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大國重工 作者:齊橙(已完成)

 
mk2258 2016-10-17 21:14:34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21 846399
V123210 發表於 2018-1-4 20:17
第五百四十五章上報紙了

    定南省計委副主任汪錦勝長得文質彬彬,性格溫和,用後世的話說,是一位安靜的美男子。財政部和國家計委分別找他談話,提出沙亭電廠的招標要求存在問題,要求進行修改,他並不覺得意外。甚至對於國家計委提出將招標推遲三週的要求,他也是在有限的討價還價之後,便答應下來了。

    在他看來,如果國家計委對此事不哼不哈,反而是怪事。畢竟,把招標範圍限定在36萬千瓦規格的用意,屬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定南省敢於這樣做,也就是做好了被上級批評一番的心理準備的。批評就批評吧,實在不行,我自罰三杯,也就得了,你還能拿我怎麼樣?

    不過,在汪錦勝與國家計委和財政部官員會談的過程中,也不是沒有讓他覺得異樣的事情。對方所表現出來的不滿情緒,似乎比他預想的更強烈一些。計委那位名叫王振斌的副司長,甚至撂了句狠話,說什麼全國一盤棋的提法任何時候都不過時,定南不要因為自己作為改革開放前沿賺了點錢,就不把國家放在眼裡了。這種話聽起來是有些誅心的,算是一種敲打,汪錦勝在當時表現得唯唯諾諾,賠了不少笑臉。從計委出來之後,他心裡有些疙疙瘩瘩的,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對。

    「汪主任,王司長那話,是什麼意思?」隨同汪錦勝一道去國家計委談話的定南計委投資處長向他求證道。

    「我也納悶啊。」汪錦勝道,「老王這個人,過去我也打過交道,還是挺好說話的一個人,今天這話說得有些強硬了。」

    「會不會是上頭有什麼領導說話了?」

    「難說,政策這種事情,不好猜。」

    「那……汪主任,咱們的招標要求,還改嗎?」

    「當然不能改!」汪錦勝道,「找些細節改一改,有個交代就行了。36萬千瓦這個要求,絕對不能改,這是關係到肯珀項目能不能落到咱們定南的關鍵。」

    這件事,說起來還有點繞。肯珀是一家美國的電子企業,從去年開始就準備在中國建一個組裝基地,分別考察了好幾個省,正在評估放在哪裡比較合適。定南省也是肯珀公司考察過的省份之一,與其他省份一樣,定南省對於這個項目也是志在必得,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進行爭取。

    就在這個時候,沙亭電廠的世行貸款得到了確認,開始進入選擇設備供應商的環節。肯珀公司向定南省提出了一個條件,希望把沙亭電廠的項目交給美國的科爾曼公司做,作為肯珀公司把電子基地落戶在定南省的條件,嗯嗯,其實後面還有「之一」兩個字。

    肯珀公司提出這個要求的原因,在於它與科爾曼公司有一些關聯關係,大致是它的某幾個大股東同時也擁有科爾曼公司的股票,能夠順手幫科爾曼公司拿一個大項目的事情,肯珀公司是不會拒絕的。畢竟,定南省在肯珀公司的選址名單上原本就是排在第一位的,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沙亭電廠這件事,肯珀公司就已經開始在定南投資了。

    定南方面可不知道這個情況,正值討好肯珀公司的時候,人家提出這樣一個條件,定南省豈能不趕緊響應。計委派人與科爾曼公司的代表洽談了幾次,發現這事有點不好辦,因為科爾曼公司的報價有些偏高,技術上也說不上有什麼獨到之處。世行項目是需要走招標程序的,不是定南省想給誰就能夠給誰的。如果要進行技術、價格等方面的綜合評價,科爾曼公司幾乎鐵定會被淘汰出局。

    近幾年,隨著國內火電設備製造技術的穩步提高,外國火電設備製造商參加國內項目競標的中標率不斷下降。中國企業的主要優勢在於價格,因為價格不僅限於設備本身的價格,還包括了設備安裝、維護方面的價格。從西方國家派一個工人到中國來工作,成本高得驚人,一次普通的維護可能就需要花費數十萬美元。而選擇國內製造商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人家就算派一個維護小組常年住在你這裡,也花不了幾萬塊錢,而且還是人民幣。

    外國製造企業參與中國的國內項目競標,唯一的優勢就是技術。而現在技術落差已經從相差幾代下降到代際之內的差異,這種優勢就所剩無幾了。一旦價格上相差懸殊,別說定南省會如何選擇,世行的貸款官員也得要求他們選擇國內企業了。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人給定南省計委支了個招,說可以在招標要求上做點手腳。科爾曼公司有36萬千瓦的機組,而中國國內所有的電機廠都無法生產這種機組。只要把招標條件限制在36萬千瓦的規格上,中國企業就自動出局了。而到了只剩下西方企業互相競爭的時候,科爾曼公司還是有一戰之力的。

    順便說一句,出這個主意的,恰恰是世行的貸款官員。世行是無國界的,但世行官員是有祖國的……嗯,好吧,其實出這個主意的世行官員並不是美國人,而是印度人,但你架不住他有一顆美國心啊。至於說這顆美國心是紅色的,還是被美元染成綠色的,就無人知曉了。天地良心,他從來也沒有在自己的工作上違反規則,他只是在私底下聊天的時候提點了一下不諳世事的中國官員,誰讓人家好為人師呢?

    方案有了,但要不要這樣做,定南方面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國家政策是要求儘可能使用國產設備,這個政策甚至連定南計委自己也是贊成的,因為定南省也有幾家大型裝備製造企業,這個政策對他們是有利的。但當定南省換了個角色,成為設備使用方的時候,他們的觀點也就變了,這就叫做屁股決定腦袋,誰也不能免俗。

    要用招標條件把國內企業淘汰出局,意味著與國家政策對著幹,會得罪國家部委,這一點定南省非常清楚。但是,不這樣做,肯珀項目就有被別人搶走的可能性,這個損失更大。兩害相權,定南省最終確定得罪一回上級部委,大不了未來找個什麼機會彌補一下就是了。能把肯珀項目拿下來,該是多大的政績啊,為此挨幾句批評算什麼?

    再說了,部委那邊也不會真的動怒,也就是例行公事地批評幾句,誰還會為了這樣的事情記你的仇?哪個省份不得三天兩頭地打打政策擦邊球,如果為這麼點事就記仇,人家記得過來嗎?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份招標文件,也有了預想中的計委和財政部約談。王振斌的敲打,讓汪錦勝知道上頭對這件事的意見比其他事情要更大一些,這意味著定南省未來一段時間要稍微收斂一點,最好未來一個月別再惹事了,要惹事也拖到下個月去,這個月的惹事指標已經用完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汪錦勝回到了駐京辦,吩咐駐京辦的工作人員這一段多到幾個部委去走動走動,表示一點悔過的誠意。就在他把相關事項安排完,正在琢磨著晚上請誰吃飯的時候,李超華臉色緊張地找他來了,手裡還拿著一份散發著墨香的報紙。

    「汪主任,出事了,沙亭電廠招標的事情,在報紙上被捅出來了。」

    「什麼!」

    汪錦勝一驚,接過報紙,先看了看報名,知道只是一份地方一級的小報,平時都是以曝光點負面消息以及娛樂新聞騙取訂閱量的,心裡踏實了幾分。這兩年,國家的政策有所放開,許多報社都把副刊改成主打社會娛樂內容的報紙,有些還假模假式地搞點輿論監督啥的,兼具騙讀者眼球以及收取被曝光單位封口費的職能。定南省作為改革開放前沿,這類報紙的數量又遠比其他內地省份更多,汪錦勝對此也是見慣不怪了。

    再接下去看,果然在一個不算很重要的版面上,看到了李超華說的內容。那是一篇評論文章,標題寫得很土氣,叫作《變了味的招標》。文章一開頭,倒確是一則狠料,聲稱某省一個叫作某亭的電廠招標日前被國家計委和財政部聯手封殺,預定的招標工作不得不無限期推遲。

    「尼瑪,這事還能這樣解讀?」汪錦勝哭笑不得。作為一個寫評論文章的,你有沒有一點體制內的常識啊?分明就是龍山電機廠那邊去鬧了一下,兩部委為了安撫,讓定南省做個姿態,把招標時間適當推遲幾天,這也能叫封殺?你知道啥叫封殺了,你見過真正的封殺沒有。

    後面的內容就更離譜了,作者扯虎皮做大旗,把一些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中央領導講話也搬出來做為證據,說明這個「某亭電廠」招標有損國格人格,十惡不赦,應當把相關責任人繩之以法,最好是鑄個鐵像放到臨安去和秦檜夫婦跪到一起,以謝國人。

    「簡直是放屁!」汪錦勝再也淡定不能了,把報紙揉成一團,惡狠狠地扔了出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8-1-5 19:37
第五百四十六章事情越鬧越大

    一家小報的批評文章,只是讓汪錦勝覺得噁心,並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威脅。沙亭電廠推遲招標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人家捕風捉影,發表點什麼評論,也是職業需要。這種媒體上的專欄作家,不就是靠聳人聽聞騙稿費的嗎?

    讓汪錦勝沒有料到的是,到了第二天,又有四五家小報刊發了對此事件的評論。這還只是定南省的各個部門看到的,有些小報發行量太小,或者僅限於在某個區域內發行,定南計委的官員看不到,也不知道它們有沒有發表類似的文章了。這些報紙評論與此前那篇立論差不多,但信息量卻豐富了不少,其中有真實的內容,也有道聽途說的東西。

    比如,有篇文章聲稱「某南省」所以故意排斥國內企業中標,是因為負責招標的省計委某汪姓官員與國外廠商有勾搭,想藉此送女兒出國留學。這則消息讓汪錦勝氣得臉都紫了,什麼汪姓官員,全國計委系統有幾個姓汪的官員,這不是指著他汪錦勝的鼻子潑髒水嗎?問題是,他女兒今年才上初一好不好,出國留個屁學啊。

    「老汪,你們那邊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多報紙都在捅這件事情,劉高官都看到了,今天還讓秘書打電話過來問呢。」

    遠在定南省城東源市的省計委大主任談國梁一個電話打到了京城駐京辦,向汪錦勝求證事情的原委。

    「我也不知道啊!」汪錦勝正在焦頭爛額之際,聞聽此言更是抓狂了。報紙上的消息被省領導看到,事情的性質就不同了。儘管省領導對於招標文件的事情是知道的,省計委早就向省領導做過匯報,但又焉知領導會不會相信了這些小報上的胡說八道,真的誤以為他汪錦勝在其中有什麼個人的小算盤呢?

    「主任,我懷疑這事是龍山電機廠搞出來的,他們為了迫使我們修改招標文件,故意製造輿論,就是想給我們施壓。」汪錦勝說道。

    談國梁道:「有這個可能性,不過,老汪,我看到報紙上分析說國家計委和財政部方面對咱們的意見很大,你是去和他們談過的,你的感覺是什麼?」

    「我的感覺……」汪錦勝遲疑了一下,有心說對方只是虛張聲勢,並沒有實質性的要求,轉念一想,媒體上鬧得這麼歡,要說完全是空穴來風,只怕也未必。自己如果把話說得太樂觀了,萬一中間出點什麼變故,豈不是把自己的路給封住了?念及此,他換了個口氣,說道:「情況不太好說。財政部那邊表示希望我們能夠顧全大局,最好能夠把招標條件修改一下,但話也沒有說死。國家委這邊跟我們談話的是王振斌,他的態度倒是有點強硬,有點琢磨不透。」

    「難道真的有領導說話了?」

    「這個嘛……不好說,沒準……」

    「老汪,你再多瞭解一下,不要讓咱們的工作限入被動。這幾家小報紙倒也不必太在意,我明天叫辦公室和這幾家報社聯繫一下,讓他們收回這些不實的報導。」談國梁說道。

    可這已經來不及了,小報上的鼓譟,不可避免地會進入大報記者們的視野。次日一早,東源的定南省計委和京城的定南駐京辦就都有記者前來求證了,拿出來的記者證上的單位一個比一個牛氣,談國樑和汪錦勝連哭的心都有了。

    「6萬千瓦的裝機規格是早就確定下來的,與國內的生產情況沒有任何關係,至於說國內恰好不能提供6萬千瓦的火電機組,這僅僅是一個偶然……」

    「我們當然是研究過火電設備的,嗯嗯,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在這方面也不是特別專業,我們只是經濟協調部門,具體的技術指標其實不太懂……」

    「這只是一般的技術要求,這也是世行的官員審核過的!」

    「這完全是誹謗,我可以用我的黨性保證,絕對沒有與外商勾結一氣、排斥國產設備的意思!」

    正所謂為了掩蓋一個謊言就不得不編出十個謊言。如果真的是小報記者瞎編出來的事情,談國梁他們只要拿出事實就可以澄清。問題在於,人家說的事情並不是假的,定南省這邊的確是搞了一些不能上檯面的名堂,讓他們如何去解釋呢?

    最後,省裡只能請宣傳部出來協調了,和各家報社分別打招呼,把沙亭電廠的事情上升到關係定南改革開放大好形勢的政治高度上,要求各家報社封口。大報和小報不同,小報是靠譁眾取寵來生存的,越是官方不讓說的事情,他們就越是感興趣,越要捅一捅。而大報是有節操的,嗯嗯,其實應當叫做宣傳紀律,有些事情上升到政治高度之後,大報就要謹慎從事了,不能隨便亂說。

    對公眾不能亂說,並不妨礙這些報紙以內參的方式向上級領導匯報。當前的國際形勢非常複雜,中央領導也是反覆強調在改革開放中要注重加強自身實力,不能一味寄希望於國外的幫助,在這種氛圍下,沙亭電廠的招標事件就有了一些敏感性,各家報社自然要及時地上報相關信息。

    大報方面擺平了,幾家蹦得比較高的小報也收到了封口令,亦或是封口費,表示不會再炒作下去。其實他們先前只是拿了一家名叫辰宇商業信息公司的機構給的佣金,才會關注這件事情。人家給的佣金是一次性的,小報發了文章,就算是財貨兩迄了,至於定南省方面又拿錢來封口,那就屬於意外之喜,大家悶聲發財就好了。

    媒體上的風波,漸漸平息下來了,可隨即就傳出了一些流言,說是上頭的某個領導,甚至可能是某幾個領導,對於沙亭電廠的事情非常不滿,作了指示,要求予以懲誡。這流言也不知道是從哪傳出來的,談國梁讓人去追查,大家都說是聽鄰居家的二小子他岳父單位上的老王說的,而這位老王也同樣是從一個奇怪得離譜的來源聽說了這樣的消息。聯想到此前國家計委以及財政部的敲打,談國樑和汪錦勝都覺得這事沒準還真的有點影。

    「主任,你看這事該怎麼辦?」坐鎮京城的汪錦勝給談國梁打電話請示道。

    談國梁道:「沒辦法了,現在咱們是箭在弦上,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了。國家計委那邊不是還沒有直接要求我們修改要求嗎?這說明上頭的決心還沒那麼大。肯珀項目是省裡重點關注的,咱們就算是得罪國家計委,也得把這事辦成。」

    「可現在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會不會真的有領導發話了?」

    「省裡還沒有得到這樣的精神,只是一些小道消息,不足為憑吧。」

    「如果是這樣,那我明天再到國家計委去一趟,探探他們的口風。」

    「好的,你要多察言觀色,別再和他們頂起來……」

    放下電話,談國梁長吁了口氣,用拳頭輕輕捶打著額頭,試圖舒緩一下緊張的情緒。事到如今,他也的確不能退了,否則就是雞飛蛋打,在上級那裡留個壞印象,肯珀項目還落了空。這兩天,他找省裡的領導請示過,也和自己的幕僚商討過,得出的結論是上層對這件事肯定有意見,但又出於尊重地方利益的考慮,並沒有直接出手幹預,這就是算是默認地方的作為了。當然,地方政府也得知道自己犯了忌諱,未來需要用其他方式彌補一下。

    這樣的結果,也是定南計委早就預見到的,只是沒想到造成的影響有這麼大。原本只是打算得罪一下國家計委和財政部,現在看來,更高層也有意見了,這就屬於一個比較失敗的操作了。

    「主任,蘭苑地產的朱總來了,您見她嗎?」

    秘書小心翼翼地走進辦公室,向談國梁報告道。

    「朱總來了?快請,快請!」談國梁馬上坐直了身子,連聲說道。這位朱總可不是什麼尋常人,她叫朱菊蘭,麾下的蘭苑地產公司在國內也是赫赫有名的。目前,定南省正在開發一個大型的商業地產項目,總投資達到100多億元,蘭苑地產是其中的主力。肯珀項目只是談國梁關注的事情之一,這個大型地產項目的重要性,又遠在肯珀項目之上,談國梁豈能怠慢這位朱總。

    朱菊蘭在秘書的引導下進來了,談國梁忙不迭地迎上去,與她熱情握手,又招呼她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坐在旁邊的另一個沙發相陪。賓主落座之後,自然先是一些沒油鹽的寒暄,互相問候了對方家裡的男性和女性,隨後朱菊蘭便進入了正題:

    「談主任,我這次過來,是因為聽到一個傳聞,說國家可能會叫停五里灘項目,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五里灘項目正是定南省準備開發的那個大型商業項目的名稱,談國梁一愣,下意識地回答道:「不會啊,朱總是從哪聽說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朱菊蘭認真地看了看談國樑的臉,似乎在判斷談國梁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她遲疑了片刻,說道:「我的一些朋友都在傳這件事,德海、宜美他們都準備撤資了,擔心項目叫住,大家都被套住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1-6 08:40
大國重工 第五百四十七章 雪中送炭的好消息

    聽到朱菊蘭說的消息,談國梁驚得渾身的汗都冒出來了。五里灘項目堪稱是定南省的世紀工程,定南省幾乎是集全省之力來推進這個項目的。朱菊蘭說的德海、宜美,包括朱菊蘭的蘭苑,都是國內排得上號的大地產公司,定南省計委花了無數的力氣才說動了這些公司投資五里灘項目。如果這些公司同時撤資,五里灘項目就完蛋的,談國梁這個計委主任也別想幹去了。

    「朱總,你可別嚇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國家要叫停五里灘項目,你們是從哪聽說的?」談國梁臉色煞白,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朱菊蘭道:「大家都在這樣傳呢,說是定南省在沙亭項目的事情上,做得太過分了,中央有領導發了脾氣,肯定是要給定南省一點顏色看看的。現在定南最大的項目就是五里灘,人家保不齊就要在五里灘項目上做文章了。」

    「保不齊……」談國梁的嘴咧得像吃了黃連一樣,這特喵都是哪跟哪的事情啊。沙亭電廠的項目,的確是出了一點紕漏,比原來想像的問題更大一些,但從來也沒聽說這件事會涉及到五里灘項目。

    可他也明白,地產商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這麼大的投資,誰都得評估一下風險,萬一項目真的被叫停了,前期投進去的錢就套牢了,這可不是三五百萬的小錢,而是高達數億的投資。

    你當然可以說國家不會憑空違約,五里灘項目既然已經立項,肯定是要做下去的,地產商們的投資肯定不會打了水漂。可項目一旦叫停,耽誤上一年半載,這個損失也是不可估量的。時下正值國內房地產業井噴的時候,只要把錢投進去,賺錢比搶錢還快,在這種情況下,誰樂意把數億的資本扔到一個坑裡去?

    朱菊蘭跑來找談國梁,其實要的就是計委給她一個准信,說清楚到底有沒有叫停這件事。這可不是談國梁賭咒發誓就能夠讓朱菊蘭放心的,人家要的是真憑實據。比如說吧,大家都在傳,說中央有人發話了,對定南不滿意,定南省必須請到有份量的領導來澄清此事,表明上頭對定南並沒有什麼意見,否則的話,誰敢繼續投資?

    「朱總,這完全就是莫須有的事情嘛,您也是老江湖了,這樣的小道消息,你怎麼也會相信呢?」談國梁哭喪著臉向朱菊蘭說道。

    朱菊蘭道:「談主任,我瞭解一下,沙亭電廠招標的時候,故意把國內的幾家電機廠排擠出去,這事是真的假的?」

    「這個嘛,怎麼說呢,其實是有些誤會……」

    「那麼聽說國家計委很不滿意,把沙亭電廠的招標給叫停了,是不是真的?」

    「這不算叫停,只是讓我們做點修改而已,這是正常的程序……」

    「那咱們是準備照著國家要求的改,還是準備硬頂下去?」

    「這……」

    談國梁語塞了,他的確是打算硬頂下去的。從他這個角度來說,硬頂下去的風險並不大,充其量只是讓國家計委那邊有些不滿,他是有辦法在未來改善關係的。但這件事沒法跟朱菊蘭說,人家可不管你有什麼後手,她只知道你和國家計委硬頂,就是拿他們這些地產商的利益在冒風險。肯珀項目對定南計委來說是個金疙瘩,是他們不惜得罪上級都要促成的,但對朱菊蘭來說,肯珀項目關她屁事,憑什麼為了肯珀項目就讓她去冒風險呢?

    誰和投資商過不去,就是和政府過不去。誰砸投資商的鍋,政府就要砸誰的碗。這是許多地方政府敢於公開寫在牆上的宣傳口號。但這個口號裡有一個破綻,那就是如果和投資商過不去的,是另外一個投資商,政府打算站在誰那邊呢?

    「朱總,這件事嘛,我們也正在和國家計委商量,希望能夠有一種雙方都滿意的解決方案。」談國梁軟了,他得罪不起朱菊蘭,確切地說,是得罪不起朱菊蘭所代表的地產商集團。只要他露出一個口風,表示定南省真的打算和國家計委硬扛,人家會毫不猶豫地撤資,讓五里灘項目爛尾。道理很簡單,現在各地都在招商,有的是利潤高、風險小的投資地,人家何苦吊死在定南這一棵樹上。

    朱菊蘭對於談國梁的態度還是挺滿意的,她這趟來找談國梁,說是詢問,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逼宮。他們希望定南能夠老實一點,不要動不動就和國家較勁,今天你為了肯珀項目能夠得罪國家,明天為了別的什麼項目又可以得罪一回,萬一把國家惹惱了,政策上做點調整,我們這些地產商不就成了背鍋的?憑啥呀!

    送走朱菊蘭,談國梁坐在屋裡,足足抽了四五支菸,這才拿起電話,撥通了定南駐京辦,準備和汪錦勝再商量一下這件事。電話接通,沒等談國梁開口,聽筒裡就傳來了汪錦勝那興高采烈的聲音:

    「怎麼,主任,你也聽說了吧,真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啊!」

    「什麼事情?」談國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汪錦勝一愕,問道:「主任,你不是來說和州電廠的事情的?」

    「什麼和州電廠,關咱們啥事,我跟你說,沙亭電廠的事情,我考慮可能得放棄了,剛才……」

    汪錦勝沒等談國梁說完,便急不可待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主任,還放棄什麼,現在國家計委那邊也不敢嘴硬了。你不知道吧,和州電廠有一台龍山電機廠生產的60萬千瓦機組,出大問題了!哈哈,段正偉現在肯定已經屁滾尿流地趕過去了,他哪還有心思跟咱們為難?」

    「什麼什麼,龍山電機廠的設備出問題了?」談國梁只覺得眼前金光萬丈,像是連陰雨之後乍看到太陽一般。

    國家計委為什麼對定南不滿意,就是因為定南在沙亭電廠的招標中刻意排斥了國內企業,有崇洋媚外之嫌。可如果國內企業自己不爭氣,做出來的設備不合格,難怨定南省厚此薄彼嗎?沙亭電廠也是國有企業,定南有義務為國有企業採購質量可靠的設備。國內設備如果過硬,而定南省不採購,這叫賣國。但如果國內設備不行,你非逼著定南省採購,這算啥呢?定南省堅持原則,堅決不採購劣質設備,不惜得罪上級領導,這非但無罪,反而有功,你還有什麼理由來懲罰我們?

    早些年,國內火電設備的質量可真是差強人意,那時候因為國家外匯短缺,各地方不得不採購國產設備,搞得天怒人怨。也正因為這樣,國家不得不拿出大量寶貴的外匯,讓幾家發電設備企業從國外引進技術。有相當一段時間,國內新建的電廠要麼是全盤從國外引進,最不濟也是利用國外部件在國內組裝,以保證設備的質量。

    這幾年,龍山電機廠等一干企業通過消化吸收引進技術,形成了自己的生產能力,造出來的設備已經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這也是國家要求各地儘可能使用國產設備的理由。現在好了,國產設備出了大問題,一下子把國貨打回了原形,你還有何話說?

    見著國產設備出問題不悲反喜,這種奇葩的價值觀可並不僅限於談國梁、汪錦勝這些人。君不見某次鐵路事故之後,多少公知喜極而泣,奔走相告,比發現自家的娃長得酷似隔壁老王還要開心。話又說回來,十多億人的國家,出幾個賤人有什麼奇怪的?

    「老汪,你的消息可靠不可靠,那邊的問題到底有多大?」談國梁激動地問道。

    汪錦勝道:「我找水電部的熟人問過了,消息可靠。聽說是那台60萬千瓦電機的主軸過熱,差點引發火災。現在水電部、機械委的人都趕過去了,龍山電機廠的人應當也去了。我剛給國家計委的王振斌打了電話,專門問起這件事,他的口氣很軟,再沒有之前那種態度了。」

    「哈哈,這可算是打了他們一個響亮的耳光啊。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能說啥?」

    「是啊,主任,我現在想,那幾家小報其實是幫了咱們的大忙呢。他們把事情炒得這麼厲害,現在風向一下子就變了,我估計上上下下的領導都有些下不來台了,咱們的事情,他們恐怕就想著趕緊糊弄過去,生怕咱們揪著這一條跟他們過不去呢。」

    「老汪,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有個主意。段正偉他們不是會找小報曝光嗎?現在咱們有理了,是不是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事情鬧大了,國家計委那邊就得給咱們一些額外的好處,讓咱們不再追究。」

    「主任,你這招可太高了,哎呀呀,不愧是當領導的,就是比我們這些人站得高,看得遠。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光顧著高興了,就沒想到還能利用一下。」

    「老汪,你馬上去找人把消息探聽得更確切一點,我這邊讓辦公室聯繫記者。咱們可不搞那些歪門邪道,找幾家小報來含沙射影,我們要找就找國家級報紙,堂堂皇皇地把問題捅出來。」

    談國梁信心滿滿,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一般。
V123210 發表於 2018-1-6 08:40
第五百四十八章 軸向推力

    北寧省,和州電廠。

    一台巨大的發電汽輪機旁邊,一干官員、技術員和工人面面相覷,臉上什麼樣的表情都有。這其中,尤以龍山電機廠廠長段正偉的表情最為淒涼,挺高挺壯實的一條漢子,眼睛裡居然已經蒙上了一層淚花。

    「這特喵算個什麼事啊!這哪怕再晚上一星期出問題也好啊!」

    段正偉啞著嗓子向身邊的馮嘯辰抱怨道。

    聽到和州電廠60萬機組故障的消息,正在京城等著與定南計委鬥智鬥勇的段正偉和馮嘯辰都傻眼了。談國梁他們能夠想到了事情,馮嘯辰他們自然也能想到。他們扯著自力更生的旗子,給談國梁他們施壓,在道義上佔盡了優勢。朱菊蘭他們聽到的小道消息,有一些是馮嘯辰安排人去散佈的,更多的則是各個圈子裡的人憑著自己的想像腦補的。馮嘯辰自然是樂於見到這種謠言流傳的,因為這將給定南省帶來無盡的麻煩。

    正當曙光在前,定南省即將舉旗投降之際,自己的後院卻突然起火了。和州電廠的這起事故,結結實實地在馮嘯辰、段正偉他們的臉上狠抽了一記,讓他們高舉的大旗也撐不起來了。馮嘯辰自己就是一個擅長於搞陰謀、陽謀的人,豈能想不到這個時候定南方面會如何借力造勢。最起碼,大家把事情提到國家計委去,計委方面也沒法再幫龍山電機廠說什麼了,馮嘯辰在此前的各種操作可謂是付之東流。

    王振斌在聽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給馮嘯辰打了電話,詢問他的態度。王振斌此前向汪錦勝撂狠話,正是受了馮嘯辰的託付。不過,王振斌說那些話也並不算錯,因為定南省的確有錯在先,王振斌的話是完全符合國家政策的,即便馮嘯辰不託付,他也和這樣說,只是態度上可能會更和緩一些而已。

    現在風向急轉,國產設備出了問題,王振斌此前的強硬態度就成了一個把柄,有可能會被定南方面揪著說話了。王振斌心裡隱隱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出於同學之情去淌這趟渾水,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後悔還有什麼用呢?

    「老大哥,這件事現在還不明朗,我準備馬上跟龍山電機廠的人一道到現場去,瞭解一下具體情況再說。自力更生這個方針,任何時候都是對的,絕對不會因為出現一兩次事故就被否定。定南那邊,你還是儘可能拖住,不要讓他們矇混過關。我想,他們充其量也就是借這件事發發難,但絕對不敢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除非他們不想幹了,你說是不是?」馮嘯辰在電話裡安慰王振斌道。

    「這倒也是。」王振斌感覺踏實了幾分。和州電廠的國產設備出了問題,也不算是特別大的事情,哪有絕對不出問題的設備?這件事的麻煩之處,只在於它太湊巧了,恰好發生在沙亭電廠招標事件的峰口浪尖上,讓定南方面找到了一個說辭。但要往深處想,能因為國產設備出了一次故障就否定自力更生嗎?恐怕誰也不敢這樣說吧?王振斌代表的是政治正確,到任何場合去說都不用擔心的。

    馮嘯辰把王振斌安撫好,又讓段正偉聯繫了財政部那邊的人,讓他們不要輕易地屈服於定南的壓力,一切等事情查清楚再說。隨後,他就與段正偉一段乘飛機趕往北寧省,來到了和州電廠。

    和州電廠對於馮嘯辰來說並不陌生了。他與杜曉迪最早邂逅相遇,就是因為龍山電機廠運往和州電廠的60萬千瓦電機定子在途中出了運輸事故,這才有了大營搶修。後來,馮嘯辰曾經去過幾次和州電廠,最近的一次,就是參加和州電廠國產60萬千瓦機組的並網發電慶典。

    和州電廠的這台60萬千瓦機組,並不是大營搶修的那一台。當年那台,說是國產機組,其實有70%的部件都是來自於美國,屬於一台在美國製造,中國組裝的機組。當然,那一次組裝的經驗對於中國企業來說也是難能可貴的,龍山電機廠的工程師和工人們從中學到了許多知識。

    這一次的機組,是龍山電機廠製造的第二台60萬千瓦機組。機組採用西易公司的設計圖紙,大部分部件由國內製造,只有少數幾個技術要求特別高的部件仍然採用了進口件,國產化率已經達到了預期的要求。設備製造出來後,被運往和州電廠安裝,並進行了低負荷試運行,效果良好,得到了機械委、水電部等部門的表彰。

    這一次段正偉跑到京城去投標沙亭電廠項目,自己的介紹材料中也有和州60萬千瓦機組的內容,而且還是很重篇幅的一個部分。誰知道卻恰恰是這台機組掉了鏈子。

    「我們是兩週前開始進行100%負荷測試的,結果發現推力軸承瓦溫過高,達到了120攝氏度,軸向推力達到52噸,均遠遠超過了設計允許值,於是進行停機檢查。」和州電廠總工程師翟少華向眾人介紹著情況。

    原來,汪錦勝得到的消息多少還是有些走樣,出問題的並不是什麼電機主軸,而是汽輪機的推力軸承,問題的性質也沒有他說的那樣嚴重,至少沒有到引起火災的程度。當然,120攝氏度的溫度,也足夠讓潤滑油冒煙了,大家以訛傳訛,便傳成這個樣子。

    「這台汽輪機是由美國西易公司設計的,我們一發現問題就向西易公司發了傳真,請他們分析事故原因。他們認為,設計上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問題應當出在製造和安裝上,並提出了一些可能的情況,包括進汽管活塞漏裝、調節級平衡孔未開、噴嘴室多處漏汽等等。」龍山電機廠總工程師全建才插過話頭,繼續介紹道。

    「這些情況存在嗎?」水電部的處長楊樂問道。

    全建才道:「我們緊急調閱了設備製造和安裝的記錄,反覆核查了許多次,還詢問了操作工人,認為不太可能出現這些情況。這幾年,我們推行了全面質量管理,每道工序都有嚴格的質量檢驗要求,出現這麼大差錯的可能性非常小。」

    「如果不是這些問題,那還可能是什麼其他問題呢?」楊樂問道。

    全建才扭頭去看段正偉,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段正偉也猶豫了一下,然後低聲地說道:「楊處長,我們有一個猜想,覺得問題可能不在我們這裡,而是西易公司那邊的設計有問題。」

    楊樂有些錯愕,旋即把臉一沉,說道:「段廠長,作為一廠之長,你說這種話是要負責任的。西易公司是世界知名的大企業,人家造過的發電設備比咱們全中國所有的發電設備還要多,這樣一台60萬千瓦機組,還能有問題?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出了這樣的事情,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但這種推脫責任的做法,是非常不合適的。」

    此言一出,段正偉的臉上便掛不住了,他有心爭辯幾句,卻又不知道如何說才好。他倒也懂一點電機上的事情,但畢竟不是專業技術人員,有些原理也說不清楚。他回過頭,對全建才說道:「老全,你把你們考慮的情況說說,讓楊處長參考一下。還有,馮助理不也在這嗎,他也是搞技術出身的,沒準也能提點意見。」

    全建才點點頭,指著汽輪機上的推力軸承,對楊樂和馮嘯辰說道:

    「楊處長、馮助理,你們來看,這次的問題首先表現為推力軸承過熱,我們分析,其原因應當在於軸承承受的推力超出了設計要求。帶著這樣的考慮,我們測量了軸承承受的軸向推力,發現軸向推力比設計值超出了近2倍,從而確定故障的原因在於軸向推力過高。

    這幾天,我們集中全廠的技術力量,根據設計、製造、安裝、運行中可能出現問題的原因,做了一個非常全面的因果分析圖,然後逐條進行計算,排除各種不真實的可能性,剔除一些不重要的因素,最後發現推力過大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西易公司的設計方法存在問題。

    在我們引進西易公司技術的時候,美國人向我們傳授了全套的計算方法,而且他們的汽輪機也正是用這樣的方法計算的。我們用同樣的方法對這台汽輪機進行了計算,得出的結果是軸向推力不會超過28噸,而實際測量的結果卻是52噸,這就說明他們的計算方法肯定是存在缺陷的。」

    「什麼,計算方法存在缺陷?」楊樂有些懵圈了,他並不是技術型的幹部,弄不明白計算方法有什麼講究。全建才是龍電的總工,技術上是非常牛的,他能夠言之鑿鑿地認為計算方法有問題,楊樂還真不好去駁斥他。

    「既然全總工認為是計算方法上的問題,那咱們就從計算方法上入手來探討一下吧。」馮嘯辰平靜地說道,「消化吸收引進技術,哪有那麼容易,出現一點問題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倒覺得,出了這樣一件事,不管最終的責任是在外方還是在我方,對於我們來說都是有益的,至少我們能夠掌握更多分析問題的能力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1 09:46
第549章 國產化戰略大討論

     《要自力更生,也要腳踏實地》

    《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裝備國產化不能一蹴而就》

    《進口設備就是崇洋媚外嗎?——評少數國內企業的荒謬邏輯》

    《沙亭電廠招標符合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

    ……

    幾乎在一夜之間,全國十幾家媒體都在顯著位置登出了評論員文章,借和州電廠60萬千瓦機組故障問題,大談國產設備如何不可靠,進口設備如何具有必要性。這些文章的手法非常巧妙,在充分肯定自力更生國策的基礎上,強調國情,強調歷史階段,進而為沙亭電廠的招標事件洗白。

    有些報紙因為猜不透上級的意思,說話模棱兩可,時不時拋出幾個問號,像是有結論,但其實又啥都沒說出來。有些報紙則膽子更大一些,直接用上了「某國家級骨幹電機廠」、「國家某裝備研究主管機構」等稱謂,幾乎就是指著龍山電機廠和裝備工業公司的鼻子在叫板了。

    「……和州電廠國產60萬千瓦機組事故表明,我國的工業水平與國外先進水平還有很大差距,即使是引進了國外的技術,依然存在著消化不良的情況,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夠全部吸收,為我所用。在技術尚不過關的情況下,一些部門違背經濟規律,搞政治掛帥,一味提出過高的國產化率要求,最終導致的就是不合格產品進入國民經濟部門,給國家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

    相比之下,一些基層部門反而能夠從實際出發,寧可得罪高高在上的欽差大臣,也要選擇質量更可靠的產品,這並不是損害國家利益,相反,恰恰是更加維護國家利益。

    ……我們不禁要問,如果這些基層部門迫於壓力選擇了尚不成熟的國產設備,一旦出現與和州電廠同樣的質量事故,誰會為之負責呢?」

    裝備工業公司,羅翔飛的辦公室裡,馮嘯辰放下手上的報紙,笑呵呵地對羅翔飛說道:「呵呵,羅總,你聽到沒有,人家可是得理不饒人啊。」

    「你們把人家逼得太凶了嘛。」羅翔飛笑呵呵地說道。

    馮嘯辰道:「看來我們此前的力度還是不夠啊,本來想給他們留個面子,現在才發現,這些人純粹是記吃不記打,剛剛聽到點風聲就敢這麼囂張,也不怕回頭被打臉嗎?」

    羅翔飛道:「怎麼,你們有反過去打臉的把握?」

    馮嘯辰道:「現在還不好說。全建才他們正在夜以繼日地做計算,要看看到底是我們製造上出了問題,還是西易公司的原始設計出了問題。我倒是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西易公司的設計出了問題,這怎麼可能呢?」羅翔飛有些半信半疑。

    「為什麼就不可能呢?」馮嘯辰笑呵呵地反問道,「羅總,你忘了仙戶制鋼所的事情了?」

    羅翔飛啞然失笑了。說實在的,在仙戶制鋼所的事情之前,他也和許多國人一樣,絕對不會相信外國的產品質量存在問題,更不敢相信這些大名鼎鼎的世界一流公司居然還有故意造假的情況。但仙戶制鋼所事後向江城鋼鐵廠轉讓了幾種低溫鋼材的冶煉工藝,證實了馮嘯辰的話,羅翔飛也就沒什麼懷疑了,只是感慨不已。

    這一回,馮嘯辰居然說汽輪機組的事情有可能是源於西易公司的計算錯誤,羅翔飛不知道該相信好,還是該懷疑好。以他對馮嘯辰的瞭解,知道這個下屬一般是不會隨便亂說話的,他既然說存在這種可能性,那麼這個可能性沒準就是非常大的。

    「全建才他們大概需要多長時間能夠得出結論?」羅翔飛問道。

    馮嘯辰道:「恐怕得半個月時間吧。汽輪機的受力關係非常複雜,計算量很大。龍山電機廠這邊的技術力量不足,進展不是很快。全建才帶的幾個人,拼得很厲害。水電部的楊處長對他們的猜想不太信任,一直在鼓動開缸檢查,段廠長他們想爭取時間,如果能夠拿到切實的結論,就可以叫西易公司的人過來了。屆時即使要開缸,損失也是要由西易公司承擔的。」

    羅翔飛想了想,說道:「小馮,這件事關系重大,光靠龍山電機廠的技術力量恐怕不夠,我覺得可以把浦江電機廠、西南電機廠的技術人員也派過去,最好再從華青大學等高校找一些專家去幫忙,搞一場大會戰。就算最終證明並不是西易公司的問題,我們也可以從這一次的會戰中得到經驗。」

    「好,我馬上就和這幾家單位聯繫。」馮嘯辰爽快地回答道。

    說完技術上的事情,羅翔飛又提起了報紙的問題,問道:「小馮,關於報紙上的這些報導,你有什麼想法?要不要我去聯繫一下宣傳部門,讓他們控制一下宣傳口徑?」

    馮嘯辰連連搖頭,說道:「千萬別這樣,羅總,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應當讓宣傳部門放開來討論這件事,嗯嗯,就叫作『國產化戰略大討論』,不管什麼單位有什麼看法,都可以說出來。定南這邊可以拿和州電廠的事情作為證據,我們也可以拿沙亭電廠招標的事情來說話,理不辯不明嘛。」

    「你這是打算釣魚吧?」羅翔飛道,「你這樣做,是建立在全建才他們能夠拿出西易公司失誤的證據基礎上的,如果最終證明西易公司沒有問題,是龍山電機廠出了紕漏,這件事就不好說了。你把輿論造得這麼大,到時候怎麼收場呢?」

    馮嘯辰認真地說道:「羅總,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不管問題出在龍電,還是出在西易,重大裝備國產化的目標是不會改變的。如果能夠證明是西易的問題,當然是最好的,能夠給很多迷信外國技術的人一個警醒。即使問題出在龍電身上,這件事也不能成為沙亭電廠故意排斥國產設備的理由。正因為我們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我們才更需要堅定不移地支持國產設備,給國產設備以更多的機會。如果因為一次故障就全盤否定國產設備,這不是因噎廢食嗎?」

    「這話倒也有道理。」羅翔飛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如果是這樣,那我去和宣傳部門的同志談一談,讓他們找幾個水平比較高的評論員,來參加這一次的大討論。咱們要變壞事為好事,利用這一次的事情好好地宣傳一下自主創新的概念。」

    馮嘯辰沒有向羅翔飛說實話,其實,他在和州電廠與全建才一起工作了兩天之後,就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相信問題出在西易公司一方了。和州電廠的60萬千瓦機組,並不是完全使用西易公司的成熟設計,而是在其原有機型基礎上進行改造設計的。西易公司傳統的機組是60赫茲,每分鐘3600轉,而中國的標準卻是50赫茲,每分鐘3000轉,由於制式不同,所以這一台機組有不少新的設計,只是採用了西易公司的計算模型而已。

    問題恰恰就出在這個計算模型上了。西易公司的計算方法是傳統的一元熱力計算基礎上的,存在著一些缺陷,比如說,模型中以汽輪機葉片中徑處的參數來代替葉片的平均參數,忽略了葉片不同位置參數的差異。在這個年代裡,已經出現了二元、三元的計算方法,計算結果更為準確。可以這樣說,西易公司的技術其實已經有些落後了。

    龍山電機廠有幾名前幾年畢業的大學生,知識體系非常新,能夠用新的方法進行理論計算。全建才認為西易公司的設計可能存在問題,也是基於這些新方法計算的結果,只是還不太確定而已。畢竟,眾人都有一些恐洋症,發現自己的錯誤無所謂,發現外國人的錯誤總讓人覺得有些不踏實。正因為這一點,全建才要求手下必須進行反覆的計算,確保計算結果萬無一失。

    馮嘯辰沒有這樣的心理負擔,他的知識體系甚至已經超出了現在這個時代的侷限,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他不太瞭解諸如葉片流線曲率、斜率之類的技術概念,但他從幾個計算模型的對比中可以感覺到西易公司的計算方法是存在問題的,既然龍電已經排查了其他的因素,沒有發現問題,那麼故障原因出在計算模型上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在有心人的巧妙推動之下,對於和州電廠汽輪機故障的批評悄然地演變成了一場裝備國產化戰略大討論。對於定南省找人炮製出來的所謂階段論、不成熟論等,在這場大討論中受到了強烈的質疑。許多有識之士紛紛撰文,指出即便是中國的技術還存在著一些不足,國產化戰略也是絕對不能動搖的。只有不斷地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中國才能夠擁有自己的國產化裝備體系,如果遇到困難就退縮,那麼我們怎麼可能掌握先進技術?

    裝備工業公司也以自己的名義參加了這場大討論,他們沒有去談那些大道理,而是擺出種種事實,展現過去十幾年中消化吸收引進技術的成就,通過大量的數據對比,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中國裝備工業的進步,表明一兩次的挫折並不能阻礙中國裝備國產化的進程。

    輿論的方向,越來越向定南省不願看到且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6 16:08
第550章 生猛的女記者

     「老汪,情況有點不對啊。」

    定南省計委的主任辦公室裡,談國梁皺著眉頭向剛剛從京城回來的汪錦勝說道:

    「我們找了十幾家媒體,讓他們吹吹風,想給國家計委那邊施加點壓力。可現在看起來,這風向好像轉了,衝著咱們這邊過來了。」

    汪錦勝也是一臉苦相,嘆息道:「誰說不是啊。前兩天,我去見王振斌,他還是蔫蔫的,跟我強調了一大堆客觀理由,看那意思差不多就是準備鬆口了。看起來,和州電廠的事情給他們造成的壓力還是挺大的。可大前天我再去見他的時候,他的態度又變回來了,說是現在輿論說法不一,他們國家計委在這個時候不便輕易表態,還說這是他們大主任的意思。」

    「這是有人在攪局啊。」談國梁道,「原本輿論是一邊倒的,就是質疑那些人成天嘴裡掛著什麼自主創新唱高調的事情。可後來幾家報紙摻和進來,說什麼不能因噎廢食,外國的月亮也不一定都是圓的,搞得說法又亂了。」

    汪錦勝道:「最狠的是浦江晨報,也不知道抽了什麼瘋,一口氣發了五篇記者專訪,專門報那些進口裝備出故障的事情。尤其是最近的兩篇,寫的都是咱們定南省的事,什麼黎州港進口起重機大樑折斷的事情,什麼羅鳳鋼鐵廠進口煉焦爐故障8個月未能排除的事情,這特喵就是存心找咱們的麻煩嘛。」

    汪錦勝不提還罷,一提起浦江晨報,談國梁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報紙,氣乎乎地說道:「你說的那幾篇文章我都看了,你看看,這報紙不就在這嗎?我讀一段給你聽聽:『我們不禁要問,在洋人那裡吃過這麼多虧的定南省官員,為什麼依然對洋設備情有獨鍾。國產設備出一次故障,甚至原因都沒有搞清楚,他們就拋出了所謂國產設備不可靠的定論。而他們進口的洋設備趴窩8個月,他們連向外商索賠的勇氣都沒有,這是對國家和人民的財產負責,還是跪久了不習慣站起來呢?』我特喵的,這個記者是吃錯藥了,咱們定南招他惹他了,憑什麼說咱們就是跪久了不習慣站起來?」

    汪錦勝道:「現在這句話都成了流行語了,好幾家報紙都引用了這句話。我在京城的時候,碰到好幾個兄弟省的同志,他們一見我就拿這個跟我開玩笑呢。」

    談國梁道:「這個浦江晨報,還有這個記者杜曉逸,你瞭解過沒有,到底是怎麼回事?」

    汪錦勝點點頭,道:「我找人瞭解過了,浦江晨報有幾個大廣告客戶,都是搞製造業的,所以態度上一向都比較激進,上一次炒作咱們招標的事情,他們也發過評論的。至於這個杜曉逸,聽說是個小丫頭,東北一個什麼學校新聞系畢業的,後來在浦江大學讀了研究生,剛剛分配到浦江晨報工作,正想出點風頭呢。」

    「居然是個女記者,現在女記者也都這麼生猛了嗎?」談國梁無語了。

    就在談國梁和汪錦勝感慨於女記者的生猛之時,馮嘯辰的小姨子,浦江晨報記者杜曉逸正拿著她的採訪本,走進了沙亭電廠籌備處的辦公樓。

    杜曉迪以初中學歷考上了京城工業大學的研究生,給家裡的弟弟妹妹都帶了一個好頭。弟弟杜曉遠中專畢業之後,又拿下了一個電視大學的本科畢業證書,目前已經進了通原市的一家政府機構,當上了公務員。妹妹杜曉逸在高三那年發了狠,最終考取了松江省內的一所大學,本科畢業後又考取了浦江大學新聞系的研究生。這姑娘生性活潑好動,喜歡做點有挑戰性的事情,研究生畢業時,她原本有機會進大媒體,卻偏偏選擇了剛剛從大報中獨立出來的浦江晨報,當了一名跑社會新聞的記者。

    90年代初的中國,正是新聞出版業蓬勃發展的初期,各種各樣的媒體、出版物競相登場,屬於一個魚龍混雜的時代。有些媒體打著「法制報導」的名目,所有的新聞都瞄準了下三路,以「大膽勁爆」為賣點;有的則以娛樂花邊見長,靠著炒作名星是非爭奪眼球。

    杜曉逸進的這家浦江晨報,屬於另外一種類型,也就是剛剛崛起的以輿論監督為已任的社會媒體。這類媒體關注社會熱點,敢於說一些傳統大媒體不敢說或者不便說的話題,行文頗為辛辣,讓人覺得耳目一新、痛快淋漓,因此很受百姓的歡迎。再往後,這些媒體又出現了分化,一些媒體走向了靠炒作社會輿論收取保護費的道路,一些媒體在價值觀上出現了嬗變,以挑撥社會矛盾為己任,也曾因此而猖獗一時。

    浦江晨報的情況還比較好,總編輯景文傑是原來那家大報的社會部主任,下放當過知青,進過工廠,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能力極強,政治素質也很好,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比較正能量的一個人。杜曉逸的價值觀是受馮嘯辰影響形成的,也是那種頗為愛國、自信的類型,很得景文傑的欣賞。

    教育學認為,一個人的價值觀與青春期所接觸過的人是有很大關係的,馮嘯辰是杜曉逸認識的第一個學識出眾的人,因此他的價值觀也就極大地影響了杜曉逸的價值觀。當然,姐姐杜曉迪的經歷也對杜曉逸產生了影響,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普通電焊工,憑著努力考上了研究生,而且成為知名專家,這本身就是極其正能量的事情,杜曉逸在姐姐姐夫那裡耳濡目染,自然也就頗有一些正義感了。

    這一次沙亭電廠招標的事情,加上後來和州電廠的60萬千瓦機組故障,原本並不在杜曉逸的視線範圍之內,甚至總編輯景文傑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的意義。不過,那幾天杜曉逸正好在京城做一個採訪,到姐姐家去蹭飯的時候,聽到馮嘯辰說起此事,杜曉逸馬上意識到了這件事的新聞價值,於是果斷放下手上正在做的題目,向景文傑申請去調查沙亭電廠招標一事。

    景文傑曾在工廠工作過,對於裝備國產化的戰略很是認同,聽杜曉逸說這件事背後有如此多的波折,也來了興趣,當即就批准了杜曉逸的申請,讓她儘管放手去做,捅了漏子有報紙給她兜著。

    杜曉逸做這個主題,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她原本就是工廠子弟,對於工業的那些事情多少有點瞭解,不像有些同行那樣連車床銑床都分不清楚。此外,更重要的一個條件就是她有馮嘯辰這樣一個姐夫,裝備行業裡的那點事情,別人摸門不著,她可是有著一份詳細的清單,可以按圖索驥,什麼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照著馮嘯辰的指點,杜曉逸馬不停蹄地走訪了幾十家使用進口裝備的單位,其中包括工業企業,也包括港口、鐵路、建築工地等等,專門蒐集那些進口裝備在中國擺烏龍的例子。在這其中,便有定南省的一些事例,比如黎州港進口起重機的事情,羅鳳鋼鐵廠進口煉焦爐的事情,等等。

    杜曉逸把這些資料加上現場工人幹部的一些評論進行巧妙組織,再加上犀利的評論,形成一篇篇專訪,提交給了景文傑。有關「跪久了站不起來」的說法,是她從馮嘯辰那裡剽竊來的,景文傑看到的時候,也是拍案叫絕,說這個比喻與從前那個「心中的辮子」的比喻頗有一些異曲同工之妙。杜曉逸得意之際,下決心以後要多到姐姐家裡去蹭蹭飯,多把姐夫的那些名言金句記錄下來,反正姐夫也不會找自己要版權費的。

    收到杜曉逸的稿子之後,景文傑安排了一個連續報導,每天發出一篇,有時還要加上編者按,拔高一下理論高度。這種連續報導果然吸收了大量的眼球,甚至還帶出了一些跟風之作,有些其他地方的小媒體也前來湊趣了。發到第四篇的時候,浦江宣傳部給景文傑來了個電話,表達了部領導對這組系列報導的肯定,並說明這是源於市領導對部領導的肯定。浦江是全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裝備國產化對於浦江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浦江晨報力推此事,市領導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可有人高興,自然就有人生氣。浦江市高興了,定南這邊就鬱悶了。明明只是一個沙亭電廠招標的事情,怎麼就鬧得如此沸沸揚揚了?和州電廠的故障,明明這個板子是應當打到龍山電機廠屁股上的,可為什麼定南依然是一副擋槍俠的模樣?

    杜曉逸不關心談國梁心裡有多苦,她只知道這一次的報導是她記者生涯中的第一個成就。在採訪完黎州港和羅鳳鋼鐵廠之後,她來到了沙亭,亮出記者證,徑直闖進了沙亭電廠籌備處主任沈利平的辦公室。

    「您是沈主任吧,我是浦江晨報記者杜曉逸,有關沙亭電廠招標的事情,我能向你做一個採訪嗎?」

    杜曉逸帶著職業的微笑,向沈利平問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6 16:09
第551章 我啥也沒說啊

     聽說又有記者來訪,沈利平只覺得頭痛不已。過去半個多月的時間,沙亭電廠驟然成了名星,大報小報都時不時地要拎著沙亭電廠的名字出來曝曝光。有些報紙明明是在說一件其他的事情,記者嘴一滑,也要來一句「正如日前媒體披露過的沙亭電廠」,讓沈利平充分理解啥叫人怕出名豬怕壯了。

    這些天裡,上門或者通過打電話來向沈利平求證各種問題的記者已經不下20撥了。一開始,沈利平還想著如何巧舌如簧,給記者一個過得去的回答,避免陷入被動。但後來,他就發現,其實在記者面前如何說是完全不重要的,記者想捧你的時候,你隨便說句「嗯」也會被形容為鏗鏘有力,一字千斤,而記者想黑你的時候,你就算口吐蓮花,人家也會掰著花瓣說上面有個蟲眼。

    能夠跑到沙亭電廠籌備處來採訪的,無不是憋著勁要黑一黑定南省的,採訪只是一個找茬的過程,甚至只是為了給已經寫好的稿子增加幾分可信度。在這種情況下,沈利平動什麼腦子都是多餘。

    就記者採訪的事情,沈利平也曾請示過省計委,省計委給他的指示是:熱情招待,無可奉告。熱情招待,是因為記者是一個大家惹不起的群體,不能隨便得罪。無可奉告,就是讓沈利平啥都別說,打打哈哈,說點風花雪月之類就行了,絕對不能讓別人抓住任何把柄。

    給沈利平傳話的省計委官員在說完這八字真言之後,又傳達了一個據說來自於領導的非正式指示,暗示沈利平可以適當地給記者一點封口費,讓這些記者不要亂說,或者至少在亂說的時候能夠嘴下積德,不要說得太狠。照計委官員的說法,天下之下,熙熙攘攘皆為名利,記者來曝光黑料,不也就是圖點好處嗎?電廠是投資幾十億的大項目,哪裡會缺那麼一點點封口費。花錢買個平安,何樂而不為。

    「是杜記者啊,歡迎歡迎!」

    沈利平言不由衷地說著,起身招呼杜曉逸坐下,同時向秘書使了個眼色。秘書心領神會,趕緊出門找財務開條子領錢去了,這是慣例了,等記者離開的時候,秘書就會把裝了錢的信封塞過去,而記者們從來都是欣然接受的。

    「沈主任,我的來意,想必沈主任也能猜到吧?我想咱們就不用繞什麼圈子了。這一次沙亭電廠招標,特別提出採用4台36萬千瓦機組,我想向沈主任瞭解一下,這個規格是由誰提出來的,又是出於什麼樣的依據。」

    杜曉逸坐下之後,並沒有太多廢話,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這年代媒體的地位挺高,記者真有點無冕之王的霸氣,走到哪裡去都不需要跟採訪對象太客氣的。

    沈利平嘴角抽了抽,臉上的笑容更濃了,他說道:「杜記者,沙亭電廠是世行貸款項目,所有的一切都是要照著世行規則執行的。就招標這件事情來說,從頭到尾都有世行的專家參與,決策程序是非常嚴格的。」

    杜曉迪沒有被他的話繞進去,而是直入主題,問道:「你的意思是說,36萬千瓦的設備規格,是世行專家定的?」

    「這倒不是。」

    「那麼,這個規格是定南省自己提出來的?」

    「杜記者,這個問題我就不方便回答你了,這涉及到一些內部情況,是有一定密級的。」沈利平耍起了太極,這也是省計委交代他的方法,遇到不好回答的問題,直接就往保密上推,人家也是奈何不得的。

    「是嗎?」杜曉逸既然要來沙亭電廠,自然是有所準備的,她微笑著問道:「那麼我問一個不涉及到秘密的問題,沈主任你自己是電力系統出身的嗎?」

    「當然是,我參加工作就在電廠,現在已經在行業裡工作20多年了。」

    「既然是這樣,那麼沈主任是不是知道,咱們國家的火電設備,只有30萬千瓦和60萬千瓦兩種規格,並沒有36萬千瓦這個規格?」

    「這……」沈利平一下子啞了。他再遲鈍也知道杜曉逸是給他刨了個坑,在明知國內只有30萬和60萬兩種規格的情況下,非要確定一個36萬千瓦的規格,這顯然就坐實了不想使用國產設備的企圖。可要說他不知道這一點,似乎也很難說得過去。

    「怎麼,沈主任不瞭解這個情況嗎?」

    「這個情況嘛,呃,還是瞭解一點的。」

    「那麼也就是說,沈主任也知道這個招標方案是故意排斥國產設備的?」

    「這個……我沒有想過……」

    「是沒有想過,還是覺得應該如此?」

    「就是沒有想過。」

    「嗯,那好,現在你能想到這一點了吧?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是支持這個方案,還是反對這個方案呢?」

    「我只是負責電廠建設的,招標的事情我沒有參與,有關規格的問題,是上級領導考慮的事情,我的級別不夠的。」沈利平腦門上沁著汗水回答道。

    杜曉逸笑得更甜了,她說道:「沈主任,咱們今天只是隨便聊聊天,並不涉及到決策的問題。你作為在電力系統工作了20多年的老同志,對於電廠招標故意排斥國產設備的問題,就沒有一點自己的看法嗎?」

    「沒有!」沈利平堅定地回答道。尼瑪,什麼叫隨便聊聊天,我跟你有那麼熟嗎?你提的問題,分明都是坑,我掉進去都不知道怎麼爬出來。

    杜曉逸點點頭,在採訪本上寫了幾筆,然後說道:「那麼沈主任,我打算在稿子裡這樣寫:沙亭電廠籌備處主任沈利平同志表示,電廠招標是否使用國產設備,他毫不關心,他日常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職務和工資待遇而已……」

    「我什麼時候這樣說了?」沈利平急了,這算什麼話,一個國家幹部對於自己份內的工作毫不關心,這種話傳出去還了得嗎?

    「那麼,你是關心這件事情的囉?」

    「那是當然!」

    「既然如此,你的看法是什麼呢?」

    「這……」沈利平再次無語了,怎麼繞了一圈,自己又被繞進去了?

    「沈主任,我能不能這樣猜測,其實你的內心也是非常愛國的,也盼望我們的電廠能夠更多地使用國產設備……」

    「嗯,可以這樣說吧。」

    「可是,在沙亭電廠招標的問題上,像你這樣具有愛國情懷的同志卻沒有獲得發言權,少數迷信進口設備的官員壟斷了決策過程。」

    「好像不能這樣說吧?」沈利平快要哭了,他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這分明都是杜曉逸編造出來的好不好?可杜曉逸編的這套話,又是正確無比,沈利平想否認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矛盾,說支持36萬千瓦的規格,就意味著他是那些迷信進口設備的官員的同謀,說反對這個規格,又會被杜曉逸當槍使,用來向省計委發難。他倒是想過說「無可奉告」這樣的外交辭令,但杜曉逸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人家問的都是涉及到沈利平個人的事情,你敢說無可奉告,人家就能說你尸位素餐,作為一名項目負責人,連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

    「杜記者,這件事情,你就別為難我這個在下面跑腿打雜的人了。」沈利平只能打起了悲情牌,「電廠招標這麼大的事情,是省裡的領導決定的,我這麼一個小小的處級幹部,能說什麼?用國產設備也好,用進口設備也好,真的不是我能夠評價的。這樣好不好,杜記者,你看我這裡工作也很忙,實在沒時間接受你的採訪,今天的採訪是不是就到這裡算了……小王!」

    最後一聲,沈利平是衝著房間外面喊的,秘書小王早就在門口守著了,聽到呼喚,他一個箭步閃身進來,站到杜曉逸的身邊,陪著笑說道:「杜記者,沈主任工作很忙,今天的採訪就到這裡吧。我們這個地方是郊區,條件不太好,旁邊也沒什麼好飯館,這點小意思,就當是請杜記者吃飯的……」

    說到這,他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信封,遞到了杜曉逸的面前。杜曉逸站起身,看了看那個信封,轉頭對沈利平笑著說道:「謝謝沈主任的好意,這東西就免了吧。剛才的採訪,我還是很有收穫的,非常感謝沈主任的合作。」

    「我真的啥也沒說啊。」沈利平哭喪著臉。他知道自己肯定又中槍了,只是不知道這一回會被打中什麼地方。他已經是很嚴格地執行了省計委的要求,對杜曉逸三緘其口,但架不住人家會腦補啊。本指望塞個信封能夠堵住這位杜記者的嘴,現在看來也落空了,誰知道她回去會寫些什麼東西出來呢?

    杜曉逸離開了。沈利平讓秘書小王又做了一次努力,把平常給記者的100塊錢車馬費加到了500,而且全都換成10元一張的鈔票,裝在信封裡鼓鼓囊囊的,很是誘人,但杜曉逸連看都沒看便回絕了。

    沈利平從辦公室的窗口看著杜曉逸遠去的身影,抄起桌上的電話,要通了省計委:

    「喂,汪主任嗎,我扛不住了,計委快想辦法把這件事解決了吧!我真的啥也沒說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6 16:09
第552章 事情反轉了

     「王司長,我們已經完成了沙亭電廠招標文件的修改,請你再審閱一下。」

    「汪主任,有關電機規格的問題,你們好像並沒有修改啊。」

    「的確,這部分內容我們並沒有修改,我們修改的內容主要是……」

    「汪主任,其他地方的修改,我們會再對照一下。但機組規格這個問題,是最為關鍵的。如果你們堅持36萬千瓦的規格,就意味著咱們的國內企業都被排除在外了,這與國家要求儘可能採用國產裝備的要求是相違背的,這一點你們應該是非常清楚的吧。」

    「王司長,這個問題我們當然清楚。但是,有關機組規格的問題,我們是與世行的項目專家進行過商議的,這個規格也是世行專家提出來的,我們不便輕易地改變。」

    「汪主任,這樣說就沒必要了吧?世行貸款項目,我們國家計委也不是沒有審核過,世行專家也是要尊重建設方意見的,只要你們堅持要求使用30萬或者60萬的機組,他們是沒理由反對的。」

    「王司長,既然大家說到這個程度了,我也就直說了吧。我們當然是可以向世行專家提出堅持國產化裝備採購的,可是國產裝備的質量是什麼樣子,王司長心裡也有數吧?龍山電機廠引進美國西易公司的技術,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他們對外宣稱是基本掌握了這些技術,可到實際應用的時候,還是掉鏈子了。和州電廠的事情,不就說明了這個問題嗎?」

    「和州電廠的事情,只是一個偶然事件罷了。國產設備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就算是國外的技術,也不能說就是完美無缺的吧?」

    「至少比龍電的技術更可靠吧?」

    「你確信嗎?」

    「那是當然!」

    國家計委的一間小會議室裡,汪錦勝與王振斌的會談,終於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白熱化狀態。王振斌一開始就顯得比較低調,汪錦勝則是綿裡藏針,說話的語氣很柔和,話裡話外的內容卻是咄咄逼人。

    諸多媒體對於沙亭電廠以及國產化問題的炒作,讓定南省和定南計委都成了輿論焦點。在這種情況下,省領導向談國樑下了指示,要求計委盡快解決沙亭電廠招標的事情,不要任其發酵下去。在省領導看來,一旦沙亭電廠的招標結束,媒體也就找不到炒作的興奮點了,事情自然就會慢慢平息下來。反之,如果任其鼓噪,這件事沒準會夜長夢多,最終影響到肯珀項目的落地。

    另外,幾家房地產公司目前也抱著觀望態度,不敢往五里灘項目繼續投資。大家就像相聲裡說的那樣,都在等著「第二隻靴子」落下來,在此之前,誰的心裡都是不踏實的。

    在省領導的壓力下,汪錦勝再次進京,約見國家計委的副司長王振斌,遞交了修改後的招標文件,打算逼王振斌點頭。招標文件做了大量的修改,每一處修改之處都做了標記,看起來琳瑯滿目的樣子。定南計委這樣做,是為了給國家計委和財政部一個台階。自己照兩部委的要求做了修改,而且修改力度極大,你們總該沒啥話說了吧?至於說36萬千瓦這個關鍵的問題,定南省是不可能改的。

    汪錦勝當然也知道,只要不改36萬千瓦這個規格,國家計委這邊就肯定是不會滿意的,但在和州電廠設備故障的陰影下,國家計委還能有多少強硬的底氣,汪錦勝有些拿不準。從剛才與王振斌的對話中,他感覺到國家計委這邊的底氣是不太足的,於是他決定,要以更堅決的態度,讓國家計委讓步,快刀斬亂麻地解決這個問題。

    「王司長,國家促進裝備國產化的政策,我們是舉雙手支持的。包括龍山電機廠在內的許多企業在這方面的努力,我們也是認同而且讚賞的。但是,客觀規律不能違背,中央也是提倡按照客觀規律辦事的嘛,不能搞過去政治掛帥的那一套。和州電廠的事情表明,咱們消化吸收外國先進技術還是需要一個過程的,目前我們的技術還有不足。沙亭電廠承擔著為好幾個國家重點項目供電的任務,意義非凡,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希望選擇國外更為成熟的技術,也是出於對重點項目負責的態度,國家應當理解我們的用心嘛。」汪錦勝做出一副謙卑的姿態說道。他和王振斌級別相同,但人家是上級主管部門,自己無論如何都是要低調的。

    王振斌看看汪錦勝,面無表情地問道:「汪主任,你怎麼就知道和州電廠的設備故障是咱們國家的問題呢?這套60萬千瓦機組,是由美國西易公司設計的,一些關鍵部件也是從西易公司引進的,為什麼就不可能是他們的設計或者關鍵部件出了問題呢?」

    「王司長,你覺得這可能嗎?」汪錦勝冷笑道,「西易公司是什麼樣的企業,他們怎麼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王振斌露出一個微笑,說道:「汪主任,你恐怕是犯經驗主義錯誤了。西易公司的工程師昨天已經到了和州,他們已經承認,這次的故障,是他們設計上的失誤。」

    「什麼!」汪錦勝差點要跳起來了。定南省計委在和州那邊也是有眼線的,昨天汪錦勝從東源出發之前,還專門問過,對方說故障原因還沒查清楚,龍山電機廠的那個總工頭髮都白了。怎麼一天時間不到,事情就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呢?

    王振斌在心裡偷笑。其實,早在汪錦勝把修改後的招標文件遞給他的時候,王振斌就想笑了,只是他還得先抻著一點,以便讓汪錦勝把話說滿。王振斌知道,汪錦勝把話說得越滿,在得知真相之後就會越狼狽,這不僅僅關係到在這一個項目上雙方的交鋒,還會影響到未來定南省計委與國家計委的關係。有這樣一個把柄攥在國家計委手裡,定南那邊以後就得老實一點了。

    憑心而論,在接到馮嘯辰打來的電話,得知和州電廠的事情果然是西易公司擺的烏龍時,王振斌自己也是不敢相信的。他第一個反應是馮嘯辰說錯了,隨後又懷疑馮嘯辰是在耍什麼陰謀,故意編一個假消息以便達到什麼目的。但回頭一想,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馮嘯辰的確是個喜歡說點俏皮話的人,但他是絕對不會在正事上開這種玩笑的。為了穩妥起見,王振斌又讓手下給和州電廠那邊打了個電話,得到的消息是完全相同的,王振斌這才明白,馮嘯辰此前如此淡定,真是有幾分把握的。

    一起嚴重的設備故障,惹出無數對於國產裝備的置疑,最終卻證明是外國人的錯,這種事情至少在王振斌的記憶範圍內絕對是第一次。回想到此前定南那邊挑起的輿論,王振斌完全能夠想像得出,這件事會把多少人坑進去,而其中,汪錦勝無疑是最悲摧的一個。如果定南省那邊要找人背鍋,汪錦勝這個安靜的美男子,可謂是不高不矮、不長不短,正好合適。

    「汪主任,這一次的事情,給了我們一個很大的教訓。過去,一旦出了什麼問題,我們都是不自覺地在自己身上找毛病,絕對不敢去質疑外國合作方,說到底,這就是缺乏自信的結果。前些年,我們技術水平低,不瞭解國際技術潮流,有這樣的心態也是可以理解的。經過十幾年的改革開放,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國際先進技術,也培養出了一大批具有國際視野的技術人才,再這樣妄自菲薄,就很不應該了。

    據我瞭解,在和州電廠2號機組發生故障之後,龍山電機廠的技術人員們不盲目迷信外國,一切從科學規律出發,認真查找故障原因。他們廠的幾位年輕大學生擔當主力,通過大量的計算,最終確定了問題的原因在於西易公司把他們傳統的60赫茲機組修改為50赫茲機組的時候,計算上出了差錯。西易公司根據中方的計算結果進行了驗算,已經承認了他們的錯誤,並派出工程師飛到中國來,配合我方修改設計。對於這起故障造成的損失,西易公司已經表示要全額賠償了。」王振斌說道。

    「是嗎,那可太好了……王司長說得對,這是一個教訓,我們的確不能過分迷信外國了。」汪錦勝強裝出笑臉附和道,那笑臉看起來比哭更是難看。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果,定南還折騰什麼。他們授意媒體發了那麼多質疑國產設備的文章,現在事情發生了反轉,所有的文章都成為自己的把柄了。

    王振斌點點頭,說道:「是啊,汪主任,這個教訓太深刻了,我們大家都要記住。你可能還不知道吧,西易公司承認自己出錯之後,老人家做了一個指示,說以後咱們要多一些自信,不要一味地迷信西方,他還說,有些同志跪久了就不習慣於站著,這一點要引起全黨同志的重視。……汪主任,汪主任,你怎麼啦?小劉,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Babcorn 發表於 2018-1-17 08:22
第553章 後發優勢

     此刻,在和州電廠的車間外,一干技術人員圍坐在樹下,笑語喧天,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神情。

    「真是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是西易公司的錯!」

    「哈哈,我早就這樣說了,就是你們不信而已。」

    「你自己不也是不敢相信嗎?一個方程你算了有20遍吧,其實你第一次就算對了,我就是不說。」

    「屁,我拿給你看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我對了,還讓我再算一遍。」

    「唉,這種事,說出去誰能相信,堂堂西易公司,那是多牛的公司啊,居然會出錯,過去真是打死我都不信。」

    「對了,馮助理,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推力模型的二元算法現在已經很成熟了,三元算法都是廣泛接受的,你說西易公司怎麼還在用一元算法呢?我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老師就給我們分析過,說一元算法太粗糙了,小功率的機組還湊和,用大功率機組上,誤差實在是太大了。」

    提出問題的,是龍山電機廠技術處新來的技術員向鵬,他是剛從國內一所著名工科學校畢業的研究生,主修方向就是力學。這一次最早提出西易公司推力模型存在問題的,就是他。他與另外一位名叫胡岳松的年輕工程師一起,編了數千行程序,把推力模型重新計算了若干遍,找出了西易公司模型中的錯誤。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紮實的證據,西易公司沒有過多狡辯,直接就承認了自己的失誤。

    儘管自己的質疑獲得了證實,但向鵬還是無法理解西易公司為什麼會犯下這樣簡單的一個錯誤。西易公司計算失誤的根本原因,在於他們使用的一元計算模型已經落後了,目前已經出現了二元、三元的計算模型,足以彌補一元模型中的欠缺。可西易公司作為這麼大的一家公司,代表著行業最高技術水平,怎麼會連二元模型都不懂呢?

    聽到向鵬的話,眾人都把目前轉向了剛從京城趕過來的國家裝備工業公司總經理助理馮嘯辰。這些天裡,馮嘯辰已經是幾下和州,幫龍山電機廠頂住來自於方方面面的壓力,給現場的技術人員鼓勁,組織其他單位的技術人員前來幫忙,偶爾還會給技術人員們提一些「小小的建議」,而大家在將信將疑地做過驗證之後,意外地發現這位馮助理每次提出的建議居然都是正中要害,讓大家少走了許多彎路。

    不知不覺地,大家便把馮嘯辰當成了主心骨,凡事都願意聽聽馮嘯辰的看法。這一次,西易公司的工程師到中國來,承認自己的計算模型有誤,願意承擔所有損失。在場的中國工程師們歡欣鼓舞之餘,難免又有些惴惴,不知道為什麼西易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也只有馮嘯辰能夠給出了。

    「這沒有什麼奇怪的,這在經濟學上叫做後發優勢。」馮嘯辰笑呵呵地對眾人說道。

    「馮助理,咱們平常不都是說先發制人的嗎,這個後發優勢是什麼意思?」龍電副廠長歐桂生詫異地問道。

    馮嘯辰道:「這就是辯證法的魅力了。先發有先發的優勢,後發有後發的優勢,取決於不同的情況。在工業發展方面,先發優勢就是先進國家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有先進設備,尤其是擁有大量的專利,還有品牌和商譽上的優勢,後進國家哪怕是要照著先進國家的道路走,也無法走通,因為光是一個專利門檻,就能夠把你擋在門外。

    可先進國家也有先進國家的劣勢。它們的市場已經飽和,空有技術卻沒有用武之地。他們的設備先進,但卻是相對的,因為他們10年前更新的設備還沒有到老化淘汰的程度,無法採購最新的設備,相反,像咱們國家的一些企業,反而擁有更先進的設備。」

    「這個倒是真的。」年輕工程師胡岳松道,「去年廠裡派我去西易公司學習,我看到他們車間裡的有些設備還比我們龍電的舊呢。我們龍電這幾年從日本、德國引進了很多先進機床,雖然總體水平還遠遠比不上西易,但有一部分設備還是比他們強的。」

    「小胡說得對,而且未來我們的這種優勢還會進一步加大。」馮嘯辰附和了一句,接著說道,「設備方面的問題,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這些大公司的知識老化的問題。剛才小向問為什麼我們能夠做二元、三元的計算,西易公司還守著一元模型不變。大家想想,歐廠長和全總工他們,懂不懂二元模型?」

    這話就有些敏感了,向鵬扭頭看了看歐桂生和全建才,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歐廠長和全總工他們主要是負責全局的,具體的計算模型嘛……」

    他說不下去了。這一次龍電用二元模型計算汽輪機推力,主力就是他和胡岳松等幾位年輕工程師,後來從其他單位又來了幾名高手,也清一色都是剛畢業不久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老工程師基本上就是站在旁邊做點指導,涉及到具體的計算,尤其是編程等方面,這些老人就有些不靈光了。

    可這樣的大實話,向鵬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一是因為歐桂生和全建才都是他的領導,他就算再迂,也知道不能當著領導的面說對方不行。其次,歐桂生和全建才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技術人員,他們雖然不懂最新的技術,但對於一些問題的分析卻比他們這些年輕人更為老到,再加上平時對他們也頗為關心,論經驗、論人品,都堪稱他們的老師,向鵬也不願意去指責他們的缺陷。

    全建才卻是接過了話頭,呵呵笑道:「馮助理說得對,我和老歐都老了,知識跟不上了,要論搞新技術,還向小向、小胡他們這些年輕人。」

    「全總工,您不能這樣說,我們都是您的學生,光是您在電機設計上的經驗,就夠我和小向學一輩子的了。」胡岳松趕緊說道。

    馮嘯辰攔住了他們的互相謙讓,說道:「其實,當今世界的技術更新速度很快,老一代跟不上技術潮流是正常的,這不算什麼錯誤。歐廠長和全總工他們也曾經是站在技術潮頭的,只是現在年齡大了,加上肩上的擔子更重,不可能有那麼多的精力去學習最新技術,小向和小胡你們都年輕,技術上有一些優勢是正常的。」

    「瞧馮助理說的,我們其實也就是在學校裡學過一點點而已……」胡岳松謙虛道。

    向鵬則是眼睛一亮,看著馮嘯辰,問道:「馮助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西易公司那邊的工程師,年齡都太大了,所以跟不上技術發展的趨勢,反而被我們佔了上風?」

    「正是如此!」馮嘯辰道,「你們想想看,西易的工程師是多大年齡?」

    「起碼也有40多歲吧?」胡岳松道,「這還是他們能夠派到中國來出差的,西易總部那邊,50多歲的工程師也比比皆是,反而是像我和小向這種年輕人很少。我去學習的時候,西易那邊的人看我這麼年輕,還覺得很驚訝呢。」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馮嘯辰道,「西方經濟高速發展的年代,是從戰後到60年代末。進入70年代之後,西方就陷入了滯脹。由於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加上基礎建設已經完成,市場趨向飽和,西方的製造業大量外遷。先是遷到日本,後來又向亞洲四小龍等一些地區轉移,西方的產業已經出現了空心化的跡象。

    像西易這樣的西方大企業,工程技術人員大多是五六十年代進入公司的,到現在正是50來歲的年齡。這些人在公司工作了30多年,公司不可能辭退他們。而他們不離開,年輕人就無法進入。在這種情況下,西方的年輕人也就不願意去學工程技術了,更願意學習諸如金融、商業之類的專業。一個產業,如果沒有年輕人注入,你還能指望他們掌握什麼最新技術嗎?」

    歐桂生在旁邊點著頭道:「沒錯,我看到資料上說,西方國家把工業叫做夕陽產業,說金融之類的是朝陽產業。夕陽都快下山了,年輕人當然不願意去學。」

    馮嘯辰道:「西方說的夕陽產業,倒不是指所有的工業門類。像半導體、計算機、生物技術等等,在歐美仍然是很有活力的,屬於他們說的朝陽產業。但像火電機組這種產品,就屬於夕陽了。」

    「在咱們這裡,那可是實打實的朝陽呢。」全建才笑著說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馮嘯辰道:「全總工說得對。咱們國家是後起國家,隨著經濟的發展,電力需求未來增長十倍都不夠,由此產生的對於電力設備的需求是十分龐大的,電力裝備產業大有可為。年輕人在這個行業中能夠建功立業,所以小向、小胡這樣的青年才俊才會義無反顧地加入到這個行業中來。」

    向鵬和胡岳松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連連擺手,示意自己算不上什麼青年才俊。不過,馮嘯辰說的道理,大家倒是都接受了。沒錯,中國是個發展中國家,這是我們的劣勢,也是我們的優勢,後來居上這個詞,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8 20:09
大國重工 第五百五十四章市場經濟

    確定了故障原因,修復故障機組的工作並不麻煩。中美兩方的技術人員共同商議,在新的計算模型指導下,調整了汽輪機中高壓轉子平衡活塞的尺度,又修正了其他的一些問題,機組的故障終於得以排除。後續的這些事情,就不需要馮嘯辰操心了。

    西易公司承認自身設計錯誤的事情,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定南省前一段時間的運作沒有留餘地,一旦事情反轉,就明顯地措手不及了。中央領導對此事發表了意見,指出「不能一味迷信外國人」。定南省哪裡聽不懂其中的意思,馬上做出表示,聲稱前期在沙亭電廠招標的問題上,「少數幹部」有盲目崇洋的思想,做出了一些非常錯誤的決策,省裡決心馬上修改沙亭電廠的招標條件,增加有利於國內製造企業的條款,同時在全省幹部中間開展自力更生、自主創新的意識教育,避免再次出現同樣的問題。

    至於省裡說的「少數幹部」,自然就得由省計委副主任汪錦勝代表了。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從京城回到東源之後,便上交了一份檢討和一份辭職報告。作為一名勇於背鍋的大俠,他被安排到一個政策研究部門去當了個一把手,級別得以保留,雖然權力遠不如過去那麼大,但好歹個人待遇是沒問題的。

    為了表現出痛改前非的決心,也為了給五里灘項目的投資商們一個交代,定南省組織一批筆桿子,寫了一批自我批評和表決心的文章,除在定南省內的幾家大報發表出來之外,還聯絡國家級媒體予以刊登。這種表態果然得到了中央的認同,領導同志在幾次會議上對定南省的做法給予了表揚,這場風波終告結束了。

    依馮嘯辰的想法,有關和州電廠的事情,應當拿出來好好地炒作一番,壓一壓目前國內的崇洋風氣。不過,他這個想法最終並沒有得到「有關部門」的認可,中國目前還是一個技術上落後的國家,引進技術依然是重要的國策,為此也必須給國外的製造商一些面子。公然把西易公司拉出來打臉,對於未來的引進難免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有關部門」是不能不予以考慮的。

    此外,馮嘯辰說的後發優勢問題,作為內部交流是無可厚非的,能夠鼓舞工程技術人員的信心。但如果大肆宣傳,就不合適了。中國人的傳統哲學是悶聲發大財,君不見日本企業已經在防範著中國的技術崛起了嗎,在這個時候過於高調,容易引起別人的警惕。

    不過,雖然沒有在媒體上公開宣傳,各種內部文件裡還是通報了這件事,同時附上了領導的有關指示。定南省揮淚斬馬謖的事情,也傳得很廣,讓一些蠢蠢欲動的地方官員都感到了恐懼。老一輩領導人發出的「落後就要挨打」的警示,可以說是每一代領導的座右銘。中國一定要建立獨立自主的工業體系,這是幾代人的共同信念。在別的事情上,或許還有通融、商榷的餘地,但在積極推進國家工業化方面,是沒有任何條件可談的。

    「推進工業化,我並不反對,但老么你現在做的這一套,還是計畫經濟的思維,我是很不贊同的。老大,我知道你是國家計委的官員,肯定不愛聽我這話,但現在你看看,全世界還有哪個國家在搞計畫經濟?蘇聯,那可是咱們的老師,咱們這套計畫經濟就是跟他們學的,結果呢,人家一夜之間就轉向市場經濟了。咱們現在還死抱著計畫經濟的那一套不放,這不是逆歷史潮流而動嗎?」

    這是在月壇北街一家裝修得頗為高檔卻又顯得有些低調的餐廳裡,社科院戰略所84級的六名同學再一次聚會了。餐廳門外赫然掛著「藍調咖啡學術沙龍」的牌子,這個沙龍現在已經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學術聚會場所,你兜裡沒個碩士證啥的,絕對是不敢走進這個門的。

    藍調咖啡沙龍最早就是由戰略所的這幾位研究生搗估出來的,場地就是戰略所旁邊的小飯館。後來馮嘯辰私底下讓陳抒涵投了點錢,把小飯館買了下來,依然由原來的老闆娘苗大媽管理,內部進行了一些裝修,增加了不少學術氣息,再加上對社科院研究生打折的政策,贏得了研究生們的青睞。

    社科院的研究生都不是池中之物,畢業之後大多數都進了中央部委機關,或者是著名高校、科研院所。有他們帶動,藍調咖啡的生意自然也就越做越好了。

    這一次,戰略所84級的同學正是選擇了藍調咖啡聚餐,以歡迎從美國學成回來的同學祁瑞倉。剛才那番話,自然就是祁瑞倉說的,他在出國之前就是一個自由經濟主義者,在芝加哥大學讀了個博士,其立場更是又堅定了若幹成。大家聊天時談到沙亭電廠的事情,祁瑞倉一聽就皺起了眉頭,開始批判昔日的同學思想不對。

    這也是戰略所84級的傳統了,大家信奉「同學歸同學、學術歸學術」,同學友誼是沒說的,但學術上絕不妥協,有啥說啥,即便是被別人駁倒了,也沒什麼丟臉的,甚至還可以從中學到更多的東西。

    祁瑞倉說的老么,自然是指馮嘯辰,而老大就是王振斌。這一大一小,就是沙亭電廠事件的參與者,聽他們把收拾定南計委的事情說得那麼開心,祁瑞倉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這分明就是計畫經濟思維的表現,連世行項目都要插手,實在是太不符合普適原則了。

    「我們這可不是計畫經濟,而是計畫經濟與市場經濟相結合。我們計委內部也大幅度地調整了工作範圍,輕工業產品的生產已經全部放開了,重工業產品也在逐漸放開,最多兩年時間,鋼鐵、水泥、化纖這些基礎原材料的市場都會放開,這還不算是市場經濟嗎?」王振斌反駁道。

    祁瑞倉道:「可是沙亭電廠這件事,你們怎麼插手了呢?」

    王振斌道:「重大裝備方面,國家是有規劃的,要求逐步實現進口替代。30萬千瓦機組和60萬千瓦機組的引進工作都已經進行了10年,我們也付出了很高的學費,也到了收穫的時候。定南這邊故意制訂歧視性條款,拒絕使用國產裝備,我們當然要管。」

    「看看,這不又回到計畫思維了嗎?人家是用戶,願意用誰的設備,那是人家的自由,你們用行政手段進行幹預,還擼掉了人家一個副主任,這樣的做法,讓人怎麼相信中國在搞市場經濟?」

    「老祁,你這就不講理了,外國也有搞國家管制的事情,你看日本,不就是靠著貿易保護髮展起來的嗎?」丁士寬在旁邊插話了,他現在已經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員,依然在研究國家經濟戰略的問題,在沙亭電廠這件事情上,他的立場是與馮嘯辰和王振斌相一致的。

    祁瑞倉道:「日本是一個跛腳的國家,歐美對於日本的產業政策一向是持批評態度的。中國要和世界接軌,不能學日本的體制,應當學歐美的體制。」

    「那你如何解釋巴統協議呢?」馮嘯辰笑呵呵地問道。

    「這個……這不是一個經濟問題,這是政治上的問題。」祁瑞倉有些語塞了,他可知道自己的這個師弟頭腦清楚,不是他三言兩語能夠糊弄過去的。巴統協議名為西方國家聯手防範東方陣營的一個制度,實質上卻有封鎖高新技術,以遲滯蘇聯、中國技術發展的目的。政客們可以在公開場合睜著眼睛說瞎話,祁瑞倉是個學者,而且是個有良知的學者,再加上是在自己的同學面前,再裝這種傻就沒意思了。

    馮嘯辰淡淡一笑,說道:「哪個國家選擇哪種制度,是自己的事情。因為中國的製度不能讓美國滿意,所以他們就可以在技術上封鎖,還美其名曰防範東方陣營,這符合自由貿易的規則嗎?」

    「這件事,西方理論界也是有批評的,據我瞭解,許多政客已經提出,巴統協議已經不適應後冷戰時代的國際關係,要求廢除,我估計時間也快了吧。」祁瑞倉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

    馮嘯辰笑道:「我估計也快了,不過,我估計巴統協議廢除之後,西方一定會拿出一個替代方案,他們是絕對不可能坐視中國強大起來的。你看我們從前幾年就開始要求重返關貿總協定,結果西方國家百般抵賴,說穿了就是不願意看著中國融入國際經濟體系。」

    祁瑞倉卻是找到了話頭,他說道:「那是當然,你看看你們那個裝備工業公司幹的事情,哪有一點自由貿易的樣子,人家不放心是正常的。只有把你們那個裝備工業公司關掉,允許自由競爭,人家才會考慮讓咱們復關的問題。」

    馮嘯辰應道:「屆時咱們就是一塊放在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你看南美那些市場經濟國家,哪個不是身陷債務危機,民族產業即將全線崩盤,只能淪為西方的原料供應基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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