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烽火] 烽火逃兵 作者:小知閒閒(連載中)

 
Babcorn 2016-9-29 22:39: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7 109883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1
450.第450章 無名無心

     烏雲,已經鋪滿了天空,也許是因為很高,也許是因為空氣太冷,仰望是灰濛蒙無限,沒有任何細節,只覺得晦暗無垠。輔以刺眼的雪白,間或因風裸露的枯黃,這讓山巒的線條看起來更重了,彷彿被畫筆描過了幾遍。

    一支灰色的隊伍匆匆行進在山巒間,四百多人,單列,間隔,行進成一條蜿蜒近二里長的線。

    陸團長不在前頭的二連,也不在後頭的一連,他一直居中,跟隨在三連的隊伍裡。這無關勇氣與面子,而是因為居中調度距離最短,應變時,他的命令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到達前面的二連和後面的一連,整體反應最快。

    郝平發現團長和他的警衛員離開了隊列,停在了一邊,於是趕上去,到了團長身畔:「團長,怎麼了?」

    陸團長兩腿開立,雙手扶著他自己的後腰,努力後仰身體做舒展動作:「腰疼,熊毛病又犯賤!」

    這是上次受傷後落下的毛病,長途行軍外加天氣變化導致,郝平勸道:「讓隊伍減緩一下速度吧。」

    團長依舊看著前方遠山:「距離三生谷還有多遠?」

    「不遠了,我估計……最多十里。」

    「十里?」陸團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命令!停止前進。去通知二連,派出兩支偵查,一支向南,進入三生谷,偵查至南端回返;一支由此向東,出二十里再返回。」

    三生谷,是兩座相鄰山脈的交匯點,這山谷不長,卻是此地南北間的唯一通道,繞行的路線不是沒有,那太遠了。陸團長是要在三生谷等待接應機會,但是三生谷本身就是個險地,他覺得……鬼子如果要防那支潰軍北逃,是有可能在三生谷設防的,這樣一來相當於關門,保險。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沒有,為防隊伍與鬼子倉惶遭遇,任何可能性都要考慮到。

    然而此時,視線範圍裡的某座山頂,山頂的某片枯草後,雪裡趴著幾個快要凍僵的鬼子,其中一個剛剛放下了手裡的曹長鏡,朝附近揮手,一個鬼子便下了後坡,開始向東跑。

    ……

    以三生谷北口為基點,斜向東北方向,距離十五里,一座背風山後,兩個中隊鬼子加李有德部四個連近千人,全都臨時駐紮在這呢!

    想要在茫茫大山裡打八路的埋伏是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現在鬼子賭八路會相機接應那支倒霉的潰軍,這就有脈絡可循了!三生谷是方圓百里內的唯一南北通路,如果八路南下,必由此過,或者他們謹慎狡猾,怕被關門成為甕中之鱉,也該卡在三生谷替潰軍守住這條活路。

    兩個中隊都悄悄擺在這了,不是因為戰鬥力的問題,而是因為八路不好抓,崇山峻嶺地形複雜,一旦有個風吹草動讓八路跑了,多可惜?只要八路露出尾巴,哪怕他們不過三生谷,憑著人多,也能把他們堵住!

    一個鬼子偵察兵疲憊地衝進了不敢生火的寒冷營地,直奔指揮所。

    兩個鬼子中隊長都是大尉,其中一個被少佐臨時任命為總指揮,八路來了,這個消息讓他興奮得忘記了一夜以來的寒冷,忍不住咧嘴笑了,可是笑容還沒持續三秒,表情突然又轉為愁索。

    「這是好消息,同時也是個壞消息!」

    另一個大尉詫異:「為什麼?」

    「八路是來了,可他們沒有向南直奔三生谷,反而停在了我們西面十幾里,也向這裡派出了偵查分隊,可能……我們的行跡是遮掩不住了。狡猾!太狡猾!」

    「我們可以派人伏擊他們的偵查小隊,爭取不響槍!」

    鬼子指揮員朝那大尉挑了挑眉毛:「你覺得……沒有返回的偵查就不是偵查了?」

    「那怎麼辦?」

    「如果就這樣被他們逃脫……你,我,兩個中隊啊,怎麼跟少佐交代?現在看來……必須隨機應變,修改計畫,變更戰場。這樣,你帶你的中隊,外加兩個連,立即向西北出發,繞到八路以西,一定要快。我帶其餘,向北。在八路發現我們的行跡之前,你與我務必要形成一個四分之一弧型封鎖,封住西北兩個方向,八路不會再去三生谷了,他們只能向東跑,但是這裡與東面的封鎖線之間範圍狹小,不夠他們擺脫,只要你我兩面快速推進壓住他,他們的選擇只會有兩個,要麼選擇你我之間的一個方向突圍,要麼向東去打封鎖線的炮樓。可惜,這兩個都是死亡選擇!」

    另一個大尉全聽懂了,忍不住叫到:「時間,我們需要時間!我現在就得出發了!」不再等指揮員下達命令,他一頭衝出了帳篷,在寒風中嘰裡呱啦大聲催促他的部隊,準備急行軍。

    ……

    陰霾天空下,冰冷的荒原上,兩個人影並排迎風走,一個是八路,一個是逃兵。

    逃兵不時回頭看幾眼,然後用他那雙凍得僵硬的手捂了捂被寒風吹僵的髒臉,無聊地問:「你家遠麼?」

    八路無聊答:「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這也至於遮遮掩掩嗎?」

    「我不認識你,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嘖嘖……怎麼著,怕我這逃兵搶了你家啊?」

    「你後悔了麼?」

    「我後……能不能說人話?我特麼閒著沒事後哪門子悔?」

    「你會後悔的。」

    「……」逃兵真無語了,這八路是光天化日說鬼話呢,到底說的是個啥?跟他聊天怎麼這麼瘆的慌呢。

    八路仍然在走,兩手互抄在袖口裡,一陣陣呵出的水汽被寒風帶過他的肩頭,淡然地盯著北方,堅定地走,又說:「我也是個逃兵。」

    「這不廢話麼!我知道你要回家,還一遍遍跟我顯擺個屁啊!」

    「沒當逃兵之前……我後悔了。可是當了逃兵之後……我還是後悔了。我覺得……可能你也一樣,還是會後悔的,後悔一輩子。」

    逃兵滿頭黑線盯著身邊的八路看,他甚至又開始考慮要不要給這神經病一槍,這號人不打死他不足以平民憤!心裡剛剛動了這個念頭,這八路居然又停下了!都落下病了,只要他一停,大狗這心裡跟著就是一哆嗦,驚慌回頭猛看,見後方安全又朝兩側遠方瞪眼珠子,同樣安全。

    「在前頭呢!」八路目不轉睛地向前看著,受不了大狗在身邊詐屍了。

    「前頭?哎呀我……」一抖肩膀,馬四環步槍直接滑落入手,伴隨著一聲利落的槍栓拉動響,準星已經擺正,槍托冰冷地貼著他的臉,他麻木無視,手指下的扳機已經開始慢慢減少行程。

    一個人影,慢慢變大,是走來。

    不久後,大狗放下了手裡的槍,重新掛上肩膀,兩隻手全凍麻了,恨得他張嘴朝前方走來的人大罵:「廢物玩意!你特麼有病啊?是人有朝南走的嗎?」

    來人一身破爛髒軍裝,一張消瘦的年輕臉,看起來晦氣又黯淡,他左臂戴著紅十字,身後背著木藥箱,正是早上被大狗揍過一頓的衛生兵。

    「你不是跟旅部的嗎?怎麼著,想通了?也打算逃了?廢物,你跑錯方向了。哎?你特麼是要找鬼子去投降吧?」

    衛生兵不敢直視大狗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無語氣地啞嗓子答:「我要去找梁參謀。」

    「找梁參謀?他能請你吃餃子怎麼地?你糊弄鬼呢!」

    「我是衛生兵,我該留在有傷員的地方。」

    也不知是天生有仇還是什麼原因,這大狗抬腳便把那衛生兵踹倒了,又撲上去,生生把對方踩在雪裡,又一次大罵:「你是要映襯老子嗎?啊?你是想罵我嗎?廢物!你特麼都不如個收屍的有用!你能給他們收屍嗎?你敢嗎?居然有臉鄙視老子?有種嗎?敢還手嗎?我特麼現在就踩死你個廢物……」

    冷眼看著大狗在雪地上踢打那倒霉的衛生兵,胡義沒興趣管,這晦暗的天空下,一切都是冷的,無論雪,還是正在發飆的大狗;無論風,還是正痛苦在雪裡的衛生兵。胡義現在唯一想念的,是老秦屋裡那個破火爐子,那爐子很小,很破,勤快的老秦能使它日夜不滅,夜再深,他都爬出被窩來給爐子一次次添柴。只是想想,都覺得該趕路了。

    八路繼續走他不回頭的路,大狗喘夠了粗氣,茫然了一會兒,又向前去追八路了。

    衛生兵在雪裡蜷縮了很久,才睜開無神的眼,掙紮著從雪裡爬起來,沾滿臉和手的雪到此刻還未融落,站在冰冷荒原,被風盡情地割著,他似乎感覺不到剛剛被踢打過的痛楚,和正在流進衣領的冰冷。

    八路的身影已經很遠了,逃兵的背影也正在渺小,衛生兵黯然揀起掉落在冰冷中的木藥箱,小心翼翼打開,查看藥箱有沒有損傷,然後重新背起,繼續走向槍聲。只是……他的背影現在有些踉蹌了,不知是因為凍僵,還是因為疼。

    一陣陣寒風無情襲掠著只有三個渺小背影的荒原,捲起雪霧低低飄滑,在晦暗的蒼穹之下發出嗚嗚的低響,那聲音像是有人在風裡哭……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1.第451章 賴帥過河

     當高一刀那鐵塔般的身影急匆匆跑來,陸團長的不祥預感油然而生。還不等高一刀在面前站穩,當先問:「三生谷被鬼子提前佔了?」

    「三生谷沒異常。東邊,發現大隊人馬行跡,偵查員也數不出有多少規模,只能說很多,有鬼子也有偽軍,曾在東邊十幾里位置駐留,該是過夜了,但是沒點火,後又轉向西北方向,足跡都是新的。」

    東邊?這個消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陸團長轉頭往東面的遠方看,不說話了。

    一連長吳嚴皺緊了眉頭問高一刀:「這偵查結果確鑿?」

    高一刀冷冷點頭:「確鑿!」

    三連長郝平楞著眼:「這……是什麼情況?」

    高一刀再轉向郝平:「既然鬼子沒有朝西來,可能他們還沒發現我們。此地往北是宋家村,往西北的話……」

    聽到這裡郝平一晃悠,差點沒站住:「這麼說鬼子是要去無名村?掃蕩嗎?可他們為什麼不從宋家村那裡直接向西,往南拐到這荒山裡停一宿幹什麼?說不通啊?」

    「也許……不走宋家村是為了避過你三連的眼線?」

    「這……」

    吳嚴斜了高一刀一眼,那意思是:這都什麼時候了,你能不能別揪住郝平沒完?

    陸團長將望向東方的目光又轉向南方,看著那條東西橫亙的連綿山脈,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才說:「我們的行蹤暴露了。」

    三個連長把目光轉向了團長,聽他繼續道:「這支敵人……按理說該是去卡三生谷的,可他們不進谷,還停在了谷口外東北方向,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根本不是要擋南邊來人,而是等著關門!又能關誰?我們!居然捨得守株待兔,他們這是在賭我們會來,真看得起,太看得起我們了。」

    吳嚴倒抽一口冷氣:「這麼說……他們朝西北……是要繞後,斷我們歸路!」

    「應該是這樣的,堵住西,擋住北,南邊有高山,如果過了三生谷,他們一堵谷,我們就和那支潰軍一樣變成入網魚,兩條魚一網撈。從這裡向東,到封鎖線之間,不夠迴旋多久,我們會被慢慢擠壓得失去空間。」

    「這……這不相當於被包圍了嗎?」郝平又楞了。

    高一刀一瞪眼:「只能打個硬仗了!向東急行軍,去突宋家村東面的炮樓,我們二連先!」

    吳嚴點點頭:「只能這麼辦了,我們一連斷後,儘量為二連突破封鎖爭取時間。」

    有主意總比沒主意強,兩個連長的決心讓郝平有了底氣了:「我們三連該補前還是助後?」

    高一刀鄭重說:「助後吧,鬼子會瘋追的,一連難!」

    吳嚴靜靜說:「補前吧,時間是關鍵,突不出去全完蛋!」

    這兩位的兩句話,聽得郝平一陣抑制不住的鼻子酸,他努力掩飾住不平靜:「大不了我拆了三連,兩頭補!」

    不知何時,團長不再望風景了,皺著眉毛看著手下這三位連長相互嘚啵,聽到這裡才插言:「離家幾天,翅膀硬了?學會把老子這個團長當空氣了?嗯?」

    「……」三個連長這才傻咧咧扭過臉,想起來團長在了。

    「鬼子就指望著我們跟他拚命呢!什麼是輸贏?達成目的就是輸贏!就算向東突破了封鎖線,我們也會損失慘重,那就是鬼子的目的,是鬼子的贏,是我們的輸!」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誰說沒有?三生谷不是通著呢麼?」

    「啊?」

    「啊什麼啊?我們不瞭解南邊的情況,可是南邊的鬼子也不瞭解北邊的情況吧?梅縣鬼子總共一個大隊,一個治安團,一個李有德營,就算他全部拉出來了,現在戰場隔著三生谷變成了南北兩邊,我猜他這邊起碼一半兵力,向南過了三生谷他這一半的兵力就只能變追兵,那邊還要忙著打潰兵旅,忙得過來堵我們嗎?」

    「呃……」

    「還楞個屁啊?現在就出發!急行軍向南,過三生谷!」陸團長的眉頭仍然是緊鎖的,不過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異常堅決,又開始散發出那種無良光芒,透著一股狠戾:「哼哼……想將老子的軍,老子的『帥』不但能走出帥格子,還能過河呢!」

    郝平傻傻看著他的團長,覺得團長像菩薩,渾身放光芒。

    吳嚴呆呆看著他的團長,不禁深思,何謂大將之風?

    高一刀愣愣看著他的團長,心說:他就是個臭棋簍子!

    ……

    鬼子大尉氣喘吁吁地停下了隊伍,四下環顧,然後凍手凍腳地扯開地圖,認真盯著附近的一個個要隘,朝身邊的幾個尉官嘰裡呱啦快速下達著命令。

    這時一個疲憊不堪的鬼子被扶著從遠處而來,向大尉報告他們那一部已經到達西邊的預定位置,正在部署展開。

    西面也到位了,這消息讓大尉興奮得想跳起來,打八路打八路,打了這麼久,掃蕩了這麼多回,從來沒像今天這一網能撈住這麼多,獨立團的主力都在了,這一仗能打出梅縣鬼子三年的太平來,怎不激動!

    想要咧開凍僵的嘴笑,費了半天勁兒也沒笑出來,腮幫子都硬著呢,牙都冰涼,正考慮用手捂一捂,眼見一個鬼子偵察兵疲憊不堪地衝過了衛兵,直向面前奔來,那是就近監視八路動向的偵查小分隊一員。

    看這架勢八路肯定是聞到味了,開始琢磨跑了,否則偵查小分隊不會這麼快派人回來。早有這個心理準備,目前西北兩個方向的部署都已經到位,八路明白了又能怎樣?來不及了!大尉不等來到近前的偵察兵開口,當先問:「八路開始動了吧?」

    「動了!一個小時前,他們開始快速向南。」

    「嗯。早料到他們會……什嘛?向南?」

    「向南,現在,他們應該正在穿過三生谷,曹長他們幾個還在尾隨,如果變向,還會派人回傳消息。」

    鬼子大尉冰雕一般楞了好幾秒,眼都不眨一下,然後突然端起仍然抓在手裡的地圖猛看,出三生谷向南地勢越來越開闊,對於兔子般的八路而言與死地無異,堵住三生谷就會變成關門打狗,八路瘋了嗎?怕死怕到決死一戰的勇氣都沒有?活一天算一天?太出乎意料了!

    震驚之餘,大尉倒也不再含糊,果斷收回了剛才下達的全部命令,重新安排。為防八路是往常一樣故弄玄虛假跑,一個小隊鬼子加偽軍一個連被分出來,全速向東搜索,餘部全體向三生谷急追;同時派出通信人員去通知西面的另一部改變命令,要求他們也向三生谷追擊八路,經過三生谷時順便留下一部卡死三生谷,關門定局。

    ……

    四百多人的隊伍急行在一座山谷中,一溜小步快跑,沒人說話,沉重的腳步聲摻雜了喘息,迴蕩在山谷裡。

    抬頭已經看到了前方的逐漸開闊,高一刀放緩了腳步,任隊伍從他身邊向前奔流,等到了後面的團長跟上來,才重新跑起在團長身邊:「前面就要出谷了,下一步怎麼辦?去匯合那個什麼旅?還是往西?」

    出發之前陸團長心裡並沒想好下一步,只說向南過三生谷,這一路成為他思考下一步的時間,現在差不多了。如果一直向南去匯合,那是往鬼子嘴裡送肉,正常情況下,應該向西,爭取遠離敵佔區,遠離這個戰場,不過。從這次鬼子的陰險佈局來看,難道他們不怕那支潰軍向西跑麼?現在的關鍵是不能被粘住,絕對打不起,後頭跟著倆中隊呢,可能只有兩個小時路程,也許不到。這南邊的事態兩眼一抹黑,既然鋌而走險,那就要下定決心走到底,要麼全虧否則全賺,鬼子認為哪邊是安全地帶就去哪邊,當然東邊最安全,往東是徹底進了敵佔區。

    「出谷立即向東!」

    「咳……」高一刀險些岔了氣。

    「你沒聽錯,向東!另外,你派個人向南二十里,如果能碰到他們,就告知目前態勢,以及我們的動向,如果碰不到,也沒必要繼續向南找,那是各自的命了!讓聯絡人自己設法隱蔽吧。」

    ……

    三生谷以南十里,有個村子,叫長窯村。村子不大人口不多,前兩天就聽說南邊來了隊伍,後來又聽說附近打仗了,這小村裡的人轉眼跑了個淨,聽見打仗就怕,不躲是傻子。

    一支四百多人的疲憊隊伍剛剛在這村裡停歇,正是突圍在前的王團長所部和旅直屬殘部。連續行進了幾個小時,打算在這裡喘口氣。

    頹喪的旅長大人坐在椅子上深深舒了一口氣:「怎麼沒點爐子?火盆也行。」

    一身狼狽的王團長斜了旅長一眼:「我們是歇會兒就走,這不是點火的時候,也不是地方。」

    旅長這才醒悟了,眼下是逃難,遂改問:「殿後的梁參謀有消息回來麼?」

    「剛才派人回來了,他們打了一仗,現在正在趕上來,估計也就南邊十里遠了。」

    門外的衛兵帶了個人,匆匆來到未關的廳門口:「報告,他剛從北邊進村,自稱是八路的人。」

    不久後,轉述目前態勢的八路疲憊出門,在村裡翻出身破爛衣裳改穿後,匆匆離開村子逃離。

    廳裡剩下瞠目結舌的旅長和愁眉不展的團長。

    「他們……向東了。」旅長這句話其實是個六神無主的問句,口氣卻變成了徵詢意見。見王團長還是沒說話,又道:「沒時間多想了。」

    「往東?往東就進了鬼子窩了,好的了麼?什麼都是他們說的,說是來接應反被鬼子追,誰看見了?哪響槍了?見死不救的假託辭而已!說他們向東了你敢信麼?這可能嗎?全是假話!從頭到尾只派了兩個人到咱們這來糊弄良心!」

    王團長義憤填膺,倒霉的此刻,早已忘了一天前的踟躕不前而錯失北上良機,只抱怨世態炎涼。

    激動過後,他起身:「趁著合圍還沒有形成,必須走,向西。」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2.第452章 避風港

     節奏,不只是藝術形式裡有,生活中也有,軍事上同樣有。

    可能鬼子少佐是個懂點藝術的,這次的戰術上,他強調了節奏。

    先是開幕的序章,然後是舒緩的展開,接著是不緊不慢的跟進,現在,距離三生谷不遠了,他正在指揮南線部隊猛地加速,包抄,收攏。他的主力一個中隊最初在西南方向露臉,為的是把目標向北趕,同時也是防止目標向西逃竄。

    不緊不慢的追擊跟進速度使逃離中的潰軍錯誤地感覺這就是正常速度了,不知不覺被鬼子帶入了一種慢節奏,而降低了緊迫感,卻不知道,此時此刻鬼子已經拆分為三個小隊,正在外線悄悄加速,悄悄繞側;同時,治安軍的兩個營也在運動中一個連一個連地逐漸拆出來加速,變成了每個鬼子小隊左右銜兩個治安軍連。如果包圍,兵力單薄,所以鬼子少佐進行的是三個方向三路收縮,在附近這種開闊地形上,這與包圍無異,無論從哪個間隙向外走,都將受到雙面打擊。

    鬼子少佐尚不知八路已經向南出了三生谷,已經出了山,正在沿著東西橫亙的山脈南麓向東疾奔。他只是照預定的計畫進行,放羊放到這裡,可以趕羊入圈了。

    從北面追擊獨立團而來的鬼子剛剛出了三生谷,他們循跡向東轉向的同時,又分出了一個小隊鬼子加一個偽軍連,出谷後繼續向南,要找少佐報告目前獨立團去向,同時增援少佐以盡快結束圍殲潰軍的戰鬥。

    死與活,就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差裡,獨立團的果決致使不知情況的東線鬼子和治安軍與溜著山脈南邊向東瘋跑的八路錯過,然而一個多小時後,出長窯村向西的旅直屬和王團殘部就沒那麼走運了,他們已經無路可走。

    ……

    前面是山,只有幾里路遠,那巍峨感,讓胡義的心裡覺得踏實,只要走進了三生谷,就算安全了。他大口喘著,正在加快步伐,快要走上前方的緩坡。

    大狗仍然跟在他屁股後頭,呼哧呼哧地蹚雪。

    「你們的人在那村裡都朝西了,還跟著我?」

    「老子已經不干了,我往哪走誰能管得著?我想先到你家歇個腳,然後再說。」

    「我沒家。說回家,是要回我的連隊。」

    「少扯!當我是好糊弄的?騙鬼呢你!我知道你煩我,我特麼就煩死你!佔你家的房,睡你家的炕,只要你爹不打折我的腿,我就跟他住了!」大狗從當時胡義說回家的感覺裡判斷他是真的要回家,回連隊絕對不是當時那樣的語氣,這是他以自己的經驗和感覺判斷的,回連隊是幸福事嗎?不可能!

    胡義停了腳,深吸了一口冷風,回頭看了眼身後十來米外仍在悶頭跟著走的大狗。這個兵痞……說他什麼好呢?雖然從沒問過,只從剛剛這句無恥的話裡也能聽出他是個沒牽掛的,他像曾經的自己一樣寂寞,沒有方向。

    坡頂上突然傳來匆匆的踏雪聲,讓胡義和大狗都停住了,忍不住向前方的坡頂看,那上面有人在急促奔跑,聲音越來越近,連跌倒聲都聽出來了。一個果斷拽出了M1932,另一個不猶豫地扯下馬四環端平,兩個都喘著,凝神著,靜靜向坡頂瞄著。

    終於露出一個奔跑中的狼狽身影,那一身爛軍裝說明他是個潰兵,他正在跑來,卻回頭朝坡後看著,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二三十米遠的半坡中正在瞄著他的兩個槍口,驚得一個趔趄,再次摔倒,奔跑的慣性把他順雪推下了坡,連翻帶滾摔得一個慘,幾乎直接出溜到兩支槍口前。

    「我說半仙,你怎麼……呵呵,哈哈哈……倒霉玩意……」

    見大狗收了槍開始笑,胡義才收了槍,瞥了那人衣領一眼,那黑底色的中士領章顯示他是個輜重兵,應該是旅直屬下,沒跟著旅部往西跑卻出現在這,不用問了,又是逃兵一個。

    這狼狽的所謂『半仙』也認出大狗了,又急急瞥了胡義一眼,然後猛爬起來,繼續往坡下衝,不回頭道:「快跑!鬼子來了!」

    「啊?」

    大狗沒回過神來,眼見胡義倒是掉頭撒開腿開始跟著那半仙往坡下開沖了,這才猛地意識到關鍵在眼前這坡後頭,慌不迭掉頭也往下衝,三個狼狽身影順坡沖得一路浮雪飛濺。

    一段時間後,三個飛奔的身影尚未消失在南方荒原,這坡頂終於再次露出人影,黃軍裝,小棉帽子,背掛著墨綠的鋼盔,提著槍,刺刀在槍口前冷冰冰的亮。然後又上來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十多個鬼子並排站在小坡頂上喘粗氣,望著南邊奔跑的三個黑點,一個鬼子嘀咕了幾句,他是在納悶怎麼追著一個現在成了仨,抬起掛著刺刀的友阪步槍,向那三個遠遠人影瞄了瞄,啪——距離實在遠了點,誰都沒打著。

    鬼子軍曹做了幾個深呼吸,緩過不少力氣來,於是命令身邊的一個,向西北方向走,少佐肯定在那邊,要他去找到少佐報告八路已經過來的消息。然後領著其餘的幾個開始下坡,順著三個逃跑的足跡繼續向南,遠方,隱隱約約的已經看得到一個村子,地圖上顯示那是長窯村。

    坡後的北面,順著這十多個鬼子來向的足跡,可以看到一支隊伍,鬼子一個小隊,偽軍一個連,排成了一列長長縱隊行進過來,正是剛過三生谷由北南來的支援一部。

    ……

    梁參謀已經接到了旅部通信員送來的消息,說更多鬼子已過三生谷南來,旅主力現已出長窯村改向西轉移。

    他並沒有帶隊改向西去尋找旅部和王團,因為他知道有一支鬼子一直在西側平行向北包抄,看不到也能感覺得到,也正因為這仗一直太怪了,鬼子的速度太慢了,憑自覺會是這樣。光天化日,無遮無攔的荒原,雪地,怎麼可能出得去,至少因為殿後而耽誤了太多時間的他們是沒多少機會出去了,本欲向北,現在北面也完了,剛才北邊還莫名其妙地遠遠響了一槍,也許是鬼子來路上走了火,都無所謂,不驚訝。

    東邊也有敵人一路平行向北,距離應該不遠,可能很快就能看得見,南邊也有,雖然還保持著距離,可他們很快就會過來的,因為現在明顯是要收攤的架勢了。這仗打得一點緊迫感都沒有,像是溫水煮青蛙,鬼子敢這麼散漫地打,只能說明他們早已知道結局,他們不需要爭取什麼。

    一個上尉軍官急急來到梁參謀面前:「聽說主力往西了?那咱們還到這村裡幹什麼?」

    「往哪都沒機會。咱們只是個餌,現在鬼子要收網了。」

    「這……是什麼意思?」

    「不是老天不幫忙,是咱們浪費了太多時間,這是代價。」已經沒有興趣對他解釋,梁參謀看著正在狼狽進村的隊伍,轉而朝那一張張毫無生氣的僵臉大聲道:「四圍放哨,不必遠!生火!做飯!各自找屋子好好暖和暖和!解過乏來咱們得熬過這個下午,天黑才有活出去的機會!」

    話音剛落,西方突然傳來隆隆的轟鳴,乍聽似遠雷,但眼下這些戰場上爬過來的兵都知道,那是九十毫米口徑迫擊炮的轟擊聲,聽起來……也許十里遠,也許不到十里。

    擦去尚未結冰的鼻涕,至少現在敢明目張膽生火了,對溫暖和一頓熱飯的期盼居然超過了遠方喪鐘般雷鳴的轟響,士兵們沒人有興趣繼續關注那些爆炸聲,現在要忙著點燃些能點燃的東西才是正經。

    楊參謀身邊的上尉仍然面朝轟鳴聲的來源方向,訥訥:「你說……旅長他們會回來吧?」

    「如果回來,他們豈不是要和咱們一起再突圍一次,我不希望看到他們回來。」

    這時,梁參謀的余光中出現了一身顯眼的灰軍裝,轉頭看,三個人剛剛進了村,順路從北邊走過來,看起來累成了狗,那顯眼的是八路。等對方到了近前,梁參謀朝胡義道:「很遺憾,你剛剛和你的隊伍錯過了。」

    胡義並不知道整個戰況,喘著,詫異看梁參謀:「北邊來了鬼子,還有偽軍,停在了村外二里,看來三生谷被封住了。你說我錯過了我的隊伍是什麼意思?」

    「說來話長。」梁參謀又轉眼看大狗:「你這算怎麼回事呢?」

    大狗咔吧兩下無良眼:「我……是旅直屬。」

    朝炮聲隆隆的方向一擺頭:「旅部在西邊呢,你在哪呢?」

    一時沒地方躲,陰差陽錯被鬼子攆著跑進了長窯村,沒想到梁參謀所部也到這了,這梁參謀可不是一般人,他要是黑起臉來說啥都白搭,逃兵就是逃兵。看起來現在他的心情很差,這話問得大狗心裡沒底了,擔心他現在是不是會為穩定軍心拿他當猴殺,嚥下了一股口水,突然道:「老子當八路了!不歸你管了!」

    這話說得……在場的幾位全掉了下巴,可以無恥到這樣嗎?

    梁參謀不是個沒長心的人,雖然他不想難為大狗這個想逃命的,可是怕他這個不是東西的在村裡亂晃影響已經低迷的軍心,看不見可以當不知道,現在在這晃蕩那就要有個說法,原本是想嚇唬加斥責然後讓他加入隊伍,沒想到他這愣頭青冒出這麼個話,荒唐至極!

    大狗哪知道黑著臉的梁參謀心裡怎麼想,見他遲遲不說話,趕緊扯了身旁的胡義一把,眼神裡寫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嘴上說:「胡連長,呃不對,那個……連長,你表個態啊?」

    說一句當八路就能成八路了?當然不可能!可眼下這環境,這寒風,這已無生機的隊伍,再加上胡義這個不羈的荒唐人,大狗居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這是連大狗自己都沒想到的。

    「他現在是我的兵。」

    明知道只要梁參謀不同意,這麼說也沒意義,可是胡義還是這麼說了,只因為大狗叫了一聲連長,連長這個稱呼在胡義的心裡是有特殊意義的,那意義來自已經不存在的六十七軍一〇七師,來自硝煙與血的曾經。

    面對細眼中的那份鄭重深邃,梁參謀很困惑,即便把這荒唐事當個真事聽,八路隊伍的紀律性是有耳聞的,大狗這臭德行的你也看得上?遲疑著,猶豫著,不經意間,目光又掠過那個狼狽的輜重兵。

    看者無心,被看者有意,這一眼嚇得那位一哆嗦,禁不住一把拉住了胡義的衣襟,以極小的聲音毫無底氣訥訥道:「我現在……也是個八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3.第453章 長窯村

     風裡飄著硝煙,也飄著雪。

    風裡飄著硝煙,也飄著血。

    雪被一次次揚起在晦暗中,大片大片,夾雜著沙,夾雜著土,橫飛或墜落。

    血在寒冷中變得粘稠,變成深深的暗紅,不願流動,不願滲透進雪與凍土的僵硬,在一次次的震撼衝擊中,落上了雪,摻入了沙,覆蓋了土。

    向前衝的人,都倒了,他們沒能衝出硝煙,迫擊炮彈仍然在紛紛落,機槍彈雨從正面兩個斜向瘋狂潑灑進來,在炮彈掀起的硝煙中交錯飛。

    負責突擊的一個連完了!雖然仍然有身影在硝煙裡蠕動,或者在屍體間爬行,那也完了,站不起來了,無論是否被打斷了腿,都站不起來了。

    硝煙背後,纏著一頭繃帶的王團長頹喪地縮進了雪坑,呆呆靠在雪裡,突然揮拳猛砸身邊的雪:「我X!我X這雪!我X小鬼子!我X全天下!啊——」

    他拚命咒罵,最後變成了扯嗓子嘶吼,風聲,槍聲,爆炸聲,疊加在一起仍然能聽到他的嘶吼在迴蕩。

    雪坑裡的兩個軍官麻木地等到他的團長聲嘶力竭終止,其中一個問:「團長,下一步怎麼辦?要不……我們往東撤回長窯村,再謀後路。」

    「躺在雪裡仰望晦暗的團長訥訥:「後路?哪裡還有後路?這裡,和長窯村,有什麼分別?」

    「或者……我們換個方向再突一次!把剩下的兩個連全押上,我帶隊!」

    另一個軍官看了看猶豫不決的團長,又看了看要帶隊再嘗試突擊的同僚,抿了抿冰冷嘴唇:「不能再打了,打光了……就徹底沒老本了。」

    同僚扭臉:「你覺得現在這還叫有本麼?你覺得咱們不打就可以不挨打麼?」

    「我們還有兩個連,這就是本,至少我們可以……」他說到了這,剩下了兩個字不說出口,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團長。

    同僚呆了呆,猛地撲過去,一把揪住對方衣領,惡狠狠道:「你特麼什麼意思?你想說什麼?」

    轟——

    一顆炮彈落在雪坑附近,碎雪沙土洋洋灑灑,伴著一股硝煙的升騰又亂紛紛落下,砸著雪坑裡的三個狼狽人,沒人躲閃,被揪住衣領的軍官既不掙扎也不反抗,忽然朝揪著他的憤怒同僚露出個不是笑容的笑容:「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麼?我這是為了團長,為了大家!」

    「我去你馬的!」同僚一拳狠狠打在對方臉上,打得那位摔進雪裡,又撲上去,準備生生掐死這個建議投降的。

    「夠了!」團長已經坐了起來,突然大聲喝止手下,咬了咬牙:「放開他。」

    「團長?」

    「我說放開他!」

    ……

    距離硝煙再遠一些的地方,一片窪地裡,或蜷或趴近百人。

    「旅長,你看那……是什麼?」

    蜷在土坎後一臉絕望的狼狽旅長聞聲挪動身體,從土坎後探出頭。

    前方的硝煙中,隱隱約約豎起了什麼。他拿起望遠鏡,調焦,看到了一支豎舉在空中的槍,槍口朝上,掛了刺刀,刺刀上……挑著一塊白布,被寒風吹展,長長舞動在硝煙中。

    旅長傻了,所有正在望向硝煙方向的兵全都沉默了,有人想要唾罵,卻沒心情開口;有人麻木到沒有任何看法,又何苦說話;有的人根本沒看懂,尚未意識到那代表什麼。

    「旅長,旅長……你說話啊?」

    旅長彷彿已成雕塑,呆到眼不能眨。

    「咱們……撤吧?撤回長窯村,去匯合梁參謀。」

    旅長仍然沒反應,手下人動手把他從土坎邊扯了下來,他似乎才有了意識,呆呆低喃:「這不是我想要的……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現在怎麼辦?你說話啊?」

    他抬起失神的臉,看身邊正在搖晃他肩膀的軍官,目光散得像是看很遠:「走吧……如果還能走……如果還願意走……都走吧……」

    他彷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無論風聲,槍聲,爆炸聲,還是近在身邊的呼喊聲,也不再覺得冷。靜靜坐在雪裡,看有的兵正在悄悄爬離,看有的兵繼續麻木蜷縮,看有的兵六神無主地徬徨,那一張張絕望的凍僵臉,被雪的白色背景映襯得刺骨清晰。

    仰望晦暗,他的目光彷彿能夠刺透遮蔽了世界的烏雲,看到高遠的藍色蒼穹,碧藍,像是賜予他榮耀的青天白日帽徽一樣。

    「這不是我想要的。」

    他沒意識到,他自己的手正在抽出腰間槍套裡的手槍;他也沒感覺到,被自己頂在太陽穴上的冰涼。

    呯——

    雪,融合了血,分不清那是雪,還是血。

    ……

    長窯村,得名於窯,有窯廠,出磚,故名。

    此刻,大概是下午兩點鐘,村子正中間的一間空屋裡,地上擺著個火盆,根本不是炭火,一盆木柴撲啦啦衝起烈焰,把破鐵盆都燒紅了。

    不顧滿屋子煙,熱浪範圍兩邊各坐一人,都坐在用來燒火的木柴上,一個是八路軍,一個是只帶著單邊少校領章的軍官。

    梁參謀把旅部通信員轉述給他的情況告訴了胡義:「……現在你知道三生谷的情況是怎麼回事了。很明顯,鬼子料到你們可能接應,把我們當成了釣餌,其他的情況我不清楚,只知道你們的人向南出了三生谷之後就改向了東。我不太理解這個方向選擇,越往東,出來越難。目前看起來,這算趁其兵力空虛出其不意,但怎麼說那都是敵佔區,沒法躲沒地方藏,後面會更凶險,有今天沒明天。」

    胡義短想了一下,吳嚴謹慎,郝平沒創意,高一刀有魄力但他負不起這個責任,看這手筆,是團長親自帶隊出來了。

    見胡義沉默著沒說話,梁武問:「你覺得,你們的隊伍有沒有可能是想打個回馬槍反突圍?」

    想了想團長那個無良德行,胡義搖搖頭:「不會,他們會一直向東,會向東到底,直撲興隆鎮,或者穿過興隆鎮繼續向東都有可能。」

    「興隆鎮?那還回得來嗎?」

    「說了你也許不信,我這個團長……不是活在框裡的人。」

    儘管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胡義心裡也想笑,這老狐狸狠著呢,他是真敢一條道兒走到黑。既然在三生谷以北的時候沒有選擇突圍,那他肯定不會再考慮突圍了。

    一個上尉軍官走進了門:「梁參謀,你找我?」

    「對,我要你去替我安排一下,把全部兵力均分四份,以這村子中心為基準,劃分為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塊區域,各自死守。從現在開始直到天黑,我不會再下達任何命令,也沒有預備隊。」

    「那……後續計畫是什麼?」

    火盆裡的火焰已經夠高了,梁參謀順手又扔進一塊柴,朝上尉苦笑:「能活到天黑,才有後續計畫!」

    上尉默默點了頭,轉身大步出門。

    胡義是突圍過多次的幸運鬼,他能理解梁參謀的苦衷。突圍這種事……根本沒法計畫,時間選擇,方向選擇,戰術選擇,都要在突圍之前才能因時因地因形因勢決定。也可以說,突圍計畫是由敵人來制定的,現在就出計畫那是扯淡。

    轉而,梁參謀又問火焰對面的人:「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指望你們能活到天黑,我才有機會渾水摸魚。」

    「呵呵,只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不會。天會黑的。天亮不容易,天黑不難。」

    「屋裡的煙……是不是太大了?咳……」

    「大點好,燻黑也是黑。咳咳……」

    然後火焰兩邊的人都笑了,一邊咳,一邊笑,兩個都笑得爽朗,而且無奈。

    ……

    命令下達了,狼狽邋遢的士兵們一隊隊,一組組,在村裡各自去往各自的防區,沒有長官,沒有領導,梁參謀的命令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根本無需指揮,只是四個片區,均分四隊各五十人。

    他們各自找各自位置,選房子看院,七八個湊一起的有,二三人成組的有,一個人單獨鑽房的也有。

    村中間站著兩個邋遢兵,一個歪戴帽子,一個比地上的土還髒。當然,現在不能稱這二位是邋遢兵,而該叫兩個八路。

    大狗吹著凜冽西北風,還不忘嚷嚷著:「這特麼叫什麼命?嗯?當逃兵都逃不成,還特麼混成八路了!可特麼當了八路這不還是逃不成?有天理嗎?」

    半仙一邊朝周圍的房舍踅摸著看,一邊嘀咕道:「知足吧,好歹不用被執行軍法了!有這窮嘚啵的功夫,幹點正事要緊。」

    「還有正事可幹嗎?」

    「廢話,不得趕緊選個好風水嗎?省得一會兒被小鬼子活活崩死!」

    話落,半仙一指附近的一間厚實磚房:「到那湊合得了。」

    大狗循聲望,這地方位置相對是村中,鬼子一時半會應該進不來,那房看起來梁夠粗牆夠厚,只要不會倒霉到被迫擊炮彈砸進房頂,是個塌不了的好地方。

    兩個八路晃蕩著穿過小院進了門,不料這裡已經有人了,屋裡已經點了火取暖,七八個傷兵蜷在火附近,那個唯一的衛生兵正在鋪著剛剛抱進屋裡的乾草,要使傷兵更暖和些,聽到毫不客氣的門被踢開聲,扭回頭瞧,禁不住嚥了口吐沫。

    大狗臉色更加不虞:「又特麼是你!晦氣廢物,不把老子給妨死你是不算完啊!」隨後又朝那些傷兵道:「看什麼看?這裡現在被八路徵用了,老子說了算。再特麼朝我捏拳頭老子把你們全轟出去!」

    半仙倒是不說話,自顧自開始搬桌子扣板凳,要在屋裡牆角搭他的風水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4.第454章 久違的震顫

     近二百的王團殘部投降了,百人的旅直屬一半隨之投降,另一半四散,仍然沒能逃脫死亡,變成了冰冷曠野上的一個個移動標靶,被鬼子的一支支搜索小隊練槍。

    少佐很滿意,對手目前只剩下二百人的殘餘龜縮在長窯村,想當於被捏在掌心裡,隨時可以把他們捏碎。只是這份滿意並沒能持續多久,八路出三生谷後向東逃竄這個消息到達,聽得少佐恨不能扇報信來的一耳光,對於梅縣的長治久安而言,八路才是心腹大患,排了這麼大個陣仗,為的不就是打八路麼,好歹你說打掉了他們一半也行啊,一槍沒放,全跑啦?

    報信的鬼子看著少佐黑透的臉,心裡直髮慌,他有預感少佐要動手洩憤,慌不迭補充:「我部正在向東追擊,可能只有一個小時的距離,他們擺不脫。」

    既然身為少佐,考慮問題的方式肯定與大尉不同,本來壓著憤怒不想打這個兵了,聽完這句補充,毫不猶豫甩了他一個大巴掌:「前提是你們能在天黑前追得上!蠢貨!」接著朝左右喊:「地圖!」

    嘩啦一聲,地圖被助手展開在他眼前,少佐搓著火辣辣的手掌,面色陰沉盯著地圖嘀咕著:「現在兩點,距離天黑還有四個小時,他們現在……大概在這……四個小時後……興隆鎮……到時候怎麼追?兵力都在西面,根本沒有能力堵截,他們可選擇的方向太多了,一個小時的距離會變成一夜的距離!會變成一夜!懂了嗎!」

    助手想了想,安慰少佐道:「至少……這不是山裡了,而是我們的控制區,他們跑得越深入,出來的機會同樣越渺茫。」

    「沒時間再耽誤了!剩下這個長窯村必須盡快解決。本部中隊和治安軍兩個營立即收縮,抓緊時間結束戰鬥,然後立即向興隆鎮東南方向運動。南下的小隊和連隊不必留下,立即隨我向東參與追擊八路,我要親自去指揮。還有,命令滯留三生谷以北的小隊和連隊立即由宋家村向東回城;同時,派人回去通知前田大尉,出山的小隊和連隊一旦到達城裡,立即與駐守的治安軍換防,由他組織憲兵隊和原守城治安軍包括摩托隊出縣城向東五十里駐紮待命。」

    圍攏在少佐周圍的尉官一個一個地立正領命,鬼子和偽軍通信兵一個又一個地匆匆離開指揮所,奔向各個傳達方向。

    ……

    長窯村圍殲戰,被少佐降格成為了一場次要戰鬥,他乘坐摩托車向東去指揮圍剿心腹大患的更主要戰鬥去了。這不算輕敵,被困長窯村的二百個潰兵,要面對的是一個中隊鬼子和兩個營治安軍,千人!

    鬼子大尉中隊長成為了指揮員,長窯村不大,徹底圍了。

    本著少佐強調節省時間的基調,首先派人喊話,如果這些已到絕路的潰兵能投降的話,既能省時間,也省力氣,同時還能擴大梅縣治安軍的隊伍,百利。

    將是兵膽,即便這支隊伍同樣顯得毫無生機,但是有梁參謀坐鎮,散而不亂,潰而不崩,任治安軍喊破了喉嚨,也沒得到一個字的回應。村裡到處都在冒煙,黑煙白煙,煙囪裡有,某些院子裡有,全體靜靜取暖悶頭喝粥。

    眼前的這個安靜村子看起來死氣沉沉,偏偏到處熱騰騰生煙,這畫面很怪誕,這感覺很矛盾,大尉放下了手裡的望遠鏡,沒空感悟這份蒼涼,給臉不要,那就一個都別想活,他在心裡決定,一個活口不留,這回沒俘虜。

    一個班鬼子嘗試性向村子接近,接近到了距離村子百米,村裡居然一槍都沒響。這可不是個空村,越是這樣越瘆得慌,不咬人才嚇人呢!一個班的前出鬼子楞是沒敢再向前挪,就地建立臨時掩體停止,變成了前出觀察位。

    大尉看得滿頭問號,既然不投降,為什麼又不打?這是個什麼計?好高深的樣子?

    其實沒什麼計,因為梁參謀什麼都沒安排,沒有所謂內外防線,沒有建立什麼火力點,沒有什麼指揮層級,只說分成四塊區域各自活著熬天黑,徹徹底底的各自為戰撒手不管。能留到現在的人,根本沒必要監督了,還有什麼可管的,除了那三個八路,可人家現在是八路,想管也管不著。

    各自為戰那當然不一樣了,看到鬼子從村外的雪原上來了,沒興趣開槍,開槍就會被對方的掩護機槍照顧,連窗戶帶牆打成一窩蜂,遭那個罪幹啥,反正又沒上級管,隔壁不打老子也不開槍,多熬一會兒是一會,不行再換個房子挪窩唄。活到現在的,都算是兵油子了,個頂個的自私自利冷血無情!還要暗誇梁參謀人性化管理,這才是好當家。

    扯嗓子喊投降折騰了半天,圍了一圈大眼瞪小眼看那一個班鬼子摸摸索索演啞劇又靠了半天,這都三點了,哪行?大尉不再猶豫,當即命令兩個連治安軍分別從西側和南側推到村裡去,試水。

    一進村,槍就響了,東一槍西一槍各種槍,機槍也偶爾出來冒泡,還配上了幾個手榴彈,打得兩個連治安軍後頭的隊伍還沒進去,前頭的已經掉頭跑出來,撇下十幾具屍體倉惶找隱蔽,全躲村外沿的牆後和溝裡不動了。

    鬼子大尉終於恍然,不是計啊?這就打算死熬到底了唄?那沒什麼好想的了,開炮!

    ……

    最大的差異就是火力,很多時候,火力決定一切,他不只是讓對手抬不起頭,同時也能打垮對手的信心。

    隨著一枚枚九十毫米迫擊炮彈滑入炮膛的特有金屬摩擦聲,長窯村裡的煙更濃了,到處是一柱柱激騰的煙柱,而後緩緩被寒風拉偏,模糊成大片;到處都在飛磚碎瓦,橫向的崩,縱向的落,尚未落盡,又有新的被高高揚起,繼續如雨在硝煙瀰漫。

    地面一次次震顫著,迸起浮灰一層,屋頂也一次次震顫著,嘩啦嘩啦的墜落聲響中,塵土流成了瀑布,灰濛蒙落在捲曲的帽簷,同時覆蓋胡義的肩膀。眼前的火盆仍然在熊熊燃燒,敞開著屋門的屋子裡仍然濃煙瀰漫。

    胡義覺得渾身都不舒服,每一根骨頭,每一個關節,都因一次次的炮彈爆炸聲和空氣中的衝擊感而發癢,癢到他開始不由自主地蜷動每一根手指,連頭也開始微微地疼。他痛恨炮擊,深惡痛絕!可是這同時他又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感,那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深層次興奮,興奮在心底,興奮在腦海,與那頭痛混雜在一起,痛並興奮著,令他的眼底忍不住泛灰,映入眼底那火焰,正在由紅變白,無色地晃動升騰著,根本不像是火。

    怕屋頂隨時會塌下來,梁參謀已經改為坐在牆角,他發現無動於衷的胡義似乎有點失神:「你怎麼了?」

    「我沒事。」

    「離火遠點,這屋頂隨時可能見光!」

    長窯村有磚窯,是出磚瓦的地方,再窮的人家也能沾光,沒燒好賣不出的磚瓦照樣能蓋房,頭上這些瓦片掉下來照樣夠受的。

    有人說話讓胡義清醒了些,挪動了位置,改為坐靠門旁的牆:「我不喜歡這聲音。頭疼。」

    以為胡義是沒經歷過,但是當梁參謀的視線透過了煙塵,看到了捲曲帽簷下那雙深邃的灰暗,感覺到的卻是一股壓抑的憤怒與浮躁,像是一隻怪物的遍體鱗傷!

    ……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傳來痛苦嘶喊,衛生兵毫不猶豫衝出了屋子,穿過硝煙,被附近突然出現的衝擊波震盪得趔趄,然後一陣鋪天蓋地的磚瓦碎雨將他的背影砸倒在浮塵一片看不見。

    蜷縮身體半躺在門邊的大狗向敞開的屋門外伸出歪戴破帽子的髒臉,隔著硝煙與飄塵,看到衛生兵的隱約背影正在掙紮起來,繼續向前,奔向痛苦嘶喊,漫天墜落中變得更加隱約。

    「賤!根本就沒長心啊!你特麼還是人嗎!你這廢物!你什麼都幹不了!去死吧!咳……」

    大狗在隆隆爆炸聲裡嘶聲大罵,直到屋頂猛然漏下了大片的灰塵,落地後又撲了他滿臉,把那張臉徹底變成了土灰色,再也看不出髒,嗆得他在烏煙瘴氣裡拚命咳,咳夠了,又罵:「我X你小鬼子祖宗!老子都特麼給你記著……」

    轟——嘩啦啦啦——

    這一次的爆炸彷彿近在咫尺,灰塵滿滿的屋裡被衝擊得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到無盡的痛,衝擊,劃破,震撼。

    衛生兵選擇這間看起來最堅固的屋子,要為他的傷員們提供一個避難所;大狗和半仙選擇這間看起來最堅固的屋子,要為自己提供一個避難所。可是一枚炮彈也選擇了這間屋子,爆炸在屋頂,只是巧合。

    所有的瓦片都塌了下來,所有的灰土都揚了起來,失去了屋頂的屋子仍然看不到任何光線,再也聽不到傷兵的呻吟。

    似乎過了好久,龜縮在桌椅板凳搭建在牆角防護殼裡的半仙止住了咳,開始悉悉索索推拒他身邊的碎瓦斷梁,同時嘶啞著問:「還有喘氣兒的嗎?幫我一下,我卡住了。見鬼!」

    嘩啦啦——塌成了一塊小空間的門口位置傳來響動,接著是大狗的破鑼嗓子:「半仙?你特麼沒死?」他的聽覺似乎受到了影響,並沒聽清半仙在說什麼。

    「快來幫我一把!」

    「炮擊結束了嗎?」

    「四門,早前在西邊打了一個基數,我猜鬼子是帶了兩個基數炮彈,剛才這是半個基數,看來剩下的半個基數捨不得打了。」半仙絮絮叨叨答了個詳盡,這個輜重兵通過兵力規模和行軍距離,清晰判斷了鬼子的炮擊情況。

    「你特麼到底嘀咕了些啥啊?能不能大點聲?」

    無奈的半仙突然扯破了嗓子震天吼:「救命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5.第455章 誰是最勇敢的人

     炮擊停止了。

    頭痛感緩解了很多,或者是因疼痛的持續而麻木,也算緩解。

    視野裡,那火仍然沒有顏色,白晃晃地跳躍,在灰色與黑色間。這種失去顏色的感覺令人頹喪,抑鬱。一切都如常,只是沒有顏色。周大醫生說這不是眼睛的問題,可自己覺得就是眼睛的問題,也許眼睛被曾經的炮火震傷,也許眼睛病了。

    梁參謀在說話,他說戰鬥開始了,他要出去看看,他正在驗他的手槍,那是一把馬牌擼子,其實該稱勃朗寧M1903,八發彈夾,精緻漂亮。他注意到了有目光在看他的槍,於是將目光也放過來,盯在M1932上。

    「怎麼樣?如果你想跟我換,我會考慮同意的。」

    「這算是嫉妒麼?」

    梁參謀笑了:「好吧,我承認,此時此刻,我是嫉妒你那把槍。不過,僅限此時此刻,過了這村沒這店。」

    「你還是繼續羨慕吧。」

    「想一起出去轉轉麼?」他拎著手槍站起來,拍了拍肩頭的落灰。

    「我不擅長做副官。」

    「我也這麼說過,結果……我成了參謀。不過今天……卻當了團長。」他停在門口,向外望著,一臉蒼涼。就這麼停了一會兒,忽然打開了他的上衣口袋,拿出個東西:「原本……你是我們活命的機會,現在,我們負了你。這算是我向你道歉。」

    他走了,槍聲也響了,四面八方,並不密集,也不規律。

    倚靠在門旁,盯著手裡的參謀竹節領章,仍然看不出顏色。知道這是金邊的,眼裡卻是灰的;知道這是紅底的,眼裡卻是暗黑的;那交叉的竹節圖案該是金色的,可現在只能看到刺目的白,一節一節的白如骨。很沉重,彷彿再也拿不住,不知道沉重的究竟是這失色的竹節領章,還是這份與眾不同的道歉。

    失神了好久。槍聲,手榴彈和手雷的爆炸聲,呼喝聲,倒塌聲,燃燒聲,一直沒有停歇。

    終於將領章揣進了上衣袋,走出了黑色門框,呼吸飄過院子的硝煙,經過一面面或斑駁或已倒塌的牆,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村子,灰色的硝煙,灰色腳下,灰色的一切。

    轉過牆角,灰濛蒙的漂浮之間,有人在哭喊,流彈不時飛過,嵌入了牆,擊碎了瓦。一個灰色的的身影跪坐在前方,跪坐在彈雨紛飛之中,不抬頭,不躲避,像是死去般的執著。

    一步步走向前,一顆跳彈不知從何處反射起來撕破了軍裝肩頭,劃過古銅色的臉,也沒能停下來,繼續走到那跪坐在瓦礫間的身影旁。

    垂死的人躺在瓦礫中一次次踢蹬著腿,蹬得地上的瓦礫嘩啦嘩啦泛起灰,喉嚨中咕嚕嚕地發著聲,衛生兵的雙手死死壓著他的脖頸,大片大片的殷紅在衛生兵的指縫間汩汩流淌。他聽到了腳步聲,回頭對視過來,嘶啞大喊:「來幫我一把!」

    停在跟前,卻沒伸手幫忙,冷冷說:「讓他死吧。」

    衛生兵重新垂下頭,仍然死死壓住那傷口不撒手,他看起來比垂死的人更絕望。

    「別再折磨他了。我說讓他死,你聽見了麼?」

    終於忍不住抬起了腳,狠狠踹在衛生兵的肩膀。鮮血猛地噴薄起來,四濺,打濕了自己的綁腿和鞋面,也打濕了摔倒在旁的衛生兵絕望的臉,他不顧痛楚猛地又撐起身體撲向傷員,撲向那噴血的創傷,想要繼續壓住他,摀住他,然而血已經不再噴了,傷員的腿也不再蹬了,雖然還睜著眼,已經闔不上。

    「你殺了他!你這個冷血的王八蛋!」衛生兵紅著眼撕心裂肺地罵,他不得不將血淋淋的雙手撤開,轉而歇斯底里地反撲過來。

    再次抬起腳,狠狠踹在衛生兵胸口,將他踹翻在瓦礫中,痛苦地蜷縮喘不上氣來。

    彎下腰,拾起屍體旁的步槍,很巧,這是一支中正式步槍,因為摔落在瓦礫間已經髒得灰濛蒙。一邊用衣袖擦拭著,一邊想起了江南,江南不是故鄉,可總是想起江南,也是很冷,也是灰濛蒙的,還有王老摳不停地抱怨。

    流彈偶爾飛過,跳彈繼續噼噼啪啪,總有灰落,總有碎揚,隔壁牆後猛地震顫,手榴彈爆炸掀起大片土灰雨,灰濛蒙翻過了危牆,蒙髒了剛剛擦拭乾淨的中正步槍,也把痛苦在瓦礫間的衛生兵蒙成了土人,灰塵撲滿了他滿臉的鮮血,遮蔽了剛剛發生的一切。

    衛生兵猛地哭了,嚎啕,哭得像是嘶吼,用他自己的頭撞著地上的碎磚,也用他自己的拳頭捶砸那些瓦礫,血和淚根本無法沉澱灰塵,他狠狠哭在槍聲和爆炸聲間。

    「我還能做什麼……誰能告訴我啊……我還能做什麼……嗚……」

    拉開中正步槍的槍膛,尚餘兩發子彈,又彎下腰,扯開那屍體的子彈帶,拔出他的刺刀。既不在意槍聲,也不在意衛生兵的哭聲,又想起,曾經的那支中正步槍已經被蘇青奪走了,她用槍實在笨了點,不過她是個好女人,至少她會善待那支槍。

    子彈帶被掛在自己身上,刺刀則順手掛上了槍口,卡緊。忽然覺得少了什麼,扭頭看,才發現,衛生兵居然停止了嚎啕,他正踉蹌著爬起來,拚命衝向一處硝煙,那裡剛剛傳來痛苦的嘶喊,這衛生兵便機械地忘記了一秒前的絕望,再次試圖拯救,不顧衝擊,不顧彈雨,隱約在硝煙裡,像個孤獨的傻子。

    端了掛著刺刀的步槍,望著衛生兵消失於硝煙方向,不禁自問,誰是最勇敢的人?他就是最勇敢的人!我們只要面對一次死亡,而他,要面對無數次死亡,一次次的死去,再死去,再死去!

    嘩啦——身後有磚從牆上掉落,這可不是流彈造成。

    驚醒!一個前撲猛衝進瓦礫間,落地蜷身,掉頭據槍,灰塵浮土間隱約可見攀在牆頭的手指剛剛撤回牆後消失,掩蔽動作造成的聲響同樣讓對方警覺了。

    那牆後忽然傳來嘀咕聲:「半仙,你特麼慌什麼?」

    「牆外有人,肯定往這瞄了!」

    「那還縮個屁!甩手榴彈啊!」

    「我哪有手榴彈?」

    「啥啥都沒有?都這時候了還當你自己是混日子的輜重兵哪?就不能撿個啥麼?真服了!閃一邊去,看我的!」

    「萬一是自己人呢?」

    「感情探一回頭你連是敵是友都沒看出來就下來了?那你特麼還讓我這特務連出身的斷後?跟你叨叨這功夫都夠小鬼子扔雷了!」

    「你跑的比我快啊,我跟不上,當然你斷後。」

    「你……真愁死我了!我特麼怎麼就和你湊一塊兒了?先防過牆雷吧!」

    「我這本來就是安全角,不用動。」

    「你……去特麼過牆雷吧!老子現在就打死你個坑人玩意!」

    「哎呦……你來真的啊?老子和你拼了!」

    稀里嘩啦噼裡啪啦——

    一陣灰塵亂七八糟升起在牆頭後,胡義無奈放下了瞄向牆頭的槍口,無語。

    ……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6.第456章 近在咫尺的奢望

     沒人願意打巷戰。

    鬼子覺得他們自己的命是金貴的,於是只拆分了一個小隊三個班,相當於督戰指導角色,帶著三個連治安軍從兩個方向打進了村。

    一間間屋,一個個院,大部分都是磚瓦結構,很少有方便縱火的土草房,又建得錯落不太規則,這種情況對於進攻方來說簡直痛苦至極。槍聲無處不在,危機遍佈八方,儘管之前的一通炮火給守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儘管被鬼子用刺刀在身後督導,這些治安軍也不是干這個的料,村子是進來了,卻變成了殘牆斷壁內外的猥瑣膠著。

    時間在流逝,機槍火力根本指望不上,全靠手雷手榴彈一間間屋子硬啃,鬼子大尉在村外的火堆邊急得直跳腳,不斷咒罵著治安軍是廢物,又捨不得把他的精銳投入眼前這個填人坑。他不停地看表,不停地看天色,很明顯,村裡這些潰軍不投降的原因是他們覺得還有希望,他們在熬天黑。

    迫擊炮組的負責人小跑著來到火堆邊,大尉回身問:「炮彈還有多少?」

    「半個基數。」

    「做好準備!通知村裡的部隊撤出,十五分鐘後你把炮彈都給我打進去!打光!」

    這鬼子炮兵猶豫了一下開口:「面積太大,效果不理想。如果能……儘量縮小目標區域,這半個基數就可以結束戰鬥了。」

    「我也想擠壓他們的空間!可你看看那些廢物,這麼久,半個村子還沒拿下來。」

    旁邊的一個步兵小隊長挺步而出,驕傲道:「我帶小隊從南面補充進去,給我半個小時,我可以打下半個村子!」

    炮兵中尉和步兵小隊長的兩個建議,讓大尉猶豫起來,遲遲不能做出決定。另一個鬼子中尉忽然朝大尉說:「我想……我們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壓縮他們的空間。」

    ……

    大狗豎抱著步槍背靠著牆,站在個牆窟窿旁邊,豎起耳朵聽牆後巷子的動靜,突然朝院子對角的胡義提醒:「這邊過來了!」然後猛地轉身同時橫向跨步,馬四環步槍同一時間舉起,半米見方的牆窟窿視野有限,一個戴著大簷帽的傢伙剛剛跑過了窟窿旁,第二個正在跑過窟窿對面,僅僅十幾米遠邊跑邊朝這個牆窟窿看過來,驚得那大嘴剛剛在大狗的準星裡張開。

    啪——噗通——

    嘩啦一聲子彈再次上膛,偏轉些槍口指向窟窿外的第三個:「你特麼敢貓腰!」

    啪——噗通——哎呀——「右邊!那窟窿!呃……我的腿……」

    目標貓腰橫向跑得很快,這一槍打低了,打斷了目標的一條腿,他摔在瓦礫中叫喚。

    稀里嘩啦一陣響,牆外有人急止步,大狗沒再拉槍栓,拎著槍掉頭便往胡義那一側猛跑,眼看胡義和半仙已經翻過了對面的牆頭,身後傳來了咣啷啷的落地響,只好藉著衝勢一撲,摔進了對面牆根下的雜物。

    轟——噼裡啪啦——

    手榴彈爆炸的硝煙剛剛膨脹開,大狗慌不迭從烏煙瘴氣的雜物中爬起來搖晃他被震昏的腦袋,沒有了助跑距離,眼前的牆頭有點高,正想改道側邊臨時鑽屋子,牆頭上忽然伸下來一隻手,接著看到了八路的寬眉細眼。

    扯住了這隻手借力往牆上猛躥,同時道:「別以為拉我一把老子就真當八路了!」

    「那算了!」他居然猛一甩手抖脫,轉瞬消失在牆頭後。

    「你特麼……」

    噗通——稀里嘩啦——大狗重重摔了下來,又掉進了牆根下的雜物堆,再次騰起一片烏煙瘴氣,和他痛苦地嗆咳,正要開嗓子咒罵,忽然發現半仙正在急慌慌重新爬過牆這邊來:「那邊更多!」

    隨即牆後便是一陣急促猛烈的射擊聲,那是快慢機的聲音,是胡義那把M1932正在牆後瘋狂跳彈殼。顧不得渾身的摔痛,扯起步槍竄爬起來,直奔剛才那個牆窟窿位置,跑動中拉槍栓,同時喊:「半仙,去卡院門!」

    剛剛落地的半仙本想去鑽屋子呢,大狗這一嗓子讓他遲疑了。他的本能習慣一向是能躲則躲,死道友不死貧道,但這次是絕地,這一個多小時的倉惶戰鬥時間裡,要是沒有那個拚命三郎般的八路,和蟑螂般拍不死的大狗,他這半仙早已死過好幾次了,根本無處躲!

    無奈咬了咬牙,這才有點後悔,打到現在都沒動過撿條槍戰鬥的心思,還空著兩手呢,現在想撿,可惜這院裡沒有,只好順手抄起牆邊的長柄鐵錘,掉頭衝向院門口。

    大狗重新在那牆窟窿邊開始了一次次射擊,和咒罵。半仙拎著長柄鐵錘緊貼院門側牆,大口粗喘,滿臉灰厚得連出汗都看不見。這院子的位置不樂觀了,出不去了,隨時會有手榴彈飛進來。

    噗通——嘩啦啦——西面的牆頭下騰起一團飛灰,嚇得半仙一哆嗦,回頭看,那是拚命三郎又從牆那邊爬了過來,站在灰土飛揚裡正在卸下打空的駁殼槍彈夾,換上新的重新將槍別在腰側,又摘了背在身後的步槍,然後朝院門疾步過來,靠在院門的另一邊牆側,盯著半仙手裡的長柄鐵錘看。

    以為是這八路要責備,半仙看著他嘀咕:「臨時用這湊合一下,得空我再去找找別的。」

    「別找了!現在你就進屋子,去砸西牆,快去!」

    「啊?哦!好嘞好嘞!」

    半仙拎錘往屋裡奔,大狗那裡又是咣啷啷一聲響,同時伴著他的嘶聲罵:「我X你祖宗!」

    胡義本能一個半蹲降低身體,猛回頭,看到大狗已經倉促撇下了槍,狼狽撲向他身邊剛剛掉落的冒煙手榴彈,急抄,急甩。

    轟——剛被還過牆頭手榴彈便響,當場掀飛了牆頭上的兩層磚,院裡院外瞬間下起碎磚雨。

    撕碎墜落聲剛盡,守在院門側的胡義便聽到了大門外的悉悉索索。

    「撤!」習慣性地這麼喊,是要大狗離開院子進屋,這院子守不住了。大狗聽得也習慣,『撤』這個字聽起來簡單易懂,何況這兵油子都聽了多少年了,只要有人這麼一說,甭管是誰說的,本能反應擋不住,真習慣了!

    兩個人狼狽奔進了屋子,大門口便是轟隆一響,手榴彈把那兩扇破木頭門崩了個爛碎。

    「我門你窗!」胡義進門後直接反身半跪舉槍,啪——貓著腰試圖進入院子的一個偽軍倒在了破碎的大門殘骸上。

    大狗腳步不停掠過了射擊中的胡義,拐向屋裡的窗口位置,順勢滑坐在窗檯底下喘粗氣,同時拉開手裡的槍栓壓子彈。見半仙正在屋裡狠命掄錘砸西牆:「你怎麼想到的?」

    「八路指導。」半仙不回頭地掄錘,已經砸透了光,很快就可以容人鑽過去。

    啪——啪——啪……胡義在門口一槍一槍朝大門射擊,第五次槍聲過後,大狗從窗口探頭架槍,繼續瞄向大門口,並沒像胡義般靠射擊壓制:「我子彈不多了!」

    胡義靠回門邊,重新往槍膛裡壓子彈:「我能勻你三十。半仙,還要多久?」

    半仙狂砸著牆答:「馬上!」

    「一會兒到了那邊的屋子,繼續向西砸!」

    「嗯。啊?」

    ……

    不知過了多久,當半仙虛脫地鑽過了第四面被他砸出窟窿的牆,三個八路來到了這一趟房子的最後一間,也是最把頭的院兒,要是再砸,外面是巷。

    大狗守著剛剛鑽來的牆窟窿邊,胡義貼在這屋的窗旁悄悄向院子裡觀察,低聲問大狗:「他們沒跟著鑽麼?」

    「第二間屋之後,再沒聽到動靜。院裡沒人繞過來麼?」

    「沒有。情況不對!」

    「什麼意思?」

    「他們撤了。」

    「撤了?怎麼可能?」

    躺在地上不起來的半仙忽然說:「我說過,他們還有半個基數炮彈。這回……是要用上了吧?」

    胡義看了半仙一眼,這個輜重兵真是個有心的,胡義是憑戰鬥經驗估算炮擊,而這位半仙不但能估算炮擊,還能估算規模,他靠的是工作經驗,而非戰鬥經驗,所以他這份判斷更專業。

    「準備防炮吧。」胡義放下了手裡的槍,掏出懷錶。

    咔嗒——錶殼跳起,一如往常的輕盈,表盤潔白,一如往常的晶瑩;秒針在轉動,但是……沒有感覺到它清晰的律動。以為是手麻了,再握緊些,仍然不清晰。茫然了一下,忽然明白了,現在居然很平靜,平靜得不需要感受那份律動。

    半仙歪過頭,看到窗邊的八路正在握住時間,忽然像個等待行刑的囚徒般露出期望表情,小心翼翼地問:「天黑還要多久?」這個問題讓大狗的目光也轉過來,盯住了胡義握著懷錶的手,第一次認真期待時間的答案,而非那銀色的價值。

    「一個小時。」

    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卻沒料到時間過得這麼快!只要天黑,就能活,無論是跟著梁參謀突圍,還是自己混,都有活的機會。半仙居然忘記了一身疲憊,騰地坐了起來:「真的?你的表准嗎?你不要騙我!」

    「我沒心情騙自己。」

    「防炮!趕緊找地方!」半仙彷彿突然之間打了雞血,興奮地爬起來,開始扯桌子拉板凳,下意識喃喃著:「只有一個小時了……炮擊過後,時間會更少……天就要黑了,天不亡我!」

    ……

    治安軍和鬼子都撤了,不過鬼子炮兵們仍然在村外不緊不慢,他們確實在準備炮擊,可是一點也不著急。

    西北風在刮,不是特別大,也不是太小,長窯村的西北位置是上風頭,這地方倒是有些鬼子正在急急地忙,他們不是炮兵,現在都戴上了防毒面具。

    一股股濃煙正在升騰起來,被風推著,緩緩吞噬著長窯村。說那是煙,又不似煙,看起來比煙更濃重,而且是墨綠色的,彷彿來自地獄……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7.第457章 衛生兵

     他叫何根生,來自有海的地方,曾經是一名學生,意氣風發。

    他有一個好老師,時常教他背誦岳武穆的《滿江紅》。

    山河破碎,他的同學們鬥志昂揚地走上了遊行宣傳的道路,誓言喚醒四萬萬同胞站起來拯救國家民族。他覺得他不擅長說話,所以扔下課本走上了前線,抬傷兵,搬炮彈;後來有個軍官直接扔給他一身軍裝,稀里糊塗從一個志願幫工變成了一個兵,又因為他是個識字的學生,便被送去培訓了戰地救護。當他第一次戴上了那個白底紅十字袖標,激動得偷偷哭了,他以為,從此可以投身狂瀾,用他的生命和雙手,拯救民族危亡。

    參軍已近兩年,過了這個冬天,該是十九歲。曾經用來握筆的白淨手掌,現在鮮血淋漓,粗糙得到處是傷;曾經紅白分明的十字袖標,現在已辨不出血與土。

    他正麻木地站在廢墟裡,站在剛剛死去的屍體旁,絕望地看一片濃煙升騰在西北,隨風而來,所過之處,只剩哭喊,和踉蹌。

    瓦礫間,倖存的軍人一個個衝出來,倉惶回望那煙,向東南狂跑,出不去村子,只有選擇煙霧更淡的方向。

    有人注意到了他,於是向他衝來,他麻木地被撞倒了,躺在灰塵中,靜靜看著來人搶下他的醫藥箱,把所有東西瘋狂倒出來,撒落滿地,急急尋找,然後才發現他身後掛著的帆布袋,立即撕奪在手裡,從裡面掏出那個只配給衛生兵的二四式防毒面具,慌張往頭上戴。尚未戴好,又沖來了一個,將那人打倒,伸手到對方臉上搶奪,撕扯在一起翻滾。

    衛生兵重新站起來,迎風走向西北,向所有驚慌奔逃中的人喊:「找毛巾,棉布,衣服……弄濕,尿,或者夾炭灰,或者涂肥皂……蒙口鼻……」

    ……

    大狗從牆窟窿邊爬起來,來到胡義身邊往窗外看:「這是叫喚什麼呢?什麼情況?咳……這怎麼……咳咳……」

    「鬼子使毒氣了。咳……」

    「特麼的我……咳……」

    半仙也聞到不對味了,一骨碌鑽出了他在承重牆腳搭的狗窩:「呆不了了,趕緊走!」

    胡義離開窗口大步衝向屋裡的破爛堆,按著外面那隱約喊聲,拚命撕扯一塊破棉布:「鬼子想把我們趕到一起……咳……如果不怕挨炮彈,那就快走吧!咳咳……我討厭炮擊……」

    半仙說鬼子還有半個基數炮彈,天要黑了,怎麼可能留到明天再打?炮彈沒來,毒氣先來了,雖然不至於飄遍全村,卻能把活人都趕去村子東南角,等會兒只要轟擊半個村子,火力密度效果都可以翻一倍,這是逼著活人往炮彈坑裡跳呢!

    「咳……你不走?」半仙停在門口看大狗。

    大狗痛苦地咳著,看了看正在準備遮口鼻的胡義,搖晃著撲過去,也開始撕扯那些破棉布。

    半仙最終沒能邁出門,胡義的遠見讓他明白了,出門一時舒服,死個痛快,如果想賴活,只能熬。他回了頭,也去扯那破棉布,同時急道:「咳咳……我上不來氣兒……咳……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用慌,咳……這感覺算輕的,痛苦在後邊……咳……趕緊蒙了,一會兒咱們去鑽那沒了鍋的灶坑……」

    「……灶坑?那麼點地方……怎麼鑽得進……咳……」

    「夠咱們三個把頭塞進去就行……用剩下這破布破棉塞縫……」

    不久後,這屋的廚房裡,灶台上撅著三個人的屁股。

    灶門被堵上了,三個人趴在灶台上,頭胸向下伸進沒有鐵鍋的灶坑裡,還在背後上頭蒙了兩床破被。按衛生兵喊的蒙了口鼻,三個腦袋湊在滿是炭灰的黑暗中拚命喘,還有人含混不清說著話,到處是灰燼,又蒙著口鼻,頭頂上又蒙了破被,甕聲甕氣的感覺。

    「看樣子你過去就被毒過啊?」

    「反正這不是頭一回。」

    「這法子好使嗎?」

    「不知道。參加過直奉戰爭的同僚提過這法,有人就是在灶坑裡活下來的。」

    「哦。什嘛?直奉?那跟你們八路有一毛錢關係嗎?」

    「我曾經……在六十七軍。」

    「咳……咳咳……感情……八路不是天生的?」

    「……」

    「那毒煙兒要是從煙囪進來咋辦?」

    「就你還當炊事兵哪?見過煙兒往煙囪裡進?那你上房去把煙囪堵上得了!」

    「你特麼別沒完沒了啊警告你!」

    ……

    鬼子大尉放下瞭望遠鏡,滿意地看著煙霧順風瀰漫了大半個村子,該收網了。

    「命令炮擊開始!」然後朝身邊的一個小隊長道:「對東南區域的炮擊結束後,不要等煙散,帶你的小隊進去,由西北向東南梳理。」

    鬼子小隊長急不可耐地點頭,掉頭朝他的隊伍揮手,那些臨時在雪裡烤火的鬼子立即稀里嘩啦站起來,將防毒面具戴上臉,再重新扣鋼盔,一個個看起來像是來自地獄的無臉怪物。

    炮彈的呼嘯聲隨即響起,刺耳嘯叫飛行。射擊諸元早已修訂完成,炮擊範圍只限於村子東南,僅有總面積的三分之一,接到的命令是打光炮彈,所以鬼子炮兵們開始瘋狂向出膛的炮口裡裝填。

    鬼子大尉愉快地笑了,笑得肆無忌憚。

    這一刻,戰鬥其實已經結束。

    ……

    只有爆炸聲,因為爆炸聲淹沒了一切聲音。

    只能看到磚瓦不停地飛起,不停地墜落。

    硝煙騰起,再騰起,連續騰起,鋪成一片來不及被風吹散。

    晦暗的天空,看不出將近的傍晚,硝煙中的光線越來越暗。

    所有祈盼黑夜來臨的視線,都以為這是夜的來臨,黑濛濛的,很虛,很縹緲,視野中還在升騰著新的黑色,和無盡墜落。

    最終,分不清是天黑了,還是硝煙遮蔽得黑了,或者,是自己已經闔上了雙眼,以為自己還活著。

    瓦礫中,衛生兵把臉埋在濕軍帽裡,痛苦地蜷著身體,猛烈咳著,咳得幾近窒息。

    地面的一次次震顫讓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睜開濕濛濛的眼,發現四周的煙色淡了,但是東南方向變得黑濛濛一大片,爆震爆閃。即便是這裡,炮擊區外,也在下著碎磚雨,一次次砸中他本在痛苦中的身體,因而無法察覺新的痛。

    他想站起來,卻因剛才的痙攣而無一絲力氣,只好痛苦著爬,要爬向硝煙升起的地方,他想在那裡。

    血淋淋的雙手扣著地面的碎土,逐漸被灰色覆蓋了那些鮮紅,拉扯著他無力的身體,在屍體與一次次震顫跳躍的瓦礫中,向硝煙方向挪動了十幾米。他又想起來,他的醫藥箱不在,於是換了一個方向,要去尋找他的藥箱。

    在他身後,正在消散的煙霧中,有黑影逐漸浮現,晃動。後來,鋼盔下的黑暗面具慢慢浮現。

    一個鬼子用槍口前的刺刀戳穿了躺在地上痙攣的人,抽出來,抬起防毒面具,兩個黑濛濛的面具鏡片注視著爬行在前方的人影,舉起了手裡的友阪步槍,槍口前的刺刀還在滴落鮮血。

    他似乎注意到了目標手無寸鐵,又似乎注意到了那個幾乎已經無法分辨的紅十字,於是,即將扣動的扳機被他放開了,隨後放下了槍口。

    然而,旁邊的另一個面具也注意到了爬行在前方的目標,端起刺刀,一步步地走過去。

    衛生兵繼續艱難爬著,咳著,他的崩潰狀態完全聽不到後面傳來的沉重腳步響,根本不知道刺刀正在慢慢垂低,離他越來越近,他只想尋找他的藥箱。

    鬼子終於站在了爬行的衛生兵身後,低下面具俯視著,高高擎起刺刀,一抹寒光閃過刀鋒,雪亮。

    啪——

    在隆隆的炮火聲中,這一聲槍響顯得不夠清脆,卻足夠驚醒所有戴著防毒面具的鬼子。他們一個個扭轉了無法展現表情的面具,盯著前方那個擎著刺刀的,看著他仰面墜落,噗通——浮灰大片。

    嘩啦啦一陣腳步疾響,有鬼子在面具後含混不清地喊著,有鬼子在尋找掩蔽,有鬼子在抬手指旁邊的一個院子,有鬼子奔向那院牆的側邊包抄。

    「廢物!爬進來!」破布蒙臉的大狗突然站起在一處殘牆豁口,開始了快速射擊快速拉拽槍栓。

    鬼子驚慌朝巷子兩側貓腰猛竄,進入掩蔽位置後立即舉槍還擊,豁口後的目標只速射了三槍便縮身不見了人,另一方向的院子大門內反而探出了中正步槍的槍口。

    啪——啪——

    剛剛打出兩槍,跪在大門內牆的胡義便被鬼子的還擊給打得貼牆躲,大門口噼噼啪啪跳彈響。

    「把他拉進來!」聽到了鬼子們的拉拽槍栓聲,胡義再次試圖探頭射擊,只放出一槍,又被鬼子還了三槍,縮回來時,帽簷留下個彈洞,透了光。

    院牆豁口處的大狗快速向牆外探了一眼,跟著閃身回牆後,噼啪——豁口的磚上挨了兩槍,迸起的磚灰濺了大狗一臉:「我特麼夠不到那廢物,他離豁口太遠!廢物!你特麼倒是爬過來啊!晦氣玩意……你特麼早晚妨死老子!咳咳咳……」

    胡義無奈了,這種情況下,鬼子應該已經到了側面院牆後,隨時可能有手雷飛進院子。現在必須重新返回屋子裡,利用那些打通的屋子換位周旋。

    「撤!」話落收槍往屋門口沖。院牆豁口邊的大狗同時拔腿往屋裡跑。

    蹲在屋裡窗口下的半仙探著頭,看著這一幕,突然扯開嗓子大喊:「我受傷啦!幫幫我啊!」

    沒人能相信那衛生兵還能站起來,無論胡義還是大狗,甚至包括那些鬼子。然而,衛生兵正在衝進院子大門,雖然踉蹌,他居然正在衝進院子大門……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8.第458章 淺水游龍

     煙已被風吹盡,鬼子軍曹摘下了他的防毒面具,盯著面前這棟磚結構平房看。

    這是一棟四門四戶連在一起,並列四個小院,每戶裡外兩間佈局相同。目標是兩個,兩支步槍,加上奇蹟般衝進大門的衛生兵,現在有三個了,龜縮在西面把頭這院屋裡。

    有過慘烈巷戰經驗的鬼子要麼被抽調走了,要麼早已晉陞,眼下這位軍曹和他手下的鬼子兵雖然不是新兵,可正兒八經在城市廢墟中打過巷戰的沒有。不過在這麼個村子裡,算不上嚴格意義的巷戰,何況這場火力兵力全碾壓式的戰鬥其實已經結束,現在只不過是進行收尾戰鬥,把殘存喘氣兒的搜出來消滅而已。

    進村來清理災後現場的是鬼子一個小隊,平行分為四路四個班,順著風向由村子西北向東南搜索戰鬥。軍曹手下剛好一個班,是其中一路,因為一個衛生兵而剛剛損失了手下第一個鬼子。

    目前的情況基本掌握清楚了,三個活人兩條槍而已,已經被堵屋裡了,這就不算事了!鬼子軍曹擺擺手,一個個鬼子從臨時掩蔽位重新跳出來,機槍組原地待命,三個三人步槍組一組等在院子大門外側邊,一組被軍曹派至西院牆外的巷子準備往裡爬,剩下一組三個繞屋後的巷道相機行動同時防止目標出後窗逃脫。

    並不知道眼前這四戶連在一起的平房已經被打通的鬼子軍曹全無剛才的緊張感,他當然有理由不緊張,縮在屋子裡的殘喘目標將會被手雷活活炸死,沒懸念。

    ……

    胡義坐靠在屋門邊的牆後,攥著中正步槍偏頭朝院子裡盯著,同時低聲命令:「大狗,去後窗聽動靜。半仙,你帶上他先鑽隔壁那屋去,我們倆隨後。這裡不能呆,趕緊走。」

    虛脫的衛生兵麻木躺在屋裡地上,呆呆看著破爛天棚沒動靜,像是在靜靜等待死亡。

    大狗抱著他的馬四環步槍靠在屋裡一角,對胡義的命令不做反應,反而道:「沒機會了!就算一直鑽到東頭去又特麼能怎樣?出不去了,咱們必須得選個方向突出這個籠子!」

    半仙本欲鑽他砸出那牆窟窿,大狗的話讓他停下了動作,他的想法也是一樣,這麼一排平房,鑽到頭,還能往哪鑽,東頭也是巷,鬼子和治安軍可是兩回事,打仗是有章有法,確實沒機會了,可惜天還沒黑,要是現在就黑,才有機會。

    絕境經歷得多了,爭取活命變成了一種本能習慣,所以胡義沒有時間悲觀,現在才意識到氣氛不對,他回過頭,平靜看了半仙一眼,又轉向牆角的大狗:「你們以為這是籠子?我卻覺得這是上天給你們的機會!這就是戰場,地方再小也是戰場,誰不把這裡當戰場,誰死!」

    「你特麼說的輕巧!」

    那雙細眼瞬間變得狠戾,開始透出冷冷凶光:「我特麼就是輕巧!你不是當八路了麼?很遺憾,八路也有軍法!我給你個機會先朝我開槍,否則我會朝你開槍!」

    半仙被震懾了,大狗這愣頭青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將槍口指向胡義:「誰特麼是八路!老子是……」

    「你在我眼裡只是狗SHI!很賤!賤到我隨時可以捏死你!」

    半仙急急道:「大狗,把槍放下,現在不是……」

    正在此時,聽得屋裡地面咣啷啷一聲響,一顆飛進後窗的手雷落地後滾動著,咕嚕嚕翻著小跟頭,讓所有人瞬間忘記了僵持的一切。半仙一頭鑽了他身後的牆窟窿,衛生兵終於不再看天棚,改為靜靜看那個從他身畔滾過去了手雷;大狗本能做出了前撲動作,想要去抄住,可惜他沒抄到,眼睜睜看著手雷在地面上跳躍過去,跳躍著,滾落入對面胡義的手掌。

    轟——剛剛將手雷甩出屋門口,院子裡便是一次狠狠的震撼,落瓦流塵。

    「走!下次不會是一個!」門邊牆後的胡義在落灰中搖晃著頭,抓著步槍踉蹌起身。

    大狗咒罵著竄起來,衝向牆窟窿,這一聲響,終於讓躺在地上的衛生兵恢復了神智,他默默爬起來,踉蹌著跟在大狗身後,鑽向隔壁第二家。當胡義最後一個鑽過去,發現手雷被屋裡人扔進了院子的鬼子再次從後窗往屋裡投,後巷三個鬼子一起投,三顆手雷同時進了屋子,要讓屋裡人撿個夠!

    隔壁三聲巨響過後,胡義先朝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手指大狗,再指院子,大狗立即站到窗邊舉起步槍靜待,這些爆炸聲讓他暫時忘卻了悲觀情緒,重新開始亢奮,大口呼吸不眨眼。

    衝擊波將一大股塵土從牆窟窿推到了這邊,待塵落散了些,胡義將手裡的步槍塞在半仙懷裡,指向門口讓他去協助大狗監視這院子。接著拽出了他的M1932,總共兩個長彈夾一個短彈夾共五十發子彈,長彈夾已經打空了一個,這次他換上了一個十發短彈夾,低身側躺在地上,隔著牆窟窿瞄那邊的屋子。

    腳步響起,那是三個鬼子進了隔壁院子大門,走過了隔壁院子;透過窟窿看,隔壁屋裡因手雷三次爆炸激起的浮塵尚未落盡,一個身影進了隔壁屋子,開始尋找被炸死的屍體,直到第三個身影也走進了視線,駁殼槍猛地響了,一槍又一槍,連續打到十發彈夾空倉,第三個鬼子才不甘心地瞪著隱約在煙塵下那個通往隔壁的牆窟窿倒下。以為進屋查看一下屍體就可以了,結果真的扔下了三具屍體,一個步槍組稀里糊塗報銷。

    胡義從地上爬起來,將最後一個二十髮長彈夾裝上槍:「走了,繼續鑽,去最東頭那一家。」

    ……

    鬼子曹長端著步槍小心翼翼地蹭進了門口,謹慎瞄著任何可疑位置,看到了躺在屋地上的三個屍體,最後又看到了牆下那個能夠鑽去隔壁房子的窟窿,總算明白三個手下是怎麼死的,屋里根本沒有倖存者,這是被對手從那低位牆窟窿陰了。

    心裡忽然堵得慌,窩囊,這得算指揮失當,錯誤地以為目標無處可逃,以為三個手雷之後可以去幹別的活兒了,哪知道還帶打洞的?是就這兩家通著?還是這一棟四家都被打通了?

    氣急之下,無論如何都不打算讓對方跑掉,否則怎解心頭之恨。這一棟房子得當成一體來看待了,軍曹黑著臉大聲下達命令,後牆外的步槍組立即卡住這整棟房子東北角位置,防止目標通過後窗過後巷,或者從最東頭翻牆;機槍組卡住前院牆西南位置,防止目標出院子前大門過巷逃脫,剩下的一組加上他這個曹長重新拆分成兩個二人組,一組順牆窟窿,在屋裡跟著對手鑽,直到把敵人堵住在盡頭;他帶一個兵,從院子裡翻牆,配合圍攏,一步步把敵人壓在盡頭最後一間,讓他們見鬼。

    軍曹帶著個手下從院牆上悄悄往隔壁院子探頭,他舉槍瞄了隔壁的窗口,餘光還注意著敞開的屋門,手下的兵立即翻牆過院,就地蹲在牆根下,舉槍瞄屋子。屋內,一顆手雷順著牆窟窿扔到隔壁,一聲震顫之後,牆窟窿附近烏煙瘴氣,兩個鬼子立即鑽過去,確認這第二間房沒人,於是再向隔牆的第三家照章行動。

    ……

    平房的最東頭屋裡,半仙悄悄從後窗角縮下頭,轉身低聲道:「後巷角這有三個。沒法子了,咱們衝出後窗賭一次吧!」

    正在監視門外院子的大狗回過頭,不屑地看著胡義,嘲諷道:「你不說這是戰場麼?現在該突圍了吧?」

    胡義沒心思關注這份嘲諷的語氣,他正拎著駁殼槍,跪趴在最後一個牆窟窿邊往隔壁那面觀察動靜,看來鬼子已經完成了對第二家的清場,正在準備對隔壁採取行動。站起來低聲朝半仙和衛生兵命令道:「你們兩個現在開始找東西堵這窟窿,還有前後窗,不用堵結實,看起來夠防手雷就行。」

    「有什麼意義?木桌子破櫃子,那能擋多大一會兒?」

    「要的就是這一會兒!堵就是了,能堵多少算多少,趕緊!」胡義拎著槍往門口走,同時朝大狗揮手:「跟我去打埋伏!」

    打埋伏?神經病麼?

    ……

    在又一次手雷爆炸聲裡,兩個鬼子通過牆窟窿從第二家鑽進了第三家,軍曹帶著個兵也翻進了第三家院子,接著屋裡的鬼子又朝這家隔間屋扔了手雷,爆炸的衝擊把屋門崩得豎倒拍落在院子裡,又一次清場完成。

    只剩下隔牆的最東頭一家,死期到了,鬼子軍曹特意加大了揮手力度,示意開始最後進攻。

    屋裡的兩個鬼子到了裡間牆邊,發現這窟窿被隔壁的桌子堵著了,彎下腰試探性地用槍托頂了頂,沒動,好像是被別住或者卡住,於是立即朝院子裡的軍曹說明情況。

    軍曹小心翼翼從院牆向那邊探頭,發現那屋子窗口被破櫃子和板凳亂七八糟地別上了,屋門緊閉,屋裡有人來回跑動著拉拽各種東西發出吱吱嘎嘎亂響。

    總算堵住你們了,真夠頑強的,以為關門堵窗就能不死?軍曹露出猙獰的笑,朝大門外卡在西頭的機槍組喊:「過來幫忙。」然後隔著牆頭朝隔壁院子掃視了一眼,朝身邊的手下一揮手,兩個人立即爬牆而過。手下落地後端起槍直奔窗根下,軍曹跳在牆下的柴堆上,沒想到柴堆根本不實,踩得不太穩,歪倒了,嘩啦啦一陣烏煙瘴氣,碎柴掉落聲裡,露出了蹲在柴堆下的人影,正疼得齜牙咧嘴。

    倒在亂柴裡的軍曹咧開嘴一聲大喊,沒想到近在咫尺蹲著個敵人,來不及端步槍,直接伸手去撕對方的臉。

    藏在柴堆下這位是大狗,沒想到鬼子跳落在他頭上,落點這麼近,手裡的步槍根本來不及用,對方已經過來扯了,無奈之下身體猛地一崩,用腦袋衝撞對方撲來的臉,稀里嘩啦,兩個人隨即撕扯在一起。

    剛到窗根底下準備掏手雷的鬼子終於合上了因吃驚而張大的嘴,端起刺刀反身往牆根下衝,要給軍曹幫忙。

    呯呯——

    兩聲槍響,想幫忙的鬼子驚訝地看著胸口前的彈洞,又抬頭看了看響槍的位置,三具屍體中的一具屍體居然拿著駁殼槍指著他,槍口還在冒煙兒。

    呯——又補一槍,這回那鬼子無奈躺了。

    「特麼幫我一把!」大狗由於姿勢位置不利,已經被鬼子軍曹騎在了他身上,雙方進入了挖眼睛扣鼻孔的白熱化階段。然而,那剛剛開了三槍的屍體又死在了院子裡,看起來剛剛像是迴光返照。

    在鬼子軍曹和大狗的歇斯底里叫聲中,院子大門突然被猛踹開,從西邊奔來的機槍三人組登場。一挺歪把子機槍和一支三八大蓋同時端起,又同時放下,軍曹正騎著敵人撕逼呢,沒法開槍。

    他們仨的槍口這一放,院子裡又有槍響了,快慢機快慢機,改成快了,十七發毛瑟手槍彈一窩蜂地飛,機槍手副射手觀察員,擠在大門框裡,也看不出誰挨得多誰挨得少,還想衝進院子給軍曹幫忙呢,結果全沖在子彈上了,這個慘,倒在地上還冒著血泡兒,抽搐胳膊踢蹬腿。

    那具屍體揣了空槍爬起來,這才走向牆根底下柴堆中的撕逼大戰,經過那個鬼子屍體時順手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三八大蓋,刺刀朝下雙手反抓,高擎起來,瞬又落。

    「你特麼為什麼!」大狗一邊掙脫被刺刀穿了後背的軍曹屍體一邊綠著臉朝胡義喊。

    「你的位置和姿勢太好了,計畫當然臨時改變。」胡義淡淡答,然後從軍曹屍體上扯下兩顆手雷,踩著剛剛坐起來的大狗腦袋便往牆頭上爬,疼得大狗又是一聲鬼叫,再次摔倒在柴堆裡。

    轟轟——隔壁那屋子震顫了。搖晃站起來的大狗撿起他的槍,貓腰奔向東牆根,他要防著後巷的三個鬼子出現,雖然此刻他們很可能因聽不懂狀況在發傻。

    屋門突然被踹開,半仙端著中正式步槍掛著刺刀威猛衝出,看到滿院子屍體急止步,先左瞄,再右看,接著訕訕道:「你們倆已經解決啦?」

    「你特麼現在才知道出來?」

    「可我一直沒等到長官喊支援命令啊?」

    靠在牆根下警戒大門和牆頭的狼狽大狗無語了,一切的改變,都是從那倒霉鬼子軍曹跳落在他腦袋上開始的,不過,這仍然是一次成功的伏擊戰,他說的沒錯,一間房一個院子,也可以是全部戰場,這得是廢墟裡熬多久才能熬出來的真理呢?大狗第一次對那個比他更牛X的人產生了好奇心。

    衛生兵努力扯開了擋住牆窟窿的桌子,一支三八大蓋便從窟窿那邊扔了過來,滑停在他腳畔,接著隔壁傳來聲音對他說:「拯救你自己,就是拯救了無數人。如果我要死了,我也會喊你的。」

    衛生兵盯著地上的步槍看了幾秒,深深嘆了口氣:「我叫何根生,長官你呢?」

    ……
Babcorn 發表於 2016-9-30 05:03
459.第459章 倖存者

     何根生看著手裡的帶刺刀三八大蓋發呆,別看已經在軍隊裡這麼久,可他從未用過槍,天天看著,看也看會了,可他就是沒用過,因為他從未想過衛生兵以外的事。

    不知為什麼,他總是覺得他手裡不該拿著槍,都已經現在了,他還是覺得矛盾,抓著這槍,覺得手指不禁微微顫。

    在隔壁搜刮乾淨兩具鬼子屍體的胡義扯著一支掛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從牆窟窿鑽了過來,發現何根生端著槍在發呆,詫異了一眼,似乎懂了,來到他身邊,嗤啦——

    「你……」驚得何根生試圖躲,已然不及,被撕掉的髒污紅十字袖標正在飄落地面。

    「現在你可以把槍抓穩了。地獄裡不需要光明!」在他肩頭上重重拍了一掌,胡義背上了步槍,轉身抄起半仙扔在牆邊的長柄錘,匆匆出屋。

    何根生改為呆呆看著地面,被撕斷的髒污紅十字袖標靜靜在灰色塵土中,靜靜如他自己。很奇怪,握槍的手指不再抖了,他終於感覺到了槍的冰冷正在傳遞到掌心。

    半仙正在院子裡拚命搜刮那些鬼子屍體,從參軍那天他就是個輜重兵,多少年了,對於規整彈藥運輸給養這種枯燥工作明明討厭到了極點,可每次一伸手就進入狀態,想停都停不下來,即便眼下,他也一絲不苟地用兩個鬼子挎包將子彈和手雷認真分裝,心裡還下意識默記數量,不由自語道:「坐下病了!不能入庫不能外送又不是盤點,記這個干屁!三百二十五……三百三十……散裝的是七十八發……我呸!怎麼還沒忘了?」

    大狗豎著步槍靠在院子東牆與南牆牆角,豎起耳朵聽牆外巷裡動靜,眼睛卻盯著大門裡掉落的那挺歪把子輕機槍,猶豫著要不要把它提過來,手裡的馬四環是他的老夥計,可捨不得撇下,但是背著馬四環再抱歪把子……是不是太累得慌了?

    正猶豫呢,眼見胡義背著三八大蓋拎著長柄錘大步出了屋子,目光也落在那挺歪把子機槍上,原本要走向院牆的他轉向奔了大門口,掄起鐵錘照著歪把子機槍的脆弱位置就是狠狠一個重砸。

    「你……這是干什麼?」

    「免得一會兒被鬼子撿回去再用它折騰咱們。」

    「你拎上不行嗎?」

    「咱們是要活命,不是要死守。機槍一響,是逼著敵人向這裡集中拔點,你想出這個風頭?」

    大狗無語。

    胡義走向院子西牆,掄錘又開始砸牆,稀里嘩啦的磚碎聲中,一個能容人跳進隔壁院子的豁口出現。

    半仙正在將兩個挎包背好,同時問:「這是為何?」

    大狗補充:「他是有勁兒沒處使,閒的!」

    胡義放下錘,滿意地看著被砸開的牆豁口:「屋子通了,現在要讓這四個院子也通,這既是一個大圈,也是三個小圈。既然跑不出去,就只能轉圈,轉到天黑!先不管牆外那三個了,跟我到東頭去,半仙你跟我後頭走,時刻盯南邊院門;何根生排三,你那槍口注意別朝著前頭的人,說不定半仙會被你幹掉;大狗斷後。走了!」

    現在有了些手雷,並且四個人形成了戰鬥組,有了指揮協同,胡義不再打算離開這塊小區域,一個個狹小的空間根本不可能展開多少兵力,利用這四個連在一起的院子和連通的四間房,可以隨時隨地進行小範圍包抄,偷襲,伏擊,轉移,這一小塊地方將成為進攻者的噩夢,隨著黑夜的臨近,光線已經越來越差,一旦天黑,這裡會徹底成為沒人敢靠近的地獄。

    半仙端起槍,跟在胡義身後鑽過了院牆豁口;他覺得,眼前這位不僅是個殺人機器,還是個活命的好靠山。

    何根生聽從了胡義的警告,重新調整了生澀的端槍姿勢,將槍口放低,同時努力讓扳機旁的手指放鬆一點,生怕走了火,跟在半仙后頭過牆。

    大狗忽然有了一種死不了的預感,他覺得他能繼續活一陣,至少能活過這個黑夜!最後一次仔細聽了聽牆外的動靜,然後他拎著槍穿過院子,最後一個跳過了院牆豁口竄進隔壁,動作輕盈且有活力。

    ……

    冬季的陰天,光線暗得很快,鬼子大尉視線中的村子已經開始昏暗了。

    不過他的心情很好,雖然村裡仍然有槍聲在稀稀落落地響,但是戰鬥已經基本結束,剩下的只是極少數倖存者,在藏匿,躲避,或者頑抗,無關痛癢。

    通信兵一次次地跑出村子,來向大尉匯報進展,以及傷亡狀況,現在可以將『殲敵全部』寫進報告了。

    村裡進行的收尾戰鬥中,鬼子也出現了傷亡,前頭剛抬出來四個傷兵,後頭跟著又有報告說某班陣亡了十一個,某個鬼子中尉臉色當即不好看了,揪住來匯報情況的通信兵直問在什麼區域,什麼原因導致近乎整班的覆滅?通信兵哪知道具體細節,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夠了!」大尉制止了中尉對通信兵的糾纏,朝通信兵道:「通知村裡隊伍立即撤出!」

    中尉詫異回頭:「可是戰鬥還沒有……」

    「天就要黑了,少佐交代的是快速解決,然後去支援他的追擊。我們沒有時間繼續在這裡耽誤!戰鬥已經結束,剩下的事情,交給治安軍吧。」

    鬼子大尉說的是少佐之命,其實他急於把隊伍撤出來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戰績報告更好看些,打一群潰軍,迫擊炮用了,毒氣用了,如果皇軍的傷亡數字再大點,情何以堪?這十一個陣亡數字報告讓他警醒,眼見天色越來越差,難保不再出事,趕緊收手是上策,至於治安軍陣亡多少……那跟他沒關係。

    「傷員隨炮兵直接返回縣城,留下治安軍一個營打掃戰場,另一個營隨中隊本部向東。」

    大尉給出了命令,隨即開始收攤走人,最後留下兩個鬼子做督導,防止治安軍不出力,同時叮囑治安軍那位營長,不需要活口,必須把村裡殘存的那點敵人滅乾淨。

    望著鬼子大尉遠去,留下指揮戰鬥的治安軍營長逐漸收起了臉上那毫無感情色彩的笑,問身邊人:「你一直在村裡了吧?估計還剩下多少?」

    手下答:「沒多少了,只剩下四五個點還沒清出來,有沒有漏網藏起來的不知道,估計……也就十幾二十個吧。」

    營長這才放下了心:「不多就好。」

    兩個留下的鬼子正在走過來,其中一個用生硬的漢語說:「劉營長,你的隊伍,為什麼還不部署。」

    「部署!部署!我這不正在這部署呢麼?那個……命令一連,在村子外圍間隔設哨點火,務使敵人無一漏網!命令二連,卡住村內所有要道路口,能點著的房子都給我點了,能照多大亮就照多大亮,務使敵人無處遁形!命令三連,解決那些頑抗之敵,務必全殲!」隨後朝鬼子一笑:「太君,您看我這部署怎樣?」

    鬼子滿意點頭:「很好!」

    ……

    天終於黑了,可是,稀稀落落的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仍然沒有停歇,村裡有幾個位置的戰鬥仍然在持續,持續到了現在。但是比起剛才,頑抗位置正在減少。

    轟——黑暗中,有手雷猛然閃光在院子裡,瞬又黑,接著是噼裡啪啦的碎物墜落聲,和黑暗中的痛苦呻吟。

    院牆外,黑暗的牆角下,治安軍排長搖晃腦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沙,耳朵中的鳴響剛剛淡了點,一個手下便在他身後喊:「排長,二班完啦!」

    透過牆上的彈洞,排長看著那一排黑黝黝的平房,那些黑洞洞的破窗黑洞洞的殘門,還有黑黝黝院牆上的黑洞洞豁口,簡直就像一張張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嘴。

    「怎麼可能?三班不是說清了隔壁嗎?」

    「草他馬的四個屋子都通!肯定是通的!那屋子我明明用手榴彈炸過了!」

    「讓一班趕緊從後巷回來,別特麼瞎忙活了!寧可讓這幾個鬼從後頭跑了算了。」

    手下爬起來,順著院牆匆匆往西頭跑,剛剛進過大門口便是一聲槍響,接著他摔倒在黑暗裡痛苦叫喚,拚命往牆根下的黑暗裡靠,驚慌過後,才發現這黑燈瞎火的一槍並沒打中他的要害,但是他的一根手指頭不見了,以後再也沒法划拳行酒令。

    龜縮在大門另一邊牆下的排長嘆了一口氣:「朝身後另一個手下道,去叫連長!老子不干了!愛特麼誰來誰來!」

    「你說不干就不干了?」一個人影正在貓腰順牆溜過來,後頭還跟著一溜兒人影。

    「連長?」

    「一排那邊剛收工,過來就聽你叫喚,叫喚個屁!」

    「我特麼不打了!生生折了半個排,連特麼目標是幾個還不知道呢!黑燈瞎火啥都看不見,這特麼不是活送命嗎?」

    「咋呼個屁!現在一排不是也過來了嗎?」

    這時,靠院牆在連長身後停成一溜兒的人影后頭突然有人說:「什麼動靜?那院裡有人!」

    話才落,牆後喀吃一聲響,明顯是個金屬物件撞擊牆壁的聲音,接著有個什麼從牆頭落下來,咕嚕嚕滾動在腳下看不清。

    「特麼手雷!」這喊聲撕心裂肺,聲震九霄。

    黑暗中刺白一閃,轟——嘩啦啦——

    牆根下,連長和排長鬆開了抱住的腦袋,傻傻回頭看,剛剛帶來的一排,起碼有一個班在後頭的黑暗裡哭喊呢。

    排長再次搖晃腦袋抖落帽子上的碎灰,繼續朝連長道:「看著了吧?不只那些屋子都是通的,我告訴你牆後這四個院子都是通的!這地方就是個填人坑!」

    連長喘著粗氣還不待答話,突然聽到這門前巷子另一邊的屋裡有腳步響,接著便是黑洞洞窗口裡的射擊火舌閃亮,兩三支步槍在窗口中朝巷子裡躲在牆根下的治安軍人影一陣急速亂射,等治安軍驚慌抬槍還擊,屋裡又沒了動靜,隨後有治安軍把手榴彈扔進了那窗,爆炸震盪得附近一片烏煙瘴氣。

    「目標不是在牆後這趟平房院裡嗎?這邊又是什麼情況?」連長爬起來便往回跑,同時急慌慌問跟在他屁股後一起跑的那排長。

    「這我哪知道?他們不可能繞過來啊?」

    「先撤出去!走走走!」連長奔跑在黑暗的巷子裡朝所有的手下人喊著。

    ……

    胡義靠在某個窗口邊,聽著院子大門外的倉惶奔跑聲,低聲問對面黑暗裡的大狗:「這什麼情況?」

    「我哪知道,剛才我去扔了手雷就回來了。半仙和廢物在隔壁呢吧?」大狗隨即提高了調門回頭喊:「半仙?」

    隔壁傳來回答:「我倆在呢!」

    「會不會是那些傻子在大門外自己打了自己人?」

    「不大可能!他們說著話呢,自己人聽不到麼?」胡義否定了大狗的胡亂猜測:「半仙,你倆過來,卡這屋子。大狗,跟我進院子。」話落胡義翻窗而出,大狗接著尾隨,兩個人影直奔大門兩側內牆。

    大門外的巷子裡已經沒有動靜,牆後那些治安軍剛剛跑了個乾淨,但是胡義仍然感覺這附近有人,這是一種廢墟中的直覺,何況剛剛在大門外的巷裡響起過一陣射擊聲。

    朝大狗比劃了比劃,對面的大狗勉強看清,那是小心手榴彈的意思。然後胡義輕輕往外掏手雷,以備萬一。這一刻,大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梁參謀在麼?」

    胡義指尖那個手雷保險環被放開了,這詢問證實了自己人。

    ……

    一個人影從大門外貓腰進了院子,待門兩側的人影放下了槍口,朝外低喊了一聲,隨即又有兩個人影快速鑽了進來。他們三個是這附近的倖存者,相遇後被這院子持續的戰鬥聲吸引過來,在大門對面的房子朝治安軍放了一通亂槍,這是最保險的聯絡友軍手段,如果直接溜進來很可能會誤交火。

    「你們在找梁參謀?」胡義問。

    「沒有,我那麼問是為了表明身份。梁參謀……已經犧牲了。你們……只有兩個人?」

    「四個。」

    對方這才往這院屋子方向看,似乎……窗後和門後的黑暗裡都有槍口的感覺。

    「你們……一直在打?」

    「起碼現在能歇會兒。有水麼?」

    ……

    兩個鬼子督導坐在火堆邊喝著酒活血,營長瞥見一個人影正在匆匆走來,於是找了個藉口離開火邊,朝來人擺擺手,拐向一面牆後。

    「怎麼樣了?」

    「營長,打不動了!」

    「你小點聲!」

    「基本都拔了,就西邊那趟院子拿不下來!」

    「拿不下來?兩個太君一遍遍催問我什麼時候開始打掃戰場呢?」

    「我有什麼辦法?連先帶後,那個破院子生生吃了我一個排的人了,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你小子是我唯一仰仗的猛將,你打退堂鼓?我從二連再給你撥一個排!」

    「嗨——我不是朝你要人!真打不動,要拿下來必須等天亮,這黑燈瞎火的有多少送多少,手下的弟兄們已經跟我耍愣頭青了,再逼他們送死非出事不可!」

    「等天亮?可特麼那倆不是人的一直跟我催命啊?你想看他倆摘我的帽子親自上場指揮這場戰鬥?」

    「營長,我真沒轍了,天不亮,我打不了。你別以為那就是幾間破屋子,現在成八卦陣了,是填人坑。要麼你給我大炮,給我炸藥包,要麼等天亮再說,拿弟兄們的命填我是填不動了,要不你先把我這連長的帽子摘了得了。」

    營長嘆了口氣,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忽然用比剛才更低的聲音說:「戰鬥必須盡快結束。既然這樣……你想個法子,放水!」

    「放水?」

    「大尉要的是不留活口,那麼活口如果都走了,村裡當然再沒活口;那兩位不是人的要的是打掃戰場,沒有戰鬥了當然可以打掃戰場。但你給我記著,必須是無聲無息地結束,我可不想讓太君看到有人突圍!懂了麼?」

    連長盯著他的營長靜靜看了一會兒,點頭。

    有時候,黑夜也有仁慈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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