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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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3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0:59
四百七十三章  紙上談兵

  皇帝此次巡狩帶的兵少,由各地駐軍接替護送,也算是一種形式的練兵與閱兵,但是不能太靠近皇帝,只負責數里、十幾里以外的警戒。

  房大業臨終前推薦的數十名將領陸續趕到營中,韓孺子通過閱讀奏章選中的將領一直跟在身邊,兩伙人加在一起有七十多位,得到的任務就是臨時治理地方軍,自京城出發以來,他們已接管過七支軍隊。

  對這些將領,韓孺子十分滿意,相信只需假以時日,他們個個都會是了不起的將軍。

  地方軍隊則讓韓孺子看到了大楚的另一面,與精銳的京城、塞外軍隊相比,地方軍數量不足,少則數百人,多則不過一兩千人。身上衣甲破舊,好像都沒經過訓練,很多時候連隊列都不齊,遠遠望去,像是一群被追趕的敗兵。

  在這種情況下,尤其考驗將領們的能力,有些人束手無策,也有人能在極短時間內令一群烏合之眾變成稍微像樣的軍隊。

  陳囂就是這樣一名將領。

  此人三十來歲,出身於行伍世家,數代人一直當兵,直到祖父時才熬得一個小小武職,陳囂十六歲從軍,在邊疆待了七八年,隨後調回南方,負責剿除雲夢澤群盜,因為兵少,沒立過顯赫的戰功,但是所守之城從未遭到掠奪,韓孺子因此在奏章中注意到他的名字。

  韓孺子騎馬立於一座小丘之上,遙望遠處的東海國軍隊,說:「東海國常與海盜作戰,軍隊果然與別處不同,陳囂,你覺得呢?」

  陳囂這回沒輪到管軍,留在皇帝身邊擔任顧問。

  皇帝身邊的人可不少,層層疊疊,陳囂的名字一被叫到,立刻有人將他推向前。

  陳囂為人與名字完全不同,一點也不囂張,小步前行,向皇帝行軍禮,回道:「陛下看得仔細,此軍進退有度,平時顯然訓練有素,不過據末將所知,這不是東海國軍,而是陛下降旨成立的水軍。」

  韓孺子想起來了,笑道:「沒錯。」

  韓孺子兩年前下令成立的水軍,如今已具雛形,他最看重的將軍卻不知去向。

  「陳囂,這樣一支軍隊,再加上一支普通的地方軍隊,都交給你,你會如何使用?」

  陳囂略一沉吟,「視情況而定。」

  「你自己假設幾種情況吧。」

  「若是陸戰,若是敵弱我強,則水軍與地方混成一軍,由精兵帶弱兵,一同作戰;若是敵我勢均力敵,弱兵為正,專守而已,精兵為奇,側翼衝鋒,一舉破敵;若是敵強我弱,精兵打第一戰,向敵我雙方示勇,隨後全軍退回可守之處。」

  「若是水戰呢?」韓孺子問。

  「水戰不可用弱兵,若是末將用兵,寧可將弱兵留在岸上接應,也不讓他們上船。」

  陳囂已經省略許多「假設」中的情況,真到了戰場上,形勢只會更複雜,沒有一定之規。

  韓孺子點點頭,扭頭在人群中尋找兵部的隨行官員,看著他問道:「水軍是朝廷軍隊,東海國本地的駐軍呢?」

  官員急忙上前,回道:「在更外圍,離得比較遠,這裡看不到。」

  「接管者為誰?」

  「這支軍隊只是負責肅清道路、設立關卡,因此……沒有派將官接管。」

  旨意明明說得很清楚,到了具體執行的時候,仍會出現種種違背本意的解釋,韓孺子沒有顯出惱怒,平淡地說:「朕身邊這麼多將領閒著呢,多派人去接管東海國軍。」

  兵部官員倉皇告罪,接旨退下,立刻安排將領去往東海國軍。

  韓孺子又向東海王道:「你不去看看?」

  東海王就在皇帝身邊,而且是少數騎馬者之一,聞言一愣,「啊?陛下讓我去……那我就去看看,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地方軍全是那樣,平時不是種地,就是修路修牆,根本沒時間訓練,與其說是軍隊,不如……嗯,我去看看。」

  東海王是宿衛軍大司馬,前往一支散亂的地方軍,有點紆尊降貴的意思,他不情願,可皇帝盯著,他只能同意。

  韓孺子看了一會,又指定陳囂為臨時的「水軍大將」,前往水軍統領眾將。

  韓孺子騎馬下山,繼續上路,眾侍從也都上馬隨行。

  前方就是東海國地界,離治所還有一日路程,東海國按規定只派來軍隊與少量文官,主要官員都留在治所,沒有出城接駕。

  當天傍晚,巡狩隊伍紮營,韓孺子臨時召集群臣,宣布一條令眾人意外的旨意:在東海國界停駐三日,水軍與東海國軍演練戰法,皇帝要親往閱視。

  當今皇帝主意太多,經常一天一變,官員們早已習慣,可私下裡還是頭疼不已,皇帝隨便一個想法,他們就得熬上半夜,書寫命令,然後傳送各方,事後還要連夜督察,以免出現意外,別想踏踏實實地睡覺了。

  其實皇帝也沒閒著。

  韓孺子知道自己的一道旨意會帶來多少麻煩,眾官員忙碌的時候,他也沒睡,單獨下達了幾項旨意。

  右巡御史瞿子晰將提前出城來見皇帝,旨意一來一往,他大概後天能到。

  陳囂當晚再被召見。

  「白天時只是遠觀,陳將軍接手之後覺得這支水軍如何?」

  皇帝的帳篷裡極為簡樸,不過一桌、一椅、數張凳子,七八隻箱子放在一邊,裡面的東西都沒取出來,唯有腳下的地毯顯示出幾分特殊。

  陳囂一點也不以為意,反而越發恭謹,躬身回道:「這支水軍數量不多,兩千餘人,但是曾得樓船將軍調教,末將暫管之後,更覺得是一支精兵。」

  韓孺子點點頭,黃普公是難得的大將,他訓練出來的軍隊,自然不會差。

  「你覺得此軍可否一戰?」

  陳囂微微一愣,「末將斗膽一問,要與誰戰?」

  「海盜。」

  陳囂是名謹慎的將領,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願假裝勇敢,這樣的性格讓他從軍十幾年默默無聞,現在也改不了,仔細想了一會,「末將問過,東海國尚有戰船五十餘艘,其中大船九艘,可為主力。若是普通剿匪,的確十足夠了,若是面對曾經伏擊黃將軍的那群海盜,只怕力有未逮。」

  「東海國還有大量受降的海盜,可用否?」

  陳囂又想了一會,「受降海盜人心不穩,只可為引導,不可為依靠。若是能找出幾名熟悉海情的人,或可一戰,但只以奇襲為主,不可戀戰。」

  「就當這是一道題目吧,你去寫一份作戰書,朕要瞧瞧。」

  「遵旨。」

  皇帝在巡狩路上經常出類似的題目,路過某城某山某水都要問問如何攻守,有時甚至指定一方攻,另一方守,各出戰法,爭論不休,但大都是紙上談兵,並不真的實施,一開始將許多人嚇了一跳,後來也就習慣了。

  陳囂因此並不意外,接旨之後回歸本軍,連夜召集眾將,查問海上情況,制定作戰計劃,水軍原有的將領不知情,大驚失色,得到解釋之後才平靜下來。

  次日下午,韓孺子前去閱軍,水軍沒問題,東海國軍卻是一盤散沙,東海王親臨也沒辦法一夜之間讓他們變樣。東海國軍全軍共一千五百餘人,連盔甲都不齊全,將士們手持刀槍,一個個神情緊張,想見皇帝,又怕被皇帝看到。

  數百名宿衛軍隔在中間,這是兵部堅持的做法,地方軍良莠不齊,不能讓他們離皇帝太近。

  東海國軍雖弱,也沒比其它郡縣更差,因此東海王也不掩飾,直接呈現給皇帝。

  水軍與東海國軍進行了一次對陣演練,高下立判,水軍人數多些,幾次變陣之後,將東海國軍分割成三大塊,互不銜接,還沒開戰,就已處於必勝之地。

  韓孺子犒賞兩軍,不做任何評判。

  回到營地,韓孺子剛在帳篷裡坐下,崔騰走進來,笑呵呵地說:「陛下真是喜歡閱軍啊,這一路走來,看過多少軍隊了?」

  「大楚地方廣大,不能只有幾支精兵,多多益善。」

  「那是當然。」

  「你有事?」韓孺子問。

  崔騰天天跟在皇帝身邊,可是除非真有事,不會主動過來說話。

  「那個……東海王適合管軍嗎?」

  「怎麼了?」

  「他可是……」崔騰做了幾個莫名其妙的手勢。

  「只是臨時而已,頂多三五天。」

  崔騰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嗯……陛下什麼時候也給我一支軍隊?我的要求更低,管一天也行啊。」

  東海王好歹懂些治軍之法,崔騰卻是不學無術,連紙上談兵都做不到,更不用說親自領兵,韓孺子笑道:「你們都去帶兵,朕身邊留誰?」

  崔騰一拍腦門,「對啊。」

  韓孺子正好有事想問,隨口道:「崔騰,你家的田地不少吧?」

  「應該不少吧,反正每到秋天的時候,進府報賬、送東西的人排成長隊。」

  「奴僕也不少吧?」

  「跟宮裡肯定比不了,但是也不少,我見過名冊,摞在一起這麼高。」崔騰比劃了一下,「我一看就頭疼。」

  崔騰是個有問必答的人,韓孺子嗯了一聲,沒再追問,低頭看奏章。

  崔騰意猶未盡,還想再吹噓幾句,見皇帝似乎不太感興趣,只得退下。

  當晚二更,金純忠從湖縣快馬加鞭趕來,帶來的消息正與田地、奴僕相關。

  韓孺子不肯立刻前往東海國治所,等的就是他。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00:0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1:10
四百七十四章  後事

  瞿子晰準備出發去見皇帝,只帶貼身隨從,將御史台的下屬都留在城裡。

  眾人送行,南直勁也在其中,從容不迫,面上與心中都沒有半分驚慌之意。

  瞿子晰心生衝動,真想下令將南直勁綑綁起來,一塊帶去見皇帝,他忍住了,將南直勁單獨叫到一邊,低聲道:「你明不明白這是多大的罪?」

  南直勁拱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放任皇帝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眼看著大楚朝廷四分五裂,才是更大的罪過。這幾年來,卑職一直在觀察瞿大人的所作所為,相信瞿大人會是千古賢相。身為宰相,大人不僅需要陛下的信任,更需要同僚的支持與配合。請大人上路,向陛下道出所有真相吧,經此一事,陛下對大人不會再有懷疑。」

  「所有真相?兵部默許燕康除掉樓船將軍、你在暗中干預朝政,這些真相也要道出?」

  南直勁微笑道:「誰能阻止大人呢?卑職無所謂,不過是在死罪之上再加一條罪,至於兵部——卑職相信大人自有選擇,而且是最正確的選擇。」

  揭發兵部意味著曠日廢時地收集大量證據,並且同時得罪大批同僚,對於瞿子晰來說,得不償失,甚至對皇帝也沒有好處,反而會破壞皇帝的種種計劃。

  黃普公很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他在朝中毫無根基,消失也就消失了,再挖出真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對瞿子晰來說,這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瞿子晰厭惡南直勁,自己苦讀聖賢之書,憑本事得到明君賞識,到了最後,命運卻好像被一名小吏操縱在手裡。

  同時他也暗自佩服南直勁,在心中自愧不如。

  「陛下的心事沒那麼好猜,接任宰相的人很可能不是我。」

  「還好,卑職這麼久以來猜得都很準。」

  瞿子晰不禁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南直勁目送瞿子晰離開,與幾位同僚一同完成剩下的文書,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讓僕人去外面買來一壺酒、三四樣小菜,自斟自飲,筆墨紙硯都放在順手的地方,喝幾杯就寫一封信,或長或短,都是一揮而就。

  僕人進來通報:「兵部張侍郎來了。」

  「有請。」

  兵部侍郎張擎進屋,面帶微笑,看著桌上的酒菜與紙張,笑道:「南兄好雅興,以酒配文,還是以文配酒?」

  南直勁起身相迎,兩人寒暄一會,等僕人退出,張擎臉上笑容消失:「陛下不肯進城,提前召見瞿御史,這是什麼意思?」

  「與拒入京城一樣。」

  皇帝西巡之時,逐退了趙若素,回京之後也是遲遲不肯進城,與大臣們進行了一次「交鋒」。

  張擎微嘆一聲,「陛下終究還是不肯相信大臣。」

  「別怪陛下,此乃人之常情,想挽回陛下的信任,唯有依靠瞿御史。」

  「瞿御史……可靠嗎?」張擎還是有點沒把握。

  「如果只是看人,天下有誰可靠?」

  張擎笑了一聲,「瞿御史憂國憂民,他想做成一番事業,必須依靠整個朝廷。」

  「張大人稍等片刻。」南直勁想起了什麼,走回桌後,提筆寫字。

  張擎的官職比南直勁高得多,這時卻坐在一邊耐心等候。

  南直勁將信寫完,一一折好,共是七封,分別放入函中,寫好收信者姓名,起身直接交給張擎,「有勞張大人代轉。」

  「這是什麼?」

  「一些需要處理的私事。」

  信函沒有封死,張擎看向南直勁,得到默許之後,拿出信逐封掃了一遍,的確都是私事:還某人銀兩若干,向某人索債若干,向某人表示所承諾之事無法做到,對妻子兒女各提出要求……

  張擎再嘆一聲,收起信,說:「我等必將儘自己所能,絕不至於禍及南兄家人。」

  「不必,陛下心細,不可讓他看出破綻,而且陛下生性仁慈,絕不會降罪於無辜之人。」

  「南兄殺身成仁,請放心,待風頭過去,南兄家人自會得到照顧,南兄的幾個孫子都在讀書吧,聽說長孫南冠美頗有令名。」

  「年紀還小,看不出什麼。」南直勁露出微笑,卻沒有多說什麼,既未誇讚長孫,也沒有開口託付,反而道:「前宰相申大人的兒子後年應該參加大試,請張大人記得此事,因為申大人是不會忘的。」

  張擎搖搖頭,「這位申大人,從前當御史的時候就沉不住氣,現在也還是這樣,只要他那個兒子有些才華,何必擔心出不了頭?同朝為官,難道大家還會故意使壞不成?朝廷自有規矩,大家遵守即可,何必非問個清清楚楚呢?」

  申明志聽說南直勁得罪皇帝之後,派人進京四處打探,惹得一些大臣不太高興。

  「只要他別做得太過分,急迫之情可以理解。燕國相那邊怎麼樣?」

  張擎神情微黯,「他還不知情,自以為能夠脫罪。唉,這個燕康,也是太急了些,讓黃普公慘敗一次,失去陛下的信任,也就可以了,何必非要趕盡殺絕呢?惹來陛下的注意,他還指望著用陰謀詭計遮掩。我想他是在東海國作威作福慣了,全忘了按規矩行事。」

  張擎搖頭,對燕康感到失望。

  南直勁盯著張擎,說:「燕國相願意逃亡海上,從此不再回歸故土嗎?」

  「什麼?他對咱們的計劃毫不知情,我一個字也沒透露,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張大人與燕國相結交多年,熟知其為人,可以猜上一猜。」

  張擎沉吟良久,「燕家全族都在東海國,紮根已久,走不得。」

  「原來如此。」南直勁點點頭。

  張擎明白南直勁的意思,他剛才流露出同情之意,南直勁在提醒他,不要提前洩密,燕康已經沒有挽救可能,洩密只會惹禍上身。

  張擎心中終獲輕鬆,起身深施一躬,「南兄走好。」

  南直勁是一名小吏,平時在哪位大人面前都表現得畢恭畢敬,今天卻坦然接受兵部侍郎的一拜,喃喃道:「希望陛下能對下一位宰相真的滿意。」

  張擎問道:「我們該對瞿御史支持到什麼地步?」

  「各司其職就好,張大人剛才還說有些規矩只可遵守,不可明說,瞿大人會明白的。」南直勁頓了頓,「現在不明白,以後也會明白,他是個聰明人。」

  張擎再次躬身行禮,告辭離去。

  南直勁回到椅子上,已經沒信可寫,繼續喝冷酒、吃殘餚,絲毫不以為苦,突然笑了一聲,想起了自己的孫子,自言自語道:「南家會出頭的。」

  城裡的兩位官員心安理得,行在路上的瞿子晰卻沒法平靜,心中患得患失:按南直勁的計劃行事,自己就將成為朝廷「規矩」的一部分,從此前途無憂,卻會失去獨立與自由,尤其是心中難安;向皇帝合盤托出一切真相,則朝廷大亂,自己即使成為宰相,也難做成大事。

  在國子監的時候,瞿子晰冷眼旁觀朝中事務,總覺得迂腐可笑,自從進入戶部任職以來,他才發現為官之難。

  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錯的究竟是整個朝廷?是某些大臣?還是皇帝?

  聖旨發出的第三天上午,瞿子晰趕到巡狩營,遠遠望去,營地依山傍水,與普通軍營無異,直到接近之後,才能看到眾多與眾不同的旗幟,表明營中之人乃是天下至尊的皇帝。

  從十里以外瞿子晰就開始接受檢查,此後每走兩三里就要查一次,在營門口,更是有官員出來,認出右巡御史之後,才允許他進營。

  當今皇帝喜歡自行其事,所謂巡狩治國,更像是少年人的幻想,難見實際效果。瞿子晰發現自己正逐漸接納南直勁灌輸的想法,不由得一驚,急忙收束心神,專心等候皇帝的召見。

  韓孺子上午又去了一趟水軍營地,聽取眾將制定的作戰計劃,提了一些問題,最後誇讚一番,午時前返回宿衛軍營地。

  水軍沒有大將指揮,戰船、裝備不足,對新來的陳囂等將領也不是特別信任,都不願出海,見皇帝真的只是「紙上談兵」,他們鬆了口氣。

  韓孺子飯後小憩片刻,召見早已在營中等候的瞿子晰,身邊只留金純忠一人。

  瞿子晰進帳,先正常報告情況。

  聽說黃普公沒死,竟然投降海盜,韓孺子非常意外,接過信反覆看了幾遍,「這真是黃普公所寫?」

  「無法確認,這是副本,原件還在國相府,就算真是黃普公的筆跡,也說明不了什麼。」瞿子晰開始講述黃普公遭到陷害的事情,最後道:「此事有人證、物證,燕康意欲嫁禍於他人,反而露出馬腳。」

  韓孺子看了一眼金純忠,對瞿子晰道:「瞿大人做得很好。」

  瞿子晰接著說起王平洋,他自己做了一些調查,發現王平洋不止行為不端,還收受大量財物——據稱是用來招待皇帝,但是要力行節儉而用不上的諸多金銀布帛。

  韓孺子嘿了一聲,母親太相信親情,沒有看清王平洋貪財好利的本性。

  「瞿大人不負朕之重托,此行大有收穫啊。」

  「實不相瞞,這些並非臣之功勞。」

  「哦?有人幫忙嗎?」

  「臣一直不得進展,是手下的南直勁查出這些事情。」

  「南直勁。」韓孺子一下子心生警惕,「他還做從前的勾當,揣摩朕的心事?」

  「是,他還想將臣拉下水。」瞿子晰深吸一口氣,迄今為止,他說的都在南直勁的計劃之內。

  但接下來要說到什麼程度,他仍然還無法做出決定。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4:0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1:26
四百七十五章  支撐

  少說一句,南直勁就是普通的奸臣,利用豐富經驗揣摩皇帝的意圖,提前洩露給大臣,讓他們有所準備、決定取捨,他則從中漁利,類似於那些陰險狡詐的太監。

  多說一句,南直勁則是一群老臣的聯絡人,他們都在維護與當今皇帝存在矛盾的一套規矩與慣例,為此互相通風報信、互相幫助扶持。

  瞿子晰不希望看到後一種結果,因為他也是朝中一員,他有理想,還沒來得及實施,如果今天就將朝廷鬧個天翻地覆,以後他就永遠沒法得到百官的真心支持。

  「是南直勁給燕康出的主意,並且希望用王平洋之事吸引陛下的注意,從而草草了結對東海國的調查。」

  韓孺子微微睜大一些眼睛,不怒反笑,「這個南直勁……看著很老實,膽子卻這麼大,朕給了他一次機會,他反而變本加厲,還好瞿大人盯得緊,沒讓他得逞。」

  「那是因為有陛下事先提醒,臣對南直勁不放心,對他想得比較多。」

  韓孺子點點頭,「瞿大人隨朕一塊進城,先不要做什麼,繼續收集證人、證物,務必要讓此案無懈可擊。」

  「遵旨,陛下。」瞿子晰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皇帝,覺得有些奇怪,南直勁做出如此明顯的欺君行為,皇帝為何無動於衷?

  韓孺子也正看著瞿子晰,兩人對視片刻,瞿子晰急忙低頭。

  「燕家陷害黃將軍,兵部知情嗎?」韓孺子問。

  瞿子晰心中一顫,回道:「臣迄今未發現線索。」

  韓孺子嗯了一聲,沒有追問。

  瞿子晰告退,心中仍覺不安,君子坦蕩盪,小人長戚戚,他今日的所作所為絕稱不上坦蕩,違背了他一向引以為豪的準則。

  帳篷裡,韓孺子向金純忠道:「瞿大人似乎有話未說。」

  「微臣眼拙,沒看出來。」金純忠雖是近臣,卻不肯事事順著皇帝的意思說話,他一直謹守本分,目光低垂,只看腳下一小塊地方,沒有觀察皇帝與大臣的神情。

  韓孺子笑了笑,隨後變得嚴肅,「湖縣真有數千名奴隸待賣?」

  「微臣親眼所見,而且還從宋闔手裡買了一百名,但他說不能送往京城,所以微臣要在東海國買一塊田宅,然後他將人送去,所有錢都從那十萬兩裡出,宋闔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微臣對陛下說一句『湖縣並無異常』。」

  「嘿。」韓孺子冷笑一聲,他派金純忠去湖縣是為了尋找楊奉家人,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挖出一件大案子,「各地共有多少人口被賣?」

  「不可計數,宋闔只是人販子之一,各地都有他這樣的人物,從地方軍營裡拿人,賣給大莊園為奴,駐軍則以傷亡上報,兵部不知參與有多深,至少是失察。前幾年天災不斷,安置流民時各地駐軍招募頗多,數量急遽膨脹,宋闔等人從中大賺了一筆。」

  「被賣者那麼多,為何沒人告官?」

  「微臣問過,陛下本意雖好,到了地方卻常有變動。就說招募流民為士兵吧,陛下本意是給流民一口飯吃,然後讓他們返回本鄉各安其業。但有些軍營卻會欺騙流民,對他們說:陛下開恩,只是允許他們吃飯,不包括衣物、住處、牲畜等等花費,這些都要流民自己出錢。有時候營裡將官還會故意引誘流民賭博,允許他們記賬,積累到一定程度,就讓他們賣身還債。」

  流民大都不識字,又都怕官怕兵,真以為自己欠皇帝許多錢,只能接受被賣的安排。

  宋闔等人還算比較謹慎,絕不將人口賣到京城。

  賣身契都有時限,少則五年,多則二十年,被賣者一旦習慣了大莊園的生活,很少有人願意離開。而且他們會發現,自己欠下的債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更加離不開舊主。

  宋闔的生意做了許多年,從沒出過問題,只是這幾年數量太多,他感到心虛,因此一聽說有京城口音的人在城裡四處打聽,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事,於是拿出慣用手段,直接花大價錢收買。

  韓孺子想了一會,「宋闔在朝中的靠山是誰?」

  「宋闔經常將朝中大臣掛在嘴上,據說他的一個妹妹是前宰相殷無害長子殷措的小妾,但此人常有誇大之辭,微臣覺得不能太當真。」

  這是金純忠謹慎的地方,就連查證人口買賣,他也要自己買一批,有了真憑實據,才敢向皇帝說明一切。

  韓孺子點頭,「你去東海國買田宅吧。小心一點,宋闔是個糊塗蟲,背後卻可能有精明的靠山,如果有官員來試探口風——幾乎是肯定會有——你不要露出馬腳。」

  「是,陛下。」

  黃普公、燕家、南直勁、兵部、宋闔……諸多事情趕在了一起,韓孺子需要一個穩妥的處置方案。

  他還在想。

  金純忠沒忘記自己本來的任務,「微臣在湖縣打聽到,縣裡確有一位楊婆,據說丈夫在外地,從來沒回過家,偶爾會託人送來銀兩,楊婆為人口碑不錯,就是脾氣暴躁,時常與人打架——與男人打架,她有個兒子,讀過書。一年前,楊婆母子搬走,不知去向。微臣可以繼續調查下去。」

  「不急,此事……以後再說吧。」韓孺子明白,楊奉提前安排妻子搬離,大概就是不想讓皇帝找到他們。

  金純忠告退,韓孺子獨自坐在帳中思考。

  最簡單的做法是雷霆一怒,直接抓人,快速而有效,名聲也佳,可是到底能維持多久卻很難說。地方官員和將領總有辦法曲解皇帝的旨意,繼續從中撈好處,被抓者不過是倒霉蛋。

  最重要的是,朝廷將因此遭受重創。

  大楚就像是一座四處漏風的危房,急需修補,卻不能大修大補,為了防止房子徹底坍塌,必須找準最重要的位置,先建立幾處支撐。

  韓孺子獨自坐了將近一個下午,誰也沒見。

  第二天早晨,巡狩隊伍出發,向東海國治所行進,於當晚進城。

  接下來幾天,皇帝的行程與在雲夢澤差不多,親耕勸農、會見宿老、召集眾官、演練將士……忙碌而緊張,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大多數官員對此感到滿意,極少數人卻猶疑不定,預料中的驟風暴雨沒來,反而讓他們更覺不安。

  第四天,皇帝宣布,要將駐陛時間由五日延長為十日,他要親赴船塢,觀看新船下水,並且正式任命新的水軍將領。

  皇帝似乎不想再提黃普公,那是他提拔的大將,結果卻兵敗投敵,實在是一件很沒臉面的事情。

  這回改由兵部按正常程序選將,兵部推薦了三個人,一位是在雲夢澤立過戰功的邵克儉,一位是熟悉水戰的老將軍狄開,還有一位是隨行將領陳囂。

  皇帝全都接受,眼下水軍規模不大,很快就會得到擴充,三人皆可為將,但他沒有立刻指定統領整支水軍的大將。

  黃普公一事剛剛發生,皇帝謹慎一些的確沒錯。

  停留在東海國的第八天,瞿子晰最先忍耐不住,求見皇帝,希望問個清楚。

  皇帝巡狩力行節儉,不准新建宮館,行宮就設在城內的一座空宅子裡,此宅原本屬於一位富商,佔地不小,足夠容納皇帝的隨從隊伍,離國相府比較遠,無需比較誰好誰差。

  時值初冬,瞿子晰走進宅院,見不到多少皇帝居住此地的跡象,只是來往的太監稍多一些,許多擺設還顯露出明顯的商人氣息。

  瞿子晰忍不住想,無論如何,皇帝畢竟不是昏君,他想做大事,只是手段還顯生澀,沒能得到朝廷的認可與全力支持。

  瞿子晰心中更覺羞愧。

  皇帝喜歡在書房裡見客,這裡的書都是他帶來的,瞿子晰進來的時候,皇帝正在看一本書。

  韓孺子放下書,示意瞿子晰坐下,問道:「皇帝經常向大臣低頭吧?」

  瞿子晰一驚,站了起來。

  韓孺子笑著擺手,「瞿先生不要誤解,朕看史書,發現歷代皆有君臣矛盾,因此一問。」

  瞿子晰稍稍安心,「皇帝怎麼會向大臣低頭?史書中應該記載得很清楚,最後低頭的都是大臣。」

  「表面上如此。比如本朝,從太祖定鼎之初就說要輕法省刑,之後的皇帝也都這麼說,還為此處置過不少酷吏。」

  「大楚講慈孝,與前朝相比,的確減輕了許多刑法。」

  「可是有一件事讓朕感到奇怪,多少年來減來減去,為什麼後來的皇帝還在詔書中說刑法太重呢?減刑到底都減在哪了?朕不由得懷疑,許多減輕的刑法,後來又都恢復了原樣,史書中卻沒有記載。」韓孺子拍拍手邊的書,「皇帝讓大臣低頭,都記在了史書裡了;大臣讓皇帝低頭,卻在史書之外,悄無聲息,只留下一點點破綻。」

  瞿子晰沉默不語。

  韓孺子繼續道:「瞿大人當官,是為國?為民?為君?為家?為己?」

  「瞿某當官,只為一腔正氣。」

  「好,眼下有一樁大案,請瞿大人以『一腔正氣』觀之,看看該如何處置。」韓孺子指著桌上的厚厚一摞文書。

  瞿子晰求見皇帝,沒想到皇帝早有準備,他困惑地走到桌前,先行禮,隨後拿起文書一份份瀏覽,越看越驚、越看越怒。

  地方軍營倒賣人口的事實清清楚楚地寫在裡面,雖然還沒有直接證據,但要說兵部毫不知情,瞿子晰一點也不相信。

  「原來這就是朝廷所要保護的『規矩』。」瞿子晰羞怒交加,虧得自己還為是否保護兵部猶豫多日。

  他終於決定說出全部真相。

  韓孺子靜靜等著。

  他迫切需要先建立一根棟樑之柱,再徐徐修繕破舊之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4:0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1:34
四百七十六章  傳染的不安

  國相燕康這幾天有些心神不寧,皇帝已經駐營九天,卻遲遲不提黃普公投敵之事,也不對「陷害者」陸大鵬下手,好像將整件事忘得乾乾淨淨,這可不像皇帝一向的行事風格。

  燕康將兒子燕朋師叫來。

  燕朋師是在宿衛軍中跟著皇帝一塊回來的,當初離家的時候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一定能成為新任水軍大將,結果卻只是一名普通的將領,這讓他既失望又羞慚萬分。

  見兒子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燕康沉下臉,喝道:「家裡又沒死人,擺什麼臉色?」

  燕朋師苦笑道:「父親,我怎麼笑得出來?皇帝在東海國家門口任命三人為水軍將領,我連候選資格都沒有,這不是……這不是公開在我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嗎?」

  「那是皇帝,打你的臉你也得笑著承受。」

  燕朋師笑得更尷尬,「我笑還不行嗎?反正被打臉的又不至我一個,黃普公投敵,皇帝的臉……」

  「閉嘴。」燕康怒聲道,走到門口看了看,雖在自家,也不敢大意,「當初我就不應該同意這件事,早將黃普公除掉,反而少些麻煩。」

  「不給皇帝一點教訓……」燕朋師強壓怒火,緩和語氣道:「總得有人讓皇帝明白,他自己選的將領不可靠。而且哪來的麻煩?一切都在計劃中,皇帝瞧不出破綻。那個陸大鵬不會反悔吧?」

  「他不敢。」燕康對本國人很有把握,想了一會,說:「你去兵部張侍郎那裡探探口風,我現在不好再去見他。」

  「探什麼口風?」燕朋師雖然失落,卻不覺得會有危險。

  「跟他隨便聊聊,把他說的話記住,回來告訴我。」燕康看著英俊的兒子,心中暗暗搖頭,兒子足夠聰明,可是在東海國待得太久,早已習慣唯我獨尊,到了勳貴遍地的京城,不免四處碰壁,早知如此,就該一早將兒子送到京城歷練。

  「好吧。」燕朋師勉強同意,心裡自有計較。

  皇帝一到,兵部侍郎張擎成為隨行官員之一,與其他官員一樣,住在臨時行宮附近,隨傳隨到,燕康不好公開前去拜訪,身為宿衛將領的燕朋師卻可以自由進出,不受關注。

  兵部最近比較忙,不過燕朋師還是順利見到了張擎。

  燕張兩家算是世交,關係非同一般,張擎將燕朋師帶到自己的住處,在客廳裡命人上茶,笑道:「最近也是真忙,世侄回來好幾天,咱們也沒機會見個面。」

  「是啊。」燕朋師隨口敷衍,僕人一退出去,他就放下茶杯,皺眉問道:「張大人,別怪我心直口快,皇帝選水軍將領的時候,兵部為何不肯推薦我?皇帝同不同意再說,起碼讓我臉上過得去啊。」

  張擎笑道:「原來世侄為這件事惱火。你得體諒一下,兵部也有難處,明知陛下正在氣頭上,怎麼好去捋虎鬚?何況世侄若是得到推薦而不被選中,更加難堪。世侄一表人才,今後必有大用,何必急於一時?」

  兵部侍郎不是小官兒,燕朋師不敢表現得太過分,勉強點頭,「張大人說得也對,我就是……唉,咽不下這口氣。對了,張大人,陛下那邊是怎麼想的?不會有意外吧?」

  「不會。」張擎笑著搖頭,「陛下明顯是要在駐營的最後一天降旨,不給下面爭論的機會,這樣也好,省下許多麻煩。世侄放心,回去告訴你父親,一切都在掌握中,陸都尉一旦認罪,萬事大吉,剩下的事情兵部自會處理。」

  燕朋師拱手,「那就多謝了,燕家不會忘記大人的恩情。」

  張擎親自將燕朋師送到房門口,看著世侄的背影遠去,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皇帝給的氣都咽不下去……燕家這是自尋死路啊。」

  張擎遠沒有表現得那麼鎮定,皇帝遲遲沒有動作,他也很慌張,見過燕朋師之後,派人去請御史台的南直勁,聲稱一份文書有點小問題,需要核對一下。

  南直勁很快到來,張擎盯著他不放,半天沒說一個字。

  「大人找我有事?」南直勁先開口。

  屋子裡沒有外人,張擎微微皺起眉頭,「還能看到南兄自由自在,我真是……既欣慰又疑惑。」

  南直勁笑了一下,「欣慰就夠了,何必疑惑?」

  張擎搖搖頭,「事情還沒結束,不得不疑惑啊,最近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很不安。」

  「何事?」

  「說來也是意想不到,陛下身邊的金純忠,前些日子不知為何突然去了一趟湖縣,在城內四處打探情況。」

  「金玄衣乃陛下最信任的爪牙之一,搜尋情報是他的分內之職,據我得到的消息,他可能是在尋找前中常侍楊奉的家人,陛下對這名太監很在意。」

  「如此說來,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湖縣的一位豪傑,唉,甚麼豪傑,就是個笨蛋,居然會錯了意,以為自己受到了注意,竟然主動收買金純忠。」

  南直勁問道:「湖縣的一位豪傑,與兵部和朝廷有什麼關係?」

  「此人與朝中官員多有結交,又愛吹牛,就怕他胡說八道,金純忠當了真,說給陛下,陛下也當真,那就麻煩了。」

  南直勁也皺起眉頭,「金純忠被收買了嗎?」

  張擎點頭,「一開始他不願意,後來還是沒過美人關,收了十萬兩銀子,帶走一名侍妾。金純忠是歸義侯之子,當然喜歡這些。」

  「大人見過金純忠?」南直勁平淡地問。

  「昨天見了一面。」

  「覺得他怎麼樣?」

  「還好吧,勳貴子弟,仗著妹妹是不在冊的貴妃,有點驕傲。這種人我見多了,還是挺好打交道的,就是胃口有點大,又提出不少要求。」張擎覺得沒問題,金純忠要得越多,他越放心。

  南直勁也點點頭,「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耐心等候吧。」

  「燕家有點不鎮定。」張擎道。

  「他們聽說什麼了?」

  「沒有,陛下遲遲沒有動作,他們擔心夜長夢多。」張擎又一次盯著南直勁,「老實說,連我也有一點擔心,南大人消息靈通,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

  「與其猜測陛下是怎麼想的,不如揣摩陛下的為人。陛下天性多疑,且又好大喜功,不到極有把握的時候,輕易不肯動手,他此時按兵不動,是在收攏本地軍隊。」

  張擎驚訝地說:「陛下怕有人造反嗎?這個……不可能吧。」

  「陛下從軍中再興,相信將士甚於相信朝廷,自陛下來到東海國之後,所作所為大都與軍務有關,無非是要一個心裡踏實,咱們都覺得不會再有造反這種事,陛下未必這麼想。」

  張擎長出一口氣,覺得南直勁說得有理,「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

  南直勁拱手告辭,「這就算又一次訣別吧,張大人不要再找我,以防引來猜疑,對你不是好事。」

  心情放鬆之後,張擎的態度緩和許多,起身道:「南兄莫怪,明天是陛下駐營的最後一天,應該會有結果,我不會再麻煩南兄。」

  南直勁告辭,嘴上說服了張擎,他心裡卻開始不安,這種不安早已產生,如今卻越來越強烈,尤其是金純忠一事,讓他看到一個極大的威脅。

  當了多年中書舍人,南直勁對各部司的一些不法行為都有耳聞,但他從來不過問,以為這是朝廷固有的一部分規矩。可他知道,皇帝,尤其是當今皇帝,對這部分規矩絕不會容忍。

  他更知道,金純忠不像是會被收買的人。

  他沒回住處,徑直來求見右巡御史瞿子晰。

  瞿子晰正在處理公文,頭也不抬地問:「有事?」

  南直勁等了一會,說:「沒事。」

  瞿子晰抬起頭。

  一位是年富力強、冉冉升起的朝中大員;一位是垂垂老矣卻不肯服輸的小小官吏,這時卻像無事生非的街頭混混一樣,冷冷地對視,揣摩對方的底細,決定是否出手。

  「瞿大人都說了?」南直勁問。

  瞿子晰沒有回答,對自己沒能保守秘密感到惱火,但他的確不擅長做這種事。

  「朝廷即將因大人一時意氣而刮起血雨腥風,這就是瞿大人想看到的?」

  瞿子晰向前探身,「朝廷、朝廷,你心中只有朝廷,沒有天下嗎?南直勁,朝廷腐壞的程度比我預想得還深,如果你知情,那就是為虎作倀;如果你不知情,就是愚昧無知。我決定站在陛下一邊,即使得不到百官的支持,也要一鬥到底。」

  南直勁平靜地聽著,突然露出微笑,「瞿大人就是陛下需要的宰相,你會做得長久。」

  瞿子晰厭惡再受這種操縱,挺身道:「你錯了。我已經向陛下提出請求,也得到了同意,我會一直留在御史台,為陛下監督百官,至於宰相,陛下自會另選他人。」

  南直勁臉色微變,隨後搖頭,「暫時而已,陛下選來選去,還是會選中瞿大人。」

  「你還以為自己了解陛下的心事嗎?」瞿子晰同情地搖搖頭,「陛下會讓你意外的。」

  南直勁默不做聲,神情卻明白顯示,他仍然完全相信一切盡在預料之中。

  瞿子晰不想再多說什麼,昂首道:「南大人請回。你是御史,先把自己的活兒做好,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期,御史台都會很忙。你也會。」

  右巡御史的話讓南直勁一愣,他已做好慷慨赴義的準備,怎麼還會有「很長一段時期」?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4:1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1:46
四百七十七章  放虎歸山

  欒凱有個習慣,每到吃飯的時候,非得搶別人面前的食物不可,同時還要對其他人怒目而視。他武功高,脾氣古怪,沒人願意惹他,可是都感到奇怪,欒凱平時明明是個極為隨和的人,挨罵也從不生氣,跟大家一塊笑,唯獨一見到食物,就變了性子。

  在他吃完飯之後,有人問過他原因,欒凱茫然回道:「不都是這麼搶飯嗎?你們竟然各吃各的,真是奇怪,還能吃出滋味嗎?」

  欒凱從小生活在雲夢澤,在那裡,只有性子狠暴的人才能活得好。欒凱心思單純,並不明白狠暴的含義,只知道自己做出凶狠的樣子,就能得到欒半雄的賞識,而欒半雄又總是在吃飯的時候出現,以顯示自己是眾人的衣食父母,欒凱於是養成了「搶飯」的習慣。

  他現在是劍戟營的一名普通士兵,連侍衛都算不上,但不用參加警戒,每日不是行軍,就是與其他人一塊練功,在侍衛們臨時需要人手的時候,前去幫忙。

  副都尉王赫來的時候,欒凱正在搶飯,那人被連搶了三天,心中不滿,而且也想試試欒凱的功夫,於是較量起來。

  兩人都是同樣的姿勢,左手托碗,盡量轉往身後,右手在前,以拳掌搏鬥,欒凱怒目而視,那人卻是凝神屏息、全力以赴。

  其他人看熱鬧,起哄叫好,見到王赫進來,立刻噤聲,與欒凱搏鬥的士兵也打算要收手。

  王赫擺擺手,示意他可以繼續。

  欒凱也看到了王赫,根本不在意,趁著對方稍一分神,右手閃電般探出,將那人拽往自己身邊,擦身而過時,隨手奪過一碗飯菜,左右睥睨幾眼,回到自己座位上,抱著兩個碗埋頭大吃。

  被奪飯者很不服氣,又得到上司的暗示,大步走來,「欒凱,你趁我不備才贏了半招,不公平,咱們再打。」

  欒凱仍然埋頭,嘴裡嚼飯,含糊地說:「再打?」

  「再打,公平比武,誰也……」

  那人話未說完,欒凱坐在凳子上一腳踢出,上半身卻不動,仍是一手護食,一手往嘴裡扒拉飯菜。

  這一腳來無影去無蹤,距離又近,那人全無防備,只能以雙手阻擋,順勢後跳,落地之後站立不穩,踉蹌後退,終於一屁股坐倒。

  當著上司的面,那人更不服氣,惱羞成怒,一躍而起,又要衝上去,這回不打算多說話,直接開打。

  王赫只想看看欒凱的身手,不想引起是非,抬手阻止那人,走到欒凱對面坐下。

  屋中恢復正常,宿衛營不缺食物,被搶者又盛了一碗,與同伴坐在一起,接受大家的輕聲嘲笑。

  劍戟營副都尉本人在場,就是離他最遠的士兵也覺得不太自在。吃飯時盡量小聲,離他最近的欒凱卻滿不在乎,專心吃飯,風捲殘雲,好像這是牢中的最後一頓飯。

  別人一碗飯才吃一半,欒凱兩大碗飯都吃光了,挺起身子,肆無忌憚地打個飽嗝,長長地吐出一股氣,拍拍肚子,心滿意足,笑呵呵地看著王赫,似乎在等對方的表揚。

  王赫不得不後仰一些,以躲避撲面而來的氣息,說道:「飯量不小。」

  「不比從前了。」二十來歲的欒凱模仿老江湖的語氣,「想當年,這點飯菜只能墊個底兒。」

  「現在怎麼不吃了?」

  一個極簡單的問題也能讓欒凱皺眉撓頭,想了一會,「這裡的飯菜油水太足,吃完不餓啊。」

  宿衛軍的地位比南、北軍還要高一點,劍戟營在八營當中更是獨尊,普通士兵當中也有不少勳貴後人,伙食自然不差。雖然與別的軍營一樣,也是一個大碗同時盛飯盛菜,可飯是白米飯,菜裡葷多素少,的確耐飢。

  王赫笑了一聲,起身道:「跟我來。」

  欒凱也不問原因,起身跟上去,經過剛才的對手時,在那人頭上拍了一下,笑道:「有意思,同樣的飯菜,盛在你碗裡,就比我碗裡的香。」

  那人又沒防備,差點一頭栽在飯碗裡,急忙抬起頭,滿臉通紅,看著欒凱和上司離開,向同伴們苦笑道:「欒凱是我兒子,教子無方,讓大家笑話了。」

  眾人大笑,那人打不過欒凱,只能在嘴上討些便宜。

  王赫將欒凱帶到自己房中,盯著他瞧了又瞧,心中猶豫不決。

  欒凱看不懂別人的神情,在屋子裡四處打量,「你住的地方比我的好。」

  「因為我是官,你是兵,當然要有區別。」

  欒凱點頭,「就跟寨子裡一樣,寨主住最大的房子,吃最好的飯菜,擁有的女人也最多,在咱們這兒,你就是寨主。」

  「我?我可不是寨主。」王赫笑道。

  「對,皇帝才是寨主,你算第幾把交椅?」

  「我算……我們沒有交椅,我是劍戟營副都尉,從四品武職。」

  「那就是第四把交椅。」欒凱只明白一個「四」字,自動得出結論,「還算不錯。」

  「從前在雲夢澤,你能排第幾?」王赫問道。

  欒凱傻笑了幾聲,「我還沒排上,欒半雄那個狗雜種說,要等我多立幾次功勞才給我位置。」

  自從得知欒半雄殺父奪子之後,欒凱就恨上了義父。

  此子倒是愛憎分明,王赫想了又想,說:「眼下有一份功勞,你若能做成,加官晉爵,不再是普通士兵。」

  「能,說吧,要殺誰?」欒凱問都不問,在他看來,立功就是殺人。

  王赫搖頭,「這回不是殺人,是救人。」

  「我又不是郎中,怎麼救人?」

  「我問你,雲夢澤與東海群盜來往多嗎?」

  「還行吧,一年下來,總能互相贈送幾次禮物,不是給我,給狗雜種欒半雄。」

  「你認得東海的人嗎?」

  欒凱搖頭,「海上的人說話怪裡怪氣,我不喜歡。」

  「雲夢澤被攻破的時候,一部分人逃入海上,這些人你總認識吧。」

  「你得說出名字來,雲夢澤那麼多人,我哪知道認不認得?」

  王赫從桌上找出一張紙,找了一會,念出一連串名字,欒凱聽著,突然道:「這個人我認識,武遊是狗雜種欒半雄的拜把子兄弟,總說不求同生但願共死,我還以為他也死了呢,原來跑到海上去了。」

  「嗯,武遊逃到海上去了,夥同群盜,抓了大楚的一名將軍。」

  「呵呵,他倒挺厲害,就是不夠義氣,說好一起死,自個兒卻跑了。」

  「這位將軍叫黃普公,是陛下欣賞的人,你能去一趟海上,把他救回來嗎?」

  「能,把海盜殺光,把姓黃的帶回來。」

  「海盜人多……」

  「沒事,我一個個地殺,總能殺完。」

  欒凱還有一個脾氣,不允許別人懷疑他的身手,王赫只好道:「海盜要是把黃將軍殺了呢?」

  「那我就給他報仇,然後把他的人頭帶回來。」

  「陛下要的是活人。」

  「這樣啊,這可有點難。」欒凱撓頭。

  「所以才要你去,不是去殺人,是去談判,讓海盜將黃將軍活著放出來。」

  「談判……談什麼?」欒凱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滿臉茫然。

  王赫難下決定,心中總覺得欒凱會壞事,可這是皇帝選中的人,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對了,你要記住,黃普公是我最好的朋友,救他是我的意思,與陛下無關。」

  大楚天子不能與海盜談判,王赫本想說清楚一些,轉念改了說法,以免欒凱理解不了,或者四處亂說。

  欒凱抬手拍了拍王赫的肩膀,笑道:「原來如此,早說嘛,我就說皇帝喜歡的將軍,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你人不錯,幫忙沒問題,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談。」

  「我寫好了一封信,你交給武遊,請他轉交給海盜頭目。對方同意,你就將黃將軍帶回來;對方不同意,你也不用多說,自己回來。別發生衝突,明白嗎?」

  欒凱似乎沒太明白,王赫解釋道:「別打架、別殺人。」

  「哦,明白。」

  「活著回來。」

  「哈哈,當官的也會說傻話,不活著怎麼回來?咦,不對,人頭能被帶回來,可身子回不來……這算回來還是沒回來?」

  「連頭帶身子一塊回來才算數。」

  「好,什麼時候出發?」

  「即刻。」

  欒凱緊緊腰帶,轉身就走,根本不問獎賞是什麼,也不拿書信。

  王赫急忙將他叫住,將信給他,又叮囑一番,然後親自帶他去碼頭,拿著水軍將領陳囂的一紙命令,調派一艘小船載送欒凱。

  這是皇帝到達東海國第二天的事情,王赫望著小船遠去,心裡一點底兒也沒有,擔心這是放虎歸山。沒準欒凱救不回黃普公,被人勸說幾句,自己反而也投靠海盜,或者脾氣太倔,在海盜群中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當場被亂刀殺死。

  那封信裡寫了什麼,他也不知道,但總覺得它更像是催命符,海盜看到之後會將黃普公一殺了之。

  整整八天過去了,欒凱人沒回來,一點消息也沒有,王赫越發惴惴不安。明天一早皇帝就將離開東海國,整件事還一點影兒都沒有呢。

  駐營東海國的最後一天,皇帝要在碼頭上檢閱水軍,眾多官員隨行,並且破例允許百姓在遠處圍觀。

  韓孺子覺得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4:1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02:07
四百七十八章  以民為本

  碼頭外面人山人海,連房頂上都站滿了人,大家看的當然不是戰船與士兵,而是皇帝。理所當然的,什麼都看不到,每個人還是努力向任何一處皇帝可能所在的位置望去。

  一批新戰船加入水軍,比之前的更大、更高,船上旗幟飄揚,終於吸引了圍觀者的目光。

  經過十餘天的相處與磨合,新任將領得到了水軍將士的認可,指揮得比較順暢,雖然沒有展示複雜的戰術,但是已能顯出幾分實力。

  岸上搭建了三處高台供皇帝與眾官員選用,能從不同方向觀賞水軍演練,同時也是一種掩飾,不讓外人輕易看到皇帝的確切位置。

  演練從清晨持續到中午,非常順利,皇帝看得也非常滿意,連換了幾次位置,與群臣討論哪艘船個頭更大、威力更強,東海國的一些武將被叫到皇帝身邊,講解船上的裝置,氣氛融洽而熱烈。

  午時過後,水軍眾將前來復命,皇帝犒賞全軍,賜食給群臣,當場頒旨,免除東海國五年賦稅,消息由幾隊宿衛騎士傳至碼頭以外,分散在各處的官府公差於是引導圍觀眾百姓山呼萬歲,氣氛更加熱烈。

  皇帝畢竟年輕,喜歡熱鬧,官員們也願意配合,東海王名義上是這裡的諸侯,率領當地眾官員,連續三次向皇帝磕頭謝恩,一跪一片,碼頭外面的百姓看不到這邊的情形,卻總能恰逢其時地山呼萬歲。

  韓孺子接受跪拜,忍不住想,負責調控百姓的官員今天大概會很累。

  皇帝再換高台,這回只允許少數品級較高的官員跟隨,總數不到三十人。

  外面的歡呼聲偶爾還能傳來,皇帝卻保持沉默,臉上也沒了笑容。群臣立刻明白,熱鬧該結束了,一個個也都不吱聲,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韓孺子的目光掃過眾人,開口道:「朕要向眾卿提一個問題:大楚以何為本?」

  皇帝突然提出這麼嚴肅的問題,眾人都很意外,但是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千百年來,早就留下標準的答案,只不過是朝代名稱換一下。

  「兵部張侍郎,你來回答。」

  「回禀陛下,大楚以民為本。」張擎吃了一驚,按品級,他可不是這裡最高的,被皇帝第一個點名,有些古怪。

  韓孺子嗯了一聲,又道:「東海燕國相,你的意思呢?」

  燕康也吃了一驚,邁步出列,躬身回道:「以民為本,臣與張侍郎的想法一樣。」

  「有別的答案嗎?」韓孺子目光再次掃過,群臣紛紛搖頭。

  「如此看來,道理人人都懂,可惜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張擎和燕康還沒有退回隊列,這時互相看了一眼,急忙挪開目光。

  「燕國相,朕問你,家中奴僕多少?佃農多少?」

  燕康一愣,不明白皇帝問這件事幹嘛,同時也稍感輕鬆,只要不是黃普公事發,他沒什麼可怕的。立刻回道:「臣多年不問家事,對此不太了解,估計……奴僕上百,佃農二三百口吧。」

  這不算很大的數字,韓孺子沒說什麼,又問道:「東海國駐軍幾何?」

  這可不是家事了,燕康回道:「大概一千五百餘人,東海國都尉在此,軍務方面可以問他。」

  都尉陸大鵬站在武將隊中,身子一顫,皇帝卻沒有叫他的名字。

  韓孺子向張擎問道:「一千五百人是實數,張侍郎,東海國按編該有兵多少?」

  「回陛下,該有三千。」

  韓孺子看向兩位大臣,「相差一半,這些兵去哪了?」

  兩人又互視一眼,張擎回道:「大楚連年多戰,北方邊務、雲夢澤剿盜、新建水軍各調去一些,再加上意外病故減員,故此差額較多。不僅東海國如此,各地也都與此類似。兵部今年以來連番下文,督促各地充實兵員,又因為朝廷需要分撥錢糧推動墾荒,因此徵兵一事就緩了下來。」

  這番回答無懈可擊,韓孺子的確看到過兵部的這些督促之文,甚至親自在批復中表示,徵兵可暫緩。

  而當時他還不知道背後有這麼多門道。

  「這就奇怪了。」韓孺子話說一半,也不提究竟「奇怪」在哪,停頓片刻,道:「瞿御史,你來說吧。」

  「是,陛下。」瞿子晰排在文官第一位,上前兩步出列,從袖中取出幾張紙,大聲道:「我這裡有幾份文書。大概兩年前,東海國奏稱共收聚流民一萬五千七百三十七人,其中五千餘人編入軍中,在諸國郡縣中名列前茅,這是去年戶部收到的計數。東海國歸籍者九千六百餘人,這是兵部收到的計數,東海國駐軍實數一千五百二十人,兩者總計一萬一千多人,與流民之數相差四千五百多人,如今不知去向。」

  這些奏章分別送往不同部司,時間相差幾個月,根本沒機會被擺在一起,除非刻意調查,絕不會有人想到其中的偏差。

  燕康大驚,怎麼也沒想到,皇帝發難居然與黃普公無關,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看向張擎,尋求暗示。

  張擎更驚,立刻想到了金純忠,他已經派人找過,金純忠不在這裡。

  「流民缺衣少食,意外亡故得可能比較多。」張擎勉強回道。

  「四千五百多人,將近總數三成。流離失所的時候沒有亡故,被官府收聚之後,卻紛紛得病死去?」瞿子晰一句話將張擎問住。

  張擎獨木難支,改口道:「兵部只收集各地計數,對實情確實不知,還是……還是燕國相來回答吧。」

  燕康惱恨張擎的推卸,卻不敢表露出來,只得道:「確實是亡故了,東海國去年發生過一次疫情、兩次颶風,海盜也比較多,所以死得多一些。」

  「傷亡如此之多,東海國可曾向朝廷上報?」瞿子晰逼問。

  「臣、臣一時糊塗,以為……以為不算大事,所以……沒有上報,臣願認罪。」燕康實在沒法回答了,只好先承認有罪。

  「以民為本。」韓孺子在座位上冷冷地說,「瞿御史,朕命你留在東海國,將這四千五百人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速查速報,不得耽誤。如有違法之人,朕許你便宜行事,二品以下官員,隨你先捕後奏。」

  「遵旨,陛下。」瞿子晰領旨。

  東海國除了東海王,最高官員國相也只是正三品,皇帝這一道旨意,等於將東海國整個交給了右巡御史瞿子晰。

  張擎撲通跪下,終於明白過來,大事敗露,皇帝這一劍砍向的不是東海國,而是兵部、是自己。

  皇帝拂袖離去,除了一些近臣,高台之上的幾十名官員都不敢跟隨,站在那裡個個噤若寒顫。

  瞿子晰再不客氣,當即宣布,國相燕康、兵部侍郎張擎由御史台扣押,其餘官員各回衙門,隨時接受查問,在朝廷另有旨意之前,東海國大事小情,全部交由御史台處理。

  皇帝撥調一百名宿衛士兵給瞿子晰,方便他抓人。

  除了燕康與張擎,瞿子晰抓的第一個人是東海國都尉陸大鵬。

  陸大鵬早等著被抓,罪名卻與預料全然不同,交談不到一刻鐘,陸大鵬徹底崩潰。原來他也做過不少枉法之事,曾經殺過一名婢女,諸多把柄都在燕康手中,為了保住家人,只得同意頂替陷害黃普公之罪。

  但這不是瞿子晰想要的證詞。

  陸大鵬身為東海國都尉,對軍中情況比較了解,交待了一切:流民入軍之後,燕家直接要走了兩千人,送到各地莊園耕田,卻撥國庫供養,慢慢地,再將這些人以種種理由消籍,從戶冊中消失,成為「不存在」的私奴。

  這些人根本沒得選擇,莊園大都偏遠,他們無法得知朝廷的種種旨意,只知道自己吃在燕家、住在燕家,欠下一大筆債,必須留下來還清,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大楚百姓。

  另外一些人則被兵部的人要走,陸大鵬從未過問去向。

  陸大鵬甚至不覺得這是多大的罪過,他自己也要走數十名士兵,以為這是該有的權力。

  事實上,流失人口遠高於四千五百人,為了迎接皇帝,許多士兵都是從莊園臨時叫過來湊數的,皇帝一走,他們又得回各家去當奴隸。

  瞿子晰連夜調查,允許一部分官員戴罪立功。

  從兵部以至東海國,千方百計防的都是黃普公之事擴大,全沒料到皇帝從別的方向發起一擊,突然之間,黃普公是死是活、是降是戰都不重要了。

  韓孺子卻沒有忘記這位大將。

  當天晚上,金純忠來到大牢,手持右巡御史的命令,進入宿衛軍把守的大牢,來見燕康。

  燕康剛剛被審問過,慌亂之餘,說了許多不該說出的話,此時失魂落魄,一看到金純忠,嚇得渾身發抖。

  金純忠看著燕康,心中竟然有幾分同情,可是一想到此人所作所為,又變得厭惡,「燕康,你可知罪?」

  「我、我不服,大家都這麼做,為什麼偏抓我?陛下想要查清真相,只怕天下沒有一個人能做官了。」

  「這件事已經交給御史台,我只問你一句話:想要立功嗎?」

  燕康一愣,「這是……這是陛下讓你來問的?」

  金純忠不回答。

  燕康就當是這麼回事,撲過來,隔著柵欄道:「要立功,我要立功,陛下想讓我揭發誰,我都同意,就算是兵部尚書,我也能拉下來。」

  金純忠冷冷地說:「朝廷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把黃將軍活著弄回來,就是大功一件。」

  韓孺子發動的「進攻」才剛剛開始,布下一片疑雲之後,他還是要將黃普公救回來。

  數十里外,被海盜扣押的欒凱,也在等這個消息,一群海盜裝成漁民,兩天前就來了。

  是那封信「邀請」他們來的。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4:1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 11:43
四百七十九章  群盜無主

  即使被當成囚犯,欒凱也改不了搶飯的習慣,而且搶的還是看守者。

  數名海盜裝成漁民混入碼頭附近,不敢登岸,吃住都在船上。被搶的看守罵了一句髒話,「餓死鬼投胎嗎?非得搶別人手裡的飯碗?我吃的和你一樣,都是豬食,看到沒?都一樣!」

  的確一樣,一碗糙飯,兩條鹹魚。

  海盜的生活近來比較淒慘,他們的「衣食父母」是那些來往的商船、漁船,行情好的時候,甚至還能上岸劫掠。搶來的東西多,日子就好過,喝不完的酒往海裡倒,吃不完的肉隨手拋擲;搶來的東西少,就只能勒緊腰帶,有什麼吃什麼了。

  近兩年來,海盜根本不敢大規模上岸,只能派幾個人偷偷摸摸地進城,不敢明搶,只能花錢買點必需之物,然後去遠海遊逛,看到什麼搶什麼,實在不行,只好捕魚自保。

  這可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但他們仍然聚集在一起,為的是能做一筆大買賣。

  他們這次前來,就是為了查看風向,確認買賣能否做成。

  「不好吃,什麼玩意兒?」欒凱一邊指責一邊大口吃飯,很快吃光兩碗,伸手道:「再來一碗。」

  另外三名看守立刻加快動作,將剩下的飯吃光。

  被搶者大怒,起身走過去,揮手就是一拳,「難吃還要?老子還餓著呢,哪來的飯?」

  欒凱臉上挨了一拳,事實上,他早已鼻青臉腫,顯然經常挨打,但他不躲避,也不還手,除了搶飯,平時特別老實,所以還沒有受到綑綁。

  他嘿嘿一笑,「沒有油水,不經餓,所以要多吃啊,真沒了?」

  另外三人將手中的碗倒過來,給欒凱看,齊聲道:「沒了。」

  欒凱不情願地坐下,揉揉肚子,「還是皇帝那裡比較好,肉比飯多,一碗不餓,兩碗能吃飽。」

  一名看守不太相信地問:「你真是侍衛?」

  「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我現在是小兵兒,等我將黃普公帶回去,就能升職當侍衛了,皇帝手下第四把交椅的大官兒,是我的上司。」

  海盜們也分不清「第四把交椅」是多大的官兒,聽上去不小,誰也沒好意思提出疑問。

  欒凱一通吹噓,說宿衛軍吃的有多好,平時有多閒。

  若在從前,這些事情吸引不了海盜,可現在不同,一人沒吃飯,三人沒吃好,聽不得別人描述大魚大肉,不停地嚥口水,最後一人感慨道:「還是皇糧好一些,吃得好,還穩當……」

  有人推門彎腰進艙,厲聲道:「想吃皇糧,等下輩子投胎吧,這輩子沒機會了。」

  欒凱呵呵地笑,「我不用等下輩子。」

  四名看守訕訕地離開。

  來者四五十歲,乾瘦精悍,目光偶爾一閃,盡是戾氣。

  「武遊,給我帶飯來了?」欒凱問道。

  武遊原是雲夢澤的匪首之一,與欒半雄結拜為兄弟,對欒凱很熟,也極為憎恨,斥道:「賣父求榮的逆子,還想從我這裡討食?」

  欒凱不服氣,梗著脖子道:「王八蛋才賣父,狗雜種欒半雄不是我父親,就是他殺死我全家,我這是替父報仇。」

  「可他將你一手養大……」

  「你爹娘也將你一手養大,還是親爹親娘,你孝順他們了?我可知道,你娘是氣死的,你爹是病死的,你都不在身邊,在外面吃喝玩樂呢。」

  武遊張口結舌,竟然被駁得沒話說,半晌才道:「誰教你的這些話?」

  欒凱自己決計想不出這樣的反駁,嘿嘿笑道:「楊奉那個死太監,他活著的時候,教我不少東西,說我早晚用得上,還真讓他說準了。」

  欒凱背叛雲夢澤,違背江湖道義,會受到諸多指責,楊奉提前替他想好應對之辭,也是為了說服欒凱本人。

  欒凱記性差,唯獨對這些話背得極熟,脫口而出,「不只是你武遊,這些當強盜的,有幾個真孝順父母了?不都圖自己爽快,哪管家人死活……」

  「算了,我不和你爭。」武遊口才一般,說不過死太監與活欒凱,只能高掛免戰牌,「我來找你有事。」

  「禮物呢?」

  「嗯?」

  「找我有事不帶禮物嗎?你當年對狗雜種欒半雄可不是這樣的。」

  武遊了解欒凱的脾氣,在身上了摸了幾下,掏出一塊碎銀子扔過去,「拿去。」

  欒凱一把抓住,笑道:「謝了,說吧,啥事?」

  「真是侍衛頭目王赫讓你來找我的?」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當然是他,在宿衛軍裡,我只聽他的命令,別人管不著我。」欒凱得意洋洋,以為這是優待。

  「那這封信呢,究竟是誰寫的?連落款都沒有。」武遊拿出一封信,正是欒凱帶來的。

  欒凱瞧了一眼,「我不知道,信裡寫什麼了,讓你這麼在意?」

  武游本不想說,想想還是開口道:「寫信的人很狂,邀請我們來看水軍演練……」

  「原來昨天外面的響聲是這麼回事,那幾個混蛋,居然對我說是漁民賣魚,不讓我出去觀看。」

  「寫信者還發出威脅,說數月內必將肅清東海,海上群豪要麼投降,要麼遠走他方。」

  「要我說,投降算了,跟我一塊給皇帝當差,不是挺好?」

  武遊冷笑一聲,欒凱能當差,他可當不了,就算免去死罪,也要在牢裡過一輩子。

  信裡的內容不只這些,武遊沒再說下去,「王赫沒提過這封信是誰寫的?」

  「沒有、沒有,還要我說多少遍?」

  又有一名強盜進艙,是海盜的頭目之一,名叫林阿順,又矮又壯,站在船上倒是穩當,冷著臉,「問清楚了?是皇帝親筆信嗎?」

  「這個傢伙什麼都不知道。」武遊回道,在林阿順面前,他是客人。

  林阿順臉色更加陰沉,「怎麼辦?官府水軍沒了一支還有一支,燕家也完蛋了,沒人給咱們通風報信,以後的仗沒法打。」

  「大家都是英雄豪傑,怕死、怕官就別當強盜。」武遊還想堅持。

  欒凱插口道:「你不怕死、不怕官,怎麼從雲夢澤跑了呢?和狗雜種欒半雄一塊去死啊。」

  武遊狠狠瞪了欒凱一眼。

  林阿順道:「信裡的提議其實可以考慮。」

  「投降,還是遠走他方?」

  「都不是,另一個。」

  武遊拿起信,信裡還指出一條出路,「拿黃普公換一艘大船?」

  林阿順點頭,「有了官府造的大船,咱們就能遠走高飛了。據說南方有不少富庶之島,搶誰不是搶?」

  「當心這是詭計。」

  「那怎麼辦?燕家派人來了,說三天之內若不給回信,水軍就將出港,給黃普公報仇。」

  武遊沉吟片刻,罵了一句,「乾脆,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一切事情都是狗皇帝指使……」

  「不准說『狗皇帝』。」欒凱怒道。

  「怎麼,你現在也是朝廷忠犬了?」武遊冷冷地說。

  「忠個屁,欒半雄是狗雜種,豈不成了狗皇帝的雜種?歲數可配不上。」

  武遊忍了又忍,終於沒說什麼,繼續對林阿順道:「海上豪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回去一說換船,立刻就會四分五裂,莫不如冒把險,多派高手,一塊去刺殺皇帝,成了,從此再無後患;不成,也能名揚天下!」

  林阿順猶豫不決,外面突然有人進來,一名出去探風的強盜回來了,「皇帝走了。」

  「走了?」

  「嗯,清晨出發,說是早就定下的日子。」

  「水軍呢?」

  「水軍沒動,但是開始向外派船了,我不敢靠近。」

  「皇帝走了,誰在處理燕家的事?」

  「一個叫右巡御史的官兒,據說是皇帝親信。城裡城外都轟動了,說燕家變兵為奴、私藏人口,這回徹底毀了。皇帝要回那些士兵,水軍是不是就更強了?」

  林阿順沒法回答,看向武遊。

  刺駕計劃還沒實施就失敗了,武遊臉色不太好看,「回去與其他首領商量一下吧。」

  「官府只給三天時間。」

  「燕家不是派人來了嗎?讓他回去告訴官府,多等兩天,官府要是連這都不同意,也不用談了。」

  林阿順沒別的辦法,只好同意,下令開船回島。

  黃普公兵敗之後,水軍有一段時間沒有出港,海盜得以重拾失地,分散躲在幾個近海的島嶼上,回來之後,林阿順立刻派人去邀請各島首領。

  黃普公也在其中,他表面上是群盜的大首領,其實是囚犯,坐在主位上,腳上卻栓著鐵鍊,比欒凱還受忌憚。

  一共幾十名頭目,聽說東海國的形勢之後,爭吵不休,幾方意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海盜當中自有強橫之人,絕不投降,更贊同武遊的刺駕計劃,但人數不多,沒有得到其他海盜的支持,一怒之下,當場憤而退出。

  剩下的人還是沒法統一想法,有人想接受招安,有人想再次躲入遠海,可是對要不要拿黃普公換大船,各持己見。

  黃普公聽了半天,已經明白大致形勢,開口道:「諸位聽我說一句。」

  完全沒人搭理他,黃普公只能提高聲音,又喊了兩遍,終於吸引眾人的注意,「我有一個主意,能讓你們壯大勢力,不必擔心官府的剿滅,還能得到不只一條大船。」

  「什麼主意?」有人問道。

  黃普公目光掃過眾人,「你們劫過一些從遠方來的海上商旅,可曾聽說過極西方有一位神鬼大單于?」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4:3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4 07:09
四百八十章  謀自己的反

  韓孺子離開東海國,將後續事務全都交給瞿子晰和御史台,他總得依靠朝中的一股力量,不可能事事親為,但是一路慢行,隨時能夠接到東海國傳來的消息。

  剛過東海國邊界,巡狩隊伍停下,名義上是要最後一次檢閱地方軍,實際上是給瞿子晰助陣。

  就是在這裡,韓孺子進行下一步計劃,頒發一連串的聖旨,其中最重要的有兩道。

  一道是退兵歸農,要求各地駐軍進行一次徹底清理,允許士兵返回原籍或是前往新開荒地區落戶,根據情況,免除若干年的租賦,並由官府貸給種子、耕具等物。

  另一道是借奴墾荒,向天下的勳貴、富戶「借」奴,按數量給予爵位補償,無爵封爵,有爵提升,最高可到小侯,爵位已為列侯者,可以推恩給子孫,或者延續最多三代。

  總之一切以農為本。

  韓孺子沒法將所有勳貴統統按燕家這樣處理,必須恩威並施:這兩道聖旨是「恩」,給勳貴們放行奴隸的機會;接下來就是「威」,一是拿東海國做榜樣,從重處置,不僅燕家落網,其它私自蓄奴者,都被抓起來,不僅得不到爵位,還要自己拿錢給官府,為超額的家奴贖身。

  聖旨一道接一道地發出,宰相卓如鶴接到命令,即刻準備,三個月後進行一次全國清查,再有私蓄奴者,一律按東海國的辦法處置。

  兵部尚書蔣巨英接旨,將前往洛陽迎駕。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私奴不入戶籍,不用交納稅賦,也不用服役當兵,對大楚來說,這是一群不存在的人,卻是眾多大家族的重要財富,自然不會輕易交出,即使皇帝「恩威並施」,大多數人仍選擇觀望。

  但韓孺子的退卻到此為止,不想再做妥協,為了保證成功,在暗中也做了一些準備。

  早在十多天前,韓孺子剛到東海國的時候,就向京城發布旨意,藉口匈奴異動,將南軍調往碎鐵城、北軍調往馬邑城,共同防守北疆,宿衛軍的絕大部分離京來與皇帝匯合。

  當時大家都以為這又是皇帝好大喜功的一個表現,現在才明白,皇帝這是有意掏空京城,只留一批文官,手中無兵,與皇帝相隔數千里,沒法反抗。

  韓孺子的確緊張了一段時間,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調動,萬一出現意外,大楚又將陷入內戰。

  他留在東海國邊界,也是為了觀察事態變化。

  這天上午,數名御史台的官吏來到皇帝軍營中,帶來一份右巡御史瞿子晰的命令,要帶走巡狩前驅使者王平洋。

  王平洋是臨淄人,但是自從攀上皇親之後,在東海國添置了大批產業,也擁有不少私奴。

  王平洋被嚇癱了,當眾大哭大叫,嚷著要見皇帝,被宿衛士兵直接架走。

  一名御史奉命留在營中,向皇帝解決情況。

  南直勁被打個措手不及,幾天過去也沒緩過勁兒來。當天下午,他受到皇帝的召見。

  皇帝正與幾名年輕的顧問共同擬定聖旨,還有東海王、崔騰等數名近臣守在外圍,隨時提供意見,帳篷裡人不少,說話聲音卻都很輕,偶有爭議,也都迅速解決,不會沒完沒了。

  南直勁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知道這就是皇帝一手製造的小朝廷,與勤政殿的風格截然不同,這裡的人不為朝廷,只為皇帝一個人服務。

  他能認出大多數人,發現其中的勳貴子弟很少,經由吏部正常推薦上來的人更是一個沒有,無一不是皇帝親自選定的人。

  規矩全壞了,南直勁心想。

  整整一個時辰之後,眾人散去,要將寫好的聖旨交給隨行的官員,分送各地。

  朝廷失去了最重要的決策權,成為一個單純的執行者。

  眾人經過南直勁身邊,都好奇地看一眼這名老吏,南直勁誰也不瞧,等眾人走光,只剩兩名太監、兩名侍衛的時候,他前趨幾步,向皇帝磕頭。

  韓孺子很疲憊,但是也很興奮,坐在桌後,說:「平身。」

  南直勁起身,拱手道:「外戚王平洋違法蓄奴,御史台奉命捉拿歸案,卑職特來告知陛下,請陛下裁決。」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外戚也一樣,無需請示,照常執法即可。」

  「是,陛下。」南直勁明白,皇帝將自己留下來還有別的原因。

  韓孺子示意太監和侍衛離開,四人互相望了一眼,陸續退出,但是都守在門外,一有異常,立刻就能進來。

  韓孺子一點也不擔心南直勁會做出格的事,就像不擔心一名飽讀詩書的儒生,會突然拿起刀劍當刺客,儒生手中有筆,那才是他們最有力的兵器,南直勁的兵器則是朝廷的規矩與慣例。

  「南直勁,朕這幾天頒布的旨意,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陛下。」南直勁不願撒謊,他現在是御史台的普通御史,其實沒資格查看全部聖旨,可他的確都看過了,一份不落、一字不差。

  「你替朕揣測一下,朝中大臣以及天下大族,會遵從旨意嗎?」

  「微臣曾因揣測獲罪,不敢再行此事。」

  「朕赦你無罪。」

  南直勁抬頭看了一眼皇帝,「陛下這是要眾人交出自家的『命』,大概不會得到太多遵從。」

  「朕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還要問一句,按朝廷的規矩,這種事該怎麼解決?放任自流?還是等大家幡然醒悟?」

  南直勁無言以對,沉默良久,回道:「微臣明白陛下意欲力挽狂瀾的一片苦心,陛下不希望看到大楚慢慢衰朽,可是如此傷筋動骨,只怕大楚……衰落得更快。」

  「這又為何?」韓孺子是在真心請教。從「敵人」這裡,他能得到更多幫助。

  南直勁將心一橫,拱手道:「百姓是烏合之眾,他們的喜好與支持對陛下毫無意義。所謂以民為本,應該是以『治民』為本,萬民不亂,朝廷無患,陛下更無憂。可是靠什麼『治民』?肯定不是陛下一人所能辦到,陛下自行選用了一些人,他們是朝廷的雛形,卻沒有朝廷的穩定與經驗,依靠他們,陛下能治一郡,卻治不得天下。最終,陛下還是得用朝廷,京城的那個朝廷,正在被陛下打得七零八落的朝廷。陛下肯定能夠擊敗朝廷,卻也擊敗了自己的左膀右臂,陛下壯士斷腕,等到無手可用的時候,悔之莫及。」

  「即使雙手已經不聽使喚,也要忍受?」

  南直勁輕嘆一聲,「權貴之家的腐敗,的確出乎微臣的預料,可是壞手也比無手強,陛下……做得太急了一些。」

  「不得不急,你剛才說得對,朕自行選用的這些人,數量太少,權力也太小,治理不了天下,只能治一郡。」韓孺子停頓片刻,「大楚共有郡國四十七處,朕一地一地治理,大概要用四年吧。」

  南直勁一聽,只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當然,朕明白,這不符合朝廷的規矩。皇帝本應高高在上,通過朝廷治理天下,如此一來,才能事半功倍。可是朕不理解,開國太祖一生都在馬上度過,即使稱帝之後,也是馬不停蹄,後世的皇帝卻深居宮中,為何不肯效仿祖先?」

  「大楚定鼎之初,天下不穩,各地常有叛亂,太祖不得不前往四處平亂,非其所願。」

  韓孺子探身,問道:「南直勁,你覺得大楚今日的狀況比定鼎之初更穩定嗎?齊國謀逆、群匪作亂、匈奴入侵、宮變不止,凡此種種,不都是在要求皇帝離開皇宮嗎?」

  南直勁再度無言以對。

  韓孺子挺身,「韓氏穩坐江山百有二十餘年,已經夠久了,朕要再度『奪』得天下。」

  南直勁跪下,驚訝至極,「陛下這是要……這是要……」

  「嗯,我要謀自己的反。」

  南直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韓孺子笑道:「也沒有那麼誇張,朝廷會得到保留,朕相信,不是所有官員全都沆瀣一氣,下以猛藥,朝廷還有的救。比如宰相,朕很想保留,希望卓如鶴能夠明白朕的心意。」

  南直勁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沒有受到處罰,又為何受到皇帝的召見。

  皇帝要通過他給大臣們帶個口信。

  南直勁不知該如何回答。

  外面突然有人說道:「陛下,劍戟營副都尉王赫求見,說有要事。」

  「宣他進來。」

  王赫匆匆進帳,看了一眼南直勁,拱手道:「陛下,外面抓到五名刺客。」

  「嗯。」

  「刺客來自海上,為首者名叫武遊,正是欒凱……經過初審得知,刺客原本更多,中途散去了一大批,據稱海上群盜決定釋放黃將軍,只是要提出條件。」

  「除非見到黃將軍本人,否則大楚不與任何人談判。」

  「是,陛下,卑職明白,卑職告退。」

  王赫退出,韓孺子向南直勁道:「朕的狀況比當初的太祖要好多了,起碼能保住十步之內的安全,有人對我說,皇權只在十步以外、千里之內,既然如此,朕要離天下更近一些。」

  「恕微臣斗膽直言,皇帝不是這麼當的。」

  「朕不會坐視大楚衰落。」韓孺子冷冷地道,隨後緩和語氣,「不如這樣,咱們打個賭吧。」

  南直勁一愣,他曾經自以為摸透了皇帝,現在才發現他連皇帝最簡單的想法都猜不透。

  「朕知道,除了趙若素之外,還有人向你告知朕的一舉一動,不管還有幾位,五天之內,朕必將他們找出來。到時候,你替朕向大臣傳話;如果找不出來,你回御史台,朕也不處罰你。」

  南直勁想了好一會,「還有一位,陛下若能找出來,微臣一敗塗地,隨陛下安排。」

  (本書預計17年一月完結)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5:0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5 00:21
四百八十一章  盯得最緊

  一艘小船趁黑將欒凱送上岸,海盜頭目林阿順說:「神鬼大單于什麼的我們不關心,只要皇帝肯給我們一個名份,我們自願離開,從此不再踏進大楚地界,絕不搶劫大楚的船隻,你給皇帝講清楚。」

  欒凱點點頭,「說完了?」

  「嗯,就這些,快點給回信,黃普公還在……」

  欒凱站在船頭,突然飛起一腳,林阿順全無防備,小腹被踢到,啊的一聲慘叫,倒飛進水裡。

  林阿順身邊還有六名嘍囉,全吃了一驚。在他們的印象裡,欒凱是個打不還手的老實傢伙,據說武功很高,卻從來沒有顯露過,臨到分別而且肩負傳話使命時卻突然出手,著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欒凱要打的卻不只是林阿順一個人,腳一落地,整個人衝過去,拳腳齊施,眨眼間就將六名嘍囉全都擊落水中,反應最快的海盜也只來得及拔出兵器,卻沒有還手的機會。

  七個人在冷水中翻騰,林阿順破口大罵,威脅說回去就要殺了黃普公,欒凱全不在乎,大笑道:「王赫說不準打架,好,我聽他的,現在我要上岸了,不用再遵守他的命令。這些天我挨了不少打,把你們打下水可不夠,以後再還。」

  欒凱跳上岸,大步離去,七名海盜水性都不錯,陸續爬上船,時值深秋,在水中沒待多久也凍得渾身發抖,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欒凱,可是也都佩服這小子的武功高得出奇。

  欒凱不進城,也不見官,自己找地方躲了半夜,清晨打聽到巡狩隊伍已經離開,大概問清方向,一路追趕,遇到哨卡與巡邏士兵就繞路躲過去。他身手矯健,攀山涉河全都不在話下,平時吃得多,兩三天不吃飯也沒事,只是要經常勒緊腰帶。

  劍戟營副都尉王赫正在睡覺,被推醒的時候嚇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伸手就去摸刀。

  「嘿,頭兒,是我。」欒凱在黑暗中說。

  王赫認出了這聲音,稍稍放下心來,只覺得渾身汗津津的,連衣服都濕透了,隨後大怒,「你、你怎麼回來了?」

  「他們讓我回來傳話的。」欒凱在床邊坐下,脫掉靴子,輕輕揉腳。

  王赫發現自己問錯了話,又道:「你是怎麼回來的?為什麼沒人通報?」

  「通報多麻煩,我一路走,自己進來的。你的帳篷跟別人不一樣,而且位置也總是固定在一個方向,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快去告訴皇帝,我要見他,然後給我準備一頓大餐。」

  王赫鬆開握刀的手,披衣下地,點燃帳中的蠟燭,看著風塵僕僕的欒凱,又好氣又好笑,同時感到不可思議,「你早就不是強盜了,乃是劍戟營士兵,給皇帝當差,幹嘛還要偷偷摸摸回來?光明正大不好嗎?」

  欒凱愣了一下,繼續揉腳,嘿嘿笑道:「習慣了。」

  王赫還感到後怕,這小子竟然能繞過十幾重護衛,悄悄潛入營地,萬一直接去見皇帝,麻煩可就大了。

  王赫沒敢把這個念頭灌輸給欒凱,和氣地說:「你不是有宿衛腰牌嗎?有它,宿衛營會讓你進來,用不著偷偷摸摸,拿給官府看,認得它的人,也會給你提供一切必要的幫助。」

  欒凱摸出一片牙牌,看了一眼,「原來這東西的用處這麼大,你怎麼早不告訴我?這兩天可把我累壞了,就喝了幾口溪水,一口飯沒吃,瞧我的腰帶,收緊了這麼多。」

  「待會有你吃的,先告訴我,海盜怎麼把你放回來了?黃將軍人呢?」

  「黃將軍還在海盜那邊,寫了一封信,讓我帶給皇帝,海盜還讓我捎幾句話……反正跟信裡的內容差不多。」欒凱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信封,遞給王赫。

  王赫接過信,知道皇帝對黃普公極為重視,於是決定立刻去見駕。

  穿好衣服,王赫仍然有些驚魂未定,囑咐道:「你留在這裡,哪也不准去,待會我讓人給送吃的來。」

  「好咧。」欒凱往王赫的床上一躺,不脫衣服,也不蓋被,片刻之後,鼾聲大作。

  王赫走出帳篷,立刻叫來六名侍衛守住帳篷,又叫來值夜的軍官,命令他們加強巡視,然後拿著信去找太監張有才。

  張有才睡得迷迷糊糊,一聽說事關黃普公,沒有多問,立刻去皇帝的帳篷,只輕輕叫了一聲,就得到帳內回應:「稍等。」

  韓孺子睡得不太踏實,這幾天他一直關注著天下各地尤其是京城的動向,沒法安然入睡,一聽到「陛下」的叫聲,立刻坐了起來,他身邊的淑妃鄧芸睡得倒沉,翻了個身,嘟囔一句什麼,繼續睡。

  韓孺子披衣走出帳篷,張有才輕聲道:「黃將軍那邊來信了。」

  張有才幫皇帝穿好衣服,轉到旁邊的書房帳篷裡,王赫隨後跟進,雙手捧上書信。

  韓孺子打開看了一遍,疑惑地抬頭,隨即又看一遍,問道:「欒凱回來了?」

  「是,陛下,剛到不久。」

  「帶他來見朕。」

  「陛下……」王赫覺得不太妥當。

  「無妨。」

  王赫對年輕的皇帝十分敬畏,不敢多說,立刻退下。

  將熟睡中的欒凱叫醒是個力氣活兒,兩名侍衛上前左搖右晃,欒凱突然暴起,擊出一拳、踢出一腳,無辜的侍衛雙雙倒地,王赫急忙喝止,對欒凱道:「洗把臉,隨我去見陛下。」

  欒凱這才清醒過來,看著兩名倒地的侍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卻不道歉,「今天睡得死了,平時你們一近身,我肯定就醒了。」

  侍衛起身,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塵土,當著上司的面不敢多說什麼。

  有人端來一盆水,欒凱胡亂洗了兩下,「好了,去見皇帝吧,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見過他了。」

  王赫在路上好說歹說,進入帳篷之後,欒凱總算單腿跪下,叫了一聲「陛下」,不等允許,自己就站了起來。

  韓孺子並不介意,仔細詢問黃普公與海盜的情況,最後問道:「你還記得海盜所在的島嶼嗎?」

  「當然,我記性好著呢?」

  「海況複雜,你也能找到?」

  「呵呵,皇帝你別忘了,我可是在雲夢澤長大的,那裡的水勢更複雜,皇帝要去島上嗎?我給你帶路。」

  韓孺子當然不會親自去,他要派一支軍隊去。

  隨行的兵部官員被叫來,侍郎張擎在東海國入獄,剩下的官員個個心懷忐忑,被叫來的這位主事,半夜被叫醒之後嚇得面無人色,一進帳篷就跪下,皇帝連說兩遍,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要通知水軍發動一次奇襲,臉色這才緩和。

  在皇帝眼皮底下,誰也不敢敷衍,聖旨很快寫好,兵部盡快將聖旨轉化為具體的軍令,凌晨前發出,一些官員即使懷疑這是海盜的陷阱,也沒敢說出口。

  王赫親自帶著欒凱前往東海國,為水軍引路。

  金純忠也跟著去了,他的職責不是督戰,而是談判。

  韓孺子願意與海盜談判,但是只能在水軍圍島的情況下談。

  天快要亮了,韓孺子已無睡意,與南直勁的打賭已過去四天,再次天黑之前,他得給出確切答案。

  究竟還有誰在透露皇帝的想法?

  黃普公的信打亂了思路,韓孺子仔細考慮了一下信中的提議,覺得這只是黃普公用來迷惑海盜的手段,他配合一下就好,一切等黃普公人回來再說。

  從海上進攻極西方的神鬼大單于,韓孺子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對遠海的情況更是近乎一無所知。

  他坐在帳篷裡,讓張有才熱了一壺酒,飲了兩杯,覺得熱乎不少。

  天一亮,韓孺子又開始執行皇帝的職責,召見群臣,隨後與自己選定的小圈子商議朝政。他能明顯感覺到,官員在自己面前變得越發小心翼翼,有時隨口問句話,半天得不到回應,非得點出某人的名字,才能得到模棱兩可的答案。

  小圈子則是另一種情形,人人表現踴躍,都想給皇帝留下一個良好印象。

  忙碌了一上午,韓孺子下午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只在中午有一小段空閒,他單獨召見了東海王。

  東海王也在小圈子當中,但是很久沒有得到過單獨召見,所以很意外,還有一點惴惴不安,皇帝越來越難揣測,種種變化令他心裡也感到害怕。

  「在東海國,你見過譚家人了?」韓孺子笑著問道。

  譚家人除了王妃都被遷到東海國,一直以來比較老實,這回的清查私奴,也沒有受到牽連。

  東海王回道:「見過一次,譚家人都對陛下的寬宏大量感恩戴德。」

  韓孺子並不相信,但也不會較真,沉默了一會,收起笑容,說:「朕身邊只怕還有第二個趙若素。」

  東海王臉色一變,急忙道:「不是我,陛下,真的不是我……」

  韓孺子揮下手,「朕知道不是你,但是朕覺得你能猜出是誰。」

  東海王神情稍緩,「陛下高看我了,真讓我說,我也只能胡亂猜測。」

  韓孺子搖頭,「不對,你不會胡亂猜測,朕身邊的人,數你盯得最緊,肯定有所察覺。」

  東海王的神情又變得尷尬,「陛下何出此言?我從來……從來沒盯過,更說不上盯得最緊。」

  韓孺子微笑,「難道你沒想過給崔太妃報仇?沒有時刻盯著朕的舉動,打算在適當的時候給予上官太后一擊?」

  東海王臉色驟變,半晌才勉強擠出笑容,「原來我這點小心事,陛下……都知道了。」

  「你做得不算出格,朕原諒你。但是你得就此收手了。」

  「是,陛下,其實我也一直沒有出手。」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懷疑誰了吧?」

  「只怕陛下不信,而且會覺得我挾有私心。」

  「只要你能拿得出證據,有私心也無所謂。」

  韓孺子已經猜到答案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5:15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6 00:08
四百八十二章  無心之失

  東海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過於敏感,不可能直接報仇,只能借刀殺人,於是他暗中觀察,尋找上官太后潛在的敵人。

  景耀是一個,但他對皇帝的影響過於微弱,告了一狀就再也沒有下文,令東海王十分失望。

  平恩侯夫人算是半個,但她頂多能傳傳閒話,潛移默化地將慈寧太后對上官太后的好感消磨殆盡,迄今尚未成功。

  東海王必須尋找更得力的幫手。

  他一直冷眼旁觀皇帝的種種做法,揣測誰將興起、誰將衰落,以備未來之需。

  韓孺子對此心知肚明,思考多時,覺得只有東海王能看出洩密者的破綻。

  皇帝身邊的人見駕時無不小心謹慎,只有離開皇帝的視線,才會顯露出一些真實面目。韓孺子看不到,時時都在觀察的東海王卻能。

  「還是要先說一句,我真的只是猜測,可能一點兒都不准,陛下務必查清之後再做定論。」東海王比從前謹慎多了,輕易不敢在皇帝面前指控他人。

  韓孺子點下頭,東海王還是不肯開口,走到桌前,拉起袖口,用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寫了一個名字。

  「證據呢?」韓孺子對這個名字並不意外。

  東海王又寫了一個名字。

  韓孺子微微皺眉,「這兩人怎麼會聯繫在一起?」

  東海王笑道:「陛下可能不知道,這兩人爭寵爭得厲害,在陛下面前從不顯露,私底下卻經常打賭。我偶爾聽到一兩句,他們打賭的內容就是看誰更擅長揣摩陛下的心事。」

  「他有這麼聰明?」韓孺子很是疑惑。

  東海王退後兩步,「聰明的未必是他。」

  韓孺子幡然醒悟,「朕自會調查清楚,你退下吧。不要再插手宮中事務。你盯著朕,也有人盯著你。」

  「是,陛下。」東海王向門口退去,實在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思帝絕不是我母親毒死的,她若有這個心事,就該準備得妥妥當當,絕不會一時驚慌,讓我毫無準備地被景耀帶進皇宮。」

  韓孺子點點頭,表示明白東海王的意思,但是未必贊同。

  「此事不查清,宮中永無寧日。」東海王還想勸說,皇帝揮下手,東海王只好退出帳篷。

  韓孺子也對思帝之死存有疑惑,但是現在他不能查,那會惹來諸多猜疑,破壞好不容易才恢復的宮中穩定,而且此事目前毫無線索,他也沒辦法徹查到底。

  這件事只能等,等朝廷更穩定一些之後再說。

  見過東海王之後,韓孺子一切照常,閱讀奏章、召見顧問,忙碌個不停,京城的回覆還沒有到來,但是已有一些地方官員送來奏章,極其委婉地表示本地私蓄奴僕的情況並不嚴重,多是一些富商所為,即將採取手段給予打擊。

  官員們在保護權貴世家,也是在保護自己,萬一皇帝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下不了狠手,那麼最初表現得過於積極的官員,就要直接面對仕紳的報復。

  懲處東海國燕家,震動了天下,卻不足以表明皇帝的決心。

  韓孺子因此需要南直勁,這名老吏有時候比聖旨還管用,他能讓大臣們相信,皇帝真是要背水一戰,如此一來,將減少許多爭鬥,「背水一戰」反而不必要了。

  眼看天色將晚,韓孺子結束這一天的事務,眾顧問告退,幾名太監收拾帳篷。

  張有才問道:「陛下在這裡用膳,還是回寢帳與淑妃一塊用膳?」

  「就在這裡。」

  張有才立刻安排,很快,帳篷裡變得井然有序,飯菜也送上來了。很簡單,一碗米飯,四樣菜餚,從廚房送到這裡,要經過多次檢查,因此稍有些涼。

  韓孺子很快吃完,張有才親自過來收拾碗筷,韓孺子道:「讓別人做。」

  張有才讓開,示意門口的兩名太監過來,將碗筷帶走。

  帳篷裡只剩下兩人,張有才東張西望,查看有無遺漏之處,韓孺子則盯著張有才。

  張有才終於察覺到皇帝的注視,茫然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猜不出來?」韓孺子問。

  張有才撓撓頭,「猜不出來,陛下提個醒吧,是要某件東西,還是要見某個人?」

  「聽說你最近常與人打賭?」

  「打賭?我沒有……哦,是說崔騰吧,誰在陛下面前亂嚼舌頭?我們根本不是打賭,沒有賭注,怎麼能叫打賭?」張有才氣憤難平。

  韓孺子微笑道:「好吧,不叫打賭,可是也有輸贏吧,說說,你是輸多還是贏多?」

  張有才沒忍住,咧嘴一笑,「十次當中,我能贏七次,崔騰贏三次,至少一次要靠耍賴。」

  「你們兩個為人為什麼要玩……這個遊戲?」

  張有才收起笑容,有點緊張地說:「陛下,我沒做錯什麼吧?以後我再也不跟崔騰比輸贏了。」

  「沒關係,朕只是好奇。」韓孺子不想嚇到張有才,盡量緩和語氣與神情。

  張有才還是察覺到什麼,臉色微變,「其實……其實也沒什麼,崔騰說我……說我失寵,還說我只是一名太監,武不能打仗、文不能治國,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說……我說誰能比我更會服侍陛下?陛下一皺眉我就知道陛下在想什麼……」

  張有才聲音漸小,馬上又抬高,「我知道亂說是不對的,可那是崔騰,天天在陛下面前露臉,陛下最信任他,崔騰不會……應該不會亂傳吧?」

  「不會,崔騰沒那個膽量,也沒那份聰明。」

  張有才終於露出微笑,「但是我亂說也是不對的,今後我只專心服侍皇帝,不跟別人玩了。」

  「無妨,玩一下沒有大礙,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陛下,一年多了,算起來可能快要兩年。」張有才答應著,心裡卻決定再也不跟崔騰「打賭」了。

  「以後崔騰再說你,你就告訴他,皇帝連唯一的皇子都肯託付給你,這還叫失寵嗎?」

  張有才笑逐顏開,「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

  「因為你和惠妃都是『苦命人』,你去服侍她的時候,不覺得是在幫朕,而是在幫惠妃,對不對?」

  「陛下猜我的心事,比我猜陛下的心事準多了。」

  韓孺子笑了笑,「『苦命人』那麼多,我只派你一個去服侍惠妃,這就是信任。」

  「我明白了,陛下,我再也不會多想了。」

  「嗯,退下吧,把南直勁叫來,如果沒有要事,今天朕就不再見其他人了。」

  「是,陛下。」張有才退下,腳步輕鬆許多。

  韓孺子相信,或者說寧願相信張有才只是無心之失。屬於皇帝的十步之內,他只剩下這一名太監,實在不想將他也攆走。

  南直勁很快就到了,神情恭謹,但也鎮定自若,顯然不相信皇帝真能找出洩密之人。

  韓孺子先沒說洩密之事,指著已被收攏好的奏章說:「附近幾個郡縣的官員上奏,都不肯承認蓄私奴情況嚴重,好像一切問題都是東海國獨有的。」

  「這些奏章按理應該先送往京城,再轉給陛下。」南直勁只關心「規矩」。

  「都是副本,正本正在送往京城。」韓孺子並沒有將規矩完全打破。

  「陛下有心,那就沒什麼了。」南直勁還是不肯提供建議。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說:「你很久沒和洩密者聯繫了吧?」

  南直勁不肯回答。

  「你說洩密者只有一位,朕卻覺得不止一位。」

  「確實只有一位,陛下想多了,而且此人只提供參考,微臣揣摩聖意,主要靠的還是批復,每位皇帝的批復都有自己的特點,摸清之後,能猜出許多事情,除非……唉。」

  南直勁沒猜到皇帝會從私蓄家奴這裡著手,被打個措手不及,至今耿耿於懷。

  其實這是一次意外,韓孺子巡狩途中才了解有這種事,自然沒辦法在批復中顯露用意,「朕的特點是什麼?」

  「不重要了,微臣自知死罪,已無它想。」

  「咱們還打著賭呢。」

  「臣不與君賭,微臣認輸便是。」

  認輸,卻不肯提供幫助,南直勁用另一種方式拒絕認輸。

  「別,朕正覺得有趣呢。」韓孺子重重地嗯了一聲,說出一個名字:「崔宏。」

  南直勁低著頭,聲音沒有變化,「陛下是在猜,還是在問?」

  「不用猜,也不用問,事情明擺著,皇后並未產下太子,崔太傅卻心甘情願交出南軍,必然是因為另有所恃。」

  「崔太傅遇刺之後身體不好,大概是真心想要退養。」

  「有這個可能,但是朕有證據。」

  南直勁抬頭看了一眼,「哦?」

  「崔騰一直在與朕身邊的小太監張有才打賭,看誰更擅長猜測朕的心意。」

  「崔二公子向來以胡鬧聞名,此舉並不能說明什麼。」

  「破綻就在這裡,崔騰以胡鬧聞名,向來沒長性,與張有才的打賭卻持續多時,他可沒有這種毅力。」

  「人不可貌相。」

  「當然,所以將崔騰叫過來一問便知。崔騰是個糊塗蟲,與張有才一樣,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他肯定得到了父親的鼓動,朕只要一問,他什麼都會說出來。」

  南直勁再度沉默。

  「朕只要叫來崔騰,就不是隨便問問了,必須一查到底。而崔宏要為此擔責,依靠崔家獲得任命的官員,一個不留。」韓孺子頓了一下,「皇后不會受到影響,但她從此與崔家再無瓜葛。」

  南直勁緩緩抬頭,「陛下英明神武,何不用於天下,非要徒勞精力與朝臣對抗呢?」

  「朝廷即朕,朝中官員的一言一行,最終都會被百姓算在朕的頭上,朕欲治天下,必先治朝廷。南直勁,你想殺身成仁,朕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繼續擔任御史,繼續揣摩朕的心事,咱們來一番較量,看看到底是你猜得準,還是朕瞞得住;另一條是助朕一臂之力,讓大臣們明白,該是他們讓一步的時候了。」

  南直勁盯著皇帝,良久方道:「陛下知道為何大臣常常虛與委蛇,不願真心幫助陛下嗎?」

  「為何?」

  「因為陛下的想法不長久,這不是陛下的錯,所有皇帝都是這樣,可朝廷的規矩一旦確立,卻是幾十年、上百年的事情,不變、少變的朝廷怎麼可能迎合善變、多變的陛下?」

  「朕心不變,農為根本,興大楚必先興農,私蓄家奴者,朕絕不放過。」

  南直勁一躬到地,「好,請陛下先從自己開始。」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9 15: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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