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7章 合則兩利
今天在西管局掛牌儀式現場與丁家人碰面的時候,弗朗西斯的情緒是比較複雜的,一方面他希望丁家作為本地的漢人豪商和聯姻的對象,能夠在自己父子落難的時候出手相助,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丁家不可信,自己入獄之後必定在想法設法地撇清兩家關係。
當然弗朗西斯也並不打算因為毫無實證的猜測就跟丁家斷絕往來,但他認為至少在這個時候不應主動去接觸丁家,而是把自己的位置擺高一點,態度矜持一些。即便只是西管局的傀儡領導,那也是海漢封的官,沒理由要對平民低聲下氣。而且弗朗西斯也很想再看看,丁家是否會在意識到地位差距之後,重新主動貼上來維護關係。
小弗朗西斯對這些想法不是太能理解,但他也知道在處理這類事務方面,父親要比自己擅長得多。雖然他對父親阻止自己回丁家去與妻子會面的想法不太高興,但最終還是依了父親的意思,老老實實地待在了家裡。
事實證明,弗朗西斯的堅持是有效果的,當晚丁家人便主動登門拜會來了,而且是丁峰親自出動,給足了他們面子。
丁峰登門的目的也很簡單,他現在必須要跟弗朗西斯父子把姻親關係維護好,如果之前有什麼心結誤會,那麼就很有必趁這個機會解釋清楚。除了發展生意上的考量之外,丁峰也已經意識到海漢對弗朗西斯父子其實是有著特別的看重。
這父子兩人能夠以戰俘身份被海漢啟用,不管是不是被當做傀儡工具,起碼說明他們對海漢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至少這用處比自己要大得多——到目前為止,海漢人可沒邀請過丁峰或是丁家子弟去出任新衙門裡的職位。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父子倆既然現在到海漢衙門裡當差了,那就說明他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選擇了妥協和順從,這樣一來,他們的立場就不再是海漢的敵人,而是同一陣營的合作者了。這種關係,可要比丁家與現任官府之間的關係緊密得多,甚至極有可能足以在近期充當起丁家的保護傘。官府裡有人,可比自己掏錢買平安穩當多了。
丁峰雖然是漢人,但他在馬尼拉也生活了好幾十年,早就學會了西班牙語,因此跟弗朗西斯父子溝通起來倒是沒有什麼障礙。而他首先要向弗朗西斯說明的,便是丁家的態度。
自從小弗朗西斯被海漢抓捕之後,丁家就再沒有半點響動,既沒有嘗試去營救弗朗西斯父子,也不敢輕易站到台前來向海漢官方表明態度。丁峰很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如果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割裂自家與西班牙人之間的關係,只會顯得太著痕跡,海漢人也未必願意信任這種做事兩面三刀的人物。所以丁峰一直讓丁家保持著沉默,即便是後來找秦家幫忙去打聽弗朗西斯父子的消息,也是悄悄在私底下進行。
丁峰不知道弗朗西斯父子在囚禁期間是否能得知外界的消息,也不清楚他們具體是何時與海漢談好了合作條件,所以他只能假設最壞的情況,那就是對方知道丁家在此期間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來營救他們。作為聯姻的親家,弗朗西斯父子有理由對丁家的沉默表示憤怒,畢竟丁家極有可能是他們在囚禁期間唯一的外界支持了。
丁峰現在所能做的,便是說服弗朗西斯父子相信丁家曾經在暗中嘗試過營救他們,只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罷了。
“……直到七天前,老夫托的人才終於通過一紙文書確認了你們的人身安全,但依然不知道海漢人將你們關押在何處。老夫也很想拿錢財保你們出來,但真是想拜佛找不到廟門,又怕鬧的動靜太大讓海漢官府注意到,反而害了你們……”丁峰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無非都是講述丁家如何嘗試託人打聽他們下落,然後設法營救他們。這些事半真半假,由他口中說出來,倒是沒有什麼漏洞可言。
丁峰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著弗朗西斯父子二人的臉色,小弗朗西斯倒是聽得頗為認真,情緒幾乎都表現在了臉上,而他父親則是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來喜怒,城府要比兒子深多了。
丁峰說完之後,弗朗西斯才緩緩開口道:“之前的事情,丁家費心了。不過如果那時候丁家的動作太大,或許反而會讓我們父子倆無法脫身,這未嘗不是因禍得福。”
弗朗西斯也不提是否怪罪丁家,但丁峰聽他口氣,至少應該沒有太大的怨氣,當下才稍稍舒緩了一些。他最擔心的便是弗朗西斯記恨,影響到兩家今後的長遠關係,但現在看來對方倒是比較冷靜。不管弗朗西斯所說的這番話是否發自真心,起碼看起來他並不打算要和丁家清算之前的事情。
丁峰心頭一塊大石放下,後面的事情談起來就輕鬆多了。當初兩家聯姻,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於利益上的考量,而當時的情況與現在有著某種莫名的相似,也是由弗朗西斯充當丁家的官方保護傘,丁家則利用弗朗西斯給予的種種便利,將船行生意迅速做大,再通過小弗朗西斯以經濟收益的方式回饋給他的家族。
這種通過聯姻建立起來的利益輸送關係,在海漢人到來之前都運轉得十分流暢,雙方也對彼此的需求都有比較明確的瞭解。如今雖然時過境遷,馬尼拉已經換了當家人,但對於這兩個家族來說,仍然還是有很多未曾發生變化的東西。只要他們願意重新聯手,那依然還是有操作空間供他們發揮。
“戰後本地還有兩三千不願離開的西裔民眾,今後與這些人相關的事務都是西管局的管轄範圍,或許我們應該想想辦法,安排這些人直接或者間接地為我們做事。”既然弗朗西斯這邊願意溝通,那丁峰也就不再掩飾自己的真正來意了。
丁家過去主要是做船行生意,但其他陸上的買賣也多有涉獵,只是經營規模不大,不會引人注目而已。而本地的西裔民眾一般家境都不會太差,他們所從事的除了航海和商貿這兩大主業之外,還有便是本地的農業及相關的加工業。西班牙人過去在本地是統治階級,即便是從事農業也並非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是只需向勞工和奴隸發號施令的農場主。以資產多寡而論,西裔族群的平均富庶程度顯然是要遠勝漢裔族群。
丁家早就想在西裔族群中做買賣了,只是因為統治者是西班牙人,西裔對漢裔始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丁家的相關嘗試進行得非常不順,後來迫於無奈,只能扶持小弗朗西斯來擔當這個中間商,才多少有了那麼一點成效。
但那時候馬尼拉可沒有什麼西管局、漢管局這類針對某個族群所設立的專門管理機構,即便是有城防司令的暗中支持,丁家針對西裔族群的經營依然只是不慍不火的狀態,從西班牙人身上賺那點錢基本都作為合作好處輸送給了弗朗西斯父子,最後落到自己手上的部分並不多。而真正盈利的大頭,仍然是靠主營的航運業。
不過海漢接管馬尼拉之後,丁家面臨的經營環境也有了一些變化,首先便是外來同行所形成的衝擊。隨著海漢軍一起來到馬尼拉的海漢民間船行為數不少,其中不乏像詹氏船行這樣的業界大鱷,其擁有的運力和航運範圍都遠非丁家船行能夠媲美,在業務能力上也有著比較明顯的差距。
就算丁家捨得花錢建造購買一些新船來擴大經營規模,那也不可能在短期內就抹平這種差距。水手的經驗和專業素質,成熟的航線運營策略,大宗海上航運貿易的接洽能力,這些海漢國過來的大船行有太多讓丁家望塵莫及的優勢。
所以丁峰也不打算在航運這個領域與外來強者硬拚,先老老實實地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再說。此外便是利用地利人和的優勢,爭取搶在頭裡,先將西裔民眾相關的生意佔下來。而目前最有可能幫到丁家實施這個方案的人,自然便是剛剛復出的弗朗西斯父子了。
“恕我直言,雖然海漢人給了我一個局長的職位,但我現在能做的事情極為有限。絕大多數時候,我在西管局只能扮演一個看客的角色。”弗朗西斯並沒有試圖掩蓋自己的窘境,而是很坦率地告知了丁峰。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隱瞞實情是沒什麼用的,只要丁峰提出的要求無法實現,便立刻就會暴露他在西管局的傀儡身份了。
丁峰雖然對此早就有所預料,但聽到弗朗西斯親口承認,心裡多少還是有一點失望。不過他對於弗朗西斯這個職位的看法,倒是與女婿小弗朗西斯相似:“海漢人如此安排,也不見得純粹是將你當作傀儡來用,或許要等你對西管局的事務熟悉之後,才會慢慢放權給你操作。當務之急,還是要儘可能地讓海漢人意識到你對本地西裔民眾狀況的熟悉,並且能在局長這個官職上有一些出色的表現。”
弗朗西斯道:“這可沒你想的那麼容易。海漢派來管理西管局的官員非常幹練,據說是特地從明國北方調回來的能人。說實話在聽過他對西管局的工作安排之後,我認為自己在這個機構裡真的是一個可有無可無的人。就算海漢人願意給我表現的機會,我能做的也不見得會比他更出色。”
弗朗西斯的語氣稍稍有些沮喪,但這也的確是實情。民政管理這個領域對他而言本來就比較陌生,自然遠遠不及受過專門培訓,在這方面實際工作經驗豐富的葛永,如果要以工作能力來作為競爭標準,那怕是三五個弗朗西斯綁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葛永好用。
丁峰搖搖頭道:“你是當局者迷,海漢人用你難道是看中了你在這個領域的能力嗎?那他們或許應該請你去帶兵才更合適。你應該想想你擅長什麼,海漢人需要你做什麼,這才應該是你尋求突破的正確方向。”
弗朗西斯聽了這番話,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頓悟感,自己所擔憂的一直是專業能力技不如人,但實際上海漢人啟用自己的原因跟專業能力基本就不沾邊。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在西裔民眾心目中有威信,說話有份量的人,而自己恰好就符合這個要求。如果要在當下的崗位上有所表現,那大概也還是得從這個方向去努力。
丁家能否在未來一段時期掌握西裔民眾相關的貿易份額,很大程度上就要看弗朗西斯這邊是否能夠通過官方渠道向丁家提供資源,而要實現這一點,弗朗西斯就必須要在西管局真正上位,掌握一定的權限才行。丁峰當下積極地獻計獻策,也是希望弗朗西斯能夠快些改變現在的處境,才能幫助丁家去實施這個計畫。
兩人一直密談到深夜,小弗朗西斯一開始還饒有興趣地聽了一陣,但很快就陷入了疲態。他對於這些政商勾結的事情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不喜歡跟人勾心鬥角,與其花時間去研究這些“陰謀”,他寧可早些回丁家,去見自己十分想念的妻子。但這個時候早就已經開始宵禁了,不管是丁峰還是小弗朗西斯都已經無法出城,只能等到第二天開城門的時候再說了。
丁峰與弗朗西斯都已年過五旬,到了後半夜兩人的精神都已經撐不住了,最終還是弗朗西斯主動提議休息,具體的事情可以留待明日再議。反正他現在在西管局也是個閒職,按照葛永的安排,他只需早上去點個卯,中午吃完飯再簽個到,下午沒什麼事就可以早點開溜了,多的是時間來研究丁峰所提出的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