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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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725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53
四百四十三章  為人母者

  一群命婦湧進宮裡,或明或暗地向慈寧太后求情,說來說去,只有一個人的話打動了她,「陛下今日將我們的兒子送往塞外,以後有了皇子怎麼辦?」

  慈寧太后心中一動,對普通的皇帝來說,這不是問題,皇子就該享受特殊待遇,可她了解自己的兒子,他不是普通皇帝,很可能為了彰顯公平,將自己的親兒子也送入險地。

  慈寧太后送走這些命婦,尋思良久,直接向皇帝求情是沒用的,而且她能感覺到,自己對兒子的影響日漸微弱,這時開口只會適得其反。

  思前想後,慈寧太后找出一個辦法,立刻召見皇后、惠妃佟青娥與另一名懷孕的嬪妃。

  人來了,慈寧太后詢問兩名孕婦的起居,提出不少建議,呵護備至,最後命人送走兩妃,單獨留下皇后崔小君。

  「唉,懷孕的是這兩個人,若能產下皇子,獲益最大的卻是咱們兩人。」

  「是,太后。」崔小君在婆婆面前總是惴惴不安,不敢多說話。

  慈寧太后看著她,隱約瞧出幾分崔太妃的樣子,心中不喜,臉上卻不顯露,「我明白皇后的心事,咱們不如將話說破吧。」

  「太后……」崔小君一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倦侯在爭奪帝位的時候,宮中大亂,所有人都面臨死亡威脅,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上官太后的寢宮,皇后崔小君前去求助,卻被當時的王美人無情地攔在門外。

  這是橫亙在兩人中間的溝壑,令婆媳二人面和心不和,崔小君以為慈寧太后永遠也不會提起此事,她也沒打算說破。

  「當時陛下正與東海王爭位,崔家是東海王後盾,我提防皇后,也是不得已的選擇。」

  崔小君行禮,低聲道:「太后不說,我也明白,太后為陛下著想,我從未有過怨言。」

  慈寧太后點頭,露出微笑,「咱們都是可憐之人,一心為陛下著想,對自己卻想得太少。唉,時移事易,如今天下總算太平,不管怎樣,陛下原諒了東海王與崔家,我又何必讓陛下為難呢?因此要對皇后說一聲『 抱歉』,當時是我做得不對。」

  崔小君立刻跪下,「太后萬不可說這兩字,太后明白我一心為陛下著想之意,我已感恩不盡,絕無它想。以當時宮裡、宮外的形勢,太后的選擇很正常,換成我也會這麼做。」

  慈寧太后示意皇后起身,笑道:「今日說破此事,皇后又這麼通情達理,我心裡的一塊石頭可以落地了。」

  崔小君也露出微笑,「是我的錯,讓太后憂心。」

  婆媳二人閒聊了幾句,關係拉近許多,慈寧太后道:「我此前說懷孕的是那兩人,獲益最大的卻是咱們兩人,皇后明白其中的意思嗎?」

  「明白。」崔小君頓了一下,「只要有皇子,太后與我將來都有依靠。」

  「嗯,不管皇子是誰生的,都是皇后之子,要稱你『 母后』,也會由皇后撫養長大。」

  崔小君抬眼看向慈寧太后,真的吃了一驚。

  將嬪妃之子交給皇后撫養,的確有過不少先例,但不是必須的,此舉通常意味著對皇后的極大信任,以及對皇子的極大期許。

  「太后……」崔小君有點激動,這麼久沒有懷孕,她已經有點放棄希望,當然願意親自撫養一位皇子。

  「唉,如果皇后能有一個……算了,不提此事。我會向陛下建議,將皇子送到秋信宮。」

  「可是惠妃與……」

  慈寧太后擺擺手,「又不是要將她們攆出宮去,每日去秋信宮待一會也就是了,就當是兩位母親照看一個孩子。」

  慈寧太后難得釋放善意,崔小君又的確盼望能有一個孩子,對這樣的安排當然不會反對。

  又聊了一會,慈寧太后終於說到了正題,「陛下將一群勳貴之子送往碎鐵城,本意是好的,可是路途遙遠,塞外也不安全,難免不出意外。這種事若成慣例,等皇子長大該怎麼辦?也要參加行軍?」

  崔小君同樣了解皇帝,知道這是很可能的事情,可她更明白,皇帝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反對。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勳貴如此,皇子……或許也該如此,久在深宮之中,並無好處。」

  慈寧太后笑道:「如果皇子是你生的孩子,皇后就不會這麼想了。」

  崔小君只得改口,「太后說得是,我未受懷胎之苦,想得簡單了。」

  「沒關係,等皇后親自撫養皇子,很快就能明白為人母者的心情。」慈寧太后停了一會,「皇后能勸說陛下收回成命嗎?」

  崔小君無法拒絕,只能說:「我會盡力。」

  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崔小君勉強接下,卻不知該如何向皇帝開口。

  次日傍晚,皇帝回宮。

  在外面待了幾天,韓孺子比較興奮,深夜不睡,向皇后講述過去幾天裡的事情,「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明白,那些世家怎麼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動用『 替兵』?是我這個皇帝還不夠嚴厲嗎?」

  崔小君坐在床上,溫柔地看著絮叨不已的皇帝,笑道:「這與嚴歷與否無關,他們想不到陛下會明察秋毫,竟然關注這等小事。」

  「小事?勳貴能夠承襲爵位,是因為他們的父祖為大楚立下過赫赫戰功,如今子孫連刀劍都碰不得,不肖至此,百年之後有何臉面去見先人?」

  韓孺子走到床前,微笑道:「我也是糊塗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城外風景秀麗,過一陣子,咱們一塊出城。」

  「我對山水風光不感興趣,更願意聽陛下講勳貴的事。」

  崔家也是勳貴,韓孺子總是忘記皇后與崔家的關係,「大將軍說什麼了?」

  「陛下想多了,我父親傷勢初癒,身體還不太好,每天只能在府裡散散步,對外面的事情全不關心,才不會替別人求情。而且我父親掌軍多年,還不明白練兵的重要?」

  崔宏的一子一孫都不在「子弟軍」中,的確沒必要關心。

  韓孺子笑笑,「我總覺得那些勳貴不會這麼平靜,見誰都覺得像是在說情,我的確想得有點多了。」

  崔小君拍拍身邊,讓皇帝坐下,正色道:「我的確要說情,但是與我父親無關。」

  韓孺子十分驚訝,「你也以為我做得不對?」

  「陛下做得對,但是手段欠妥。」

  如果說話的是別人,韓孺子早就先發制人,對皇后,他卻不會用這招,「何處欠妥,說來聽聽。」

  「陛下讓『 子弟軍』行軍,不只是為了練兵吧?」

  「當然,那兩千人也算不上真正的兵,我只是要給勳貴世家一個教訓,讓他們明白,大楚有難時,人人都得出力,誰也不能躲在後面等著別人來救,尤其是他們這些人,肩負的責任理應更多一些才對。」

  「大楚眼下有難嗎?」

  在韓孺子看來,大楚的「難」可不少,但是都稱不上「眼下」,「你想說,蕭聲?」

  崔小君點點頭。

  前左察御史蕭聲是那種典型的朝廷官員,更關心自己的升遷,而不是朝廷的利益與百姓的福祉,可就是他,被匈奴人俘虜之後,寧願投河自盡,也不肯向敵人屈服。

  「蕭聲是忠臣,卻不是大楚最需要的臣子。」韓孺子握住皇后的一隻手,「大楚雖弱,還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用不著那麼多殉難的忠臣。」

  崔小君輕嘆一聲,正如她事先所料,想說服皇帝改主意是不可能的。

  韓孺子盯著她,「皇后替誰求情?」

  「沒有,我是真覺得行軍益處不大,但是聽陛下一說,又覺得有道理。早些安歇吧,明天還要早起上朝呢。」

  韓孺子沒有追問,上床就寢,心裡卻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第二天上午的朝會沒什麼大事,主要是給雲夢澤的楚軍論功行賞,黃普公等將領已經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封賞不能滯後。

  各部已經擬定一個方案,韓孺子覺得很好,當場通過。將近午時準備休息時,韓孺子主動提起了正在行軍途中的「子弟軍」,「元大人的一個侄兒也在『 子弟軍』中吧?」

  元九鼎急忙道:「是有一個,從小嬌生慣養,早該受點苦了。」

  「他沒用『 替兵』,起碼有吃苦之心。」

  元九鼎鬆了口氣,「可他家裡也養了一名,我一直不知道……」

  元九鼎雜七雜八地自責一通,韓孺子聽完沒說什麼,宣布散朝,下午他不來勤政殿,要在凌雲閣聽瞿子晰講經。

  大臣並無求情之意,否則的話,皇帝一開頭,總會有人順勢接上,韓孺子排除了一種可能。

  用過午膳,韓孺子在凌雲閣召見東海王。

  東海王、崔騰等人就在閣外候旨,隨傳隨到,東海王單獨受到召見,惹來不少嫉妒的目光。

  有些事情韓孺子只能找東海王幫忙。

  「平恩侯夫人最近在忙什麼?」韓孺子問。

  東海王心裡一顫,還以為有什麼事情敗露了,「不太清楚,陛下怎麼想起她了?」

  韓孺子還是倦侯的時候見過平恩侯夫人,聽她說過,命婦也是朝中的一股勢力。

  「你替朕打聽一下,平恩侯夫人最近是不是進宮了?如果不是她,就是別人,你也打聽一下。」

  東海王有些尷尬,但是他與平恩侯夫人的聯繫並未洩露,讓他安心不少,「這個簡單,我讓王妃幫忙,一問便知。」

  韓孺子從皇后的為難之色上猜出,昨晚的求情十有八九與母親相關。

  他得想辦法解決母親與皇后之間的麻煩。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53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2:59
四百四十四章  「書能殺人」

  自從見過楊奉之後,聖軍師變得萎靡,受審的時候一言不發,回到牢裡也不再哼唱下流的小曲兒,像是已經認命。

  牢裡消息不通,雲夢澤被攻破多日以後,他才從金純忠這裡聽說消息。

  金純忠沒有提審,而是親自來牢裡,這樣一來,交談內容就不會記錄在案。

  「欒半雄已被押至京城,很快你就能見到他,大概是在刑場上。」金純忠開門見山。

  聖軍師發了一會愣,抬頭說道:「我想見皇帝。」

  上次在楊奉面前他就提過這樣的要求,金純忠搖搖頭,「你沒有這個資格。」

  「欒半雄呢?他有資格? 」

  金純忠沒有回答,「我想跟你談談淳于梟。」

  「欒半雄什麼都招了?」

  金純忠點點頭,他是來審問的,不願透露其它情況。

  聖軍師思忖半晌,長嘆一聲,「為了一本書,死了多少人啊,望氣之術難道真是騙人的嗎?」

  金純忠沒吱聲,預感到聖軍師終於要說實話了。

  聖軍師傷痕累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舔舔嘴唇,「好久沒沾酒了,下回帶點,望氣者全憑這張嘴討生活,你兩手空空而來,我沒法開口。」

  「你是朝廷欽犯,我不能想來就來。」

  「那是你的問題。」聖軍師一說起酒,口內生津,「既然帶酒,就再拿些肉來,燒雞和醬肘子最佳。」

  「你起碼先說得點什麼。」

  聖軍師躺在席子上,「不急,反正已經拖了這麼久。」

  聖軍師骨頭硬,拷打對他無用,金純忠只好道:「我會盡快再來。」

  「下次大方一點!」

  一次正規的審問,官府至少要有三人在場,一人主審、一人行刑、一人記錄,很多時候相關的衙門還會派人來旁聽,人數不等,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供狀真實可信。

  金純忠單獨來見犯人,其實非常不合規矩,全仗著皇帝親信和玄衣使者的身份,才能讓守獄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至於往裡帶酒肉就有點太過分了。

  金純忠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就拿皇帝壓人,自己出錢,買來豐富的酒肴,在獄中宴請獄官、獄卒,以示感謝,然後中途離開,拎著一壺酒,托著一盤燴肉,去見聖軍師。

  守獄者們樂得送個順水人情。

  聖軍師遠遠地就大叫道:「聞到了,聞到了,快拿來!」

  聖軍師盤膝坐好,整理一下手腳上的鐐銬,也不用杯子,拿起酒壺先灌一口,抓起半隻燒雞,狠狠地咬下去。

  風捲殘雲一般,聖軍師吃掉了酒肉,打個飽嗝,「還是不夠大方,你就這麼給皇帝做事?」

  「皇帝的錢也是能省則省。」

  聖軍師大笑,「你小子挺有意思,每次審問的時候,不像其他的官兒那麼狠。」

  玄衣使者並非朝廷官職,只是一個臨時稱號,大多數時候金純忠只當旁聽者,當然用不著表現得太狠辣。

  「喝也喝了,吃也吃了,你該說點什麼了。」

  聖軍師收起笑容,「當然,我不會騙你的酒肉。讓我想想,應該從何說起……淳于梟是一本書。」

  「嗯,欒半雄已經說過了。」

  「他說過書的來歷嗎?」

  「他從你手裡得到此書,別的沒說。」

  「他也不知道,了解此書來歷的人寥寥無幾,我算是其中一個。」

  書本無名,作者在書中自稱叫「淳于梟」,傳書的過程中,望者者稱其為《淳于子》、《淳于梟》。

  此書最初在齊魯一帶流傳,看到的人極少,也未受重視,被視為奇談怪論,直至一名望氣者得到此書,深讀之後頗受啟發,學以致用,憑此出入諸侯之家。

  這名望氣者改名叫淳于梟,收了許多弟子,以傳授望氣之術為名,擇選優秀者授以書中內容,但是對書本身秘而不宣,只向極少數得意弟子出示。

  「淳于梟」死後,他的弟子遍地開花,往往也自稱此名,有意製造混亂,這正是書中所授的手段之一。

  林坤山等人屬於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只知其術,不知其書,真心相信淳于梟確有其人,聖軍師則是嫡傳弟子,一直珍藏此書,直到去見欒半雄的時候,為了取信於他,才交出書來,收欒半雄為徒。

  「書中究竟寫了什麼?」金純忠問。

  「朝廷抓到了欒半雄,沒拿到書嗎?」

  書在楊奉手裡,他還沒有回來,金純忠仍不回答,「你寧願將書送給一名強盜,也不獻給朝廷?」

  「哈哈,你還不明白嗎?我的金大人,那是一本專講造反的書,怎麼可能交給官府?」

  金純忠一愣,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書,「就因為一本書,你們就要造反?」

  聖軍師沉默了一會,反問道:「如果你拿到一柄號稱削鐵如泥的寶刀,要不要找塊鐵試一下?」

  「造反和寶刀是兩回事。」

  「兩回事嗎?當今皇帝掌權以來,尤其貪戀大權,幾乎要將所有事情都抓在自己手裡,為什麼?皇權就是寶刀,他覬覦已久,終於到手之後,自然要試刀,要到處劈砍,效果越好,越要找硬鐵再試。我們造反的理由,與此相似。」

  聖軍師越說越無禮,金純忠哼了一聲,「不准你拿陛下做比較。」

  「哈哈,好一個忠臣。算了,我懶得說服你。這回的酒肉一般,下回帶好的。」

  「下回?」

  「我累了,吃飽喝足之後得睡一覺,下回我跟你說說寫書者的事。」

  聖軍師倒下就睡。

  金純忠無法,收拾空壺、空盤離開。

  兵部、刑部審問欒半雄時,金純忠需要在場,因此隔了一天才能再去見聖軍師。

  自從見過皇帝之後,欒半雄就再也沒開過口,對所有指控不承認也不否認,一副生死由命的模樣。雲夢澤公開造反,也用不著太多口供,刑部只是走走過場,逼得不嚴。

  聖軍師卻打開了話匣子,一見到金純忠就說:「你怎麼才來?我準備了一肚子話,只能對著牆壁說。」

  聖軍師一邊吃喝,一邊講述。

  「此書是誰寫的?什麼時候寫成的?淳于梟是真名還是假名?誰也不知道,我們幾位知情的望氣者動用諸多力量查找真相,最後得出兩種截然相反的結論。」

  一種結論認為,《淳于子》這本書寫於大楚定鼎之初,因為裡面提到了大量的前朝弊端與楚、齊、趙三方爭霸的內容,後者更是論述「造反」的主要依據:韓符是亡命之徒、莊垂是一方大豪、陳倫是世家後代,三種人如何在眾多造反者當中脫穎而出,在書中佔據很大的篇幅。

  另一種結論認為,此書成於近代,作者沒準還活著,他有意不提當代之事,正是為了掩人耳目,書中有一篇《強弱》,專門論述看上去最為強大的皇帝如何漏洞百出,沒提具體人物,看上去卻很像是在說武帝。

  兩種結論誰也說不服對方,聖軍師是後一派,武帝駕崩之後,大楚急劇衰落,在他看來,正是《強弱》篇所預言到的情況。

  「『 強者求剛,剛則易折』,遇到平庸的皇帝,大楚會慢慢強大,然後慢慢衰落,遇到武帝這樣的皇帝,興盛得快,敗亡得也快。武帝一朝的臣子,個個明哲保身,都不愛管事,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金純忠冷笑一聲,「可你們還是失敗了,一敗塗地。」

  「一敗塗地,望氣者已經所剩無幾,否則的話,就算死,我也不會向你說這些。」聖軍師長嘆一聲,又躺下了,還剩小半壺酒沒喝。

  金純忠收拾好東西,「欒半雄聲稱『 書能殺人』,他在書中給楊公設下了陷阱。」

  「改天再說吧,我現在沒心情。」

  金純忠沒有強求,與皇帝一樣,他也不太相信楊奉會上當。

  接下來幾天,金純忠很忙,幾乎天天留在刑部,旁聽一項項判決。

  刺駕與造反都是不可赦的重罪,上百人因此被叛死刑,首犯欒半雄十日後處斬,聖軍師等要犯也定在同一天陪斬,剩下的人則按正常程序秋後處決。

  雲夢澤群盜即將煙消雲散,朝廷的關注重點已轉為如何治理那片沼澤,以免其再度成為盜匪的藏身之地。

  皇帝從狩獵場回宮的第二天,金純忠才騰出空來,又帶著酒肉去見聖軍師。

  聖軍師情緒不錯,鼓掌歡迎,鎖鏈嘩啦啦直響,開懷大吃大喝,甚至邀請金純忠加入。

  金純忠婉拒,「我吃過了。」

  「嗯,反正你好吃好喝的日子多得是。」聖軍師這回細嚼慢嚥,吃過之後,將杯盤推開,「有書就有寫書之人,直到現在,我也相信寫書者還活著。欒半雄大概就是要用這一招誘騙楊奉去找寫書者。」

  聖軍師伸了個懶腰,今天不打算長篇大論,「楊奉不會上當的,沒准他對這本書的了解比我還多。」

  「什麼意思?」金純忠察覺到聖軍師話中有話。

  「按照《淳于子》這本書記載的手段,我們遊說諸侯、大臣與強盜,幾乎步步成功,唯獨到了造反這一步,失敗了。你可以說我們時運不濟,也可以說當今皇帝出人意料,如果不是他當皇帝,我們很可能就成功了。」

  聖軍師緊緊抓住鎖鏈,臉上的神情仍不甘心,「望氣者時運不濟,與當今皇帝掌權,似乎都與同一個人有關。」

  「楊公?」金純忠既吃驚又覺得可笑,「你想說楊公就是《淳于子》的作者?」

  「要不然很難解釋楊奉為何這麼了解望氣者,朝廷之中也只有他盯著我們不放,皇帝的登基也與他大有關係。我越來越相信,他才是真正的下棋者,我們與皇帝,都是他的棋子。我就納悶一件事,楊奉在與誰對弈呢?」

  「謝謝你的酒肉,我可以安然赴死了,如果你有心,或許會替我們盯著楊奉。」

  聖軍師倒下,再不開口。

  金純忠茫然失措,不明白聖軍師是在說真話,還是在用望氣者「順勢而為」那一套,隨口編了一個故事,巧妙地引誘自己收拾楊奉?

  離開之際,金純忠忽然明白,或許這才是「書能殺人」的本意。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15:5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05
四百四十五章  宰相人選

  東海王隔了一天才去向皇帝報告情況,以顯示自己與平恩侯夫人不是太熟悉。

  「進宮求情的人不少,平恩侯夫人也來了,但她說自己只是隨波逐流,主導者另有其人,是左察御史、吏部尚書馮舉的夫人,最後也是她的一句話起了作用——陛下今日勞動勳貴子弟,日後也得照此對待皇子吧?」

  皇子尚未出生,受到的關注卻已經比父親過去十幾年得到的還要多。

  韓孺子問道:「他們向誰求情?」

  東海王以苦笑作為回答,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說的。

  韓孺子明白苦笑的含義,其實他已經猜到,只是需要確認一下。

  左右無人,東海王上前小聲道:「陛下打算怎麼辦?」

  「軍令如山,朕不可能讓『子弟軍』提前回京。」

  「當然,可是數十位朝廷命婦來求情,宮中一點反應也沒有,顯得……太無情了吧?」

  韓孺子十分為難,他不希望母親幹政,但也不希望外人以為慈寧太后毫無權力,母親大半生都在受苦,理應享受到眾星捧月。

  「你有什麼主意?」韓孺子既使心裡有了決定,也要先問一下別人的想法,這是他從書中學到的帝王之術,已經養成習慣。

  東海王卻要盡量揣摩皇帝的真實想法,「除了不能提前回京,陛下能做哪些讓步?」

  「重賞?他們只是行軍,不是打仗,並無戰功。」

  東海王笑道:「那些命婦在意的也不是戰功,而是自家子孫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了,嗯……」

  東海王瞥了一眼皇帝,放棄猜測,直接道:「陛下或許可以允許『子弟軍』攜帶僕人,讓行軍途中稍微舒適一些。」

  「攜帶僕人是將領的權力。」

  「陛下若是一點讓步也不做,那就簡單了,發一道聖旨,要求各家勳貴與各位大臣管好自家女眷也就是了。」

  韓孺子笑了笑,「讓朕想想。」

  東海王適可而止,沒再多說什麼。

  當天中午,韓孺子回寢宮與皇后一同進膳。

  皇后這兩天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韓孺子吃過飯,不經意地說:「皇后前晚提起『子弟軍』,朕一直在想,朕做得或許真有些過分。」

  有太監、宮女在場,韓孺子稱「朕」,崔小君也要遵守規矩,起身退後,回道:「我只是隨口一提,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子弟軍』父兄皆是朝廷棟樑,朕的確應該多考慮一下他們的感受。軍令如山,不可更改,而且『子弟軍』已經出發五天,想追回也來不及了。不過倒是可以允許各家派去僕人,許多子弟都還年輕,第一次行軍,需要有人照顧。」

  崔小君面露喜色,目光中還有一點疑惑,「陛下仁慈,各家必定感恩戴德。」

  「僕人最多兩名,兩千人的軍隊,回京的時候可不要變成幾萬人。」

  崔小君笑道:「該有限額,陛下是不是需要有人上書陳情,然後再頒布旨意?」

  「那樣最好。」

  皇帝極少主動追加或改動旨意,那會顯得不夠穩重,在程序上,皇帝總是面對諸多意見時的裁決者。

  朝廷的反應出人意料地快速,當天下午就有幾分奏章送上來,宰相申明志特意將它們挑出來,派人送到凌雲閣。

  皇帝的批復很快也回來了,開恩允許各家向軍中派去僕人。

  大批僕人其實就跟在「子弟軍」後面不遠,一直不敢進入軍營。

  旨意到達兵部,連夜以急信發出,追趕正在途中的「子弟軍」。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韓孺子卻對馮舉感到不滿,一個有可能成為宰相的大臣,其夫人竟然進宮向太后說三道四,馮舉若是知情,有放縱之嫌;若是不知情,則治家不嚴,無論哪種情況,他都不適合執宰朝綱。

  韓孺子還想與母親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慈寧太后仍然一如既往地愛自己的兒子,可她的一些做法卻在幫倒忙。

  但這兩件事都不急於進行,因為韓孺子被另一個消息牽住了。

  金純忠見過聖軍師之後,發現自己騎虎難下:不將望氣者的話當真,日後若是真的發生什麼事,自己負不起責任;如果當真,又可能上鉤,成為望氣者的報復工具。

  經過一番思考之後,金純忠決定還是向皇帝如實匯報。

  幾分求情奏章送來的時候,韓孺子正在聽金純忠講述他與聖軍師的見面經過,隨手寫下早已想好的批復,交給太監。

  金純忠已經說得差不多了,「經過就是這樣,微臣懷疑聖軍師是在撒謊,故意布下疑陣,目的是離間陛下與楊公。」

  韓孺子目送太監拿著奏章離開,說:「望氣者從不撒謊。」

  金純忠一愣,沒明白皇帝的意思,據他所知,望氣者的全部手段都與謊言有關。

  「純粹的撒謊不叫『順勢而為』,望氣者總是改造真相。」

  金純忠還是沒明白,他真正接觸過的望氣者只有聖軍師一人,對他們的手段耳聞得多,見識得少。

  「比如那支前往碎鐵城的『子弟軍』,在望氣者嘴下,會有截然相反的種種說法。他可以對心懷不滿的大臣說,『皇帝忌憚世家,有意斬草除根,』子弟軍『此行凶多吉少。』」

  金純忠有點明白了,「頂多一個月,『子弟軍』就能安全返京,到時候望氣者怎麼解釋?」

  韓孺子微微瞇眼,想像自己就是望氣者,「初被望氣者蠱惑的人,通常既不會全信,也不會一點不信,而是患得患失。望氣者會更進一步,提出幾條防範措施。只要對方接受,望氣者就能處於不敗之地:『子弟軍』安全返回,這是他預防之計的功勞;『子弟軍』若是發生意外,證明他開始的說法沒錯,對方沒有全部接受,才導致如今的惡果。」

  金純忠目瞪口呆,終於開竅,「對楊公也是如此,楊公在外,做事難免會有不合陛下心意的地方,陛下只需動念,就會越來越覺得望氣者所言極是。」

  韓孺子點點頭,「不只如此,望氣者的手段多著呢,這只是一招。同樣是『子弟軍』,望氣者也可以對心慌意亂的大臣說,『這是一次機會,別人家求情,生怕孩子受苦,你家卻迎難而上,表明孩子吃得苦中苦,必能在陛下面前嶄露頭角。』」

  金純忠搖頭,並非不贊同,而是感到佩服,既佩服望氣者,也佩服皇帝。

  韓孺子笑了一下,他倒真希望能有人向大臣說出類似的話。

  金純忠如釋重負,「這樣的話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聖軍師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懷疑,陛下堅持得住,我也沒問題。」

  金純忠告退,再不想這件事。

  凌雲閣裡,韓孺子嘆息一聲,金純忠的確夠忠誠,也很會辦事,但是不夠聰明,還是沒能理解「順勢而為」的全部意思。

  無論望氣者如何順勢、借勢、度勢,「勢」之所在,總是真的。

  韓孺子如此了解望氣者,全拜楊奉所賜,楊奉又從哪裡學來的呢?楊奉自稱追查那個神秘組織已有多年,但是直到幾年前的齊王叛亂,他才與其他人一樣,關注到望氣者的身影,在此之前,他更關注地方豪傑。

  楊奉才是最神秘的人。

  韓孺子一時衝動,很想召見聖軍師,馬上改變主意,見欒半雄已是一個錯誤,見聖軍師並無益處。

  不管怎樣,他仍然相信楊奉,這就夠了。

  韓孺子排除雜念,接下來的幾天裡,他有極其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在他桌上,放著宰相申明志的第五份乞骸骨書。

  「乞骸骨」是請求致仕的委婉說法,希望向皇帝討回自己的殘軀,返鄉等死,最後掩埋在故土之下。

  申明志幾乎一天一份奏章,交印之心十分迫切。

  如果申明志不是與韓稠有染,韓孺子很可能會真心挽留,畢竟他所屬意的宰相人選,資歷都還淺,需要一段時間過渡。

  共有三人可繼任宰相,馮舉最合格,皇帝卻不欣賞,瞿子晰、卓如鶴才華足夠,但也各有缺陷。

  申明志對待自身相關事情的時候常常出錯,看別人的眼光卻是很準。

  瞿子晰弟子眾多,在讀書人當中威望極高,由他任相,呼聲肯定高漲,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宰相不是教書先生,如何處理與弟子的關係,對瞿子晰將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卓如鶴進士出身,為官多年,輔佐過太子,在六部任過職,郡守也做過幾年,難得的是了解民間疾苦,熟悉官場的種種手段,治官、理民都沒問題,遺憾的是缺少大將之風,面對突變將不知所措。

  韓孺子拿過三張紙,分別寫下三人的姓名,端詳良久,心中反覆斟酌。

  宰相要的就是穩重,何必非有大將之風?鄧粹倒是擅長隨機應變,可是任何一位皇帝都不會讓他當宰相。

  韓孺子終於做出決定,卓如鶴就是下任宰相,瞿子晰正當壯年,可以等。

  隨後他的目光落在「馮舉」兩個字上,這才是他即將面臨的挑戰,必須讓這位新任左察御史知難而退,才能穩住群臣。

  「朕乃孤家寡人。」再想起這句話,韓孺子心中湧起的是鬥志,而不是孤獨與衰老。

  桌上還有一張空白的紙,韓孺子看了一會,發覺自己怎麼也無法擺脫一個念頭,於是提筆,開始給楊奉寫信。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2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11
四百四十六章  下一位宰相

  任職未滿一年,申明志便辭去相位,即使放在經常更換宰相的武帝一朝,也算是「短命」,不免引起諸多猜議。

  申明志先後五次遞交請辭書,每一份的內容都不相同,相同點是文采飛揚,堪稱楷模,意思也都差不多:首先是身患重病,已經無法支撐繁重的宰相職責,其次是自謙能力不足,面對大楚的內憂外患措手無策,愧對皇帝與朝廷的信任,然後筆鋒一轉,盛讚當今皇帝的英明神武、朝中大臣能者輩出雲雲。

  皇帝在批復中極力挽留,最終還是勉強同意,賜與大量金銀布帛,並加封太師,以獎賞宰相在大楚最為危急的一段時間裡立下的功勞。

  隨後,皇帝親赴宰相府,與申明志密談了一個時辰,所有人都相信,新宰相就在這次談話中敲定。

  申明志就此算是功成身退,擔任右巡御史期間,他以剛正不阿、敢於挑戰權貴聞名,身為宰相,奉行的卻是「無為而治」,短短半年多的時間裡,沒有太大的作為,返鄉之後,更是醉心於山水風光,寫過不少膾炙人口的閒情詩。

  對皇帝來說,宰相請辭是新戰鬥的開始。

  在宰相府裡,韓孺子與申明志其實沒談什麼,也沒有「密談」,至少有兩名太監在場,兩人閒聊了一會、互相奉承了一會,發些感慨與牢騷,實在無話可說的時候,太監講了一個小笑話,就這樣撐滿了一個時辰。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宰相之位空懸,皇帝對朝中大臣進行了一系列變動。

  先是對雲夢澤歸來的將士論功行賞,卓如鶴雖是文臣,也立下大功,被召回京城,升為戶部尚書,原戶部尚書轉到禮部,禮部尚書元九鼎改為吏部尚書,馮舉不再兼任。

  同為六部,吏部權力最大,尚書的地位因此也最高,元九鼎算是得到了提升。

  與此同時,皇帝的講經老師瞿子晰被任命為禮部侍郎。

  一同被調整的三品以上官員共有十四人,數量之多令朝廷震動,引發不少傳言。

  僅僅一個月之後,皇帝再做調整,卓如鶴升為右巡御史,瞿子晰接任戶部尚書,至此,誰將是下一任宰相在明眼人看來已經一目了然。

  但是皇帝仍未任命新宰相,在這段時間裡,韓孺子發動身邊的所有人打探大臣的動向,如果反對過於激烈,他就得另想辦法,甚至延長等待時間。

  東海王與崔騰出力最多。

  「子弟軍」從碎鐵城安全返回,未損一人,許多人瘦了、黑了,但是身體更結實,令父母欣慰不已。平恩侯夫人趁機出入各家,為皇帝打探到不少情況。

  平恩侯夫人最近比較得意,她的兒子苗援在雲夢澤立功,進入兵部任職,前途光明,因此從東海王這裡接到任務之後,欣然接受。

  東海王沒說是為誰做事,平恩侯夫人心照不宣,相信自己打聽到的每一件事,最後都會傳到皇帝耳中。

  這天下午,東海王奉召來凌雲閣見皇帝,進屋行禮之後站在一邊,等皇帝注意到自己。

  天氣轉暖,凌雲閣打開窗戶,微風拂來,帶著花園中的陣陣幽香。

  韓孺子放下手中的奏章,抬頭說:「聽說吏部官員對宰相任命頗有微辭?」

  東海王上前兩步,「是啊,按慣例,升任宰相必走吏部尚書、左右御史這一條路,如今陛下卻屬意於一位從未擔任吏部尚書的人,吏部權勢受影響,那些官員當然會有一些想法。」

  如今的左右御史分別是馮舉和卓如鶴,表面上都有可能擔任宰相,可大家都明白皇帝更傾向於哪一位。

  「其它衙門呢?」韓孺子問。

  東海王想了想,「大臣眾多,想法各異,我也拿不準,但是有一件事我覺得陛下應該知道。」

  「說。」

  「卓御史的夫人是陛下與我的姑姑,身體不太好,常年需要人參等珍貴藥材進補,往年要到處求人以高價購買,過去的半個月裡,卻接連收到三株完整的人參,每株都有六七兩重,一文不費。」

  這是一件小事,但說大了甚至有行賄的嫌疑,韓孺子卻笑了,「這麼說也有大臣支持卓如鶴。」

  「還不少,說句實話,我甚至有點意外,卓如鶴當年是被其他大臣排擠出京城的,如今卻是眾望所歸。」

  「馮舉呢?」

  「聽說馮夫人很不高興,在家中罵馮大人無能,丟掉了到手的宰相,以後沒臉見人。馮夫人還想進宮找門路,可是最後沒能成行,我猜是馮舉攔住了。」

  東海王的消息大都來自於平恩侯夫人,所以都是「夫人如何」,而不是「大人如何」。

  韓孺子嘿了一聲,馮舉沒能當上宰相,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馮夫人曾經多管閒事,進宮為「子弟軍」求情,她不自知,竟然還想進宮。

  「康自矯這個人你聽說過吧?」韓孺子問。

  東海王茫然地點頭,「今年的新科榜眼吧?所說頗有才華,本來能考中狀元,因為殿試時臨場發揮不好,被定為榜眼。」

  「沒錯,就是他,他在策對中有兩個字筆劃不對,幾名試官都以為不能定為狀元。」

  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閱卷卻是多人同時進行,皇帝也不好力排眾議。

  「陛下怎麼突然說起他了?」

  韓孺子拿起桌上的奏章,「康榜眼重寫了一份萬言策,裡面提到了宰相之選。」

  東海王笑了一聲,「這個人……太急躁了,他現在應該連正式職務還沒有吧?」

  新科進士都要在吏部待職,至少要等一個月,甚至一兩年,康自矯尚未獲得任何任命。

  韓孺子點點頭,「這不重要,他的話很有意思,說宰相乃是大楚之宰相,非勳貴之宰相,可本朝自和帝以來,宰相多是官宦、勳貴之後,即便有心為百姓做事,對百姓知之甚少,往往事與願違。」

  東海王搖頭,「這話不對,理民自有百官,宰相總宰群臣,會治官即可,按這位榜眼的意思,是要從百姓中間選宰相了?這樣的人倒是了解民間疾苦,可是不了解朝廷運作方式,折騰幾次,朝廷就毀了,朝廷一毀,天下必亂,到時候百姓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韓孺子不願爭論這種問題,說:「朕在意的不是這個,而是想知道,這個康自矯在為誰說話?」

  東海王一拍腦門,「我真是糊塗了。」又想了一會,「我可以去打聽一下,不過很容易猜測,讀書人總是向著讀書人。」

  三位宰相人選中,只有瞿子晰出身最為普通,家境雖不貧窮,但是祖上沒出過官宦,倒是頗為符合康自矯的期望。

  「算了,這可能只是康自矯一家之言,不必太在意。」

  「是,陛下。」東海王明白,皇帝不想將這件事查得太細。

  韓孺子猶豫再三,還是問道:「馮舉、卓如鶴這兩位御史,你會選擇哪一位繼任宰相?」

  皇帝的傾向已經非常明顯,東海王卻還是回道:「馮舉。」

  「哦?原因呢?」韓孺子的確想聽聽與自己不同的想法。

  「馮舉聽話。」東海王的回答非常簡單,隨後解釋道:「經過這麼多變故,馮舉再不會以為宰相之位理應歸自己所有,此時必定惶恐不安,知道陛下對他不是特別滿意,所以他若當上宰相,將會戰戰兢兢,不敢違背聖意。」

  韓孺子哈哈一笑,這的確是東海王能想出來的主意,「可大楚眼下還不需要一位戰戰兢兢的宰相,朕需要一位得力的宰輔之臣。」

  「那我也會用馮舉。」

  「這又為何?」

  「馮舉是武帝留下的老臣,一路正常升遷,在吏部任職多年,對朝中大臣、各地官員十分了解,用來穩定朝綱最為合適不過。卓如鶴不同,他是先帝舊臣,先帝在位時間不長,卓如鶴的根基因此不夠深厚,他若當上宰相,必須先提拔故人,才能在朝中立穩腳跟。陛下允許他這樣做嗎?」

  「你說的有些道理。」韓孺子沒再說什麼。

  身為皇帝,他要傾聽多方意見,最終一個人做出決斷。

  東海王告退,更加確信卓如鶴就是下任宰相。

  韓孺子起身,走到窗口,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突然隱隱聽到一陣笑聲,很快消失,他想這大概是勳貴侍從們正在說笑。

  韓孺子讓門外的太監傳召崔騰。

  就因為崔騰的告密,「子弟軍」才吃了那麼多苦頭,他卻沒有因此受到嫉恨,起碼沒有表面上的嫉恨,反而受到更多的奉承與拉攏。

  「大家沒意見,完全沒意見,陛下就算讓一條狗當宰相,也不會有人反對。」崔騰興高采烈地說。

  韓孺子皺起眉頭,崔騰讓皇帝有時候也暗自納悶,自己怎麼會相信這樣一個人?可崔騰的確夠忠誠,而且常常無意中給皇帝一些啟發。

  「馮舉和卓如鶴,你覺得誰更適合當宰相?」韓孺子拋出同樣的問題。

  崔騰想的時間長,一會擰眉,一會撓頭,良久方道:「宰相權力這麼大,陛下自己當算了。」

  韓孺子大笑,攆走了崔騰,又叫來趙若素。

  「你與中書省還有往來嗎?」

  趙若素搖頭,「再無往來。」

  他算是中書省的叛徒,只能中斷從前的聯繫。

  「但是你仍然了解中書省,站在中書省的立場,你覺得誰更適合當宰相?」、

  趙若素思考的時間比崔騰還長,最後道:「陛下允許我去見幾個人嗎?」

  趙若素為人謹慎,極少主動參與朝政,韓孺子不由得一愣,「見誰?」

  「左察御史馮大人、右巡御史卓大人、戶部尚書瞿大人,以及前宰相申大人,見過之後,微臣才能給陛下一個回答。」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30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16
四百四十七章  新宰相

  瞿子晰等人都是朝中大臣,小小的倦侯府府丞可沒辦法想見就見。

  韓孺子找藉口先後召見四人,趙若素站在一邊觀察,表面上是與兩名太監一同收拾公文。

  第一位獲得召見的人是馮舉,他剛剛丟掉極具權勢的吏部尚書之職,繼任宰相的機會越來越渺茫,需要一點安撫。

  宰相空缺的這段時間裡,馮舉代行職業,在勤政殿主持議政,韓孺子召見他,是要商量一下東海剿匪事宜。

  馮舉與往常一樣恭謹有度,看上去毫無怨言。

  雲夢澤剿匪尚未完成,韓孺子就已經在策劃東海之戰,雲夢澤進展順利,結束得比較早,朝中因此出現兩派意見:一派認為應該趁勝追擊,立刻開始在東海剿匪,另一派則堅持原有計劃,一定要等到戰船建造完備之後,再行剿匪。

  大臣們為這件事已經爭論好幾天了,眾將領的想法也不一樣,將被任命為剿匪主將的黃普公,倒是無可無不可,「船少的時候出奇計,船多的時候用正招,都能打。」

  韓孺子因此將馮舉叫到凌雲閣,想聽聽他個人的想法。

  在勤政殿中,馮舉代行宰相之職,是不能隨便發表個人傾向的。

  「兩派意見各有優劣:即時開戰,士氣最盛,但是意外也最多,能打海盜一個措手不及,卻沒辦法將海盜完全包圍,總有漏網之魚;兩年之後開戰,準備充分,很可能會將海盜一網打盡,一勞永逸。」

  馮舉想了一會,「依臣之見,莫如兩計並用,先派一支水軍入海,一則擊退海盜,挫敵之銳氣,二則勘查海勢,為決戰準備,三則保護船塢,以免受到偷襲。對這支水軍,不求大勝,不問殲敵之數,全當是練兵,兩年之後併入大軍,則必勝無疑。」

  這與韓孺子的想法幾乎一樣,他笑道:「馮大人高見,不必再議,就這麼定了吧,有勞馮大人通知兵部,照此制定剿匪之計。」

  馮舉告退。

  這次會面極其普通,韓孺子沒瞧出什麼特別之處,看向趙若素,這位小吏卻不開口,非要等到見過所有四人之後,再說結論。

  第二位是新任右巡御史卓如鶴,雖然多數人都相信他就是下一任宰相,但是皇帝從未明說,作為當事人,卓如鶴多少有些期待與忐忑,面見皇帝的時候,他比馮舉更顯恭謹,回答問題時也更顯認真。

  「邊疆國相與南方郡守常由世家把持,朕以為不妥,但是又不願驚動天下,卓大人可有主意?」

  卓如鶴躬身行禮,思忖良久,「未可一概而論,南方卑濕,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根據過往的經驗,每到更換官吏之時,土著必有一亂……」

  「這是為何?地方官做得太好,土著思留,不願放人走嗎?」韓孺子問道,他沒去過南方,只憑公文,對那邊的了解不多。

  卓如鶴回道:「倒也不全是,土著之人不識文字、不立字據,一切約定以口頭為主,往往邀集多人,當眾立誓,事後執行,也只認當時的立誓之人,一有官員調動,土著就以為是要背約。」

  韓孺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為何不向南方多派文學之官,加以教化?」

  卓如鶴道:「自太祖定鼎,大楚從未停止教化,在江南蔚然成風,那裡出的狀元數量已經超過北方,可是更往南的偏遠之地,效果甚微,土著鄙視文字,以為無用,甚至視之為陰險卑鄙之物,寧死不學。官員無法,只能順其自然。」

  韓孺子輕嘆一聲,「邊疆國相呢?」

  「武帝初期也曾頻繁調動國相,可是新國相難與諸侯相處,引發不少混亂,甚至有一位諸侯進京自殺,只為控告本國國相。武帝殺掉那名國相,從此再少調動,只求國相與諸侯能相安無事。」

  「相安無事的結果就是齊王叛亂?」韓孺子說。

  「恰恰是原齊王,為掩飾叛亂,常常主動請命更換國相。」

  「如此說來,這些問題都沒辦法解決了?」

  卓如鶴躬身行禮,「若想一勞永逸,難,一個一個逐漸解決,倒有不少辦法。」

  「嗯,有勞卓大人寫一分對策,朕要細讀。」

  「遵旨,陛下。」卓如鶴領命告退。

  趙若素仍不開口,事實上,他的目光就從來沒有轉過來。

  第三位是新任戶部尚書瞿子晰。

  六部當中,戶部掌管天下人口稅賦,職責最為細致,韓孺子讓瞿子晰去戶部,是想看看自己的這位老師能不能沉下心來。

  「流民初定,入春以來,多地缺糧,頻頻向朝廷告急,瞿先生初掌戶部,可有應對之策?」

  所有問題都是韓孺子自己想提出來的,趙若素沒有參與。

  瞿子晰行禮時姿態大度瀟灑,頗具古風,回道:「賑災非戶部一家之責,陛下若想調糧,需在勤政殿上提出,群臣共議,戶部提供各地數字以供參考,定策之後,再與各部司配合執行。」

  韓孺子笑了笑,換一種提問方式,「朕不問戶部尚書,只問瞿先生,可有對策?」

  瞿子晰想也不想地回道:「民不聊生,此為根基之患,只是各地調劑,已不足以賑災,望陛下減御膳、損奢華、放苑林、開軍倉,以剿海盜、滅匈奴之心救民於水火之中,或可成事。」

  韓孺子又笑了笑,「前幾項皆可,開軍倉一項似乎不妥,大楚內憂未除、外患尚在,軍倉無糧,士氣不振,何以剿海盜、滅匈奴?」

  「倉中無糧,來年即可補充,人心若失,何時才能再得?」

  韓孺子大笑,「容朕考慮。」

  最後一位是剛剛卸任宰相的申明志,現在的身份是太師,不打算留在京城,全家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鄉,奉召進宮,十分感動,這就相當於皇帝送行了,消息傳出之後,申明志在家鄉的地位又會提高一大截。

  韓孺子閒聊幾句,最後問道:「申太師以為何人可繼任宰相?」

  申明志有點驚訝,他早就向皇帝點評過最有可能的三個人,沒想到又被問起,沉吟片刻,回道:「治官用馮、理民用卓、大事用瞿,唯陛下裁奪。」

  申明志等於又將從前的回答說了一遍,韓孺子謝過之後,派人將老宰相送出去。

  召見四人用了兩天時間,趙若素期間未置一辭,申明志走後,他不能再沉默了。

  「陛下可以用卓大人了。」趙若素的結論倒也簡單。

  「原因呢?」

  「陛下想用卓大人,君相互信,這是最重要的原因。」

  韓孺子笑而不語,他還從來沒公開過自己的想法,但是已經隱瞞不住。

  趙若素繼續道:「申太師其實也給出了答案。」

  「理民用卓。」韓孺子重複申明志的話。

  「正如瞿尚書所言,流民是根基之患,理民因此是當務之急,非用卓御史不可,眼下朝廷並無大事,瞿尚書可以等。」

  「馮御史呢?」

  「東海剿匪是陛下策劃已久的大計,群臣皆知,馮舉此時卻沒有獻上奇計,只是建議長短計並用,似有敷衍之意,其人對相位大概已是意興闌珊,用之可,不用亦可。」

  韓孺子思忖片刻,「就是這樣吧。」

  次日上午,韓孺子在勤政殿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右巡御史卓如鶴乃先帝舊臣,功勳顯著,為官有方,可為宰相。

  議政大臣們下跪接旨,隨後去擬定正式的詔書,只有卓如鶴本人還跪在皇帝面前,按慣例,他應該推辭一下。

  韓孺子沒給他謙遜的機會,看了一眼走開的大臣,對寶座台階下的卓如鶴說:「君曾言『官府似乎有糧,又似乎沒糧』,君今日為相,朕只有一個要求,務必要讓官府有糧、萬民有糧。」

  卓如鶴跪謝。

  當天下午,韓孺子在凌雲閣再次召見卓如鶴,這回沒有外人在場,君臣之間也不再互相試探,而是有話直說。

  「軍事由朕親掌,理民全看宰相,大楚若要振興,根本之術在於利民,宰相之責乃重中之重。」

  卓如鶴也不客氣,「臣自當殫精竭慮,不辱聖命,唯有一事,臣要向陛下先說清楚。」

  「卓相請說。」

  「宰相乃百官之首,為相者因此先治官再理民,陛下既然委信於臣,臣欲升貶一批官員,請陛下首肯。」

  東海王曾經提醒過皇帝,恆帝在位時間短,他身邊的近臣都沒來得及掌權就被外放,卓如鶴即是其中之一,他若當上宰相,必定要提拔故人,以為助力。

  卓如鶴能夠直白地說出來,韓孺子反而很高興,「三品以下官員,任君調整,三品以上,朕知情即可。」

  卓如鶴再次謝恩,這才說起理民之術,果然頭頭是道。

  韓孺子非常滿意,甚至覺得耽擱的這段時間實在沒必要,自己真是想多了,最後他問:「宮裡前日給姑母送去幾株人參,可還好用?」

  卓如鶴微微一愣,「公主服過一點,身體好多了,已向太后謝恩,未敢煩擾陛下。」

  「那就好,以後再缺,向宮裡要即可。」

  東海王曾說有人給卓府送禮,韓孺子藉此點醒卓如鶴,不要太貪心。

  卓如鶴沒想到皇帝對自己調查得這麼細,身上出了一層冷汗,出宮之後,心緒不寧,掀開轎帘,向親信隨從小聲道:「去見中書舍人南直勁,問他什麼時候方便再見一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3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20
四百四十八章  新舊交替

  中書舍人南直勁記得很清楚,申明志是自己送走的第八位宰相,這些人的表現各不相同,有人坦然,有人憤怒,有人委屈,有人迷惑……無論怎樣,他們都是浮萍,來來去去,不變的是水,奔流不息。

  算來算去,這幾十年來,殷無害擔任宰相的時間最長,他很「幸運」,趕上了多事之秋,宮裡接二連三地換皇帝,每一任都沒來得及將他罷免,這是極不尋常的事情,在武帝的臨終安排裡,殷無害頂多輔佐新帝三五年。

  武帝從來沒公開過自己的真實意圖,但是南直勁能猜出來,這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職責。

  南直勁來宰相府是為了索取最後一批公文,自此以後,中書省與申明志再無公開的聯繫。

  與臨終前看破世情的殷無害相比,申明志顯得有些憤憤不平,「唉,皇帝太年輕了,實在太年輕了。」

  申明志坐在桌子後面,將一摞公文推過去,沒有外人、沒有官銜,他可以稍微抱怨幾句,「再這樣折騰下去,會出現又一個武帝,大楚……唉,皇帝太年輕了。」

  南直勁一張一張地仔細查看公文,頭也不抬地說:「所以申大人才要做出犧牲,您的所作所為對大楚意義深遠。」

  申明志盯著這名老吏,早在擔任宰相之前,他就知道中書省的重要,卻沒想到最重要的一個人竟是一名普通的中書舍人。

  仔細想想,一切其實都有預兆,中書省規模不大,吏員不過五十餘人,中書令、中書監按規矩定期更換,這麼多年來,底下的官吏也是有來有去,唯一沒變過的人似乎就是南直勁。

  申明志剛當上宰相的時候,還沒有發現南直勁的重要,直到皇帝甦醒、韓稠下獄,申明志心驚膽戰的時候,南直勁突然登門,勸他主動交出相印,申明志才明白,原來朝中隱藏著一股勢力。

  他被說服了,原因無它,南直勁了解皇帝,幾乎預測到了皇帝的一切行為,申明志想要保住名聲與性命,就只能與這位中書舍人合作。

  「卓如鶴會做得比我更好?」申明志問。

  南直勁繼續檢查公文,「只憑一點——陛下的欣賞與信任,卓宰相就能有所作為。」

  申明志沉默不語,面對當今皇帝,他犯過太多錯誤,早已無法彌補。

  公文沒錯,南直勁合上公文,抬眼看向對面的申明志,「我向申大人闡釋過,『馴服』皇帝有多麼困難,當今皇帝生於亂世、成於軍旅,雄心之大,比武帝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楚的根基卻已今非昔比,承受不起君臣爭鬥。身為臣子,咱們的唯一選擇就是以退為進,順從陛下、幫助陛下,等他相信整個朝廷能夠為己所用,一切又會恢復正常。」

  「除了一點,我不再是宰相。」申明志又嘆一聲。

  南直勁沒有開口,他相信申明志自己能夠領會,抱起公文,小心地放入隨身帶來的箱子裡,打算告辭。

  申明志伸手按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小聲道:「南大人承諾過的事情……不會出紕漏吧?」

  南直勁微皺眉頭,「我的命在申大人手裡,我向您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傳來陛下耳中,都會惹來殺身之禍,我也有妻兒老小,不會拿這種事冒險。」

  「我今年六十有三,南大人高壽?」

  「比大人小兩歲。」

  「我怕自己等不起,到時人死債消,南大人承諾過的事情都無意義。」

  與殷無害相比,申明志就像是貪圖小利的市井之徒,南直勁將箱子放在桌上,雙手按在上面,微笑道:「子孫相繼,債怎麼會消呢?申大人自管安心回鄉,三年之後的大試,以申家公子的才華,必能高中三甲,如果我看不到,也會有其他人照看。」

  「誰?」申明志最關心這件事。

  「申大人應該明白我的難處。」

  申明志等了一會,確定南直勁的確不會透露消息之後,道:「我的要求並不高,借一點勢,將我的兒子順利送入朝廷,剩下的事情不麻煩別人,讓他自己努力就好。」

  南直勁捧起箱子,「申公子才華橫溢,否則的話,我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中書舍人告辭,申明志獨坐一會,決定還是接受現實,爭取讓兒子實現自己的宰相之夢。

  南直勁離開宰相府,將箱子交給差人,一塊步行回中書省,前後左右沒有衛兵跟隨,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老吏。

  在中書省衙門門口,南直勁遠遠望見一名熟人,讓差人先回衙門,自己轉而走進一條小巷裡。

  卓如鶴的親信隨從立刻跟過來,向南直勁拱手笑道:「終於等到大人了,我家大人有請,南大人這就隨我去吧?」

  卓如鶴新任宰相,隨從的地位水漲船高,對一名小小的中書舍人自然不必特別客氣,拱手時比較隨意。

  南直勁笑道:「請回去告訴宰相大人,明天下午,我自會將省中公文送去。」

  隨從冷下臉來,「那是公事,我家大人相請是私事。」

  「一樣的,一樣的,宰相大人會明白的。」南直勁仍然微笑,說罷拱手告辭,先走了。

  隨從發了一會愣,只好回去複命,拐彎抹角地貶損南直勁,結果驚訝地發現宰相大人根本不吃這套,反而點頭道:「南大人說得對,是我太急躁了。」

  次日上午,卓如鶴第一次以宰相身份主持勤政殿議政,一切正常,從皇帝到其他大臣,誰也沒給新宰相出難題。

  下午,卓如鶴回宰相府處理政務,反躬自省,發現宰相也不是那麼難做,這得益於皇帝的信任,更得益於同僚的配合。

  南直勁按時到達,送來整整三大箱公文,分門別類,按輕重緩急排序,卓如鶴當場查看,遇有疑問,就向南直勁請教。

  時間飛快,一箱公文還沒看完,天已經黑了,卓如鶴新官上升,熱情正高,命令府中官吏先回家,留幾名差人,從外面買來酒食,草草吃了一頓晚餐,挑燈夜讀,務必要盡快熟悉宰相的職責。

  南直勁留下來,陪宰相吃飯,繼續充當顧問,毫無怨言。

  二更之後,大堂上只剩兩人,卓如鶴加快速度,總算將公文大致瀏覽一遍,不由得感慨道:「從前當郡守的時候,總覺得地方的事情重要,朝廷卻每每加以拖延,如今才明白,宰相天天審閱這麼多公文,重要的事情太多,反而哪件都不重要了。」

  南直勁回道:「也不是天天這麼多,最近一個月宰相空缺,積累得比較多。」

  桌上還有剩下的冷酒,卓如鶴喝了半口,說:「陛下送給我幾株人參。」

  「嗯。」

  「自從傳出我要當宰相的消息之後,登門送禮的人每天都有,我回絕了大部分,但是留下了幾株品相不錯的人參,給公主療養身體。」

  卓如鶴是駙馬,習慣稱自己的夫人為「公主」。

  「嗯。」

  「我在想,陛下消息如此靈通,連這種小事都知道了,會不會……」

  南直勁笑道:「原來宰相大人是在擔心這件事,宰相大人多慮了,陛下有時會通過身邊近臣了解一些事情,但還沒到一網打盡的地步,與武帝比不了,就算與上官太后相比,也差了一截。」

  「陛下不知道咱們之間的聯繫?」

  南直勁正色道:「以陛下的脾氣,他若看出一點端倪,也絕不會讓卓大人繼任宰相,況且,大人身為宰相,我是中書舍人,有聯繫很正常,並無不妥。」

  卓如鶴神情略顯暗淡,「我還是感到愧疚,覺得自己好像在背著陛下做事。」

  皇帝是孩子,宰相也不過是稍大一些的孩子,南直勁耐心地說:「我只問一句話,宰相大人支持陛下的所有作為嗎?」

  卓如鶴沉默了一會,「陛下年輕氣盛,欲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大楚,只怕力有不逮。」

  「所以這種時候對陛下說治理天下有多難,陛下聽不進去,咱們只能暗中幫忙,別讓陛下捅出太大的簍子。」

  卓如鶴又沉默了一會,發現「暗中幫忙」與「暗中動手腳」之間的區別實在很難分得清。

  南直勁又道:「就像我之前對宰相大人所言:討好陛下一人容易,還是討好整個朝廷容易?只討好陛下一人,很可能要與整個朝廷作對,使得諸事不順;討好了整個朝廷,宰相大展拳腳,討好陛下易如反掌。」

  卓如鶴不太喜歡「討好」這個詞,但是沒說什麼,他還在雲夢澤的時候,就有人找上門來,暗示他有機會拜相,願意提供幫助,一開始他不相信,但是隨著跡象越來越明顯,他相信了,回到京城之後,與南直勁取得聯繫。

  「陛下信任宰相大人,這是大人的機會,也是朝廷和大楚的機會,咱們要好好利用:我負責揣摩皇帝的心事,宰相大人負責建功立業,相得益彰。」

  「我能建功立業,南大人能得到什麼?」

  南直勁微微一笑,他在中書舍人這個位置上熬了幾十年,有機會升遷也不走,當然所得甚多。

  他從袖子裡抽出一捲紙,「朝廷支持宰相大人,也請宰相大人支持朝廷,這裡有幾個人,也該升官了,他們將對宰相大人助益甚大。」

  卓如鶴接過紙,打開之後看到上面有十幾個名字。為官多年,他當然了解這些人的背景與靠山,其中至少三人是左察御史馮舉的門生。

  馮舉放棄爭奪相位,理應得到一點回報,卓如鶴收起紙,覺得問題不大,「陛下心事難測,南大人有把握吧?」

  「我曾經錯過嗎?」南直勁反問道,拱手告辭,半夜才到家,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3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24
四百四十九章  酒後一句話

  對韓孺子來說,宰相之事總算告一段落,可以將精力轉到其它事務上。

  黃普公已經接到兵部的公文,即將前往東海擔任樓船將軍,對於海盜出身的他來說,這不只是一步登天,可稱得上是翻天覆地。

  韓孺子還是擔心黃普公與舊主燕家的關係,因此用一種特別的方式為他送行。

  京城以南有一座幼軍營,專門用來訓練年輕的士兵,許多權貴子弟都曾在此受訓,或者說他們的「名字」與「替兵」曾出現在這裡,當今皇帝卻不那麼好糊弄,所有人必須實名實到。

  韓孺子讓兵部選了十幾位能力突出的將領,專門前往幼軍營任職一個月,其中就有黃普公和燕朋師。

  燕朋師在兵部擔任文吏,到了幼軍營,仍負責文書往來,他自己也才熟悉不久,與其說是教授年輕士兵,不如說是一塊學習。

  這天傍晚,一天的辛苦訓練結束,燕朋師不用親自上陣,但是也要在太陽下陪同眾將領,熬了一天,只覺得腰酸腿疼,回到營房裡,再也不想動彈一下,僕人取來營中提供的晚餐,他瞥了一眼,毫無胃口,於是讓僕人端來溫熱的水泡腳。

  燕朋師半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裡參加宴席,酒菜擺了幾桌子,他想過去大吃一頓,卻被其他客人擋住,他奮力向前擠,總是差著兩三步,眼看著別人大塊朵頤,他只能幹流口水。

  燕朋師又饞又怒,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一腳踩空,跌向萬丈深淵。

  燕朋師猛地清醒,只覺得腳下潮濕,正泡在水裡,不由得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真掉在深淵裡,突然聽到笑聲,這才想起自己正在泡腳,用手擦去嘴角的口水,真的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

  「原來是你在逗我。」燕朋師半怒半笑地說,抬起雙腳,抓起手巾抹去上面的水,懸在半空中抖了幾下,「什麼時候到的?」

  崔騰與燕朋師認識得比較晚,交情卻很好,燕朋師剛到京城的時候,曾在崔府住過一段時間,與崔二公子一塊喝酒尋樂,過了一段舒服日子。

  崔騰手裡拎著一壺酒,身邊的桌子上還擺著幾樣菜餚,笑道:「這不剛到。幾天不見,你怎麼苦成這樣?臉曬黑了,人也憔悴了,一杯酒就逗出這麼多哈喇子,夠半盆了。」

  燕朋師又擦擦嘴角,然後穿上靴子,起身走過去,衝著崔騰肩上打了一拳,奪過酒壺,深深地一嗅,陶醉地說:「快到頭了,再過三天,我就能回城,去他娘的,以後打死我也不出城了,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留在東海國。」

  兩人坐下,也不用僕人侍候,飲酒閒聊,談些風月場中的新鮮事,出城不到一個月,燕朋師覺得自己錯過太多事情,遺憾不已。

  酒過三巡,燕朋師問道:「對了,你怎麼來這裡了?不會是……不會是陛下要來閱軍吧?」

  營中盛傳,皇帝將會親來檢閱練兵成果,以皇帝一貫的做派,這是很可能的事情,滿營將士因此練得極為辛苦、認真,就怕再惹怒皇帝,又被派出去行軍,上回去碎鐵城,這回沒準要去更遠的地方。

  「這可難說,陛下最近比較忙,若是閒下來,肯定會來,就怕陛下沒這工夫。」

  「不來也好。」燕朋師小聲忙,突然反應過來,他與崔騰是酒肉朋友,遠遠沒到無話不說的地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說陛下太忙的話……」

  崔騰倒不在意,笑道:「怎麼,怕我告密嗎?」

  燕朋師嘿嘿笑了兩聲,崔騰的確有過「告密」的經歷,「我沒用『替兵』,在營裡盡職盡責,有什麼可怕的?快說實話,你到底來幹嘛?」

  「沒啥大事,給陛下跑個腿。樓船將軍黃普公遞交了一份平東海策,陛下單獨寫了一份批復,不想通過兵部轉交,所以讓我送來。」

  崔騰說得隨意,其實很得意。

  燕朋師的語氣忍不住變酸,「原來你是來見黃將軍的,陛下又賞他什麼了?」

  「沒什麼,大概是要追封黃將軍之母為三品夫人,回東海國之後,黃普公能風風光光地重修母親墳墓了。」

  燕朋師重重地放下酒杯,突然又拿起,送到嘴邊,將裡面的酒一飲而盡,隨後自斟一杯,再也掩飾不住滿臉的沮喪與嫉妒。

  「黃普公是你燕家的人,他受賞你不高興嗎?」

  「高興個……」燕朋師忍住髒話,「唉,我姓燕,他姓黃,人家平步青雲,關我什麼事?」

  「畢竟主僕一場,他就算今後當上大將軍,也抹不去在燕家為奴十年的經歷,怎麼著,他現在就開始狂妄,不認舊主了?」

  「那倒沒有,他對我還是挺客氣的,有時候營裡誰惹事了,我去求情肯定管用。」

  「那你嘆什麼氣?」

  燕朋師指著自己的臉,「面子,二哥,面子啊。」

  燕朋師離開東海國進京的時候,春風得意,以為剿匪大將之職非己莫屬,等他風風光光返回東海國,燕家的地位從此穩若泰山。

  整個東海國都在等他,結果回去的卻是一位「黃將軍」。

  「我現在無顏再見國中父老,只能困在京城。」燕朋師喝得有些多了,說到傷心處,竟然哭了起來,「老爹用了黃普公十年都沒人察覺,到我就這麼倒霉。黃普公的命是我家保住的,這麼多年供吃供住,用他一下有錯嗎?二哥,你說有錯嗎?」

  「當然沒錯,朝廷不也是用俸祿養人,然後用人嗎?」

  燕朋師指著崔騰,手指抖個不停,「說得太對了,知己,知我者崔二也,來,滿飲此杯。」

  兩人都喝得醉熏熏,軍營中不准隨意飲酒,可這兩人不在乎,只管盡興。

  燕朋師一把抓住崔騰的手腕,「告訴我實話,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讓一個海盜去剿滅海盜?為什麼不讓我當樓船將軍?我能看住黃普公,讓他像狗一樣兇猛,還保證忠誠,比直接用他不好多了?」

  崔騰的酒品不太好,站起身,揪著燕朋師的衣服,將他也拽起來,大著舌頭說:「不准說陛下壞話,永遠也不准,明白嗎?」

  燕朋師也糊塗了,不記得剛才說過什麼,被崔騰氣勢所懾,忙回道:「不說,永遠不說,再也不說了。」

  崔騰鬆手,將燕朋師推坐迴座位上,自己原地轉了一圈,歪著頭,似乎在找什麼,最後自己也忘了,對燕朋師說:「我當你是朋友,你當我是什麼?」

  「朋友、至交、兄長、老師、上司……我、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燕朋師做出掏心的姿勢,其實他比崔騰年長好幾歲,卻一直以弟自居。

  「心就算了,血淋淋的,沒啥好看。我要送你一句話,你能聽嗎?」

  「聽,二哥的話對我就跟聖旨一樣,你說想要什麼?回城之後我親自送過去。」

  崔騰一愣,「我是要『送』你一句話,不是『要』,不過你真的什麼都肯給啊?你來京之後買的那個侍讀丫環挺不錯,看到她,連我都想拿起書讀兩頁了。」

  「她是二哥的了,一個丫環而已,二哥喜歡就好。」

  「哈哈,開玩笑,我崔二雖然喜愛美色,但是有底線,『朋友妻不可戲』,那是你的枕邊人,我怎麼能要?哈哈,我就是喜歡你的爽快,來,再乾一杯。」

  兩人推杯換盞,僕人不停進出,換上剛熱好的酒。

  崔騰一拍腦門,「我剛才要做什麼來著?」

  燕朋師撓頭,「二哥好像要送我什麼。」

  「對了,送你一句話,你別打岔,一會我又忘了。」

  「嗯,我不打岔,二哥說吧。」

  崔騰放下酒杯,抬起右手停在半空中,張著嘴等了好一會,扭頭對僕人說:「你出去,不准偷聽。」

  僕人忙笑著退下。

  燕朋師咳了兩聲,端正坐姿,使勁兒瞪眼,好讓自己清醒一點,記住崔騰要說的話。

  「識時務者為俊傑。」崔騰終於說出來,怕燕朋師沒聽懂,重複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明白吧?」

  燕朋師點點頭,沒想到崔騰醞釀半天,就說出這麼家喻戶曉的一句話,仔細一想,又覺得這就是崔騰的風格,於是道:「明白,我全明白,忍一時風平浪靜,我不能以剿匪大將的身份回東海國,就要爭取以後當更大的官,衣錦還鄉。」

  崔騰一巴掌扇在燕朋師臉上,「你還是沒懂。」

  燕朋師捂著臉,苦笑道:「二哥,好好說話,別動手啊。」

  崔騰一喝多就犯渾,這時露出本性,抓住燕朋師的衣領,又扇了一巴掌,「你怎麼不懂呢?」

  崔騰沒太用力,但即使這樣燕朋師也受不了,卻不敢還手,只能推搡、躲避,「二哥鬆手,有話好說……」

  「你怎麼不懂呢?」崔騰反覆說這句話,配合這句話,不是扇巴掌就是敲腦殼。

  燕朋師雙手用力一推,終於擺脫崔騰,起身後退幾步,「別打了,我明白了,二哥不就是想讓我討好黃普公嗎?」

  崔騰追上去又要打,「誰說……咦,你真的明白了?」

  燕朋師酒醒了一多半,「二哥直說就是了,幹嘛來這一齣?行,你說要討好誰,我就討好誰,沒有二話。」

  「怎麼討好?」崔騰非要問個明白。

  燕朋師怕崔騰再動手,一恨心,說:「黃普公曾經想為丫環邀月贖身,我沒同意,既然二哥開口,沒啥說的,我把邀月送給他,總行了吧?」

  崔騰大笑,覺得自己又立一功。

  燕朋師卻恨得牙直癢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4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28
四百五十章  親人

  燕家的幾名僕人將侍讀丫環邀月送到黃普公家中,也不多說什麼,催邀月下轎,管家帶來已經寫好的賣身契以及中間人,請黃普公按手印,拱手道:「邀月從今天起就是黃將軍的人了。」

  黃普公莫名其妙,不等他詢問,燕家眾僕已經抬著空轎離開,他們都認識黃普公,而且很熟,從前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現在卻都像陌生人一樣,臉色冷冰冰的,像是來還賭債的客人,心不甘、情不願,卻又不敢再賭。

  邀月也莫名其妙,她在家中老實待著,自忖一言一行沒有出格、出錯的地方,主人回來之後,卻是一臉陰沉,打量她幾眼,咬牙吐出幾個字:「如你所願。」

  邀月連東西都沒收拾,就被塞進轎子,又換了一位主人。

  她對賣來賣去早就習慣了,倒不是特別在意,只是看到黃普公之後有些尷尬,當初她贈送幾兩銀子的時候,可從來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黃普公剛從雲夢澤回來時,曾去拜訪過舊主,一是感謝燕家一直以來的保護與幫助,二是希望為邀月贖身,結果遭到斷然拒絕,所以他不明白燕朋師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兩人站在庭院裡,邀月尷尬,黃普公更尷尬。

  黃普公住在朝廷賜與的宅第裡,他當了十年僕人,還不習慣被人侍候,而且很快就要出征,所以宅第雖大,家裡的奴僕卻極少,只有十人,還都是朝廷連同宅第一併賜與的。

  「邀月姑娘……」黃普公想請她進屋休息,轉念覺得不妥,拿起手中的賣身契,撕成碎片,「你不用再當丫環了,你還有家人嗎?」

  邀月搖搖頭,但凡有家人依仗,她這些年來也不至於漂泊不定。

  黃普公是員大將,不管面對多少敵人,都敢打、會打,計謀百出,從無失算,面對一名柔弱女子,卻有點不知所措,但他是豪傑,辦事俐落爽快,想了一想,說:「你就住在這裡吧,當成自己的家,東西隨你用,僕人隨你使喚,等我回來,再給你找地方。」

  「是,我等將軍回來。」邀月細聲道。

  黃普公覺得邀月可能有誤解,但是對方沒有挑明,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叫來所有僕人,讓他們好好服侍邀月姑娘,隨後收拾衣物、盔甲,提前搬到軍營裡居住。

  次日一早,皇帝親自出城相送,祭過蚩尤旗之後,黃普公率軍一千出發,在東海國已有一支數千人的水軍,黃普公得到的兵力不多,戰船更是只有二十餘艘,但他的任務比較簡單,不求大勝,不求殲敵,只需保持對海盜的攻勢即可。

  黃普公也沒做任何明確的承諾,他在平東海策中寫了許多海戰之術,但是特意強調,海戰比陸戰變數更多,極難事先預科,只能臨陣隨機應變。

  君臣二人沒機會單獨交談,黃普公不會多嘴多舌,韓孺子對燕朋師贈人之事一無所知,他甚至沒聽說過「邀月」這個名字。

  前些天他派崔騰去幼軍營送信,只說順便觀察一下黃普公與舊主的關係,可沒說過要讓崔騰多管閒事。

  崔騰從幼軍營回來之後,極為肯定地表示:「沒問題,燕朋師人很聰明,也懂得規矩,沒有半句怨言,黃將軍更沒問題。」

  韓孺子相信了,畢竟這只是臣子之間的一點小事,身為皇帝他沒法直接參與,也沒必要過分干涉,楊奉之前說過,處理人際關係本身就是能力之一,皇帝以後如果想重用黃普公,就得讓他自己過這一關。

  韓孺子最近心情比較好,雲夢澤戰事提前結束,任命宰相比他預料得順利,東海之戰進行有條不紊,北方的匈奴一直沒有大動作,兩位懷孕的嬪妃身體健康……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如今他只剩幾件小事需要處理。

  一個是楊奉,他滯留雲夢澤已有兩個多月,仍未找到「淳于梟」的下落,依照聖軍師的供詞,楊奉顯然相信寫書者還活著,但是在他給皇帝的信裡,卻寫得語焉不詳,只說離目標越來越近,太祖寶劍與英王都能找回來,為防洩密,不宜細說云云。

  韓孺子有一種感覺,楊奉似乎不想回京,韓孺子於是將晁鯨派往雲夢澤,希望弄清原因。

  另一個是自己的母親。

  慈寧太后最近倒不怎麼干涉朝政,但是隨著兩名嬪妃的肚子越來越大,她對皇帝的後宮越來越關心,每次見面都要催促皇帝多多寵幸妃子,「萬一兩個都是女兒呢?陛下還得努力啊,這不是陛下一個人的私事,而是關係到天下安寧的大事。」

  這讓韓孺子每次都覺得尷尬,但是能夠接受,所以不打算挑明。

  主動挑明的人是慈寧太后。

  黃普公出征的當天傍晚,韓孺子照例去給兩位太后請安,慈寧太后將兒子叫到自己的寢宮裡。

  「陛下最近不怎麼忙了吧?」

  「還好,的確比前一陣子輕鬆許多。」韓孺子恭敬回道。

  「陛下眼光不錯,卓如鶴是位合格的宰相。」

  「是先帝的眼光好,朕不過坐享其成。」韓孺子觀察了幾天,的確對卓如鶴很滿意,終於可以放手讓宰相主持朝政,自己則專心思考一些更久遠的事情,比如匈奴人,比如極西方那股突然興起的勢力。

  自從來過一隊使者之後,西方再無消息傳來,大楚使者韓息送回來幾份公文,現在還沒出西域的地界。

  慈寧太后微微一笑,兒子比從前更會說話了,這讓她很高興,「真有那種敗家子,送到手中的好處都能拱手讓人,陛下能『坐享其成』,也算本事。」

  「太后過獎。」

  母子二人過於客氣,慈寧太后話鋒一轉,「不客氣」地說:「陛下最近三天都在秋信宮過夜吧?」

  母親又要老調重談,韓孺子無法,回道:「是。」

  慈寧太后嘆息一聲,這回卻沒有直接要求皇帝「努力」,「陛下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

  「記得一些,不知太后指哪件?」

  「那時候咱們母子與外面的接觸少,我向陛下講解各種親戚稱呼,陛下非常愛聽,自己捏了許多小泥人,把他們當成哥哥、姐姐、叔叔、舅舅,與他們一塊玩耍。」

  韓孺子笑道:「是嗎?這些事情朕可不記得了。」

  「有一個小泥人,陛下最喜歡,天天拿在手裡,叫他『老舅爺』,說他有一天會帶你出去玩兒。我一直納悶,我從來沒教過你這個稱呼,你從哪學來的?」提起往事,慈寧太后滿臉笑容。

  韓孺子呆呆地想了一會,腦子裡出現一些模糊不清的畫面,「我有點印象了?那些泥人呢?」

  「有一回下雨,你忘了拿回屋子裡,泥人都被澆成了泥漿,你哭了幾天,然後就把它們給忘了。」

  「我記得自己對著滿手泥巴哭泣,卻忘了是為什麼。」韓孺子的回憶多了一些,笑道:「那時候的生活真是孤寂。」

  「是啊,所以陛下有了孩子之後,絕不能讓他再過那種生活。」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母親不必多說,朕明白,朕……會努力。」

  兒子答應得很勉強,慈寧太后知道這只是敷衍,今天她卻要一個明確的承諾,「今天我不說後宮的事,陛下說三年之後再選秀,可以,陛下喜愛皇后,不願與其她嬪妃過多同房,也可以,這種事情急不得,陛下也是大人了,知道輕重,用不著我來多說。」

  韓孺子有些意外,「謝謝太后的理解。」

  「但是陛下的親戚不只姓韓,陛下還記得嗎?」

  母親極少提起舅氏一家,韓孺子不由得一愣,「太后有話明說就好,外公家裡缺什麼東西嗎?」

  「別的都不缺,只缺一個官。」

  韓孺子笑道:「太后自己說過,舅氏一家皆是鄉農,做不得官,讓孩子多讀書,等十年以後光耀門楣。」

  慈寧太后點頭,「我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可我改主意了,因為我發現,朝廷的官也不都是那麼難做,別人家做得,王家也做得。陛下不用給王家掌權的大官,虛銜總可以吧?」

  韓孺子不在乎幾個虛銜,他對母親的一句話感到不解,「太后怎麼發現朝廷之官不難做的?」

  慈寧太后沉默了一會,「事情明擺著,宰相最近調整了不少官員,朝廷幾大世家皆得好處,唯有王家還是土財主,不見得陛下的舅舅們是鄉農,世家子弟就都出類拔萃吧?」

  韓孺子笑道:「宰相對官員的調整事前得到了朕的許可,是朕一時疏忽,忘了舅舅一家,太后請安心,三日之內,必有喜訊。」

  慈寧太后嘆了口氣,「我原先還以為自己對家人不會太在意,可是見面之後,還是覺得家人最親,也最可信,真到了危急時刻,唯有自家人能夠依靠,希望陛下能夠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不要以為我是在單純地求官。」

  「太后是朕的母親,太后的要求就是朕的要求,沒有『求官』之說。」

  韓孺子告退,對兩件事感到疑惑:

  一是卓如鶴調整官員時傾向於世家,自己為什麼早沒注意到?他在母親面前說謊了,卓如鶴的確說過要任命一批官員,韓孺子還以為是要提拔同為桓帝近臣的一批人,聽母親提醒,才注意到似乎並不全然如此。

  二是母親為何突然說起「危急時刻,只有家人可信」的話,舅舅一家都很老實,手中無權無勢,有什麼可依靠的?

  韓孺子不只是慈寧太后的兒子,更是皇帝。

  他不要直接詢問,而要查明真相。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46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1-24 13:32
四百五十一章  順利之年

  王家人還沉浸在一步登天的眩暈狀態,眼中所見盡是新鮮事物,每天連做夢都不踏實,有心炫耀卻找不到目標,王家老漢時常感慨:「這要是在村裡,還不得讓他們的眼珠子掉下來?嘖嘖,京城人多,可惜沒咱們認識的。」

  查清這家人的所作所為,對景耀來說輕而易舉,不用他花錢,也不用他以權勢相誘,只需以宮中太監的身份去上幾趟,帶著一雙耳朵就夠了,王家上下什麼都願意說,甚至到了口無遮攔的地步。

  景耀每次登門拜訪,一位姨丈都要拉著他的衣袖,一本正經地說:「告訴陛下,有事兒開口,我們雖然沒別的本事,但是忠心。滿朝文武不少,都是坐轎子的,只有我們肯出力氣抬轎子。一定要告訴陛下,你不說,改天我與陛下一塊喝酒的時候自己說,到時候你的面子上可不好看。」

  景耀笑著應承,向皇帝報告情況時,對王家的類似小事幾句帶過,沒有細說。

  景耀注意到一件事,王家的男人粗魯而純樸,毛病不少,卻沒有心機,與他人交往主要以炫耀為主,的確有不少官員上門巴結,但都是表面交情,沒有深入來往。王家的女人大都比較老實,除了為家產分配吵過幾次架,再沒有別的矛盾,只有一個例外。

  這個女子姓王,嚴格來說卻不屬於王家人。

  她叫王翠蓮,其家在村裡與王家相鄰,沾親帶故,一家數口也被帶進京城,與王家住在一起,原因是慈寧太后心中僅有的兒時記憶裡的有她的影子。

  小時候她稱慈寧太后「小姐姐」,經常在一起玩耍,事隔數十年,她仍覺得自己有義務繼續追隨太后。

  景耀查到,王翠蓮經常受到邀請,拜訪達官貴人的女眷,傳授女紅——她自己稱之為「針線活兒」。

  一塊穿針引線的時候女眷們說了些什麼,景耀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查,他只知道一件事,女紅對權貴之家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各家女眷對王翠蓮熱情得不正常。

  他的調查到此為止,景耀明白,再查下去,惹上麻煩的可能會是自己。

  韓孺子也覺得夠了,從權貴女眷到王翠蓮再到慈寧太后的這條線非常清晰,沒必要再去追查細節。

  已經有大臣聞風而動,為王家人請官,理由還是老一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皇帝親近家人,有助於培養仁慈之心,最終惠及天下。

  韓孺子心裡其實十分佩服這些人引經據典為其所用的本事,卻同樣厭惡他們的諂媚。

  他與宰相商量了一下,封三個舅舅為宿衛將軍,說是將軍,其實是虛銜,沒有衙門、沒有官印,但是有品級、有公差,出門可以乘坐高規格的轎子或是馬車,足夠威風。

  慈寧太后比較滿意,沒再多說什麼。

  對宰相卓如鶴的調查更為簡單,皇帝這裡的奏章只要不是密封,趙若素都看過,而且留有印象,想了一想,說:「宰相近日共調整官員三十幾位,多是升遷,貶黜者少,至於說到這些人的背景,微臣所知甚少,不如直接問宰相。」

  韓孺子的確要問問卓如鶴,在此之前,他先問了東海王。

  東海王一直在關注著朝廷動向,對權貴家族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他最了解,旁觀各家的起起伏伏,但是若非皇帝問起,他一句話也不會多說。

  「宰相本人就是世家子孫,祖上出過不少大官,否則的話,他也不會成駙馬。」東海王笑道,不想顯得什麼都知道,請求回去調查一下,第三天才在凌雲閣裡對皇帝說:「據我所知,沒什麼特別的:馮舉的幾個門生獲得提拔,但都在合理範圍內,宰相想必是要安撫一下從前的對手,其他人就比較簡單了,還是柴、樓、崔、花四家,花家衰落了,其他三家還都強盛,宰相理應給予好處。」

  「你從前說過,宰相會優先提拔先帝近臣。」

  東海王笑道:「自己想得好處,就要先給別人一點好處,這樣一來,到自己的時候就不會受到太多反對,為官之道,大抵如此,宰相倒是很守規矩。」

  韓孺子也笑了,因為他自己也用這一招,而且經常用,這麼一想,心中釋然許多。

  東海王又道:「我得向陛下多說一句,所謂背景這種東西都是人云亦云,門生、舊部、聯姻、同姓、同鄉、同榜進士等等,都可以算入背景,許多官員與四大家皆有關係,很難說誰就是誰家的人,花家出事,也沒見哪個『花家人』跳出來為他們說話。」

  朝廷的規矩重重疊疊,身在其中的人習以為常,從小獨處的韓孺子卻覺得新鮮,「四大家?有意思,朕從前沒聽說過。」

  東海王詫異地睜大眼睛,馬上笑道:「也難怪,陛下心懷天下,不太注意這些事情,別人也不好說。朝中不只有四家,還有六門八姓,總共十八戶權貴,不過要我說的話,這不過是民間傳言罷了,其中不少人家是拿來湊數的,早就衰落多年了。」

  韓孺子本想細問這十八戶權貴都有誰,轉念又放棄了,身為皇帝沒必要了解太多細枝末節。

  韓孺子最終沒有找宰相卓如鶴談話,但是從此之後,對奏章不再隨筆批復「閱」,又恢復細看的習慣。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卓如鶴對官員的調整告一段落,開始正式地輔佐皇帝治理天下。

  首要的問題還是流民。

  大部分流民去年都得到了安置,當年秋天有了收成,卻只夠糊口,極少積蓄,仍需官府救濟。

  問題是官府庫中也沒有多少餘糧。

  這回是真沒糧,卓如鶴仔細調查過,連年災禍,天下郡國一半以上糧庫告急,剩下的地方也只夠本地調劑,沒有餘力幫助外地。

  「唯有四大兵倉存糧尚足,臣以為或可調用。」開兵倉本是瞿子晰最早提出的建議,卓如鶴現在也有了同樣的想法,「今年春夏以來,風調雨順,入秋之後很可能迎來豐收,只需等候幾個月,兵倉之糧就能得以恢復,兩三年間即可貯滿。」

  韓孺子猶豫不決,兵倉之糧至關重要,一旦空虛,皇帝就像是手中沒了兵器,關鍵是對面的敵人還沒有走遠,仍在虎視眈眈。

  東海之戰規模不大,對楚軍影響甚微,塞外的匈奴人才是大患,柴悅率軍十萬駐守在馬邑城,一旦再開戰事,糧草供應絕不能中斷。

  匈奴人最近比較安穩,但是有消息稱,入春以來,大批匈奴人南下,離邊塞不遠,還有消息說,從西方逃來的匈奴人越來越多。草原民族一直逐水草而居,如今只敢東來,不敢西去,牛羊無處放牧,早晚必成大禍。

  「先開一座吧。」韓孺子只能先做到這一步。

  卓如鶴選擇的是敖倉,此城存糧最多,交通便利,往各地運糧比較方便。

  放糧賑災只是治標,卓如鶴的治本之法是墾荒,他在雲夢澤用過此法,效果不錯,如今要在各地推廣,墾荒所需要的耕牛、鐵犁、種子等等,皆由官府借貸給貧民,免租一到五年,然後逐漸償還。

  卓如鶴預計,要到十年之後,墾荒方可大成,天下充實,可比武帝鼎盛之時。

  計算下來,墾荒的費用極其龐大,遠遠超過供養一支二三十萬人的軍隊。

  戶部尚書瞿子晰全力支持這項計劃,兵部尚書蔣巨英卻提出反對意見,「養兵需費一斗糧,用兵時則至少要費三斗。以兵力三十萬計,從太祖以來,大楚存糧從未少於三年之費,最多時超過十年,通常是五年。自齊亂以來,存糧漸少,已然不足三年,若是再不及時補充,就只能以今年之糧養今年之兵,萬一有事,兵無現糧,如何戰鬥?」

  「軍無三年之糧,只怕『萬一有事』,民無一日之餐,卻是『必定有事』,孰重孰輕?孰急孰緩?」瞿子晰在勤政殿上與蔣巨英爭執不下。

  民為本、兵為器,皇帝哪個也不能捨棄,韓孺子要求宰相再做計算,讓少府也參與進來,看看皇家能不能幫上忙。

  喬萬夫已升任少府卿,對皇家財富了若指掌。

  皇帝很富有,但是放到整個天下,仍是杯水車薪。

  這年六月,盛夏之季的一件意外,解決了朝廷的大問題。

  塞外傳來消息,大單于死了。

  大單于年歲已大,無疾而終,韓孺子感到一點失落,他一直想著要報晉城之仇,結果敵人卻先他而去。

  邊疆為此緊張了一段時間,按慣例,大單于一死,匈奴往往內亂,有時候混亂會波及到楚地。

  這回卻是個例,半個月之後,塞外又傳來消息,新的大單于已經產生,派出使節,願與大楚交好。

  新任大單于沒什麼,新任大閼氏卻是楚人。

  崔家的女兒崔昭,以平晉公主的身份嫁入匈奴,就是她的丈夫繼承了大單于之位。

  匈奴人以平晉公主的名義寫了一封信,向大楚示好。

  雖然匈奴人並不可信,但是楚軍的壓力的確小了許多,韓孺子決定冒一次險,開放三座兵倉以濟天下,只留一座滿倉不動。

  這是大楚今年諸多的順利之一,不久之後,惠妃佟青娥臨產,宮中又有嬪妃懷孕。

  在接二連三的喜訊之中也有一件噩耗。

  被皇帝派往雲夢澤的晁鯨返京,帶回來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楊奉在返京途中病逝。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50 編輯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1-26 06:44
孺子帝第四百五十二章  油盡燈枯

  楊奉從不在書信裡談及私事,韓孺子對他的身體狀況一無所知,晁鯨卻看到楊奉身形更加瘦削,臉色蠟黃,帶著明顯的病容。

  晁鯨一個月前到達雲夢澤,在一座建成不久的軍寨裡找到了楊奉。

  雲夢澤的夏季與京城截然不同,從早到晚籠罩在霧氣之中,遍地的沼澤與植物像競賽一樣向外噴射水汽,幾乎任何時候皮膚表面摸起來都是潮濕的,晁鯨從小在湖邊漁村長大,到了這裡也很難適應。

  軍寨建在一座小山上,距離縣城三十餘里,不算太遠,但是道路崎嶇難行,入夏以來,植物瘋長,只要一天沒有馬蹄踐踏,地面上就會長出一片雜草,它們總想趁人不備,吞掉狹窄的小路,重新奪回失地。

  還沒趕到寨子裡,晁鯨就已經暈頭轉向,頻頻回望,真怕身後的道路突然間消失無蹤,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蚊蟲,撲面而來,以一種恣意無畏的態度挑釁外來者,宣告自己才是這片沼澤的擁有者。

  「還好黃普公選在冬天開戰。」晁鯨難以想像大批軍隊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中作戰。

  軍寨裡的士兵大都是本地人,一個個膚色黝黑、神情陰鬱,對「欽差」也不講禮貌,走過來瞧一眼,轉身各忙各的,不說話、不行禮,更不會送禮。

  寨中的地面不比外面好多少,上午剛下了一場雨,地面泥濘得幾乎能將鞋子黏掉。

  跟隨晁鯨而來的幾名隨從騎在馬上,東瞧西望,找不到可以下馬的乾淨地方,晁鯨倒不在乎,直接跳下來,踩著泥漿走向一座木屋,一名軍官指給他,那裡就是「楊太監」的住所。

  迎面走來一名年輕人,個子不高,卻很精悍,看打扮不是將士,倒像是一名誤入軍營的鄉下人。

  「你是晁鯨?」

  「你是杜穿雲?」

  兩人指著對方,異口同聲地說出名字,同時一愣,又同時大笑。

  杜穿雲知道晁鯨要來,晁鯨則是從張有才那裡聽說過杜穿雲的許多事情,一眼看到就認了出來。

  兩人寒暄幾句,杜穿雲道:「你來了就好,我可以走了,這個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咦,為什麼要走?」晁鯨詫異地問。

  「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幹嘛要留在這裡?大家早就走了,我看楊奉生病,照顧他幾天,他還不領情,天天攆我走。太監難侍候,病太監更難侍候,現在好了,人交給你,我走了,後會有期。」

  晁鯨與杜穿雲一見如故,「多留一天也好,大家坐在一起喝幾杯酒。」

  杜穿雲大步走開,擺擺手,大聲道:「改天吧,等我去京城再說。」

  杜穿雲跳上一匹馬,向整個寨子喊道:「老子要走了,還有誰欠老子的賭債,痛快送來!實在沒錢,也別當縮頭烏龜,過來說一聲『老爺慢走』,我領你的人情,就算是還債了。」

  從四面八方呼啦湧出一大片人,像野草一樣將杜穿雲圍起來,把京城來的客人嚇了一跳,想不到小小的寨子裡能塞下這麼多士兵。

  「老爺慢走。」

  「老爺常來。」

  叫聲此起彼付,杜穿雲大為滿意,呼嘯一聲,拍馬衝出人群,離寨而去。

  晁鯨站在木屋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喃喃道:「回京我得向張有才認錯,這傢伙真是個人物啊。」

  晁鯨敲敲門,裡面沒有回應,他直接推門走進去。

  屋子的幾扇窗戶全都敞開,可是沒用,還是那麼的悶熱。

  楊奉坐在一張竹椅上,背對門口,向窗外望去。

  這可不是久別重逢的樣子,不過他們兩人不算太熟,稱不上朋友,晁鯨對禮節從不在乎,走過去,扭頭打量楊奉,笑道:「楊公,陛下派我來看望你。」

  楊奉不是在神遊物外,就是在睜眼睡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動,好一會才開口道:「還是那個皇帝嗎?」

  「嘿,楊公,你這是怎麼說話呢?當然還是那個皇帝,沒變過。」

  楊奉深吸一口氣,像是從夢中慢慢醒來,隨手抓起靠在腿上的一柄劍,遞給晁鯨,「把這個帶給陛下。」

  晁鯨接到手中,迷茫地問:「這是什麼?」

  「太祖寶劍。」

  「哦。」晁鯨沒敢拔出來查看,但是立刻覺得手中的劍沉重不少,「楊公找回來啦,這可是大功一件。」

  「嗯。」楊奉看上去完全沒將太祖寶劍當回事。

  「太好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楊公跟我一塊回京吧,陛下一直惦記著你呢。」

  「回去做什麼?」

  「呃……楊公立下此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陛下肯定都會同意。」

  「好。」

  事情明明很順利,晁鯨卻總有一種錯覺,自己好像沒找對人,坐在這裡的根本不是楊奉,可這的確是中常侍楊奉,一名與眾不同的太監,哪怕此前只見過一面,晁鯨也不會認錯。

  「那……什麼時候出發?」

  「隨意。」

  「從這裡去往京城路程可不短,楊公身體還能受得了吧?」

  「能。」

  「那就後天吧,楊公可以收拾一下。」

  「好。」

  晁鯨實在無話可說,只好退出房間,住進隔壁的屋子裡,一晚上沒睡著覺,次日起來,越發頭昏腦脹,後悔多等一天,早知楊奉這麼好說話,今天就該出發。

  他又去見楊奉,結果發現楊奉什麼都沒收拾,仍然坐在那裡,手中捧著一本書。

  「楊公看書吶。」晁鯨笑著說。

  楊奉還跟昨天一樣,反應極其緩慢,等了一會合上書本,又等了一會開口道:「陛下一切都好吧?」

  「很好。」

  「現在沒人再反對陛下了吧?」

  「當然,這麼多例子擺在眼前,雲夢澤就是一個,誰還敢反對皇帝啊。」晁鯨覺得楊奉說話怪裡怪氣的。

  「嗯,陛下該有幾分自信了。」

  「幾分?」晁鯨甚至覺得楊奉瘋了,「陛下是我見過的最自信的皇帝。」

  「你見過幾位皇帝?」

  晁鯨語塞,「嘿嘿,我肯定沒有楊公見多識廣。明天能出發吧?」

  「能。」

  「楊公有什麼要準備的嗎?我讓人幫你收拾一下。」

  楊奉搖搖頭。

  晁鯨等了一會,見楊奉不吱聲,轉身要走,楊奉突然又道:「英王還沒找著。」

  「讓別人找吧。」

  「英王流落在外,易為奸人所用,對陛下是個威脅。」

  晁鯨撓撓頭,「現在不比從前了,就算英王自己想要造反,也不會有人支持他,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已經坐穩了江山,誰也惹不出事,楊公儘管放一百個心。」

  楊奉這回真不開口了。

  軍寨裡的生活極其枯燥無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沼澤、植物與蚊蟲,晁鯨找來軍士賭了幾把,原以為能輕鬆贏錢,沒想到這幫傢伙一個比一個手順,晁鯨輸多贏少,賠了百十兩銀子,扔骰子不玩了,心裡更加佩服杜穿雲。

  本以為能夠平安返京,當天晚上卻出了點事,一夥刺客潛進寨子裡,一頭放火,一頭刺殺,目標正是楊奉。

  擊敗雲夢澤群匪的是楚軍,江湖人卻更恨楊奉。

  楊奉用一場盟主大會拖住了欒半雄等人,使的是江湖手段,因此更遭嫉恨。

  寨中將士平時散漫,一遇襲擊卻都反應迅速,分頭救火、救人。

  晁鯨大驚,一開始以為刺客的目標是「欽差」,躲在屋子裡沒敢出去,等到外面態勢平穩,出門一問才知道這些人是來殺楊奉的。

  一共十餘人,都是亡命的強盜,要為欒半雄報仇,一半當場被殺,另一半被活捉,押到楊太監屋門口。

  楊奉走出來,刺客們一看到他就破口大罵。

  楊奉沒回嘴,根本就沒開口,輕輕揮下手,比驅趕蚊子的動作還輕,將士們領會,手起刀落,將刺客全部誅殺。

  晁鯨心驚膽顫,直到這時他才察覺到,寨中將士對楊奉極其尊重,殺人的時候搶著動手,不願落於人後。

  晁鯨沒法睡覺了,乾脆找人喝酒,他在白天輸了銀子,人緣大增,來的人不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晁鯨有意將話題引向楊奉。

  將士們視楊太監為半妖半仙的人物,傳得神乎其神,據說楊奉經常半夜出寨,黎明返回,來去無蹤,誰也看不到,相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消息傳來,某地的某某死於怪病。

  晁鯨當然不相信楊奉會妖術,但是仍極為驚訝。

  次日一早,他不想再留,命人收拾好行李,敲門去請楊奉上路。

  楊奉遵守承諾,上馬出寨,五百餘名將士排列兩邊,匍匐在地,恭送楊太監,鴉雀無聲,比對「欽差」恭敬多了。

  在縣城裡,楊奉與京城帶出來的部下匯合,共有五十餘人,一同上路回京。

  楊奉的身體狀況的確很差,不能走得太快,經常要停下休息,可無論是在馬背上還是在床上,他總捧著一本書,看得極其認真。

  晁鯨不識字,對讀書不感興趣,因此從沒問過書的內容,只是覺得楊奉是個怪人,能得到皇帝的賞識,更是不可理解。

  離京城還有三日路程,楊奉的病情突然加重,住進了驛站。

  晁鯨立刻找來郎中,郎中開了幾副補藥,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這一停就是三天,楊奉慢慢好轉,他從不抱怨,也不喊疼,無論有多不舒服,都是默默忍受,即使面對郎中的反覆詢問,只回以「還行」二字。

  但他說自己又能上路了。

  晁鯨只盼著能將楊奉平安送到京城,當然很高興,花錢雇來當地最好的轎子,最後一段路,要將楊公抬回去。

  次日一早,晁鯨去請楊奉,敲門沒有回應,他早已習慣,逕自推門進去,只見楊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伸手探去,已經沒了鼻息。

  枕邊放著那本書,晁鯨第一次對書感興趣,可是打開之後,發現書只剩封皮、封底和中間三頁,其餘部分不翼而飛。

  他記得很清楚,楊奉在路上看的是一本厚書。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8 22:5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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