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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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91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29 00:24
五百二十三章 害怕

  雙方互射了幾輪箭矢,不約而同地停下弓弦,列騎發起衝鋒。

  韓孺子登上戰車親自擂鼓,樊撞山率領二百騎衝入敵陣,其餘將士嚴陣以待,只等皇帝一聲令下,也要進入戰場。

  敵強我弱一望可知,奇怪的是,卻沒有一個人感到害怕。不只因為皇帝親自督戰,更因為過去的幾天裡他們已經與敵人數次交手,摸清了路數,發現敵軍並非不可戰勝。

  面對十幾倍於己的敵軍,韓孺子沒有退卻:第一,他要給京城守軍鼓勁兒;第二,他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撤退必須以進攻為保障,否則的話,敵軍士氣更盛,己方的將士則會變撤為逃。

  樊撞山一生中的巔峰盡在這一天,手持長槍,縱馬衝入密密麻麻的敵軍群中,不管對面是人、是馬、是駱駝,都是一槍刺殺。

  他根本不在乎前方有沒有攔阻,只在意身後的鼓聲,和擂鼓人的目光。

  樊撞山衝入敵陣裡許,聽到收兵的鑼聲,又衝了一段距離,才調頭回來。

  神鬼大單于的軍隊往往有進無退,今天卻出人意料地謹慎小心,沒有追趕,也退回原陣。

  二百騎傷亡過半,樊撞山卻沒事,只是槍頭斷了,將槍桿往地一拋,抱拳道:「請陛下允許我再入敵陣,以壯軍威,這回別太早招我回來。」

  「不愧真猛將,來人,賜酒。」

  不等別人動手,崔騰搶先跳下馬,拿著酒囊跑到樊撞山面前遞了過去,一臉的崇敬神情。

  樊撞山也不客氣,拿起酒囊灌了一大口,隨手扔掉,崔騰雙手接住。

  樊撞山向本部士兵道:「一、二隊衝過一次了,三、四隊出列。」

  二百士兵立刻驅馬向前,樊撞山招手,有人送來一桿新槍,他接在手裡,「不夠,再來一桿。」

  樊撞山左手握韁,腋下夾著一杆槍,右手持另一杆槍,再次衝向敵陣。

  就像約好了一樣,敵軍仍沒有射箭,也派出一隊將士,大概五百餘人,當先五名將領,同樣手持長槍,樣式與楚軍不同,但卻更長更粗。

  韓孺子擂鼓,樊撞山率軍第二次衝鋒,與敵將相距十幾步的時候,他的左手鬆開韁繩,同時左手臂鬆開,腋下長槍下墜,他一把抓住,雙手持槍,大吼一聲,再次加速,在最後一刻身子前傾,躲過對方的長槍,將自己手中的兩杆槍深深刺進兩名敵將的脖子裡。

  敵將人仰馬翻,樊撞山只是速度稍緩,雙槍繼續衝鋒,所至擋者披靡,如入無人之境,敵陣便又派出第二支隊伍上前迎戰。

  樊撞山轉眼連破三波敵軍,直至敵方大軍陣前,右手舉起長槍,向敵陣中最高大的旗幟遠遠擲去,又吼一聲,調頭轉回,再入戰場。

  樊撞山這一次衝入戰場五六里,一去一回,損失的兵力卻更少,只有二十幾人亡於陣中。

  樊撞山馳至皇帝車前,扔掉剩下的長槍,「還能再衝,只是槍不堪用,馬也不行了。」

  「換槍,賜朕御馬。」

  兩名將領送上新的長槍,東海王親自牽來皇帝的坐騎,崔騰再次遞上酒囊。

  樊撞山喝下酒,對皇帝的馬卻有幾分猶豫。

  「朕不愛馬,獨望將軍平安歸來。」韓孺子道。

  樊撞山這才上馬接槍,向本部大聲道:「三、四隊歸列,五至十隊隨我出戰。」

  六百人前行,樊撞山指著遠處的京城,「這一回要衝到離京城城牆一箭之地,讓守城將士都知道陛下駕臨。」

  敵軍派出千餘人迎戰,這一回將領更多,共有二十多人,衝在最前一排,目標都是楚軍的猛將。

  雙方的衝鋒已經與勝負無關,而是關係到士氣與名聲。

  韓孺子第三次擂鼓,同時下令全軍備戰。

  樊撞山此時被敵將圍住了,混戰中聽見他大吼了一聲,似乎已經受了傷。

  韓孺子立即下令全軍前移。

  樊撞山衝出包圍,手中只剩一杆槍,敵將卻也倒下五六人。

  楚軍主力緩緩前進,做出全軍出擊的架勢,敵軍調整陣形,選擇了撤退。

  樊撞山看不到前後的變化,只知道向前衝鋒,目標唯有一個,就是遠處的城牆。前方的人越來越多,可他看不出有任何東西能阻擋自己。

  樊撞山素以猛將聞名天下,今天他的發揮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似乎擁有了十倍於往常的力氣,就算前面橫著一座山,也能一槍挑翻。

  城牆近在眼前,樊撞山能望見城頭的旗幟與隱約的身影。

  他覺得自己還能再往前衝,跨下的坐騎卻不幹了,哀鳴一聲,重重摔倒在地上。

  樊撞山推開死馬,翻身站起,長槍不知哪去了,他赤手空拳,原地轉了半圈,向敵人發出嘶吼。

  本部士兵追上來,護住樊撞山,有人將長槍遞到將軍手中。

  樊撞山還要徒步前行,一名軍官大喊道:「將軍!已到一箭之地,請速退!勿讓陛下擔憂!」

  樊撞山又向城頭望了一眼,跨上一匹空馬,與眾將士往回衝。

  城牆之上,鼓聲雷動,喊聲直衝雲霄,為樊撞山送行。

  這一戰規模不大,雙方主力皆未出動,影響卻極深遠。

  京城裡的人知道自己沒有被拋棄,而皇帝親自率軍前來支援。

  敵軍明白,雖然接連攻破城池關隘,他們卻沒能讓楚軍屈服或畏懼。

  而對韓孺子來說,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他可以率軍撤退了。

  只有不到一萬士兵,決計救不了京城,更不可能與敵軍進行真正的決戰,他得見好就收。

  天黑之後楚軍才撤,在此之前,韓孺子於陣前犒賞全軍,人人賜爵一級,隨樊撞山衝鋒者賜爵二級,陣亡者三級。

  爵位意味著身份、田地與金錢,陣亡者的家眷可以繼承這一切。

  樊撞山被封為破軍侯,這一賞賜當之無愧,全軍山呼萬歲。

  東海王是這一戰的見證者,與別人一樣,他感到極度振奮,一度曾想與樊撞山一同衝鋒,幾番猶豫才放棄這個過於大膽的念頭。

  他還非常困惑,對敵軍、對皇帝都感到困惑,當陣腳穩住之後,他忍不住抬頭向戰車上的皇帝問道:「敵軍明明勢強,又以拼死戰鬥聞名,今日為何膽怯?」

  韓孺子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趙若素,大聲道:「敵軍死戰,乃是因為身後有主人逼迫。而攻下大楚京城是首功,主人捨不得讓給奴隸,他們親自出動了。」

  「神鬼大單于就在軍中?」東海王吃了一驚,與眾人一同向對面望去,除了黑壓壓的人群,什麼也看不清。

  「或者是他本人,或者是他的心腹,足夠自作主張,而不是沒頭沒腦地一直向前衝。」韓孺子笑了一聲,「主人越膽怯,對待奴隸越嚴苛,反之也是一樣,敵軍越不惜命,敵酋心中越怯。如樊將軍者,朕只怕他一去不返,見他平安歸來,如得一城,絕不想讓他陷入陣中。敵勢雖強,其心卻懼,朕因此敢與之一戰。敵酋不知底細,以為楚軍背後還有伏兵,又怕城裡軍隊內外夾擊,因此不敢放手一搏。

  韓孺子轉頭望向敵軍,「神鬼大單于,不過如此。」

  「非陛下親征,別人即使猜到敵酋心怯,也不敢出戰。」東海王佩服得五體投地。

  入夜之後,楚軍撤往函谷關。

  行軍途中,樊撞山才發現肋下血流不止,原來是受傷了,「嘿,無恥之徒,不敢明面射箭,卻以暗箭傷人,我當時把箭拔掉,過後卻忘了。」

  韓孺子率軍奔往京城時是急行軍,撤回時卻是正常行軍,沿途橋樑、道路都不破壞,兩座城池也都留人駐守,並且設立大量哨所,監督敵軍動向。

  韓孺子猜對了,準確地說是趙若素猜對了,敵軍果有怯意,鋒頭一過,沒有再來追擊,只是專心圍城,在外圍建立大量壁圍,看樣子是要採取守勢。

  函谷關守將崔宏得知京城的消息之後,親率全體將士,出城三十里相迎。

  皇帝這一戰絕非大勝,更沒有解脫京城之圍,卻令楚軍士氣大振。

  韓孺子向崔宏下令,在沿途險要之處設立臨時關卡,以木石阻道,也做出防守之勢。

  奇招畢竟是奇招,只能偶爾一用,想要打敗敵人,還是得步步為營。

  進入函谷關,脫下戰甲,獨自坐在屋子裡,韓孺子才感到全身虛脫,手心冒汗,連心跳都變快了。

  他根本沒有連日來表現得那麼鎮定與自信,派樊撞山出擊完全是迫不得已。敵軍膽怯,他與別人一樣意外,陣前對東海王說的那番話,倒有一半是臨時想出來的,而不是事前的深思熟慮。

  無論走到哪裡,有幾本書韓孺子總是帶著,其中之一就是太祖本紀,他顫抖著雙手隨意翻開一頁,逐字讀下去,慢慢地心中踏實,手也不抖了。

  太祖的每一次死裡逃生都更像是運氣,但太祖有一個本事,能承受得起壞運,也能擔得起好運,不驕不餒,一遍遍地東山再起。

  書中掉出三頁折起來的紙張,是造反之書《淳于子》僅剩的三頁,裡面記載了太祖韓符的一段故事,聲稱他曾向豪俠低頭。

  韓孺子一直沒明白這個故事裡的含義,今天卻別有一種感覺。

  「太祖也會害怕。」他喃喃道。

  房門打開,張有才進來,笑道:「陛下,瞧我在軍中發現了誰?」

  韓孺子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張有才身後的人。

  孟娥竟然來了,身著宿衛士兵的盔甲,臉上抹灰,很難看出原來的樣子。

  「皇后派我來的。」孟娥說,「陛下打了一場硬仗。」

  「這才只是開始。」韓孺子很高興自己克服了心中的恐懼,也很高興看到孟娥,「圍困京城的敵酋不是神鬼大單于本人。」

  「但他會來的。」

  「等他一到,才有真正的硬仗。」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1 23:4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29 00:41
五百二十四章  守城無計

  由京城通往函谷關的道路,小半被敵軍佔據,泰半仍由楚軍控制,臨時壁壘一座接著一座,哨所林立,無數雙眼睛盯著路上的一切,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要命仍然一路潛至函谷關城門外,才被發現。

  「帶我見皇帝,我有前線的消息。」不要命全身血跡與塵土,嘴唇乾裂,眼中佈滿血絲,身體瘦骨嶙峋,像是剛從地下爬出來,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了。

  士兵們大吃一驚,層層上報,最後得令,將這人送往臨時行宮,十分驚訝皇帝竟然真的認得這個叫「不要命」的怪人。

  不要命得到了很好的招待,吃了一點食物,洗了澡,換上新衣服,本來還想讓他先睡一會,不要命搖頭,「讓我先跟皇帝說幾句話。」

  韓孺子很久沒見過不要命了,微笑道:「壯士從何而來?」

  有人剛剛教過他簡單的規矩,但不要命拒絕遵守,站在皇帝面前,不跪不低頭,只是稍一拱手,直接道:「大概一個多月前,關中前鋒將軍南直勁赦囚組織義軍,又在城外招了一批人,總共一千餘人,前去與敵一戰。」

  「南直勁?」韓孺子大為意外。

  南直勁品級不高,組建的義軍規模不大,在京城還能向外傳遞公文時,急事、要事眾多,對這件小事沒有提及,韓孺子因此一直都不知道。

  不要命點點頭,像背誦一樣繼續道:「這支軍隊馬匹很少,沒走大路,由山中小路穿行向北,避開了大批敵軍。大概二十天前,我們偷襲了已被敵軍佔據的滿倉城,把它燒掉了。」

  韓孺子騰地站起身,將身邊的幾名太監與侍衛都嚇了一跳。

  「滿倉城被燒了?」

  不要命又點頭,「我親眼所見,至於燒到什麼地步,我就不知道了。敵軍很多,大家浴血奮戰,南直勁對我說,燒掉滿倉城是件大事,應該讓京城的大臣知道。」

  瞿子晰守城時已經下令在必要時燒掉滿倉城,結果命令尚未到達,敵軍已經攻破小周城,大舉南下,將滿倉城佔領了。

  敵軍遠道而來,能堅持多久,全看糧草供應,滿倉城若是落入敵手,京城就得準備持久防守,士氣將會大受影響。

  韓孺子這幾天一直被此事所困擾,前方撤下來的將士聲稱滿倉城沒來得及燒毀,不要命卻帶來截然不同的消息。

  做成這件事的竟然是南直勁,韓孺子怎麼也想不到。

  「南直勁和其他人呢?」

  「我沒看到,不過以當時的情況看,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則的話他們是逃不出來的。」

  韓孺子嘆息一聲,緩緩坐下,「你們立了一件大功。」

  「全是南直勁的功勞,剩下的人不是為錢,就是為了名聲。」

  「知險而進,足為真英雄。錢與名聲,乃是當然之事。 」

  不要命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去過京城,但是沒能進去,向城牆上喊了幾聲,上面的人說皇帝可能在函谷關,我想陛下也應該知道這個消息,於是就來了。」

  「多謝壯士義舉。」韓孺子對不要命比較客氣。

  不要命打個哈欠,「話說完了,我該去睡覺了。」

  「稍等,楊奉……」

  「等我睡醒再說吧,真是睏了。」

  看著不要命走出去,張有才忍不住道:「江湖人真是不懂禮貌。」

  「他們懂禮貌,只是江湖的禮貌與朝廷不同,能得到不要命的一句承諾,有時比千軍萬馬還有用。」韓孺子感嘆,「可惜,朕得不到此人,楊奉卻能。」

  張有才吃驚地看向皇帝,覺得陛下實在謙遜過頭了。

  崔宏求見,再次代表群臣提議皇帝退至洛陽,「敵軍這些天來一直在向東調動,顯然是要在天氣更冷之前進攻函谷關,對京城的攻勢據說也是晝夜不停。臣等以為……」

  「朕是不會離開函谷關的。」韓孺子道。

  崔宏心中不禁嘆息,他與皇帝名為翁婿,卻從來沒有過基本的互信。即使在關係最親近的時候,也只能說是平常的君臣,因此有些話很難說出口。

  可今天必須破例,即使屋子裡還有不少外人,崔宏也得說。

  「雖經徵調,函谷關內外也只有不到兩萬楚軍,路上所設關卡壁壘,只能暫緩敵軍攻勢。敵軍一旦發起猛攻,少則半月,多則一月,必至關下。函谷關與神雄關眼下形勢類似,當初神雄關沒能擋住敵軍,如今函谷關也不能,甚至比京城還要危險。陛下至尊之體,若是陷於城中,則臣等死罪,天下更將因此無主。」

  韓孺子尋思一會,問道:「函谷關若是失守,敵軍東出,洛陽能守多久?」

  洛陽更守不住,因而崔宏只得道:「楚地廣大,洛陽並非最後的退路。」

  「天下雖大,一退就得再退,總有退無可退之時。太傅不必多言,朕明白形勢危急,可也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事情必須知其不可而為之,朕別無選擇,大楚別無選擇,唯有死守關卡,直到塞外可以一戰。」

  「如今天氣已寒,不到開春,塞外難以開戰,至少還要三個月。」

  「所以京城和函谷關至少要守三個月。」

  崔宏目瞪口呆,好一會才說:「這、這不可能啊。」

  「想辦法,大家都要想辦法。嗯,剛有一個好消息,滿倉城被燒掉了。」

  「真的?」崔宏眼睛一亮。

  「有人親歷此戰。」

  「太好了!」崔宏心中一鬆,可這股高興勁兒沒能持續太久,很快就煙消雲散,「滿倉城一毀,敵軍難做長久打算,可是憑藉半個關中的積糧,敵軍堅持幾個月還是可以的。」

  「所以京城與函谷關一定要守住,將敵軍困在關中,數月之後,塞外楚軍才有大勝之機。」

  崔宏還是覺得完全做不到,但是沒有再多說,躬身道:「望陛下三思,臣等死不足惜,唯陛下不可有一點閃失。」

  「朕會三思。」韓孺子道,「但是只思一件事:如何守城。」

  崔宏告退。韓孺子知道,太傅還會再來,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增加守城的勝算,同時也能說服群臣。

  能用上的招數都用上了,卻沒有一招足夠說是萬無一失。

  韓孺子沒法安坐在屋子裡,帶人出去巡視一圈,登上城牆查看,函谷關雖然比不上京城高聳,卻比一般城池堅厚得多。可崔宏說得沒錯,神雄關沒擋住敵軍進攻,函谷關也很難。

  城外,眾多壁壘橫貫道路,只留小門以供出入,看似森嚴,可都是臨時建成,經不起猛攻。

  韓孺子還是想不出主意,回轉行宮,繼續翻閱奏章。

  奏章分為兩摞,一摞是普通內容,另一摞更高些,全是眾人提出的守城建議,韓孺子一份份細看,沒有出色的奇計,基本都已經實施過了。

  入夜不久,太監進來通報,說那個「不要命」醒了,還想再見皇帝。

  不要命吃飽了飯、睡足了覺,神色好了許多,舉止也客氣了一些,拱手時稍稍彎了下腰,說話時仍然開門見山,「楊奉妻兒都在京城。」

  「是你將他們從湖縣接走的?」

  「嗯,楊奉生前交代我這麼做的。」

  大敵當前,楊奉的事情不那麼重要,可韓孺子想守城之計已經想得頭疼,需要休息一下。

  「你很早就認識楊奉了吧?」

  「很早。那時候我才十幾歲,為了博取名聲,連命都可以不要,結果真的差點將命丟掉,是楊奉救了我。他對我說:你欠我一條命,從現在起,你的命是我的,不能再隨便捨棄。」

  這一聽就像是楊奉說出的話,韓孺子不禁露出微笑,「所以你叫不要命,其實是想要命?」

  「這個名字用來提醒我自己當初的年少無知。」

  「名聲……這麼說來,你應該非常了解楊奉了?」

  不要命搖頭,「我和他相識多年,但是很少交談。他有事直接交代我做,我有事也是直接告訴他,楊奉在我眼裡是個怪人,對他,我一點也不了解。」

  韓孺子沉默片刻,「在你眼裡,楊奉怎麼個怪法?」

  「陛下會解京城之圍,救出楊奉妻兒吧?」

  「當然。」

  「只說一件事吧,楊奉一直在查找一個神秘組織,甚至不惜為此去當太監。 」

  「望氣者。」

  「望氣者其實是後來的事,楊奉一開始沒有明確的目標,只說這個組織必然隱藏極深,為官越大,反而越看不清,所以他要當太監,從至微之處著手。齊王叛亂之後,楊奉將目標定為望氣者、定為淳于梟,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可是在雲夢澤,當他得到那本書之後,卻對我說『 不過如此』。」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也沒問,楊奉就說了這四個字,然後就天天抱著那本書,也不看,只是抱著,得病也不治,好像故意等死。瞧,這就是我覺得他奇怪的地方:執著的時候,比我當初追求名聲更甚;放棄的時候,卻一點理由也沒有。我是因為怕死,看破了名聲的虛幻,楊奉是為什麼呢?我想不明白。」

  「名聲……名聲……真的虛幻嗎?」

  「陛下應該比我更了解楊奉。」不要命看著皇帝,「我倒希望陛下能給我一個解釋。」

  韓孺子也緩緩搖頭,「我跟你一樣,看不透這個人。那本書被毀掉了,只剩下三頁,記著一個故事,與名聲有些關係。」

  韓孺子早已倒背如流,故事說太祖韓符追查陳齊後人,為此威脅天下豪傑,結果有數名豪傑寧可當眾自殺,也不願意透露陳家人的行蹤,一位陳家子孫自殺謝恩,太祖不得不撤回威脅,以了結此事。

  「名聲就是這麼虛無,那麼多英雄豪傑白死了。」不要命說。

  「可名聲也有實在的一面,太祖畢竟因此妥協了,陳氏後人也沒有滅絕。」

  不要命皺起眉頭,「那只是一個不知真假的故事。」

  「『 一個不知真假的故事』 ,卻能蠱惑一批望氣者興風作浪,很有意思吧?」韓孺子笑了笑,「謝謝,朕希望你能多留幾天,我還要再與你聊聊楊奉。但現在,朕要忙著守城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1 23:5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29 00:52
五百二十五章  以戰養兵

  崔宏去了一趟前線,回來之後越發相信自己的判斷:京城與函谷關堅持不過這個冬天,想要擋住潮水般的敵軍,必須另想辦法。

  他親自去拜訪破軍侯樊撞山,希望爭取到此人的支持。

  樊撞山的傷勢比預料得更重一些,一路堅持過來,到了函谷關就倒下了。經過御醫精心治療,能夠坐起來吃飯,卻不能上馬參戰,聽說兵部尚書到訪,以為又有任務,強撐起身,命隨從給自己穿上全套盔甲,昂然出門相迎。

  在客廳裡,兩人寒暄幾句,樊撞山問道:「又要開戰了?這幾天把我閒得心裡發慌,正好活動手腳。」

  崔宏看出樊撞山傷勢未癒,笑道:「暫時無事,什麼時候開戰要看敵軍的動向。」

  樊撞山皺眉,「敵軍不過人多一些,怕他做甚?給我一萬人,把他們全攆到沙漠裡去。 」

  樊撞山是猛將,卻不是大將,愛說大話,也不管能否實現。

  崔宏道:「樊將軍說得對,敵軍就是人多。」

  「那也不怕,大不了再來個幾進幾出。」

  「呵呵,樊將軍當世猛將,天下敬仰,陛下絕不想再讓將軍冒險。 」

  「怎麼,就把我這麼養起來了?」樊撞山一揮拳,牽動傷口,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痛苦神情,馬上掩飾過去。

  「當然不是,敵軍人多,楚軍也得增兵才行。只要人數相當,或者稍少一些也行,再有將軍這樣的猛將,楚軍就不必坐以待戰,可以直接進攻,收回京城。」

  「那就增兵啊。」樊撞山不管那麼多,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兵都在塞外,連洛陽這樣的大城都沒剩多少人守衛,哪還能增兵?」

  樊撞山深以為然地點頭,「是啊,這件事挺難。」

  「如今之計只有徵兵。」

  「徵兵?」

  「嗯,徵發函谷關以東、洛陽以西諸郡縣的男子,以人多對人多,兵部估算,半個月之內就能征集到十萬人,甚至更多。」

  「對啊,咱們大楚地廣人多,還能比敵軍人數更少?」樊撞山畢竟不笨,聽到這裡,終於有所醒悟,「調兵、徵兵都是陛下與兵部決定的事情,太傅特意找我說這個?」

  崔宏笑道:「兵部早做好了準備,可是陛下遲遲不肯同意。」

  「為什麼?兵多不好嗎?」

  「陛下想得長遠。敵軍征服一國之後,往往驅全國壯丁為兵,既壯聲勢,又能防止國內叛亂。可是長此以往,必然國衰民弱,此乃殺雞取卵之法,陛下以為不足取。」

  「陛下說得對啊,我就知道,訓練過一年的百名士兵強過幾千名普通百姓,參加一次實戰的士兵強過訓練三五年的士兵。」

  「話是這麼說,可值此生死存亡的關頭,只能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再論長遠之計。敵軍以戰養兵,大楚也可以效仿,不必太過,先徵集十萬士兵,然後逐漸向其它郡縣擴展,三個月之內可增兵至少五十萬。」

  「五十萬!」樊撞山嚇了一跳,「這可真不少,可是沒訓練過,能上戰場嗎?」

  「敵軍也不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樊將軍剛才也說了,打過一戰的士兵強過訓練幾年的士兵,所謂的以戰養兵就是這個道理。五十萬楚軍輪番上陣,最後剩下的十萬人必是精兵強將。」

  樊撞山旋即默然,他明白皇帝為何猶豫了,以戰養兵就是以殺練兵,這是在用大楚百姓的性命充當城牆。

  「這絕非妙計,事後大楚可能需要十幾年時間恢復國力,可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總比坐以待斃強。」

  「太傅大人希望我能勸說陛下?」

  崔宏點頭。

  樊撞山低頭想了一會,「說實話,我也覺得應該徵兵,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可是我是個粗人,讓我衝鋒陷陣,二話沒有,讓我勸說陛下,這個……實在是力不從心啊,我說的話陛下……陛下也不當回事。」

  「樊將軍只需向陛下要兵就是,別的不需要你多說。」

  樊撞山撓頭,「陛下對我恩重如山,剛封我為侯,我有點不好意思再要東西了。」

  崔宏笑道:「要兵不是為了將軍自己,是為了保護陛下。」

  樊撞山又想一會,「好,我去向陛下要兵。」

  崔宏滿意地告辭,回到住處,派人請來趙若素。

  趙若素來得比較晚,站在門口,「太傅大人不怕惹禍上身嗎?」

  趙若素身份特殊,乃是皇帝親賜「罪上加罪」之人,平時甚至沒人多看他一眼,更不用說請上門了。

  「大禍在前,小禍無所謂了。想要守關,唯有徵兵,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只要不是殘疾,皆可為兵。」

  「好。」趙若素道。

  崔宏一愣,「我還沒說完。」

  「我會盡力勸說陛下。」趙若素拱手告辭。

  崔宏又一愣,忍不住對身邊的隨從道:「趙若素從前挺正常的一個人,自從被陛下『 定罪』之後,越來越古怪了。」

  次日下午,樊撞山求見皇帝,立刻得到了接見。

  皇帝總不得閒,書房裡已經有好幾個人,東海王、崔騰等人都在,樊撞山一進來,所有人都向他拱手致意,甚至有人上前躬身行禮,皇帝也以微笑相迎。

  樊撞山卻極度不適應,想要下跪,卻被太監扶住。

  「臣乃一魯莽之將,擔不起諸位大人如此禮遇。」

  崔騰笑道:「你可不是魯莽之將,你是猛將、名將,京城一戰,將軍已經名聞天下。我的僕人說,他出去買東西,人家聽說他見過樊將軍,直接給打了一個折扣,哈哈。」

  樊撞山臉紅了,他一直在養傷,這是第一次出門,還不知道自己多有名。

  韓孺子微笑道:「樊將軍傷勢好些了?」

  「好了,只要一聲令下,我這就衝進京城。」樊撞山聲若洪鐘,努力挺直身體,不管傷口有多疼,臉上也不表露出來。

  「將軍休急,繼續養傷。」

  「謝陛下關心,其實我來是有事要說。」

  「請說。」

  樊撞山名聲太響,他要有話要說,別人都不開口,以崇敬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在望一尊顯靈的神像。

  樊撞山更不好意思了,這才明白崔宏為何找自己幫忙,連咳幾聲,壯膽道:「函谷關的兵太少了,陛下應該多徵兵。」

  樊撞山不會拐彎抹角,直接將話說了出來。

  韓孺子一笑,沒有對樊撞山說話,而是轉向崔騰:「你父親找了一個好幫手。」

  輪到崔騰臉紅了,「我不知道……樊將軍,我父親找過你嗎? 」

  樊撞山不敢撒謊,尷尬地點下頭。

  「我父親也是一片好心。」崔騰急忙道。

  韓孺子道:「當然,而且這不是崔太傅一人的建議,晉城、洛陽、函谷關的兵部以及諸將、諸臣,都有同樣的想法。」

  「那陛下還猶豫什麼呢?」崔騰問道。

  「朕不忍心看到大楚數年來的辛苦積聚毀於一旦。」

  眾人無聲,皇帝自從二次登位以來,一直在努力恢復大楚的國力。減租、安置流民、墾荒、釋放私蓄家奴等等舉措皆是為此,大規模徵兵將破壞之前的多半努力。

  「如今應以守國為重。」東海王插口道,其他人都點頭。

  樊撞山見大家的想法果然一致,也道:「雖說我不怕敵軍人多,可是咱們兵多一些總是好事,沒準能一路打到西方去,將神鬼大單于的老巢一鍋端了。 」

  眾人大笑,韓孺子也笑了,看向角落裡的一人,問道:「你的看法呢?」

  趙若素從不主動說話,被問到了,也不隱諱,「此乃唯一之計,陛下雖有仁心,再猶豫下去,就是婦人之仁了。」

  只有趙若素敢說這樣的話,而且是當著外人的面直言不諱,而皇帝居然也不生氣,反而點頭,其他人都覺得奇怪,卻不敢問。

  「是該徵兵了,但是不能毫無差別的全徵,家中獨子不徵,父親早亡者,許留兄弟兩人……讓崔太傅擬個計劃吧。」韓孺子又向樊撞山道:「既然樊將軍能起床了,就請你助太傅一臂之力,前往各地徵兵。」

  「啊?徵兵我可不在行,我更願意上戰場,而且我能打。」樊撞山舉拳在胸膛上擂了兩下,忍不住咳了幾聲。

  「大戰之時,必然重用將軍,如今時機未到。將軍名震天下,正該四處傳揚,而且有將軍出面,徵兵也能更容易一些。」

  樊撞山臉又紅了,囁嚅著說了幾句。

  眾人又聊了一會,見皇帝沒什麼重要的事情,一一告辭,自然有人去見崔宏,傳達皇帝的決定,盡快將它變成切實的旨意。

  東海王也要告辭,皇帝卻示意他多留一會。別人沒注意到,只有崔騰看到了,便也不開口告辭,最後只剩下他們兩人與趙若素。

  趙若素養成了習慣,皇帝讓他來他就來,讓他走他才走。

  「倉促徵兵,仍不足以擋住敵軍。」韓孺子道,沒有攆走崔騰。

  東海王學乖了,一聲不吭,崔騰道:「那也比沒有強。」

  「朕還有一個想法。」

  「原來陛下已有妙計,怪不得同意徵兵。」崔騰笑道。

  韓孺子笑著點下頭,仍然看向東海王,「朕決定派使者去向神鬼大單于求和。」

  「什麼?」崔騰大驚,差點跳起來,「這、這……」

  韓孺子擺手,「別急,朕還沒有說完,如果神鬼大單于肯退兵,即使他提出一些苛刻條件,朕也可以接受。」

  崔騰忍不住插口道:「他絕不會退兵的。」

  「如果不退,使者要向神鬼大單于及其麾下將士傳遞一個消息,不,是兩個消息:一路楚軍已由西域進入敵軍後方,另一路楚軍由海路進攻,也快到了。提醒敵軍小心些。」

  崔騰驚訝地說:「鄧粹和黃普公?這兩路楚軍……很久沒消息了吧?」

  「朕敢肯定,兩路楚軍都還在。」韓孺子說,好像他擁有特別的消息渠道。

  東海王抬起頭,一臉苦笑,「如果陛下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 那就由我來當使者,去給敵軍傳話吧。」

  趙若素沒吱聲,知道自己早已被選中出使此行。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1 23:5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29 01:01
五百二十六章  大楚使者

  東海王默默祈禱神鬼大單于能夠拒絕和談,可事態進展偏偏不如人意,雙方來回溝通了好幾天,敵方居然同意接見大楚使者。

  東海王別無選擇,只能開始思考如何傳遞消息,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語言就不通,需要三名通譯接力合作,雙方才能互相聽懂。

  出發之前,東海王問趙若素:「你有計劃嗎?」

  趙若素重重嘆了口氣,「見機行事吧。」

  這話跟沒說一樣,東海王只好自己想主意,剛坐上馬背,崔騰匆匆跑出來,向東海王道:「陛下說他就不送行了,祝你們一路順風,能不能回來不重要,關鍵是一定要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務。」

  「這是陛下說的話?」東海王面露惱怒之色。

  崔騰笑道:「陛下就說他不送行了,其他話是我說的,真羨慕你,有機會為陛下盡忠。」

  「那你跟我一塊去吧。」東海王冷冷地說。

  崔騰連連搖頭,「呵呵,我本事沒你大、地位沒你高、口才沒你好、運氣沒你佳,就不跟去添亂了。記住,完成任務優先,就算不能嚇敵軍一跳,也要爭取多拖延幾天,好讓這邊徵集到足夠的兵力。」

  東海王拍馬離去,崔騰在身後大聲道:「東海王,大楚就需要你這樣的忠臣!」

  一隊十餘人馳出函谷關,由各處將領接力護送,通過一道又一道壁壘。每過一處東海王都想:此關能堅持多久?守關將士現在還都是活生生的,過不了多久就將伏屍雪地,這些人心裡知道嗎?難道不害怕嗎?

  東海王差點開口問出來。

  當天夜裡,一行人入住一座小小的軍營裡,東海王邀趙若素共同用餐,喝了幾杯熱酒驅寒,東海王問:「今天早晨出發的時候,你因何長嘆?」

  趙若素不太愛說話,東海王笑道:「你是『 罪上加罪』,我是『 九死一生』,還有什麼話不可說、不敢說?」

  趙若素終於開口,「我嘆陛下還是愛用奇招、虛招,指望用兩條亦真亦假的消息驚嚇敵軍。」

  東海王一拍大腿,「對啊,我也覺得此招難以奏效。」

  趙若素斜睨東海王,「你不相信此招有用?」

  「啊?你不也是這個意思?」

  趙若素搖頭,「我只說這是奇招、虛招,沒說不會奏效。恰恰相反,我覺得這一招很可能激怒敵酋,楚軍只要能擋住最初的怒意,這兩條消息就會發生效力,令敵軍士氣大降,甚至發生分裂。」

  「可你仍然嘆息?」

  「我嘆息此招生效之後,陛下更愛用奇、用虛,這絕非帝王之術、大楚之福。」

  東海王眨眨眼睛,他與趙若素正好相反,以為這種時候什麼招數都可以用,只擔心這一招沒用。

  「陛下為何派你跟來?」東海王疑惑地問,他是皇帝的弟弟、宿衛軍大司馬,起碼表面上地位極其尊崇,趙若素卻是一名連職務都沒有的待罪閒人。

  「使者當中總得有一位不怕死的人。」趙若素平淡地說。

  東海王發了一會呆,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發現酒已經涼了,喃喃道:「陛下的手段真是越來越狠了,我總算明白陛下為何對得罪者時常寬容了,分明是要物盡其用,讓咱們以死效忠啊。」

  趙若素點頭讚道:「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陛下若堅持以此治國,則天下太平不過早晚問題。」

  兩人都認可同樣的事實,態度卻截然相反,東海王嘿嘿地笑,不想爭論誰對誰錯。

  第二天早晨,使者一行加快了速度。天寒地凍,東海王冷得直流眼淚,可還是注意到一件事,「楚軍在囤積冰塊,這倒是冬天阻敵的一個辦法。」

  趙若素嗯了一聲,半晌才道:「敵軍遲遲不肯發起進攻,必是準備充分,冰塊能擋多久?」

  東海王不吱聲了,心裡納悶,皇帝怎麼會欣賞這樣的怪人,開口處處與人作對,就沒有一次肯順著自己說話。

  三天之後,楚軍不能再護送了,從這裡開始,東海王一行由敵軍帶領。

  「距離這麼短。」東海王自言自語,心裡有點發慌。

  第一批敵軍是匈奴人,接下來不停更換,敵兵的裝扮各式各樣,越往後越華麗,有人的盔甲上鑲滿了寶石,陽光照耀,晃得人眼暈。

  使者繞過京城,繼續北上,東海王遠遠地望了一眼,京城尚還屹立,但是城牆破損,累累傷痕、燒痕,令人觸目驚心。

  「京城守不了多久。」東海王更小聲地說,瞧了一眼趙若素。

  自從進入敵軍範圍之內,趙若素更不愛說話,但是腰板越發挺得筆直,就算騎在馬上跑一整天,也從不肯彎腰露出疲態。

  東海王也挺起身子。

  楚使被送到京北百餘里外的一座龐大軍營裡,東海王心中震驚,敵軍數量太多了,營地一座連著一座,縱馬馳騁也要跑上幾天幾夜。

  楚使沒有立刻得到接見,而是被送到一頂帳篷裡,來了幾名奇裝異服的貴人,借助通譯向他們傳達面見「正天子」的規矩:

  下跪時雙手著地,手心朝上,親吻地面三次,然後以額頭觸地,未得允許不可抬頭。

  問什麼答什麼,不可擅自開口。

  每次回答問題,都要口稱「天下共主」,自稱「惶恐之奴」。

  先要沐浴更衣,一天之內只喝水不吃飯,待身上全無異味之後,才能面見「正天子」。

  ……

  敵酋規矩繁多,說完之後,又拿出一捲紙,上面以三種語言將每一項規矩都清清楚楚地列出來,其中包括楚語。

  貴人退出,東海王拿著紙對趙若素說:「咱們若是全數照做,也就沒臉再回去見陛下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

  趙若素被分配到另一頂帳篷裡,轉身要走,東海王上前攔住,「趙若素,你到底想怎麼做?提前告訴我一聲,都到這裡了,我不可能再有別的想法,以死明志?可以,我能做到,讓我有個準備就好。」

  趙若素盯著東海王看了一會,吐出幾個字:「那就準備吧。」

  東海王真想狠狠一腳踹過去,勉強忍住,回道:「好吧,去見敵酋,但是不下跪?」

  趙若素點頭,「不下跪。」

  趙若素離開,東海王心裡空落落的,盡量什麼都不想。

  很快有幾名僕人抬來一個大桶,讓客人沐浴。

  在寒冬裡泡熱水澡,本應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東海王總擺脫不掉一個念頭:這不是沐浴,而是跟洗衣服差不多的清潔,換了好幾次水,每次都要加入不同的香料,其中一些頗為刺鼻,後來逐漸變得清香。

  沐浴持續了多半天,除了喝水之外,不給任何食物,東海王又累又餓,快要虛脫了,躺在床上卻睡不著,翻來覆去,心想自己和王妃如今還沒有一男半女,實在是大大失敗。

  次日午時過後,東海王被叫出去,乘坐一頂樣式古怪的軟轎,前去面見神鬼大單于。

  「其他人呢?」東海王問,只有他一人乘轎,趙若素等人都不見蹤影。

  通譯沒在,護送者低頭前行,一個字也不說。

  東海王臉色微變,不管怎樣,趙若素都是一種監督、一種鞭策,他不在,東海王心裡更加沒底。

  「以死明志。」東海王小聲道。

  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東海王已經被凍得全身顫抖不已,轎子終於停在一頂巨大帳篷前,幾名奴僕上前,將客人從轎子上抬下來,送上另一頂小轎,這回行程比較短,直接抬進了帳篷裡。

  帳篷墊起一人多高,帷幔重重,皆由華服貴人掌管,東海王下轎,踩著鬆軟的地毯,步步前行,肚子發空、雙腿發軟、心裡發虛。

  可他仍然能做到挺身而立。

  眼前豁然開朗,至少三十人同時扭頭看向客人,有衣飾華麗的男子,還有戴著面紗但是並不羞怯的女子。

  東海王做好了抗爭的準備,目光掃過,很快落在一名中年男子身上,在一群高鼻深目的異族人中間,此人更像是楚人或匈奴人,身邊沒有人靠近,地位應該最高。

  東海王正要開口,忽然警醒,這人不是神鬼大單于,這間屋子甚至不是正廳,而是等候召見的前室。

  東海王發現自己緊張了,咳了一聲,臉上擠出微笑,大聲道:「有人會說楚語嗎?」

  中年男子走過來,其他人紛紛讓路。

  「我會說幾句。」男子生硬地說。

  「閣下怎麼稱呼?」

  「我乃正天子堂兄,你該稱我『 殿下』。」

  「我是大楚天子的親弟弟,你也該稱我』殿下』。」

  男子笑了,「果然是來送死的。」

  男子的輕視反而讓東海王丟掉了恐懼,正色道:「我是來送信談判的,大楚天子有話要對神鬼大單于說。」

  男子臉色一變,「注意你的用詞,送死者,死法有許多,你想挨個嘗試一遍嗎?」

  有些話本應等見到神鬼大單于再說,可東海王忍不住了,擔心再過一會,自己心中的鬥志與銳氣將要消失得無聲無息,於是大聲道:「我只知道一種死法,就是不屈而死,請你轉告神鬼大單于,大楚天子開出條件:如果你們立即撤出楚地,大楚就會召回已經攻入你國的兩支楚軍。」

  「兩支?」

  「一支由西域虎踞城出發,另一支一年前由海路進攻,此時已經登岸了。 」東海王盡量表現得自信。

  男子大笑,用別種語言說了幾句,帳篷裡的人全都發出笑聲。

  東海王心中一緊,這兩個消息對敵人來說顯然並不意外。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00:0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29 01:07
五百二十七章  再攻京城

  中年男子大笑著轉身離開,其他人也都走出前室,東海王一個人愣在當場,不明所以,帳篷裡到處都是帷幔,稍一走神,他甚至分不清門在哪裡。

  很快,另一名男子走進來,身穿窄袖長袍,頭戴尖帽,唇上留著一撇鬍子,看相貌像是楚人,一進來先掐滅幾根蠟燭,只剩三根維持照明。

  「帳篷裡到處都是易燃之物,必須小心些。」男子走近東海王,抬頭看他。

  「你是楚人?」東海王皺眉道。

  「什麼是楚人?」那人反問道,笑了一聲,「楚國治下、受皇帝統治的才是楚人。我出生在西域,在更西方的國度長大,會多種語言,與王公貴族做生意,誰也不能說是我的主人。只有正天子例外,他讓我見識了什麼是真正的強大,於是我自願為奴,為正天子奔走效力。對了,我有一個楚國名字,丘洪。」

  東海王笑道:「你不需要向我解釋當奴才的理由,你的模樣與裝扮已經說明一切。」

  丘洪並不氣惱,「追隨正天子這些年來,我見識過無數人的狂妄,也見識過同樣多的慘敗與乞求。」

  「我是來與神鬼大單于談判的。」東海王冷冷地說。

  「你說的名稱是匈奴人亂叫的,最好不要再說。」

  「『最好』常是奢望,比如你國,自以為攻入了大楚之境,卻不知後方危在旦夕,連回家的路都沒了。」東海王急切地想要弄清那些貴族在笑什麼。

  丘洪哦了一聲,「怪不得大家發笑,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他走到一張榻前,坐在上面,卻沒有邀請東海王坐下。

  「神鬼大單于讓一個奴才替他談判?」

  「我不是來談判的。」丘洪平淡地說,停頓片刻,「我是來看看楚國使者究竟有幾分誠意,然後向正天子提出建議。」

  「大楚很有誠意,可以不計較你國的無禮入侵,只要你們退出楚境,大楚也會召回你國境內的所有楚軍。」

  丘洪再次大笑,「你還真是不忘這件事,看來你們並不知道。也難怪,由此往西,一切路徑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消息傳不到楚國。」

  「不知道什麼?」東海王心中惴惴,臉上卻不動聲色。

  「你們有一個叫鄧粹的將軍,帶著很少的人進入我國,一開始打了幾場小小的勝仗,可是在神葉城全軍覆沒。」

  東海王臉色微變。

  丘洪繼續道:「你國曾派出一名使者,名叫韓息,自稱是皇親國戚。」

  「他的確是宗室子弟。」東海王隱約記得幾年前皇帝曾派出一名使者,應該就叫韓息。

  「他在神葉城待了很久,這次也一塊被殺了。正天子已經傳令,楚人西行者,一律格殺勿論,所以你瞧,我不是楚人,只是從祖先那裡繼承了一張楚人的面孔。」

  「你的確不是楚人,真正的楚人不會數典忘祖。」

  「哈哈。你們還有一路軍隊,從海上出發,將軍也自稱是皇親國戚,說是皇帝的叔叔。」

  東海王一愣,「你說的是誰?」

  「看來楚國的消息不靈通啊,或許那個人是在撒謊,但他的確自稱皇叔,在爪哇國搶占了一座島嶼,自立為皇帝,不打算再走了。海上諸國沒向楚國通報消息嗎?真是奇怪,我們很早就接到了。」

  丘洪笑吟吟地看著東海王。

  東海王越發困惑,若說黃普公帶著一群海盜自立為王,他是相信的,可是自稱皇叔,並且自立為皇帝,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當然,你可以選擇不相信,這都無所謂,我只是告訴你:別再用這兩路楚軍跟我們談判。」

  東海王半晌無語,不管消息真假,皇帝想用這兩條消息驚嚇敵軍的目的看來是達不到了。

  可他沒有死心,突然也大笑起來,悄悄觀察對方的反應,見丘洪略不耐煩,他說:「你也可以選擇相信,我只是來告訴神鬼大單于,這是他最後一次平安返家的機會。」

  丘洪收起笑容,起身離開。

  很快從另一個方向走進來兩名奴僕,示意東海王跟隨他們出去。

  東海王很想衝進帳篷深處,或者站在這裡大喊幾聲,但他始終沒敢這麼作,老老實實地跟隨奴僕回原來的住處,心慌意亂,如果丘洪所言都是真的……

  「陛下肯定不會像我這麼驚慌。」東海王自語道,稍稍安慰一下自己,「我不是來爭論消息真假的,是讓敵人猶疑不定。」

  東海王對剛才的反應很不滿意,下定決心,再有機會見到丘洪,一定要表現得胸有成竹。

  僕人送來了酒肉,東海王真是餓了,卻沒有胃口,「怎嗎?不用我空腹見神鬼大單于了?」

  僕人大概聽不懂楚語,連頭都沒抬,放下食物轉身走了。

  東海王狼吞虎咽吃了半頓,突然想到這或許是斷頭飯,自己要死在這裡了,胃口再失。

  僕人進來收走殘餚,東海王坐在床上呆呆發楞,想找趙若素說話,門口卻有衛兵把守,不許他出去。

  東海王不停給自己鼓勁,可是只要一停下來細想,又覺得完全不可能,神鬼大單于與極西方必定保持聯繫,消息比大楚順暢得多,怎麼可能輕易受騙?

  第二天一早,東海王又被叫出去,這回沒有軟轎,四名衛兵像押送一樣帶他到了一塊空地上,在這裡,他見到了趙若素等人,心中一驚,以為楚使都要被處決了。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看來神鬼大單于不懂這個道理啊。」東海王向趙若素大聲道。

  趙若素沒吱聲,雙手攏在袖子裡,像是在觀賞風景。

  東海王敬佩不已,也閉上嘴,四處觀察了一會,發現不對,這裡不是刑場,周圍的士兵一批批調動,像是在奔赴戰場。

  沒過多久,有人牽來楚使的坐騎。

  東海王稍鬆口氣,很快又緊張起來,趁著上馬的工夫,向身邊的趙若素道:「這就要開戰了?咱們怎麼辦?」

  「見機行事。」趙若素還是這四個字。

  「見什麼機啊?」東海王有些惱羞成怒,「我根本見不到神鬼大單于,只見到一個堂兄和一個奴才。」

  趙若素點點頭,跳上馬,什麼也沒說,仍然挺得筆直。

  東海王也上馬,心想還是得自己拿主意。

  楚使隨著大軍南下,敵軍前後望不到頭,東海王想找人說話,周圍士兵不少,卻沒有一個人會說楚語,他只好又向並駕齊驅的趙若素道:「這是要攻打京城,還是函谷關?」

  「京城。」

  「咦,你聽說消息了?」

  趙若素搖頭,「神鬼大單于為人剛強不屈、有進無退。上次敵軍沒能攻下京城,還被陛下帶著數千將士所驚嚇,他肯定非常不滿,所以要強攻京城,以定軍心。」

  東海王覺得有道理,「你再猜猜,神鬼大單于最後會見我嗎?」

  「京城若被攻破,他挾勝軍餘威,可能會見東海王,京城若是不破——那就難說了,他這種人一怒之下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東海王想不到自己的命運竟然與京城的存亡聯繫在一起,「那……京城會被攻破嗎?」

  「我只猜人,不猜事。」

  東海王患得患失,既希望京城能保住,又希望自己能活著離開,傳遞消息反而不那麼重要了。

  軍隊走了一天,在一座山後紮營,看不到京城,敵軍士兵更顯眾多,一眼望去,像是無邊無際的海洋。

  楚使又被分散到各個帳篷裡,東海王仍然獨占一頂,但是沒有了木炭等取暖之物,入夜之後,外面寒風呼嘯,帳內冷得人睡不著覺,東海王哆嗦了一晚上,心裡詛咒敵軍能被凍死。

  次日一早,楚使又被帶出來,這回騎馬只走了一個時辰,停在一處高地上,遠遠地能夠望見京城。

  高地上還搭建了一座巨大的高台,裝飾得極其華麗,大量士兵環繞周圍,楚使站在高台之下,有士兵監視,不准任何人抬頭,事實上即便抬頭也看不到什麼。

  「神鬼大單于在上面。」東海王小聲說。

  趙若素嗯了一聲,望著京城,如雕像一般。

  丘洪不知什麼時候來了,站在楚使身後,突然開口,「今天你們就能回家了。」

  趙若素沒動,東海王回頭,冷冷地看著丘洪,「你們卻在放棄回家的機會。」

  「四海為家,正天子所到之處皆為家,運氣好的話,今天晚上你就能在皇宮裡見到正天子。據說楚國皇宮非常華麗,我一直想親眼看看。」

  東海王轉身,心中無比憤怒,卻無話可說。

  一隊士兵押著一個人轉到高台前方,東海王驚訝地看到被押者竟然是神鬼大單于的堂兄。

  堂兄軟軟地跪在地上,顫抖不已,似乎在哭泣。

  丘洪小聲解釋道:「他之前指揮攻城,膽子太小,面對幾千名楚軍,竟然不敢進攻,圍城一個月,毫無進展,這種人正天子是不會留下的。」

  高台之上一聲鑼響,士兵退後,只剩堂兄一人跪在那裡,他用奇怪的語言叫喊,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向神靈禱告。

  高台之上射下來一支箭,正中堂兄頭頂,隨後是更多箭矢,堂兄倒地時成了一隻刺猬。

  鑼聲再響,敵軍發出呼喝之聲,一層一層向外傳遞,越來越遠,加入者越來越多,聲響不見減弱。

  遠處,樣式奇怪的攻城器開始發射巨大的石彈,一隊隊士兵像螞蟻一樣抬著雲梯朝城牆行進。

  「要麼爬上城頭,要麼死在城下,這是他們接到的命令。」丘洪輕嘆一聲,「我更可惜這座傳說中的楚國京城,今天之後就要面目全非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0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0 00:06
五百二十八章  京城之火

  對京城的圍攻持續了整整一天,無數將士前僕後繼,而坐在高台之上的神鬼大單于,就跟當眾殺死自己的堂兄時一樣,對此無動於衷,偶爾有幾聲鑼響,總是意味著投入更多兵力。

  這支軍隊擅用火攻,拋出的巨石、射出的箭矢,甚至連撞門的鐵頭槌,都帶著熊熊火焰,東海王等人沒見過這種打法,看得膽戰心驚。

  午時前後,曾有一批敵軍士兵將要攻上城頭,丘洪很得意,對東海王說:「楚國美女不少,你有妻子吧?也住在城裡嗎?」

  東海王怒不可遏,惡狠狠地扭頭看過去,丘洪大悅,笑道:「你得知道一件事,只要是我開口索取的人,正天子沒有不同意的。」

  東海王氣得渾身發抖,明知這樣會令對方更加高興,他還是很難控制住,最後只能僵硬地扭頭,冷冰冰地說:「楚人尚在,京城不破。」

  丘洪大笑,很快,他又笑不出來了,那支好不容易接近城頭的士兵隊伍,都被長槍挑落。

  東海王很想反唇相譏,看了一眼趙若素,還是忍住了。

  守城一方仍處於不利狀態,在看到最終結果之前,說大話毫無意義。

  攻城繼續,冬日天短,將近天黑,敵軍撞破了一座城門。

  前線敵軍齊聲歡呼,很快匯成一股整齊的聲音,像是楚人的山呼萬歲,待呼聲停歇,高台之上鑼聲連響,呼聲再度響起。

  丘洪也跟著呼喊,甚至跪在地上,親吻台基,等他站起身面對楚使的時候,又換上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今晚,我們將進楚人的城池、住楚人的房屋、吃楚人的美食、擁楚人的美女,人生之快,莫過於此!」

  眾楚使面如死灰,就連趙若素也沒法保持鎮定,神情驟變。

  為攻破京城,敵軍付出了巨大代價,但是他們承受得起,剩下的兵力仍然龐大,完全足夠用來進攻函谷關。

  前方的士兵正挪開攻城槌,向城內蜂擁而入。

  東海王第一次有國破家亡的強烈感覺,喃喃道:「大楚……大楚……」

  趙若素第一個恢復平靜,開口向丘洪問道:「你們驅使被占之國的士兵死戰,可大楚以東已無大國,假如你們攻占大楚,還能驅兵去哪呢?」

  丘洪輕蔑地瞥了趙若素一眼,沒有回答,顯然是看不起此人的地位。

  東海王稍稍回過神來,「是啊,你們還能去哪呢?一旦無處可以征服,你們還能控制這支軍隊嗎?」

  丘洪哼了一聲,「現在求饒已經晚了,正天子只獎賞那些最早醒悟的人。至於攻占楚國之後去哪——正天子不會停下來,要繼續前行,直到大地盡頭、日昇之出,然後調轉方向,再去日落之地,陽光普照之下,都將有正天子的足跡。」

  東海王瞧了一眼趙若素,不明白他問這句話有何用意。

  前方的敵軍似乎受到了阻滯,大批士兵擁堵在城門口,城頭仍在往下射箭,高台上鑼聲再響,對此聲敬若神明、畏如鬼怪的將士,努力向城裡前進,效果卻不明顯。

  「怎麼回事?難道楚兵比城牆還要堅固?」丘洪有些困惑。

  「京城未破。」東海王小聲道,精神倏地振奮起來,恍若春暖花開時第一次出城郊遊,甚至感覺不到寒風的冷意,「京城未破!」他提高聲音。

  「閉嘴,楚城未破,你就危險了。」丘洪發出威脅,匆匆走開,拾級登上高台。

  周圍的士兵上前一步,將楚使看得更緊。

  東海王不在意,既興奮又惴惴不安,向所有人發問:「京城沒有被攻破,對不對?」

  趙若素踮腳遙望,不像其他楚使那麼高興,但是關切之意顯露無遺,「城門肯定是破了,楚軍在城內將敵軍攔住,不知能堅持多久。」

  「一定能堅持下來,一定。」東海王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肉中也不覺得疼。

  天黑了,敵軍仍在進攻,大批士兵仍向城內推進,另一批士兵則開始攻打別的城門。

  第二座城門也被攻破了,接著是第三座、第四座。

  夜色越來越深,火焰照亮了地面,東海王的心又在陷落,「卓如鶴怎麼守的城?竟然這麼快就失去了城門,把城門堵死啊。」

  從前方回來通報消息的士兵絡繹不絕,他們只能來至台下,然後由其他人將消息向上傳遞,這些人的話東海王一句也聽不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偏偏丘洪不再現身,連個能問的人都找不到。

  他突然想起自己帶著兩名通譯,轉身向一人喝問:「他們在說什麼?城裡究竟怎麼回事?」

  通譯抖了一下,急忙搖頭,「我只會匈奴語,他們說的不是……」

  東海王又向另一名通譯道:「你呢?」

  第二名通譯回道:「我學的是西域通用語……」

  「西域與神鬼大單于接近,你總能聽懂幾句吧?」

  西域以西是高山與荒漠,與神鬼大單于的地盤實際上相隔甚遠,絕無「接近」可言,但通譯呃呃幾聲,被逼不過,只好道:「他們好像在說……在說牆的事情,我只能聽懂幾個詞。」

  「牆?他們已經攻破城門,還在乎城牆?」東海王不明所以,覺得通譯肯定聽錯了。

  敵軍移動了幾架攻城器,離城牆更近一些,巨大的火石越過高聳的城頭,落入城內,也不管是否會砸中己方的士兵。

  東海王無人可問,只能自己猜測,如果是他守城,面對如此眾多的敵軍該怎麼辦?

  突然間,他腦子裡靈光一閃。

  「牆,城牆!我明白了,京城又建了一道牆,不對,是許多道牆!」

  連趙若素也看過來,東海王哈哈大笑,「肯定是這樣,城裡面對城門又建了幾道牆,敵軍士兵進去之後就被攔住了,他們的攻城器械個頭兒太大,進不去!」

  楚使全都點頭,覺得東海王猜得沒錯。

  「這是誰的主意?肯定不是卓如鶴。」東海王興奮至極,沒過多久,又開始擔心,「京城被圍月餘,匆匆建城的牆肯定不高,也不牢固,真能擋住這麼多敵軍嗎?」

  沒人能給他答案。

  丘洪回來了,臉色不是很好,一開口就證實了東海王的猜測,「楚人很狡猾,竟然在城牆以內又建成幾道牆,不過沒關係,裡頭新牆脆弱,我軍將士用雙手也能推倒,天亮之前,京城必將為我所有。」

  「可惜,今天晚上你只能抱著別人睡覺了。」東海王知道不該激怒此人,還是忍不住開口譏諷。

  「嘿,城裡的人惹怒了正天子,連當奴隸的運氣也沒了,城破之後,所有人都會被殺死,無論男女老幼,京城就是你們的墳墓。」

  東海王心中一顫,可是卻沒有太害怕,反而多了幾分信心,「楚人比你們聰明多了,難道會只有牆內建牆這一招?你們還是小心些吧。」

  丘洪哼了幾聲,似乎要開口反駁,突然轉身,又上高台去了。

  東海王后悔不迭,「真是的,我怎麼能提醒敵人?閉嘴,你這個……」

  東海王將嘴緊緊閉住。

  丘洪很快回來,什麼也沒說,但是臉色鐵青,似乎受到了訓斥。

  再沒人開口,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京城。黑夜畢竟不比白晝,雖有火光照耀,還是很難看清具體情況,騎馬回來禀報的士兵更加頻繁,東海王還是一句都聽不懂,卻寧死也不向丘洪打聽,只是偶爾瞄一眼,從丘洪的臉色上猜測動向。

  丘洪漸漸露出喜色,東海王的心隨之一點點沉下去,默默祈禱守城將士們還有奇招禦敵。

  轟的一聲,京城東南方向火光衝天,遠遠高出城牆。

  東海王的心一沉到底。

  丘洪一躍而起,落地之後大笑三聲,「破了,京城終於……」

  又有火光衝起,並且迅速向城西漫延,很快整個南城都在燃燒。

  「火燒京城!火燒京城!」丘洪大聲道,像是終於達成夢寐以求的願望,「我要記住這一夜,記住這個場景,楚國京城,天下第一繁華之地,今夜毀於火海!」

  東海王險些站立不穩,在他身邊,幾名楚使癱倒在地上,看到他們的樣子,東海王反而站穩了,向同樣站穩的趙若素道:「陛下會為咱們報仇吧?」

  趙若素嗯了一聲,沒說話。

  東海王抬頭向高台之上望去,幾名士兵的長槍立刻抵過來,東海王不在意,仰頭道:「你以為能嚇住天下所有人嗎?等大家被嚇到不怕死的時候,你又能怎麼辦呢?」

  士兵上前,強迫眾楚使跪下,刀槍架在脖子上。

  丘洪笑道:「我見過眾多狂妄,也見過同樣數量的慘敗與乞求,大楚不過是其中之一。」

  東海王跪在地上,但是努力抬起頭,望向京城。

  火光不熄,隱約有慘叫聲傳來,慢慢地,叫聲越來越響,城外的黑暗裡,大軍像麥浪一樣起伏。

  東海王突然想起一件事,「這樣放火,不是連你們的人也燒死了?」

  「嗯?」丘洪面帶微笑,沒有在意這句話。

  敵軍的波動越來越明顯,東海王無所顧及地縱聲大笑,就算當場被砍掉腦袋,他也要笑,他從來沒這麼快樂過,他甚至懷疑就算當初成攻奪得帝位,也未必有此刻這麼快樂。

  「那不是你們放的火,是我們放的,燒的不是京城,是你們的人!」東海王大聲道。

  丘洪不信,但是城外的軍隊隱隱有退縮之勢,已經攻入城內的士兵似乎正往外跑,逼得自己人不得不退。

  慘叫聲稍歇,極遠方有鼓聲傳來,接著是更近、更多的鼓聲,不緊不慢,不急不徐,穩如群山。

  東海王騰地站起身,兩名士兵聯手竟然按不住他。

  「京城的援軍來了。」東海王自信地說,雖然他不知道這支軍隊來自何處。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0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6-12-30 00:14
五百二十九章  皇帝的兩封信

  建築多道壁壘、備置大量冰塊、派出和談使者……楚軍做出嚴陣以待的架勢,敵我雙方從上到下都是這麼以為的。

  楚軍兵力不足,除了防守似乎別無選擇。

  韓孺子卻偏偏要進攻,而且是不遺餘力的全軍出擊。

  崔宏驚呆了,可這項旨意由皇帝親口說出,他親耳聽到,由不得他表示任何懷疑。

  「陛下,楚軍只有不到兩萬人……」崔宏還是要勸說幾句。

  「朕知道。」韓孺子站起身,將崔太傅當成整個朝廷和全體楚軍,「朕問一句,正面交鋒,楚軍有幾成勝算?」

  崔宏一愣,硬著頭皮回道:「沒有勝算。」

  「守正不行,唯有用奇。」

  「可是……陛下已經用過一次,而且這一回不同,敵酋親臨戰場督戰。」

  「所以敵軍絕對料不到楚軍敢於出戰。」

  崔宏還要勸說,皇帝抬手,表示自己還沒說完,「敵軍極可能繼續強攻京城,如果攻下,則士氣如虹,正面交鋒也好,暗中偷襲也罷,函谷關都不是對手,到時候只能另想辦法。如果攻城再次遇挫,敵軍士氣沮喪,奇襲就有可能事半功倍。」

  崔宏張口結舌,不是被說服,而是覺得匪夷所思,就像聽到一名瘋狂的賭徒信誓旦旦地宣稱下一輪必勝,因此要將全部身家都押上去。

  韓孺子繞過桌子,繼續道:「敵軍為何數量眾多?因其涸澤而漁,攻占一國之後,將其成年男子全部編入軍中,不從者斬。這樣的軍隊人心不穩,不可留在本國,必須轉戰它國,越遠越好,而且不能停留,要一戰再戰。」

  崔宏點點頭,馬邑城一戰楚軍在追敗逐亡的過程中抓獲不少俘虜,過後詳加審問,相關公文他都看過,皇帝所說倒是沒錯,只是不知與現在有什麼關係。

  「朕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樣的一支軍隊,其中將士明知進亦死、退亦死,為何不肯反戈一擊,擊殺神鬼大單于?」

  這個問題崔宏能回答,「據臣所知,敵酋擁有一支本族軍隊,兵力在五萬到十五萬之間,除此之外,各國軍隊數量都不超過一萬,如果多於此數,就分到別的方向,甚至會被殺死。敵酋還刻意在各國之間製造矛盾,使得諸軍互不信任,無力挑戰敵酋的本族之軍。敵軍將士皆以為,全力圖進或有活路,退則必死,因此往往願意死戰。」

  「神鬼大單于極少打敗戰,所以各國將士都以為進攻優於逃散,更優於造反。」

  「正是,何況將士的家人還都在後方,受神鬼大單于控制。」崔宏道。

  「敵軍只可勝,不可敗。」

  「當然,神鬼大單于若非百戰百勝,單憑本族軍隊,控制不住這麼龐大的諸國聯軍。馬邑城一戰,敵軍敗逃,京城一戰,敵軍臨陣而怯,但這兩戰的指揮者都不是敵酋本人。他一到,必要取勝。」

  「如果不勝不敗呢?」

  「何為不勝不敗?」崔宏不解地問。

  「攻破京城為勝,退走為敗,若是敵軍全力攻城而不破,但又不至退走,則為不勝不敗。」

  崔宏思忖片刻,「敵酋親臨指揮而不能破城,則敵軍士氣必然大受打擊。」

  「神鬼大單于會怎麼做?」

  「應該不會退走,也不會伺機待戰,而是盡快發起下一次進攻,以一場大勝掩蓋之前的不勝不敗。」

  「照此說來,敵軍士氣下降不會太久,只在兩戰之間,可能不到一天,甚至只有一兩個時辰。」

  崔宏明白皇帝要說什麼,勉強點頭。

  韓孺子嘆息一聲,「敵軍士氣旺盛時,楚軍無論正計奇策都不是對手,必須趁其士氣下降時發起奇襲,或有勝算。」

  「可是京城……能守住嗎?」

  「必須守住,如果不能——」韓孺子又嘆一聲,「楚軍退回函谷關,再作打算吧。」

  崔宏被說服了。

  崔宏掌軍多年,不說百戰百勝,卻也頗通兵法,想了一會,說:「我會多派斥候,敵軍一有攻城跡象,楚軍馬上做準備。這幾天從鄰縣徵集到一些士兵……」

  「全帶上,函谷關只留百人守城。」

  皇帝這是在孤注一擲,崔宏繼續道:「楚軍可以多張旗幟,或許能迷惑敵軍。」

  「也可能要在夜間作戰,多帶鑼鼓,十倍以上,百倍也可,務必要讓敵軍心慌意亂。」

  崔宏上前一步,「臣請親自帶兵,陛下留下守城。」

  韓孺子搖搖頭,「這一戰朕必須親臨戰場,否則的話,拿什麼穩定軍心?」

  楚軍的戰術就是虛張聲勢,敵軍或許不明所以,卻騙不了己方士兵,能給他們帶來些許信心的唯有皇帝本人。

  崔宏考慮再三,無可勸諫,再躬身道:「臣請為先鋒。」

  「好。」這正是韓孺子的本意,崔宏既是兵部尚書,又是皇后的父親,理應與皇帝共進退。

  崔宏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主動提出,緊接著,他提出了條件,「既為楚臣,自當為大楚、為陛下盡忠,臣年邁體衰,於世間並無留戀,只有一事縈懷:長子死於軍中,幼孫尚稚,只剩次子崔騰一人以續香火。」

  「崔騰可以留在關內。」

  崔宏跪下磕頭,謝恩之後告退,開始調兵備戰。

  韓孺子獨自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他在拿整個大楚冒最奇的險:所謂退守函谷關只是安慰之辭,如果京城被攻破,敵軍必然一鼓作氣直逼關下,楚軍的撤退很容易變成潰散,皇帝本人也休想鎮壓不住。

  可他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能打贏這一戰。

  「生死存亡在此一舉,祖宗若是有靈,保佑朕旗開得勝,若是以為朕無德無能,朕甘願戰死沙場。」

  韓孺子自言自語,他對神靈向來敬而遠之,這時卻忍不住向祖先求助。

  自己給自己鼓了一會勁兒,韓孺子再度平靜下來,走到門口,對張有才說:「請孟娥過來。」

  孟娥很快到了,還是普通宿衛士兵的裝束,張有才剛要退下,皇帝將他叫住:「有才留下。」

  韓孺子從桌上拿起一封已經寫好的信,遞給張有才,「這是密詔,朕離關之後,你即刻動身前往洛陽,將此信交給皇后,不得有誤。」

  張有才大致明白皇帝要做什麼,心中一顫,撲通跪下,「陛下……」

  「這不是謙讓的時候,朕心意已決,你執行旨意就好。」

  張有才磕頭,起身之後顫抖不已,卻不敢再說話。

  韓孺子又從桌上拿起另一封信,交給孟娥,「你留在關內,只要一聽說前方敗績,立刻去洛陽,也將此信交給皇后。」

  孟娥看了一眼信,沒有接,說:「讓張有才帶信,我留下。」

  「這兩封信不能同時帶到洛陽,必須一先一後,而且必須是你。」

  孟娥還是搖頭,「我另外推薦兩個人,陛下肯定覺得合適。」

  韓孺子很久沒被人這麼直白地拒絕過了,有些尷尬,「不可能再有人比你合適。」

  「杜氏爺孫。」孟娥還是說了出來。

  韓孺子吃了一驚,盯著孟娥看了好一會,最後說:「去哪找他們爺倆兒?」

  「他們就在函谷關,跟張有才見過面。」

  張有才臉一紅,急忙道:「我不是有意隱瞞,實在是陛下最近太忙……」

  韓孺子笑了笑,表示不在意,手裡拿著信猶豫片刻,最後遞給張有才,「這封信你也拿著,等你出發的時候再將它交給杜老爺子,必須是他,不是小杜。」

  張有才點頭。

  「杜摸天要見皇后比較困難,你要與他約好如何在洛陽見面。」

  張有才再次點頭。

  「你要告訴杜摸天,如果前方大勝,他手裡的信立刻毀掉。」

  張有才還是點頭,「陛下不見他們爺倆兒嗎?」

  韓孺子露出微笑,「不必。你先退下吧。」

  張有才拿著兩封信退下。

  韓孺子看著孟娥,「你知道信中寫了什麼?」

  「第一封信,陛下要立慶皇子為太子,以免朝廷無主。」

  「是,朕還讓皇后必要時帶著太子前往晉城,接受大軍的保護。」

  「第二封信,如果陛下大敗,京城、函谷關接連失守,陛下希望有人能帶著皇后、皇子與公主藏於江湖,就像是當初的陳齊後人。」

  都被孟娥猜中,只有一些小錯誤,韓孺子笑了一下,「只是孺君公主,皇后與皇子不可逃於民間,他們要為大楚盡忠。所以你比杜氏爺孫更合適。」

  「陛下錯了,我雖是陳齊後人,但我是被保護者,杜氏爺孫名滿江湖,朋友遍及天下,他們才是保護者。」

  韓孺子退後兩步,「你已經沒什麼可學的了,為何還要留下?」

  「有始有終,陛下大敗,楚國滅亡;陛下大勝,從此無需帝王之術,對我來說,這都是終結。」

  「朕若大敗,楚未必亡,朕留在晉城的人足夠再建一個朝廷。」

  「嗯,我又學一招。」

  韓孺子又笑一下,他很想向孟娥提一個問題,最後還是決定藏在心裡,說道:「有時候,朕更希望經歷大風大浪,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那句話怎麼說的?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要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陛下當然自私,只要還能考慮到別人就不為過。」

  「你的自私呢?只是為了學習帝王之術?」韓孺子忍不住旁敲側擊。

  孟娥卻沒有回答,問道:「得有人去通知京城,讓他們多堅守一陣。」

  「不要命已經去了。」韓孺子迅速冷靜下來,思緒又轉到即將到來的大戰上。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0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2 23:36
五百三十章  亂猜

  京城真的擋住了敵軍強攻,不僅搭建了多道牆內之牆,還放了一把火,大火綿延成一道火牆,這把火擋住了進攻,也終於動搖了敵軍的士氣與鬥志。

  但他們仍不敢立即退卻。

  遠方鼓聲響起,來自四面八方,夜色籠罩中,似乎有無數的楚軍即將湧出。

  「援軍,這是我們的援軍!你們包圍京城,現在自己也被包圍了。」東海王仍然想不明白楚軍哪來這麼多兵力,但是一點也不妨礙他的興奮,扭頭看向丘洪,微笑道:「若論『聲東擊西』,神鬼大單于可比不上大楚天子。」

  「你們將軍隊從塞外調回來了?」丘洪臉色微變。

  「你說呢?」東海王反問道,一面回憶自己在函谷關的所見所聞,心裡覺得實在不太可能。

  丘洪轉身再次登上高台。

  東海王心中振奮,向遠處遙望,恨不得楚軍席捲而來,立刻將敵軍全部殲滅,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頭猛地一顫。

  「敵軍若是大敗,會將咱們殺死洩憤吧?」東海王問道。

  敵軍若是戰勝,會留下東海王等人以供羞辱;一旦大敗,卻可能惱羞成怒,將軍中楚人全部殺死。

  趙若素嗯了一聲。

  東海王臉色蒼白,「陛下派咱們來和談,其實就是為了迷惑敵軍,讓他們以為楚軍不會發起進攻。」頓了一下,他又問道:「來之前你知道這件事嗎?」

  趙若素搖頭,「陛下不可能冒著洩密的危險,將這件事提前透露給任何人。」

  東海王想了想,臉上浮現一絲微笑,「也對。不管怎麼說,咱們這算是立功了。」

  趙若素沒有回答。

  高台之上鑼聲連響,十幾名身穿華服的貴人匆匆下來,上馬奔赴各處。

  「他們要迎戰外圍援軍。」東海王猜道。

  「援軍不是對手。」趙若素小聲道。

  皇帝又在虛張聲勢。東海王也想明白了,心中不得不大驚,這回的對手是神鬼大單于本人,敵軍不會被輕易嚇住,而是會拼死一搏。

  東海王踮腳遙望,影影綽綽的敵軍的確出現一些混亂跡象,但還遠沒到潰散的地步,到處都有人用古怪的語言叫喊,應該是在重新調集軍隊,準備投入戰鬥。

  更遠處,鼓聲不斷,隱隱有嘶喊之聲,兩軍似乎已經交鋒。

  「陛下千萬不要親自參戰啊。」東海王心焦如焚。

  數名騎兵疾馳而至,停在台下,大聲通報情況,東海王側耳傾聽,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

  趙若素突然上前一步,大聲喊了一句。

  東海王更加吃驚,因為他還是一個字也聽不懂,而短短幾天,趙若素竟然就學會說異國語言。

  楚使當中的通譯也很意外,連他們都不能與神鬼大單于的人直接對話,需要藉助對方的通譯,丘洪雖然會說楚語,卻不做通譯的事,每次商談,仍然派出多人重重轉達。

  更驚訝的是敵軍士兵,因為他們聽懂了。

  趙若素繼續大喊,東海王很快明白過來,趙若素翻來覆去喊的只是一句話。

  東海王仍然不明白話中之意,但是看到敵軍士兵個個面露驚恐與迷惑,就連看守楚使的衛兵,也都面面相覷,竟然沒有阻止趙若素的叫喊。

  東海王也大喊起來,趙若素的話很簡短,一學就會。

  兩人齊聲大叫,終於惹來反應,丘洪走下來,站在幾級台階之上,大聲下令,衛兵們立刻拔刀橫槍,強迫楚使全都跪下。

  樣式古怪的彎刀擺在眼前,東海王與趙若素閉嘴。

  丘洪來到兩人面前,怒極轉笑道:「楚人果然奸詐,竟想用謊言擾亂軍心。」

  東海王正要反唇相譏,趙若素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開口。

  「這是事實,不是謊言。」趙若素道。

  丘洪退後一步,第一次正眼打量趙若素。

  衛兵退下,趙若素緩緩起身,盯著丘洪,一字一頓地說:「神鬼大單于什麼時候離開軍隊的?我猜已經有幾天了。後方發生什麼了?又有叛亂?由西域出發的楚軍,並未大敗吧?」

  丘洪面紅耳赤,一字不發。

  東海王也想站起來,卻被趙若素擺手制止。

  「你是什麼人?竟敢如此胡說?」丘洪終於開口。

  「我是大楚待罪之人,不敢胡說,只是做出一點合乎事實的猜測。神鬼大單于為人剛硬,若是對堂兄不滿,剛到京城的時候就會殺之示眾,絕不會等到攻城之前動手。可他有更急迫的事情,提前離開,你們這些人假裝他還在,模仿他的命令,卻處處顯出猶豫。神鬼大單于不會是得病暴斃了吧?」

  「閉嘴!神鬼……正天子好得很,此刻就在高台之上。」

  東海王終於明白剛才自己與趙若素在喊什麼,不是「正天子已經逃走」,就是「正天子為假」,他只納悶趙若素從哪學來的這句話。

  趙若素冷笑一聲,「他若在台上,根本不會派你下來,而是會直接下令將我處死,用不著任何解釋。我說了,你們假裝的神鬼大單于不像,只有他的兇殘無情,卻沒有他的果敢無畏。很快你就會看到,對此產生懷疑的不只是我,還有軍中將領,到時候你們還是猶豫不決的話,」趙若素抬頭望向高台,「大家就要親眼看看高台之上都有些什麼了。」

  丘洪臉上風雲變色,正要開口,東海王也站起來了,他不想再這麼跪下去,「沒錯,奪城辱敵乃一大快事,神鬼大單于為什麼要讓給你?因為他根本就不在這裡。」

  丘洪抬起手,要對衛兵下令。

  遠處馳來一騎,上面的人看來是名大將,遠遠就大叫大嚷,語氣顯得又急又怒。

  丘洪剛剛得到趙若素的「指點」,不想再顯得猶豫,抬起的手落下,立刻下達命令。

  數名士兵舉起手中短槍,卻沒有立刻動手,丘洪與來者吵了幾句,更嚴厲地下達命令,士兵擲出短槍,竟將那名大將當眾射殺。

  丘洪倉皇地向台上跑去。

  「神鬼大單于真的不在這裡?」東海王小聲問。

  「我是亂猜的。」

  東海王嚇了一跳,「可你會說他們的話。」

  「這幾天現學的,並不難,多聽就是,『正天子』他們天天掛在嘴上,拿起東西問他們是真是假,聽回答就行了。」

  東海王敬佩不已,「敵軍會相信咱們的話嗎?」

  「軍心不穩,什麼話都會相信,除非神鬼大單于親自露面,可我猜他不會。丘洪剛才做了一件蠢事,他應該先假裝請示一下再殺人,卻在台下直接下令,這應該會讓軍中將士更增疑心。」

  東海王左右看了看,的確,包括衛兵在內,視線內的敵軍全有驚慌之意,比剛才更加明顯。

  一名滿臉鬍鬚的軍官跑過來,嚴厲地發問。

  東海王聽不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趙若素同樣聽不懂,但他敢於開口,極其簡潔,應該只是一個詞。

  東海王也跟著重複一遍,這是剛才那句話的後半截,大概是「虛假」的意思。

  軍官臉色驟變,竟然抬頭看向高台。

  高台之下,所有人都不准抬頭,這是規矩,軍官卻公然違背。

  幾名衛兵上前,以刀槍相對。

  軍官不理會,抬頭看了片刻,大聲對自己人說話,又有一些人靠近過來,衛兵們反而退後,卻沒有收起刀槍。

  軍官又說了幾句,帶頭邁步向台上走去。

  趙若素小聲道:「這些人是神鬼大單于的本族人,一直以來也被蒙在鼓裡。」

  「你怎麼知道?」東海王驚訝地問。

  「多看,族人與奴隸的神情是不一樣的;多聽,說話語氣更不一樣。衛兵是奴隸,這些人不是。」

  十幾人向台上走去,東海王等楚使抬頭以目光跟隨,衛兵沒有阻止,很快,連他們也抬頭觀察。

  又有數騎馳來,看到竟然有人拾級登上高台,他們遠遠停下,沒過一會,就有人調轉馬頭跑了。

  登台者走得比較慢,直到過半也未受阻擋,他們加快了腳步。

  突然,他們停下了。

  台階兩邊排列火把,最高處卻是一邊黑暗,又有帳篷遮擋,下面的人看不清狀況,只見到登台者停下,很快,他們跪下了。

  東海王心中一沉,趙若素似乎猜錯了。

  一道身影走到火光照射的範圍內,停在十幾名軍官身前,讓台下的人看得稍微清晰一些。

  或許是仰視的原因,那具身影顯得極其高大,穿著長袍,頭上戴著兜帽,容貌不清。

  身影沒有開口,右手下垂,摘下帶頭軍官的頭盔,隨手扔下,頭盔蹦蹦跳跳地一路掉下台階,隨後他輕輕撫摸軍官的頭髮,很輕柔,軍官一動不動,像是中了邪術。

  身影突然用力,緊緊抓住軍官的頭髮,向前一扯,軍官翻身從台階上跌落,期間一聲不吭,到了台下,全身蜷縮,瑟瑟發抖。

  一名衛兵衝上去,一槍刺下,隨後是更多衛兵、更多槍刺。

  東海王面無人色,趙若素小聲道:「神鬼大單于必有隱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惜我不會說這句話。」

  東海王驚愕地看向趙若素,「你還敢亂猜?」

  「損失的又不是大楚,為什麼不敢亂猜?」趙若素反問。

  損失的不是大楚,卻很可能是楚使。東海王抬頭又看一眼,心中頗為驚惶,覺得那道身影正盯著自己。

  「我應該努力讓王妃生個兒子的。」東海王喃喃道。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1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2 23:46
五百三十一章  戰場上的黑暗

  身後的火把多如天上繁星,火光下卻沒有多少人。

  楚軍將虛張聲勢發揮到了極致,鑼鼓、火把、旗幟全是實際數量的十倍以上,還有數十名將領的穿著打扮與樊撞山一樣,手持雙槍,帶著士兵橫衝直撞。

  而真正的樊撞山被強令留守函谷關。

  敵軍或許會受到驚嚇,楚軍卻也在衝鋒之間很快失去了彼此間的聯繫,士兵迅速分散,從多個方向發起進攻,一開始還有人回來報信,沒多久就都迷失在黑夜中。

  只有鼓聲不停、殺聲不斷。

  韓孺子帶數百人留在後方,終於他也忍受不住,轉身對眾將士說:「這一衝,就要直抵京城。」

  這種時候沒人勸說皇帝,人人都明白,離敵軍如此之近,逃亡是沒用的,反而更容易被追殺。

  皇帝策馬在前,孟娥、王赫、晁鯨、馬大等人迅速追上,後面是大量侍衛與少量士兵。

  他們越過一條冰凍的小溪,偏離了大路,沒時間找路、認路,只直奔著火光與叫喊聲而去。

  敵人卻遲遲沒有出現,連自己人似乎也都消失了,韓孺子放慢了速度,手裡握著一杆槍,總覺得手滑,必須用力握緊才行,就跟他的心一樣,似乎懸在了某處,又好像無動於衷。

  這真像一個古怪的夢。韓孺子想,隨後覺得可笑,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自己竟然生出如此無聊的念頭。

  前方有人慘叫,一名侍衛將火把先扔過去,幾名士兵躺在地上,分不清屬於哪一方,其中一人正在啊啊地大叫,不分族類,痛苦時的叫聲都差不多。

  韓孺子沒有停下,繼續向前馳騁,右前方出現一團火,突然躥起一丈有餘,照亮一大片黑壓壓的士兵,旋即收縮,士兵也跟著消失了,好像從未存在過。

  韓孺子愣了一下,想要調頭衝過去,卻被其他人擋住,只能繼續前進,等他再轉頭時,不要說士兵,連那團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孺子開始感到尷尬,懷疑自己是不是跑錯了方向。

  嗖的一聲,一支箭莫名其妙地射來,直到近在眼前才被發現,一柄刀抬起,將它格開。

  孟娥一手火把一手腰刀,緊緊跟在皇帝身邊,及時解除了一次威脅。

  韓孺子的心猛地一跳,他剛剛與死亡擦肩而過,只差一點,他就要死在無名之輩的無名之箭下。

  他稍稍偏離方向,壓著其它馬頭,迫使整支隊伍跟著自己一塊走。

  終於,他看到了廝殺的場面。

  一小隊敵兵看到了這邊的火把,正在衝過來,當先一名將領,手持西方樣式的長槍。

  韓孺子用雙腿拍馬,他的坐騎千里挑一,全速奔馳比別的馬要快。

  他超過了眾侍衛,自己卻沒有注意到,只是全神貫注於對面的敵將,將其當成衝破夢境的出口,好像只要刺中這個目標,一切的黑暗與寒冷都會消失。

  身後有人在叫喊,韓孺子聽到了,卻不解其意,也不在乎,他只想前衝,將那名在火光中時隱時現的敵將刺落馬下。

  兩人相遇,韓孺子甚至看到了對方戰馬鼻子裡噴出的大量白氣。

  他相信自己能刺中,這信念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根本想不到要躲避對方的進攻,將對方完全當成了會動的靶子。

  砰的一聲,韓孺子胸前劇痛,身子一晃,險些從馬背上飛起來,坐騎長嘶,兩腿前立,隨即又向前衝去。

  韓孺子眼裡仍然只有目標,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戳。

  長槍刺中了,也脫手了。

  坐騎帶著主人繼續前衝。

  韓孺子無力控韁,想要挺起身體,只感到天旋地轉,分不清上下左右。

  這樣的結局可不光彩,連敵人長什麼模樣都沒看清。韓孺子想完這個念頭,從馬匹上掉下來。

  他沒有昏過去,只是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就像有意憋氣的人,時間長了,偶爾會突然忘了怎麼呼吸。

  一隻手伸過來,將他從地上拽起。

  韓孺子又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了。

  孟娥下馬,丟掉了火把,一手握刀,怒聲道:「這可不是我想學的帝王之術。」

  孟娥從來沒發過怒,韓孺子很好奇,剛要說話,胸前再次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能走路嗎?」孟娥問。

  「能。」韓孺子試著邁步,有點艱難,但問題不大。抬頭望去,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身處一片戰場中間,到處都是人和散落的火把,身邊的侍衛除了孟娥,都不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過來的,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剛剛暈過去一會兒。

  孟娥拽著皇帝前行,盡量避開士兵,實在避不開,就揮刀砍過去。

  韓孺子甩開孟娥的手,去摸自己的腰刀,卻撲個空,從馬上摔落的時候,刀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孟娥護著皇帝往黑處走,有一回甚至與楚兵交手,直到雙方都喊出楚語的「自己人」,才罷手分開。

  那名士兵隱約聽出對面是名女子,明顯愣了一下,卻沒有認出皇帝。

  韓孺子看到一桿斜插在地上的長槍,立刻跑去,用力拔槍,地面上傳來一聲慘叫,原來槍是插在人身上的。

  慘叫之後再無聲息,也不知是敵是友,韓孺子握著槍走出一段路,突然想起這是楚槍,被刺中的必定是敵兵,於是心中再無歉意。

  黑暗中有人衝過來,韓孺子搶先喊道:「大楚必勝!」

  對方嗚啦嗚啦回了一句,韓孺子與孟娥刀槍齊施,將那人擊倒。

  韓孺子用力拔出槍,大聲道:「往火光處走!」

  孟娥用左手推皇帝,嚴厲地說:「不行,跟我來。」

  「我……」

  「誰也不行。」孟娥又推一下。

  地上盡是冰雪、石塊、屍體,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

  「你知道要去哪嗎?」韓孺子問。

  「安全的地方。」

  「哪來的安全之處?京城內外都是戰場。」

  「那也用不著故意送死。」

  前方有一棵樹,孟娥讓皇帝靠著樹幹,她握著刀四處觀望。

  韓孺子的確需要休息一會,他一直覺得自己體力不錯,修行內功之後,可以連續幾夜都只睡很短時間,之前也參加過戰鬥,都能完整地堅持下來,這回只經歷一次衝鋒、一次槍刺,就已累得氣喘籲籲。

  「別繃得太緊。」孟娥說。

  韓孺子點點頭,慢慢平復呼吸,沒錯,他太緊張了,毫無必要地浪費了大量力氣。

  「樊撞山真是一員猛將。」韓孺子由衷讚歎,現在才明白樊撞山有多麼難得,慶幸將他留在了函谷關。

  「嗯。別動。」孟娥提刀跑出去,很快回來,韓孺子只看見不遠處的一支火把熄滅了,周圍更加黑暗。

  「我可以了。」韓孺子說,感覺力量又回來了。

  孟娥沒動,也沒吱聲。

  「咱們可以回戰場了。」韓孺子又道。

  「你剛剛說過,到處都是戰場。」

  韓孺子無言以對,半晌才道:「我要戰鬥。」

  「多殺死幾名敵兵,並不能取得勝利。你活下來才是勝利。」

  韓孺子再次無言以對。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並肩站在樹下,傾聽周圍的殺喊之聲。

  「有點冷。」韓孺子說,胸口也疼,伸手摸了一下,護心鏡凹下去一塊,他懷疑自己的骨頭可能斷了。

  「走。」孟娥帶路,韓孺子緊隨其後。

  幾名士兵呼喊異族語言跑過來,孟娥立刻轉身,拽著皇帝退到一邊,蹲下不動。

  韓孺子將長槍放在地上,等敵兵從前方不遠處經過的時候,他突然一躍而起,挺槍衝了過去。

  孟娥伸手沒抓住,只得持刀追隨。

  敵兵被嚇了一跳,撒腿就跑,韓孺子追上去,一槍刺倒一人,另外三人跑得更快,等他拔出槍,只能隱約看到黑暗中的背影。

  孟娥攔在他前面,低聲道:「不要命了嗎?」

  「敵兵在逃跑。你瞧,他們沒有兵器,聲音也很急促。」

  「才幾個人而已,楚兵肯定也有逃跑的人。」

  孟娥繼續帶路,她就像一隻警覺得貓,通過聲音與火光,總能避開大大小小的戰場,只與少量散兵遭遇過,走走停停,從不在一個地方待太久。

  只有一次,兩人還是不小心陷在一處激烈的戰場裡,雙方士兵浴血奮戰,孟娥不顧一切地揮刀,也不管砍中的是什麼人,開出一條路,又將皇帝帶了出去。

  韓孺子胸前越來越痛,但他甚麼也沒說,也沒再堅持參加戰鬥,只是握著長槍跟隨孟娥。

  這一夜如此漫長,又好像只有一瞬間,不知不覺間,天邊放亮,周圍的景物與人逐漸清晰。

  韓孺子驚訝地看到,京城就在數里之外,而附近不遠就有一處戰場,戰鬥剛剛結束,一群士兵正茫然地四處遊蕩。

  「楚兵,那是楚兵。」韓孺子看得不是特別清晰,但他對自己的判斷極為肯定。

  孟娥看了一會,「是楚兵,咱們過去,你先別說自己是誰。」

  韓孺子的甲衣與普通士兵不同,但是頭盔丟了,身上沾滿了血泥,手裡拿著尋常的長槍,看上去就是一名僥倖脫難的將領。

  韓孺子走過去,聚集到數十名士兵。

  「是勝是敗?」

  「敵軍呢?」

  「太傅大人呢?」

  「陛下呢?」

  人人都有問題,誰也無法回答。

  「去與其他人匯合。」韓孺子以將領的身份下令。

  遠處還有散落的士兵,韓孺子帶頭走去,很快聚集到百餘人,甚至弄到了一匹馬。

  對面馳來一名騎兵,大聲喊道:「敵軍潰逃!敵軍潰逃!」

  韓孺子大喜,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孟娥,轉身看去,卻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1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2 23:56
五百三十二章  不明之戰

  一開始,誰也說不明白整個戰鬥過程,只記得自己在浴血奮戰、在艱難跋涉。尋找敵人的同時,也在尋找自己人,但是每個人都有相似的感覺:在某個時候,敵兵開始逃散,不是同時,而是陸陸續續。

  天亮沒多久,每個人都「記起」了更多事實,拍胸脯保證敵軍是被楚軍的氣勢嚇跑的。

  韓孺子四處集結散落的將士,很快被人認出,士兵們再也不敢陪著他到處亂走,立刻分出一隊人,要護送皇帝前往京城。

  韓孺子拒絕,仍然騎馬在戰場上跑來跑去,他要重新集結軍隊,還要尋找孟娥。

  孟娥不見了,以她的本事,絕不會跟丟,只有一種可能,她走了,不辭而別。

  將近午時,聚集的將士已達四五千人,韓孺子放棄尋人,開始專心調查戰鬥情況,希望盡快弄清形勢,制定下一步計劃。

  城裡出來一小隊士兵,他們並非有意怠慢,實在是因為城門都被堵死,敵軍難以攻進去,裡面的人也很難出來,他們出城是來請示,需不需要清理道路。

  「再等等,找到崔太傅和敵軍下落再說。」

  城內居高臨下,雖然不能看得更清楚,卻有旁觀的優勢,而且他們與攻城者交戰多日,了解敵軍的習慣,「敵軍是撤走的。」

  昨晚楚軍鼓響,連京城都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援軍,心中振奮,卻沒法出來幫忙,而且當時的攻城之勢並未緩解,敵軍士兵還在瘋狂進攻,一個方向不行,就換另一個方向。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大概是子時以後,一支正在攻城的軍隊突然選擇撤退,最初還有條不紊,尚未離開守城一方的視線,就變成了鳥獸散。

  奇怪的是,在守城士兵看來,敵軍之退並非逐漸擴散,而是東一塊、西一塊,黑暗中,各支敵軍也沒法互相通信,都是獨自做出決定,一個多時辰以後匯流成逃亡大軍,再也沒人能夠阻止。

  但這不算潰散,很快就有人用鑼聲傳令,約束敵軍士兵朝同一個方向退卻。

  韓孺子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眾侍衛,他們跟丟了皇帝,正抱著必死之心到處亂跑,看到皇帝還活著,全都喜極而泣。

  晁鯨也跑過來,倒是沒怎麼擔心皇帝,「馬大追一支敵軍,不知跑哪去了。」

  在一條小土溝裡,士兵們找到了兵部尚書崔宏。

  崔宏被數名親兵守護,面無人色,身邊聚集百名士兵之後,他迅速恢復鎮定,立刻下達一連串的命令。很難說這些命令有什麼實際用處,但是的確能夠穩定人心,讓士兵們明白一切都受控制。

  趕到皇帝面前時,崔宏已經基本恢復了兵部尚書的權力。

  向皇帝下跪磕頭後,崔宏繼續下達命令,都很簡單,無非是找人、收集旗鼓、打掃戰場,甚至要求幾名士兵前去尋找皇帝的坐騎,生要見馬,死要見屍。

  「敵軍潰逃,臣請趁勝追擊,不給敵軍喘息之機。」崔宏請戰。

  韓孺子反而有些猶豫,「據聞敵軍並非潰散,數量仍多……」

  「士氣一散,再多士兵也是烏合之眾,機不可失,請陛下速作決定。」

  一名親兵壯膽開口,「太傅大人,您與敵軍奮戰多時,手刃敵兵無數,真的不能再勞累了。」

  「放肆!這種時候還說什麼勞累?就算死,也要死在追敵的路上!」崔宏向親兵怒喝,又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請下令吧!我只需帶兵一萬,若是敵軍已有準備,我自會擇機退回。」

  崔宏難得主動請戰,韓孺子只好同意,「太傅不可勉強,能戰則戰,不能戰則退。」

  「遵旨。」崔宏帶人匆匆離開。

  等崔宏稍稍走遠,晁鯨向皇帝小聲道:「太傅『奮戰多時』,身上可挺乾淨啊,臉上那點泥,倒像是自己抹上去的。」

  「只看大略,莫問小節。」韓孺子無意追究真相,崔宏原本就不是衝鋒陷陣的將軍,年歲已大,又兼體弱,昨晚他肯率兵衝入戰場,已經算是極大的勇氣,沒必要再做苛求。

  就是皇帝本人,雖然滿身血污,昨晚大多數時候也是在東躲西藏。

  「你呢?殺了多少敵兵?」韓孺子問。

  晁鯨一拍胸脯,「瞧我這一身的血跡,都是敵人的,至少十個。別看我長得小,可我靈活啊,貓著腰,趁敵兵注意不到的時候,上去一刀……」

  晁鯨說得天花亂墜。

  下午,終於有確切消息傳來,敵軍正向小周城退卻,數量未知,一路上丟盔棄甲,車輛輜重沿路堆積。

  韓孺子心中警覺,立刻派人去追太傅崔宏,命他放慢速度,不可追得太緊,與此同時,傳旨讓京城立即開出一條通道。

  京城做的是死守準備,清理比較麻煩,直到入夜之後,才開出一條能供軍隊進出的通道。

  韓孺子進城,沒有儀衛,沒有龍輦,沒有旗鼓,只有一隊疲憊至極、飢寒交迫的將士跟隨,從皇帝到士兵,都像是從地下鑽出來的。

  但就是這樣一支隊伍,受到了最為隆重的歡迎,留守京城的全體官員,從宰相以至九品小吏,列隊跪拜,遠處「萬歲」的呼聲此起彼伏,雖不整齊,卻更顯真實。

  韓孺子立刻下馬,親自扶起卓如鶴等幾位大臣,「諸卿勞苦功高,大楚賴諸卿以存。」

  規矩即使沒法像從前一樣完整,終歸還是要遵守。韓孺子在大臣的簇擁下進入同玄殿,在這裡他宣布,敵軍尚未剿滅,不是論功行賞的時候,傳旨城中軍隊備戰,明天一早出發去支援兵部尚書崔宏。

  軍隊需要休息,皇帝也需要,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傳旨之後立刻進宮給太后請安。

  宮裡的人少多了,中司監劉介親迎皇帝,引路來到慈寧宮。

  慈寧太后與王家人都在,韓孺子衝到母親面前下跪請罪,眾外戚全都伏地痛哭,這是真哭,死裡逃生之後的激動。

  最鎮定的人是慈寧太后,從宮女手裡要來手巾,親自為皇帝擦去臉上的塵土,微笑道:「我兒無恙,陛下無恙。」

  韓孺子起身,說了幾句話,問道:「慈順宮呢?朕應該去看一眼吧。」

  慈寧太后對家人道:「你們都退下吧,我跟陛下說會話。」

  王家人告退,韓孺子親扶外公送到門口。

  「上官太后薨了。」屋內沒有外人時,慈寧太后平靜地說。

  韓孺子一驚,「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是昨晚,聽說敵軍攻破城門,上官太后懸樑自盡,命太監燒掉屍體,以免死後受辱。」

  韓孺子不由得大驚,「這……上官太后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慈寧太后盯著皇帝,「這不奇怪,這些天來,宮裡所有人都做好了自殺的準備,我的房裡也有一口劍、一條長絹,我更願意用劍,據說幾個老太監在爭宮裡的一口深井。」

  韓孺子還是不能理解上官太后的做法,「可其他人並沒有自盡。」

  慈寧太后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陛下見到孟娥了。」

  「見到了。」

  「她沒對陛下說什麼?」

  韓孺子緩緩搖頭,「她昨晚隨朕作戰,後來走散了,迄今下落不明,更早之前……她沒說過特別的事情。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真是個嘴嚴的姑娘,可惜……」慈寧太后嘆息一聲,「陛下去問景耀吧,還能見到陛下,我已無憾,該休息一會了。」

  「是,太后。」韓孺子困惑不解地退下,回到自己的寢宮,本想讓劉介立刻傳景耀來見,可事有輕重緩急,他得先顧及別的事情。

  「一個時辰之後叫醒朕。」

  「是,陛下。」劉介看上去並無疲態,雖然他很可能也是一天一夜沒睡。

  「劉公辛苦了。」韓孺子道。

  「陛下率兵在外苦戰,宰相領兵在內死守,臣等毫無作為,在宮中等候消息而已,哪來的辛苦。」

  韓孺子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他真的必須休息一會了,好積聚精力處置更多事情。

  一個時辰之後,幾乎是在聽到劉介呼聲的同時,韓孺子自己也醒了。

  清醒的瞬間頭暈腦脹,甚至比沒睡之前還要痛苦,但是精力的確更充沛一些。

  「傳景耀,你們隨朕一塊去勤政殿。」

  已是深夜,宰相卓如鶴等人仍守在勤政殿裡。

  「崔太傅派人送來消息,他已率兵到達白橋鎮,佔領了一座敵軍營地,準備休整一夜再追敵軍。臣也派人送去陛下的旨意,請崔太傅稍待,等京城守軍明日趕上之後,一同進軍。」卓如鶴簡單報告情況。

  韓孺子掃視一圈,目光落在瞿子晰身上,稍點下頭,隨後向宰相問道:「守城之策是誰制訂的?」

  卓如鶴不會搶功,側身道:「瞿御史全權負責守城。」

  瞿子晰這才開口,「臣負責守城,但出主意的另有他人,牆內建牆是花繽之策,以火攻火則是謝存之計。」

  韓孺子吃驚不小,感嘆道「自此之後,誰還敢說自己識人呢?」

  瞿子晰道:「若非陛下當初秉仁厚之心、行寬容之道,也沒有花繽等人今日立功的機會。」

  韓孺子在勤政殿裡與眾臣議事,擬定了一連串的旨意,直到凌晨,聽說京城守軍開始出城,才算告一段落。

  韓孺子回後宮,劉介等人跟隨,在寢宮裡,韓孺子屏退眾人,獨留景耀。

  「上官太后為何自盡?」韓孺子直接問道。

  景耀跪下,「陛下是要從頭聽起嗎?」

  「嗯。」

  「此事要從思帝駕崩說起。」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1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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