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孺子帝 作者:冰臨神下(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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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2010 2016-5-3 10:12: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3 1661687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17:20
五百四十三章  獻城

  比迎風寨之戰還要稍早幾天,塞外早已經開始交鋒,規模更大,戰線綿延數百里,彼此犬牙交錯,勝利與失敗的消息交替傳來,個別軍隊甚至就此失去了行蹤,消失在風雪交加的草原上。

  柴悅統領全大楚一半多的軍隊,面對更加龐大數量的敵軍仍然顯得捉襟見肘,但他充滿信心,經常對麾下的將士說:「敵軍糧草很快就將耗盡,只要堅持下去,大楚必勝。陛下率區區萬餘人保衛京城以吸引敵酋,為塞外創造大好戰機,你我唯有拼死一戰。」

  敵軍攻破神雄關之後,從關中蒐集到一些糧草,柴悅估計他們堅持不過這個冬天,如果連番交戰的話,消耗得更快,因此不停派兵施加壓力。

  這天下午,柴悅迎來一位特殊的信使。

  南軍將領劉黑熊曾追隨當時還是倦侯的韓孺子征戰,後來又調回南軍,此次征戰歸屬左軍某營,數日前奉命前往百里以外伏擊一支敵軍,一直沒有消息,突然隻身回營,聲稱自己帶來重要消息,要立即面見大司馬柴悅。

  劉黑熊一進中軍帳就向柴悅跪下請罪,「末將無能,所帶將士盡已陷沒。」

  「你是怎麼回來的?」柴悅問,劉黑熊的確有罪,但是不必立刻給予懲處,可以等戰後再論。

  「末將為敵軍所俘,前日獲釋,受託帶回一條消息。」

  中軍帳裡還有十幾名將領,聽到這句話都沉下臉來,兵敗被俘就算了,受敵所托卻是重罪。

  「什麼消息?」柴悅也有幾分不滿。

  「希望楚軍立刻進攻碎鐵城,他們願意獻城納降。」

  眾將大吃一驚,七嘴八舌地詢問、質疑,柴悅拍拍桌案,命眾人噤聲,然後問道:「是誰要獻城納降?為何要降?從頭到尾細說一遍。」

  劉黑熊沒敢起身,跪在地上講述自己的經歷。

  他帶兵伏擊,結果敵軍數量龐大,且有後備軍,反而將楚軍包圍,一番苦戰之後,楚軍死傷眾多,剩下的將士全被活捉。

  劉黑熊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前日夜間,一名敵軍將領帶著通譯突然造訪,聲稱神鬼大單于在南方遲遲未能攻下京城、不僅遲遲無法擊敗大楚皇帝,反而損失巨大,以至軍心不穩,大家都想快些結束戰鬥,返回家鄉,因此願意獻城納降,只要楚軍進攻,碎鐵城裡就會有人打開城門。

  劉黑熊絕處逢生,沒想太多,立刻應承下來,連夜離開敵方軍營,騎馬回來報信。

  他當時沒問太多,楚軍將領的疑問卻是一個接一個。

  「對你說話的將領是誰?在敵軍中是什麼身份、地位?」

  「誰要獻城,是他自己,還是有同夥?」

  「他為什麼不直接率兵起義,非要借助楚軍?」

  「你肯定這不是陷阱?」

  ……

  劉黑熊面紅耳赤,一條也回答不出來,「那是一名異族人,長相古怪,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老將軍狄開上前一步,抱拳道:「大司馬,劉黑熊明顯是被敵軍欺騙,他不自知也就罷了,還來勸楚軍入彀,其心可誅,請大司馬速速將他斬首示眾,以安軍心。」

  劉黑熊臉色更紅,他回來的急,一路上沒怎麼細想,這時被眾人逼問,自己也覺得事情怎麼也不對勁兒,只能一個勁兒地請罪。

  柴悅擅長提前制訂計劃,幾十萬的軍隊也能安排得妥妥當當,絲毫不露破綻,卻缺少一點當機立斷的能力,揮手制止眾將喧嘩,開口說:「不管怎樣,劉將軍安全返回總是好事,就算敵人設下陷阱,也與劉將軍無關。先這樣吧,楚軍還是穩紮穩打,派斥候去碎鐵城查看情況。」

  眾將消停下來,劉黑熊再次請罪,告退之後心中困惑不解,自己怎麼會如此糊塗,竟然不問清楚就替敵軍傳信?到了帳中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貪生怕死,當時太害怕了,只想著離開,根本沒關注對方說什麼。

  來了三名軍吏,詳細詢問兵敗、被俘以獲釋的過程,劉黑熊一一細說,期間免不了要回答一些疑問,比如為什麼敵軍將領非選中他傳信,既然要獻城納降,為何不肯透露真實身份,等等。

  劉黑熊越回答越憋悶,覺得自己像是犯人般被審問,同時也感到惶恐,戰爭還沒結束,自己就連犯過失,如今麾下已無一兵一卒,連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都沒有。

  「像我這樣,回去之後會受到什麼懲罰?」劉黑熊小心地問。

  一名軍吏將筆送到劉黑熊手中,讓他簽字,另一名軍吏笑道:「我們只是例行公事,不管其它。劉將軍無需擔心,兵部自會公平對待所有人。」

  劉黑熊茫然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越是努力,寫出的字越是歪歪扭扭,剛寫完最後一筆,軍吏立刻收走筆紙,似乎生怕他再多看一眼。

  三名軍吏告辭,劉黑熊長嘆一聲,喃喃道:「早知如此,我就該老老實實當教頭,幹嘛非要領兵打仗,我根本不是這塊料兒啊。」

  劉黑熊垂頭喪氣,除了送飯的士兵,一連幾個時辰沒人來找,他也不管了,吃喝一頓,倒下睡覺,心想自己只是傳信,並未送楚軍進入陷阱,應該不至於是死罪,只要能活著,比什麼都強。

  他是被人推醒的,翻身坐起,發現天已經黑了,有人正舉著蠟燭站在床邊。

  「這麼快?」劉黑熊吃了一驚,以為這就要處置自己。

  「必須得快,要不然一切都來不及了。」那人道。

  劉黑熊晃晃頭,覺得兩人說的不是同一件事,「閣下是……」

  到訪者將蠟燭送到面前,照出一張如畫中惡魔般的臉孔。

  劉黑熊又是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叫出聲來,但是馬上認出此人的身份,「你......洛陽醜王?」

  「是我。」王堅火稍稍放下蠟燭,「劉將軍睡得倒是踏實。」

  「沒別的事情……呃,閣下有事?」劉黑熊站起身,拱手致意,他與醜王先前從無來往,但也與其他人一樣,十分敬重這位豪俠的名聲。

  「聽說你給敵軍將領帶信,說有人要獻出碎鐵城?」

  劉黑熊臉上一紅,「大家都覺得這是陷阱,仔細一想,我也覺得有問題,當初就不該應承下來。」

  「嗯。」王堅火尋思片刻,「劉將軍以後打算怎麼辦?」

  「以後?」

  「戰爭結束之後。」

  劉黑熊悵然一嘆,「敗軍之將,除了領罪,還能怎麼辦?」

  「劉將軍就沒想過將功補過?」

  「怎麼補?我現在沒有一兵一卒,大司馬也不會再給我兵——」劉黑熊突然反應過來,抱拳道:「醜王以扶危濟困名滿天下,劉某如今就在危困之中,萬望出手搭救,我不在乎一己存亡,只是愧對陛下與朝廷的信任,更無顏回見家中老小。」

  王堅火示意劉黑熊坐下,滴些蠟油,將蠟燭豎在旁邊的小凳上,「我只是軍中一囚徒,救不了任何人,倒是能給劉將軍出個主意,讓劉將軍自救。」

  「但求醜王點醒。」

  「敵軍要獻出碎鐵城,眾將都不相信,劉將軍何不自去收城?」

  「可那是陷阱。」

  「若是陷阱,劉將軍為國捐軀,前過盡免;但萬一不是陷阱呢?則劉將軍將立下不世奇功,何止將功補過,甚至功蓋眾將,封侯不在話下。」

  劉黑熊呆住了,尋思半晌,「這是在拿命冒險啊。」

  王堅火輕輕一笑,「劉將軍若是惜命,就當我從沒來過。」

  王堅火拿起蠟燭,轉身向帳外走去。

  「醜王稍等。」劉黑熊狠狠心,起身道:「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敵軍將領說是要楚軍攻城,城內才有人開門,我隻身前往,他們不會當回事。」

  「劉將軍不愛己軀,軍中自有敢死之士願意追隨,只是此事宜早不宜遲,戰事瞬息萬變,再過幾天,誰也不知道敵軍會不會生出變故。」

  「好,我去,可是找兵這件事……」

  「劉將軍自去向大司馬求兵吧。」

  醜王帶著唯一的火光離去,帳篷裡重新陷入黑暗,劉黑熊獨自站了一會,也走出帳篷,向外面把守的士兵說:「幫我通報一聲,我要見大司馬。」

  柴悅很快召見了劉黑熊,聽完他的計劃,沉吟良久,最後道:「戰事緊張,我不能分出太多士兵給你。」

  「三千足矣。」

  「三千楚兵若是陷在碎鐵城,也是一大損失,最多五百人。」

  五百人實在少,甚至都擺不出像樣的陣勢,劉黑熊一咬牙,「五百就五百,我就說自己帶來的是前鋒,大批軍隊就在後面。」

  「嗯,我可以命楚軍緩緩前移,給劉將軍造勢。」

  劉黑熊謝過,也不睡了,請求立刻帶兵出發。

  自從馬邑城大勝之後,楚軍西進,中軍距離碎鐵不算太遠。

  五百士兵也不好找,如果碎鐵城是陷阱,這五百人可一點回來的機會都沒有,柴悅許以重賞,總算在天亮前湊齊五百人。

  劉黑熊率兵出發,只帶少量馬匹,翻越山路繞過正對面的敵軍大營,直到後半夜才趕到碎鐵城。

  碎鐵城被敵軍佔領之後,重新得到加固,城外哨所眾多,楚軍剛下山就遇到一個,劉黑熊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當先大喊一聲:「楚軍攻城,還不速速投降?」

  哨所裡敵兵不多,聽到喊聲轉身就跑,根本不做抵抗。

  劉黑熊命士兵全點起火把,故意拉長隊形以顯人多,親自領人衝鋒直奔碎鐵城下,沿途幾個哨所裡的敵軍全都聞風而逃。

  終於到了城門下,上面沒有箭矢射擊,但也沒有開門,劉黑熊又大聲道:「楚軍來了,快快開門。」

  上面沒有回應,良久之後,城門打開,有人用楚語說:「真是楚軍?」

  「我乃大楚前鋒將軍劉黑熊,受約領城。」

  城門又打開一些,有人走出來,「總算來了,碎鐵城是你們的了,正天子剛剛逃跑,你們要不要追?」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1:5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17:30
五百四十四章  雪中追敵

  戰事尚未完全分出勝負,敵軍數量依然龐大,而神鬼大單于居然在這種時候選擇逃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韓孺子本人。

  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揣摩神鬼大單于的心事,已經越來越得心應手,卻在最後一刻失效。

  韓孺子深深自責,與此同時也抓住機會,揮師北上,掃除關內的殘餘敵軍。

  神鬼大單于是這支軍隊最大的凝聚力,逃亡的消息傳開之後,敵軍爭先恐後地投降,就連神鬼大單于的本族將士也不例外。

  在神雄關,楚兵送來一名特殊的俘虜,據說此人是神鬼大單于身邊的近臣,會說楚語,而且只有他在事先就已經知道主人將要逃回西方。

  俘虜名叫丘洪,長著一張楚人的面孔,身上的華服已經破破爛爛,臉上盡是塵土與血污,這不是戰鬥時留下的,大軍潰敗之後,他沒命逃亡,中途迷路,馬也累死了,若不是落入楚兵之手,他很可能就死在冰天雪地裡。

  此前的諸多俘虜都指稱丘洪最了解神鬼大單于,因此他是皇帝指名要活捉的人之一。

  丘洪被士兵拖進廳內,士兵一鬆手,他就癱在地上,很快反應過來,不停地磕頭、親吻地面,「大楚天子光照四方,最為卑賤的灰土也無所遁形……」

  此人的楚語倒還流利,韓孺子揮下手,一名士兵飛快地踢出一腳,丘洪全身一抖,立刻閉嘴。

  「抬起頭來。」韓孺子道。

  丘洪又磕幾次頭,才抬起頭來,雙手卻不敢離開地面,只能仰起脖子,目光低垂,動作很是古怪。

  「據說你與大楚使者接觸很多。」

  「是,小人曾奉命服侍大楚使者,盡心竭力,未敢怠慢。」

  「使者人呢?」

  「被神鬼大單于帶走了,這是他的慣用伎倆,扣留人質以作要挾。」

  「神鬼大單于要用東海王要挾朕?」

  「可能不是陛下,而是陛下派往西方的軍隊。」

  韓孺子心中一動,臉上卻沒有變化,「如此說來,神鬼大單于也知道西方楚軍未被擊敗。」

  「當然知道,神鬼大單于早就得到消息,但他口風極嚴,其他人都不了解真相,還以為兩路楚軍皆被消滅,其實正好相反,由虎踞城出發的楚軍接連得勝,所過諸城紛紛投降。神鬼大單于因此急於結束這邊的戰爭,一旦遇挫,就逃了回去,卻將我們留下替他賣命,讓我們堅持到春天,等他帶兵回來,這怎麼可能?」

  「海上的楚軍呢?」

  「實不相瞞,海上楚軍真的沒有消息,神鬼大單于不願看到臣民出海,毀掉了沿岸的碼頭與船隻,與海外隔絕。」

  韓孺子知道得夠多了,他動了一下桌上的手指,太監點頭,士兵拽起丘洪,向外面拖去。

  丘洪大呼:「陛下饒命!我什麼都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神鬼……」

  士兵將丘洪拖了出去,韓孺子覺得自己對神鬼大單于的了解已經夠多,他接下來的事情是如何徹底贏得這場戰爭。

  一名將官進來,「陛下,百家軍拉赫斯將軍求見。」

  「嗯。」

  拉赫斯與通譯一塊進來,跪地磕頭,十分恭謹,隨後用懇請的語氣說話,通譯代傳道:「陛下,他說百家軍已經實現諾言,希望大楚也能遵守當初的約定,放他們回家鄉。」

  「問他,回家鄉之後要怎麼辦?」

  拉赫斯的語氣變得激昂慷慨。

  「他說神鬼大單于已經顯露出虛弱,他們不會再屈服為奴,回家之後立刻就會號召諸國自立。可神鬼大單于帶走了七王,還有一支精銳的親信軍隊,如今西方各城空虛,只有老弱婦孺,全是百家軍的親眷,一旦為神鬼大單于所控制,將會束縛許多人的手腳。」

  「告訴他,朕明日給他回覆。」

  拉赫斯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之色,起身向外退去,突然大聲道:「皇帝,我們……戰鬥過。」

  拉赫斯的楚語很生硬,韓孺子卻聽懂了,他在提醒皇帝,百家軍曾為皇帝而戰,該是皇帝遵守約定放他們離開的時候了。

  韓孺子召見群臣與眾將,多數人都反對立刻放走百家軍。

  「西方之人反覆無常,神鬼大單于已經先逃一步,回國之後必佔地利,百家軍很可能會再度投降,旋後反戈ㄧ擊,不如留之半年一載,待神鬼大單于殺死人質、引發眾怒之後,再放他們回去報仇。」

  謝存又是持不同意見的少數人,在迎風寨的賭局中,他押的時間最為接近,贏得不少銀兩,但他全捐出來犒賞軍隊,頗受皇帝賞識,因此敢於說話。

  「此言差矣。百家軍思鄉心切,留之無益,反生禍患。西方之人反覆無常,乃是因為神鬼大單于反覆無常,大楚怎可步其後塵?天子無戲言,既然早有約定,就該及時放百家軍歸鄉,趁神鬼大單于威名掃地之時,收復各國,永絕後患。」

  另一名官員上前道:「百家軍放回去,神鬼大單于的本族軍隊怎麼辦?塞外投降的大批士兵怎麼辦?」

  「塞外降軍與百家軍一樣,來自西方諸國,若願臣服大楚,也可以放回去,至於神鬼大單于的本族將士,交給百家軍處置。」

  「哈,百家軍不過替大楚打過一仗,就有這種優待?」崔騰瘸腿走出來,「那我們這些浴血奮戰過的大楚將士,該得什麼好處?」

  謝存客氣地拱手,「這不是優待,而是觀其行,百家軍若是殺死神鬼大單于的本族士兵,則意味著決裂,正可放其回鄉,若是不肯動手,再另做決定。」

  崔騰沒話說了,扭頭看向皇帝。

  「照此辦理。」

  神鬼大單于麾下數萬同族將士的命運就這麼被決定了。

  韓孺子在神雄關只停留一天,次日出發前往碎鐵城,在這裡與柴悅的大軍匯合,並且接受大批異族王公的投降與效忠。

  柴悅已經派出數支軍隊循蹤追擊神鬼大單于,迄今尚無回信。

  皇帝仍不久駐,從柴悅軍中分走五千南軍將士,親自去追趕神鬼大單于。

  韓孺子心有不甘,覺得還有機會追上。

  皇帝的旨意如今令行禁止,再也沒有任何人敢於提出反對,柴悅派出精兵強將,悄悄將五千人增至七千,多備馬匹與糧草,將皇帝送出百里以外。

  冬季不利行軍,但也會留下明顯的足跡,楚軍因此循跡緊追不捨。

  數日之後,韓孺子追上一支楚軍,留他們在背風之處紮營,同時派人原路返回,再徵調一些糧草。

  皇帝軍中的糧草最多堅持一個月,算上返程,只能追擊十五天,韓孺子打算沿途留下營地,這樣的話可以多追幾天,不用太擔心返程時的供應。

  經過二十餘天的奔波,韓孺子追上了最早一撥出發追擊敵酋的劉黑熊。

  神鬼大單于已如喪家之犬,一路奔逃,拋下大量輜重、馬匹與人員,楚軍俘獲甚多,一度接近目標,卻被一隊敵軍牽制,沒能將其包圍。

  劉黑熊率兵三千,估計神鬼大單于就在前方一日路程之內,身邊的士兵只剩四五百。

  劉黑熊率領的士兵已經疲憊不堪,韓孺子命其擇地紮營,將自己的軍隊也留下一部分,只帶兩千人輕裝追擊。

  劉黑熊沒料到皇帝會親自追敵,不敢反對,但是提醒道:「軍中斥候曾在北邊見過匈奴人,他們似乎也在追擊敵酋,數量不知,陛下千萬小心。」

  在這場戰爭中,匈奴人一直態度曖昧,除了派出一小支軍隊參與偷襲糧道,再沒有參戰,劉黑熊因此十分警惕。

  韓孺子還是選擇追擊,哪怕身邊將士不足一千,他也要追,這已經成了他的一份執念,非完成不可。

  又是五天過去,逃兵足跡越來越清晰,路邊常有倒斃的人馬,韓孺子知道,他離目標已經非常近。

  這天中午,軍隊停下小憩,斥候前探,很快返回,他們在高處望見前方有一處營地,很可能是敵軍隊伍。

  敵人也不能一路逃亡,必須停下休息,韓孺子立刻下令上馬,一千人前行,一千人隨後。

  駛過一處山坡,韓孺子看到了一小片營地,雖無旗幟飄揚,但是足跡相通,必是神鬼大單于的隊伍。

  一路緊追不捨,在最後一刻,韓孺子恢復了幾分謹慎,傳令士兵散開,分為三隊,一隊進攻,一隊繞行截擊,一隊備用。

  神鬼大單于有可能隻身逃亡,留下軍隊斷後,韓孺子得留下人手,一旦發現營中沒有目標,立刻派人繼續追趕。

  他又等了一會,正要下令進攻,一名將官提醒皇帝望向遠方。

  遠處的高地上多出一支軍隊,看上去不多,人數卻在迅速增加。

  「匈奴人。」將官小聲道,略顯驚慌,這裡是塞外,不屬於大楚疆界,而是匈奴人的地盤。

  神鬼大單于的營地被兩軍夾擊,更顯渺小軟弱。

  「以將軍劉黑熊的名義去慰問匈奴人,告訴他們,大楚只要神鬼大單于。」

  將官領旨,帶著幾名士兵,繞過營地,馳往對面。

  營地裡毫無反應,沒人出來迎戰,也沒人逃跑,像是已經認命,準備向強者投降。

  韓孺子又指派一名將官,帶領數十騎同樣繞過營地,繼續向西查看,如果有足跡離去,就一直追趕,並派人回來報信。

  第二名將官先送回信,營地以西並無逃跑足跡,他會繼續查看。

  第一名將官回來得比較晚,還帶來一名匈奴使者。

  匈奴使者是名女子,遠遠望見皇帝,笑道:「小姐猜得沒準,果然是皇帝。」

  對面軍隊竟然是金垂朵率領的,韓孺子大大地鬆了口氣,向金垂朵的侍女蜻蜓問道:「你們也是來追趕神鬼大單于的?」

  蜻蜓騎馬來到近前,「咱們都來晚一步了,兩個大單于正在見面呢。」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01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20:23
五百四十五章  先下手為強

  金垂朵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韓孺子坐在帳篷裡,臉上不由得浮現微笑,身上莫名地感到一絲燥熱。

  「陛下。」外面有人道。

  「進來。」韓孺子收起笑容,也收回走神的心事,他現在的處境可不太有利,只帶兩千人孤軍深入,遠遠少於對面的匈奴人。一直沒有直接參戰的匈奴大單于,一下子成為左右局勢的關鍵人物。

  金純忠原本留在柴悅軍中,在碎鐵城與皇帝匯合,隨駕追敵,正好充當使者,去與匈奴人談判。

  天已經黑了,楚軍在避風處紮營,糧草只夠三日使用,最近的援軍也在百里之外,他們得省著用,就連皇帝本人,也只能就著融化的雪水,啃幾塊乾糧。

  金純忠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不完全是在外面凍的,韓孺子借助燭光看著他,「你喝酒了。」

  金純忠臉色更紅,急忙道:「妹妹留我喝了幾杯,她那裡沒有別的待客之物。」

  匈奴人喝酒如喝水,既解渴,又能禦寒,楚軍出兵塞外也都帶著酒囊,只是幾天前就喝完了,一滴不剩。

  韓孺子笑了笑,當然不會在意這種事,「情況如何?」

  金純忠端正神色,「匈奴大單于統兵數萬,今天上午將神鬼大單于接到營中,談了很長時間。我妹妹說她會盡量促成一次談判,讓匈奴人交出神鬼大單于,不過陛下得想好條件。」

  「嘿,匈奴人險些亡於神鬼大單于手中,如今卻要庇護他嗎?」

  金純忠拱手道:「我妹妹說,匈奴人害怕神鬼大單于,但是現在更害怕陛下。」

  「怕朕?」韓孺子很意外。

  金純忠點頭,「陛下以少敵多,仍然擊敗了西方人人恐懼的神鬼大單于,名震萬里,挾此餘威,滅匈奴只在彈指之間,匈奴人因此惶恐不安。」

  韓孺子更覺奇怪,本要辯解,想想又算了,金純忠只是轉述匈奴人的想法而已。

  「匈奴人想要什麼條件?」

  「陛下可效仿前代慣例,冊封匈奴大單于,賜印,約定通關。」

  韓孺子點點頭,「只要匈奴肯交出神鬼大單于,朕可以接受這樣的條件。朕只等一天,明日天黑之前要見到人。」

  金純忠上前一步,小聲道:「匈奴兵多,而大單于年輕氣盛,似乎不宜激怒他。」

  「你剛剛說過,朕威名遠揚,令匈奴人害怕,朕若不給出期限,匈奴人還以為朕怕他們呢。」

  金純忠恍然,楚軍人少勢弱,必須表現得寸步不讓,向匈奴人營造不惜一戰的假象。

  「我這就再去見妹妹,務必將事情談成。」

  韓孺子點點頭,見金純忠要退出帳篷,忍不住問道:「金貴妃能來見朕一面嗎?」

  金純忠尷尬地躬身回道:「只怕有些困難,匈奴人那邊……」

  韓孺子揮揮手,「早去早回。」

  「是,陛下。」金純忠退出,連夜又去匈奴人營中。

  韓孺子太累了,沒等多久,倒在床上昏昏睡去,夢中盡是金垂朵的身影……

  金純忠次日早晨才回來,他見到了妹妹,還見到了匈奴大單于本人。

  「大單于希望能與陛下當面談判,由我妹妹擔當通譯,雙方交換人質……」

  「交換人質就算了,盡快安排談判。」

  金純忠領旨,不敢懈怠,再去匈奴人那邊傳信,來回傳話,終於將一切安排妥當。

  當天下午,韓孺子帶一小隊護衛前往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此山與各處營地的距離差不多,視野開闊,不至於受到伏擊。

  楚軍士兵臨時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帳篷,雙方衛兵守在外面,只有皇帝、大單于與金垂朵入內。

  韓孺子與金垂朵很久沒見過面了,大概是在塞外待得久了,她的模樣稍有變化,美麗之外多了一些風霜與嚴厲,比從前更顯得難以接近,見到皇帝只是稍點下頭,除了轉譯雙方的話,一個字也沒多說。

  大單于很客氣,在帳外當著雙方將士的面,向皇帝躬身行禮,進入帳篷之後,他讓金垂朵對皇帝說:「匈奴與大楚乃是兄弟之國,我的閼氏是大楚公主,陛下的貴妃則是匈奴貴女,關係更加親密。」

  即使在說到自己的時候,金垂朵也沒有特殊的表示。

  韓孺子不是來套交情的,寒暄幾句,直接問道:「匈奴什麼時候交出神鬼大單于?」

  匈奴大單于說了許多,金垂朵微皺眉頭,似乎爭論了幾句,但還是忠實地轉譯,「大單于說,帝王之爭,有勝有敗,不宜斬盡殺絕,神鬼大單于兵敗如山倒,很難東山再起,陛下何不放他一馬?」

  韓孺子也微微皺眉,盯著大單于道:「這不是今天談判的內容,朕親自率軍千里奔襲,不是為了放敵酋一馬,而是要永除後患。匈奴人不記得當初的滅種之難了嗎?老單于念念不忘的大敵,今單于這麼輕易就忘在了腦後?」

  金垂朵顯然沒對這些話加以掩飾,大單于聽完之後臉色稍變。

  「大單于說,蒼天眷顧,匈奴未亡,當初的仇恨不提也罷,如果此刻遇難的是大楚皇帝,他也會居中說和。」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蒼天眷顧?大單于真以為匈奴未亡是因為蒼天幫忙?」

  金垂朵直接回道:「大單于不會當面感謝陛下的。」

  「朕要的也不是感謝,而是神鬼大單于。」

  金垂朵轉譯,大單于搖頭。

  「他說神鬼大單于是匈奴人抓到的,就算要殺,也該由匈奴人動手,以慰老單于在天之靈。」

  韓孺子想了一會,「可以,但是朕要看到人頭。還有,朕的弟弟在神鬼大單于手中,必須活著交還大楚。」

  匈奴大單于點頭,說了幾句。

  「明日一早,匈奴人會將神鬼大單于當眾斬首,午時之前將人頭轉送給楚軍,至於陛下的弟弟,一同送還。」

  談判比預想得要順利,韓孺子起身,盯著匈奴大單于,卻向金垂朵說話,「他可信嗎?」

  金垂朵不動聲色,向匈奴大單于說了一句,然後向皇帝回道:「我會儘自己所能確保大單于遵守諾言,也請陛下多做準備,預留一手。」

  雙方各自離開,一回到楚軍營地,韓孺子立即下令進攻神鬼大單于的營地。

  營地裡只剩下百餘人,見到楚軍立即跪下投降,士兵們搜索營地,沒見到東海王,只找到了趙若素。

  其他楚使都在路上被殺死了,趙若素也是極度虛弱,被楚兵抬回營中,吃了一點東西,總算稍微好些。

  「東海王被神鬼大單于帶走了。」趙若素能起身說話之後,立刻來見皇帝。

  「辛苦你了。」

  趙若素擠出一絲微笑,「罪上加罪,本應如此。」

  「差不多了,朕今日免你一切罪過,你重新立功吧。」

  「陛下能晚一天免我的罪嗎?」

  韓孺子一愣,隨後笑道:「你還有話要說?」

  趙若素點頭,「微臣有話要說,可能有點太早,但是也只有此時此刻,微臣還能向陛下暢所欲言。」

  「好吧,朕賜你『有罪』,說吧。」

  「經此一戰,陛下帝位之穩,已經完全超越武帝與太祖,從此再不會有大臣敢與陛下抗衡,陛下一言九鼎,雖在萬里之外也無人敢於反抗。」

  「嘿,朕不求萬里之外,只要對面的匈奴人肯交出神鬼大單于的頭顱。」

  「匈奴人猖狂一時,不足為懼,倒是陛下,想好該怎麼當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嗎?」

  韓孺子想了一會,「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的『罪上加罪』多延續一段時間吧。你見過神鬼大單于本人嗎?」

  「神鬼大單于不喜露面,雖在逃亡途中,也以重盔遮臉,微臣沒見過他的容貌,只聽過他的聲音,微臣猜測,神鬼大單于臉上必有顯疾。」

  「匈奴人聲稱明天一早會將神鬼大單于斬首,朕有點擔心。」

  趙若素想了想,「陛下的確應該擔心。」

  「嗯?」

  「據微臣所知,神鬼大單于並非被匈奴人所虜,而是主動去投降的,想必已有說服匈奴大單于的辦法。」

  「匈奴大單于不會愚蠢到相信他的話吧?」

  趙若素道:「有一樣東西,天下帝王都想要,神鬼大單于能給匈奴人,而陛下不能。」

  「王號。」韓孺子站起身,明白趙若素的意思,「神鬼大單于要將自己的名號獻給匈奴人,憑此名號,匈奴人將能統領西方諸國。」

  「想必如此,這是神鬼大單于手中唯一能打動匈奴人的東西了。」

  韓孺子來回踱步,突然止步,「如此說來,匈奴人明日必不守約,楚軍要先下手為強,無論如何也要殺死神鬼大單于。」

  趙若素沒吱聲,說到打仗的事情,他出不了主意。

  韓孺子也不問他,走到帳邊,命令衛兵去傳軍中的主要將領,他要安排一次夜襲,楚軍雖然兵少,但是氣勢正盛,趁匈奴人不備,或許可以取勝。

  將領們還沒到,金純忠匆匆趕來,他小睡了一會,又去匈奴人營中查看情況,剛剛回來,騎馬直馳至皇帝帳前,也不讓衛兵通報,直接闖了進來。

  「陛下,大事不……」金純忠看到趙若素,急忙閉嘴。

  「說吧,沒關係。」

  「我妹妹希望陛下立刻退兵,明天中午匈奴人不會送來神鬼大單于的頭顱,而是要進攻楚軍。」

  「果然如此,金貴妃是怎麼發現的?」

  「大單于身邊有我妹妹的眼線,說神鬼大單于昨天就已離開營地,在匈奴人的護送下西去。匈奴大單于本想拖延時間,楚軍剛才進攻神鬼大單于營地,令他惱怒,決意明日開戰!」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05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20:51
五百四十六章 返程

  神鬼大單于竟然就這樣逃走了,韓孺子大怒,他無意逃走,堅持夜襲,雖然人數遠遠少於匈奴人,但他仍然不懼。

  「首惡是匈奴大單于,他放走了敵酋,就由他接受懲罰。金純忠,你立即再去匈奴人營地,就說朕懷念弟弟,今晚要親自前去探望。」

  「可東海王已經被帶走了,不在營地裡。」金純忠沒有反應過來。

  韓孺子冷笑一聲,「當然,所以大單于驚慌之餘會親自向朕做出解釋,朕要的就是這一刻。」

  金純忠驚得呆住了,看了一眼角落裡的趙若素,茫然道:「陛下……陛下是要……」

  「朕也當一回刺客。」

  金純忠極少向皇帝表示反對,這時卻使勁搖頭,「萬萬不可,陛下,匈奴人已有攻營之心,陛下此去,豈非自投羅網?」

  「匈奴大單于的反應沒有這麼快,此人意志不堅,做事瞻前顧後,易被他人左右。朕突然造訪,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做不到當機立斷,肯定會與我見面,想以言辭將我打發走。」

  金純忠認可皇帝對匈奴大單于性格的判斷,卻斷然不能同意皇帝的冒險計劃,正要開口勸諫,皇帝道:「金純忠,執行命令。」

  金純忠心中一凜,再不敢多嘴,躬身道:「是,陛下,我、我這就去。」

  「稍等,營中將領馬上就到,待朕安排一下,帶侍衛隨你一同前往匈奴人營地。」

  話音剛落,帳外衛兵傳道:「陛下,將軍們到了。」

  趙若素上前幾步,搶在皇帝之前對外面說道:「請幾位將軍稍等。」

  敢在皇帝之前擅自做出決定,即使是在皇帝位置不算太穩的時候,也是難以想像的僭越與大膽之舉,金純忠驚訝至極,瞪眼看著趙若素。

  趙若素一點不怕,轉身向皇帝道:「陛下何時才能停止使用奇招?」

  「奇招不好嗎?」韓孺子反而不那麼意外,也沒有發怒。

  「好,但不可持久,除非是沒有更好選擇的時候,決計不可常用。此次與西方之戰,陛下在關中大勝,乃是奇招;鄧將軍深入西方,更是奇招;但是真正打敗敵軍的,還是塞外楚軍,沒有他們的牽制,則所謂奇招無用武之地。」

  「朕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正是沒有更好選擇的時候,匈奴人放走敵酋,此乃大不敬,楚軍怎能忍受如此羞辱?況且朕之計策看似冒險,其實十拿九穩,匈奴人一旦失去大單于,立刻就會陷入混亂,不戰自敗。」

  「問題就在十拿九穩上,若是尋常人,只看『九穩』,陛下偏偏是皇帝,要看那『一失』,陛下若有『一失』,能抵得上此前的『九穩』嗎?大楚好不容易穩定,陛下年富春秋,數十年內不會再有反抗者,此前的諸多難題皆將迎刃而解,大楚復興,指日可待。陛下若在這冰天雪地裡發生『一失』,皇子年幼,太后、皇后不和,眼看著又是一番明爭暗鬥,群臣無措,復興無望。」

  金純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趙若素本是有罪之身,剛剛由敵軍營地裡被救出來,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對皇帝一口一個「一失」,天下人皆稱皇帝為「萬歲」,他卻實打實地只給「數十年」。

  更讓金純忠難以置信的是,說一不二的皇帝,竟然仍未惱怒,反而低頭沉思。

  趙若素不肯見好就收,又道:「所謂奇招還有一個問題,一切皆由陛下決定,反倒是群臣拱手而治,長此以往,陛下就得憑一己之力治理天下了。所以,微臣還要再問一次,陛下想好該怎麼當一言九鼎的皇帝了嗎?」

  韓孺子又沉吟片刻,開口道:「讓將軍們進來。」

  金純忠可不敢對皇帝有半點違逆,急忙去門口傳喚。

  五位將領陸續進帳,恭敬地向皇帝行禮,並不知道之前發生的爭論。

  韓孺子將眼前的形勢說了一遍,沒提要去刺殺匈奴大單于的計劃,而是向眾將徵求意見。

  五將互相看了一眼,陸續開口,全都建議趁夜退兵。

  韓孺子又問該如何退兵,「匈奴人一旦發現楚軍退卻,必然追擊,楚軍本就人少,退卻途中更難抵抗匈奴騎兵。」

  五將倒是不慌,紛紛提出建議:營地多樹火把,迷惑匈奴人,起碼保證天亮前不被發覺;兵分兩隊,皇帝帶少數人輕騎在前,盡快與百里外的楚軍取得聯繫,由於之前的安排,返程途中有多個楚軍營地,營營相護,不怕匈奴人的進攻。

  金純忠膽子也大起來,開口道:「我去匈奴人營地,盡量拖延大單于。」

  大家說完了,韓孺子仔細權衡,他曾經依靠過朝廷,放手讓宰相等人管事,結果不是十分令人滿意,難道大勝之後,反而又要重蹈舊轍?

  韓孺子看了一眼趙若素,扭頭向眾將道:「就按諸位的計劃行事,立刻傳令,盡快出發。金純忠,你不必去匈奴人營地,太危險,而且無濟於事。」

  「有我妹妹在,不會有危險。正如陛下所言,匈奴大單于為人猶豫,聽說陛下已經離開,沒準會放棄追擊,以免與大楚決裂。」

  韓孺子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拖泥帶水,「好,你去一趟,替朕問候匈奴大單于,就說朕有急事不得不走,大楚與匈奴聯手擊敗強敵,兄弟之情越發深厚,望有朝一日能開懷暢飲。倉促相會,無以為禮,楚軍營中諸物,權當薄禮,請大單于收納。」

  「是,陛下。」

  僅僅兩刻鐘之後,楚軍士兵牽馬悄悄出營,將帳篷、火把等物都留在原地,走出數里,上馬疾馳。

  韓孺子沒有離隊,只派出少量斥候前驅,他本人仍與大軍待在一起,絕不讓隊伍發生一點混亂。

  第三日下午,北方出現了匈奴人的身影,數量不是很多,看樣子應該是來打探情況的斥候。

  軍中將領徵得皇帝的同意之後,命令全軍士兵下馬步行,弓弩滿弦對外,保持警惕。

  匈奴人越來越多,數量已經超過楚軍,卻一直沒有發起進攻。

  第五日,楚軍被迫以戰馬為食,終於迎來後方的楚軍,兩軍匯合,兵力超過四千,數量仍處弱勢,匈奴人卻為之一退,不敢步步緊逼。

  將士們仍感到緊張,韓孺子卻已放下心來,匈奴大單于一怒之下曾想殺死大楚皇帝,失去良機之後又變得猶豫不決,顯然是想在大楚與西方諸國之間左右逢源。

  金純忠的口才看來不錯。

  又一撥楚軍過來迎駕,匈奴人徹底退卻了,走之前派使者過來,聲稱他們是奉大單于之命護送皇帝,見皇帝已無危險,他們就不繼續送了,大單于感謝皇帝留下的禮物,還贈一批酒肉奶酪之類的食物。

  這些食物送得很及時,韓孺子當然收下,派人向匈奴使者表示感謝,隻字不提神鬼大單于。

  大楚與匈奴終於沒有公開決裂。

  韓孺子明白,大楚與匈奴終歸成不了真正的「兄弟」,千年之戰還將延續下去。

  回程比較慢,又過數日,楚軍迎上了第一批返鄉的西方軍隊。

  與匈奴人不同,西方將士對大楚皇帝只有感激,沒有異心,遠遠停下,諸將領親來楚軍營中拜見皇帝,謙卑如奴隸。

  楚軍停留數日,休息一下,順便補充給養。

  韓孺子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附近的一座山頂上,他以大楚的禮儀祭天,西方諸將也紛紛以本族的方式祭神,再向皇帝朝拜,正式稱臣。

  西方軍隊一批批經過,韓孺子接連分封七十多位王公,共同立誓,必將神鬼大單于餘孽掃除蕩盡,任何人取得神鬼大單于頭顱之後,即使是在萬里之外,也要傳送給大楚,再有降敵者,為天下諸國之共仇。

  誓言中沒有提及匈奴。

  大單于或許是感到了恐慌,派親叔叔過來告罪,聲稱神鬼大單于趁匈奴人不備,已經逃走,匈奴人正在追擊云云,希望也能參與立誓。

  韓孺子同意,讓匈奴使者代表大單于在山頂立誓,他明白,戰爭不是一時之事,現在還不是與匈奴人翻臉的時候。

  韓孺子回到碎鐵城時已是年後,會見眾將,論功行賞,同時將大批軍隊調回關內。

  北方仍然寒冷,京城卻已開始化凍,宮中、朝廷與百姓都已返城,回顧之前的危機,恍如隔世。

  皇帝駕臨,受到前所未有的盛大歡迎,宰相親率百官到迎風寨接駕,跪在塵土中,無人敢於仰視。

  在白橋鎮,群臣再度恭賀,百姓幾乎傾城而出,跪立道路兩邊,萬歲之聲持續不絕。

  回至京城,又是一番論功行賞,與此同時還要製定反擊神鬼大單于的計劃,韓孺子已向西方諸軍承諾,三年之內,必向西方派出一支大軍。

  一切事情忙完之後,韓孺子病倒了,並不嚴重,只是胸前傷勢未癒,需要靜養調理,他現在最關心鄧粹與黃普公。

  萬里之外,一支孤獨的楚軍正在踽踽而行,猶豫著是繼續前進,還是返回故國。

  茫茫大海之上,另一支楚軍已經望見了陸地,卻沒有決定是否要登岸。

  塞外染綠,在匈奴人軍中滯留多時的金純忠終於踏上返程,帶著匈奴大單于的虛情假意、妹妹金垂朵的一封書信……

  還有一個年幼的孩子。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08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21:04
五百四十七章  非常人也

  鄧粹的作戰風格就是一個字——快,根本沒有事先的排兵布陣,也不派斥候去前方打探情況,由他帶頭,說去哪就去哪。

  所謂兵貴神速,他的確做到了。進攻第一座城池的時候,對方甚至沒來得及關閉城門,士兵與百姓眼睜睜地看著一支陌生的軍隊闖進來,二話沒說,立刻投降。

  神鬼大單于不信任外族人,每攻下一城,必然殺死或徵調大部分壯年男子,然後派本族人帶領其他地方的士兵把守。

  遠離家鄉至少千餘里,語言、風俗都不相通,守城士兵總是緊張不安,對當地土著充滿警惕,基本不會互相勾結,但是數量太少,鬥志全無,用來對付百姓綽綽有餘,一見到大軍,立刻放下兵器。

  鄧粹在一座城中從不長久停留,多則三日,少則一日,通常會立刻殺死神鬼大單于任命的守城官,另外委任當地貴族,然後徵集一些糧草、馬匹,帶上守城士兵,聲稱要送他們回家,實際上是編入軍中。

  出城之後,鄧粹說是要繼續西進,沒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改變方向,進攻下一座毫無防範的城池。

  將軍關頌很早就認識鄧粹,卻從來沒接受過他的指揮,第一次追隨就深入敵區,越走越遠,不由得心驚膽戰,軍中的楚兵也都惶恐,但是沒有辦法,他們連回家的路都不認得,只能跟著鄧粹一通亂闖。

  鄧粹認路,早在戰前他就在這一帶遊歷過,第一次出征時曾到過不少地方,蒐集到大量地圖,但他一張也不保留,所有方向與位置都藏在心裡。

  大概一個月後,楚軍攻下神葉城,也是第一座大城,對方早有準備,關閉城門,準備死守,並且調集周圍各城的士兵,要與楚軍決戰。

  鄧粹從不決戰,認為那會浪費麾下不多的兵力,圍了半日,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隨後派出一小隊之前投降的士兵,冒充援兵進入神葉城,子夜時分動手刺殺守門將士,為去而復返的楚軍打開城門。

  奪城之後,鄧粹立刻半閉城門,不准任何人外出,接連三天,親手迎入一批批敵方援軍,全都扣下,然後當眾斬殺數十名神鬼大單于的同族人,將人頭懸掛在各處城門,宣告此城已為大楚所有,新的守城官要稱郡守。

  在神葉城,楚軍意外地救出幾名楚人。

  皇親韓息數年前出使極西方,被囚在神葉城,之所以沒被殺死,只是因為神鬼大單于忙於征戰,一時沒想到這幾個人。

  雖說是被囚,韓息的生活不算太差,擁有獨立的住處,有僕人服侍,甚至娶了一位當地的妻子。

  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見到鄧粹之後,立刻問道:「將軍有何計劃?」

  「嗯,去海邊看看。」

  韓息又聊了一會,終於明白鄧粹根本沒有清晰的計劃,再往西,鄧粹也不認路了,打算一直向南方進發,以為總能到達海邊。

  於是韓息提供了一份計劃,「神鬼大單于有三座都城,一座在西北,是他的老家,重兵把守,將軍兵少,去那裡討不到好處,而且那裡位置偏僻,占之無益。第二座位於正西方,距此三千餘里,是座千年名城,神鬼大單于的霸業就是在那裡奠定,如被攻占,必將震動四方。第三座位於西南,靠海,原是一座大港,神鬼大單于下令毀船,那裡成為一座據點,駐兵也不少。」

  「往西南去。」鄧粹一聽說靠海就來了興趣。

  「去那裡道路最遠,即使僥倖奪佔,也無法動搖神鬼大單于的根基。」

  「你玩過踹樹的遊戲嗎?」

  韓息一愣,「將軍何意?」

  「就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看到有人站在樹下,你悄悄跑過去踹上一腳,將那人嚇上一跳,挺好玩兒的。」

  韓息張口結舌,完全沒有明白鄧粹是什麼意思。

  鄧粹也不多做解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認路,跟我走吧,咱們路上詳聊。」

  鄧粹率軍繼續左衝右突,一會奔西,一會去南,讓敵我雙方都猜不透他的最終目標,只知道非西即南。

  西方震動,敵方終於湊出一支數萬人的大軍,號稱二十萬,在往西、往南的必經之路上堵截楚軍,要決一死戰。

  鄧粹麾下這時也已聚集上萬將士,號稱十萬,做出決戰的架勢,卻在最後一刻調轉方向,遠途奔襲神鬼大單于的家鄉。

  半路上,鄧粹向韓息解釋自己的計劃,「我軍兵少而散亂,一敗必潰,所以不能戰。你說神鬼大單于家鄉有重兵把守,我猜這支重兵必然已經南下支援其它城池,咱們繞過去,正好能打個空虛。」

  「將軍猜?」

  「打仗這種事,不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嗎?兵不厭詐,猜準者獲勝,猜錯者完蛋。數千楚軍深入敵國領土,除了踹下一些雨水、雪花,還能做什麼?要做就做狠一點,非要嚇得神鬼大單于魂飛魄散不可,然後咱們就可以回大楚向陛下邀功了。」

  在鄧粹面前,韓息等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

  「唉,也不知道我妹妹生下皇子沒有,我還指望外甥以後能當皇帝呢。」

  將士們惴惴不安,但是除了跟隨鄧將軍疾馳,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真讓鄧粹猜對了。

  楚軍一直以來慣用聲東擊西之計,敵軍早就習以為常,發現楚軍北上,仍以為是誘敵之計,因此沒有全力追趕,神鬼大單于留在家鄉的重兵也按原計劃南下,準備包圍楚軍,然後奪回失地。

  北上、南下的兩支軍隊擦肩而過,最近的時候相隔只有幾十里,彼此卻不知道,鄧粹仍然不派斥候提前打探消息,只相信自己的「猜測」。

  「諸城震動,正常人都會派出重兵鎮壓,咱們就以不正常之道應之。」鄧粹偶爾也會多做幾句解釋,卻沒辦法讓麾下將士心安。

  最後讓大家對鄧粹心悅誠服的是一場大勝。

  楚軍攻占了神鬼大單于的家鄉,放火燒光了一切能燒的東西,軍中的各國士兵受欺壓已久,恨意極深,得到楚軍的默許之後,進行了多次屠殺,將神鬼大單于留在後方的族人殺傷殆盡。

  只有極少數人得以活命。

  鄧粹留下一位美姬,此女雖無高貴的名號,據傳卻是神鬼大單于最愛之人,因為偶染風寒,沒有隨軍前往東方,結果落入楚將手中。

  將美姬接到軍中的那一天,韓息專程趕來勸說。

  鄧粹笑道:「入鄉隨俗,神鬼大單于每奪一城,必娶當地貴人之女,所以此女並非當地人,也是被奪來的可憐人。而且韓大人不也娶過一位當地女子?城裡你看中誰了,都可以要走。」

  韓息勸不動鄧粹,但是沒要任何美女,督促楚軍不得參與屠殺與搶人,至於其它國家的士兵,他管不到,也不想管。

  軍隊雖然沒打硬仗,收穫卻極豐,對西方諸城的影響更是無以復加,叛亂此起彼伏,紛紛驅逐外人,響應楚軍。

  鄧粹再次率軍南下,在一條名字極長的大河邊,與一支敵軍相遇,此時雙方兵力已經相差無幾,他沒再避戰,讓關頌排兵布陣,真要打一場硬仗。

  到了正面戰場上,鄧粹並無出奇之處,全靠麾下將士自己的本事,楚軍自不必說,此戰若敗,他們連逃的地方都沒有;別國將士剛剛屠殺過神鬼大單于的族人,搶獲大量美女與珍寶,同樣無路可退。

  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個白天,入夜時敵軍潰敗。

  鄧粹甚至沒有臨陣督戰,躲在帳篷裡向美姬學習她的本族語言,勝利消息傳來,他只回一句「知道了」,仍不肯出來與眾將見面。

  鄧粹就是這樣一個人,麾下將士都對他的能力有所懷疑,卻又心存敬畏,覺得他是天之驕子,別人費盡心機、辛苦努力得到的東西,他彎腰就能撿到,有時候還懶得撿。

  可「天之驕子」的好運也有用完的時候。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件謎案,多年之後仍是許多人念念不忘的怪事。

  將軍鄧粹遭到刺殺。

  沒人知道為什麼,美姬被奪來的時候,並沒有顯出拒絕或是反感,似乎還有一點高興,一路上與鄧粹如膠似漆,卻在大勝的當天晚上,殺死了枕邊人。

  也沒人知道經過,次日一早,將士們來請鄧粹,幾次沒有得到回應,終於覺得不對,闖入帳內,只見鄧粹躺在血泊之中,全身赤裸,皆被染紅。

  美姬握著匕首,在一邊瑟瑟發抖。

  憤怒的將士們當場將美姬砍為肉泥,仍不放心,將營中擄掠而來的女子全都殺死,一個不留。

  發洩過後才有人提出疑問,殺死鄧將軍的人到底是不是美姬?沒準她只是嚇壞了,兇手另有他人。

  軍中士兵立刻互相懷疑起來。

  大好形勢一瞬間說沒就沒了,韓息是皇親,成為楚軍統帥,斟酌再三,他覺得自己沒本事統領所有人,更沒本事一路南下,與楚軍將士商議之後,決定向大楚退卻,對外則宣稱是要東征。

  諸國將士分裂為多支軍隊,各有主意,但是無一例外都打著大楚與鄧粹的旗號。

  鄧粹的心被取出來,由楚軍帶走,軀體則交給一支異族軍隊,他們要一路南下,完成鄧將軍看海的心願。

  韓息是文人,途中遇事必記,打算回國之後呈獻給皇帝,可是說到將軍鄧粹,他無法形容,幾次提筆,幾次放下,直到進入虎踞城之後,稍得安寧之後,他終於寫下幾個字:

  鄧將軍,非常人也。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12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21:10
五百四十八章  真假皇帝

  海面平靜,顯露出溫柔可親的一面,但就像那些兇猛的野獸,即使是在搖尾求撓的時候,也令人警惕。

  黃普公早已習慣與這頭野獸相處,不在乎被它一口吞掉,目光越過海面,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山脈。

  「前方就是敵國領土了。」

  黃普公只是自言自語,忘了身後跟著一個人。

  欒凱臉色蒼白,看上去萎靡不振,出海越久,他越厭惡這無盡的顛簸,即使是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也不得一刻安歇。

  「那還等什麼?打過去啊。」欒凱有氣無力地說,似乎隨便一個人吹口氣,就能將他撞倒。

  黃普公搖搖頭,「咱們人太少,打不過。」

  「打不過也打。」欒凱抓住船舷,向外面乾嘔幾聲,「起碼能死在岸上。」

  黃普公笑了笑,「別急,咱們很快就會靠岸,看見那座小島了嗎?那就是咱們的暫息之地,等海上諸國的援軍趕到之後,或可一戰。」

  「嗯,他們會來嗎?咱們這位皇帝,可比家裡那位差遠啦。」

  黃普通嚴肅地糾正,「船上的人是英王,是武帝幼子,不是皇帝,皇帝只有一位,就在大楚京城。」

  欒凱不在意這些區別,「跟我說沒用,跟他說。」

  欒凱抬手指去。

  英王從船艙裡走出來,伸了個懶腰,打個哈欠,他倒是很適應海上生活,能吃能睡,從前給黃普公當親兵,現在獨占一屋,什麼活兒都不用幹,吃得更好,睡得也更香了。

  他穿著一件黃色「龍袍」,上面的龍不是繡上去的,而是出自畫筆,筆法拙劣,那些龍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驚慌失措、想要逃跑的有爪長蟲。

  「啊,天又要黑了,今晚吃什麼?」英王走到黃普公身邊,也向遠處望去,過了一會突然露出驚喜的笑容,「看見了嗎?陸地!前方就是陸地!咱們終於快要到了。」

  船上聽到這些話的人都在暗笑。

  黃普公按下英王的胳膊,說:「咱們今晚先在島上休息,等諸國援軍到達之後,再做打算。」

  「又是島上,有啥好玩的?」

  「可能有過往漁民、商旅留下的一些東西。」

  「沒意思,都見過了。援軍快來吧,我要登岸,都說西方大城的繁華不輸給京城,我要挨個逛過去。」英王興奮至極。

  英王扭頭掃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大小船只有三五十艘,基本都是從大楚帶出來的,「援兵會來吧?我是皇帝,他們都得聽我的旨意,對不對?」

  黃普公咳了一聲,「這個……靠岸休息時再說。」

  小島是座臨時避風港,楚軍船隻無法全部靠岸,一多半留在海上,以做警戒,雖說敵軍自毀船隻,但也不能大意。

  一旦腳踏實地,欒凱迅速恢復正常,再看海也不頭暈了,甚至能跟著英王一塊去岸邊釣魚、捉蝦。

  新鮮的烤魚就是英王的晚膳,他很滿意,吃飽之後對欒凱說:「你給我當太監吧,我封你做中司監,最大的官兒。」

  欒凱使勁兒搖頭,「就算你是真皇帝,我也不當。」

  英王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是真皇帝?我有武帝留下的手書,上面蓋著大楚寶璽之印,你還要再看一遍?」

  欒凱還是搖頭,笑道:「我哪認得那玩意兒?黃普公說什麼我信什麼,我聽他的。」

  黃普公就坐在英王對面,一聲不吭地吃飯。

  「黃普公,你不相信我嗎?在爪哇國的時候,你可是相信的。」

  在爪哇國,黃普公急需一個人物讓岸上的國王相信這是一支真正的楚軍,所以隆重推出英王——武帝最小的兒子。

  對於許多島國來說,武帝就是大楚天子的代名詞,而且許多國王曾派人入貢,認得大楚寶璽,於是接納了楚軍,提供補給。

  英王的野心卻很大,要做皇帝,而且真以皇帝的名義寫下詔書,命令海上諸國派兵支援楚軍,一同進攻神鬼大單于。

  楚軍已經趕到約定地點,援兵卻沒有影子。

  黃普公放下吃了一半的烤魚,說:「我相信你是英王。」

  「你不當我是皇帝嗎?我是武帝幼子,當初奪位的時候,冠軍侯死了,倦侯、東海王違規,失去了資格,只剩下我,就該是我當皇帝。」英王站起身,雙手按著桌面,緊緊盯住黃普公。

  欒凱笑呵呵地看著,總算覺得這次出海有點意思。

  黃普公面不改色,「這不重要,前方的敵軍才是大麻煩。據說神鬼大單于逃回來之後,平定了大部分叛亂,又集結起一支大軍。唉,可惜咱們來晚一步,若是早半年,就能與陸上的楚軍匯合……」

  「黃普公,你別打岔,我就問你……朕問你一句話,你承不承認我是皇帝?」英王仍盯著不放。

  黃普公沉默一會,「我是大楚天子親封的遠征將軍。」

  「我封你當大將軍、當宰相。」

  黃普公笑了一聲,「你為何這麼想當皇帝?」

  「因為我贏了啊。」英王莫名其妙地看著黃普公,不明白他為何疑惑。

  「英王既然自認為是皇帝,為何不肯回宮?」

  英王也沉默一會,隨後坐下,氣哼哼地說:「倦侯和東海王說是要帶我出來玩兒,結果早把我忘了。我幹嘛要回皇宮?我要自己出來玩兒,用不著他們兩個帶我。」

  「陛下沒有忘記英王,一直派人尋找你的下落。」黃普公緩和語氣,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哄英王。

  英王身材不算矮小,性格卻的確像是小孩子,回道:「我不會讓他找到我的。」

  「英王是怎麼從雲夢澤逃出來的?」黃普公一直感到好奇,問過幾次,英王都不肯說。

  「趁看守不備,就逃了出來。」英王含糊其辭。

  「雲夢澤的人一直沒有發現武帝手書?」黃普公又問道。

  「我藏得好,沒讓他們發現。」英王還是不肯透露細節。

  黃普公絕不相信英王能瞞過雲夢澤的強盜,但是沒有追問下去,「皇帝不是打賭贏來的,也不是自封的,需要別人的承認,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

  「不對,皇帝是我們韓家的,太祖將帝位留給子孫,用不著別人承認。」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承認現在的大楚天子呢?」

  「因為倦侯作弊,不是真皇帝!」

  「瞧,就是這樣,你覺得倦侯作弊,別人也覺得你身份不真,你不承認大楚天子,許多人也不承認你。帝位是你們韓家的,但韓家子孫眾多,誰當皇帝都有可能,而且就算當上皇帝,也未必能擁有全部權力,當今天子不也當過一段時間傀儡嗎?」

  英王沉默更久,半晌才道:「是一名望氣者將我放出來的,這份手書——」英王又取出來,「也是他給我的,我不知是真是假。」

  黃普公看過手書,上面以武帝的語氣寫給妃子,讓她好好照顧皇帝幼子,未來光大宗室。

  「望氣者叫什麼?」

  「淳于梟。」

  黃普公大致明白了,「他讓你隨楚軍出海?」

  「嗯,他說倦侯勢力太大,爪牙眾多,我得避其鋒頭,在海外建立根基,然後再打回去,我是真命天子,到時候一呼百應,肯定能奪回帝位。」

  望氣者很清楚,那份手書只能騙海外諸國,瞞不過大楚官員。

  黃普公早有懷疑,但是不太在意,只要能給這支楚軍帶來好處,稍微出點格也沒關係。

  「望氣者人呢?也混在船上?」黃普公問道,絕不允許軍中有這種人存在。

  英王目光躲閃,「誰知道,我上船之後就沒再見過他。」

  「英王,望氣者不懷好意,『淳于梟』是他們常用的假名,此人絕不可留,必須盡快除掉,否則的話,以後必成大患。」

  英王如釋重負,「原來你是要除掉他,不用麻煩了,他已經死了。」頓了一下,他繼續說,

  「被我殺死了。」

  黃普公吃了一驚,欒凱更是呵呵笑個不停,「你能殺人?你連提筆都費力,釣上來的魚自己不敢收拾,還得是我動手開膛破肚。」

  英王臉色微紅,「殺魚和殺人是兩碼事,必要時殺人和沒事殺人更是截然不同,迫不得已,我什麼都能做。你覺得我提筆費力,望氣者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對我毫無防範,我將匕首刺進去的時候,他睡得正香,連眼睛都沒睜開。」

  欒凱開始笑不出來了,「沒有力氣,卻有膽子,你這種人……在雲夢澤死得會很快。」

  「可我活下來了。」

  欒凱無言以對,黃普公則對英王刮目相看,「你在上船之前將望氣者殺死的?」

  「嗯,我當時無處可去,又不想回京城,於是就按照望氣者制定的計劃,拿著他準備好的東西報名參加水軍。」

  黃普公起身道:「休息吧。」

  「究竟要怎樣,你才肯承認我是皇帝?」

  「天下人承認,我就承認。」

  「天下人那麼多……」

  不等英王說完,黃普公已經走了,英王又看向欒凱,欒凱笑道:「黃普公承認,我就承認。」

  英王氣惱地推倒桌上的盤子。

  次日一大早,英王闖進黃普公的帳篷,大笑大叫,「援兵來了,好多船隻,你還說沒人承認我?」

  黃普公急忙起床,去外面查看。

  援兵的確來了,百餘艘船,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幟。

  各國援兵派使者登岸,表示願與楚軍並肩作戰。

  海上諸國對神鬼大單于十分恐懼,但是神鬼大單于封閉港口、毀掉船隻,等於終結了東西交通,海上再無商旅往來,時間一長,各島國承受不住了,沒有商旅往來,他們很快就變得貧窮。

  聽說神鬼大單于在大楚慘敗而歸,諸國有了追隨楚軍的信心。

  英王的高興勁兒很快消失,因為所有使者,無論是在口頭,還是在書面上,只稱他英王或是武帝之子,拒絕稱「皇帝」與「陛下」。

  「等我打敗神鬼大單于,總有人承認我了吧。」英王仍舊沒有完全洩氣,「我看過那本書,也懂帝王之術。」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15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2 21:19
五百四十九章  認輸

  與鄧粹的飄忽風格截然不同,黃普公總是提前制定詳細的計劃,甚至細致到規劃一支十人小隊該做什麼。但是與擅長調動龐大軍隊的柴悅也不同,黃普公每次都會親臨戰場,甚至親自衝鋒,身邊永遠跟著一群勇猛無畏的部下,趁著戰場亂像初顯,直取敵軍首腦。

  登陸之後的第一戰輕易獲勝,黃普公率兵衝鋒在前,手斬敵將,諸國將士無不驚駭,再不敢自認為與楚軍平等,慶功時,乖乖地行部屬之禮。

  但這些人有一條底線,無論是黃普公還是英王,都很難打破。

  海上諸國拒絕進攻內陸,堅持沿海岸線前進,水陸並進,以攻占各大港口為第一要務。

  他們只想恢復商旅線路,無意與神鬼大單于決戰。

  黃普公也不著急,決定先打幾仗立威,等聚集的士兵更多之後,再做下一步打算。

  只有英王心急,第一座城市很小,人口不過數千,除了服飾奇特一點,再無其它異處,令他很是失望。

  第二戰、第三戰,楚軍接連獲勝,黃普公就像一把尖刀,一刺到底,從不拖泥帶水,開戰頂多半個時辰之後,必起衝鋒,他的眼力極準,總能選中敵軍最弱的一面,一舉突破,撲向敵方大將。

  就像是一群孩子爬樹,最輕巧、最具威信的那一個總要摘下最高處的果子,黃普公每戰必要親手斬將斷旗,滅敵軍威風、長我軍士氣。

  到了這時候,諸國軍隊對黃普公已是敬若神明,他若說進攻內陸,再不會有人反對。

  但黃普公仍不著急,繼續沿海岸前進,他在等待更好的時機。

  登陸一個月之後,趕來一支軍隊,不是來挑戰,而是求聯合的。

  對方將領自稱拉赫斯王,竟然拿出了大楚天子的冊封文書與王印,立即取得了黃普公的信任。

  西方諸國軍隊早已回國,在雪山上接受皇帝分封時,承諾得很好,說是要共同抗擊神鬼大單于,一進入各國疆界,立刻分崩離析,新仇舊怨又都顯露出來,各回各國,就為過界與供給問題,甚至打了幾仗。

  諸國有的閉城自守,有的向神鬼大單于暗通款曲,只有少數國家能夠保持聯合,敢於公開反對從前的主人。

  拉赫斯王是這些國家推出的首領。

  他一點也不隱瞞當前的形勢,借助通譯說:「我們這裡向來如此,分分合合,偶爾有人統一,很快又會分裂,明明危在旦夕,還不忘彼此爭鬥。從前有七王做主,還算好些,如今七王遇害,為了爭奪他們的名號,大家打得更厲害了。西方本是富庶之地,名城遍地,卻被異族人所統治,並非沒有理由。」

  黃普公不關心這些事情,只問拉赫斯王帶來多少士兵。

  「三萬人,如果將軍北上,以大楚皇帝的名義,還能招來更多士兵。」

  英王插話道:「大楚天子在這裡呢,我就是。」

  通譯看了一眼英王,沒有傳達這句話,英王不滿地說:「告訴拉赫斯王,我乃武帝最小的兒子,也是真正的大楚皇帝。」

  通譯看向黃普公。

  「英王的確是武帝幼子。」

  通譯說了幾句,英王傾聽,一個字也不懂,追問道:「說我是皇帝了嗎?」

  通譯道:「拉赫斯王說了,西方諸國不知道武帝是誰,他們只認一位皇帝,就是在雪山上分封諸王的那個人。」通譯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帶有幾分敬畏,

  「他們稱為『孺子帝』。」

  英王愣了一下,隨後大笑,「大楚哪有『孺子帝』這種稱呼?孺子是倦侯小名,怎麼能當作帝號?就算是諡號,也要等死後才有。」

  通譯直接回道:「我們不懂大楚的這些規矩,只知道大楚天子是『孺子帝』。我們聽說海上來了一支楚軍,才趕來投奔,希望一同抗擊神鬼大單于,如果你們不是孺子帝的軍隊,那我們是找錯人了,馬上就走。」

  英王面紅耳赤,「你只是通譯,做不得主。」

  通譯向拉赫斯王說了幾句,拉赫斯王站起身,激昂慷慨地說了幾句,通譯道:「王說,既然如此,我們告辭了,以後大家戰場上相見。」

  黃普公急忙起身,笑道:「別急,我們的確是大楚軍隊,有皇帝的聖旨。英王也的確是武帝之子,年紀小,說話不得體,勿怪。」

  英王臉更紅了,可對方表現激烈,他也不敢再說什麼,坐在那裡低頭小聲嘀咕。

  兩軍聯合,黃普公有了足夠兵力,決定向內陸深入,只留少數人守船。

  在一座大城外面,楚軍與大批敵軍遭遇,雙方各佔有利位置,相隔數十里。

  黃普公兵少,並不急於開戰,深挖壕溝,築壁固守,讓拉赫斯王派人前往四方諸國,以大楚將軍的名義,命令各國派兵參戰。

  敵軍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派使者送來一封信,聲稱他們手裡有重要人質,命令楚軍立即投降。

  「東海王?」聽通譯念完信,英王大吃一驚,「他竟然也在這裡!真是……我還以為只有我能跑這麼遠呢。」

  拉赫斯王稍稍了解一些內情,「大楚皇帝倒是說過,西方諸國若是見得東海王,必須以待相待,盡快送歸大楚。」

  英王沒說什麼,等客人都走了,他對黃普公道:「倦侯分明是要東海王送死,只是不好明說而已。這可麻煩了,咱們若是不救東海王,遂了倦侯的意,若是救他——咱們不可能投降啊。」

  黃普公只將英王當成一個孩子、一個名號,不太在意他的意見,「沒什麼麻煩的,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怎麼做?」英王好奇地問。

  黃普公沒有回答,一個時辰之後,他召集諸國將領,派出使者去見敵軍大將,當眾宣布自己的回信:「東海王乃大楚天子的弟弟,地位尊貴,戰後,他若活著,楚軍赦免敵軍百名將領的性命;他若遇害,則以百名敵將、萬名士兵殉葬。別外它話,五日後上午,決戰。」

  黃普公以斬將聞名,他的威脅很有份量。

  各國軍隊陸續趕到,人數或多或少,全都遠遠地觀戰,暗中同時與雙方將領通信,做好腳踩兩隻船的準備。

  這是一場真正的大戰,敵軍雖非神鬼大單于的主力,但是兵力佔優,又有城池為後盾,勝算較大,聯軍一方則全依仗數千楚軍,尤其是黃普公本人的本事。

  大戰如期開始,黃普公派出幾乎所有軍隊,只留千餘騎兵,他這回等的時候稍長一些,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才開始他標誌性地衝鋒,由一角斜入戰場,中途突然改變方向,直撲敵方中軍位置。

  戰前,黃普公曾給觀戰的諸國軍隊下達命令,午時入場,後至者斬,離午時已不到半個時辰,還沒有任何軍隊參戰。

  黃普公的打法並不稀奇,敵軍早有耳聞,做好了準備,諸多士兵層層疊疊地保護著己方將領。

  可他們還是低估了黃普公以及他麾下那群海盜士兵的凶悍,他們像是水中的鯊魚,在魚群中間穿插往來,將魚群分隔開來,一口口吞掉。

  敵兵採取守勢,正中黃普公下懷,他總是斜線衝鋒,衝突一角之後,反身包圍人數較少的那一角,迅速將其殲滅。

  一般將領不敢這麼做,因為這意味著將後背暴露給敵方大軍,黃普公敢,而且以此聞名,他越是大膽,敵軍越是謹慎,收縮陣腳以求自保。

  黃普公骨子裡仍是一名強盜,通過幾次書信往來,以及敵軍的種種表現,他看出了對方的膽怯,因此敢於放手一搏。

  午時前後,觀戰的諸國軍隊終於進入戰場,毫無例外,都站在楚軍一邊。

  這一戰持續到傍晚,敵軍大潰,連城都不要了,紛紛逃亡。

  黃普公實現諾言,將百名敵將列於城下,聲稱一個時辰之內看不到東海王,先斬敵將,再坑殺萬名士兵。

  只過了半個時辰,城門大開,東海王被送出來了。

  東海王絕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而且是被黃普公所救,更沒料到會在楚軍帳篷裡看到英王。

  英王長高、長大不少,可模樣還能認得出來,東海王驚訝得閉不上嘴,「你、你真是英王?」

  「可不就是我?」英王很開心,「當初你說過會帶我出來玩,現在不用了,我自己就能玩遍天下。還有,爭奪帝位你輸了吧?」

  「輸了。」

  「那你承認我是皇帝吧?」

  東海王搖頭,「皇帝只有一位,不是你,不是我。」

  英王大怒,「你們為什麼都不承認呢?願賭服輸啊。」

  東海王笑道:「你被強盜擄走,後來是怎麼逃出來的?」

  「反正是逃出來了。」英王不願細說。

  「咱們都當過俘虜,你逃出來了,我是被救出來的,皇帝也陷入過類似的險境,可他還是成為皇帝,無需指定,無需承認。咱們都有機會成為皇帝,但是成功者只有一位,失敗者理應認命,不為別的,只因為咱們都姓韓,皆為太祖子孫。」

  英王洩了氣,「你們是我的侄兒,卻欺負我年紀小。」

  黃普公大勝,但是軍隊不肯跟著他繼續前進了,海上諸國覺得再打下去對自己無益,西方諸國仍然各懷異心,楚軍士兵多是海盜,一路上搶到不少戰利品,也有思歸之心。

  黃普公明白,只憑自己的軍隊,最終還是無法與神鬼大單于抗衡,據說大楚以後會派來大軍,他決定撤退,先佔據海岸,到時候與楚軍聯合作戰。

  東海王也要回大楚,但是陸路不通,只好跟隨大軍南下。

  黃普公率領海上諸國繼續攻占沿海諸城,連成一片,建造大量船隻,可攻可退。

  有一座港口自願投降,它的名字很怪,譯成楚語是「無心之城」的意思,城內供著一尊神像,以多種文字記載其事蹟。

  楚將鄧粹的軀體被送到這裡,塑成金身,成為面朝大海的神像。

  在一小段楚國文字裡,稱他是「大楚孺子帝帳下最偉大的將軍」。

  就是在看過這段文字之後,英王終於放棄稱帝的野心,嘆息道:「我以為自己走得夠遠,倦侯的名聲卻已先到一步,好吧,他贏了。」

  東海王被送上一艘大船,向著家鄉緩緩行駛,他有很多事情要對皇帝說。

  卻也有許多事情永遠不想提起。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19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4 00:46
五百五十章  朕一人定奪

  每到夜裡,韓孺子從書案上抬起頭稍稍休息一下的時候,眼中總會有東西一閃,似乎看到角落裡默默地站著什麼人。

  他想起那個叫孟娥的宮女,心中微微發痛,不知是因為過於困惑,還是只不過舊傷發作。

  他現在批閱奏章非常快,大多是掃一眼,朱筆寫下「閱」字,交給勤政殿處理,更多的時候,他伏案細讀的是一部部史書。

  今天擺在桌上的書有些特別,是半部實錄,記載著他登基以來的事蹟。

  按慣例,皇帝不能看本人的實錄,但這只是慣例,而不是明文律法,韓孺子現在可以做任何事情,史官們只是不出聲地猶豫了兩天,在第三天將尚未裝訂成冊的實錄乖乖送來。

  韓孺子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最近聽到的一些傳言,讓他十分好奇。

  幾年前的冬天,大楚定鼎以來最為強大的一股敵人闖進關內,直逼京城,皇帝親率將士迎敵,湧現諸多大將、名將、猛將,殉難者眾多,可皇帝本人贏得的名聲遠遠超出眾人,甚至誕生了許多神奇的說法。

  崔騰的一條腿瘸了,神醫也治不好。他在戰場上曾經親口承認,自己沒殺過人,雙手抱著裝有父親頭顱的木匣,跟著樊撞山一路衝鋒,戰事平定幾個月之後,他卻改了說辭,聲稱自己手刃若干敵將,如何在屍體堆中救了樊將軍一命。

  樊撞山當時暈過去了,又的確看到過崔騰緊隨自己身後,因此信以為真,對崔騰極為感激,兩人現在是至交,經常一塊喝酒。

  就在十來天之前,韓孺子帶著皇后回倦侯府小住,崔騰突然神秘兮兮地問皇帝:「京城夜戰的時候,陛下挺高興吧?」

  夜戰時崔騰被留在了函谷關,沒有參戰,因此與普通人一樣,對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偏又極感興趣。

  韓孺子奇怪地說:「打仗而已,四下黑黢黢一片,有什麼可高興的?」

  「呵呵,別人黑黢黢一片,陛下眼前卻是光明一片。我對天發誓,絕不洩露天機,陛下跟我說說,天兵天將長什麼模樣?是穿金盔金甲嗎?」

  韓孺子這才明白,那一戰已經被神化,連天兵天將都出來了,於是他命史官送來實錄,倒要看看史書中會如何記載。

  「帝乃率萬騎夜襲敵營,彼時浮雲遮月,目不見物,眾將士皆失所在,唯帝如在白晝,領百騎縱馬馳騁,所指必有敵軍,時不逾刻,敵軍必亂,往往如有神助。」

  實錄還算嚴謹,沒提天兵天將,用了「如有神助」四個字,可是與事實仍大相徑庭:那晚很黑,但還沒黑到「目不見物」的地步;韓孺子身邊只跟著孟娥一個人,而兩人也盡量避開混戰以求自保,根本沒有率領百騎衝向敵軍。

  韓孺子清晰記得那一晚發生的事情,從未改變。

  韓孺子餘光瞥見一道身影,這回是真的,並非眼花,「有事?」

  張有才恭敬地說:「陛下,趙若素到了,還要見嗎?」

  天已經晚了,韓孺子幾乎忘了白天時曾經召見此人,「他又出城了?」

  「嗯,說是踏青去了。」張有才有些不滿。

  「嘿,他倒逍遙自在,傳進來。」韓孺子倒不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一絲羨慕的微笑。

  趙若素「罪上加罪」的身份已被免除,但皇帝不封他官職,他也不願意再入朝廷,心甘情願留在倦侯府當一名小吏,閒暇無事,就去賞景弄詩,竟然有了幾分文人的雅意。

  趙若素很快進來,頷下留著長長的鬍子,向皇帝拱手行禮,而不是磕頭。

  張有才更加不滿,但是不敢說什麼,搬來一張凳子,退出房間。他是中掌璽,宮中地位最高的太監之一,就連宰相也對他客客氣氣,只有這個趙若素的態度還跟從前一樣不冷不淡,點下頭就算表示感謝了。

  「陛下傳我有事?」趙若素問,雖然客氣,卻不卑微。

  「今年大比可謂英雄輩出。」

  「這是好事,大楚需要他們。」

  「當然,可是有幾位『英雄』令朕略有不解,望你解惑。」

  「讀書人的事情,不如問瞿御史。」

  韓孺子笑著搖頭,「必須是你。」

  「陛下請說。」

  「申大形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這是前宰相申明志的小兒子。」

  韓孺子欣賞趙若素的就是這一點,此人不會對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加以掩飾,省去許多麻煩。

  「南冠美呢?你肯定更了解。」

  「這是南直勁的孫子,小時候就是有名的才子。」

  還有一個名字,韓孺子低頭看了一眼,沒有問出來。

  「這兩人是今年的狀元人選,朕看過他們的卷子,確實出類拔萃。」

  趙若素嗯了一聲,知道皇帝的疑惑不在這裡。

  韓孺子停頓片刻,繼續道:「朕納悶這兩人為何會在今年參加大比。」

  「三年一選,應該是趕上了吧?」

  韓孺子搖頭,「你熟悉朝廷的那套做法,朕有所感覺,朝中官員明顯分為兩派,各自支持一人成為狀元。申明志致仕、南直勁殉國,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朝廷還記得他們,這是好事,可是熱情得像是在還債,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韓孺子極少直接參與朝廷事務,冷眼旁觀,看得卻更準。

  趙若素想了一會,「我與朝廷久已沒有往來,只能憑空猜測,陛下要聽嗎?」

  「召你來,就是要聽你的『憑空猜測』。」

  「當年申明志致仕,進行得非常順利,南直勁插手其中,這個我是知道的。我猜申明志之所以自願交出相印,想必是從南直勁那裡得到過承諾。」

  「給申家一個狀元?」

  「申大形可有狀元之才?」

  韓孺子尋思一會才道:「有。」

  「那就是了,南直勁不會隨便許諾,必是了解其為人之後,才許以狀元。」

  「既有此才,何必求托?」韓孺子問完之後笑著擺下手,表示不必回答。

  有狀元之才的人不只一位,誰當狀元都有可能,而且申明志要的大概也不只是狀元,而是要讓兒子進入朝廷之後能夠一路順風。

  「南直勁曾想一人承擔所有罪過,也是為了給孫子要一份前程?」

  「還是那句話,南冠美若無狀元之才,南直勁絕不會強人所難。陛下覺得群臣各有支持,或許不是還債,而是拉攏,有因此大家隱約都能猜到,這兩人以後必定飛黃騰達。」

  韓孺子覺得趙若素說得有道理,「那就怪了,申明志從南直勁那裡得到承諾,如今兩人的子孫卻同台競技,必有一人失敗,幕後人是怎麼策劃的?」

  「或許這恰恰說明沒有所謂的幕後人,兩子各憑實力參考,只是相關傳言比較多,使得朝中大臣參與進來。」

  韓孺子笑了一聲,「如此說來,朕不必調查,更不必干涉?」

  「我只是給出一點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一切仍由陛下定奪。」

  韓孺子大笑,「不愧是趙若素。城外的景致可好?」

  「極佳,可是百姓無心觀賞,母子洒淚相別,令人傷感。」

  韓孺子臉色一沉,「你剛說過一切由朕定奪,不必再勸,朕心意已決。」

  「是,陛下。」趙若素沒再說下去。

  韓孺子卻要辯解幾句,「神鬼大單于的勢力雖然一直在衰落,但他還活著,此仇不報,大楚何以立威?還有塞北匈奴,一直三心二意,常派小股騎兵侵邊,必須加以嚴懲。大楚如今已經緩過來了,先破匈奴,再滅神鬼,從此一勞永逸。」

  「陛下所言極是,只是我記得陛下的初心並非如此。」

  剛剛當上真皇帝的時候,韓孺子盡量避免開戰,以給百姓休養生息的機會。

  「此一時彼一時,大楚既有餘力,就不能再讓外敵看輕。」

  「陛下說得對。」趙若素顯出幾份唯唯諾諾。

  「很晚了,你還是快些回家吧。」韓孺子意興闌珊,發出逐客令。

  趙若素走後,韓孺子獨自坐了一些,相信遠征勢在必行,朝廷準備得非常充分,西方諸國也都在翹首以待,以此為名,半路上突襲匈奴,兩大強敵將能一塊解決。

  「只需幾個月。」韓孺子喃喃道,站起身,又看了一眼自己之前寫下的三個名字,申大形、南冠美,還有一個羅世浮。

  楊奉的兒子也參加了今年的大考,文章極佳,是韓孺子心目中的狀元,卻不得大臣的喜愛,試官將他列為二甲進士。

  韓孺子將紙點燃燒掉,隨後下樓迴轉內宮。

  慈寧太后不喜歡太多的規矩,皇帝三日一請即可,韓孺子今晚不用去請安,徑去皇后的秋信宮安歇。

  淑妃鄧芸正在秋信宮裡等皇帝,她要告一狀,「陛下得管管北皇子,他今天又將幾個弟弟給打了。」

  韓孺子忍不住想笑,勉強忍住,正色道:「朕會管教他。」

  「得真的管教,不是隨便說幾句,他已經不小了,該學些宮裡的規矩。」

  「當然,朕正準備給他選一位嚴厲的師傅。」

  鄧芸無話可說,向皇帝、皇后請安,告辭離去。

  「他人呢?」韓孺子問。

  「在另一間屋裡,躲著不肯出來。」崔小君含笑道。

  韓孺子穿過客廳,推門進入另一間屋,屋子裡很黑,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床邊。

  「你又打架了?」韓孺子嚴厲地問。

  小孩子卻不怕,生硬地問:「母親為什麼要將我送來?她自己都不喜歡皇宮,卻把我困在這裡。」

  韓孺子走到床前,在兒子身邊坐下,卻發現有些事情比選擇狀元和大軍遠征還要困難。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24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4 00:53
五百五十一章  小孩子

  幾年前,金純忠由塞外帶回來一位皇子,打亂了宮中的諸多安排。

  他是從北邊來的,因此被稱為「北皇子」,慈寧太后聽說後極不高興,因為她曾經多次或派人或寫信向金垂朵詢問是否有子嗣,得到的都是否定回答,就在她屬意於慶皇子,也已經視其為太子的時候,卻突然冒出來一位皇長子。

  慈寧太后覺得這是有意為之,沒準是匈奴人的陰謀,可是在仔細看過北皇子之後,她嘆息一聲,「他和孺子小時候長得幾乎一樣。」

  慈寧太后接納了北皇子,一開始養在身邊,很快就向皇帝抱怨:「我終於明白金貴妃的用意了,她故意將皇子留在塞外,先將他變成匈奴人,再送回大楚,等他長大,必然心向匈奴。瞧瞧他,除了容貌相似,哪裡還像是皇室子孫?頓頓要吃肉,才幾歲,就偷著喝酒,甚至爬上慈寧宮房頂,說是宮裡太憋悶,他要到高處放鬆一下,這是小孩子能做出的事情、說出的話嗎?」

  韓孺子微笑以對,勸母親將北皇子交給皇后撫養。

  皇后很有耐心,看得也很緊,她不得不如此,孺君公主就是個淘氣的主兒,來了一位更淘氣的哥哥,互相鼓勵,更加無法無天。

  後宮嬪妃又為皇帝生下幾個兒女,年紀尚幼,只有惠貴妃生下的慶皇子和淑妃生下的鄧皇子,年齡稍長,成為受欺負的主要對象,偏偏他們總來找北皇子和孺君公主玩耍,挨打了就向祖母和母親哭訴。

  皇后頭痛不已,經常為一對兒女道歉,有時候她出面也沒用,就只能將麻煩交給皇帝。

  「母親為什麼要將我送回來?」北皇子生硬地問。

  韓孺子輕輕撫摸兒子的頭頂,「你也不算小了,應該能明白一些道理,告訴你也無妨。你母親將你送回來,是因為覺得匈奴那邊不安全。」

  北皇子扭頭看向黑暗中的父親,「大單于和大閼氏最喜歡我了,在那邊沒人敢多說我一句,怎麼會不安全呢?」

  六七歲的孩子正是似懂非懂的時候,韓孺子發現很難用幾句話將事情解釋清楚,本想敷衍過去,以後再說,可是北皇子語氣中的不信任,讓他改變了主意。

  「等等,朕讓人掌燈,詳細對你說。」

  「嗯。」

  一名宮女進屋點燃蠟燭,韓孺子親自鋪紙研墨,正要動筆,扭頭看到門口露出一顆小腦袋,「進來。」

  孺君公主蹦蹦跳跳地撲向父親,抱住他的一條腿,「不怪大哥哥,是慶皇子和鄧皇子先搗亂。」

  韓孺子微笑道:「朕不怪任何人,但是朕希望你們聽道理。」

  兄妹二人同時點頭。

  韓孺子在紙畫了一條橫線,「這是長城,當然啦,真正的長城沒這麼直,就……就意思一下吧。北邊是匈奴,南邊是大楚,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打仗,持續了上千年。」

  「為什麼要打仗呢?肯定是匈奴先搗亂。」孺君公主道。

  北皇子很喜歡這個妹妹,在這件事卻有不同想法,「匈奴人不會搗亂,他們只在受欺負的時候才反抗。」

  對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韓孺子沒有斥責,說道:「打仗的原因已經不重要,既然開打,每一方都想打贏,對不對?」

  兄妹二人又同時點頭,孺君公主向北皇子悄悄做個鬼怪,表示不服氣。

  韓孺子在橫線左端又畫一條豎線,說:「西方是神鬼大單于。」

  「他是壞蛋。」北皇子馬上道。

  「最大的壞蛋。」孺君公主補充道。

  兩人年紀雖小,卻都對神鬼大單于入侵大楚一事印象深刻。

  「嗯,他是壞蛋,最終還是被打敗了。」

  「被父皇帶兵打敗的。」孺君公主搶著說。

  「父皇見過神鬼大單于嗎?」北皇子問。

  「差一點就見著了。」韓孺子在豎線頂端畫了一個小圓圈,「神鬼大單于戰敗逃亡,朕在這裡追上他,正要動手將他除掉的時候,匈奴人出現,將他保護起來,然後放走了。」

  「匈奴人真壞。」孺君公主惱怒地說。

  北皇子瞪了妹妹一眼,問道:「我在匈奴的時候,大家都說神鬼大單于如何如何壞,幹嘛要將他放走?」

  「因為匈奴人更害怕大楚,他們擔心只剩下自己以後,更不是大楚的對手,於是放走神鬼大單于,給大楚增加一個敵人。」

  「匈奴人果然壞。」孺君公主盯著北皇子說,他們兩人玩得很好,卻也經常吵架。

  北皇子皺眉嘟嘴,似乎不太相信父皇的話。

  「有話就說。」韓孺子道。

  「匈奴人都說,大楚害怕匈奴。」

  韓孺子笑了一聲,「你從北邊來,路上也見過一些城鎮,你說說,是匈奴人多,還是大楚人多。」

  「……大楚人多。」北皇子不得不承認,隨舅舅一路南下路過諸城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多人擠在一起。

  「匈奴繁華,還是大楚繁華?」

  「也是大楚。」北皇子喃喃道。

  孺君公主又搶道:「大楚強盛,才能佔據好地方,匈奴不強,只能待在塞外,所以匈奴害怕大楚。」

  北皇子無言以對,眉頭皺得更緊。

  所謂強弱當然沒有這麼簡單,韓孺子卻不想對孩子說得太細,「楚強,匈奴弱,所以匈奴需要幫手,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放走神鬼大單于。」

  「匈奴與大楚不能和好嗎?」北皇子問道,語氣軟了下來。

  「這正是你母親的想法。匈奴人放走神鬼大單于,她不同意,與匈奴大單于發生了爭執,這些年來,她一直不去龍庭參拜大單于,帶著一部分匈奴人獨自生存。」韓孺子輕嘆一聲,難以想像金垂朵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北皇子道:「我明白了,母親擔心我被大單于當成人質,所以將我送回父皇這裡。大單于那裡有不少人質,經常受欺負。」

  韓孺子放下筆,輕輕拍了一下兒子的頭,「正是如此。」

  北皇子昂然道:「等我長大,一定要接母親回來,還要打敗大單于,讓他老老實實地聽話,不准再與大楚作對。」

  韓孺子大笑幾聲,吩咐道:「天晚了,睡覺去吧。」

  北皇子點頭,孺君公主卻纏著父皇講故事,韓孺子無奈,講了一段太祖的事蹟,兄妹二人都不滿意,要聽父皇打敗神鬼大單于的經歷。

  韓孺子卻沒什麼可講的,「真正打敗神鬼大單于的人是鄧粹,他是鄧皇子的舅舅,率孤軍深入敵後,為大楚樹立威名。也就因為他,西方諸國發起反叛,逼得神鬼大單于不得不從大楚逃走。就是現在,他的威名仍在西方流傳,諸國輕易不肯再向神鬼大單于屈服,每到開戰的時候,還打著他的旗號。」

  「鄧皇子的舅舅這麼厲害?」北皇子和妹妹互視一眼,都不相信。

  「過幾天,朕會請一位師傅,專門給你講故事,等你認的字再多一些,就能自己看故事了。」

  「哦。」北皇子不太喜歡讀書。

  孺君公主興奮地說:「我也要聽故事!我也要師傅!」

  韓孺子本來沒有這個想法,這時卻覺得也無不可,笑道:「你和哥哥用一個師傅吧。」說罷將兩人向門口推去。

  宮女迎上來,抱起兄妹二人,分別送回自己的住處。

  韓孺子鬆了口氣,回到臥房,皇后還沒睡下,輕輕搖頭,「陛下這樣輕描淡寫的懲處,淑妃是不會滿意的。」

  「小孩子打架而已,無需大驚小怪,淑妃太在意了。真是奇怪,淑妃與惠貴妃關係一般,怎麼兩人的孩子卻常在一塊玩耍?」

  皇后自從生下公主之後,就再也沒有懷孕,選立太子之事因此變得撲朔迷離,淑妃鄧芸頗有野心,對鄧皇子寄予厚望,而且也不加以掩飾,為此與慈寧太后發生過幾次衝突。

  慶皇子與鄧皇子本該是對頭,關係卻很親密,韓孺子有點意外。

  崔小君微微一笑,「小孩子,哪懂那麼多?」

  「小孩子不懂,大人懂。」

  「弱弱聯合,陛下剛才不是說得頭頭是道嗎?」

  韓孺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原來你聽到了。」

  「又不是國家機密,不算過分吧?」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隨後道:「宮裡人是不是都覺得朕會立北皇子為太子?」

  「北皇子是長子,又是金貴妃所生,宮中有傳言也是正常的。」

  「皇后怎麼想?」

  「這種事可輪不到我開口,陛下若是寵愛孺君公主,就讓我們娘倆兒置身事外吧。」

  韓孺子默然,這是一個難題,比擊敗匈奴和神鬼大單于還難,他到現在也沒想出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

  「譚王妃又派人送信給我,打聽東海王的下落。」

  「這還真是一件怪事,據說東海王三年前就已登船,卻在中途失去了消息,海上風急浪大……唉,大家肯定以為這是朕的授意。」

  「悠悠眾口,誰也堵不住,陛下不必過於在意,譚王妃倒沒想太多,只希望若有消息能第一個通知她。」

  「當然。」韓孺子走到皇后面前,輕聲道:「咱們努力吧,你若生下兒子,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崔小君羞紅了臉,輕輕推開皇帝,小聲道:「接下來幾個月不用『努力』啦,就是不知道問題能不能解決。」

  韓孺子一愣,旋即大喜,輕按皇后的小腹,「大楚的安寧就看你了。」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27 編輯

ponggan 發表於 2017-1-14 01:06
五百五十二章  狀元之選

  從遙遠的西方送來一封信,令韓孺子十分惱怒,連皇后再度懷孕所帶來的喜悅都少了一大半。

  信是黃普公寫來的,措辭委婉而謙卑,一多半內容是在感激皇帝的知遇之恩,隨後說到了正題:他要撤軍,而且不回大楚,將留在海上,「遙望故土,感念聖恩,垂涕不已」。

  然後他找了一堆理由,海上諸國厭倦戰爭,都想回歸本國;西方諸國彼此矛盾太深,互相猜忌,稍有矛盾就會投降敵軍,反覆無常,總之沒辦法凝聚成為一支大軍。

  另外,神鬼大單于已經衰落,龜縮西北一隅,已不值得楚軍大動干戈。

  最後,他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皇帝正式冊封英王,許他在海外建國,永世向大楚稱臣。

  韓孺子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麼憤怒了,在桌上重重一拍,「別人也就算了,黃普公乃朕一手提拔,竟然也會忘恩負義!」

  凌雲閣裡顧問甚多,敢在皇帝發怒時開口說話的人只有一個,崔騰問道:「黃普公做出什麼事讓陛下如此生氣?」

  韓孺子揮下手,崔騰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拿起信看了一遍,也是大怒,「這個混蛋,沒有陛下,他現在還是人家的奴僕呢,得到一點權力就忘乎所以。大楚正集結軍隊準備西征,他竟然要撤軍,這不是與朝廷唱對台戲嘛。而且還不肯回大楚,要在海外輔佐英王!誰知道那個英王是真是假,沒準就是黃普公自己冒充的。」

  崔騰一怒,韓孺子反而平靜下來,看向房間裡垂手肅立的十幾名顧問,緩和語氣道:「黃普公說神鬼大單于龜縮一隅,已不值得大動干戈,諸位怎麼看?」

  眾人都鬆了口氣,崔騰搶先發言,「這和龜不龜縮沒關係,神鬼大單于膽敢入侵大楚,雖在萬里之外,也必須受到懲罰,就算他生病死了,也要派楚軍去將他的屍體拖回來。」

  顧問們挨個發表見解,意思都與崔騰差不多,但是一個比一個激昂慷慨,找出更多的證據,比如有匈奴支持,神鬼大單于早晚還會東山再起,絕不能養虎為患,必須一勞永逸地剷除。

  韓孺子甚覺無聊,除了趙若素,很少再有其他人敢在他面前暢所欲言,而他需要的恰恰是真話。

  「事情往往如此,」韓孺子忍不住出神思考,帝位不穩的時候,他常常能聽到真話,刺耳,但是有益處;如今帝位穩固,耳中所聞都卻都是奉承與贊同。

  趙若素不懂軍事,問之無益,韓孺子正在發呆,被崔騰喚醒。

  「陛下,還等什麼,楚軍已經準備妥當,盡快出發吧。少則三月,多則一年,必能凱旋回京。」

  「原計劃是夏末出軍,不必著急。」

  「我就是氣不過黃普公的背叛,楚軍一到,看他還敢不敢提條件。」

  「神鬼大單于龜縮西北,黃普公駐軍南方海港,相隔數千里……」韓孺子搖搖頭,甚感失望。

  崔騰心生一計,話到嘴邊卻沒說。

  皇帝明顯露出倦意,眾人告退,崔騰磨磨蹭蹭等到最後,只剩他一人時,上前小聲道:「陛下,黃普公還有家眷留在京城呢。」

  黃普公臨出征前娶了一位妻子,留在大楚沒有帶走,韓孺子記得此事,每到節日,必給重賞。

  「嗯?」

  「黃普公敢背叛陛下,陛下沒必要再對他講仁義,先將他的夫人下獄,然後命她寫信,看黃普公什麼反應,如果……」

  「去!亂出主意,堂堂大楚,容不下一位將軍夫人?黃普公就算真的背叛,朕也不會動他夫人一根汗毛。」

  崔騰訕訕地說:「我不是想為陛下出氣嘛。」

  「這種事不用你操心,另有一件事要交待給你,皇后有喜……」

  崔騰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後唉喲一聲,揉著受傷的腿,臉上卻滿是笑意,「真的?」

  「禦醫昨天確診。從今天開始,你要老實些,少喝酒,最好別喝酒,更不要惹事生非,免得讓皇后和你母親擔心,明白嗎?」

  崔騰臉上一紅,「陛下聽說了?」

  「就為了一個女人,竟然與人當街打架,早傳得沸沸揚揚,朕怎麼可能沒聽說?」

  「不是為了女子,是為了爭一口氣……」

  「你是朕的近臣,宿衛軍將軍,身為列侯,子侄也都是侯爵加身,天下的氣都讓你們崔家爭去了,還有什麼可爭的?」

  崔騰嘿嘿地笑,不敢爭辯,但是又不服氣,最後還是道:「陛下,不是我多嘴,柴家的氣焰最近可是非常囂張啊,他們家也是一門數侯,而且柴悅在塞外統領精兵數十萬,嘖嘖,哪像我這個將軍,宿衛八營一個也不歸我管。」

  「放肆,說完黃普公,又要編排柴悅了?」

  「黃普公是陛下……」崔騰急忙收斂,「我還是走吧,快點回家告訴母親好消息,給皇后準備一下。」

  看著崔騰出門,韓孺子無奈搖頭,崔騰實在太不成器,否則的話絕不會只是當一名近臣。

  等屋內再無外人,張有才進來,雙手呈上一份奏章,「勤政殿送來的。」

  這是一道宰相與禮部聯名送上的奏章,提醒皇帝,殿試已經結束三天,該定出三甲人選,發榜公佈了。

  狀元也是一件麻煩事,禮部尚書等幾位試官看中了南冠美;宰相等大臣則在權限範圍內力荐申大形,爭執不下,只能交由皇帝決定。

  韓孺子心中卻另有一人,他之前見過羅世浮,印象中那是一名有點害羞的年輕人,與楊奉不像同一種人,幾日前的殿試再見面,他已經是一名沉穩有度的讀書人。

  韓孺子寫下一份回覆,交給張有才,讓他送達勤政殿。

  皇帝提出一個不同尋常的要求,要在凌雲閣召見十名成績最佳的考生,當面問策,以定狀元之選,宰相與禮部試官受邀旁聽。

  殿試之外又來一次「閣試」,放在從前,宰相和禮部都會堅決反對,如今卻是立即籌備,當天下午就將十名考生送到凌雲閣。

  宰相還是卓如鶴,禮部尚書換了新人,十餘名大臣旁聽這次問策,再加上十名考生、十幾名太監,房間裡顯得很擁擠,卻也熱鬧。

  見禮畢,皇帝賜眾人平身,太監們將已經寫好的問策書交給考生,兩刻鐘之內寫一份簡答,然後再由皇帝提問。

  問題很簡單,卻與經典無關,而是詢問他們如何看待西方形勢和大楚的備戰。

  有幾名考生立刻皺起眉頭,他們寒窗苦讀十幾年,聖賢之書背得滾瓜爛熟,除此之外,兩耳不聞窗外事,根本不了解西方的形勢。

  但所有人都伏案疾寫,起碼要給皇帝一個好印象。

  時間很快到了,太監們收回試卷,放在桌上,宰相等人不自覺地窺視,都想看看自己支持的狀元回答得怎麼樣。

  韓孺子當場閱卷,無論看到什麼,臉上都不動聲色,可是有一份回答實在讓他忍俊不禁,推給宰相。

  卓如鶴掃了一遍,禮部尚書是主試官,也湊過來看了一眼,扭頭向一名考生道:「劉檢,陛下問的是西方形勢,如何應對神鬼大單于,你怎麼盡寫西域的事?」

  考生臉色蒼白,撲通跪下,「小生……我……」

  中司監劉介從皇帝那裡得到示意,上前道:「別急,你知道神鬼大單于是誰嗎?」

  「聽、聽說過。」考生費力地說。

  「對西方諸國,你了解多少?」

  「啊?」

  劉介看了一眼皇帝,對劉檢說:「站到一邊,聽別人怎麼說。」

  劉檢退到門口,全身發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韓孺子又撿出四分平庸的答卷,劉介讓這四名考生也站到門口去,只剩五人等待皇帝提問,南冠美和申大形都在其中,宰相等人互視一眼,感到滿意,起碼他們推薦的狀元人選沒有露怯。

  考生之中,南冠美最年輕,還不到二十歲,皇帝先問他,「南冠美,你說大楚不宜勞師遠征,可以敵制敵,作何解釋?」

  南冠美拱手行禮,回道:「楚軍遠征,國內空虛,會給匈奴可趁之機,近患不除,怎可遠征?不如以西方諸國制西方之敵。」

  禮部尚書輕輕搖頭,他支持南冠美,可此子的回答卻錯了,大楚遠征的目的之一就是中途進攻匈奴,先除近患,再滅遠敵。

  這不怪南冠美,楚軍的策略還是秘密,連朝中都只有少數人知曉。

  韓孺子又問了幾句,換下一人,第三人是羅世浮,他建議不必急於出兵,可以再等等,若西方諸國能夠擊敗神鬼大單于,大楚可以省下一筆浩大的軍費。

  第四人是申大形,回答最為巧妙,先將西方形勢說了一遍,以示自己很了解時事,最後卻道:「國之大事,執政者為之,陛下決之;臣等不在其位,難謀其事,大楚或出兵,或不出兵,皆有道理。」

  卓如鶴也忍不住輕輕一嘆,他了解皇帝,知道這樣的兩面討巧對皇帝無效。

  韓孺子不做判斷,最後問到一位名叫曾盪雲的考生,「你說大楚遠征必敗,為何?」

  此言一出,眾人側目,連門口站立的五名考生也吃驚地看了一眼,大楚備戰數年,大軍集於塞外,尚未出征,此人竟斷言必敗,著實大膽。

  韓孺子很意外,卻也最想聽到曾盪雲的解釋。

  曾盪雲躬身行禮,開口就叫韓孺子忍不住心中一驚,他好久沒聽到這四個字了。

  「大楚應順勢而為。」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9-2-12 22:3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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