不敢管,只做好自己的本職,爭取早日築城完畢,能夠為孫子贖罪。

  這年暮春,大概與遼東之戰同時,鄧粹突發奇想,對張印說:「為什麼大楚非要在這裡築城,等什麼裝神弄鬼大單于攻過來呢?為什麼楚軍不能先發制人,直接攻到極西方去呢?」

  張印口吃,這時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才道:「沒、沒、沒有楚軍。」

  西域只有數百名楚軍,築城都要借助諸國的力量,根本沒有餘力向西進攻。

  「西域接受大楚的保護,各國軍隊就是楚軍。」鄧粹不再與張印商量,也不向朝廷請示,再次前往各國,三個月之後,竟然真讓他湊成了一支上萬人的軍隊。

  夏末,張印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支「楚軍」穿過尚未修築完成的虎踞城,向西行進。

  「去、去哪?」張印問。

  「走走看,或許幾天就回來,也可能是三五個月,別等我,快些築城,到時候給我開門就是。」

  鄧粹的風格沒變,對軍隊管理不嚴,二三十個國家提供的軍隊,仍然各自為隊,以真正的楚軍標準來看,可以說是混亂。

  張印終於明白鄧粹不是開玩笑,立刻寫信,派人加急送往朝廷。

  所有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皇帝都在路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20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50
孺子帝第四百六十一章  祭天

  大臣們終於同意皇帝再度巡狩,但是對目的地提出要求:南方時值盛夏,地方卑濕,瘴氣濃重,皇帝不該去;北方臨近匈奴,駐軍不足以抵擋,皇帝不能去;東方尚有戰事,而且皇帝上次巡狩已經走過一次,所以不必去。

  只剩下西方。

  京城地處關中,西邊儘是重巒疊嶂,繞行西北,可至玉關門,再往西就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對面是西域。

  邊疆並無大事,玉門關皇帝也不宜去。

  禮部最終解決了這個難題,離京城不到二百里,群山之中有一座祭天之壇,據史書記載,此壇由遠古時期的先民建立,香火綿延近千年,到了前朝才被捨棄,本朝撥亂反正,正適合重建祭壇。

  天子巡狩必祭天,相距又不是很遠,大臣們都支持禮部的建議。

  韓孺子同意了,也要借此檢驗一下自己的隨行隊伍,他宣佈只帶三千人,一千宿衛軍、一千北軍或南軍、一千混從,後者包括勳貴侍從、宮中奴僕、隨行官員等人。

  這個規模實在太小了,有損天子威嚴,大臣們再度掀起反對聲浪,韓孺子一一反駁,並且改變主意,不去西邊祭天了,要來一次行走天下的巡狩,先去北方,再去東方,等天冷的時候南下,明年春天返京。

  大臣們焦頭爛額,只好同意縮減隨行規模,換取皇帝放棄遠行計劃。

  八月中旬,天高氣爽的一天,韓孺子終於開始他的第二次巡狩。

  韓孺子要求所有人騎馬,連隨行的嬪妃、宮女也不例外。

  淑妃鄧芸一直聲稱自己騎術精湛,事實證明她誇張了,雖然出身武將之家,但她也是侯門之女,生活與普通的勳貴女兒沒有多大區別,的確會騎馬,卻稱不上精湛,騎在最馴服的馬上,雙手緊緊握著韁繩,仍有好幾次差點掉下來。

  第一天行程結束,鄧芸累得花容失色,進了帳篷倒下便睡,連飯都不吃,隨行宮女為她換衣、洗腳,她也不動。

  韓孺子冷眼旁觀,倒要看看鄧芸能跟多久。

  第二天紮營,鄧芸更加憔悴,但是堅持來陪皇帝用膳。

  「原來行軍這麼辛苦。」

  「這支隊伍還是過於臃腫,無用之人太多,行軍速度已經很慢了。」韓孺子說,行軍途中當然沒有那麼多的美味佳餚,但是酒肉俱全,菜樣不少。

  鄧芸敬酒,笑道:「那我就放心了,『無用之人太多』,不在乎有我一個,看來我沒拖後腿,請陛下滿飲此杯。」

  想讓淑妃知難而退是不可能的,韓孺子只好笑著喝了一口酒。

  第三天,巡狩隊伍到達出行的第一座縣城。

  韓孺子早已頒旨,要求沿途官府一切從簡,不得在接待皇帝時大操大辦,根據他的經驗,很可能會有官員違旨,他已做好準備,要拿第一個不識趣的官員開刀。

  結果出乎意料,縣令完全做到了皇帝的要求:營地安排在城外,只做了最基本的平整,沒有任何討好皇帝的花樣。

  這麼實在的官員比較少見,韓孺子本想單獨召見此官,卻從隨行諸人口中得知,安排這一切的並非縣令,而是皇帝隊伍中的一名侍從。

  巡狩的路線、行程早已安排妥當,一批官員跑在隊伍前面,確保所有安排井然有序,其中一人並無官職,說話卻極具份量,因為他是皇帝的親戚。

  王平洋是慈寧太后的遠親,算是皇帝的表兄,二十幾歲,讀過書,考中過秀才,是王家少有的識文斷字之人。

  慈寧太后指定王平洋跟隨皇帝,韓孺子身邊侍從眾多,一直沒注意到這位遠親,聽說是他安排接待事宜,當晚召見。

  王平洋相貌英俊,行禮時中規中矩。

  韓孺子打量了幾眼,說:「你隨朕舅氏一家進京的嗎?為何朕對你沒有印象?」

  韓孺子對人臉的記憶力很強,幾次家宴的場景如在眼前,其中肯定沒有這個人。

  王平洋回道:「微臣家父早年搬離故鄉,遷至臨淄城,與家族聯繫較少,太后尋親之時,我們沒有隨行來京。後來大舅向太后提起我們這一支,太后開恩,傳令微臣一家進京,這是今年春天的事情,陛下事務繁忙,可能忽略了此事。」

  「嗯,朕記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韓孺子有點印象。

  王家人都是鄉農,一時半會沒有可用之人,慈寧太后仍覺勢單力薄,於是又找來一些遠親,給予重賞,但是沒有求官,韓孺子也就沒有太在意。

  「你做得很好。你叫『王平洋』,這不是本名吧?」韓孺子覺得「平洋」二字頗有意味,似乎專為平定東海而起。

  王平洋回道:「陛下看得真準,這是進京之前家父替微臣改的名字,陛下若是不喜歡,微臣立刻改回去。」

  「不必。」韓孺子聊了幾句,勉勵一番,派人送走王平洋。

  張有才送人,回來之後欲言又止。

  韓孺子正在低頭看一份奏章,餘光看到張有才,「有話就說。」

  張有才笑道:「陛下不太喜歡這位親戚吧?」

  韓孺子抬起頭,略感驚訝,「為什麼這麼說?」

  張有才撓撓頭,「我也說不清,跟隨陛下久了,連想法都跟陛下一樣了,不用想就知道陛下喜歡誰、不喜歡誰。」

  韓孺子啞然,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想到卻被一名太監看得清清楚楚。

  張有才輕輕一拍腦門,「我明白了,陛下對欣賞之人必談細節,對不太喜歡的人,則只是閒談,雖有誇讚,但都不是很具體。」

  韓孺子大笑,「對外你可得把嘴閉嚴了。」

  「那是當然,只要事關陛下,半個字我也不會說,打死也不說。」張有才將嘴緊閉。

  韓孺子想了一會,「王平洋說是讀書人,但我覺得他更像經商之人,有那麼一點……油滑。」

  王平洋表現得其實非常穩重,韓孺子只是憑感覺做出這樣的判斷,若不是張有才先提起,他不會對任何人說。

  「還真讓陛下說準了!」張有才吃驚地說。

  「你認得王平洋?」

  張有才搖頭,「我去慈寧宮接大皇子的時候聽說的,王平洋的確讀過書,考中過秀才,然後跟著父親經商去了,在臨淄城的買賣不小,與鄉下斷了聯繫,後來不知怎麼又聯繫上了大舅,也入了外戚的籍。」

  韓孺子點點頭,一下子明白了,王平洋敢於做事並非本人優秀,而是得到慈寧太后的授意。

  母親總是不放心自己,總想壯大王家,韓孺子很無奈。

  不到二百里的行程,走了整整七天

  追男神這點小事兒。

  前方修了一條小路,直通山頂,祭天要用木柴,韓孺子下令,隨行官員與侍從每人拾柴一根,送至山上,以表誠意。

  次日一早,韓孺子只帶少量隨從登山,走走停停,黃昏時方到山頂,祭天的木柴已經堆好,中間夾雜著大量油脂,以助燃燒。

  皇帝親筆寫下密祝之文,放到柴堆裡,祈禱上天護佑。

  隨後皇帝退至百步之外,在臨時軍帳裡休息,子夜時分,經過一系列儀式之後,射出一支火箭,點燃柴堆,火光衝霄,向上天發出信息。

  皇帝退至半山處的一座平台上,遠觀火光,進行接下來的一系列儀式,直到四更以後才告結束。

  跟隨皇帝登山的人只有三十幾名,其他人要麼留在山下,要麼圍守各方,以防閒人衝撞。儀式結束之後,隨行人等再往山下退卻,只留皇帝一人在平台上默禱。

  要等天亮之後皇帝才能下山。

  韓孺子向上天祈禱了許多事情,也詢問了許多事情,但是都沒有得到回答,火焰裡沒信息,他也沒有突然進入夢境,見到種種奇蹟。

  天亮前的一段時間裡,韓孺子望向東方,他已經遠離京城、遠離朝廷,稍微自由了一些,可是能做的事情卻更少了,脫離宰相與百官,皇帝就只是一支三千人隊伍的首領,對天下所能施加的影響微乎其微。

  清晨時分,韓孺子向遠處的隨從招手,只有張有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攔住眾人,對趙若素說:「陛下請你過去。」

  趙若素很意外,但還是領命上山。

  朝陽初升,韓孺子讚道:「果然是江山如畫。」

  「是啊。」趙若素不太會說奉承話,隨口應道,也向遠方望去,除了朝陽豔麗,瞧不出特別之處。

  韓孺子轉向趙若素,在這裡,皇帝影響不了天下,卻能影響身邊人,而且不用擔心消息洩露,起碼不會洩露得那麼快。

  「應當從何說起呢?」

  「微臣不明白……」趙若素越發疑惑。

  「你一直與中書省保持聯繫,還是後來改變了主意?」

  趙若素臉色驟變,掀開袍子就要下跪。

  韓孺子揮手制止,「這裡是祭天之所,朕非皇帝,你非臣子,可以暢所欲言,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朝廷運轉良好,朕無意報復。」

  趙若素是個極沉穩之人,這時臉上卻是變顏變色,良久方道:「微臣離開中書省時,真心要為陛下效勞,此心迄今未改,只是……只是……陛下的一些做法過頭了,微臣希望……」

  「希望糾正朕的這些做法,但是又沒法直白地說出來,只好借助中書省與整個朝廷的力量,是不是?」

  趙若素點點頭。

  「告訴朕,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麼樣子的?」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23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51
孺子帝第四百六十二章  被埋沒者

  趙若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麼樣子?

  首先要有當皇帝的心,他見過幾位活著的皇帝,還在書裡讀過極多的不在世皇帝,大多數人都沒有這顆心,他們以為自己天生就是皇帝,對這個最為崇高的頭銜從無敬畏之心。

  皇帝一直存在,坐在寶座上的人卻經常更換,這說明崇高的是皇帝之位,而不是那個人,真正的皇帝應該像大臣那樣,對皇帝之位謙卑恭謹,常常反思自己是否配得上這個位置。

  趙若素覺得當今皇帝符合這個條件,起碼比之前的武帝、桓帝、思帝要符合。

  他心目中皇帝還要擅長當皇帝。

  每個人都曾有過夢想,絕大多數人不是敗在「夢想」上,而是敗在「如何實現夢想」上,太多人希望由別人幫助自己實現夢想,只有少數人默默地、持續地付出努力,不怕阻撓,不怕失敗,問題一個個地解決,山峰一座座地攀登,當他終於實現夢想的時候,已經將其他人落下一大截。

  在這一點上,趙若素對當今皇帝有點不滿意。

  朝廷是皇帝的工具,如果皇帝總是琢磨著與工具的好壞較勁,而不是如何使用這套工具,得不償失。

  趙若素希望在皇帝與大臣之間做個中間人,緩和雙方的關係,所以猜出皇帝準備任命卓如鶴為宰相之後,他向中書省的舊日同僚發出暗示。

  南直勁明白這位學生的意思,經過一番考察之後,覺得卓如鶴會是位合格的宰相,於是刻意拉攏,在群臣之間穿針引線,使得新宰相受到的非難極少,能夠順利輔政。

  皇帝不讓下跪,趙若素只好長揖到地,起身道:「微臣自知死罪,唯陛下處置,微臣並無怨言,只有一句相勸:大臣並非陛下的敵人。」

  韓孺子很久沒聽過這麼直白的話了,讓他不由得想起楊奉。

  晨風習習,吹在臉上很舒服,韓孺子說:「宰相輔政以來,所任命官員多是為了滿足各方勢力,這樣的『工具』,朕能放手?」

  「人皆有私念,先滿足一己之私,再先公事,宰相如此、百官如此,便是陛下,也如此。」

  韓孺子冷笑一聲,卻沒法反駁,可「滿足一己之私」本應是皇帝的特權,於是他明白過來,趙若素所謂「當皇帝的心」,其實就是不當自己是皇帝,而當自己是宰相之上的大臣。

  「若是私慾無限呢?就讓他們一直滿足下去?」

  「朝中有百官,一人之私慾必然影響他人之私慾,某人若是做得過頭,自有大臣彈劾,陛下居中裁決即可。」

  「這種時候我又得當無私的皇帝了?」

  趙若素再次躬身,「陛下做得到。」

  韓孺子搖搖頭,「自私的同時還要無私,朕做不到,誰也做不到,趙若素,你心目中的完美皇帝根本不存在。你以為大臣能夠彼此監督、彼此糾正,這樣的朝廷倒有可能存在,但必須是在太平盛世,外無強虜、內無天災人禍,官員們少做事、不做事也沒有太大關係,你覺得大楚現在很太平嗎?」

  「或許不是最太平的時候,但也不是亂世。」趙若素說出自己的看法,「域內匪患已除,匈奴時強時弱,並非大楚致命威脅。」

  趙若素與普通大臣一樣,根本沒將極西方的強敵當真。

  韓孺子當真,他在意的不是那伙使者,而是匈奴大單于,大單于活著的時候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就是他,在平靜之中對神鬼大單于充滿了恐懼,以至於他寧願向大楚挑戰,也不想面對滅國之敵。

  「據說此山中藏有金礦。」韓孺子祭天之前看過禮部收集的史料,從中看到過相關記載。

  趙若素一愣,「傳言而已,愚民挖過多次,從來沒見過黃金,本朝做這種事的人少了。」

  「都是辛苦挖礦,挖出金銀者暴富,是聰明人,沒挖出來的落魄,是愚民,可後者真是愚蠢嗎?可能只是運氣不好。」

  趙若素沒吱聲,他已經明白皇帝的意思。

  「朕就是那挖礦的人,你對朕說繼續挖下去會當愚民,可朕若不挖到底絕不死心。」韓孺子頓了頓,「大楚絕非太平盛世,稍一鬆懈即有滅國之憂。趙若素,很遺憾,你是位好礦工,卻不能陪朕挖下去了。」

  趙若素還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沒有詢問皇帝要如何處置自己,而是說:「陛下說過,不會報復朝廷。」

  「無怨無仇,朕為什麼要報復?你說得對,人皆有私慾,朕允許大臣們先滿足自己,但是朕覺得已經差不多了,他們該專心為朕做點事情,起碼做些讓步了吧?」

  趙若素再度磕頭,這不是他的預期,但他已經失去對皇帝的影響,沒有能力阻止。

  「至於你,回倦侯府看門去吧。」

  「謝陛下不殺之恩。」

  韓孺子邁步向山下走去,趙若素跪在那裡半晌未起。

  張有才等人立刻跟上來,有人好奇地望了幾眼趙若素,誰也沒有多問。

  韓孺子一邊走一邊報出連串人名,讓太監們分頭去傳,一個時辰之後,皇帝要在山腳下會集眾人。

  太監們都很驚訝,因為皇帝報出的名字大都陌生,並非隨行的各部官員,好在皇帝對官職說得很清楚,原來都是國子監、翰林院的讀書人,好幾位是去年才考中的進士,另外一些則是隨行的侍從,有勳貴,也有普通人。

  皇帝此前從未召見過這些人,突然如數家珍報出名字,還要召開集會,代替每日的朝會,實在是罕見之舉。

  就連張有才也摸不著頭腦,自以為與皇帝心有靈犀的他,此時也完全糊塗了。

  韓孺子並非一時興起,在日復一日批覆奏章過程中,他看到了許多隱藏的東西,他不向任何人請教,自己慢慢地尋找規律與線索,發現許多人才都與黃普公一樣,被埋沒在他人的光輝之下。

  但朝廷大臣不是燕家,做事沒那麼絕,那些被埋沒者在奏章中總能露一面,通常放在某人的後面,作為「等人」名列其中,這樣一來,萬一皇帝追查,也不能說上奏者瞞功。

  這是大臣的謹慎,也是皇帝所能看到的線索。

  他將奏章中不起眼的名字記下來,如果又在其它奏章中看到這個名字,就加深印象。

  在選擇隨行隊伍時,他將這些人都圈進來,總共有三十七人。

  韓孺子明白,自己費這麼大工夫,挖出來的可能不是第二個黃普公,而是一群平庸之輩,但他願意冒險,朝廷只會論資排輩、按勢力劃分官職,他曾經努力安插一位自己看好的宰相,結果宰相還沒上任就倒向了群臣。

  從上層不易更改,韓孺子就從下層著手,他不急於封這些人當大官,而是要一邊觀察、一邊擴充。

  皇帝祭天之後的直接召見,當然是一種殊榮,被選中者大喜過望,同時又莫名其妙,隨行的官員則大吃一驚,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排除在外。

  三十七人聚在皇帝帳中,年輕、年老的都有。

  韓孺子也不客氣,直接發問,治軍、治吏、治民、治山、治水、治財等等全都涉及,正如張有才所言,皇帝遇到欣賞之人,談的往往是細節。

  每一條問題之後,韓孺子都指定某人回答,而此人正好對此事頗為熟悉,即使沒有真知灼見,也能對答如流。

  這下子大家更驚訝了,原來皇帝不僅知道他們的名字,還瞭解他們的所長。

  氣氛很快變得熱烈,最先回答問題的幾個人,甚至要求再答一遍,他們終於醒悟過來,這是一生難遇的時機,一旦錯過,可能永遠不會再有出頭之日。

  集會持續了整整一天,皇帝用膳時也沒停止,眾人邊吃邊說。

  宰相與各部司長官都留在京城,隨行者職位最高的不過是侍郎,哪敢向皇帝進諫?只能誠惶誠恐地等待。

  傍晚時分,皇帝終於召開正式的朝會,不做任何解釋,與往常一樣,聽取官員的報告,不到半個時辰就結束了。

  皇帝回帳休息,官員們卻沒辦法入睡,不是寫信向京城告急,就是找來那些「幸運兒」,詢問集會的每一個細節。

  鄧芸侍寢,她聽說了外面的事情,站在門口向外窺望了一會,「外面的人真多,跑來跑去的,連規矩都不守了。」

  「嗯。」韓孺子應了一聲。

  「陛下是要重用白天召見的那些人嗎?」

  韓孺子沒回答。

  鄧芸轉身道:「陛下也不保護他們一下,營中的官員只怕今晚就能將他們撕碎。」

  「朕要的是精兵強將,如果這麼早就需要保護,還有何益?」

  鄧芸笑道:「陛下的想法跟我哥哥倒是不謀而合,他常說為大將者在於識人,什麼事情都自己操勞,憑什麼識人?所以我哥哥不愛管事,但是分派任務時,總能找出最適合做此事的人。」

  韓孺子微微一笑,如果是在京城,如果是在那群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事情斷然不會如此順利,大臣們總能想到辦法阻止皇帝召見低級官吏,就算失利,也不會如此驚慌失措,而是會像對待卓如鶴一樣,慢慢地將這三十七人變成「自己人」。

  只有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官員們才會做出錯誤決定,直接找被召見者問話,將他們變成「另一種人」,早晚,「另一種人」會變成「另一股勢力」。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3:2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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