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 唯一方法
安德魯和藍禮。某種意義來說,他們就像是鏡子裡外的同一個人。
安德魯是一個年僅十九歲的少年,他進入了謝爾佛現實世界裡的茱莉亞音樂學院;隨後又得到了弗萊徹的青睞,進入了學院最頂尖的爵士樂隊,成為了有史以來樂隊之中最年輕的樂手。
一方面,他自卑著,來自父親的奚落和不屑,來自自己的茫然和困頓,他始終不確定自己能否真正地實現目標;另一方面,他堅信著,自己的夢想就是成為又一個查理-帕克或者巴迪-瑞奇,他拒絕放棄也拒絕妥協,如同蠻牛一般不管不顧地持續前行著。
爵士樂隊的首次綵排,對於安德魯來說是矛盾的。
他在緊張著,擔心自己的表現可能無法跟上樂隊的節奏,在所有頂尖樂手面前出糗;但他又在驕傲著,幻想自己的演奏可以橫空出世、技驚四座,一夜之間就登上金字塔的頂峰,享受著所有的掌聲與燈光。
正是在這種亢奮與不安、期待與忐忑交錯的情緒之中,安德魯第一次加入了樂隊的綵排。但所有的所有,全部都在弗萊徹的狂風驟雨面前分崩離析,還沒有來得及觸摸到巔峰,就已經跌入無底深淵。
藍禮也是如此。
外表看起來,他是自信的,但內心深處卻是不自信的,乃至於是自卑的,始終存在著一絲對自我的質疑和猶豫。不過,他依舊沒有輕言放棄,而是一路狂奔地朝著夢想前進,奮不顧身地全情投入,一次次的讚揚、一次次的成功、一次次的認可,讓他一步步地攀登上巔峰。
在所難免地,他還是忘乎所以起來,他也開始茫然無措起來。
他需要找回初心,他需要當頭棒喝,他需要前進動力。
於是,他自願地成為了安德魯,打破了虛幻與現實之間的界限,即使拍攝結束之後,他卻拒絕完完全全地擺脫表演狀態,始終沉浸在安德魯的世界之中。
那些驕傲那些自信那些期待,還有那些夢想,全部都在弗萊徹的雷霆萬鈞之中支離破碎、分崩離析,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在暴風雨之中四處逃竄,渾身泥濘與滿身狼狽卻找不到一個棲身之所,只能在寒冷與羞愧之中瑟瑟發抖、久久徘徊。
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之中,獨自舔舐著傷口。
他不確定這是不是正確的方法,又能否尋找到正確的出口,又是否選擇了一種太過愚蠢也太過笨拙地方式,但……沒有人能夠擁有答案,不是嗎?
因為他是歷史上第一個創造如此記錄的演員。沒有古人,也沒有來者,他沒有參考的對象,也沒有諮詢的樣板,他只能在黑暗之中,如同瞎子一般摸索著前行,如同傻子一般,傻乎乎地持續不斷撞擊著南牆,即使撞到了南牆也不回頭,而是笨笨地期待著自己能夠撞破南牆。
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方法。
他需要牢牢地銘記那種恥辱感,進而牢牢地銘記那種謙卑與投入,更進一步牢牢地銘記夢想開始的那種初心。
獎項很重要,獎項非常非常重要,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甚至可以說是衡量歷史衡量產業衡量生命重量的關鍵標準,不僅僅是電影產業,文學、繪畫、科技、教育、經紀、政/治等等等等,生活的方方面面全部都無法例外,藍禮自然也包含其中。
但,獎項是會說謊的。
不是「謊言」的意思,而是時代的錯覺。因為每一個獎項的頒發,都具有時代、歷史、社會等多種層面的重要意義。
1989年,聚焦於美國南部的白人與黑人相處現象的電影「為戴茜小姐開車」,在當年可謂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部作品,儘管種族隔離制度已經被取消多年,但根深蒂固的歧視現象依舊在方方面面透露出了強大影響,最終,這部電影在次年的奧斯卡之上,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部沒有提名最佳導演卻斬獲最佳影片的作品。
當年,這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冷門,一直到二十四年之後,「逃離德黑蘭」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二部創造如此成就的作品。
時間流逝過後,單純從藝術角度層面來說,同一年的「天堂電影院」或者「好傢伙」都是更加優秀也更加經典的選擇,而同一年勇奪最佳導演獎小金人的「生於七月四日」也是值得肯定的作品。
這並不是說「為戴茜小姐開車」不夠出色,事實上,這部作品的登頂,真正地改變了社會現象,對於消弭種族隔閡有著不可忽略的重要推進作用,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作品,而奧斯卡也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藝術創作,不僅僅是為了陶冶情操,同時也是為了促進社會,就好像韓國電影「熔爐」直接促進了熔爐法案一般,所謂的政/治/正確性本來就是正確的,因為這就是社會進步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缺少了所謂的「正確性」,藝術與社會脫節之後,本身的精神與意義也都蕩然無存。
之所以舉例說明,只是在強調,每一個獎項都是具有時效性的,只有結合當初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現象來看,才能夠明白獎項在歷史長河裡的地位與作用,所以,獎項是會「說謊」的;但作品本身卻不會。
又或者說,藝術是不會說謊的。
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蝴蝶夢」、「後窗」、「驚魂記」等等作品,即使在六十年、七十年之後的現在,依舊不會過時;斯坦利-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發條橙」、「閃靈」、「全金屬外殼」等等作品,現在依舊能夠影響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創作者們。
這些作品都紛紛地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而與獎項擦肩而過,但時光依舊證明了它們的偉大,歷久彌新。
egot之後,藍禮一直都是這樣說的。面對同僚的恭喜,面對朋友的祝福,面對記者的採訪,藍禮全部都是這樣說的,但說話歸說話,心態和行動卻不是能夠跟隨自己的願望隨便更改的,他需要真正地付諸行動才行。
他無法確定「爆裂鼓手」這部電影和安德魯這個角色是否能夠名垂青史,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應該是他將全心全意地專注於角色和表演之上,就如同安德魯全心全意地專注於打鼓技巧之上一般。
暫時拋開什麼歷史記錄、拋開什麼萬眾矚目、也拋開什麼流芳百世,真正地腳踏實地地重新回到最為基礎也最為原始的地方,再次從頭開始。從如此層面來說,藍禮和安德魯之間正在變得越來越相似、越來越重疊。
他需要突破。
可是,他應該如何突破?他能夠怎麼突破?他可以完成突破嗎?
「你到底是趕了還是拖了?」
「耶穌-見鬼的-基督!謝爾佛什麼時候開始招收智障了?」
「你該不會他/媽/地就連樂譜都不會讀吧?」
「你就是一個沒有前景沒有價值沒有朋友的狗/屎/娘/炮。」
「你一定非常難受吧。你現在很難受嗎?」
……
「你沒有天賦。」
「看看,那些才是天才。真正的天才不僅僅只是具備了天賦和能力,還需要具備鑑賞與識別的能力,他們知道自己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他們懂得及時止損及時放棄,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巔峰。你?你不是。你只是一個孜孜不倦努力的庸人罷了。你知道還有誰也是這樣嗎?耕牛。」
「這是我看過最愚蠢最無聊的一場演出了。」
「夢想?上帝,你確定你是一個霍爾嗎?」
「閉嘴。閉嘴!閉嘴!你不明白自己是否具備天賦,難道就連什麼時候應該閉嘴都不知道嗎?」
「菲利普,菲利普,把他帶走。我現在頭疼得厲害,沒有辦法應付這些無聊的事情。」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特殊的,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天才,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但我告訴你,不是。他們不是,你也不是。」
「你不愚蠢,你至少應該懂得放棄。」
「你不過是另外一個傻子而已。」
「你應該停止。」
……
「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
「不錯的夢想,反正這輩子都躺在病床/上了,既然做夢,為什麼不做大一點呢?是吧?」
「演員?哈哈,你是一個幽默的傢伙。」
「你的意思是,你在腦袋裡成為演員嗎?」
「夢想是每個人的自由。我就想要成為宇航員,永遠都不可能視線的才叫做夢想,對吧?」
「反正天天躺在這裡,做做白日夢也是唯一的念想了。你們就不要嘲笑他了。」
……
「現在開始努力練習,內曼。」
他應該怎麼辦?現在他到底應該怎麼辦?
他不是廢物,他不是笨蛋,他不是做白日夢,他可以,他堅信著自己可以實現夢想,任何艱難險阻都無法擊敗他:
他會站起來的,他會展開反擊的,他會重新掌握主動的,他會證明自己的,他會狠狠地讓那些鄙夷的視線全部都低下頭顱認錯的,他會站在鎂光燈之下的,他會擁有屬於自己的舞台和時間的,他會名垂青史的。
但,他應該怎麼做?紛紛擾擾的思緒被死死地困在了腦海之中,如同囚禁在一個牢籠之中,牢籠還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縮小,那種慌亂和壓抑、那種憋屈和恐懼正在讓他失去分寸,以至於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他就要窒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