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1627崛起南海 作者:零點浪漫(連載中)

 
Babcorn 2016-11-29 06:34:4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914 620753
Babcorn 發表於 2018-6-18 19:10
第1517章 戰場局勢

要救助被挾持作為人肉盾牌的難民,同時還得對付偽裝成難民的這些漢軍旗士兵,海漢方面不得不為此承受更大的交戰風險,期間也多次出現了被假難民攻擊所致的傷亡。在海漢將領眼中,自己部下的性命當然要比那些素不相識的難民重要得多,因此錢天敦也果斷下令採取了新的應對手段,專門安排了士兵拿著鐵皮喇叭在交戰時喊話,要求難民中的青壯男子必須在接近海漢陣地外劃出的生死線時跪地抱頭等待接收,凡妄動跨越生死線者一律視為奸細予以直接滅殺。

在制定了新的應對措施之後,一度讓海漢手忙腳亂的局面才終於有所好轉,地峽防線陣地上部署的部隊幾乎都是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兵,倒也不存在什麼心慈手軟下不了手的問題,只要有了明確的軍令,一線的士兵照著執行便是了。至於這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一些誤傷甚至誤殺的狀況,那可就顧不上這麼多了。

梅生川聽到這裡應道:“戰場之上,當以大局為重。此乃為了救人而殺人,貴軍如此處理,倒也無可厚非。”

錢天敦道:“梅大人果然深明大義!可憐的是遼東的漢人難民,可惡的是耿仲明這樣的叛國者,我國軍隊一定會盡力打擊敵人,拯救這些漢人難民,請梅大人放心!”

梅生川聽了這番表態之後並沒有什麼欣慰之情,反倒是覺得有點不是滋味。這解救遼東漢人難民的任務,原本應該是由明軍來完成才對,怎地就成了海漢這外來者的任務。但以大明目前的實力,他也著實沒法對錢天敦等人說出“放著讓我自己來”這類的話。這倒也未必是海漢人故意借此羞辱大明,更大的可能是人家根本就把遼東當做了自己的統治區,而拯救這邊被後金奴役的漢人在他們看來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了。

梅生川只能幹咳兩聲趕緊避開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那耿賊當年為大明效力時也曾是一員幹將,指揮作戰多有奇招,貴軍與他對壘,需防著他使出此類陰狠手段才是。”

錢天敦點點頭道:“梅大人說得沒錯,這耿仲明套路倒是不少,用難民當人盾這招行不通了,他就又想了別的辦法,開始在北邊大量修築小型堡壘,以限制我軍在防線以北地區的活動氛圍。”

相比借助人盾掩護來發動攻勢,耿仲明的新招數倒是取得了更好的效果。這些僅能容納數十人駐守的土製堡壘規模不大,工期也僅需數日,只要壘出四面土坯牆就算完工。雖然所能提供的防護力極為有限,但耿仲明所指望的並不是這種小型堡壘的防護作用,而是數量和分佈密度。

漢軍旗發動數以千計的民夫,僅在近十日內,在防線以北五里至八里的區域內就陸續建成了二十餘處這樣的小型堡壘,並部屬了上千兵力在其中駐守。在這個距離上,海漢部隊在過去一段時間內的出擊相當頻繁,而後金原本的部隊構成又難以扛住武器優勢明顯的對手,因此耿仲明便想出了這樣的一個應對之策,將整片平原分割成了若幹個較小的防區,如果海漢軍敢於突入這片區域,那麼後金堡壘之間可以守望相助,迅速由散兵集結成軍,對敵人形成合圍之勢。

對於敵軍的這種部署,錢天敦要說毫無忌憚那肯定是假的,海漢軍就算在武器上佔據優勢,但兵力始終是無法克服的短板。如果要前出到北邊的敵佔區進行作戰,步兵、騎兵、炮兵缺一不可,而且還得帶上數百名後勤輜重人員,但如果對方構築了比較密集的堡壘防禦工事,那麼這種出擊的風險就會大為增加。即便是有火炮這種長距離武器,也很難保證海漢軍能夠在短時間內順利拔掉這些堡壘。即便是錢天敦這種在南征北戰中戰績不凡的將領,也不得不承認後金軍的這種手段的確有效遏制了海漢的軍事行動。

而就近幾日偵騎在前方觀察所得的結論,敵軍依然在繼續修築這種構造簡單卻極為有效的防禦工事,並憑藉兵力上的優勢將築有堡壘的這些區域逐漸形成控制。在野外小股活動的海漢軍為了安全起見,不得不與這些堡壘群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被埋伏其中的敵軍所偷襲——耿仲明所指揮的漢軍旗裡,可是裝備有不少火槍。這些武器的性能雖然比不了海漢步槍,但在百米距離內卻依然有一定的幾率可以對沒有著裝盔甲的海漢士兵造成殺傷。

錢天敦當然也可以不計成本地派出大量炮兵,硬生生用炮彈拆掉這些土圍子堡壘。目前海漢陸軍裝備的野戰火炮絕大部分仍是傳統的實心炮彈,考慮到機動性能,一般口徑也不會太大。用這種制式火炮轟擊土坯築成的堡壘,要轟塌一整面厚達兩尺有餘的土牆也不是幾發炮彈就能完成的任務。就目前的堡壘數量,再考慮到期間可能會出現的戰鬥情況,海漢軍至少要為此準備數百發炮彈,甚至有可能需要動用相當數量的炸藥來完成拆除工作。

所以這可不僅僅是作戰成本的問題,其實對於後勤補給的要求才是真正的考驗。如果在野戰中投入了過多的彈藥消耗,那麼在敵人反攻的防禦戰期間,地峽防線所能分配的彈藥基數就有可能會相應減少,直到每月一次來自南方的補給船隊到達為止。

如果彈藥不夠用,那麼槍炮的性能再好也是白搭,這個道理所有的海漢將領都很清楚。所以在遼東這種環境下,他們也很難想出行之有效的辦法能夠對付後金使出的這種新戰術。

“我必須告知各位,海漢軍到目前為止的確還控制著遼東戰場的節奏,但敵人已經越來越適應這種節奏,並且一直都在嘗試著打破局面發動反攻。”錢天敦開誠布公地說道:“我們在遼東吸引後金火力是一項耗資巨大的作戰任務,對我國來說也不是必要的舉動。如果我國認為這種軍事行動長期持續下去只有付出而沒有收穫,長期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那我們也還是會考慮放棄與後金繼續交戰的可能性。”

旁邊的白克思接過話頭道:“我希望各位明白一件事,跟後金開戰不是我國的必選項。如果有其他選擇讓我國能夠從遼東獲得更多的利益,那我們也會將其列入考慮範圍。”

梅生川聞言心生警覺,連忙追問道:“白大人的意思,難道是說貴國有意要停戰議和?”

白克思不置可否地回應道:“是繼續打還是停戰,我國要視遼東的局勢而定。各位也都知道這裡距離我國本土相當遙遠,這邊就算是翻了天,也不會直接影響到我國的利益。至於敵軍方面,我們暫時還沒有進行會談的打算,畢竟在我們看來,讓眼下的大好形勢半途而廢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白克思的語氣很平靜,但聽到這番話的人心情卻無法平靜下來了。這是海漢官員第一次公開表示有與後金停戰的可能,而在此之前他們所接觸到的海漢武官,可是個個都信誓旦旦,要把後金逐出遼東,甚至是徹底消滅才能罷休。他們此前也從未考慮過,如果海漢真的放棄了與後金繼續作戰,那遼東的局勢會有怎樣的變化,後金與大明、朝鮮的關係又會有怎樣的變化。

率先沉不住氣的還是朝鮮人,金尚憲連忙勸道:“金人乃虎狼之徒,與其議和無異於與虎謀皮,白大人萬萬不可選擇此法,日後金人必會反悔興兵!須知除惡務盡,貴國既然當下在戰場佔據了主動,何不趁勝追擊,對其予以重創!”

白克思嘆口氣道:“是啊,我們也想這麼做,可是勢單力孤,連個搭把手的夥伴都沒有。再說就算打贏了他們,對我海漢國又能有多大的好處嗎?”

白克思有意在“好處”兩字上加重了音量,意在提醒兩國使臣,海漢在遼東接下來是戰是和,最終還是要出於利益的考量。如果得不到足夠多的好處,而繼續作戰又要面臨重重困難,那麼停戰極有可能會成為海漢接下來的選擇了。

金尚憲當然能聽懂白克思在抱怨什麼,當下連忙對梅生川道:“梅大人,遼東之事,當需三國共同商議才能妥善處理。遼東本是大明領土,不如便由大明來牽頭吧?”

梅生川心道這遼東是大明領土不假,可這海漢又豈會把控制權讓給大明。這牽頭一事,完全是朝鮮人一廂情願的想法,估計就是看東江鎮明軍與海漢人走得很近才會產生了這樣的錯覺,殊不知東江鎮早就已經倒向了海漢一方,只是繼續掛著大明軍隊的名頭罷了。

梅生川還尚未表態,白克思倒是先發了話:“這事也不用急在眼下就做決定,今天時間也不早了,各位舟車勞頓辛苦,就早些休息吧。前線條件比較艱苦,各位多多包涵。明天一早,會有錢將軍的部隊護送各位到一線做戰地考察。”

白克思突然終止了這次的談話,倒是讓梅生川沒能將想到的一些問題提出來。比如三國結盟之後,在遼東地區權利與義務該以何種標準來分配;海漢所提過的軍事援助計畫,又該如何實施。類似這樣涉及大明利益的問題,梅生川心中還有不少,但海漢人到目前都還沒有給出明確的解決方案,這也是他一直無法下定決心的原因之一。

金州地峽防線的堡壘中雖然也建有兵營,不過條件就遠不如已經成為大後方的旅順堡那麼好了,即便是兩國使臣身份尊貴,也只能與下屬同住在一間營房中,睡在兩尺寬的木板床上過夜。而且一整夜都斷斷續續有從紀家堡內外換防歸來的士兵進出旁邊的營房,雖然沒有刻意喧嘩,但仍是讓養尊處優的官員們難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梅生川與金尚憲在營房外相見,發現對方的黑眼圈都十分明顯,不由得相視苦笑,均知對方昨晚在這軍營中並沒有休息好。

吃過早飯之後錢天敦便來了,一如既往地要求他們留下隨行人員,每人只能帶兩名護衛上路,以免過於龐大的隊伍在戰場上難以調度指揮。

金尚憲本來還有些猶豫,但梅生川倒是極為俐落地答應了錢天敦的要求。他過去從東江鎮傳來情報中便獲知這種戰地考察是海漢軍慣常會安排的活動,而來此考察戰事的其實遠不止大明和朝鮮兩國的人,一些南海國家也都派駐了武官作為軍事觀察員常駐在海漢軍中。

於是在他們做好準備上路的時候,梅生川果然看到了數名皮膚黝黑,個頭不高,衣著明顯與海漢軍有差別的軍官加入了隊伍。錢天敦向他們介紹說這是來自安南、佔城、暹羅等國的軍事觀察員及軍官學員,基本上每次類似的考察活動都會安排他們一起參加,以學習海漢在行軍佈陣方面的經驗。

南海這些國家有不少在過去都曾接受大明的冊封,不過近年來外交關係也趨於淡化,但人家既然派了軍官隨海漢軍遠征遼東,可見關係都不會太差。梅生川不知道海漢在南海地區還搞了一個區域國際組織,但他也能從這些跡象感受到海漢在南海地區所擁有的影響力已經不可忽視,甚至很可能已經成為了地區領袖。再過得幾年,這些南海國家的帶兵將領恐怕就只知道海漢,而不會再將大明放在眼中了。

當然這樣的局面也怨不得海漢在南邊動手腳,畢竟大明的國勢江河日下,影響力根本就難以企及那麼遙遠的地方了。倒是朝鮮這個國家善於見風使舵,看到這些狀況肯定又會生出小心思,須得提防著他們才是。

梅生川想到這裡,回頭去看那朝鮮使臣,卻見金尚憲正一臉諂媚地站在錢天敦身邊,一副主動要為其執鞭墜鐙的姿態。
Babcorn 發表於 2018-6-18 19:10
第1518章 巡視前線

大明兵部侍郎有放不下來的架子,金尚憲可沒有。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為自己的國家拉住海漢這個強援。如果說來遼東之前金尚憲對海漢的實力還有所懷疑,那麼這兩三天在遼東的所見所聞,就足以打消這些疑慮了。

海漢通過戰爭手段從金人手中將金州的大部分地區搶了回來,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且從駐紮本地的東江鎮明軍這麼順從地聽從指揮的表現來看,海漢軍顯然是通過戰鬥讓明軍心悅誠服。金尚憲的邏輯很簡單,海漢軍的實力明顯比朝鮮軍強,比明軍強,從戰績來說也比後金軍強。既然這支軍隊已經是本地區最強大的武裝,那貼緊強者就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了。

至於大明的感受?金尚憲其實也看得出來大明派來的這位梅大人對海漢的條件頗為心動,只是出於某些原因不敢貿然答應下來。但對方也沒有對朝鮮應該做出的選擇指手劃腳,金尚憲將這種態度理解為大明的默許,那自然就要盡力在海漢高官面前表現得積極一點了。

金尚憲甚至認為,或許梅大人是希望朝鮮方面主動一些,多打聽一點海漢對於結盟的具體構想,然後再來個信息共享,免得大明直接下場就沒了緩衝的餘地。站在他的立場來說,這樣的理解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對,但如果梅生川知道了他的想法,大概會恨不得一棒子敲死他吧。

梅生川看到金尚憲的表現,鼻子裡冷哼一聲便轉過了頭。對於金尚憲這個人,他之前雖然沒有接觸過,但也知道這位仁兄在十年前,也就是天啟六年的時候,曾以謝恩陳奏使的身份到大明朝拜。當時正直後金入侵朝鮮的丁卯胡亂,這位老兄在京城上書兵部,請求大明發兵救援朝鮮:“誠及此時,速發偏師,乘其空虛,搗其巢穴。使賊首尾牽掣,狼狽莫救。則一舉而全遼可復,屬國可全,群丑可滅,此正難得不可失之機會也。”

然而這位老兄次年歸國之後,卻向朝鮮國王報告說大明“事無可為矣”,甚至認為大明大限將至。只是這些言論後來都被傳回了大明,梅生川作為高官自然也有所瞭解,對於金尚憲的好感也比較欠奉,所以來到遼東之後知道朝鮮派來的是這位著名的兩面派,下意識地就沒有多少交流的企圖了。當然了,金尚憲自己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門道,仍然以為自己的舉動是在對海漢和大明同時表達善意。

白克思將兩國使臣的反應都看在眼中,當下只是笑而不語。大明與朝鮮之間的這些恩怨情仇,他也略微知道一些,並不打算勸這兩家和解。在他看來,這些矛盾如果利用得當,反倒是可以對接下來的談判起到促進作用。他認為沙喜在旅順的談判策略更多是運用了一些商場上的手段,而這種國與國之間的談判則需要更多的政治智慧才行,沙喜對於局勢的理解有所偏差,所以之前的談判進程才會停滯不前。但談判進行到白克思參與進來這個環節,還有調整策略的空間,所以他打算按著自己的思路來做出一些微調。

今天巡視前線的這支隊伍因為護送的對象身份全都十分重要,錢天敦也是特地吩咐自己的手下干將高橋南放下手頭的其他事務,專門帶了特戰營中的精銳人馬,親自負責此次的護送任務。除此之外炮兵、騎兵乃至駐紮在紀家堡的東江鎮明軍,也都抽調了數量不等的精銳,加入這支護送重要人物的隊伍中。相比起之前那些南方商人、朝鮮使者來考察戰況的時候,的確警戒水平又提高了一個檔次。

這樣如臨大敵的部署也是跟最近後金軍調整了應戰策略有一定的關係,現在北邊的後金軍由耿仲明負責正面戰場,而他趨於保守的戰術安排似乎已經得到了皇太極的認可和支持,在指揮權方面不再受制於金州城內的阿濟格。但正是因為耿仲明的戰術趨於保守,海漢方面也因此而需要更加小心的應對,才能保證自己前出到地峽防線以北區域的人馬能夠安全行動。

雖然梅生川和金尚憲的身份對普通士兵是保密的,但基本上參加此次任務的連排一級軍官都知道今天所護送的貴賓除了自家首長之外,還有來自大明和朝鮮兩國的使臣。而且此次考察的結果很有可能將影響到海漢與這兩國的結盟前景,因此在安全方面絕對不容有失。而這次前出巡視戰地的時間和路線安排,更是只有高橋南這個級別的軍官才提前知道確切的信息。

儘管任務級別很高,但執行任務的軍人們卻沒有多少緊張情緒。對於他們來說,保護一群重要人物在距離身後防線不遠的區域內活動,並不算是什麼危險程度很高的任務。後金軍如果要出擊到這個位置,必然會動用大量騎兵,而負責在外圍監視的偵騎至少能提前半小時左右就發現大股騎兵的蹤跡,所以會有足夠的應變時間來讓重要人物撤回防線後方,必要時還可以留下作戰部隊拖延對方的攻勢。

特戰營本來就是海漢軍中的精銳之師,而今天出行的這些連隊又是特戰營中的精銳,從上至下基本全是戰鬥經驗豐富的老兵,氣氛倒也跟平日執行巡邏任務差不多。

孫真雙腿夾了一下胯下戰馬,稍稍撩動韁繩,那戰馬知他心意,便小步快跑幾步,並上了前面一騎。孫真壓低聲音道:“營長,聽說這回真要跟大明和朝鮮結盟了,這消息靠譜嗎?”

高橋南的眼神依然堅定地望向前方,似乎根本就沒留意旁邊貼上來的孫真,口中卻是壓低了聲音應道:“這是你一個小排長該過問的事嗎?”

高橋南雖然已經是指揮整個特戰營的高級軍官,但依然喜歡親臨一線參與作戰,所以孫真來到遼東這段時間裡,與高橋南並肩作戰的機會著實不少。兩人雖然是上下級的關係,但也已經在戰鬥中逐漸熟悉起來。孫真聽高橋南口氣其實並無怒意,便放心大膽地繼續追問道:“營長,我還聽說上面打算要停戰了,要是跟後金議和了,那大明和朝鮮怎麼辦?還結盟嗎?”

高橋南道:“停戰議和什麼的,都是傳聞,你們不要以訛傳訛。如果沒了後金這個對手,那我們要拿什麼條件去讓大明和朝鮮主動貼上來?”

孫真撓撓頭道:“營長的意思,上頭不打算真的停戰,只是以此嚇唬嚇唬這兩國?我怎麼感覺有點懸乎啊?”

“你懂個屁!”高橋南笑罵道:“首長們神機妙算,豈是你能看懂的。我聽首長提過,這個叫政治手段,你懂什麼叫政治嗎?”

孫真茫然地搖搖頭,他前面這二十多年學會的就是種地和行軍打仗,對於什麼叫做“政治”,他的確是一點都不明白。

高橋南這幾年帶兵打仗之餘,倒是在錢天敦的有意督促之下看了不少書,如今也能在屬下面前拽拽文了:“所謂政治,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手段。他們不願答應結盟,當然是有很多顧忌的原因,但首長們想辦法讓他們打消這些顧忌,老老實實地聽從安排。”

孫真問道:“我瞅那位大明來的大官跟個木頭似的,整天繃著張死人臉,這木頭能領會首長的意思嗎?”

高橋南心道這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在負責跟大明進行談判,不過在屬下面前倒也不能露了怯,便對孫真解釋道:“我看他就是故作鎮定,不想讓人從表情看出他的心虛罷了。待首長拿出手段,他又豈能再裝模作樣!”

像高橋南這樣的軍官,對於能否與大明和朝鮮聯盟其實並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因為在他們眼中,這兩國的軍事實力與海漢軍都相差甚遠,強行結成軍事同盟,甚至是組成聯軍,對於海漢軍的戰鬥力其實很難形成有效的助力。如果磨合得不好,反而有可能會拖累海漢軍,限制戰鬥力的發揮。

當然如果盟軍能像東江鎮明軍這麼聽從指揮,那麼至少還可以當做輔軍來用一用。但軍方普遍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東江鎮與海漢接觸時的處境太過特殊,為了要生存下去才不得不聽從了海漢的種種安排,接受了培訓和改造。而如果換一支從大陸調來的明軍,肯定就不可能像東江鎮這麼聽話了。

至於朝鮮軍,就更沒有被駐紮在遼東這些精銳部隊放在眼中。在他們看來,朝鮮軍的實力比起海漢本土的民兵武裝都有較大的差距,如果要直接拉上戰場去執行作戰任務,多半都會捅婁子,他們可不敢把自己的後背交在這種靠不住的夥伴手上。

而正被高橋南和孫真所議論的兩國使臣,正在一邊聽錢天敦和白克思的介紹,一邊觀察著地峽防線以北區域的狀況。

金州地峽防線在經過海漢近兩個月來的翻修之後,堅固程度無疑是比後金佔領時期有了較大的提升。在高大的城牆以北還部署了縱深寬達二十多米的防禦工事地帶,由壕溝、陷馬坑、鹿砦、鐵絲網和各種陷阱組成,以便在後金軍攻擊時為城牆上調集更多兵力佈防贏得緩衝時間。

此外在一些地形有利的地段,海漢還在城牆以北修築了一些小型火力碉堡,利用地形的自然坡度與城牆上的射擊位形成立體交叉火力網。不過由於眼下沒有辦法演示實戰的狀況,也就只能依靠講解說明來讓參觀者獲知這些防禦工事的設計構想。而金尚憲和梅生川對此顯然也缺乏足夠的想像力,只能是表現出了一副“不明覺厲”的神情。

但有很多明顯的跡象可以表明這裡曾經發生過的激烈戰鬥,比如某些地段的土地,就呈現出令人心悸的紫紅色,因為這些地方曾經發生過極為激烈的戰鬥,土地的顏色完全是被大量血液浸泡之後所顯現出來。有幾處甚至還有尚未完成填埋的屍坑,站在坑邊便可以看到下面層層疊疊的後金軍屍體。

“一般來說,每次打完一場千人規模的戰鬥,就得挖一兩個這樣的填埋坑。不過下面埋的都是無頭屍,至於頭顱的去處,相信梅大人是很清楚的。”錢天敦不無賣弄地向參觀者介紹海漢軍的戰果。

這種打掃戰場的善後工作基本上都是東江鎮的部隊在做,砍下的頭顱自然也都用石灰醃了起來,將其中的軍官頭顱送去兵部報功,而剩下的頭顱則是在金州地峽這邊一處谷地中壘成了規模恐怖的京觀,就等著梅生川來驗收了。

梅生川其實早就清楚東江鎮報上來的戰功是怎麼回事,但他也並不會不知趣地去揭穿這種事,畢竟如今的大明烽火四起,能夠有一點捷報傳回京城已經殊為不易了。哪怕很多人都明白這種戰績裡有水分,但也大明現在就是需要有這樣的強心劑來安定民心才行。至少兵部在公佈“某年某月某日,明軍在遼東某地殲敵若干”的消息時,不會擔心被人懷疑這是虛構出來的戰績。

當然了,從紙面上看到的戰報是一回事,身處這些戰鬥發生的戰場上,親眼見證了這些戰鬥所留下的痕跡就是另一回事了。看到層層疊疊埋放的敵人屍身,堆得如同小山一般的頭顱京觀,這種視覺衝擊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哪怕梅生川身為兵部侍郎,在過去也從未見過這樣令他心跳過速的場景。

事實勝於雄辯,看到這些場景,誰都沒辦法再去質疑海漢的戰績。按照海漢軍方所提供的數字,從去年冬天攻打旅順口開始,海漢軍迄今已經在遼東消滅了超過四千後金軍人。其中大約近一半拿給了東江鎮向國內報功。這不是海漢吝嗇,而是擔心東江鎮報上去的戰績太大,讓朝廷和兵部賞無可賞,那就很麻煩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8-6-18 19:10
第1519章 利益當先

當然了,如此令人矚目的戰績,海漢方面付出的代價也不可謂不大,除了天文數字一般的軍費開支之外,駐紮在遼東的海漢軍也已經出現了三位數的傷亡,這在海漢軍過去的作戰行動中是不多見的數字。

海漢軍的特點是少而精,經驗豐富,機動性強,火力猛,適合進行依託工事的防禦戰,或是攻敵不備的突擊戰,但如果戰事進入到長期對峙局面,開始依靠消耗資源和人員的方式來進行戰鬥,對海漢這種兵力並不充裕,極度依賴後勤補給的軍隊而言就極為不利了。就算海漢軍優勢再大,在這種漫長的拉鋸戰中也難以避免出現傷亡。

不過這樣的傷亡數字在梅生川和金尚憲耳中聽來,卻無異於雷鳴一般。海漢在遼東打了半年仗,戰死者不過百人計,卻取得了令他們只能仰望的戰果。而看錢天敦描述這些數字的模樣,卻似乎對於這樣的狀況仍有不甚滿意的地方,這讓他們簡直有些無法理解。要是大明或者朝鮮的軍隊能夠打出這樣的戰績,那肯定是舉國歡慶,帶兵大將的各種封賞自然全都不在話下了。

“對我國來說,傷亡巨大而回報太小的戰爭,根本就沒有長期打下去的意義。”錢天敦沉著臉對兩國使者說道:“如果沒有支持我們將戰爭繼續下去的動力,那麼我們很快就會下達停戰命令,今後不會再主動與後金軍進行交戰。”

錢天敦的表態可以說是相當明確了,就差沒有說出“你們不結盟這邊就停戰”這樣的話了。兩國使者自然也就沒法繼續揣著明白裝糊塗,梅金二人對視一眼,均是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絲無奈的神色。

梅生川這個時候便不能再等金尚憲先出來表態,否則對方要是直接附和這姓錢的,一口答應下來,那豈不是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當下乾咳一聲道:“貴國出兵遼東,解救漢家黎民,本是義舉。如今戰局佔優,就此放棄繼續追擊,豈不可惜了之前的數月奮戰?”

錢天敦道:“梅大人既然說是義舉,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該談情義的部分,各位來戰地考察之前其實就已經談得差不多了。如今在這個地方還能拿出來談的,沒有情義,只有利益了。如果沒半點好處,難道我國將士就這麼繼續白白替貴國捨命作戰?”

梅生川心道你海漢動用武力佔去我大明的領土難道還不算好處?擄去了數以千計的遼東漢人難道不算好處?如今連東江鎮這麼一整支明軍也給拐跑了,這還想要什麼別的好處?

當然這種埋怨他也只能在心裡默默地想想,可不敢脫口而出,海漢人現在明顯已經對進程緩慢的談判感到不耐煩了,不能再在這個時候幹出火上澆油的事。

海漢如果在遼東停戰,頂多算是及時止損,並不會真正傷及其國力和國家安全。就算後金日後能調集大軍攻破海漢軍經營的地峽防線,重新奪回旅順地區的控制權,海漢應當也能從遼東安全脫身。畢竟海漢在海上運輸方面所具備的實力有目共睹,既然能把這些部隊從幾千里外運來遼東,自然也會有辦法將他們從遼東安然接走。

但對於大明和朝鮮來說,這卻絕非是什麼好消息。海漢如果在遼東停戰,那麼這就意味著後金少了一個會讓他們不得不集中精力去應付的對手。而從這個戰場上騰出手腳的後金,大概最有可能的選擇就是堤內損失堤外補,先拿大明和朝鮮開刀,從這兩隻肥羊身上把損失給撈回來。而那個時候後金恐怕也不會再留什麼餘力,大明和朝鮮將會面對的掠奪者大概要比前些年更加凶狠無情。

鑑於近幾年大明對後金的戰績江河日下,梅生川對自家軍隊是否能夠抵抗掠奪者也並無多少信心可言。如果海漢能夠向大明大量出售制式武器,或許大明還能有一戰之力,但梅生川也明白對方早就表明了態度,只會把武器賣給盟國,至於大明,恐怕就只有福廣兩省與其關係密切的地方駐軍,以及東江鎮這種僅剩一個明軍空殼的部隊,才有希望能夠得到海漢提供的軍事援助。

至於軍事實力還遠不及大明的朝鮮,那處境就只會更加被動了。後金早就存了要將朝鮮徹底收服的打算,如果不是海漢在去年介入遼東,十萬後金鐵騎今年就會南下漢城,逼著朝鮮人跟大明割袍斷義了。雖然這種狀況並沒有在這個時空中發生,朝鮮人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曾有可能會面對這樣的災禍,但他們對於危險的感知其實並不差,否則也不會只是看了北方艦隊在漢江上的武裝演習之後就把金尚憲派到了遼東。

金尚憲對於局勢變化的判斷可能比梅生川還要更敏感一些,他認為如果海漢選擇無限期停戰,那麼第一個要倒霉的就是朝鮮而非大明。原因無他,只要後金稍稍有那麼一點腦子,就知道避開海漢和大明這兩塊硬骨頭,先捏朝鮮這個軟柿子。金尚憲雖然不會認為後金只要十多天就能征服自己的國家,但他心再怎麼大,也知道如果後金動真格的,朝鮮恐怕很難撐到大明派出援軍跨海趕來增援的那一天。

對於梅生川和金尚憲來說,目前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理解海漢人所索求的實際利益究竟是什麼。對遼東的事實佔領顯然不是海漢人的根本目的,而是他們實現最終目的的手段而已。而海漢反覆強調,要求兩國同意的結盟,又究竟將會帶給海漢什麼樣的好處,兩人認為這或許才是解決當下談判分歧的關鍵所在。

只可惜他們跟海漢接觸的時間都太短,沒法像大明南方沿海地區的那些官僚一樣瞭解海漢的行事手段,就這麼憑空猜測,也很難得出正確的結論。

眼見這兩國使臣都是面露難色,白克思這個時候才開口道:“其實利益這種東西,還請兩位不要把它狹隘地理解成我海漢國單方面的收益。國與國之間,也是有共同利益存在的。打個比方,如果我們三國結盟,共同出力打擊後金,解除掉北方的這個威脅,對於我們來說就是共同利益了。”

梅生川道:“難道貴國所求的,就僅僅只是一個結盟而已?”

“當然會有相應的結盟條件,相信梅大人在此之前也已經聽我的同事們說過了。通商、移民、承認我國在實際控制區的權益,我國的要求就是這麼簡單,對大明和朝鮮也都是一樣的。”白克思便又將海漢的要求複述了一遍。至於軍事方面的聯軍指揮權,後勤保障支持等等,他就沒有再重複了,只要這兩國能夠在結盟問題上鬆口,那麼這些細節問題都可以延後再慢慢磋商。

“我國對此框架並無異議,不過具體細節還是得再商量商量。”金尚憲說到一半發現梅生川臉色不太好看,連忙又補充道:“當然了,你我兩國結盟之事也必須徵得大明的同意才行。”

梅生川見金尚憲也算知情識趣會說話,這才臉色稍霽道:“貴國所提的有些條件太過敏感,恐怕回稟朝廷後很難獲准通過。”

白克思道:“協議不用摳字眼摳得那麼細,把主要的幾項條件寫進去就行了。至於怎麼執行,到時候也可以靈活變更,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梅生川覺得白克思的說法有些不妥,但一時又不知道該從何反駁才妥當。海漢人在這場拉鋸戰式的談判中無疑佔據了主動地位,梅生川雖然有心想要維護大明的利益,但海漢步步緊逼,每一步都只給他留下選擇是或否的狹小空間,想打打太極拳都很困難。面對這樣強勢的談判對手,梅生川真的是很苦惱自己手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能用來跟海漢人討價還價的條件。

空有大國背景,但在這種談判中卻沒有拿得出手的籌碼,梅生川在為官多年之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無力。面對武力強橫的海漢,梅生川覺得自己所能拿出來威脅海漢的條件,似乎都沒法抵得過海漢人的火槍大炮。

這個時候他不禁想起了東江鎮總兵沈世魁曾在密報中提到過的一句海漢諺語——真理只存在於大炮的射程之內。這句話裡透出的狂妄和對武力的絕對自信,是來到遼東之前的梅生川所不能理解的,即便當時東江鎮給出的情報說明海漢是一個超乎大明想像的強大國家,但梅生川也還是和朝堂上大部分官員一樣,認為這只是一個偏重於海貿的南方小國,只是善於蠱惑人心,以利誘人,才會在南方弄出了不小的局面。

但親眼看過海漢軍隊之後,梅生川知道包括自己在內的大明高官都錯得很厲害,這個小國比傳聞中更加厲害,甚至讓大明一時間很難拿出什麼有效的反制措施,能讓雙方平等地進行談判。

這個時候有士兵在錢天敦的示意下拿來了數具望遠鏡,分別發給了兩國使臣及隨從人員,然後教他們如何使用這種瞭望工具。

“從這裡再往北大概五六里地,就是後金的控制區了。各位從望遠鏡裡就能看到,後金在北方正在修築的堡壘群。我們做過計算,如果他們保持現在的這種修築速度,那麼大概在年底之前就能把堡壘修到地峽防線的火力範圍邊緣了。”錢天敦用沉穩的聲音向參觀者們介紹著目前的戰場態勢:“一旦這樣的堡壘群成了氣候,我軍今後再向北推進的可能性就不大了。而敵人想要的大概就是讓我軍止步於此,然後再騰出手去對付大明和朝鮮。”

兩國使臣很快就學會了使用這種工具,事實上梅生川對望遠鏡並不是完全陌生,兵部早就有西方傳教士進獻的望遠鏡了,只是做工和視野的確不如海漢人的貨色。

他們很快便從視野中確認,北方的原野上的確是有星星點點的小型堡壘建築物分佈,堡壘之間的間隔目測也就百丈左右,遠處看過去的確非常密集。如果要通過戰爭手段將其一一摧毀,的確是要耗費不少工夫才行。很顯然海漢人大概就是在對方使用了這種看似愚笨實則高明的應戰手段之後,才會生出了停戰的想法。

梅生川一邊看一邊也在想如果是明軍遇上了這樣的手段,要如何應戰才能奏效。想來想去除了用大量兵力平推之外,似乎也沒其他什麼立竿見影的手段了。而海漢軍傷亡三位數就已經開始叫苦不迭,又怎會捨得拿人命去填這堡壘陣。不過他還是認為海漢必然有某些應對之策,否則豈會坐視敵軍就這麼不停地往南修築堡壘,只是海漢人為了拿停戰來威逼大明和朝鮮就範,才會故意將眼下的局勢形容得似乎已經無計可施的樣子。

這天的巡視行動無驚無險,後金方面或許也是已經適應了海漢三不五時故意搞出來的這種場面,根本就沒有再嘗試組織野戰攻勢。看樣子耿仲明也是安了心要搞堡壘鐵桶陣,而不會再嘗試在野戰對決中與海漢爭高下了。這對於以火力壓製為主要攻擊手段的海漢軍來說,的確不是一個便於發揮戰鬥力的戰場環境了。

而對於兩國使臣來說,沒能在火線上看到兩軍激戰的場面,或多或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遺憾。當然了,按照海漢人的說法,與後金軍的交鋒往往並不存在什麼激戰,幾乎都是海漢軍一邊倒地壓著對方打。光是想像這樣的場面,就讓兩國使臣感到壓力很大,畢竟在各自國家的戰場上,他們的軍隊都曾經被後金軍一邊倒地壓制過,又何曾想過如此強大的對手也會有被人蹂躪得還不了手的時候。

六月九日,三國代表終於再次坐到了談判桌邊,開始就結盟抗金的議題進行最後階段的磋商。
Babcorn 發表於 2018-6-23 20:11
第1521章 利益交換

海漢在建國前後所開展的外交關係中,大明無疑一直都牢牢地佔據著最為重要的首位,其次才是海漢在南海地區的那些盟國和合作夥伴。畢竟海漢也是跟大明一樣的漢人政權,而且執政者們對於大明這個落日帝國有著十分複雜的情節,一方面要從這個帝國吸納海漢發展所需的財富和人力,另一方面海漢還得設法維持其在大陸上的統治地位,不能讓其像歷史上那樣很快覆滅。所以與大明建立正式的官方外交關係,一直都是海漢的既定國策之一,只有先跨出了這一步之後,海漢才有可能與大明進行公開的官方交流,並向其提供軍事援助,以及輸出具有海漢特色的價值觀。

海漢在南方花了數年時間經營,雖然將福廣兩省的沿海州府都納入了海漢的貿易體系之中,但通過這些地方官府向大明朝廷轉達的建交願望卻一直都未能獲得應允。究其原因,自然是兩國在南方不可調和的領土衝突,就連海漢作為發家資本和老巢所在地的海南島,也是從大明手中強取豪奪而來。大明朝廷雖然暫時無力奪回這些失地,但也不願就這麼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與鵲巢鳩佔的入侵者建立外交關係。

海漢甚至已經通過一步一步的北上擴張,幾乎完全掌控了大明的海疆,但依然不能讓大明低下高昂的頭顱,雙方的建交接觸也長期處於停滯狀態。如果遼東這一套組合拳還不能奏效,那海漢執委會估計真的要考慮是否需要採取更加激進的手段來迫使大明打開國門了。

好在海漢各部門通力合作,早早就認準了兵部這條線下手,用重金打通了梅生川這個關節,最終得到了一個十分理想的結果——大明朝廷派了梅生川來遼東與海漢磋商外交事宜。

兵部侍郎代了禮部的差事,這在大明外交史中並不多見,如果不是海漢不惜成本地往京城裡砸下了重金,為這種代役鋪平了道路,那麼遼東的三國會晤或許還會更為艱難。畢竟梅生川還是收受了海漢不少好處的“自己人”,要是換個沒有這層關係,又不懂軍事的禮部文官過來,海漢這套威逼利誘的法子大概就不好用了。

雖然海漢還是花了很多工夫才最終搞定了梅生川,但相比付出的代價來說還是很划算的。除了給予梅生川私人的回報承諾之外,後續還得需要再花幾十萬兩銀子去為梅生川簽署的這份協議擺平朝中可能會出現的麻煩,儘量消除那些反對結盟的聲音。不過這些花銷在兩國正式建交之後都可以通過貿易手段賺回來,所以執委會也不擔心這種投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草簽的備忘錄並不會馬上生效,其中的絕大部分條款還是需要再由梅生川帶回京城,呈報朝廷通過之後,再擇期正式簽約生效。不過白克思基本確信這份備忘錄已經沒有太多需要進行更改的內容了,但凡比較犯大明忌諱,或是爭議性比較大的內容,都想方設法地用手段遮掩過去了,照理說不會再引來大明的激烈反對。

梅生川估計朝廷完成商議,再確定出面與海漢簽署協議的人選、時間、地點,至少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而梅生川希望在這段時間內,海漢能夠繼續保持對後金的軍事壓力,不要說停戰就真停戰了,給後金白白留出一個月的喘息時間。

“雖然我們簽的還不算是正式協議,但該我國履行的責任,肯定不會逃避。梅大人放心,我們不會讓敵人清閒下來的。”錢天敦胸有成竹地對梅生川作出了承諾。

他的底氣正是來自於這份草簽的備忘錄,三亞在得知大明這邊的表態之後,又重新將國防部此前提交的遼東作戰計畫拿出來進行了討論。軍方希望在遼東通過海上投送兵力的方式開闢敵後戰場,用更加頻繁的襲擾戰破壞後金控制區的治安和社會生產,並借此行動從其控制區內解救受其奴役的漢人民眾,以求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遼東的勞動力人口需求壓力。

當時遼東駐軍提出的這個作戰計畫在執委會討論期間並未能獲准通過,但這份提案剛被放進檔案室裡沒過多久,便因為三國會晤的順利進行,海漢需要對後金保持足夠強大的軍事壓力,於是執委會又重新審視了這份方案。

錢天敦在此之前已經得到了三亞出來的消息,執委會原則上通過了遼東駐軍提出的作戰方案,只是軍費和裝備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調撥到位。不過這種細節問題倒是不會影響到遼東駐軍的備戰,王湯姆得到消息之後就乾脆不管結盟會談的事了,帶了一幫參謀關起門來開始研究地圖了,看樣子也是不想放過如此大好的立功機會。

在敲定了相關協議之後,急著回京覆命的梅生川很快便向白克思告辭,帶著自己的船隊離開了遼東,從海上返回京畿地區。而朝鮮使臣金尚憲倒是要相對輕鬆一點,在地峽防線這邊繼續住了幾天,倒是有幸目睹了一場百人規模的武裝衝突,也算是親眼見識了海漢軍是如何在戰場上對付曾經令朝鮮聞風喪膽的後金鐵騎。如果不是要趕回漢城覆命,金尚憲倒是有心要在這裡再住上一段時間,看看海漢人在遼東究竟有些什麼樣的手段。

按照協議內容,朝鮮將在履約開始之後向遼東地區提供海漢軍所需的各種生活物資,並在三個月之內向遼東地區派遣至少四千名民夫,協助完成海漢在當地的各種基建工程。這個派遣數字有可能在年底前會達到上萬,而期間海漢也將負擔這些民夫服勞役期間的吃穿住行,並且發放一定數目的報酬。

朝鮮官方當然也會從中獲取不小的利益,除了海漢會掏錢購買各種生活物資之外,朝鮮派遣的民夫也會根據數量多少而獲得海漢支付的組織費用。不過這些收益很有可能不會以現錢的方式進行結算,而是會與海漢提供的武器和軍事援助進行抵扣。屆時雙方為了核算這些複雜的賬目,可能還得成立一個聯合會計機構來完成這個任務。

至於金尚憲個人當然也不會白跑這一趟,海漢自然也為他準備了一份相當可觀的長期收益。金尚憲沒有像梅生川那樣選擇接受一處遠在南方的種植園產業,而是選擇了另外一種形式來接收海漢輸送的好處。

金尚憲的家族在黃海道、京畿道都有大量的農田種植水稻,是朝鮮國著名的糧食商人之一。海漢答應在從朝鮮採購糧食時,將會以其作為第一順位的採購對象。而在這兩個道的行政轄區內,金尚憲的家族也將獲得多種海漢商品的區域獨家代理權,為期三年。考慮到黃海道和京畿道都是朝鮮國內的富裕地區,這三年的獨家代理權足以讓金尚憲的家族賺個盆滿缽滿了。

當然了,為了掩人耳目,到時候海漢商務部肯定還是會照著過去在大明的操作模式,像模像樣地辦一辦招商會,然後再通過半公開的方式將代理權賦予金尚憲的家族,堂而皇之地完成利益輸送。

金尚憲最開始聽到這番操作細節的講解時也是聽得目瞪口呆,心中不禁感嘆海漢人的用心,就連行賄都能考慮得這麼細緻周到,不愧是以商立國的專業人士。他雖然是一名官員而非商人,但也知道這種交易將給自己家族帶來的經濟利益不是當下就能估算出來的,如果操作得好,三年時間已經足以讓家族變成朝鮮首富了。而海漢在這方面無疑是行家裡手,金尚憲暗暗下定決心,等回去搞定了結盟的事情,便主動聯繫海漢,要求他們派專人到朝鮮來協助經營。

兩國使者各自帶隊歸國之後,金州地峽防線的氣氛也終於回歸到了正常狀態。海漢軍在六月中旬發動了一波名為“天雷”的攻勢,出動了包括東江鎮明軍在內的三千餘名戰鬥人員,對仍在不斷向南延伸的堡壘群進行了一次清除行動。

海漢為此專門出動了炮兵部隊,嘗試使用不同口徑的火炮,使用不同種類的炮彈,在各種射擊距離對目標堡壘進行炮擊,以觀測哪種打擊方式能夠高效地摧毀後金的這種堡壘戰術。

但實驗結果無疑是讓人略感失望,只有使用開花彈的火炮取得了比較理想的炮轟效果,而其他炮彈要轟開這些土坯堡壘就很是費力。不過炮兵們無意中發現了這種堡壘的一個弱點,那就是後金在修築時有意偷工減料,只將朝南的一面土牆築到了足夠厚,而東西兩邊卻相對要薄弱得多,24磅炮的炮彈在百丈距離上直接便能轟出一個洞來。

“難怪他們修堡壘修得這麼快!”錢天敦接到報告之後也不禁歎服對方的狡猾。這堡壘四面牆,只要把朝向會與海漢軍交鋒的這面牆築得足夠厚實就行了,這樣一來自然可以節約大量人力,從而縮短單個堡壘的建造工期,減小建造成本。耿仲明能想出這麼一個法子,也足見其有些小聰明。

但即便是發現了這個事實,海漢軍也還是難以對其加以利用。火炮雖然能通過射擊角度來攻擊一些堡壘的側面,但往往與其夾角太小,很難對隱蔽在其中的傢伙造成殺傷。而且這種堡壘的出入口一般都在北面,海漢從南邊施加炮擊,隱蔽其中的敵軍仍有較大的可能性在戰鬥中安全撤離。

當然要攻下這些堡壘倒沒有錢天敦當初向兩國使臣倒苦水那麼艱難,只要利用武器優勢形成火力壓制的局面,掩護零星步兵突入到近處,在城牆下直接進行爆破作業。除去了正面的屏障之後,這堡壘就基本失去了防禦作用。但如果考慮到作戰成本,那海漢這邊毫無疑問是血虧,而且還不能不硬著頭皮把這次行動繼續下去。必須要通過這樣硬碰硬的交鋒,海漢才能找出這種堡壘戰的弱點,從而制定出相應的戰術來克制敵軍。

“得打報告盡快從南方調一批加農炮過來,不然拆這些土碉堡也太費事了。”錢天敦也不得不承認,以遼東駐軍現有的裝備狀況,並不適合執行強拆任務。

不過海漢軍中其實並沒有成批列裝最新的後膛式加農炮,前段時間拖了幾門這新玩意兒來遼東做完戰地測試之後,便又送回南方去了。如果有那麼十來門新式加農炮,加上彈藥管夠,錢天敦覺得十天之內拆完後金的堡壘群也不是不可能。

白克思作為海漢兵工的主管領導,第一時間便收到了錢天敦的口頭申請。但就算知道這種新式火炮對拔除後金堡壘陣的必要性,白克思也難以向軍方提供這麼多的火炮和彈藥。

“還沒定型量產,我上哪裡去給你弄十幾門新炮回來!”白克思對於錢天敦的申請只能表示愛莫能助,他總不能憑空變出這麼多炮來。

“今年能量產吧?”錢天敦仍然對此很是不甘:“我的部隊先要個十門八門裝點一下門面,熟悉一下性能,這要求不過分吧?”

白克思笑道:“就算我願意給,那也還得看製造進程是不是順利。十門八門炮你說得倒是輕鬆,你知道那幾門試驗用的火炮造了多久才嗎?平均每門炮用時一個月!就算今後定型量產了,以海漢兵工目前的產能,我估計每月能產出三到四門炮就已經是極限了。”

“有幾門算幾門,總之我這邊先定了。”錢天敦可不想聽那麼多曲曲拐拐的理由,他只在乎特戰營是不是海漢軍中最先使用新式武器的部隊。

“那北邊這些堡壘你打算怎麼拔?難道就一直派工兵去炸掉它們?”白克思有些好奇地問道。

“不拔了。讓他們修。”錢天敦搖搖頭道:“我們直接繞到北邊去做我們該做的事就行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誰先撐不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8-6-23 20:12
第1522章 有賺有虧

如果真要不計成本地實施手段,海漢倒也不是沒有辦法搞定這些礙眼的土坯堡壘,比如用臼炮發射汽油彈到堡壘裡採取火攻。但問題在於海漢在台灣經營的出磺坑油田產能有限,而且用原油煉製汽油的工業成本居高不下,偶爾為之的作戰任務還行,但要用這種方法作為常規攻擊手段,燒錢速度會遠遠超過執委會的承受力,錢天敦不用打報告發去三亞申請,在主管工業的白克思這裡就過不了關了。

按照白克思的說法,出磺坑油田產出的原油都已經規劃好了具體的用途,而用其煉製的各種深加工產品更是不可輕易動用的戰略儲備。軍方想調用這些資源,倒不如再想想別的招比較實際一點。

錢天敦當然也還有別的一些備選作戰方案,不過他不打算馬上就在戰場上使用。趁著耿仲明這段時間老老實實修堡壘,不敢派出軍隊對地峽防線施加壓力,海漢這邊正好先調集兵力從海上繞到敵後去搞事情。

海漢軍的優勢之一就在於機動能力強,利用大範圍的兵力調動來讓後金的防禦重點無所適從,便是錢天敦和王湯姆議定的下一步作戰方向。耿仲明再怎麼厲害,他的部隊也只能守住一處地方,而後金佔領區的海岸線可遠不止金州地峽一處,海漢艦隊只要稍稍下點工夫,在北邊便能一捅一個窟窿。等其後方亂了,屆時再看皇太極還能不能受得了耿仲明這種步步為營的慢節奏戰法。

大明、朝鮮、海漢三國議定結盟之事,雖然在各自的陣營中都只有少數高級官員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海漢軍方和安全部再怎麼防備,終究也還會有相關消息通過別的渠道傳播出去。比如後金雖然暫時沒辦法向海漢官場內部進行滲透,但在大明、朝鮮兩國卻是部署有不少耳目,而這兩國的情報管控機制可就沒有海漢這麼嚴密了,結盟相關信息的流出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當然了,即便後金這個時候獲知了三國結盟的消息,再要有所反應也已經為時已晚。即便是三國之中軍事實力最為羸弱的朝鮮,那也並不是風吹就倒的弱者,後金要組織起一次能夠讓對方放棄結盟打算的全面攻勢,至少得調集數萬軍隊參與作戰,而等這頭準備好了,起碼也是好幾個月的之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三國結盟的協議估計早就簽署完畢,再對朝鮮動手只會引來另外兩國的出擊。

大明倒也罷了,後金巴不得明軍能離開關隘城池主動出擊,但誰也無法忽視海漢軍的存在,如果對朝鮮的攻擊有可能會招來海漢的報復性攻勢,那不管是前線的帶兵大將還是坐鎮盛京城的皇太極,大概都不願見到這樣的狀況發生。

留給後金翻盤的操作空間並不大,如果開口威脅大明和朝鮮解除與海漢的盟約,那就更會暴露其心虛的一面,只有適得其反的效果。倒不如指望這兩國國內的反對聲音,畢竟結盟這種事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從中得利,甚至還有不少人會因此而利益受損。但這些客觀阻力雖然存在,卻也不是後金所能操控的,多半也就只能靜觀其變而已。不過對於身處其間的人們來說,這個由海漢主導的三國聯盟,所將帶來的影響卻是無法忽視的。

兵部侍郎金尚憲的隊伍在六月中旬回到了京城,入城一天之後,這事情的消息就已經由某些特殊的路子從兵部傳出去了。三天之後,經過了驗證的消息被送出了京城,經私人渠道傳往江南沿海之地。

之所以是傳往了江南而非與後金接壤的北方,是因為遞送這些消息的人對於大明今後面臨的北方戰局變化並不是那麼在乎,其利益所在處是江南而非塞北。海漢主導的結盟協定雖然表面上看似以軍事目的為主,但實際上還包括了建交、通商等方面的內容。而一旦大明正式對海漢開放通商,那必然會對沿海地區現有的商貿體系形成較大的衝擊。那些原本依靠通過走私渠道壟斷經營海漢商品的大商戶,就將會面臨激烈的市場競爭。即便是已經通過招商活動拿到區域代理權的少數關係戶,也還是會或多或少地受到這方面政令的影響,跨國貿易的利潤水平很可能會出現一個明顯的滑坡。

當然了,在朝廷沒有正式公佈之前,這種消息即便出了京,也仍然還只是在極小的圈子裡傳播。就連州府一級的官員,也未必能有渠道接觸到相關信息。而能夠在這個時期接觸到這些秘密消息的人,幾乎都是利益相關方的頭面人物。

京城來的消息在六月底抵達了杭州城,由某位行商模樣的信使在入夜之後送入了杭州知府何冠之的府邸內。何冠之在確認了消息內容之後也是十分震驚,打發了信使之後,立刻將自己所僱請的幾位師爺全都請到了書房。

“各位,適才京城有人送來密報一封,本官看了之後只覺忐忑不已,所以請各位過來一同相商。只是此事牽涉甚大,甚至會影響我大明國運,各位須得先發重誓,不可將今日議論之事傳出此屋,否則莫怪本官不講情面,必以叛國大罪懲之!”

何冠之沒有急於公佈消息內容,而是先對自己的三名師爺進行了嚴肅的警告,要求他們發誓不將今日所見所聞往外傳播。何冠之的形容倒也不算誇張,這份謹慎也是應有之意。

三名師爺見東家如此慎重,心知事情不小,不過這個時候再打退堂鼓肯定已經晚了,當下都各自發了重誓,表示一定會保守秘密,絕不外傳。何冠之這才掐頭去尾,將大明極有可能在近期與海漢建交通商一事告知了他們。至於此事因何而起,朝廷為什麼會突然要跟海漢建交,何冠之就沒有再詳細進行解釋了。遼東的情況,對於這個國家中的絕大部分人來說都仍然聞所未聞的機密,何冠之可不想暴露太多秘密信息給下屬。

這三名師爺分別姓李、王、董,李師爺聽完之後率先開口問道:“大人,若我大明與海漢建交,開放通商,江南形勢必有大變!不知道大人所擔心之事,是不是杭州的織造買賣?”

織造業是杭州府的主要產業之一,明洪武二年,朝廷就在杭州城南的鳳山門附近設立了杭州織造局,到永樂二年的時候,因為織造局辦公地泛水潮濕,因此又在湧金門附近另建了新的織造局。這個衙門由提督織造太監主管,專門負責織造各種衣料及制帛誥敕綵繒之類,以供皇室及宮廷祭祀、頒賞之用。除此之外,織造局因為是太監掌管,所以還擁有密摺特權,可向皇帝直接稟報錢糧、吏治、營務、緝盜、平亂、薦舉、參劾、收成、糧價、士人活動等等,說其是半個特務機關也不為過。

而供應給京城皇室的高端產品其實僅僅只是本地織物產出的很小一部分,杭州府有數萬人從事紡織及相關的上下游產業,而有一定權力的官員們也樂於在這個產業中進行投資,就連知府何冠之也不例外。

何冠之借助族人、學生、關係戶等身份,在杭州府投資了三家織造行,專門從事絲綢、錦緞之類的高端織物生產,而如今的主要銷售對象,便是從不知缺錢為何物的海漢人。

是的沒錯,雖然當初杭州前後兩起大火案讓何冠之的處境十分被動,甚至還被兵臨城下的海漢軍當面羞辱過,可以說是跟海漢人誓不兩立的本地官員代表。但他最終還是作出了十分現實的選擇,畢竟財帛動人心,他實在很難拒絕這種觸手可及的好處。在看到杭州府通判王元通過設立兩處商棧就賺得盆滿缽滿的狀況之後,何冠之便也有樣學樣地搞起了走私生意。

何冠之當然也明白海漢人將自己控制的三家織造行列為制定採購對象,主要還是想跟自己這個地方父母官維持好關係,所以才會心甘情願地掏錢。哪怕實際上從這幾家織造行售出的貨物並不完全是其自身所產,只是過了一道手加了一次價的轉手生意,海漢人也不會因為多付出了兩三成的錢而有所猶豫。海漢出高價買的不僅僅是這些織物,還有何冠之在貿易移民等方面所提供的種種方便。

1635年初的杭州碼頭火災之後,海漢出兵杭州灣,並且逼迫浙江官府簽訂了一個停戰協定,獲得了浙江地方上認可的通商權。不過這個通商權並沒有真正得到朝廷的認可,甚至也沒有向地方官府納稅的舉措,所以其實不過是地方官府承認的走私貿易罷了。但如今朝廷決定要與海漢建交,並且開放海漢商人在大明部分沿海州府的通商權,這個性質就有所不同了。

過去因為何冠之手握特權,只有他的織造行才擁有某些高檔織物的出口權限,所以除了利益輸送的成分之外,海漢人也的確是只能在他的織造行才能買到某些被允許出口的特殊織物。那麼今後通商權開放,海漢人想買誰的貨都行,到時候可就未必會把全部訂單都交到這邊來了。這李師爺便是當初經辦此事的負責人,自然在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東家名下的這些織造買賣,可能會因為朝廷政令而受到影響。

何冠之道:“當下賣給海漢人的織物,只有約莫四成是自家織造行產的,另外六成都是從其他織造行低價收來高價賣出。今後朝廷放開了通商權,這路子怕是不好用了,海漢人精明無比,一旦發現其他貨源也可自由發售,必然就會轉而去其他地方訂貨了。”

李師爺道:“無妨,這地方上的事,終究是官府說了算。大人到時候再下個命令,還是將這些織物的發售權限定於自家織造行便是,又有誰敢說個不字?”

旁邊王師爺出聲反對道:“不可!讓大人與朝廷政令對著干,這豈不是給旁人落下口實?那王通判早就對大人的位子虎視眈眈,要是被他抓到把柄,說不得就會去向布政使大人告狀了。”

通判王元雖然是杭州府的三把手,與何冠之中間還隔著個知府同知曾升,但據說王元與浙江布政使王畿有那麼一點拐彎抹角沾親帶故的關係,所以要是讓他抓到了把柄,由布政使出面推上一把,倒也不是沒可能搶下這杭州知府的位子。

何冠之道:“王通判與海漢人素有暗通款曲之舉,如果本官與王通判起了矛盾,海漢人說不定會從旁推波助瀾,讓與他們更為親近的王通判取代本官的位置。王師爺說得對,此事須得小心處理,不可落了口實。”

一直沒開口的董師爺這個時候才發話道:“大人,卑職近日風聞,這王通判也打算要找人合開織造行,想是看中了其中豐厚利潤,準備要來插上一腳了。”

何冠之冷哼一聲道:“他若不是背後有海漢撐腰,開織造行必定血本無歸!你們可有什麼法子,先將他阻上一阻?”

李師爺道:“若是民間的手段,那便是尋人去找他名下買賣的晦氣,三天兩頭鬧點事情出來,讓他做不下去。不過王通判所司之職便是緝拿各路盜匪,掌控刑獄,要用這種老套路怕是會自討苦吃。”

何冠之道:“別賣關子了,趕緊說正題。”

李師爺連忙應道:“卑職不敢。私以為要徹底解決王通判之事,需得先設法破除海漢人對他的信任。若海漢人認為他靠不住,那事情就好辦了。”

何冠之道:“說來容易做就難,這事你可有詳細規劃?若你能辦好此事,本官便保你明年外放去做個知縣!”

李師爺聽得兩眼放光,連忙應道:“卑職願盡力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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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3章 地下世界

何冠之口口聲聲說自己謀劃之事可能會涉及到大明未來國運,所以才需嚴守機密,還命令參與此事的屬下發下重誓,但他最終與智囊們商議的內容,卻不過是他私產的經營前景問題。身為杭州知府,卻在暗中行此以權謀私之舉,也足見海漢在地方官府的滲透層面和影響力有多大了。

類似他這樣的情況,在大明沿海州府官員中並非特例,四品以下的官員或多或少都從海漢這邊收到過好處,像何冠之這樣利用手上的職權,經營一些跟海漢相關的產業,以此從中套利的高官也著實不少。以浙江來說,由海漢所主導的公開和半公開的跨國走私貿易已經在本地形成了規模驚人的產業,而受益者已經遠遠不止何冠之這樣的官員,還有許多民眾也在依託這個利潤豐厚的產業生存。

沿海開放通商後會不會立刻對大明國運產生影響還不好說,但肯定會對既得利益者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而每一個像何冠之這樣的大人物下面,自然也少不了為其保駕護航的社會力量。李師爺要在私底下替上司解決競爭對手的威脅,就需要動用到這些平日裡不太能見光的勢力。當然了,考慮到對手是主掌本地刑名的通判大人,這事還不能輕率行事,至少本地有名有姓的潑皮混混是不可用的,否則很容易便會被順藤摸瓜找出背後的主使,到時候把何冠之牽扯進來就很不妙了。

姓李名松的師爺是紹興府出身,不過他是專替何冠之干髒活的人,手下自然也有一些可用的人手,以各種身份職業潛伏在杭州城內外。

雖然城中此時已經是宵禁時間,不過李松是知府大人的門客,自然也是享有特權的。他從何冠之府邸的側門出來之後,便徑直上了一輛黑篷馬車,然後由何冠之手下的幾名武裝親衛護著,前往城南某處。

李松所乘坐的馬車在城南忠國坊外停了下來,下車之後便有人注意到他們這一行人的存在了,幾名在附近值夜的士兵立刻便過來詢問他們的身份和目的,可謂是相當盡職。不過這也有可能是這些大頭兵是想找個藉口從晚歸者身上詐出些錢財,讓對方花錢免災,借此從中獲得些許好處。

與李松同行的護衛立刻上前出示了知府的手令,讓這些多事的大頭兵離遠一些。帶隊的小校見是官差辦事,自然也就不再多事,招呼幾名手下離開了這裡。李松這才下了馬車,然後穿進忠國坊的一條巷子裡,走到某戶人家院子外敲響了大門。不多時院裡亮起燈光,有人提了燈籠出來打開院門,看清是李松之後便將他讓了進去。

李松似乎對此處極為熟悉,沒等開門的人帶路,便輕車熟路地進了屋子。而開門之人也緊隨其後進屋,然後向李松躬身行禮:“見過李爺!”

李松點點頭道:“郝青,你最近過得如何?每月的餉錢都有按時領到吧?”

名為郝青的漢子應道:“多虧李爺照顧,小人這日子倒也安穩,每日只需城內外到處轉轉,這差事別處可找不到。”

李松又道:“那你也別忘了你為何能接下這個差事!”

郝青連忙低頭應道:“小人自然明白,這條賤命便是李爺救下來的,如今這般清閒日子也是李爺給的。小人就等李爺一句話吩咐,赴湯蹈火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李松見他態度堅決,這才臉色稍稍放鬆了一些,對他問道:“你麾下如今可還有靠得住的人手?”

郝青點頭道:“回李爺,小人從牢裡出來之後,為了不引人矚目,城內就沒留什麼人手了,城外還有二十來個弟兄,平時在碼頭上做事,都是過命的交情,絕對靠得住。不過李爺要是打算在城內對付什麼人,那還須得好好謀劃一下,如今城內捕快巡防得緊,夜間也有城防軍的巡邏隊到處轉悠,要瞅準了空子動手才行。”

李松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那通判王元幹的好事,說是什麼加強巡防,維持市面治安……這杭州城裡一向治安良好,除了前兩年海漢人來的時候亂過一陣,哪有什麼治安問題?不過是他想方設法替自己撈取政績之舉!”

李松連夜來尋這名為郝青的漢子,過去曾是錢塘江上有名的船老大,黑白生意都做,曾一度在錢塘江流域擁有四十多條船,近千人為其效力。郝青有了一定的家底之後就不免開始有點膨脹,想要把買賣做得更大,而他沒有官方背景,又很難拿到市面上最為緊俏的海漢貨,於是去年年終時便乾脆帶著部下在錢塘江上劫了兩艘運送海漢貨的帆船。孰料這批貨背後的貨主便是杭州知府何冠之,於是郝青一夥人的好日子便算是到頭了,被官軍在短短數日裡剿得一乾二淨,連郝青也被抓起來下了大獄。

這搶劫案人贓並獲,罪行確鑿,加之貨主又是地方大員,辦成鐵案弄個秋後問斬並不困難。不過當時負責此案文書的李松認為郝青此人可以留下來,理由是郝青對於錢塘江流域的情況非常熟悉,而官府為了控制海漢船隻在錢塘江內的活動,正在到處招募這類熟悉錢塘江環境的人。

當然了,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實際上是因為李松在為何冠之物色合適的人選,能夠在必要的時候替何冠之處理一些不宜動用官方力量的特殊狀況。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需求,根源還是在於海漢與大明之間的貿易活動並沒有得到朝廷的承認,從性質上來說依然是走私活動。浙江官府當初雖然捏著鼻子承認了這種走私貿易在本地的合法性,但卻從來都是保持不支持、不反對、不鼓勵的態度,更不會對這種行為提供法律上的保護。如果郝青打劫的對象不是何冠之,杭州府甚至都不見得會受理這種劫案。

還有什麼人能比劫匪更瞭解同行的心理和手段呢?李松認為郝青就是非常適合用來執行某些特殊任務的人選。而且郝青上有父母,下有妻小,長期控制起來也會比較容易。何冠之聽了李松的建議之後,便將這件事交給了他去操辦,但不可讓郝青知曉背後牽扯到他。

於是李松便從牢裡提了郝青出來,說要給他一個將功補過,免去死罪的機會。郝青沒想到自己還能得到死裡逃生的機會,自然就選擇了與其合作。半個月之後,錢塘江上便少了幾撥與郝青一夥類似的武裝水匪。不過雙方的合作也並未就此結束,李松便將郝青留在杭州城中,讓他平日裡監視城外碼頭上的動靜,一方面是防著海漢人再使出當初碼頭大火案的伎倆,另一方面也是借此監視可能與自己東家會形成競爭的其他商家,必要時便可讓郝青出手去掃除這些障礙。

當然了,與郝青一起被留在杭州城中的,還有他的家人。否則李松又怎能放心讓郝青自由進出杭州城,還對其給予種種方便。而郝青也明白自己若要保得性命,護住家人平安,就得繼續為李松效力。至於李松背後是哪位大人物,郝青卻不甚瞭解,他只知道對方肯花錢養著自己,終有一日是需要自己去賣命的,如果這條命能為家人換回自由和安穩的生活,那倒也值了。

李松半夜登門拜訪,郝青當然明白這位爺並不是閒著沒事來看望自己,而是有任務要交給自己去完成。他聽李松竟然連杭州府的通判都隨口就罵了,心知此人背景只會比通判更強,當下更是不敢隨意作聲。

李松說完這話之後也自覺有點失態,乾咳了一聲道:“郝青,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自認平日待你不薄,連你家人也是一併養著,如今需要你出力的時候到了,你可願捨命一搏?”

郝青心知不可在李松面前露出猶豫之態,否則對方必定生疑,當下趕緊應道:“小人等這個報恩的機會已經很久了,還請李爺吩咐!”

李松道:“城南湧金門外有幾處新建的織造作坊,你可去看過?”

郝青不明其意,只是點頭應道:“小人前日從那裡路過時倒是看了一下,似乎尚在施工之中,離建成還有些時日。”

“那你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這幾處工地停工,越久越好!”李松有意要考他一考,看看這清閒日子過久了,郝青這把快刀是否已經鈍了。

郝青不假思索地應道:“那就看要鬧多大了,簡單點的就弄出幾條人命,然後讓官府以查案之名,封了那幾處工地。至於能封多久,想必李爺自有打算。”

李松不置可否地應道:“再說說其他法子。”

郝青一聽,似乎李松對於這個法子還不太滿意,當下便又說道:“如果要鬧得更大一點,那就乾脆一把火燒了那地方,最好再燒死幾個人在火場裡,這樣官府查案封場,理由也更充分一些。而且事後要再重建,所費的時間也會更長。李爺覺得如何?”

李松將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擊,半晌才開口道:“前兩年杭州城外先是燒了一處貨棧,燒沒了三位朝廷命官。後來又燒了一處碼頭倉庫,把海漢人的艦隊給燒出來了。你再弄出一場大火來,是怕有心人聯想不到之前出過的事故嗎?”

郝青聽李松語氣似有責怪之意,連忙告罪道:“是小人思慮不周,李爺莫怪!”

李松其實覺得郝青出的主意還算不錯,至少此人想到的手段還是頗為狠辣,並沒有因為這段時間的清閒而磨掉了棱角。但郝青的主意在這件事情上卻行不通,或者說風險實在太大,讓李松不敢讓他作出這樣的嘗試。因為這次要下手的對象,便是主管緝捕刑名事務的通判王元,他所能調動的刑偵資源絕不可輕視,一旦被其發現蛛絲馬跡,此事就不好收場了。

但這中間的緣由,李松現在還不好對郝青和盤托出,只能是先否定了郝青想出來的法子,要求他另外再謀劃其他辦法。

郝青雖然腦子活絡,但他不明白李松的真正目的,自然也很難想出合適的法子來完成這個任務。在被連續否定了幾個方案之後,郝青只能再次告罪道:“李爺,小人愚笨,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了。要不您給提點一下,這讓其停工的目的是啥,或許還能想想從別的地方下手。”

李松斟酌了一下,才對郝青說道:“這幾處織造作坊一旦建成,杭州府現有的織造買賣就會分流,原本掌控這門生意的大商戶,就有可能會被新冒出來的商戶搶走部分生意。如果以銀錢計,可能就是每年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兩的生意會受到影響,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郝青連連應聲道:“明白明白,小人明白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郝青要是還沒聽明白那就是傻子了。李松要弄掉這幾處織造作坊並非普通私怨,而是出於生意競爭的考慮。其實郝青自己在以前也幹過類似的事情,比如幹掉與自己跑同一航段的航運競爭對手,只是涉及到的金額遠不及李松剛才所提及的數字了。而且李松明顯有深厚的官府背景,謀劃這種事也會有許多顧忌,可就跟他在江湖上肆意妄為大不一樣了。

每年交易額能達到上百萬兩的生意究竟有多大,郝青其實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他所接觸過的交易中,最大的一筆也不過才幾千兩銀子而已。百萬兩對他來說,甚至都有點算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一千兩銀子的多少倍。但有一點他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為了這麼大筆的財富,一定會有很多人跟李松一樣,不惜鋌而走險去謀劃一些凶險的手段。

“這件事做得好,你的家人就可以從杭州城搬走了。”李松很適時地給了郝青一個承諾。他很清楚郝青想要什麼,而這個條件必定會刺激對方更為賣力地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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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4章 提前踩盤

李松在郝青的住處沒有待太長的時間,交代完事情之後便悄然離開。他並不擔心郝青的身份過早暴露,因為當初郝青從入獄到被悄悄釋放,期間的一應書面資料都早已被李松取走銷毀,通判王元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何冠之調動府軍去剿滅的水匪中有這麼一號人物倖存。而郝青在杭州城居住期間十分低調,日常外出都是以化名行事,根本沒有人會把他與殺人越貨的水匪頭子聯繫到一起。

退一萬步說,即便郝青最終失手被擒,李松也還有備用的方案,讓郝青在杭州大牢裡徹底閉嘴。他可不能讓有心人順著郝青這條線,把背後的何冠之給扒了出來。當然他相信郝青即便被捕,應該也不會輕易招供,畢竟他的家人還都在自己掌控之中,郝青應該不會拿他們的性命來冒險。

至於郝青最終要如何去完成這項任務,李松目前其實也不知道,畢竟郝青之前提出的幾個方案都因為風險太大而被他當場否決了,要另外再想招數的確不是一件容易事。不過郝青已經立下了軍令狀,一定會設法盡快讓那幾處工地停工,李松也相信這傢伙不敢跟自己打誑語,接下來便按雙方已經議定的部分先動起來了。

翌日一大早,郝青便隨著第一批出城的民眾來到城外。他先去了一趟湧金門,找到了李松所說的地方好好觀察了一下工地狀況。雖然此前路過這裡的時候也注意到了這邊在開工建房,但如今要對這地方動手,自然要先來好好考察一下環境。

這三處工地都在官道以西,郝青記得過去應該是一片菜地,而三處工地之間還隔著一處商棧和一間車馬行。路過這裡的普通人一般也不會去關心這裡在修建的房舍用途,如果不是李松提示,郝青大概也想不到這三處工地背後其實是同一個老闆。

郝青實地看過之後,也發現自己先前的想法有些過於簡單,這三處工地中間還隔著兩個院落,想要用殺人放火的手段讓這三處工地都停工,只怕還有些麻煩。除非是一把火把商棧和車馬行一起給燒掉,但這兩處建築都有院牆,強行操作那就很容易留下縱火的痕跡了。而李松對他的要求,就是要儘量做得自然一些,最好不要留下太明顯的證據讓官府立案。

這對於用慣了強硬手段的郝青來說,倒是頗有點棘手。他過去當水匪的時候慣常使用的手段頗為狠辣,但要說用巧卻是不太擅長。李松要他不著痕跡地達成目的,這確實是跟他的專業不是太對口。

這三處工地上各自都有四五十人在勞作,就算郝青想在工地上動手腳,白天只怕也很難掩人耳目。郝青心中不禁有點後悔,昨晚不該這麼快就答應下李松的任務,還是應該再跟他講講條件,至少要把時間和手段都放得寬裕一些才好。這種環境想讓這工地停工,除了來硬的還能怎麼辦?

不過郝青倒也不是沉不住氣的人,雖然知道要在這裡下手的難度極大,但還是耐著性子在附近慢慢轉悠,先去車馬行和商棧裡踩了盤,大致確定了這兩處院落裡的夥計數目。然後又接著談買賣之名,在院子裡前前後後轉了一圈,看清了週遭的環境。

但等他差不多轉完這地方之後,心中越發叫苦不迭,這兩處買賣因為就在城外官道旁邊不遠,人氣頗為不錯,進進出出的商隊絡繹不絕。而且郝青找店裡夥計問過,即便是夜間也會有行商不時進出,畢竟這是城外,又沒有宵禁,夜間抵達城外的商人就只能尋這些地方歇腳。而天不亮又會有早起出發的隊伍,這樣一來,晚上似乎也不會有多少安全時間可供他來操作。

儘管這個任務到目前看來都還沒有找到適合的實施手段,但郝青也不可能就此放棄,李松昨晚可是說得很明白,完成這個任務之後,便可以讓他的家人重獲自由,而這正是郝青最大的軟肋。

郝青慢慢又走到官道東邊距離這幾處工地不遠的一個茶棚,坐下來點了一壺茶,裝作歇腳的路人,便在這裡靜靜地監視這片地區的動靜。如此這般等了一個時辰左右,壺裡的茶水早就涼了,郝青也還是沒有琢磨出什麼新的手段。

在這地方呆坐太久,郝青也擔心引來有心人的注意,畢竟城外官道這些地方魚龍混雜,除了地痞混混之外,李松還告訴過他,各個衙門都會派耳目在這裡監視南來北往的客流,以免被敵對武裝人員喬裝打扮混入城內——說白了就是怕海漢人搞事。但諷刺的是這官道上來來往往的商隊中,卻有相當一部分人都跟海漢人做過買賣,甚至當下所販運的貨物就正是來自海漢。

郝青結了茶錢,便起身離座,慢慢朝錢塘江的方向走去。他還有二十多個可靠的下屬在江邊碼頭做事,必須要把這批人也集結起來,作為接下來實施行動的人手。不過這批人沒有他這麼完善的身份掩護,參加完行動之後就很有可能沒法再在杭州府繼續待下去了,所以他得先跟這些人談談,然後爭取從李松那裡替他們討要一筆安家費,這樣才能安心帶著他們去搏這一把。

從湧金門外步行到錢塘江邊並不遠,片刻便到了江岸邊長達數里的碼頭區。雖然一年半之前曾發生過一起影響深遠的碼頭大火案,但如今早已經看不到哪次火災所造成的斷壁殘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繁榮忙碌的杭州碼頭。在浙江官府半公開地默認了向海漢開放沿海州府的通商權之後,浙江與海漢之間的貿易量激增,往來於錢塘江上的貨船數量也較以前有了明顯的增長。

貨物吞吐量的增加也帶來了更為繁榮的航運市場,而依託於此作為生計的民眾也較過去更多了。光是這錢塘江邊的碼頭上,從事相關產業的人員就多達數以千計,岸邊連片尚在修建中的倉庫也能說明這裡的發展前景被廣為看好。當然了,前提是這裡不會再發生海漢艦隊封鎖錢塘江這樣的武裝衝突事件,一旦兩國局勢惡化,航運產業就是最先遭殃的。

郝青可以清楚地看到岸邊停靠的不少帆船都在桅杆頂端掛著紅藍雙色旗,這些船倒也不全是海漢的,其中一部分其實就是大明商人的船,只是為了在杭州灣與海漢控制的舟山定海港之間出入方便,索性便將象徵海漢的紅藍雙色旗掛在了桅杆上。而且商人很快就發現了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個附加的好處,那就是不會有人來找麻煩,即便是明軍水師的船隻,見到掛雙色旗的船也會主動敬而遠之保持距離。

郝青當初在錢塘江上混飯吃,自然也明白這雙色旗的震懾作用有多大。曾有一個水匪老大不信這個邪,在江上劫了一艘掛著雙色旗的帆船,但他運氣實在不好,這艘船的船主還真就是跟海漢有直接貿易關係的代理商,人家知道在杭州府舉告沒什麼鳥用,就直接把事情報給了舟山那邊,據說是掏錢在海漢那裡買了出事包賠的保險,順便也是指望海漢人能站出來主持公道。海漢這邊的回應倒也爽快,除了賠償代理商的損失之外,還拿了一萬兩銀子出來懸賞那個水匪老大的人頭。消息傳開不過七天,就有人提著他的人頭去寧波府把銀子給領了,打那之後江湖上就沒人再敢輕易對掛著雙色旗的帆船下手了,畢竟誰也不知道這錢有命賺是不是還能有命花,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招惹這個麻煩了。

當初郝青也動過念頭想去做代理商,但他毫無官府背景,手頭的資本也很有限,就算手頭有人有船也還是沒有達到門檻標準。但他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如果腦子活泛一些,主動在杭州府打點一下,找個大官抱大腿,然後去舟山島弄個代理商資格,或許這個時候早就當上了富家翁,哪會像現在這樣給人當看門狗。

時也命也,郝青除了感嘆自己運氣不好,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辦妥了才是正理。但他走了兩處碼頭,卻都沒有看到自己那幫弟兄,心道自己不過才半個月沒來碼頭這邊露面,難道說這幫兔崽子就不聲不響地全跑了?

郝青也知道手下這幫人在碼頭干苦力不容易,所以每月從李松那裡得到餉錢之後,都會拿出一部分送到碼頭這邊接濟他們。而且郝青也不忘向他們承諾,只要合適的時機到了,一定會帶著他們東山再起,共享富貴,所以這幫人才會安心待在錢塘江畔的碼頭上,等著郝青所說的時機。

郝青又沿著江畔走了許久,才終於在另一處距離杭州城已經有五六里之遙的碼頭上看到了其中幾人。郝青將這幾人招呼到旁邊一問,才知道自己沒出現的這些天裡,果然是出了一些突發狀況。而在李松的嚴令之下,他在城中的住處並未告知這些手下,因此這邊出了什麼狀況也無法及時通知到他。

第一樁事情便是他的這幫手下因為競爭碼頭業務與另一夥力工產生了矛盾,從零星的言語衝突逐漸發展成摩擦,最後終於在某天傍晚演變成了鬥毆。而郝青手下這幫人在鬥毆中吃了大虧,好幾人被打斷手腳,最後更是被對方逐出了他們原本接活的那片碼頭。

郝青忍不住問道:“你們身手都不差,怎地會在這種碼頭鬥毆中敗下陣來?莫不是對方出動了什麼厲害人物?”

他自認特地留在杭州城外的這批手下都是厲害人物,殺人越貨都不在話下,沒道理會打不過普通的碼頭力工才對,而手下接下來的回答也是讓他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與他們發生衝突另一夥力工竟然是有背景的,當日只用了片刻工夫,便從別的碼頭又調來大批人手,直接將他們這幫人堵在了碼頭上。他們這些人雖然有些手段,但怎奈雙拳難敵四手,人家直接幾百人懟上來,他們所能採取的抵抗措施也僅僅就只堅持了片刻,然後就被打散了,甚至連暗藏的利器都沒敢拿出來用。事後回想起來,或許對方早就摸清了他們的底細,就是等著找這麼一個可以動手的機會,將他們這幫競爭對手趕走。

於是他們也只能離開原來的地盤,來到距離杭州城更遠的江邊接活。而在此期間他們又遇到了第二樁變故,有海商以豐厚的報酬招募航海經驗豐富的船員跟船下南洋,並且承諾回程時可選擇在海漢國下船申請移民。於是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難以抵抗這樣的誘惑,便收拾東西跟著走了。畢竟人家給出的報酬比起當碼頭力工多了十倍不止,更何況以後還能得到入籍海漢的機會。

海漢人有多富有,他們這些在碼頭上混飯吃的人就算沒親眼見過,也聽說過種種傳聞。那些曾經去到過海漢國的海商,都是將當地吹得如同人間仙境一般,人人都是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這不光是對普通的平民百姓有吸引力,即便是郝青手下這幫隱姓埋名的亡命徒,也還是會有人嚮往安穩的生活。如果不用拚命就有得到這種生活的機會,那又有什麼理由不去爭取一下呢?跟船下南洋至少有一線希望,總好過在這地方被人趕來趕去,如同喪家之犬一般。

郝青聽了之後也覺得很無奈,雖然這樣做似乎有點不夠義氣,但如果讓他站在同樣的位置上來做這道選擇題,他大概也很難保證自己願意留在杭州去搏一個看不到希望的未來。除了感嘆一聲“人各有志”,他也實在不能抱怨這些做出了別樣選擇的手下。

走了一批人之後,現在還留在杭州的,只剩了十五人,其中還有六名傷筋動骨的傷員只能暫時休養,沒法出來做事,所以能讓郝青差遣的人手,也就只有九人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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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5章 厲害對頭

這下子加上郝青自己才總共十個人,不管接下來的計畫是來文的還是來武的,這麼點人手顯然都不太夠用。而且還有幾個傷者行動不便,如果不提前安排好,事後自己這幫人跑路的時候,傷者留在本地也將會是一個有可能導致身份暴露的隱患。

郝青本就是狠人一個,這一天下來多番不順積在一起,終於是激發了他的凶性,黑著臉道:“其他事情先放一放,打傷我們弟兄的主使者,你們可有消息?”

“大哥是要為我等報仇?”

“大哥,對家便是杭州本地人,我等早就查清了狀況……”

眾人聽郝青問及此事,頓時情緒都激動起來。他們前些日子吃了這個大虧,自然一直都在琢磨要如何施加報復,但限於人手太少,自身又沒有什麼後台背景,就根本不敢貿然出手。但如今郝青要出面主持此事,立刻便重燃了他們的信心,畢竟他們過去在郝青的率領之下做過不少大買賣,還鮮有失手的時候,正因為對郝青有這份信心,才會甘願在杭州碼頭上吃苦,等待跟著他東山再起。

眾人七嘴八舌地講述了一番,才讓郝青大致知道了這次的對手究竟是什麼來頭。

杭州城外的錢塘江碼頭因為靠近杭州這個區域政治經濟中心城市,地勢可謂得天獨厚,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整個杭州灣和錢塘江下游的貨物集散地。而圍繞這裡所展開的激烈競爭,不僅僅是在商貿和航運領域,也出現在了包括貨物搬運在內的各個相關行業之中。

大量資本的連續湧入,在很短時間內就改變了各個行業的市場份額,有財有勢的幕後金主自然是巴不得能在這個區域內壟斷自己所經營的行業。即便是碼頭搬運這種最低等的粗笨活,也開始出現了壟斷的趨勢。

錢塘江畔的碼頭力工原本都是在長期的磨合中形成了約定俗成的地盤,哪個碼頭由哪些人接活,大致也都比較固定。但航運業突然繁榮起來之後,原本固定在某個碼頭上接活的人手就顯得不夠了,往往會由其他暫時沒有任務的區域叫人過來。這樣一來二去,一是原本固有的地盤分配被逐漸打破,二是有人意識到了其中的商機和巨大利益,便開始兼併小的碼頭力工團體,並對競爭對手實施各種打擊手段。

如果是主管海漢公共安全事務的任亮聽到這些事,大概會立刻將其定性為“有組織犯罪”。不過在杭州這邊,官府還暫時沒有察覺到這種民間組織可能造成的社會危害。當然了,或許就算察覺到了,衙門也未必願意去管這種閒事,畢竟如今杭州城大大小小的生意,背後沒有官方人物站台的情況已經很少很少了。誰也不敢保證這些力工團體的背後,是不是也有哪位大人的身影。

將郝青手下逐出那個碼頭的力工組織,是效力於一個名叫郭子平的人。這個人是杭州本地人氏,過去並不是做這一行的,而是在海漢得到了浙江沿海的通商權之後,才突然冒出來的一號人物。此人出手闊綽,很快就網羅了一幫打手為其效力,然後接連兼併了幾處碼頭的力工團體,壟斷這些碼頭的貨運生意之後便提高工價,以此獲取豐厚的利潤。

雖然杭州碼頭上在進行類似事情的不止郭子平一人,但他卻是其中擴張速度最快的,僅僅數月時間,便已經拿下了杭州城外大約近半碼頭的搬運生意。在這些碼頭上做事的力工,統統都要聽從他的組織和安排,而那些不夠聽話的人,比如郝青手下的這批人,就只能被尋個藉口然後逐出原來的地盤了。

如果當時他們態度稍微軟一點,或許還能和平解決此事,但這幫人本來就是水匪出身,又哪裡忍得了被人踩,奮起反抗之下,結果才發生了後來的激烈衝突。郭子平不清楚他們的身份,處理這麼一幫沒背景的力工,更是不會覺得有什麼壓力,直接就調了數百人過來一頓圍毆了事。如果不是郭子平不想惹麻煩,當場打死幾個也是有可能的。

郝青最近幾個月見識了一些過往沒有機會接觸的社會層面,倒是多了幾分小心,聽完手下的說明之後又問道:“這郭子平背後可有什麼官府背景?或是與杭州哪位大人沾親帶故?平時他手下的人犯了事,又是通過什麼路子解決官司?”

手下們面面相覷,均稱自己不知。這幫人論好勇鬥狠不在話下,但對於情報信息的理解和蒐集卻完全是門外漢,頂多也就是留意一下郭子平日常會出現的地方,根本就沒想過要去查這方面的底細。他們所認為的報仇就是摸準對方的行蹤之後來個偷襲,弄死或者弄殘對方,才算是出了這口氣,至於可能會因此而引發的嚴重後果,他們卻是根本就沒有想過。

郝青見狀也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心知自己手下這幫人的確不是干這種任務的料,要問他們還不如自己親自去打探消息。只是如今自己也是有任務在身,哪還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處理這邊的事情,他有心想要改口,但又覺得自己話已經說出口,這個時候再來後悔,未免會在手下人面前失了威信。

“這人一般在哪裡出沒?今日可有尋得著他的地方?”郝青想了想,至少氣勢上還是不能弱了,否則人心一散,以後隊伍就不好帶了。就算裝,也得要裝出要馬上去尋仇的架勢,後面再看怎麼把事情給圓回來。

當下有人應道:“大哥,此人才奪了我們之前做事的碼頭,唯恐碼頭上人心不穩,所以最近都是在那碼頭上坐鎮。若大哥此時便去,我等也一起!”

眾人都齊聲稱是,倒是讓郝青有些動容。這幫人寧願留在碼頭上當力工吃苦,也要等著他再度出山,而且明知對方的實力不是己方這點人手能夠對付的,這幾人依然願意追隨他去拚命,倒也足見義氣了。

郝青想了想,覺得還是得先安撫一下手下弟兄的情緒,否則帶著這幫人過去,到時候問三不問四就直接開始動手,那可並不是自己想要見到的局面。

“各位,對方人多勢眾,而且他們能夠在這裡靠著打打殺殺立足,背後必定是有官府的人撐腰。我等與其硬斗,怕是很難佔到什麼便宜。依我之見,先去摸清此人行蹤,再尋個人少僻靜的地段,給他一個痛快了斷好了。”郝青一邊說一邊手上作了個刀劃的動作示意。

“大哥說得有理!”“智取才是本事!”

眾人倒也不傻,既然郝青都說了不要來硬的,那大家也就不用去白白拚命了。如果能如郝青說的那樣取巧報仇,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既然郝青已經拿了主意,當下眾人也不管手頭的活計了,便打算都跟著郝青去踩盤。不過郝青卻擔心這麼多人同行,太過容易暴露行跡,當下還是讓眾人留在碼頭上,只點了腦子最機靈的典七郎跟著自己。

這典七郎還不到十八歲,之所以會跟郝青這幫人混在一起,是因為他老頭子過去曾經照顧郝青,算是對其有恩。後來典七郎父母相繼過世,郝青便將他收在身邊。平時那些需要拚命的差事倒也不用典七郎上,郝青一般都是交給他一些打探消息之類的任務,而典七郎頭腦靈活,往往也能比較好地完成這些任務。

前次這夥人與郭子平的人馬發生衝突時,典七郎見勢不妙早早抽身,這幫人裡也就只有他毫髮無損地躲過了這一劫。不過眾人也不覺得他這樣做是臨陣退縮之舉,反倒是認為典七郎的確不適合參與這種武鬥衝突。而典七郎也因此沒有完全暴露身份,郭子平那邊的人大概也並不認得他與郝青這幫人是一夥的,這也是郝青選擇帶著他在身邊的原因之一。

兩人先去尋了個茶鋪坐著吃了點東西,郝青順便問了一下那幾個傷員的狀況,然後從身上摸了一錠銀子交給典七郎,讓他回頭去請大夫上門再給好好看看,開些傷藥先用著。典七郎連聲應了,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銀子。

兩人吃完東西,便步行又去到過去接活的那處碼頭附近。郝青尋了處地勢稍高的河岸,與典七郎站在河岸上觀察碼頭上的動向。

“大哥,坐在涼棚下那黑衫男子,便是郭子平了!”典七郎只花了片刻工夫,便從碼頭上找到了目標人物的蹤跡,趕緊告知了郝青。

郝青這個角度看過去也只能看到那郭子平的側影,樣貌身形都看得不太真切。那涼棚周圍還站著數名膀大腰圓的壯漢,卻只是閒著並不做事,看樣子應該都是他養的打手。偶爾郭子平會發出指示,便有人去岸邊與數簽計數的工頭交談,想來應該是在結算力工的費用。

郝青心知這種監視估計得持續很長時間,便讓典七郎再仔細說說他所知的關於這郭子平的情報,事無鉅細都先報上來。典七郎很是聽話,便老老實實地照著郝青的吩咐,開始回憶自己所知的消息。

兩人在河岸上枯坐了約莫一個時辰,都被太陽曬得有些發暈了。郝青摸了幾枚銅板出來,讓典七郎跑腿去買了兩碗涼茶,灌進肚子裡才稍感清涼了一點。他雖然出身草莽,但做事卻是自有章法,既然打定主意要盯這郭子平的起居行蹤,尋機刺殺為弟兄們報仇,便是再苦也會堅持下去。

郝青料定像郭子平這樣的人,不太可能一整天都在這處碼頭上蹲守,必然會有其他需要走動的地方。果然等到下午時分,郭子平在涼棚下吃過午飯之後,便帶著七八名手下離開了碼頭,往官道的方向來了。

郝青帶著典七郎先隱蔽到路邊,然後遠遠墜在他們後面。眼見這一行人並不是沿錢塘江岸去往別的碼頭,而是順官道朝著杭州城的方向去了。郝青心道若是進了杭州城,只要摸到他落腳的地方,動手倒是比在城外更為容易。李松當初特地給了他一塊宵禁通行令牌,以便於在夜間行事,說不定這次就能派上用場了。

孰料這郭子平一行人不急不慢地走到了郝青上午才去看過的那處地方,然後徑直進了其中的一處工地。郝青見狀心裡大呼走運,看樣子這郭子平竟然與他要執行的任務有某種聯繫,說不定可以兩樁並作一樁,把事情一起給辦了。

但他旋即便想起李松前一晚部署任務的時候,曾經告訴過他下手須得小心,儘量不能讓官府特別是偵緝人員介入,弦外之音便是所對付的目標或許跟六扇門有著頗深的瓜葛。如果郭子平與開織造作坊的東主是一夥的,那似乎就能說明他為何能在杭州碼頭為所欲為了。

郝青此時更為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是權勢,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聯繫在一起,便組成了一張利益大網,而像他這樣的人試圖要破壞這張大網,其實也只不過是為了給正在編織另一張大網的人騰地方罷了。

郝青從紛亂的思緒中抽離出來,對典七郎吩咐道:“你想個法子,去那工地上看看,最好能打聽到郭子平跟那裡的主家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典七郎道:“大哥,郭子平又不可能住在這工地上,打聽這些有用嗎?”

郝青沒想到典七郎會質疑自己,沒好氣地斥道:“有沒有用,那都是給你的任務,你不願意做?不願做就回碼頭上去!”

典七郎忙道:“願做!願做!這便去了!”

典七郎不敢再問,連忙一溜煙去了那處工地。郝青並不擔心典七郎怎麼混進去,他知道這小孩頗為機靈,自然有其辦法能夠達到目的,自己只需在外面耐心等上一陣便是。過了約莫盞茶的工夫,典七郎便從工地出來了,左右看看無人注意自己,便朝郝青所在的方位快步趕過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8-6-28 09:51
第1526章 背景深厚

典七郎與郝青重新會合之後,講述了他剛才去打探到的情況。他扮作準備在工地上找活幹的人,進去問到工頭,裝模作樣地打聽了一下這裡是不是要用人,報酬如何等等,一邊問一邊留意郭子平的蹤跡。這工地上才剛剛完成地基部分,正在開始立房子的柱頭,所以視線倒也開闊,典七郎可以看到郭子平似乎是在工地上與某人進行會晤。

但他礙於自己偽裝的身份,又不可能湊到近處去觀察,只能遠遠看著。不知道是不是典七郎的錯覺,他總覺得郭子平在那人面前頗有點卑躬屈膝的模樣。只是那人一直背對著典七郎這邊,所以他始終都未能看到其相貌。

郝青問道:“那你可曾打聽到郭子平與這織造作坊東主的關係?”

典七郎道:“我怕惹人起疑,不敢直接詢問,只是問了一下這東主的來頭。據工頭所說,東主的確是有官府背景,這作坊從徵地到開工動土,一應手續只用了不到七日便完成了。而且織造作坊歸杭州織造局所轄,這又是當下最賺錢的買賣之一,要是沒點門路,搞不好織造局這一關就得卡上一年半載了。”

郝青聽典七郎說得也有道理,沒打聽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倒也不能怪罪他辦事不力。當下又細細問了這工地裡地種種狀況,就連工頭的情況也沒放過。典七郎年輕記性好,便將自己剛才的見聞又事無鉅細地複述了一遍。只是他終究不是專業人士,能注意到的細節其實比較有限,信息量也並不足以讓郝青從中推斷出更多的內容。

郝青默默梳理了一下手頭所掌握的內容,認為基本可以肯定織造作坊的東主有官府背景,這倒不是什麼意外的事,畢竟如果是普通人的買賣,那李松又何須要派自己出馬來辦這棘手的任務。但如果碼頭上的郭子平一夥跟這織造作坊也是同一個東主,這事到底是變得更簡單了還是更複雜了,郝青一時間竟然有點想不明白了。

郝青再想想目前自己手頭可以調動的力量,滿打滿算還不足十人,這就算是想搞刺殺都很是捉襟見肘,就更別說其他的武裝行動了。如果不是迫於李松的壓力,郝青大概會直接放棄了這種不切實際的襲擊計畫。

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就此放棄這個任務,就算是為了家人能夠重獲自由,他也得拼盡全力去爭取這個機會。只是此事的棘手程度,的確是大大超乎了他的預計,他原本以為踩個盤就可以直接動手,沒想到看到的信息越多就越是心虛,連動手的心思都弱了許多。如果不把這背後的東主摸清楚,郝青知道自己恐怕很難把這個任務執行下去。

郝青拿定主意之後,便對典七郎吩咐道:“待會兒你去盯著郭子平,我去盯他會面那人。有什麼消息都別急,等明天我來你們住的地方找你。”

典七郎已經對他形容郭子平會面那人的衣著打扮,雖然樣貌不清楚,但已經足以讓郝青辨認目標了。既然是郝青下的命令,典七郎也不疑有他,當即便應允了。

不多時郭子平果然便帶著他那幾名手下離開了工地,郝青便讓典七郎墜在後面摸清其去向。他自己則是繼續留在工地附近,等著那與郭子平會面的人出來。

這次倒是等了許久,郝青終於看到典七郎所說的那人在幾名壯漢的簇擁之下從工地裡出來。但這人排場頗大,郝青只是看清了衣著個頭,還沒等他弄清楚樣貌,這人出來之後立刻便有一頂黑色軟轎上前接人,然後一行人朝杭州城的方向去了。郝青見狀便也遠遠地跟在後面,他心想這轎子進了杭州城,倒是要比在城外容易跟蹤。

郝青跟到城門處的時候,見那轎子被守城的士兵攔了下來,但轎子裡的人卻沒有現身,旁邊有人上前向守城士兵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便直接放行了。郝青對此倒是見怪不怪,既然對方可能有官府背景,那麼弄個入城免檢的特權簡直再輕鬆不過了,就連他郝青也有這樣的資格。

郝青到了門口便從袖子裡摸出一塊令牌,向守城士兵晃了一下,沉聲說道:“官差辦事。”

他這令牌是李松想辦法在錦衣衛那裡弄來的,雖然並沒有相應的編制,也不准他在外自稱錦衣衛,但實際上就憑這塊令牌已經足以讓他在日常活動中獲得很多便利。比如出入城門只要把這令牌拿出來一晃,便不會被守城軍攔下檢查了。

這次也不例外,郝青亮明招牌,對方看清之後果然便立刻放行了,根本就不會嘗試去驗證他的身份。畢竟錦衣衛這個組織比較特殊,普通士兵哪裡敢招惹這個衙門的人,敬而遠之就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如果要去驗證身份,要是被對方記恨,那豈不是事後要吃不了兜著走。

郝青跟著這隊人從鳳山門進了城,然後兜兜轉轉來到了一處院子外,隨行的壯漢上前敲開院門之後,那轎子上的人根本就沒有下轎,而是由轎伕直接連人帶轎抬入了院子。

郝青這下自然不可能再跟進去了,不過既然已經找到了落腳的地方,他要再打聽對方的身份就已經不難了。他順著圍牆繞到這戶院子正面大門處,見並沒有掛出牌匾之類的標記,不過看這足夠有一丈寬的紅木銅釘大門,也知道這戶人家應該非富即貴,絕不會是普通百姓了。

郝青自然不會冒冒失失地上前打探,而是先在附近尋了一處小茶館,坐下之後才用了幾枚銅板的打賞,向夥計探得了這戶人家的情況。不過獲知這份情報之後並沒有讓郝青的心情變得輕鬆一些,反而是越發地不安了,因為這戶人家的主人正是杭州城主管刑名的通判王元。

郝青以前干的就是殺人越貨的勾當,自然知道通判這個官職意味著什麼。他當初要是落在通判手裡,說不定早就被判了斬立決了,哪裡會有重獲新生的機會。對於這主管六扇門的大官,郝青巴不得距離越遠越好,以免惹禍上身。

但他內心卻越發清醒地意識到,李松交給他的任務,恐怕要對付的便是這位王通判了。而這也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麼郭子平這種人能夠在杭州碼頭上為所欲為,而不會擔心因此惹出牢獄之災。只是郝青還有點不太明白,如果說那幾處興建中的織造作坊也是王元的產業,那像他這種官員為什麼會突然要在完全與其職務不相干的織造業裡插上一腳,難道說僅僅只是看中了織造業的豐厚利潤?但在這個行業裡白手起家,也會面臨不小的經營風險,王元這樣做是否有什麼其他原因?

郝青腦子其實不差,但所掌握的情報信息終究有限,他所能想到問題也只能達到這種層面了,而且還缺乏證據來證明他的推論。

而此時在這處院落中,通判王元正在會見秘密造訪的這位神秘客人。與郝青的判斷有所差異,這位神秘客並非聽命於王元行事,而是王元請來的貴客。這次來到杭州,是要專門幫王元佈置經營手段,讓王元的織造行能夠在行業內站住腳跟。

“孫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辛苦,王某照顧不周,還望海涵。”堂堂杭州通判大人,在這陌生客面前顯得卑躬屈膝,可以說身段放得相當低了。

不過這位孫大人對於這樣的態度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只是點了點頭道:“辛苦倒不至於,但聽說王大人從來都是鐵面判官,想不到真人是這麼親和。”

王元臉上的笑容燦爛無比,完全沒法跟“鐵面”二字聯繫到一起,說話也越發謙卑了:“孫大人過譽了,王某多蒙照顧,理應如此。”

孫大人道:“我今天去那三處工地上看過了,施工進展只能說勉勉強強,希望王大人能把工期盯緊一些,早日經營早日收益。三亞對於浙江的建設進展並不滿意,偌大杭州城,你們應該知道怎麼打架。”

王元一邊聽一邊已經提筆記下,打算回頭再慢慢研究相關的事務。他與海漢人合作已經有些時日,從海漢手中著實得了不少好處。在這位孫大人面前態度放得低一些,日後肯定是有更多的回報。

而負責此事的孫堇並非商人,也不是外交部的成員,而是來自於安全部。孫堇進入安全部的工作年限已經不短了,但始終還缺一個有份量的功勞讓他能夠再往上走。在浙江工作了幾年之後,孫堇終於得到了機會,以杭州府的織造業為目標,要將原本由杭州官府和織造局管理的這個行業慢慢納入到海漢的控制之下。

這個目標說來容易做起來難,簡單的資本運作已經很難滿足海漢的需求,除了安全部的努力之外,還需要航運、商務、外交、金融等部門通力合作,調動大量資金作為基本手段,逐步將大明的相關職能部門全部架空。而依託王元這種有權有勢的地頭蛇作為掩護,在杭州城開辦織造作坊,便是這個計畫的第一步了。

海漢能夠拿出多少資本來經營這些產業,王元當然不知道答案,但從日常接觸的印象來說,他絲毫不會驚訝於海漢能隨時拿出天文數字一般的錢財。所以他對海漢的敬畏除了武力方面之外,經濟實力也是重點之一。

杭州城外的三處興建中的織造作坊,其實都是海漢的產業,而王元則是憑藉自己的官職權勢,得到海漢人贈送的一部分乾股。所以對於每年能夠給自己帶來至少數萬兩銀子收入的大金主,王元才會主動低頭有如此客氣的表現。

孫堇繼續說道:“先前郭子平來見過我,這個人做事勇猛有餘,謀劃不足,我有些擔心他什麼時候收不住手闖出禍事來。既然這個人選是王大人推薦的,那就請王大人多多提醒他,千萬莫要犯下一些低級錯誤耽擱了正事。”

王元拍拍胸脯道:“郭子平這人忠心還是夠的,至於其他的事情,本官自會為他做好安排。哪怕是他弄出了人命案,本官也有辦法李代桃僵讓他脫罪。”

孫堇道:“郭子平這幾個月在杭州碼頭上搞兼併,並不了的就找藉口用強把人打跑。這套法子雖然見效夠快,但也很容易與人結怨。郭子平這樣搞法,不知道多少人在等著要收他的命。我就擔心哪天郭子平突然就被人從後面給劃了脖子,今天與他說起此事,他倒是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王大人,我再和你重審一遍,我們要用的不是亡命徒,而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干將。如果郭子平幹不好這差事,那就乾脆早些換人。”

王元察覺到孫堇話中微微有些不快,心道莫非是郭子平這小子出言無狀得罪了他,當下連忙應道:“孫大人教訓得是,過兩日我便喚他出來,好好數落數落他。孫大人放心,若是他真不頂用,我也絕不會護短,該撤下便撤下,謹遵孫大人的安排。”

王元的態度十分謙卑,以至於就算孫堇想要找茬都找不到的程度。孫堇見王元如此配合自己,倒也不好再說什麼重話,便再次將話題回到了織造業上。

以王元的名義在杭州城開的這三家織造行就是試水,一是看看是否能夠迅速地組織起生產,二是本地的其他織造行是否會對新出現的同行保持敵視的態度。至於能從經營這門生意中賺到多少,倒是沒有何冠之和李松想的那麼誇張,畢竟理想數字跟實際操作還是會有很大的落差,何況海漢在此之前都並未嘗試搞這種本土化的工場,實際操作結果是虧出血本,還是能夠長期經營,誰都沒法說個准。

經營自然有商務部的人負責制定商業策略,而孫堇在杭州坐鎮的原因,便是要保證本地的同行不會因為競爭的到來而對新作坊採取某些不友好甚至是暴力的手段。
Babcorn 發表於 2018-6-28 09:51
第1527章 惹不起的對頭

海漢在杭州有王元這麼一個主管刑名的官員作為合作夥伴,的確在處理很多事情時會有諸多便利。比如有地方上的閒漢混混想打這幾處織造作坊的主意,自然就有六扇門的人出面為其保駕護航。還有郭子平這樣大肆出手整合杭州碼頭的搬運行業,如果沒有王元在背後護著,也早就已經不知道惹出了多少官司了。

雖然王元此人已經徹底敗倒在海漢的金錢攻勢之下,對於海漢的各種安排都是言聽計從,甚至會主動為海漢考慮一些實際問題,提出解決方案,但他終究是大明的官,眼光見識受限於這個時代,價值觀也跟海漢有一定的差異。所以海漢這邊對王元的可靠度不擔憂,但對他辦事的方式卻不是太放心,特地讓安全部派了孫堇這員幹將到杭州佈置工作,以免王元把握不準輕重緩急,好心辦了錯事。

孫堇到了杭州之後沒有急於跟王元作密切接觸,而是先對王元目前負責的兩個任務進行了實地考察,瞭解織造作坊工地的建設進展,以及杭州碼頭的搬運行業整合狀況。工地這邊還好,基本上所有事務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碼頭上的情況就不是那麼盡如人意了,孫堇對於郭子平的行事風格不是太感冒,所以在暗訪之後便讓人將郭子平約出來見了面,向他指出了一些不當之處。只是他說話肯定沒有王元這個直接上司好使,所以還是得跟王元打招呼,再由王元去向郭子平下達指令。

不過在海漢看來,整合碼頭搬運業只是為了讓海漢船隻在本地的停靠和裝卸貨物更加安全而已,肯定沒有控制杭州的織造業來得要緊。所以孫堇在杭州的工作,依然是以織造業為主。對此海漢商務部也給予了一些資料,但這當然還是不如王元這邊的第一手資料來得詳細。所以在接下來的工作中,孫堇還是有諸多需要借助王元的地方。

王元向孫堇提供了一份近日剛整理好的名單,上面幾乎囊括了包括杭州本地在內的數十家大織造行的資料。其中哪些是已經被海漢拿下的,哪些是敵對態度明顯的,也都全部標準得清清楚楚,省下了安全部大量的工作。

對於那些合作意願淡泊,甚至是敵視海漢的織造行,孫堇在杭州期間將會採取一些手段,逼其就範或者是直接將其淘汰出局。等海漢的影響力能夠控制住這些織造行中的一部分時,便會牽頭組建新的行業聯盟,以更有競爭力的價格擠佔其他同行的市場空間,直到行業聯盟能夠在市場上形成壟斷經營為止。

類似這樣的操作手法,海漢曾經在南方福廣兩省多次使用過,並且在許多行業中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壟斷經營是海漢從大明擄取豐厚收益的常用商業手段之一,如今既然已經在浙江站穩了腳跟,這些手段也就要陸續開始用起來,以便海漢能夠從大明最為富庶的這片地區搜刮更多的財富。

儘管要操作出壟斷的局面,前期的投入不會是小數目,並且在實施過程中會面臨比較大的風險,但考慮到後期的可觀收益,海漢還是願意投入資源和人力去推動這種計畫實施。而有了情報部門和軍方的保障,海漢的這種商業操作的力度自然也就比民間力量更為強大,即便那些要被對付的商家背後或許也有大明官府的背景,也很難跟海漢這些有組織又有豐富操作經驗的專業團隊相比。

孫堇在王元府中會談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謝絕了對方設宴款待的邀請,談完正事便立刻動身告辭。相比吃飯應酬,孫堇更在意自己的任務,畢竟他要處理的商業壟斷計畫可不止織造這一個行當,接下來的數天還有一堆人要見面商談,沒有時間耽擱在這些可有可無的應酬上。而且做他這個行當都有一個職業習慣,在一個陌生環境中待的時間越長,風險就越大,不停地進行轉移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不過孫堇也不會料到,在他離開王元府邸的時候,居然還有人在暗中監視著自己的動向。他所乘的轎子剛從側門出來,遠遠盯著的郝青便再次墜在了隊伍後面。

郝青倒是沒有預料到這支隊伍會再從王元府邸中出來,他只是憑著自己敏銳的直覺,認為這個與郭子平會面的人應該不會是王元本人,在外面等著或許能等到他再次出現。事實上孫堇從王元家出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了轎子裡,郝青認的只是那頂轎子,根本就沒看到孫堇的身影。雖然完全是碰運氣的舉動,卻偏偏就蒙對了。而孫堇也決計預料不到他才到杭州沒多久就有人在跟蹤了,對於反跟蹤手段並沒有進行預先安排。

此時天色已經漸暗,正直晚飯時分,空氣中瀰漫著的飯菜香氣讓這一整天都沒有好好吃點東西郝青頗為難受,但他此時也不敢分心去想別的事情,只是努力盯緊了那轎子的方向,以免跟丟了目標。

穿過了幾個街區之後,郝青跟蹤的這隊人終於進到了一個不怎麼起眼的院落中。他又耐心地等了一陣,直到他看見這院落中煙囪裡飄出炊煙,才基本確定了這幫人的落腳地應該便是此處了。

郝青心知自己目前勢單力薄,一個人也不可能在這裡日夜不停地進行監視,只能等明日再找幾個幫手來輪換。雖然尚不知道這院中人的身份,但郝青卻下意識地認為這或許就是破解此次任務的關鍵所在,如果有機會能拿住在郭子平與王元之間走動的這個人,大概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了。

郝青很耐心地在這院落附近的街角一直等到宵禁封街,見這院落裡都沒有人再出來過,這才安心離開了。他身上帶著錦衣衛的腰牌,倒不用擔心會被巡邏的捕快衙役和城防軍為難。

郝青回到住處之後,也懶得再生火做飯了,廚房裡翻了兩個冷饅頭出來就著涼水囫圇吃了,算是填過了肚子。儘管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郝青躺在床上卻半點睡意都沒有,心中一直在反覆琢磨這兩天的所見所聞。他在昨晚到今晚的這段時間裡所接觸和接收到的信息量實在太大,甚至根本就來不及梳理和消化,這個時候才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目前的狀況和自己的處境。

郝青知道自己效力的對象並非李松而是另有其人,其權勢之大也不在那通判王元之下,只是這些官場人物都極為顧及身份,不會在這類爭鬥中出現在台前,只會差遣像他這樣的人去幹那些見不得光的髒活。而自己的效力對象要對付王元,目的似乎是為了爭奪本地織造業的控制權,聽李松所說,這其中牽涉的利益數目極大,可以算是一場為了錢財而發動的爭鬥。當然了,這背後還有沒有隱藏的政治博弈和鬥爭,那就不是郝青所能知道的信息了。

郝青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還是挺有信心的,認為要搞亂幾個工地只是小事情,但瞭解到具體的情況之後,就發現此事遠非預想的那麼簡單。首先那幾個工地的環境就很不適合動手腳,而李松又要求他的手段不能被官府找到破綻立案;其次他手下的人手因為意外時間折損大半,如今可用之人連十個都湊不出來,很多事情就不那麼好辦了。

郝青現在甚至都不敢肯定,郭子平在碼頭上用武力手段驅逐自己手下那幫人,這究竟是巧合,還是他背後的人也在有針對性地翦除李松所在陣營的地下力量?如果是後者,那對方或許就正在等著自己出面組織人手,然後自投羅網。想到這裡,郝青覺得自己明天是不是要去召集那幾名部下也得再斟酌斟酌了,這搞不好就會被一網打盡也難說。

就性格而言,郝青過去並不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人,但這次所接觸到的種種信息,卻讓他不得不開始擔心自己的安全。他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被人算計得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昨晚他與李松約定了兩日之後再碰面,看樣子還得跟李松再講講條件,讓他多透露一些有用的信息,否則這活就真是沒法幹了。

郝青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先將節奏放緩,不要急於求成。第二天他去手下那幫人的駐地,便只將典七郎叫了出來,先是問他昨日跟蹤郭子平的情況。

典七郎昨天跟蹤郭子平的收穫並不大,對方帶著手下去另外兩個碼頭上轉了轉之後,便在城外找了處地方喝酒去了,一直喝到半夜才散場。可憐典七郎就這麼不吃不喝地守到半夜,等郭子平一夥人回住處睡下了,他才算是得到瞭解放。

郝青聽了之後知道典七郎跟的這條線基本算是白忙,遠不如昨天自己自己跟的那條線收穫大。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便讓典七郎今天跟他進城,去監視他昨天一路跟蹤之後找到的那處院落。

對監視跟蹤的方向進行調整之後,便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他們二人趕到那處院落的時候,正好看到那頂轎子從院子裡出來,郝青唯恐跟錯目標,便讓典七郎在院落附近留守監視,而自己則是繼續昨天的跟蹤工作,遠遠地跟在了後面。

但不得不說,郝青所擅長的並非完成這類跟蹤監視的情報任務,而這種單槍匹馬進行的跟蹤無疑是最容易暴露行跡。昨天沒有安排反跟蹤手段的孫堇,今天出行前便已經按照安全部的標準操作守則,特地安排了兩人在隊伍外圍,監控週遭是否有可疑人物在對孫堇進行跟蹤。

並不懂得跟蹤與反跟蹤原理的郝青很快就暴露在了海漢安全人員的視野中,抬著轎子的隊伍故意繞著某個街區走了一圈,然後便確認了郝青這名唯一的跟蹤者。而郝青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幫人到底是閒得慌,還是轎伕不認路,怎地會在這裡繞了一個大圈又回來了。他甚至都沒有留意到,海漢部署在外圍的監視人員是怎麼將告警信號送進了那頂轎子裡。

轎子裡的孫堇雖然接到了報告,但他也猜不到是哪路神仙敢這麼單槍匹馬地跟蹤自己。不過要處理這種局面倒是簡單,安全部的行動小組也早有相應的備案。當下孫堇便在轎中發出指令,然後隊伍便向城北某處地方行去。而郝青不疑有他,依然是死死地跟在距離隊伍約莫十多丈遠的地方。

到了城北某處地方,孫堇的隊伍便拐進了一條巷子,郝青走到巷口時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一頭紮了進去,想看看這巷子裡是否藏有什麼秘密。只是當他進去走了一段,又拐過一道彎之後,便赫然發現那頂黑色轎子竟然就在巷子中間這麼堂而皇之地放著,週遭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郝青見狀,心中立刻便知不妙,伸手從腰間摸出一柄半尺長的尖刀,打算立刻衝出巷子。但當他回頭的時候,卻發現來路已經被幾名黑衣漢子給堵住了。再轉頭時,這轎子旁邊也已經多出數人,冷冷地看著他,如同是在看待一個死人一般。這處巷子是安全部在城裡找了許久才確定下來的一處地方,巷子兩邊都是高牆大院,極少有人從這裡走動,而海漢拿這地方唯一的用途就是專門用來誘捕跟蹤者,郝青不是第一個倒霉鬼,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郝青當下已經顧不得多想自己是怎麼暴露的,便已經起了搏命之心。對方人手雖多,但郝青自認近身搏殺經驗豐富,就憑手裡這把尖刀,至少也能放倒對手兩三個人了。而且看這些人都是赤手空拳,好幾人因為天氣炎熱而身著露著膀子的短褂,看樣子身上也沒帶武器,奮力一搏說不定還能有脫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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