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1627崛起南海 作者:零點浪漫(連載中)

 
Babcorn 2016-11-29 06:3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4 620782
Babcorn 發表於 2018-1-29 13:41
第1380章 戰爭的意義

快到年底,降雪也隨著季節開始變得頻繁起來。好在芝罘島上的生活設施還算完善,剛剛從溫暖南方來到這裡的援建幹部們倒也不用擔心會挨餓受凍。在連續下了三天雪之後,跨海去遼東作戰的艦隊終於回歸芝罘島。十多艘作戰艦隻和二十餘艘補給船、運兵船返港,其陣勢也頗為驚人,許多剛剛抵達芝罘島的新移民都看得呆了,甚至有人打聽這是不是海漢打算要在山東興兵了。

劉尚在海南島的時候,曾在儋州觀看過海漢軍的實彈演習,以及後來在三亞外海擊敗西班牙來犯艦隊的戰鬥,因此對於海漢海軍也並不陌生。不過當他看到海漢在這遙遠的山東海域竟然駐有如此規模的一支艦隊,也不禁暗暗佩服海漢的軍力強盛。他想起路上曾聽船上說過,山東這邊的大明水師都對海漢艦隊唯恐避之不及,看來的確也是有道理的。

在距離本土如此之遠的地方長期駐紮一支艦隊,並且還要不定期地去往更北邊的遼東地區作戰,這在後勤方面所需的支持力度可想而知。距離山東最近的補給地在浙江舟山,這樣需要長期維持的大宗跨海補給大概也只有海漢這種海上強國才能完成了。不過那盤踞遼東的後金國比大明更加不善海戰,想來應該遠遠不是海漢海軍的對手了。

果然艦隊帶回來的消息令芝罘島上一片歡騰,這次出征已經成功在遼東佔領了一處通航條件極佳的港口旅順港,並且陸軍中的王牌部隊特戰營也在當地駐紮下來,新的武裝據點被命名為旅順堡,這是海漢在遼東地區建立的第一個武裝據點,同時也意味著海漢進軍遼東的計畫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

與本地的很多干部一樣,劉尚其實不是很能夠理解為何海漢要大費周章地去遼東攻打後金控制下的地區。後金與大明之間的戰事已持續數年,此事天下皆知,以海漢蒐集的情報能力,自然很清楚其中的狀況。這本該是海漢坐山觀虎鬥,讓這兩國打個死去活來才好從中謀利的局面,但偏偏海漢卻要不計成本地與後金展開交戰,以此來牽制後金南下攻打大明的腳步。

但無論執委會的目的是什麼,戰爭的勝利終究是能夠極大的鼓舞人心,在這種時候肯定不會有人去質疑官方攻打遼東的決定是否划算,或是有什麼深層的政治意義。所有人只是單純地為海漢軍一如既往的勝利感到驕傲和自豪,哪怕是劉尚這樣身份和立場並不單純的人,也不免被這樣的氣氛所感染。

軍方提前為艦隊的歸來準備了盛大的慶功宴,島上殺豬宰羊如同過年一般,回歸芝罘島的所有海軍將士都參加了此次宴會,而劉尚等北上幹部也都受邀出席。劉尚對於宴席的興趣一般般,但對軍方將領會在宴席上表現出的態度還是很感興趣。海漢在山東駐紮重兵,所要對付的目標無非就是大明與遼東的後金,軍方對這兩家所持的態度,便是劉尚現在最想弄明白的事。

按照慣例,大軍凱旋而歸的慶功宴上,帶兵將領都會出面致辭,炫耀戰功之餘,也是向聽眾們說明這些戰事對海漢的意義所在。而這次率軍出征遼東的將領是海軍司令王湯姆與號稱陸軍第一將的錢天敦二人,稱其為海陸兩軍的最強配置也不為過,他們對於這次作戰的評點自然也就更為引人關注了。

劉尚身為政工宣傳部門的官員,這些大人物的發言本來就是他的工作需要研究的內容,對他們的講話領會精神,然後以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對普羅大眾進行宣傳,這便是政工宣傳的主要任務之一。他甚至還特地帶上了紙筆,準備在現場記下大人物們發言中的一些要點。當然了,因為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會有任何人覺得他的行為有任何不妥。

首先在宴席上站起來的發言的陸軍將領錢天敦,他所指揮的陸軍特戰營在此次作戰中戰績頗豐,以步對騎在正面戰場上打敗了後金鐵騎,擊斃擊傷的後金兵有近千之眾,配合騎兵營攻克了後金在當地的武裝堡壘,並且還俘獲了數百匹戰馬,大大擴充了騎兵營的實力。

錢天敦起身之後,宴會廳裡便靜了下來。他舉杯大聲說道:「戰爭需要我們保持足夠的敬畏,珍惜來之不易的勝利,這杯酒敬所有在此次作戰中光榮犧牲的將士,他們的精神必將與我們同在!」

大廳內一片肅然,錢天敦將杯中酒灑到地上,然後將杯子放回桌上,這才開始說回到正題:「這次出征之前,指揮部預定的目標是佔領旅順口港灣,如果以此為標準,那可以算是超額完成任務了。在我們回來之前,已經基本肅清了旅順口地區的後金武裝,對方在這個冬天也不太可能再組織起大規模的反擊了。如果不出意外,開春之後,旅順口地區就將會正式納入到我國版圖當中!」

這句話說完之後,眾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雖然大家似乎都習慣了海漢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海外獲得新的領地,但當自己有機會親歷這種開疆拓土的時刻,情緒還是不免會十分激動。

劉尚的心思卻有些彆扭,海漢攻打後金控制區並給其造成了極大的戰損,這的確是可喜可賀的事情,但海漢軍所佔領的旅順口地區,過去卻是大明遼東都司金州衛中左所的轄區,簡而言之這本是大明的領土,只是暫時被後金所佔領而已。但聽錢天敦當下的這個口氣,很顯然已經不承認遼東的這些土地跟大明還有任何的從屬關係,海漢軍以武力佔領當地之後,這些地方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劃歸到海漢領土了。

錢天敦說出口的話有多大的效力,劉尚可不會懷疑。他還在三亞港鑫隆茶館當說書先生的時候,就曾在市立圖書館裡看到歷年來海漢官方媒體上諸多關於這位傳奇將軍的報導。海漢國自海南島以北的每一處領地,幾乎都與錢天敦脫不開干係,可以說目前海漢國在大明沿海依靠武力佔領的諸多島嶼和港口,都是在他指揮之下的傑作。錢天敦開口說某地已經歸到了海漢名下,這可能比京城紫禁城裡那位說了還更管用一些。

錢天敦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安靜下來,然後繼續說道:「佔領旅順口並不是我們在遼東地區實施行動的終點,開春之後,我們將繼續向後金武裝發動大規模的攻勢,並以完全佔領金州地峽以南地區為目標。所以在座諸君也不要就此鬆懈,這個冬天是休整期,同時也是備戰期,開春之後還有連場惡戰等著各位。後勤、民政這些非作戰單位,也要盡力配合軍方的安排,不能拖了後腿!」

劉尚聽到這裡不禁側頭看了同桌的蘇峮一眼,心說像他這樣一來山東就把軍方的人搞了幾個進大牢的,不知道算不算是拖後腿。蘇峮倒是一臉鎮定自若,似乎絲毫就沒有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行為對軍方會有什麼妨害。當然了,這也許是他多了安全部這個靠山的緣故,畢竟現在有了安全部特聘顧問這個身份,一般人想再找他的麻煩也得先掂量掂量了。

「……有人可能會問,遼東苦寒之地,我們這樣勞師動眾去攻打遼東,從後金手裡搶地盤有什麼意義。」

劉尚聽到這句話,立刻從走神狀態清醒過來,心知這下應該是要說到自己最為關心的重點問題了,連忙豎起耳朵仔細去聽錢天敦的講話。而此時幾名士兵已經在錢天敦的身後用竹竿撐起了一副區域地圖。

「佔領遼東的金州地區,最大的戰略意義便在於渤海和黃海的控制權。」錢天敦走到地圖面前,抬手在上面劃出了渤海和黃海的區域:「眾所周知,我海漢是以制海權立國,有制海權才會有海漢的不斷發展壯大,這個理論不管是在南方,還是在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都擁有同樣的效力。我們在遼東半島建立港口和航線,進可攻退可守,與山東基地遙相呼應,往西可控制整個渤海,往東黃海也全在眼皮子底下一覽無餘。得到這一地區的制海權之後,今後不管是開展殖民、貿易,還是進一步軍事擴張,都將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錢天敦說完這段,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搶了王湯姆的台詞,當下便望向王湯姆道:「王司令也來說幾句吧,畢竟你才是海軍最高統帥,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王湯姆倒也不著惱,站起身走到地圖旁道:「在遼東作戰的戰略意義,錢將軍其實已經說了大半,我就稍微補充一下政治方面的內容好了。」

「攻打後金,有人可能認為是吃力不討好的舉動,畢竟我國與後金並不接壤,跨海作戰的消耗很難通過戰爭收回成本。」王湯姆侃侃而談道:「但我要在這裡提醒各位注意,後金與大明的戰爭已經持續數年,而且大明的處境一年比一年被動,執委會和國防部一致認為大明的全線潰敗僅僅只是時間按問題。到時候大明所面臨的戰局可不是丟失多少土地和人口,而是實實在在的滅國危機!」

劉尚聽到這裡心頭也是猛然一驚,他在海漢這麼久,當然聽到過很多傳聞,稱海漢高層看衰大明在北方戰場上的走勢。這些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但劉尚一直認為這可能是海漢官方編造出來給國民洗腦的宣傳手段。今天是他第一次聽到海漢軍方高層如此清晰地表明態度,而且用上了「滅國」這麼可怕的說法。

對於北方戰線上的戰況,劉尚所知不多,以前從官方報喜不報憂的邸報中也看不出多少名堂。只是後金軍年年南下叩關,邊疆告急的地域範圍越來越大,也足見大明的確沒能在北方戰事中佔到什麼便宜。前幾年遼東半島全部落入後金掌握,連山東內亂的叛軍都選擇了渡海去遼東投靠後金,也足見大明已徹底失去了對關外地區的掌控力。

但劉尚一直都認為這只是局部地區的暫時失利,以大明遼闊的疆土和厚實的國力,只要先平定中原地區的農民軍內亂,騰出手之後要奪回小小遼東豈不是易如反掌,從未想過大明國祚會被關外蠻子所威脅。

王湯姆身為海漢海軍司令,說出這樣的話來,基本上就可以代表海漢高層的真實態度了。而且這個慶功宴上全是海漢軍方與官方的內部人員,王湯姆也沒有必要在這種場合發佈一些不實信息。劉尚聽得心中暗自擔憂,難道大明真的國運將盡,要靠海漢這股外力來拯救了?

「在現階段,海漢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大明,為我國提供勞動力、原材料和商品的銷售市場。哪怕大明出於戒備心,不願主動與我國進行深層次的合作,海漢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明滑向深淵。」王湯姆接著說道:「大明的內憂,只能由大明朝廷自行解決,我國不便直接插手。但大明的外患,那倒是可以順手幫上一把。與後金作戰,一方面可以牽制他們南下,另一方面也可以讓遼東地區的漢人多一條出路。對我國來說,勞動力永遠都是不會嫌多的。如果與後金作戰能夠讓我國得到更多的漢人移民,那就算花費大一些也是值得的。」

錢天敦和王湯姆分別從軍事和政治兩方面對海漢進軍遼東的意圖作出了說明,只是限於當下的慶功宴氣氛,兩人顯然都沒有將問題真正鋪開了講,僅僅只是簡明扼要的點到為止。這讓劉尚這種求知慾極強的聽眾不免感到未能盡興,他很想能多聽一聽海漢高官對時局的見解,這種機會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這樣的場合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2-3 11:09
第1381章 備戰期

兩名高官對時局的講解只是點到為止,劉尚聽得意猶未盡,開席之後也還在腦海中反覆琢磨剛才所聽到的這些信息。蘇峮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便主動開口問道:「怎麼了,難道你打算申請去遼東開荒?」

劉尚回過神笑著應道:「在山東都快冷得受不了了,哪還有勇氣去遼東!我只是在想,執委會的決策果然是從來不會吃虧,哪怕發動戰爭,也早就想好了怎麼把本錢給收回來。」

蘇峮正色道:「執委會英明,這自然不用多說。我國發動對外戰爭,還從未有過虧本之舉。所以雖然與後金在遼東交戰的耗費頗大,但當初勝利堡在審核戰爭預算的時候,各部門卻是一致通過,沒有半點阻礙。」

這攻打遼東的戰事自海漢在山東站穩腳跟之後便逐步展開,年內就已經發動了好幾次攻勢了,只是北上幹部團隊遇到的這一次作戰規模最為龐大而已。而作戰相關的準備工作,自然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在進行了,那時候劉尚甚至都還沒抵達海南島。他聽了蘇峮的描述,心道大明朝廷六部若是能如此團結一心,號召舉國上下支持對後金開戰,或許北方戰線的局勢就不會像如今這麼吃緊了。

劉尚道:「執委會高瞻遠矚,竟然能判斷出大明已經危在旦夕,這莫不是安全部派了大量人手潛入大明,才會有此判斷。」

蘇峮並非安全部的人,但他最近因為移民案的緣故,跟安全部也走得非常近了。劉尚雖然不是存心要打聽什麼機密消息,但也習慣性地想多瞭解一些信息,哪怕只是隻言片語的口風也好。

蘇峮這次沉默了片刻才應道:「這事我可不知道內情,不過以安全部的人員編制,怕是折騰不出這麼大的動靜。安全部在山東基地也才幾十號人,就已經是首長親自坐鎮了,要在大明國內部署情報網,那得弄出多大的陣仗?依我看,首長們大概是有什麼特殊的消息渠道吧!」

劉尚緩緩地點點頭道:「言之有理。以首長們通天的本事,或許是有別的辦法蒐集到這些情報吧!」

海漢這個國家有太多用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而最終都會歸結於首長們的超乎常人的能力——這群人真正的來歷本來就一直是未解之謎。劉尚加入海漢的時間不長,但也已經習慣了將無法解釋的現象歸類至此,這似乎也沒什麼不妥。

當然就算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被他們奉為神明的首長們並不是有什麼特殊的情報渠道,而是早就知悉了這段歷史的發展動向。他們連崇禎皇帝哪年哪月哪日吊死在煤山都一清二楚,自然也掌握著後金與大明的戰爭進程。而海漢的發展的確需要大明的太平,所以不能坐視後金一步步擊垮這個日暮西山的帝國,必須要採取行動來牽制後金。

不過穿越者們所掌握的歷史,在這個時空中因為他們的出現已經或多或少地在發生著改變,特別是在海漢介入到後金與大明的戰事之後,整個歷史的發展軌跡肯定會與原本的走向有所偏差,所以這些尚未發生的史實有多少會兌現,多少會發生改變,現在也沒人知道。哪怕穿越者們手眼通天,也無法完全預知進軍遼東之後會帶來的國際局勢變化。

慶功宴上,主題自然還是要回到「慶功」二字上。雖然這次出征,陸軍在作戰過程中所榮立的戰功更為豐厚,但作為主力部隊的特戰營留在旅順並未回歸,只有騎兵營因為天氣原因,大部分人馬跟著海軍艦隊一同撤回到了山東。所以當下宣佈戰功的時候,陸軍方面的當事人有多半都不在現場。

劉尚仔細聽了一下,發現這次的戰績其實也沒有多麼誇張,不過斃敵數百,俘虜若干,在國與國的戰爭中只算是中小規模的戰鬥,看樣子後金駐防旅順的兵力也極為有限,才會沒能招架住海漢這次大規模的討伐。當然了,雙方投入交戰的兵力並非此戰的重點,軍方宣稱的以步破騎,這才是讓劉尚大為感嘆的地方。

後金鐵騎的厲害,就算不是生活在北方的人也有所耳聞,畢竟就連以馬背民族著稱的蒙古人,近年來也被後金軍打壓得很慘。而大明與後金交戰中最為忌憚的兵種,便是來去如風,戰術靈活多變的後金騎兵了。大明用以鎮守北部邊疆的關寧鐵騎,早些年還有一點拿得出手的戰績,但自從毛文龍、袁崇煥先後死去,這支精兵也逐漸呈現出頹勢,如今也不敢再輕易出戰了。至於大明的步兵就更慘一些,已經基本放棄在野外環境與後金軍交戰,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死守著遼西地區的堡壘不出。

步兵是如何在野戰環境下打敗了後金騎兵,僅憑軍方這簡短的戰績通報,劉尚肯定是沒辦法憑空腦補出來的。但他也知道海漢軍對於戰績一向不會誇大太多,勝了就是勝了,不至於虛構出步兵戰騎兵這樣的戰局來欺上瞞下騙取戰功,想來必定是有什麼特殊的戰術或武器被運用到了作戰過程中,才會有如此違背常理的戰果出現。

劉尚的猜測其實已經與事實十分接近,只是當下這個場合,他也沒辦法立刻找到相關人員進行求證,只能默默地先將這個疑問記下來,待過後再設法打聽事情真相。他現在的身份是政工幹事,同時兼任著宣傳任務,因此完全可以用公事作為理由去向軍方瞭解此事,倒也還算方便。這個時候他就真的很感謝於小寶能給了他這樣一個行事便利的官方身份,否則恐怕連跟這種軍政大事沾邊的機會都難以得到。

作為慶功宴的主角,重頭戲自然而然集中在了海軍這邊。但事實上海軍艦隊在這次的作戰行動中並未與敵軍直接交戰,大部分時候僅僅只是承擔了登陸掩護和運輸人員物資的任務。僅在後期佯攻金州地峽的時候,才由海軍陸戰隊上陸與後金軍進行了兩天時間的交鋒。

不過相較於特戰營在旅順口所取得的戰績,陸戰隊在金州地峽的表現就沒有那麼出色了,甚至一度還有點被動。如果不是後金駐軍誤判了形勢,接連兩天都主動發起攻勢,讓陸戰隊得以依靠構建在廢棄漁村的陣地進行反擊,海漢想要在當地製造出佯攻的假象還沒這麼容易。真要讓陸戰隊這兩個連的人馬拉出去攻打金州地峽,那極有可能會被後金騎兵給圍困在野外,而他們卻並不具備特戰營那種戰鬥力,到時候的狀況就不免很糟糕了。

所以儘管海軍是慶功宴上的主角,但軍方宣佈的戰績卻是顯得有些輕描淡寫。有陸軍部隊的戰績珠玉在前,海軍這邊實在也不太好自吹自擂。而且海軍在這次出征中傷亡數十人,光是這些善後事宜就有得讓他們忙活的了,不但要對這些犧牲者的家屬發放撫卹,而且還要一一準備資料為其請功。雖然這也是作戰勇猛的表現,但在陸軍極低的戰損數字面前,這樣的傷亡狀況也就沒必要拿出來吹噓了。

軍方在慶功宴上表彰的集體和個人,並不會在當下便得到獎勵,他們的戰功還需呈報到三亞,由國防部和執委會審核之後才會定下來。這一來一去雖然是用電報傳信,但把手續全部走完,至少也要兩週左右的時間。

宣佈完戰功之後,接下來的便是放開吃喝了。從一線回來的部隊不管戰績如何,能夠從戰場上完好無損地活著回來就是一件值得好好慶祝的事情了。而且作戰期間精神高度緊張,食宿條件都極為艱苦,回到山東之後總算輕鬆了許多。

劉尚見海軍那邊尤為放鬆,很多軍官都脫了外套挽起衣袖,開始與士兵們一同飲酒作樂,當下也不禁有些奇怪,海漢一向軍紀嚴明,這慶功宴上竟然是玩得這麼開嗎?

彷彿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蘇峮主動向他說明道:「海軍明天休整一天,後天就又要出發了,所以首長們才會給他們這麼大的自由。」

劉尚愕然道:「還要接著打仗?」

「那倒不是。」蘇峮搖搖頭道:「這已經入冬了,北方很多地方海岸都會逐漸開始結冰,所以海軍艦隊都會選擇在冬季南下,到浙江舟山過冬,順便在那裡的船廠完成船隻的保養維護。待來年開春之後,艦隊才會重返山東。」

「所以照此一說,去年也是如此安排的?那想必還會有一批移民也一同南下吧?」劉尚舉一反三,立刻便想到蘇峮為何知道海軍的行程安排了。

蘇峮點點頭道:「入冬後最後一批移民南下的船隊都是跟著艦隊一起走的,海軍也就順便擔當起護航的任務了。關於今年最後一批南下船隊的出發時間安排,海軍已經提前通知我們民政部了。」

「原來如此。」劉尚聽完解釋便徹底明白了。

海漢海軍每年冬季返回南方過冬,待春暖花開,海港解凍的時候再返回北方,一方面是為了船隻的安全考慮,另一方面這樣也可以大大降低山東控制區在冬季的物資消耗。而且海軍回到南邊,冬季也可以繼續在海上進行日常訓練,不至於因為海況問題要休息好幾個月,對於保持部隊的戰鬥力還是具有相當大的作用。

「既然特戰營去了遼東駐紮,海軍也回南方休整去了,那今年冬天山東這邊就沒什麼事了吧?」劉尚很快也聯想到了山東目前的局面,主力作戰部隊這個冬天都不在本地,看樣子似乎可以過一個比較清閒的冬天了。

蘇峮卻搖搖頭道:「哪有那麼輕鬆,這冬天是讓部隊休整,又不是讓我們休整。你也聽首長們說了,明年開春之後還會在遼東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今年整個冬天都是備戰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光是要通過山東轉運到旅順的物資,就不知有多少了。」

蘇峮所說不差,已經來臨的冬季對民政、運輸、建設等後勤部門來說,絕對說不上是一個輕鬆的季節。以蘇峮所在的民政部門為例,除了要組織一批移民南下之外,還得在近期挑選一批人去旅順落腳,在當地協助軍方修建基礎設施,接受南下逃難的漢人難民,並且在來年開春後開墾旅順堡附近的田地,以儘量讓當地所需的糧食能夠早日實現自給自足,減輕跨海運輸補給物資的壓力。

而對於運輸部門來說,這個冬季要組織從南方運來大量作戰物資,然後轉運去遼東,在春季攻勢開始之前就先將大部分物資運抵前方,這樣軍方開拔去遼東的時候就會輕鬆許多。當然在此過程中海運部門也需要與軍方做好銜接,這期間相關人員也有得忙了。

任務最重的大概還是要數建設部門,除了永無休止的修建各種基礎設施之外,這個冬天他們還得在遼東協助駐軍修建住宅和通往旅順港的道路。這種冬季工程的施工速度將會很緩慢,對於施工人員也會是極為艱苦的考驗。

而劉尚所在的政工部門相對會輕鬆一點,沒有那麼多的體力活要做,多數都是費腦子寫宣傳文稿的差事。不過劉尚自己倒是有其他的想法,他打算找機會跟軍方的高官們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將自己的工作暫時掛靠到軍方。來年開戰,軍方對於政工人員的需求肯定是少不了的,而他也可以借此機會,更多地接觸到海漢軍方的內幕。

雖然收集這些信息也未必還會有機會送回大明,但劉尚總覺得自己不做些什麼,就實在對不住這次北上來到山東的機會。雖然來這裡並非他自己所願,但他也早就抱定了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既然要在這裡待上很長時間,那瞭解多一點的內幕總是沒壞處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8-2-3 11:09
第1382章 新任務

劉尚的想法還沒開始付諸實施,軍方倒是先主動找上他了。就在慶功宴的第二天,軍中便來了人,通知劉尚去面見陳一鑫,商量工作安排的事宜。

陳一鑫在此之前是山東佔領區分管民政事務的官員,雖然北上幹部團隊的到來替他分擔了大部分的工作,但一時半會他還暫時沒法把所有工作都丟開手,很多具體工作的交接安排,也還需要他親自操作才行。劉尚猜測對方召見自己,多半是與自己職責有關的工作安排要當面交代,當下不敢怠慢,便趕緊隨來人去見陳一鑫。

不過陳一鑫並未在芝罘島上,他昨天過來參加完慶功宴之後,連夜便趕回馬家莊去了。他如今新婚燕爾,這喝酒作樂的場合,還是遠不如家中嬌妻和熱炕頭來得舒服。所以除非是有重大公務拖延了行程,一般情況下他都會回馬家莊自家宅子過夜。而劉尚要去見他,也得自行從芝罘島前往馬家莊才行。

這兩地相距倒是不遠,但最快的走法要先從芝罘島西港乘船去到福山縣夾河入海口西岸,上岸之後還有大概七八里地才到馬家莊;如果走陸路則需要度過夾河,可目前下游河道尚未完全冰封,要渡河得去到上游福山縣城附近繞個大圈子才行,倒是有得一番折騰了。好在劉尚這算是公務出行,一路上都會有相應的安排,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在大雪後出門趕路,絕對不會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任務。雖然道路上的積雪不算太厚,但慢慢融化中的雪水和冰渣也足以使道路變得濕滑泥濘,讓徒步行進變得十分麻煩。陳一鑫身份尊貴,出門都有馬車接送,劉尚自然不可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不過好在最近騎兵營收穫頗豐,芝罘島上一下子多了幾百匹馬出來,軍方對於馬匹的調用放寬了許多,就連劉尚也跟著沾了光,從營地到芝罘島西港的這段路可以騎馬過去。雖然騎的只是普通的馱馬,但也大大好過了徒步,不至於弄得一身濕冷泥水。

到了芝罘島西港之後,這邊碼頭上有專門前往夾河西岸的交通艇,不過出於使用效率的考慮,交通艇的班次都比較少,劉尚雖有公務在身,但也只能耐心等待下一個班次再出發。這西港本身的港口條件比不了作為芝罘島主港的東部港灣,所以開發建設的程度也比較有限,僅有的兩個碼頭主要就是接送往來於芝罘島與福山縣夾河以西沿海地區的人員,以及供在附近海域作業的漁船停靠。

碼頭上有一間小小的棚子,現在用草蓆遮了門窗,只留出不大的縫隙通風。棚子裡生著一盆炭火,供在這裡候船的人們烤火取暖。在天寒地凍的季節,海邊碼頭上能有這麼一處避風的所在,也算是很好地照顧到來往人員的客觀需求了。像劉尚這種一直生活在南方溫暖地區的人,如果不是有這麼一個棚子,就算是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襖,也依然很快就會被凌冽的寒風給凍僵。

會在這種天氣出門從芝罘島趕往福山縣的人,幾乎都是因為有公務在身,大家出門在外同病相憐,劉尚和帶路的傳令兵進到棚內之後,裡邊的人便主動挪了挪腳讓出了兩個位子,讓他們可以靠近火盆取暖。劉尚輕聲謝過之後,便靠到近前伸出手去,讓熱空氣溫暖自己已經有些發僵的雙手。

劉尚原本就是跑江湖的身份,在這種場合下很快就與在這裡等船的幾個人熟悉起來。正如他所預計的一樣,這幾個生面孔並非民政部門的官員,而是軍方的人。至於人家所執行的任務,劉尚也很知趣地沒有多作打聽,他一個文職官員,還是不能把對軍方的興趣表現得過於露骨才是。眾人有一句無一句地討論著近期的天氣變化走向,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及各自的任務。

等了約莫一個小時,交通艇才從海上駛來,載了幾人返回芝罘島。劉尚正待出去上船,屋裡卻有人出聲叫住了他:「不用急,這船也不是馬上就走,烤會兒火再出去上船。」

說話的人很顯然不是第一次在這裡乘船了,劉尚一聽也有道理,便又等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見其他人都動身往外走了,自己才跟了上去。

這交通艇是一艘單桅小帆船,長不過三丈上下,可載人員不超過二十人。果然眾人上船不久,船工便用竹竿將船撐離碼頭,緩緩向西駛去。從西港到夾河入海口西岸的碼頭不過五六海里,但這種小帆船的航速實在快不起來,只能慢慢騰騰地前行。好在船上唯一的一間艙室內也生有火盆,倒是不用擔心會在海風中凍僵。

登岸之後,這邊居然有一輛馬車在等候劉尚的到來,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是陳一鑫特地派過來等著接他的。劉尚雖然立場一直搖擺不定,但能夠在初到山東就得到這樣的禮遇,心裡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得意。而其他同船過來的另外幾人,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只能去附近的馬棚申領一匹馬騎走。這也是多虧了最近海漢軍繳獲了大量馬匹,在佔領區各處碼頭都興建了馬棚,以便於公務人員外出期間的快速換乘。否則按照原來的做法,他們這些人上岸之後統統只能徒步前往目的地,只有個別有緊急軍務在身的人員才能配馬。

陳一鑫上了馬車,安安心心地來到了馬家莊。他在此之前曾聽覃韋說過此前馬家莊曾出過一起由明軍策劃實施的刺殺案,不過在安全部和軍方的合作之下,刺客們並沒有獲得任何機會便被一網打盡了。而下車之後看到這個平靜的村莊,也很難將其與兩個月前的刺殺案聯繫到一起。

雖然已經下過了好幾場雪,但作為海漢在福山縣境內的一處綜合指揮中心和貿易集散地,這裡依然還是比較繁忙的所在,甚至比此時此刻的福山縣城還更熱鬧一點。

馬家莊這處所在位於福山縣與登州城之間的官道附近,海漢佔領福山縣之後,重新整修了道路,將福山銅礦也連接到了這條交通要道上。這樣一來,海漢向本地出口的貨物,本地向海漢供應的土特產和移民人口,以及礦場的出產,幾乎都會經過馬家莊這個地方進行中轉。

這樣一來,途徑馬家莊的車流人流便大為增加,每個月有幾天比較集中的交貨期,這裡的景像甚至完全可以用車水馬龍來形容。劉尚雖然沒趕上這裡最繁華的那幾天時間,但依然有好幾支車隊在莊子外面的大貨場內裝卸貨物。

劉尚倒是很想去看看這裡的貿易是如何進行的,不過他現在有任務在身,也不敢耽擱時間,還是老老實實地跟著帶路的傳令兵去了辦公樓。

上到二樓之後,劉尚注意到這裡的牆和門窗全都是新近刷過一次漆,隱隱能聞到塗料的氣味。他想起昨天在酒席上曾聽人提到馬家莊刺殺案中的一些行動細節,據說是陳一鑫親自動手,在這辦公樓的二樓上殺死了數名刺客,想必這才刷不久的一層漆,就是為了蓋住當日戰鬥所留下的各種痕跡。

在經過通報之後,劉尚懷著敬畏的心思進到了陳一鑫的辦公室中,陳一鑫抬頭打量了他一眼,便指了指屋內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你等我先看完這份文件。」

劉尚連忙應道:「首長你先忙,卑職等著便是。」說完之後卻並未坐下來,老老實實地站在屋中間等著。

陳一鑫大概是看這樣的反應看得多了,對此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繼續看起了文件。等了片刻之後,才放下文件,再次指了指椅子:「坐下說。」

這次劉尚沒有再推辭,屁股沾著椅子邊緣坐了下來,靜待陳一鑫發話。

看到劉尚謙卑的表現,陳一鑫似乎也比較滿意:「你們這批人從三亞出發之後,我特地發了電報回去,詢問有哪些人可以一用。於小寶就向我推薦了你,說你社會經驗比較豐富,辦事也穩妥。」

劉尚連忙應道:「於大人真是太抬舉卑職了,卑職只是一介草民出身,大人們給了這份差事,自然是要盡心竭力辦事,方能對得起這份信任。」

他心中也不禁感嘆於小寶真是自己的貴人,在三亞的時候多加照顧也就罷了,如今離開三亞這麼遠的地方,還不忘給自己鋪路引薦,這可真是大恩難報了。

陳一鑫糾正道:「你是為國家辦事,不是為哪位上司辦事,這一定要記清楚了!」

「是是是,是卑職失言,首長莫怪!」劉尚心知自己這話的確說得有毛病,趕緊承認錯誤。海漢極其講究政治正確,這種失言很有可能會影響到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印象。

陳一鑫倒也沒有借題發揮繼續教訓他,而是說回到正事上:「於小寶說你是移民出身,後來又進了宣傳部做事,對宣傳工作也比較熟悉,特別是宣講活動更為拿手。山東這邊的情況,正好缺少像你這樣實際操作能力比較強的官員,所以我準備交個差事給你,看你能不能干好吧!」

劉尚跟海漢官員打交道的時間已經不短,聽了這番話便心知陳一鑫這可不是在徵求自己的意見,而是要分配任務給自己,這個時候就該表明決心,爭取一個好印象了。

「承蒙首長信任,卑職定會盡力完成任務!」劉尚趕緊站起身來,一臉堅決地應道。不過他心裡卻在盤算陳一鑫既然提及宣傳工作,那想必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人身風險才是,自己表這個決心應該不會惹出什麼麻煩。

陳一鑫彷彿是看透了他心中的小算盤,接著往下說道:「你不用激動,不是要派你上戰場殺敵,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是給你安排一份適合你發揮長處的差事。」

陳一鑫說罷也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招手示意劉尚站到他身邊。劉尚連忙躬著身子快步走到旁邊,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向窗外。

「你看,那邊有幾排很整齊的平房,就是我們在福山縣設立的移民接收中心了。自從我們來到登州之後,來投靠我們的移民一直源源不斷,為了給這些移民提供一個安穩的臨時居住環境,我們才修建了這麼一個接收中心,讓他們在等待分配期間不至於受凍挨餓。」陳一鑫向他介紹道。

陳一鑫所說的地方距離馬家莊不過百丈,類似這樣的建築,劉尚一點也不感到陌生,因為那就是海漢標準的移民臨時居所外觀。他在海漢國內所到過的每一處港口和海外殖民地,都有這樣的機構存在,三亞、舟山,乃至距此不遠的芝罘島上,也還有一處規模更大的移民營地。當然了,就連他自己初到海漢時也在這種移民機構中待過一段時日,對此可以說是極為熟悉了。

「我國修建這類機構救助大明貧苦難民,此乃仁善之舉,黎民之福啊!」劉尚不失時機地吹噓了幾句:「卑職當初也曾在移民營中待過,如今一見,心中頗感親切。」

陳一鑫把移民營地指給自己看是什麼意思,劉尚心裡其實已經大概想到了幾分。重回移民營工作雖然並非他真正想做的事,但如果這是陳一鑫這種大人物的意思,那他最好就是盡力配合了。這樣起碼能博得一點好感,為今後自己的發展爭取一些印象分。

果然陳一鑫對劉尚知情識趣的表態十分滿意,抬手拍拍他肩頭道:「你能有這樣的想法就最好不過了,我打算安排你到移民營工作一段時間,內容就是對初來乍到的新移民進行政策宣講,讓他們瞭解自己今後的出路和待遇,瞭解海漢這個國家對待移民的態度和生活方面的安排。你在宣傳部幹過,這些工作應該不會陌生吧?」

劉尚微微躬身應道:「這正是卑職的本行,首長大可放心將此差事交給卑職去做。」
Babcorn 發表於 2018-2-3 11:09
第1383章 馬家莊移民營

劉尚原本想找機會向軍方高層申請到軍中工作,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要如何跟覃韋那邊提及此事,由覃韋代為出面申請。不過他卻是沒想到自己早就被軍方高層留意到了,並且還作出了具體的工作安排,前幾天陳一鑫沒有急於找自己單獨談話,估計也是在暗中觀察自己的工作表現了。雖然去移民營這個安排並不合他心意,但能有機會在陳一鑫這裡爭取一個積極能幹的好印象,或許對今後的仕途發展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好處。

劉尚心裡轉過這個念頭之後,自己也覺得有些詫異,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越來越頻繁地下意識將自己在海漢的仕途當作了人生規划來考慮。哪怕他經常用「蒐集情報」這樣的藉口來說服自己,但其實靜下來想想就能明白,自己蒐集到了海漢的軍政情報又能怎樣,難道還能用來換取大明的功名利祿嗎?

劉尚其實很清楚,與大明情報機構中斷聯繫的時間越長,自己今後回歸大明的可能性就越小。如果超過了一定的時限,就算自己回到大明表露臥底身份,也很難再得到信任了,說不定被視作雙面間諜的可能性還要更大一些。與這種亡命生涯相比,安心在海漢做官的好處越發凸顯出來,哪怕現在只是一個外派到「偏遠地區」的小官,但未來的上升勢頭卻是可以預見的,而且也不需要用性命去拼這場富貴,只要踏踏實實完成手頭的工作就行。

這兩條路孰優孰劣,劉尚也不是傻子,自然是早就看明白了,只是一直以來還缺乏一個讓他下定決心的契機。之前哪怕是同在三亞潛伏的同僚們死於海難,也還是沒能讓他徹底放棄原來的身份和使命。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麼樣的時機,但平時就不免還是會按照過去的習慣,嘗試去做一些蒐集信息的工作。

移民營的差事雖然沒什麼挑戰性,但對劉尚而言上手的難度也降低了許多,幾乎不需要什麼適應期。對於新移民需要瞭解的規章制度,他可能要比之前分管事務的軍官們更為熟悉,畢竟在初到三亞的那段時間裡,他每天的主要活動就是聽取宣傳人員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好海漢的移民政策和各種法規。而這套做法在多年的實踐中被證明極為有效,如今在各處的海外移民點也都是執行著同樣的操作,山東這邊自然也不會例外。

陳一鑫對劉尚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滿意,點點頭繼續說道:「如你所見,馬家莊這個臨時安置地點的規模不大,這裡接收的移民在經過初選之後,就會陸續送去芝罘島那邊,等著海運部門安排船期送他們去南方了。這個階段該對移民做哪些工作,相信你應該比我更熟悉。」

馬家莊這裡算是接收移民的一線機構,而芝罘島上的移民營地則是中轉中心,移民在一線機構接受的宣傳越多,後面在對其進行安排時也會更為容易一些。特別是像山東移民這種需要進行跨地區長途遷徙的情況,如果在招募接收階段沒有跟移民們說清狀況,那很容易會在輸送階段出現一些不必要的誤會。這也是為何要在移民機構配備老成幹練的宣傳人員,有了他們的協助,民政部門的工作至少能輕鬆三成以上。

陳一鑫在代管民政事務期間,手頭上各方面的專業人員都遠遠不足,很多崗位也只能讓軍官們暫代,工作效果肯定是不及專業人員。加之上次的行刺案出了之後,安全部也一直都在查辦移民口的工作漏洞,相關人員都或多或少地背上了一些嫌疑。而恰好在這個時候到來的北上幹部的底子就乾淨得多,特別是民政部派過來的蘇峮,剛到山東沒幾天便踢爆了移民工作中存在的黑幕問題,這讓陳一鑫更是下定了決心要將相關事務儘管移交給北上幹部。

於小寶推薦的人選,在陳一鑫看來應該是比較可靠的。雖然劉尚入籍海漢的資歷僅僅只有半年多,但他能接連被宣傳部和青年團所看中,還曾跟隨巡視組環島考察執行公務,這樣的經歷也足以證明此人的專業能力不差,且已經表現出了足夠高的忠誠度讓官方對其產生信賴。儘管如此,陳一鑫還是很謹慎地先進行了數日的觀察,直到昨天才確定要啟用劉尚。

因為劉尚的配合度足夠高,陳一鑫也就不用再花費更多的時間向他詳細交代工作內容了,當下便問道:「你如果沒有其他問題,那就可以盡快開始工作了。」

劉尚應道:「卑職只有一個問題,之前與芝罘島軍營交接的政工工作,該如何處理?」

陳一鑫擺擺手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跟覃韋打個招呼。你先把馬家莊這邊的工作抓起來,等這裡的宣傳工作上了軌道,再接手其他事務不遲。」

劉尚連忙應下,他也拿不準陳一鑫是要借此再考驗自己,還是有什麼更長遠的打算,但目前自己只有服從命令的份,沒有資格去質疑高官對自己的工作安排。

陳一鑫叫了一名勤務兵進來,讓劉尚隨其去移民營地報到,這樣就不用再給動筆給劉尚寫什麼介紹信了,由勤務兵口頭傳達就行。

勤務兵將劉尚帶到地方,把管事叫過來介紹了劉尚的身份和任務,便算是完成任務了。負責管理這個移民營地的是一名叫做馬博的男子,馬家莊本地人,馬氏族長馬東強的侄子,算其輩分來跟馬家女婿陳一鑫還能沾上點邊。他能夠得到這個差事,自然也主要是因為身份原因使然。實際上這馬家莊內外的諸多機構,的確是有不少差事都由馬氏族人在負責,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馬博以前算是個小地主,名下有兩百多畝地,數名長工,一處三進的院子。海漢佔了這裡之後,馬氏族人看準形勢紛紛投效新主,馬博也不例外,不過他沒什麼做生意的頭腦,所以最後便領了這麼一個管理移民營地的差事。雖然不是什麼肥差,但在這個世道,能夠得到海漢這種強者的庇護,遠比家裡有金山銀山可靠得多。而且他也得到了海漢的承諾,今後他的家人遷居去南方,所能獲得的土地將會是山東這邊的數倍之多。有了這條後路,馬博就不用擔心為海漢效力的事被大明官府秋後算賬了。

雖然按輩分來說,馬博跟陳一鑫算是平輩,但他可不敢在海漢官員面前拿什麼架子,哪怕這位新來的官員並非正宗的海漢人,明顯是半路入籍,連頭髮都沒剪掉的歸化籍漢人,他也不敢有絲毫怠慢。畢竟已經入籍在職的海漢官員,跟他這種編外身份的明人,還是有著本質的身份差別。

馬博一邊前面帶路一邊說道:「劉大人,聽說您是從海漢京城過來的大官,有空可得給我這鄉下人多講講海漢國的風土人情,免得日後去到海漢國,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

劉尚哭笑不得道:「你別聽剛才那小兵胡說,在下就是個跑腿小吏,哪是什麼大官,這大人稱呼也休要再提。你我接下來要搭檔做事,若是馬老弟不嫌棄,叫我一聲劉大哥便可。」

劉尚不想在這鄉下土財主面前裝什麼大人物,而且剛才帶他過來的勤務兵也在路上說明了馬博的身份,他可不想對方回頭就去給陳一鑫打小報告,在這裡謹言慎行還是很有必要的。但他在自降身份拉攏關係的同時,也沒有否認自己是從海漢京城來的,多少還是保留了一分心理上的優越感。

常年混跡於市井之間的經歷,讓劉尚在面對各色人等的時候都能很快地獲取到對方的好感,像馬博這樣沒怎麼見過大世面的鄉下土財主自然更不在話下,三兩句話便讓馬博感受到了京城來使的平易近人。原本劉尚來得匆忙,他自己的行李也並未打包帶過來,住處更是沒有著落,但馬博當即便拍胸脯應承下來,讓劉尚先住到他家中,一應生活用具都有新的。

這其實倒也不用馬博自掏腰包,馬家莊移民營是公立機構,日常消耗的物資和費用都是由民政部供應,多一個把人的消耗根本不算事,馬博只需在家中騰出一間屋子就行了。當然了,借此拉攏一下關係,才是馬博表現得這麼熱情主動的根本原因。

劉尚的心思則是要更加深沉一些,他在想陳一鑫還特地派出馬車去碼頭接自己過來,怎麼會忘了給自己安排住宿,這怕是故意留給馬博表現的機會。當然了,他肯定不會拒絕馬博的好意,否則這數九寒天,難道去跟移民擠在一起過夜嗎?

這移民營規模不大,也就五排瓦房,每排十間屋子,按照設計標準每間屋子可住十人,整個營地的移民接納規模在五百人左右。類似廁所、食堂、澡堂等配套設施都是統一修建,外圍還築有一道籬笆牆,將這個地方與馬家莊隔離開來。

不過目前已經入冬,條件合格的移民已經被轉移去了芝罘島等待下一步的分配,目前暫住在這裡的移民還不到三百人。按馬博的介紹,其中有大約一百多人還是近日才剛剛辦好手續入住進來的新移民。這些人大多是來自於附近的文登、榮成、乳山、牟平、海陽、萊陽、招遠等縣,也有少量從萊州府那邊的寂寞、平度、昌邑、高密等縣過來的。

海漢初到山東的時候,甚至是還有從更遠的青州府、兗州府、濟南府等地逃難過來的難民,不過近期隨著山東境內局勢的穩定,來自各地的難民數量也都在逐步減少。像馬家莊這個臨時安置點,已經很少再出現人滿為患的時候了。

由於專業管理人員欠缺,營地內的日常秩序也只是依靠馬博手下的幾名長工在負責,而他們用來限制移民的主要手段,便是每天的伙食了。不遵守規矩的人,便處以剋扣伙食的懲罰。至於更嚴重乃至涉及到治安的犯錯,那就會交給旁邊的海漢駐軍來解決了。

「軍方一般怎麼懲罰那些不安分的人?」劉尚饒有興趣地問道。他自己曾在移民營中待過,但也知道各處的移民營情況不同,比如這馬家莊的移民營,既然以前是由軍方代管,顯然就不會以尋常手段來進行管理。

馬博應道:「軍爺們辦事就簡單得多了,如果不守規矩又不思悔改,那就直接清理出去。」

「趕出去就完事了?」劉尚可不相信軍方的管理會簡單粗暴到這樣的程度,這些進入海漢佔領區的難民,如果不對其加以管束,那很快就會成為本地的治安隱患。海漢在移民方面的操作經驗非常豐富,照理說不會犯下這種低級失誤才對。

「不,是送去福山銅礦當礦工。」馬博說完之後又反問了一句:「劉大哥知道這地方吧?」

「知道,知道。」劉尚點點頭應道。

按照他在三亞出發前所接觸到的信息,海漢選擇福山縣這個地方作為在山東的落腳地,其中的一個理由就是這裡有可供開採的大型銅礦。而開採礦藏所需的勞動力顯然不會是小數目,海漢將那些不守規矩的難民丟去挖礦,倒是符合他們一貫的做法——在海漢國內被判處監禁的犯人,大多也是被送到礦山之類的地方去服苦役。

馬博接著說道:「一般來說這些送到礦上去的人,短期內就不可能再回來了,所以這種手段倒也能夠嚇得住人。不過按照我家姑爺……按照陳首長的意思,還是要儘量讓這些難民瞭解海漢國的移民政策,減少因為無知而犯下過失的狀況。」

既然提到了陳一鑫,劉尚自然也要附和著吹捧兩句:「陳首長年輕有為,又能體恤民眾疾苦,實乃我輩學習之楷模。」
Babcorn 發表於 2018-2-3 11:10
第1384章 移民營裡的門道

有鑑於馬博跟陳一鑫之間有這麼一層曲裡拐彎的姻親關係,劉尚說話也很是謹慎,時不時還得表現一下自己對陳一鑫的「敬仰之情」。他來山東的時日不久,但也已經聽說過陳一鑫在本地迎娶鄉紳之女的傳奇經歷,並且也知道這馬家莊能夠在佔領區內得到特殊待遇,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為利用這樁聯姻攀上了高枝,或多或少從陳一鑫這裡得到了庇護和照顧。

劉尚在來山東之前對於陳一鑫的狀況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在海漢軍中年少成名的將領,也是如今在外帶兵征戰的大將中最為年輕的一人。雖然不算是軍中最有權勢的幾人,但據說執委會對其極為器重,有望會成為今後海漢軍挑大樑的人物。因此這次被陳一鑫點名要過來做事,劉尚也是多加了幾分小心,待人接物都極為謹慎。

劉尚這話明明是對陳一鑫的吹捧,但馬博聽了之後也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連連點頭道:「劉大哥不愧是京城出來的貴人,實不相瞞,這十里八鄉的地方都是將陳首長視作萬家生佛一般。當初海漢軍沒到這裡的時候,這登州境內到處都是山賊馬匪,餓殍遍地,馬家莊周圍千畝良田幾乎都因戰亂而荒廢了,我馬氏一族原本也已打算舉族南遷,還好陳首長帶領大軍來到此地,將周圍地區的流寇剿滅乾淨,又救助難民,修橋補路,開礦墾荒,讓本地重現生機。此等功績,無論怎麼誇讚也不為過的。」

馬博說這番話的時候,劉尚有留意觀察他的臉色,注意到他竟然絲毫沒有偽作之色,看樣子也是由衷而發的感慨。

雖然登州官府一直是將海漢人的到來視作入侵,並且為了將他們驅逐出境而費了不少心思,但民眾的看法還是與官府存在著一定的差異。特別是對海漢佔領區內的民眾來說,只要沒有與海漢公開作對的行動,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海漢人的到來而受到不好的影響,地主們的土地和糧食也沒有被荷槍實彈的海漢兵掠奪,反倒是得到了比官府更為有力的保護。海漢在佔領區內肅清武裝匪徒,組織恢復生產,救助無家可歸的難民,這些事蹟可都是實打實的並非依靠宣傳吹噓。

至於在此過程中有大量難民被海漢送往南方海外安置,這在本地人看來也是情理之中的安排,本地的樹皮都快要啃光了,不把這些難民送走,難道還眼睜睜看他們餓死在這裡嗎?能保下性命就不錯了,還在乎什麼國籍不國籍,再說海漢人所實施的救助並未向難民收過任何好處,也沒讓他們賣身為奴,這樣的仁慈舉動就已經很人道了。

當然了,最為重要的一點是,海漢人所展示出來的強大武力是連官府都無法對抗的程度,除了最初有那麼幾個不知趣的地主試圖組織武裝對抗海漢軍,到後來本地的民間武裝被一一剿滅,官方武裝也選擇了當縮頭烏龜閉門不戰,就再沒人質疑海漢在佔領區內的絕對權威了。可以說海漢佔領區內這獨樹一幟的社會秩序,都是建立在強大的武裝基礎之上。

只是像馬氏族人這樣的既得利益者,時間長了立場自然也就逐步偏向於海漢一方,不少人甚至向馬博一樣,已經隱隱將自己當作了海漢國的人,遇事所考慮的出發點也不再是大明的利益了。

馬博一邊介紹一邊帶著劉尚繼續在營地中四處看看,劉尚注意到這裡給移民安排的勞動內容也是與其他的移民營一樣,每人發一把小鐵錘敲石子。海漢在佔領區內有大量的基建工程,對於碎石的需求量很大,而移民營這些身體尚未恢復到最好狀態的難民,正好安排來做這種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對體能要求也不算高的勞動任務。

這種勞動對於劉尚而言並不陌生,他不但在各地的移民營中見過,自己也曾親手操作過不少時日。在正式獲得入境逗留許可之前,他也在三亞移民營裡敲過近千斤石子,現在卻已經成了有權管轄移民營的官員,這半年的變化讓他每每想起來也不禁感嘆世事變化無常。

當然了,感嘆完之後,便是珍惜如今手上得來不易的權力了。陳一鑫雖然口頭上是說讓他來負責這個營地的宣傳事務,但從這裡的實際狀況來看,劉尚認為自己所要做的事恐怕不僅僅只是宣講政策而已,這個馬博對於如何管理好一處移民營並無什麼見解,只是一味按照上司的吩咐去執行而已。看看這些一臉麻木表情的移民,很顯然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的勞作目的是什麼,僅僅只是為了有片瓦遮身和餬口的食物而已,這顯然是與海漢民政部門對移民宣傳的要求有著明顯的差距。

不過考慮到對方的身份有那麼一點點的特殊,劉尚可不敢真把馬博當成鄉下土財主打發,還是很謹慎地問道:「恕在下冒昧問一句,在此之前,這營地可有專人負責向移民講解政策,作宣講活動?」

馬博應道:「宣講活動是有的,大概十天左右一次,由芝罘島來的軍爺給這些難民講解移民政策。不過這也要看軍中的安排,有時候忙起來了沒空過來,一個把月一次也是有的。」

劉尚心想一個把月一次宣講能有什麼用?這些難民在馬家莊移民營逗留的時間快就三五七天,慢也頂多十天半個月,就會被分配去芝罘島移民營或是佔領區內一些需要勞動力的地方,很有可能從頭到尾都沒有接收相應的宣傳。軍方的安排自然沒法去非議,畢竟他們還有更重要的防禦任務需要完成,來這裡宣講應該都是順手為之,並非專職,但由此也可見移民營的工作安排中的確存在著極大的疏漏。

當然了,若非如此,陳一鑫也不用特地點名將劉尚從芝罘島要過來,讓他中止之前的工作交接,先將移民營的宣講工作帶起來。很顯然陳一鑫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領域的工作缺失,把劉尚安排到這裡也算是亡羊補牢的舉動了。

劉尚道:「那既然陳首長讓我負責此事,便當盡力而為。馬老弟,可有移民登記的花名冊讓我一觀?」

馬博這次沒有馬上應下,而是反問了一句:「宣講移民政策需要看花名冊嗎?」

劉尚見他神態微微有些緊張,心道此人多半也是有從中吃空頭撈好處的舉動,所以被問及此事後才會有所反應。這移民營來來去去進進出出的人員極為頻繁,加之沒有專職民政幹部在此管理,想在人頭上做點小文章,從撥下來的糧草物資中撈取一些好處,技術上並沒有太大的難度,制度上也缺乏有效監管,即便是沒什麼文化的鄉下財主也足以操作此事了。

換個對象,劉尚少不得要拿話點對方兩句,以此為把柄拿捏一下對方,但考慮到馬博的特殊身份,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子裡轉了一下便被放棄了。劉尚決定還是裝作什麼都沒覺察到,先把自己要辦的事情辦好再說。

「看一下花名冊,是為了瞭解這裡的移民構成。他們大致的家鄉、年齡、出身,來到這裡的原因,掌握了這些信息之後,再進行有針對性的宣講,就更容易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劉尚侃侃而談,但隻字不提他心中的猜測。

要論嘴上功夫,這馬博差劉尚這種專業人士十條街都不止,幾句話說完之後,馬博便也覺得他說得有理,心想果然是從京城出來的人,這都能說得頭頭是道,的確是水平高,當下便讓跟在旁邊的長工下屬去取登記移民狀況的花名冊來。

不多時長工便回來了,抱了一摞花名冊,每一冊是一個月度的記錄,每一名移民除了姓名性別年齡原籍等基本信息之外,也會註明是幾月幾日入營,又在幾月幾日分配去了何處。期間如有變故,如傷病過世,犯錯受罰等,也會簡略記錄在案,以備查驗。

劉尚取了近兩月的記錄翻看起來,見上面字跡潦草,行文也不太通順,心知多半是馬博撰寫的記錄。果然馬博自行解釋道:「這移民營就在下一人識文斷字,所以這記錄也就只有在下來書寫,字丑見笑,劉大哥莫怪。」

劉尚笑了笑表示沒事,心中卻是在想,如此粗枝大葉的登記,也難怪山東這邊的移民工作會接連出現問題了。不過話說回來,之前被蘇峮踢爆的當事人是軍方兼管移民事務的軍官,但從中獲益的肯定不止軍方被查辦的那幾位。送去芝罘島移民營的人員幾乎都從馬家莊這裡轉遷而去,說起來這邊才是大部分移民被海漢接收後的第一站,個人資料也是從這裡開始登記,真要有問題,這個地方是肯定逃不了的。

但劉尚也不清楚軍方和安全部有沒有對馬家莊移民營地進行過詳細的調查,亦或是礙於陳一鑫的面子,不好對這個地方下手。雖然他在芝罘島和陳一鑫這邊都沒有接到過任何要他調查移民事務的要求,但偏偏他又是個暗探出身,常年的從業經歷讓他無法避免地對這種事保持著極高的好奇心。明知這中間可能會有貓膩,要讓他完全不加以理會,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劉尚既然起了心思,看花名冊的時候也自然就有特地留意了一下。他自己在移民營裡待過一段時間,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也到過多地的移民營,加之北上一路上聽同艙的蘇峮講述了不少移民事務相關知識,因此對於這個領域的瞭解程度,他肯定是要大大超過馬博這種沒有經過系統培訓的半吊子。這麼仔細一看,頓時便從中看出了不少的問題。

一般來說,就劉尚所知的移民營造假手段,無非是通過虛擬人頭數目,亦或是移民已經死亡或判決苦役後不作登記,這裡比較粗淺的辦法來累積空額,吃掉這部分開支。更高級的一些手段,還可以偽造移民資料,用普通移民去申請特殊移民補貼,或是其他方式的特別津貼。當然這些申請過特殊補貼的移民,會在運送過程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無法抵達目的地,否則貨不對板就很容易會被揭穿了。

前者入手簡單,但從單個移民名額頭上能夠獲取的收益比較有限,必須要累積到一定的數目才值得冒風險去做。而後者有一定的技術要求,並且可能需要多地的移民管理部門聯動配合,但收入卻是很可觀的。比如一個在大明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讀書人投奔海漢,那麼視其才能而定,最高可以申領到的補貼金甚至可達千元,而這個標準定奪權往往就在一線的移民招募和接收機構手中,對那些蠹蟲官僚來說,這種操作的收益就比弄什麼空頭名額來得快多了。

但這個套路的缺點也很明顯,就是不能在一地反覆操作太過頻繁,否則補貼金申領太多而人又不能到位,極容易引起上級的關注。所以能使用這種高級套路的官僚,往往層級都比較高,能夠方便操作多地的移民事務。但真正到了這個級別的官員,願意為了這點錢冒險的人也很少了,畢竟這種事一旦被揭穿肯定是重刑懲戒,遠不如讓親朋好友利用自己手中的信息優勢,去做產業下游的牙行中介之類的生意來得穩當了。

所以海漢歷年來引進移民的規模雖然龐大,產業也已十分可觀,但在中上層的民政官員中卻極少會有貪腐案件爆出,出事的多半都是工作在一線的基層人員——就比如馬博這樣的人。

粗淺的造假手段見效雖快,但也不免就會有更多的漏洞,馬博又並不擅長此道,劉尚要從花名冊中發現些許端倪也沒費太多的工夫。翻看了幾頁之後,他就至少發現了四五條存疑的移民記錄。
Babcorn 發表於 2018-2-3 11:10
第1385章 收買

按照正規的登記制度,每一名移民在被接收之後,不管是否有接受海漢安排遷去海外定居的意願,都必須登記個人資料以便於管理,特別是進入和離開移民營的時間,都是不可省略的登記項目。這種花名冊拿給不懂行的外人看,多半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但像劉尚這種深諳其中門道的人翻閱之後,便已經從這移民進出時間的登記上發現了問題。

一些從資料上看正處於青壯時期的移民,進入營區和離開營區的時間明顯存在著問題。照理說這類個人身體條件較好的人員,只要在最初幾天沒有觀察出明顯的身份疑點或是病患情況,就會被送去芝罘島或者本地其他急需勞動力的地點,讓這些人盡快發揮出更大的作用。但在馬博出示的這些花名冊上,劉尚就發現了有數人的情況不合常理,在這裡待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一些,甚至還有七月進來,沒有註明離開時間的個例存在。

沒有離開,也沒有標明其他去向,意思就是這個人已經在移民營裡待了差不多五個月的時間,這顯然是不合情理的狀況。劉尚所能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有人以此製造空額人頭,吃掉了這份用於供養移民的開銷。雖然一個人一個月下來的口糧和其他開支算下來沒多少錢,但如果人頭數多一點,長時間積累下來倒也有點看頭。當然這種空額最終會以某種形式終結掉,比如失蹤,或是生急病死掉,再另行製造出新的空額繼續這樣的操作。在人流量較大的移民營,想要用一些手段瞞過上級機構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劉尚要證實自己的猜測是否屬實,只要照花名冊點幾個可疑人員,讓馬博立刻將人帶來出驗證即可。不過這樣一來,在坐實馬博有問題的同時,肯定也就將自己置於其對立面了。馬博雖然說話很客氣,但誰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是怎麼樣的,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自己還算不上強龍,而馬博卻是背後有大人物撐腰的真地頭蛇,自己把這事揭穿的話,這事的發展方向還真未必會對自己有利。

劉尚一邊心頭盤算,一邊嘴上隨口說道:「馬老弟做的記錄還是挺詳細的,一看就明白了。」

他話中有話,也是想看看馬博的反應。果然馬博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道:「在下也是半路出家,由軍爺邊指導邊學,這花名冊多有疏漏之處,劉大哥看了可別見笑。」

劉尚注意到了他表情的細微變化,心中更是有數了,點點頭道:「你放心吧,我也就是看看,不是來挑毛病的。」

說完之後,劉尚合上花名冊,遞還給了馬博,同時也注意到了對方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劉尚在這一刻幾乎可以肯定,這花名冊上動過的手腳,馬博是知情的,而且極有可能就是由其操作的結果。不過他還是決定裝作不知道,再觀察一下這處移民營是否還有別的問題。

馬博卻沒有再讓他慢慢細看的意思,而是中斷了參觀,要帶他回自己家裡吃飯。劉尚見天色的確是到了飯點上,便也沒有過多推辭,畢竟以後這段時間還得與馬博共事,甚至要暫時住在馬博家裡,這私人關係也得先維持好才行。

到了馬博家中,馬博又就近喚了幾個親戚過來,陪劉尚吃酒聊天。劉尚架不住馬家人的熱情,席間多喝了幾杯,吃完飯就被架到臨時給他安排的臥室中躺下了。等他從昏睡中醒來,卻已經到了晚飯時分,馬博居然正兒八經置辦了一桌酒席,說是中午操辦得太過簡單,晚上這頓才是正式給劉尚接風洗塵。

劉尚只能苦笑著著推辭道:「在下不勝酒力,再說本是來馬家莊公幹,怎好意思給馬老弟添這麼多麻煩?」

「這一頓酒席有何麻煩,劉大哥太見外了!」馬博的熱情程度絲毫不減:「今日天色已晚,工作之事留待明天再說!」

劉尚推辭不過,只好又坐到了酒桌上。他倒是完全沒想到自己來馬家莊的第一天,正事還沒開始做,就已經被接連不斷的宴請纏得脫不開身了。雖然酒幌交錯間讓他的思維變得不是那麼的清晰,但還是有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慢慢顯現出來——這個馬博對自己表現得如此熱情倍至,很有可能是見面之後就打好了主意,要設法用一些手段來拉攏收買自己。

至於這麼做的目的,那自然是為了掩蓋移民營中所存在的問題。劉尚目前通過花名冊發現的空額疑點是問題的全部,還是其中之一,他現在還難以判斷。但既然對方已經有所反應,他也不打算表現得太抗拒,先看看馬博究竟要玩什麼花樣再說。

劉尚能有這樣的底氣,也是他對海漢人的瞭解已經足夠深,他相信就算陳一鑫會袒護姻親,但也絕對不會跟這個移民營出現的問題有直接的關係。以陳一鑫的身份地位,日後的發展前景,不可能會貪瀆這麼一點蠅頭小利,海漢這個國家存在的意義就是供養他這樣的正宗海漢人,他又何必在自家的地方折騰。而且一旦陳一鑫知道這中間所存在的問題,只怕姻親這層保護傘也罩不住馬博,要知道這種挖海漢牆腳的勾當,其實跟挖陳一鑫的牆腳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了。

但馬博接下來所表現出的格局和技巧似乎也還有點不夠,在酒桌上與劉尚稱兄道弟了一晚上,也還是沒有提及移民營所存在的問題,更沒有給出什麼實際好處。劉尚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或許馬博根本沒把移民營裡的問題當回事,安排酒席的目的純粹只是想跟自己搞好關係而已。

喝得暈暈乎乎的劉尚回房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之後坐在床上撓了撓頭,總覺得馬博的舉動還是有點怪怪的,對於自己的態度有些過度熱情了。自己一個從外地來的官員,在本地無權無勢,也不是什麼手眼通天的人物,像馬博這樣背後有靠山的人沒道理對自己這麼熱絡。除了心虛,劉尚想不出其他能讓馬博如此行事的理由。

那為什麼馬博昨晚跟自己推杯換盞那麼久,也還是沒開口提及正事?

劉尚覺得有些口乾舌燥,起身披上厚厚的外套,打算倒點水喝。此時天色已經大亮,透過屋頂的明瓦,屋內也很亮堂了。劉尚見桌上便有水壺茶杯,便走過去倒水,卻一眼看到桌上放著一個信封。劉尚拿起來看了看,封皮上沒有任何字跡,也沒有封口。他打開來一瞧,裡面居然是整整齊齊一疊十元面值的海漢紙幣。

劉尚抖出來數了一下,十張紙幣正好一百元,全是嶄新的連摺痕都沒有。除此之外信封裡就沒有別的東西了。雖然不是巨款,但也絕對不是小數目了,以劉尚目前職位能夠拿到的收入,也大約要四個月左右不吃不喝才能湊出這筆錢。這筆錢沒有來路,沒有說明任何目的,不明不白地放在桌上,這實在有點古怪。

這間屋子在馬博家的二進院子裡,很顯然不可能是外人進來放下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昨晚馬博等人扶著自己回來之後,離開時悄無聲息地放在了桌上。

劉尚忽然覺得這個套路倒是有些難以處理,拒收退回去?對方沒有在信封和紙幣上留下任何印跡,也沒有開口懇求過自己任何事情,自然可以推脫不認這個賬。

但如果不聲不響收下這筆錢,日後馬博要開口讓自己包庇他,那又該如何是好?站在劉尚的位置,不向上告發馬家莊移民營的問題不難,裝聾作啞便是了。但如果日後民政部、安全部或是其他別的什麼部門發現了馬家莊移民營的貓膩,很可能就會把劉尚一起牽扯進去了。劉尚現在身處官場之上,考慮問題也不得不更周全一些,像這種眼前得利日後遭殃的隱患,就不能輕易作出決定。

劉尚略一斟酌便發現,這個錢自己收與不收都不妥,這鄉巴佬的伎倆雖然極為簡單,但卻似乎已經將自己逼到了沒有迴旋餘地的牆角。

而在馬博家的第三進院子的某間屋子裡,馬博正與某人進行著一番與劉尚有關的對話。

馬博道:「錢已經送過去了,但要是姓劉的不收怎麼辦?」

「收與不收都不要緊,收了當然不用說了,如果不收,他也沒法證明錢是你送的,如果他要舉告,那他也沒辦法自證只有這麼一筆錢送到他手裡,連自己的清白都證實不了,說什麼都沒用。」坐在暗處那人緩緩分析道:「他只是一個新近從外地來的文官,在本地又沒有任何基礎,你覺得他敢往上面舉告嗎?」

「可要是移民營裡的事被他發現了怎麼辦?」馬博仍然覺得很不放心。

「我讓你做的這花名冊,只要有人來查,肯定都能看出問題。他如果不是傻子,那昨天就已經看出問題了,只是出於某些原因沒有說出來而已。」那道黑影繼續說道:「不過吃空餉這種事並不新鮮,哪裡的衙門都會這麼幹,海漢人也不例外。如果他以為這便是移民營裡的問題,那多半會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就如同以前那些海漢軍官一樣,就算知道這裡有些毛病,看在陳一鑫的面子上,也會當作無事發生。」

劉尚如果聽到這番話多半會驚出一身冷汗,他一直沒想通這個移民營很明顯的貪污疑點,怎麼就沒有人發現和查辦。然而事實卻是幾乎所有審查過登記資料的人都發現了問題,但這些人也與他一樣,並沒有將這種吃空餉的行為看得有多嚴重,甚至可能有人會認為這是陳一鑫默許了。於是所有人也都如劉尚一般,知道而不點破,有些人後來拿了馬博的好處,自然更不會開口了。

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花名冊上看似十分明顯的漏洞,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掩護。所有人都認為馬博不過是依附於陳一鑫名下,靠著移民營的經營剋扣一些好處的土財主,而這樣的剋扣並不會給海漢造成多大的實際損失,為了不觸怒陳一鑫,也就沒人對這種小事情深究下去,所以也就無法發現這個移民營其實還存在其他更深層的問題了。

在劉尚之前,會過問這個移民營運行狀況的都是軍方中人,馬博對於如何應付這些人也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套路。而劉尚的出現,對於他來說算是一個新挑戰,他在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之下,才來請教這個坐在黑暗之中的人。而對方給他出的主意,便是用這樣一種看似有些古怪的法子對劉尚行賄,然後坐等其反應。

馬博道:「話雖如此,但此人並非軍方的人,行事也不見得要聽我那便宜妹夫的命令,這麼做總感覺有些不太妥當。」

那黑影嘿嘿一笑道:「妥當?干咱們這一行的,哪來的妥當一說?你想妥當也容易,當初就不要進這行當,老老實實做你的鄉下財主務農耕田便是了。馬老弟,我也早就跟你說過,榮華富貴從來都是險中求,哪有天降富貴這種好事?做大事當然要冒風險,只要結果值得就行。」

馬博心道我馬家莊被海漢人招安吸納,這難道還不算是天降富貴?只可惜海漢人的動作慢了那麼一點,要是早一點談成合作,老爺我又何必要拿自己身家來冒這樣的風險。但當著這黑影的面,他竟似不敢抱怨出聲,只能不情不願地在喉嚨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那黑影見他態度有些消極,似乎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當下便勸道:「你也莫要以為這海漢人能有多長久的風光,官家現在按兵不動,並不是怕了他們,只是如今中原局勢未定,而登萊地區尚處於戰亂之後的恢復期,官家不希望讓這個地方再次生亂罷了。待得官家騰出手來……哼哼,自有得他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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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6章 馬博的秘密

馬博也不敢反駁,只能點頭稱是,但心裡卻也不盡然同意對方的說法。海漢人來到登州落腳已經有一年多時間,雖然仍將統治區維持在福山縣境內沒有繼續對外擴張,但馬博卻很清楚這片統治區內悄然無息地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大明在這裡的實際控制力已經降到了歷史最低點,甚至遠不如登萊之亂的時候,沒人再將福山縣城裡的縣衙視作權威,也沒有人指望登州城的明軍能夠「收復失地」,海漢人在芝罘島上修建的基地才是本地的真正中樞,並且有越來越多人選擇加入到海漢的陣營中,接受其武力庇護,或是成為其龐大貿易網絡中的一環。

馬氏一族就是改換陣營的代表,從大明鄉紳到與海漢高官聯姻,馬家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便完成了這種身份轉換,成為了海漢在本地最主要的利益代言人。如果大明官府在福山縣還留有實質性的影響力,馬家顧及家族前途,就絕無可能主動完成這樣的轉變。而如今馬氏一族已經走得太遠,不可能再回頭了——至少除馬博之外的絕大部分人是這樣。

馬博之所以選了另一條路,一是因為海漢與馬家聯姻的時機稍晚,讓他錯失了選擇站隊的機會,二是認為大明終究會奪回福山縣,而那個時候馬氏一族勢必會被官府清算,能留下來守護馬家產業的人,或許就只有他馬博才能勝任了。

但看如今的局勢,海漢完全沒有要主動離開這裡返回南方的意思,而且還在海對面的遼東建立了新的據點。而登州城的官軍除了搞一些上不了檯面的刺殺偷襲之外,可沒見他們再有什麼像樣的動作了。前些日子海漢軍甚至劫了明軍的一處馬場,帶回來上百匹戰馬,這事在馬家莊盡人皆知,而登州卻半點反應都沒有,彷彿完全與其無關一樣。要是真如黑影所說的那樣,明軍又怎麼會對此屬熟視無睹。

馬博的內心其實是有點後悔的,他當初只是想自保之餘,為馬氏族人保下一份血脈,說不定還能從中搏出一場富貴。但現在看來,這個選擇只是從一條賊船跳上了另一條賊船而已,所面臨的風險一點沒有變小,孰好孰壞也很難有一個準確的判斷。

十月登州官府組織人馬偷襲馬家莊,馬博雖然未在現場目睹那場短暫而血腥的交戰,但後來馬車從戰場運出那些刺客屍體的時候,他卻是親眼看到了。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給了他極大的衝擊,讓他開始真正意識到這種鬥爭的殘酷性。聽說還有數名活口被擒獲,馬博實在很害怕海漢人從這些俘虜順藤摸瓜查到他的頭上,因為關於陳一鑫的作息動向,便是由他向中間人提供了消息,再傳回登州去讓明軍策劃了這個刺殺行動。

如果這件事的真相被陳一鑫獲知,馬博可以確定馬家與其之間的聯姻不會對自己起到絲毫的庇護作用,所以對他來說,雖然事情沒有敗露,但現在也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聽從別人的擺佈了。但他現在已經不敢奢望官府能在短期內將海漢驅出山東,而且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兩邊任有一方動了心思,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給碾碎了,所以他只能在雙方的夾縫中艱難地尋找一個平衡點,儘可能做到兩不得罪。

「那筆錢姓劉的收不收都不是問題,你只要盯好他,看看他接下來還有什麼別的動作。」黑影再次叮囑道:「他只是一個剛來山東的小小文官,你別怕他,依我看他也未必敢招惹你。總之遇事莫慌,別忘了你背後的靠山是誰!」

馬博退出房間之後,才慢慢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地位低微,誰都招惹不起,只能選擇委屈求全。別說屋裡這位老兄,就算是看似無害的劉尚,人家那也是海漢國有身份地位的官員,不是他一個鄉下財主能對付的。屋裡這位幾句話就把責任丟到自己頭上,可馬博哪有什麼本事去擺平劉尚,還不是只能見招拆招,戰戰兢兢地應付著,期望劉尚能夠放自己一碼,不要對移民營存在的問題深究下去。

馬博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查看劉尚是否已經醒來並發現了他昨晚放在桌上的東西,現在只能等待劉尚自行出現。他一早就吩咐了一個心腹手下去二進院子盯著劉尚住的那間屋子,等對方出來便會立刻回報。不管劉尚對他送去的東西持何種態度,他都必須要在第一時間確定,才好因勢利導做出應對。

日上三竿之後,劉尚住的那間屋子的房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了。靠在門廊下監視的人立刻一閃身進了第三進院子,趕去向馬博報告了此事。

劉尚只在門口立了片刻,腳還沒跨出屋子,馬博便已經出現了。劉尚可不會認為這是什麼巧合,不禁暗暗腹誹這土財主果然是沉不住氣,肯定是在等著自己開門好觀察自己有什麼反應。

劉尚在屋裡的時候便已經花了很長時間考慮好了各種情況下的應對策略,看到馬博出現也沒什麼大的反應,只是主動地點了點頭表示招呼。馬博倒是一如既往地熱情,主動湊過來寒暄道:「劉大哥昨晚休息得可好?怕你酒意未過,所以早上也特地吩咐了下人不要驚動你休息,讓你睡夠了再起來。」

劉尚嘴角微微上揚道:「老弟真是有心了。蒙你關照,昨晚睡得很香,一覺就睡到大天亮了。」

馬博很想看看自己昨晚放的信封是否還在屋內桌上,以便能確認劉尚是否已經收下此物。但劉尚就站在門口沒動,馬博個子稍矮幾分,沒法越過劉尚肩頭看到屋內的狀況。他也不敢把動作做得太過明顯,只好假意關心地問道:「劉大哥睡到此時,想必已經餓了,我這便吩咐下人將早飯送過來。」

說罷也不等劉尚推辭,便叫過下人,讓其去廚房替劉尚將準備的早飯端過來。他心想你總得進屋吃飯,到時候讓開了門口位置,自己一看便知到底是收沒收那好處。

劉尚心思何等縝密,遠非這馬博可比,對方這點小心思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當下微微一笑,便讓開了地方:「既然如此,那馬老弟不妨進來坐一坐,沒吃的話也一起吃點。」

馬博自然不會拒絕這個邀請,當即便隨劉尚進到屋內,眼神一掃,卻見那信封依然放在桌上。馬博趕緊回憶了一下昨晚放到桌上位置和朝向,但心裡卻不太能確定那信封是否已經動過了。雖然他也有考慮到劉尚拒收好處這種狀況,但眼見那信封就如此刺眼地擺在桌面上,還是有那麼一瞬間感到心慌意亂。

劉尚倒是很坦然地在桌邊坐下來,手指輕輕在桌上敲了敲,將說話的音量稍稍收小了一些道:「今天醒來發現桌上放了這東西,或許是昨晚老弟你送我回來的時候忘在房裡吧?」

馬博嚥了一口唾沫,強笑著應道:「哦?這信封我倒是未曾見過,應該不會是我的東西。或是劉兄自己的東西,喝酒之後忘了收起來。」

「這肯定不是我的東西。」劉尚面露促狹之意,繼續追問道:「既然沒有失主,那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咯?」

馬博心道這可是一把梯子遞到自己腳底下了,當即趕緊應道:「天降橫財,那就是劉兄之福了!劉兄趕緊收起來,不可辜負了老天爺的好意。」

劉尚伸出兩根手指拈起信封道:「原來馬老弟身懷異術,眼能透視,看出了這信封裡裝的是值錢之物,佩服佩服!」

馬博張著嘴頓時語塞,這才想起劉尚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他已經看過信封裡的裝的東西,更沒有說過與錢財有關的內容,自己一門心思想要讓劉尚收下這信封,結果情急之下竟然自己聊爆了身份,可以說是極蠢的操作了。

劉尚將那信封放回到桌面上,接著說道:「馬老弟對這無主之物可有什麼想說的?」

馬博結結巴巴地應道:「在下並……並無什麼想說的。」

雖然他事前便已想好要如何應對,但終究不是善於應變之人,這一下被劉尚點出破綻之後,便已經開始亂了陣腳,先前想好的應對之策也全都拋諸腦後,忘了個一乾二淨。

劉尚看他這副窘態,原本還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思也就此平靜下來。劉尚所擔心的並不是對方用錢財收買自己的目的是要掩蓋移民營吃空餉的問題,而是擔心這馬博心思深沉,以此手段試探自己的底線,還留有別的後招沒用出來。但他用言語試探一番之後,發現這個馬博其實裡外如一,僅僅只是一個沒什麼城府的土財主而已,根本不是什麼玩弄陰謀的高手。

至於馬博不肯承認的桌上這筆錢,劉尚倒也已經想好了處理的辦法,再次敲了敲桌面道:「既然這東西是從天而降,沒有事主,那不如便由在下拿個主意如何?」

馬博自然求之不得,心說你自己揣了也好,要假模假樣跟我二一添作五也好,反正只要收下了,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大家面子上過得去,底下的事情心照不宣,這事就算成了。想到這裡,馬博終於感到了一絲包袱解脫的輕鬆,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翹。

不過馬博嘴角露出的笑意很快便凝固住了,因為他聽到劉尚沉穩的聲音說道:「既然此物無主,那便充作移民營的公款,用以改善移民生活條件。馬老弟意下如何?」

「啊……這樣啊?這……既然是劉兄的意思,那……那便如此處理好了。」馬博萬萬沒想到,這劉尚竟然會想出這麼一個套路來處理這筆錢,就連先前指點他的那個人,也沒有預料到劉尚會有這樣的反應。劉尚收了這筆錢,但卻將其充公,這事到底算是成了還是沒成?

沒等馬博琢磨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劉尚便拿起信封一抖,將裡面的一疊海漢紙幣都抖到了桌上。劉尚故意當著馬博的面清點一番,然後嘆道:「一百元,這可不是小數目了啊!」

「是啊是啊!」馬博也一臉尷尬地附和道。他心想還好只是試探性地送一筆錢,這要是真狠下心來送劉尚一筆重金,要是充公了豈不浪費?但轉念一想,劉尚扛得住百元的誘惑,多送一些卻就未必能守得住了,或許就不該如此謹慎,直接用重金砸暈他豈不省事多了。

但事已至此,馬博卻也不好再提讓劉尚把錢留下來,只能是按照他的意思來辦。好在這個時候下人送來了熱乎乎的早餐,稍稍化解了一下屋內的尷尬氣氛。

「先吃飯吧,其他的事稍後再說。」劉尚也不想讓馬博太難看,將信封放回到桌上,拿起熱騰騰的白面饅頭塞到了嘴裡。

馬博自然不會反對這個建議,雖然他早上起來之後已經吃過一頓,但當下還是毫不猶豫地用饅頭塞住了自己嘴,似乎是唯恐自己在慌亂之下再說錯什麼話。

三兩下把饅頭咽進肚子,馬博便起身說要去泡壺茶過來消消食,匆匆回到後院那間屋子裡,將剛才的狀況報告給了坐在黑暗中的那人知道。當然了,馬博很明智地隱去了自己聊爆身份的一節不提,這事要是被對方知道了,少不得會被狠狠訓斥一番。

那道黑影聽完馬博的講述之後也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這個姓劉的做事倒是老練,難怪海漢人會不遠千里將他從南方調來山東……這麼說來,那倒是須得小心提防他一點,莫要讓他看出了更多的破綻!」

馬博試探著問道:「那……還要繼續給他送錢試探嗎?」

「不急,再看看。」黑影似乎對於這個手段的效用也產生了疑慮:「此人若是對送錢一事表現出反感,那就不要再嘗試這種手段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2-8 13:40
第1387章 若想人不知

海漢紙幣在福山縣的佔領區內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流動貨幣,由於根深蒂固的社會狀況,海漢與民間的各種商貿交易,目前仍然是以金銀結算或以物易物的方式為主,只有極少數如馬家這種已經公開投效海漢的商戶,才會把這種在私下被稱作「海漢銀票」的紙幣用作結算。而裝在信封裡這種十元面值的嶄新紙幣,也只有海漢銀行設在馬家莊與芝罘島的兩處營業點才能兌換到,並且必須是在銀行開設了帳戶的熟客才行。

向劉尚行賄作為試探和拉攏的手段,這個措施本身沒有太大的問題,但馬博在實施期間卻因為對海漢紙幣流通過程不夠瞭解,留下了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破綻。

劉尚從芝罘島趕來馬家莊的時候雖然沒來得及收拾行李,但他倒是很謹慎地將錢財都帶在了身上,本來看到信封裡的紙幣之後他打算用身上的錢換出幾張,事後去本地的銀行營業點查驗這些紙幣的去向歸屬。但後來一想,以他的身份大概也很難讓銀行的人幫這個忙,而且海漢在本地發行流通的紙幣數量不詳,就算查也未必能查出什麼名堂,便又主動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他由此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的手段不夠專業,如果使用舊幣就不會有這樣的後患存在,在這個環節上顯然是考慮不周。

接下來與馬博的對話中,劉尚稍稍施展一點話術,對方便接二連三地露出了破綻,這就讓劉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很顯然對方並沒有準備好對付自己的完整計畫,使出來的都只是臨時起意的手段而已,這讓他原本的擔憂也降低了不少。

劉尚知道這或許是自己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迷惑作用,畢竟沒人會想到他這個文官其實是干情報工作出身,心思遠比普通人縝密得多,加之社會經驗豐富,尋常的手段根本就拿不住他。而且從馬博的反應也能看出,他對於這筆錢的處理方式完全是出乎了對方的預料,馬博明顯是被他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回應打亂了陣腳。

看著馬博匆匆忙忙離去的背影,劉尚已經隱隱猜到對方背後可能還有人在進行指點,否則就憑馬博這種粗枝大葉的素質,豈能在這麼長時間內把馬家莊移民營經營得滴水不漏而不被人查辦?但對方究竟只是為了在移民營揩下這點油水,還是有其他的目的,劉尚目前還難以有明確的結論。

劉尚昨天在陳一鑫那裡接到差事的時候,還並沒有把這當回事,但短短的一天時間過去,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差事可能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這小小的馬家莊移民營裡,或許還藏著某些不為自己所知的秘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很顯然有人並不希望他在這裡折騰得太厲害。

但劉尚的出身便注定了他並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哪怕現在他的公開身份已經變成了海漢國的官員,但長期從事情報工作而養成的追根究底的習慣還是很難徹底改掉。既然已經發現了這裡的移民營存在問題,他就很難再坐視不理了。這種關切與職責和立場無關,他只是單純地想弄明白馬博指望用賄賂來掩蓋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吃過早飯之後,臉色不是太自然的馬博終於再次出現,陪同劉尚去移民營工作。昨天的時間都被馬博用酒宴給拖過去了,但劉尚接到的任務並不是來這裡走馬觀花視察一圈就會離開,陳一鑫交代給他的工作是要把移民營的宣傳工作抓起來,這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就完成的差事。所以馬博的招數用盡之後,不可能攔著劉尚,也只能讓他回到移民營中從事他所負責的工作。

劉尚倒也沒有因為先前的紅包事件便表現出有什麼異狀,坦然向馬博告知了自己的工作計畫:「我打算從今日開始,兩天一次,將這裡的移民集中起來,作半個時辰的宣講。主要內容嘛,便是我海漢國的移民政策和國情介紹,馬老弟覺得如何?」

馬博從陳一鑫那裡接到的指示是配合劉尚的工作,對此自然不會表示反對,當即便讓手下人去集合營內的移民。目前移民營中只有二百多號人,集合到一起倒也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而在這個過程中,劉尚一直很平靜地保持旁觀,沒有插手指揮。

劉尚昨天在翻看花名冊的時候,發現其中一些人的登記資料有問題,便使用了他最拿手的大招過目不忘,將在冊的移民資料記住了不少。雖然他也不確定記住這些資料是否能對接下來的秘密調查起到作用,但習慣使然,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這麼去做了。他一邊觀看移民們慢慢吞吞地集合到一起,一邊在腦海中回憶著昨天看到那些資料可疑的人員名字。

「劉兄,人員已集合完畢,你看是馬上就開始嗎?」馬博辦好差事之後立刻便來向他請示道。

劉尚心中早有計較,聞言微微一笑道:「既然是第一次搞宣講活動,我看不妨先按花名冊點個名,也讓我熟悉一下這裡的民眾。」

馬博臉色頓時一僵,強笑著應道:「就不用那麼麻煩了吧,這些人都是無足輕重的難民,劉兄何須花那麼多的心思去記住他們。」

劉尚正色道:「我海漢國對待移民一向周到,瞭解移民狀況只是民政官員分內之事,馬老弟是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那……倒也不是……」馬博當然不會認下這種「指控」,他雖然只是個土財主,但在海漢麾下做事的時間也很長了,自然明白什麼叫做「政治正確」。只是他本身就有心虛之事,並不敢讓劉尚就這麼照著花名冊進行全員點名。

劉尚看他這畏畏縮縮的態度,心裡其實已經瞭然,他也不想在這個環節上就讓馬博直接下不了台,當即主動表示了讓步:「我就隨便挑幾個人點一點名,走一走流程,也耽擱不了多少工夫。」

馬博聽了這個解釋之後,才稍稍放鬆了一些,示意手下將花名冊拿來。以前來巡視移民營的軍官其實也偶爾會抽檢點名,但正如劉尚所說的那樣,這種點名一般就是做做樣子走個形式,並沒有誰會真的去一個個核對移民。馬博心想看來還是昨天的事情辦得不夠順利,所以才會讓自己這麼緊張,但劉尚既然沒有翻臉,就說明對方也並沒有要找麻煩意圖才是,自己實在是有些多慮了。

很快花名冊拿來,劉尚當著馬博的面,隨手翻開一頁,便見其中有一個昨天被自己列為懷疑對象的名字,當即便大聲念道:「范大合!」

面前的人群中一片安靜,並沒有人立刻應聲。劉尚又重複了一遍,還是無人應聲,這時候馬博已經反應過來,輕聲插話道:「這個人應該是前兩天勞作時受傷,送去芝罘島治傷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將其資料更新。」

「哦,是這樣啊,那跳過好了。」劉尚隨手又翻了兩頁,找到一個自己記下的名字,大聲念道:「彭二柱!」

這次馬博反應就快了許多,一見沒人應聲便立刻應道:「這人前兩天犯了事,已經被送到礦場去了。」

「那也是還沒登記了?」劉尚望向馬博問道。

「對對對,還沒來得及登記。」馬博賠笑應道,但臉上的笑容卻已經有些僵硬了。他心道這姓劉的怎麼如此邪乎,隨便點兩個人便正好點到空額。還好自己反應夠快,拿話對付過去了,要是姓劉的較真,這立馬就得露餡。

但接下來馬博便連笑意都擠不出來了,他眼睜睜看著劉尚唰唰往後翻了兩頁,隨便一叫上面登記的名字,下面又沒人應聲,很顯然又是撞到了空額!

見鬼了啊!馬博一邊暗暗叫苦,一邊繼續編造藉口來解釋這些已經離開的移民營的人為何沒有及時更新資料。過去點名雖然也有不巧點到空額的情況,但一般點十個名字能碰到一例就頂破天了,哪會像劉尚這樣接連中獎。他倒是根本沒想到劉尚在昨天翻開花名冊的時候,便將其中疑點最大的一些人的名字都暗暗記下了,這根本不是碰巧撞上,而是劉尚有意為之的手段。

到了這個地步,劉尚其實已經驗證了自己昨天的想法,這個移民營的確是存在著製造假人頭吃空餉的狀況,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馬博需要向自己行賄來掩蓋這種不合理的做法嗎?劉尚瞥了一眼旁邊的馬博,見他額頭都已經隱隱現汗了,心知此人的心理素質也不行,就這麼兩下已經讓其開始慌神了。

劉尚索性將花名冊遞給馬博道:「馬老弟,你這邊的登記工作有點跟不上趟啊!」

馬博接過花名冊長出了一口氣,連忙應道:「這幾天忙著接收從芝罘島運過來的過冬物資,是以沒來得及登記好資料。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規矩也沒那麼嚴,真是讓劉兄見笑了。」

劉尚笑道:「要不你也抽點幾個名字,回頭我給上面報告的時候好交差。」

馬博稍一猶豫,還是點點頭應下來。這移民營裡哪些名字是空額,他或許記不完全,但點名時要避開這些坑還是能做到的。而劉尚卻是暗自留意,將馬博點到的幾個人與自己心中所記下的資料暗自進行了一番比對。

劉尚今天來移民營的這一番操作,其實是之前便已經準備好的套路。他察覺到馬家莊移民營很可能存在吃空餉這種現象,同時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就憑馬博的能力和他手下幾個農民長工,要維持好這麼一處五百人規模的移民營秩序,只怕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哪怕這馬家莊駐有海漢陸軍部隊,但據劉尚所知,其編制十分有限,能夠分神照顧到移民營這邊的時候也不多,往往只是需要處理違規人員的時候才會有軍方介入。

劉尚曾聽蘇峮介紹過,按照海漢移民營慣常的操作手法,營中一般還會有一些已經暗中投效海漢官方的移民,協助民政部門進行管理。這些人或充當舍長、管事之類的職務,或是暗中潛伏,替官方挖出那些居心不良或是不安分的危險人員。劉尚認為馬家莊這種位於一線的移民營,照理說也應該會有這樣的人員配置,而這種人一般都是主管官員直接指揮,他就想了這麼一個套路來試探馬博。

劉尚先故意點出幾個空額,擾亂馬博的情緒,讓他亂了陣腳,然後再要求他自行隨機點名,以此自證清白。而馬博為了確保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必定會點到自己最為熟悉,確定其在移民營中的人員。劉尚認為馬博在情急之下,很有可能便會點到他安插在移民營中的手下,而他又記下了絕大部分進入這個移民營時間已超過五天的移民登記資料,馬博點名的時候,他便可以一邊聽一邊做現場比對了。

果然不出預料,馬博隨意點了幾個名字,下面都有人舉手應到。而劉尚觀察之後,發現這些人在花名冊上登記的資料的確都有一個很顯著的共同點——全是青壯男子。

這種身體條件較好的移民照理說早就應該送去了芝罘島或是別的地方,但他們被長期留下來,這本身就不太合乎常理了。劉尚暗暗記下這幾人的名字和面孔,打算回頭再去慢慢摸清他們的情況。

馬博點了幾個名字便停了下來,用期盼的眼神望向劉尚,指望他能就此放自己過關。劉尚目的已經基本達到,當下也不再為難馬博,便點點頭示意可以了。看著馬博長出一口氣的釋懷模樣,劉尚心中卻是暗暗加了幾分謹慎,這馬博如此緊張,只怕他安插在營中的這些人也有問題。不過如果不是撞到自己這種既懂偵破又懂民政事務的多面手,這些異常狀況或許還真就讓他給隱瞞過去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然被我撞上,那就算你倒霉了。」劉尚心中暗暗念叨一番,然後開始向面前的聽眾宣講海漢的移民政策。
Babcorn 發表於 2018-2-8 13:41
第1388章 秘書

劉尚並不是專職的民政官員,但在海南島期間倒也做過不少針對民眾和新移民的宣講活動,這本來就是他所擅長的技能,若非如此也不會被於小寶看中,將他召入青年團,然後送來山東。對於如何向剛剛接觸海漢的大明移民介紹這個國家的概況和相關的移民政策,劉尚在三亞的時候都已接受過系統的培訓,像馬家莊移民營這種兩百多聽眾的小場面,對他而言並不存在什麼操作上的困難。

「本人劉尚,今天謹代表海漢民政部,向各位父老鄉親介紹一下我海漢國的情況,以及各位今後的生活安排問題……」

劉尚不急不慢地開始了宣講,同時也在觀察著這些聽眾的反應。一名好的演講者,必須具備根據聽眾情緒變化調整自己演講內容、節奏和風格的能力,而劉尚在長期的街頭說書演出中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驗,又學習了海漢宣傳部門整理的各種理論知識,在這個領域的能力可以說已經算得上出類拔萃,即便是看似無所不能的穿越者也極少有人能在這方面勝過他。

在北上的漫漫航程中,劉尚與同艙的蘇峮就移民問題作過多次的深入交流,他也從蘇峮那裡學到了很多僅僅依靠宣講活動無法獲取到的知識。其中有一個讓他印象十分深刻的套路,那便是如何在宣講活動過程中分辨出移民中的居心叵測者。

海漢在大明南方的沿海地區建立了眾多移民招募點,不管是早期還是現在,都有許多人懷著不善的心思混入移民營中,或是指望在移民營里拉幫結派趁亂發財,或是想要借這個渠道以移民身份潛伏到海漢境內。這些人並不是為了逃離戰亂或貧苦而選擇移民,他們假意投靠海漢的真實目的往往不可告人,如果不加以辨識處理,日後很容易會成為海漢社會中的病毒。

民政和安全部門在長期的工作中總結出了許多方法來對移民的屬性進行辨別區分,其中很有效的一個辦法便是觀察新移民在聽取政策宣講期間的反應。但凡居心不良的人,往往對於海漢國情的介紹並不關心,因為這對他們而言只是無謂的洗腦宣傳,心中早就有了拒不接受的意願。他們往往只在意移民營內部的規章制度,或是如何才能在短時間內獲得海漢國的歸化籍,這些才是他們達成各自目的的關鍵。

而真正想要在海漢落腳的人,卻往往會對移民宣傳中描述海漢國泰民安,富足安定的部分大感興趣,因為那才是他們未來生活的希望所在,也是他們選擇放棄故土投奔海漢的最主要原因。至於規章制度和安置方案,普通移民雖然也會關心,但對這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被海漢安排到哪裡、從事何種工作,都肯定遠遠好過當下的生存環境,所以其實對於這些內容反倒是沒那麼在意。

劉尚本來就是一個觀察能力不錯的人,他將蘇峮的經驗與自己過去的經歷兩相對照,果然覺得大有道理。特別是回想起他自己通過移民渠道進入海漢移民營的那段時日,心態簡直就是與蘇峮所說的情況一模一樣。而劉尚也由此更深刻地意識到,為何海漢針對移民的宣講內容中,要用大量的篇幅來宣傳海漢國的種種美好,過去他僅僅以為這是海漢人的洗腦攻勢,但經過蘇峮的講解之後,才明白原來還能起到這樣秘而不宣的功用。

不過在來到山東之後,劉尚還沒有真正嘗試過這樣的手段。不得不說命運的安排十分巧妙,劉尚這一路上學了不少移民事務,到山東沒多久便被點將,派到這馬家莊移民營來主持宣傳工作。如果不是近期所學到的這些東西,他大概也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現這裡的種種不正常狀況。

二百多名移民席地而坐,聽劉尚講述關於海漢國的概況。這些移民絕大多數都是來附近州縣的貧苦人,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會選擇背井離鄉,試圖投靠海漢人混一個溫飽生計。雖然劉尚自己並沒有拚命為海漢吹噓的意願,但他相對比較客觀的描述,對他們這些沒怎麼見過市面,頂多就進過州府城中賣過菜的鄉下人來說,海漢國已經是一個天堂一般的去處了。不少人的眼神都是閃閃發光,對於描述中那個美好國度充滿了憧憬。

而在此過程中,劉尚也特地留意了剛才被馬博點名過的幾個人,這些人眼神遊移,搖頭晃腦,注意力根本就沒在劉尚這裡,正好符合蘇峮曾經提到過的那些特徵。

對劉尚來說這不是什麼巧合,而是驗證了他先前的一些猜測。這個移民營裡有一些人並不指望移民去海漢生活,而恰巧他們與這個移民營的主管馬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劉尚不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是什麼,但如果是求生的難民,絕無可能對自己所描繪出的未來景象如此麻木。而且這些人並不善於在人群中隱藏自己,如果是真正的專業人士,就算對這番講話不感興趣,也絕不會表現出如此業餘的反應。

這些人的存在,除了馬博之外,民政部、安全部,以及馬博在這裡的頂頭上司陳一鑫是否知情,這是劉尚接下來考慮到的問題。他才到馬家莊第二天,對於這裡的狀況也不甚瞭解,甚至都不知道陳一鑫將自己調來這邊的原因是否還有別的什麼隱情。劉尚並不打算立即向陳一鑫或是其他人報告自己的發現,在沒有明確的實證之前,這些人的存在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對方行事並不專業,劉尚相信自己繼續觀察就一定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在距離移民營僅百丈的一間屋子裡,陳一鑫也正在向自己的秘書過問移民營的事務:「昨天從芝罘島調過來的那名宣傳幹部,現在已經開始工作了嗎?」

那名秘書微微躬身應道:「回首長,劉尚今天上午去了移民營,據說是準備召開一次宣講活動,或許這個時候已經開始了。」

為陳一鑫服務的秘書名叫曾曉文,年少時便在大明科舉考中過秀才,算得上是移民中比較少見的高級知識分子。而他並非是那種抱著經史子集不放的窮酸文人,在投靠海漢之前,他曾在浙江某個縣城裡為某位知縣當過三年師爺。如果不是那位知縣突然在任上病逝,他或許還有機會再往更高的地方爬幾步。像這樣有一定才幹和從政經驗的文化人,正是海漢最願花大力氣招攬的對象。

正巧在曾曉文失業的當口上,海漢軍打進了舟山,並且很快在寧波外海立足紮根,開始在浙江境內招募各色人等。那段時期海漢的招募告示貼滿了寧波府各縣,曾曉文注意到海漢人對有功名的大明文人給予了極其優厚的條件待遇,遠遠比他當師爺的收入要高。於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曾曉文搭船去了舟山面試,然後便很順利地被錄取了。

當時對他進行終試的是軍方高官錢天敦,面試結束之後便直接了當地問他是否願意入籍海漢,搏一個富貴給後代造福。曾曉文去舟山的時候本來並沒有這個打算,於是婉拒了錢天敦的邀請,但他沒有料到錢天敦還另有大招,立刻開出了可觀的價碼邀他入夥。在移民補貼金加碼到千兩紋銀之後,曾曉文終於抵擋不住誘惑,咬著牙答應了這個邀約,這筆錢對他來說絕非小數目,何況這還僅僅只是一次性的補貼,並非入職之後的正式收入。

很快曾曉文便被送去三亞,接受了為期三個月的文職工作培訓,然後又再次回到浙江,成為了海漢駐軍中的一名文職軍官。錢天敦為他開出的高價當然不是白給的,曾曉文回到浙江之後,為海漢在當地的各種活動都提供了極大的幫助。特別是1634年海漢軍方和安全部聯手在杭州執行的斬首行動,熟悉浙江地方狀況的曾曉文在策劃階段出了不少力,並在事後得到了國防部的嘉獎。

曾曉文同時也得到了一個新的職務,便是出任陳一鑫的專職秘書。這個職務其實與他過去在縣衙裡當師爺有諸多相似之處,說是重操舊業也不為過,只是換了一個海漢式的稱呼而已。曾曉文就任之後便隨陳一鑫北上山東,之後陳一鑫被指派負責民政事務,很多時候就是由更為熟悉政務操作的曾曉文在代為處理。對於這名得力手下,陳一鑫也給予了極大的信任,比如馬家莊移民營這邊的工作變更,他就交給了曾曉文去跟進。

聽完曾曉文的回答之後,陳一鑫沉默了一陣才又繼續問道:「我原本想要的人因為要配合軍事法庭查辦案件來不了,所以才找了這個劉尚臨時替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勝任。前天的慶功宴上,你應該是見過他的吧,你對這個人印象如何?」

曾曉文應道:「感覺挺沉穩,另外從檔案上看,此人在三亞的工作得到了宣傳部與青年團的推薦,專業能力應該頗為不錯,應付這移民營的事情理當不在話下。」

陳一鑫原本申請調來這邊的人員其實是民政部的蘇峮,不過因為蘇峮踢爆了軍方在移民工作中存在的疏漏,目前正在協助安全部和軍事法庭進行調查,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劉尚從芝罘島調了過來。其實關於劉尚的個人資料,他也已經看過,只是習慣了要再聽聽自己這個秘書的意見。有些時候,曾曉文能夠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給出一些獨特的見解,而這往往會是陳一鑫思考問題時的盲區。

「但我擔心不是他能不能應付移民營的差事,而是怕他過於能幹,管了不該管的事,影響到我們的部署。」陳一鑫輕聲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曾曉文心領神會地應道:「那卑職回頭去找他聊聊。」

「該說的才說,不該說的就別說。」陳一鑫沒有反對曾曉文的建議,只是又特意叮囑了兩句。

在十月的刺殺案之後,軍方對登州官府施以了一系列的報復措施,並且做出了一副要從海陸出兵一同攻打登州的架勢,嚇得明軍只能龜縮在城內閉門不出。後來軍方北上攻打遼東,但也並未放棄追查鄭艾這條線索,因為鄭艾對馬家莊的兵力部署狀況和陳一鑫的起居信息掌握得實在太多,這個狀況並不正常。

按照安全部的看法,佔領區內必定有人向明軍提供了詳盡的情報,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個運作了一段時間的情報網。不管是軍方還是安全部,當然不能坐視山東佔領區內有這種敵方的情報網存在,所以調查工作一直都仍在秘密進行。

安全部在此之前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不過郝萬清希望能夠將其一網打盡,所以一直沒有打草驚蛇,而是在暗中慢慢進行排查。而這個時候北上幹部團隊的民政幹部蘇峮在交接工作的過程中,讓軍方在移民方面的陰暗面也被爆了出來。

在海漢佔領福山縣這一年多時間中,本地的民政事務一直是由軍方代管,這其中出現一些以權謀私的狀況也是在所難免。陳一鑫等高層軍官並非完全不知情,但水至清則無魚,如果完全沒了油水好處,很多工作就未免難以開展下去了。只是移民環節的問題被爆出之後,安全部認為這或許與正在查辦中的情報案有關聯,因此要求軍方配合安全部的調查並提供更多的信息。

其中的一項要求,便是配合安全部對包括馬家莊移民營在內的所有移民機構進行調查。陳一鑫雖然對郝萬清沒有任何成見,但他並沒打算要把自家地頭上的事情全權交給安全部來查辦。不管馬家莊移民營存在怎樣的問題,陳一鑫都希望趕在安全部動手之前盡快自行解決。
Babcorn 發表於 2018-2-8 13:41
第1389章 大局

山東駐軍與安全部之間的合作一向比較順暢,軍方這幫人與郝萬清的私交也還不錯,但這並不代表這兩個陣營就會向對方完全敞開心胸。在調查情報洩露這件事情上,陳一鑫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希望劉尚的出現打亂了現有的部署。雖然這個人選是他點名要過來的,但當他通過某些渠道知道昨天馬博從中午到晚上一直在家中宴請新來的宣傳官,就覺得有必要讓秘書曾曉文出面去跟劉尚打個招呼。

之所以打招呼的對象是劉尚而不是馬博,是因為陳一鑫對移民營的狀況並非一無所知。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做出一些打草驚蛇的舉動,所以甚至沒打算把劉尚叫到自己辦公室來面授機宜,而是將與其接觸的差事交給了自己的秘書。雖說這樣拐彎抹角的做法並不符合軍方的行事風格,甚至有可能會引起劉尚的誤會,但陳一鑫信任曾曉文的辦事能力,他知道自己這個屬下一定能將這個問題處理妥當。

曾曉文對於這樣的工作其實並不陌生,為上司解決難題本來就是他的專長,如今的職稱雖然由師爺換成了秘書,陣營從大明換作了海漢,但工作性質並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他多是在衙門裡替上司出出主意,極少會在外拋頭露面,但現在他身為陳一鑫的秘書,卻必須要不時代上司出面去解決一些棘手問題。

不過曾曉文並不會抱怨在陳一鑫手下需要承擔一些髒活累活,他很清楚這名年輕的高級軍官在海漢軍中的地位有多高,能夠成為陳一鑫的親信並替他處理麻煩,這本來就是極大的信任。而陳一鑫個人的前途,也自然而然與他的仕途捆綁在了一起,為上司做事的同時,也是在給他自己爭取更多的晉陞資本。

曾曉文沒有急於去移民營把陳一鑫叫出來說事,他知道陳一鑫的命令也沒那麼急迫。他先將時間用於完成手頭的其他工作,直到接近中午飯點,他才不急不慢地出發了。

移民營中並沒有食堂,移民的一日兩餐都是在馬家莊做好了送過去。這邊有一個規模頗大的食堂,不但要向移民營供應伙食,本地的駐軍和其他海漢工作人員的吃飯問題也都是在這裡解決。到了中午飯點,劉尚應該也會到這裡來用餐,當然如果他今天還是選擇在馬博家裡解決三頓飯,那曾曉文大概就需要重新考慮對劉尚的觀感了。

事實上馬博還真打算邀劉尚回到家中共進午餐,不過這次劉尚婉拒了他的請求。一方面是劉尚已經察覺到馬博在管理移民營的工作中可能存在著某些比較嚴重的問題,不可與其走得太近;另一方面他也不想給外界一種自己剛到馬家莊,便與馬博同穿一條褲子的錯覺。說實話他現在其實已經有那麼一點後悔,不應該隨便答應了馬博住到他的家中,如今想要再搬出來還不太好找藉口。而劉尚如今能做的,便是與馬博保持一個合理的距離,減少工作之外的私人接觸。

此時食堂內的人還不多,劉尚用托盤端了飯菜,找了一張空桌剛坐下來,對面的座位便跟著坐下了一人。劉尚看了一眼,對面的男子三十來歲,相貌平常,穿著陸軍的灰色軍服。

那人坐下之後便主動出聲招呼道:「劉幹事,我們之前見過一面。」

劉尚記憶力本來就極好,這時候已經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點點頭道:「前天在芝罘島的酒宴上見過,記得你是陳首長身邊的人,還沒請教?」

「在下曾曉文,是陳首長的秘書。」對面那人自我介紹道。

「哦,原來是曾秘書,失敬失敬。在下昨天才從芝罘島調過來,以後還請曾秘書多多關照!」劉尚在海漢待了已經有半年,當然很清楚秘書是個什麼性質的職務。他也留意到食堂裡的空位並不止自己這一桌,對方顯然不是隨隨便便就坐到自己的對面,而是帶著某種目的。

「劉幹事客氣了。」曾曉文也微感驚訝,在前天的慶功宴上,他其實並未與陳一鑫一桌,畢竟主從有別,他的資格還不夠與軍方大佬們坐到一起談笑風生。只是在陳一鑫等軍方高官起身到各桌敬酒的時候,他才拿了酒瓶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後面,瞅空子替陳一鑫斟酒。他只是在一眾軍方高官的背後站著,沒有與劉尚搭過半句話,就這樣對方卻能準確地記得他的身份,這個觀察力和記憶力可以說相當不錯。回想起此人的檔案上曾提到過「記憶力出眾」這樣的特長,其表現倒是很符合這樣的記述了。

「劉幹事第一天在這邊工作,可有什麼感受?」曾曉文很隨意地問道,就像是老員工與新同事的慣常對話。

劉尚不知對方的用意,但他一貫謹慎小心,加之對方是陳一鑫身邊的人,級別肯定是大大高於自己這個外來戶,不可能拒而不答。他拿不準對方問這話是隨意的關心還是要回報給陳一鑫的信息,所以選擇很官方地回應道:「還好,在下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工作,也算是比較熟悉。」

「那生活上還方便嗎?昨天你來報到的時候,我正巧有事不在,沒來得及替你安排好食宿,聽說馬老闆安排你住到他家裡了?」曾曉文繼續問道。

「馬老闆安排得很好,有勞曾秘書費心了。」劉尚本來想借此提出從馬家搬出來,但拿不準對方態度,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對於劉尚滴水不漏的回答,曾曉文忽然覺得自己打交道的對象並不是一個進入海漢不到一年,被招募為官員不過半年的官場新丁,而是一個心思縝密的老油條。對方沒有吹噓自己的工作能力,也沒有故意表現出謙遜,平淡地回覆了自己的關心,有禮有節,不卑不亢,表情語氣的分寸都拿捏得極好。

據說對方被官方招募之前,僅僅只是一名茶館裡的說書先生,曾曉文忍不住在想,這種沉穩難道便是在三亞做了半年官鍛鍊出來的氣質?

曾曉文只是稍稍恍神了一下,然後迅速回到了工作狀態,不管對方在三亞的時候怎麼樣,這裡可是山東,環境跟海漢國內大不一樣,或許應該讓對方儘早意識到這一點才對。

曾曉文道:「福山縣這個地方,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都是由我們軍方管理,所以這裡的人也都習慣了聽命於軍方的指令。如果劉幹事在工作中發現有政令不暢的狀況,可以向我反映,我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儘量幫你解決問題。」

劉尚用很緩慢的速度,以儘量自然的動作放下了手裡的筷子。儘管他因為上午一個小時的宣講活動而明顯感到飢餓,但這位首長秘書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坐到自己面前,打完招呼之後並沒有就此終止話題,劉尚便意識到對方找上自己是真有目的,便決定先集中精神應付曾曉文這邊。

在進入海漢之前,劉尚雖然是在公門做事,但並不是官場中人,如果要準確定義,或許江湖中人更適合他的定位。但自從他被海漢宣傳部招募之後,便算是進入到了官場之中,並且迅速地學會了各種各樣的官場常識,以及官僚之間晦澀的溝通技巧。曾曉文所說的話,粗聽之下並無問題,但劉尚在腦海裡逐字逐句地過了一遍之後,他認為對方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什麼。

只可惜劉尚咀嚼一番之後還是不懂,見曾曉文的眼光停留在自己臉上,明顯是在等自己回覆,可他又未能完全領會這話裡意思,保險起見,他還是選擇了用官方口吻回應對方:「多謝曾秘書關心。」

曾曉文聽了之後微微搖頭,心知劉尚大概並未能領會精神,只好說得更直白一些:「這邊的移民營狀況可能與劉幹事以前工作過的地方有些不同,所以如果劉幹事覺得有什麼問題,不妨先來找我聊聊。」

劉尚聽了心頭一驚,暗想難道這陳一鑫的秘書竟然是馬博的同夥,故意找這個機會來警告自己?如果是真的,那這馬家莊的事情可就沒那麼容易處理了。馬博這種不懂規矩又沒見過市面的鄉下土財主,劉尚自然是有一百種方法應付,但如果馬博的主使者是曾曉文這種在海漢內部地位不低且身份特殊的官員,那這個事恐怕就不是他能夠應付下來的狀況了。

曾曉文可沒想到劉尚來馬家莊後正式開始工作的第一天,便已經注意到了移民營裡的異常狀況。他對劉尚的告誡當然不是為了要庇護馬博或者其他人,只是出於某些需要保密的原因,要讓劉尚在移民營工作期間不要輕舉妄動,以免破壞了軍方的安排。但劉尚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麼深層的原因,直接便將曾曉文的告誡誤會成了另一種意思。

劉尚些許的遲疑反應也被曾曉文收入眼中,這與他之前的沉穩表現明顯是有落差的。曾曉文不禁暗自猜測,莫非是昨天住進馬博家之後,這劉尚已經與馬博有過某種深入交流了?也不知這人心志是否堅定,能不能把持住自己應有的立場。

曾曉文很想多問幾句,但陳一鑫特地叮囑過不該說的話不要多說,以免打草驚蛇,所以他還是將好奇心壓回了肚子裡,點到為止便是,能不能領悟要看劉尚自己的造化了。又簡單寒暄兩句之後,曾曉文便起身離開了。

劉尚望著他的背影,還是對自己接收到的信息感到茫然不解。他不敢確定自己的理解對沒對,更沒法判斷出對方的立場究竟是站在哪邊,軍方?馬博?還是僅僅話比較多的同僚?

曾曉文回到辦公室,向陳一鑫匯報了與劉尚接觸的情況,末了補充道:「這個人好像知道些什麼,但我沒有細問。」

「不用細問,就這樣夠了。」陳一鑫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遠處的移民營,沉聲說道:「如果他知情不報,要嘛是同流合污,要嘛是明哲保身。無論哪一種,我們都沒有必要再花心思去保他。如果他不知情,那麼你的告誡應該足以讓他知道什麼時候停步,避免惹禍上身。」

陳一鑫回過頭來,望著畢恭畢敬的曾曉文道:「劉尚的事就到此為止,把注意力都放到大局上。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比穩定更重要。即便要抓蛀蟲,那也得自己動手,不能讓外人搶在前面。」

「是,首長。」曾曉文立刻應聲。在陳一鑫身邊當了一年的秘書之後,他已經是一名懂得何為軍令的合格軍人,而非以前那個只會想點子出主意的師爺了。

但不管是劉尚還是曾曉文,他們看待問題的方式受限於身份和所處的層級,所能看到的不過是棋盤上的一個角落而已。想要縱覽全局,還是得陳一鑫這樣的高官才行。

陳一鑫在乎的根本就不是移民營裡是不是有人吃空餉貪污,亦或是有大明情報人員借這個渠道潛伏到統治區內,這些狀況對軍方來說都僅僅只是一些不太安分的小蟲子而已,鬧得凶了就趕一趕,打死幾隻便是了。

他所在意的是對曾曉文說的那兩個字——穩定。軍事管制區內的社會局面穩定,對軍方意味著很多重要的事,比如得到第一手的新兵兵源,來自執委會批下的充足的軍費預算,合理合法地擴大作戰部隊編制,提出新的對外戰爭計畫……這還不包括利用軍管制度下的便利,將佔領區的大量收益用灰色收入的形式納入到軍方的秘密金庫中,以便能在需要時啟動一些非常規的作戰計畫。

陳一鑫會在山東佔領區被任命為民政事務主管,一方面是因為他在南方曾經有過相關的任職經歷,另一方面是國防部要以此向執委會證明,軍方有能力在海外佔領區實現多個部門的職能,海漢在海外擴張的腳步,完全不需要等待其他專業部門機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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