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70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40章 英雄

     次日中午,陳健整理好了行裝,拜別了給他帶來一幕將來氏族聯盟權力鬥爭預演的城邑。

    同行的隊伍擴大了許多,月邑派出了幾十個人跟隨月玫,攜帶著各種禮物,一同前往。

    月玫也終於如願以償地騎上了馬,當然不是跨坐在上面,而是側著坐在很軟的麻布毯子上,雙腿一蕩一蕩地懸在一邊。

    陳健雖然沒太搞清楚月邑的首領為什麼會讓月玫前往,但想到夏城的命運還在這個女孩的一句話中,於是很小心地討好著對方,故意說一些逗人開心的話。

    「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就到大河岸邊了,到那時你就不用騎馬了,我們城邑的船就在岸邊等著,你可以乘船,比在馬背上要平穩的多。」

    想到這個女孩子的性子,陳健又補充道:「坐在船頭看舟船破浪而行,再品一品夏城的酒和菜,看著兩岸的山巒枯葉,不亞於柰子林的白花。」

    月玫搖頭道:「秋天有什麼好看的?滿是落葉。」

    「離得近了便是落葉,離得遠了卻又不同。若是乘船經過一片楓林,霜葉如火,倒影搖曳,竟像是整條大河都燒起來一樣。最美的是在月夜,一杯夏城的清如水的酒,獨坐船頭。河中一個月亮、天上一個月亮、杯中還有一個月亮……」

    陳健竭盡自己所能想到的美好忽悠著,月玫半眯著眼睛有些陶醉。

    既沒想到秋天原來還有不亞於春光的魅影,也沒想到陳健竟然和她有這麼多相似的地方,原來他的眼裡不僅有血色,更有清新。

    月玫很是興奮,帶著初出家門的喜悅和對一直聽聞不曾親見的夏城的那種可以逆水而行的船的期待,很是誇獎了一翻夏城和陳健。

    誇讚之後,夏城的那些人一個個面上有光,更是挺拔了腰板兒,吹噓起來。

    「一艘能夠逆水而行的船算什麼?夏城的好東西多著呢,姬夏說只要用手用腦,沒什麼是做不到的,這也沒什麼。」

    月玫睜大了眼睛看著陳健,似乎想知道陳健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嗎?

    陳健臉色暗黑,心說我說的那番話可不是用在這的,可看到族人正沉浸在自豪中,也不好反駁,只好點頭。

    月玫驚喜地拍手叫好,自從上次山火之後她就相信陳健說到的一定能做到,見陳健點頭了,便急忙說道:「姬夏,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秋天的地方有兩處。一是草木枯黃凋零;二呢,便是沒有驚雷閃電驟雨霽虹。」

    「我聽了一路,知道夏城的屋子裡有可以在秋天開花的葫蘆;知道夏城的士兵可以操控電閃雷鳴。可是姬夏,你能讓我在秋日裡看到彩虹嗎?」

    陳健哈哈一笑,從鞍袋裡取出一個乘水的葫蘆,喝了一口含在嘴裡,策馬跑到了月玫的身邊,毫無徵兆地迎著陽光一口水霧噴出。

    月玫張大了嘴巴,看著一閃而過的彩虹,有些痴醉,透過將要散去了白霧想要尋找陳健的蹤影,發現陳健已經縱馬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

    一路走過,月玫的每一天都過的很開心,陳健疲於應付的同時,又拜訪了幾座城邑氏族。

    天氣逐漸從涼變為了冷,河岸邊前去粟城的部族也越發的多了,夏城的帆船出盡了風頭,引來了無數的讚許。

    在一個河汊裡等了幾天後,第二艘從夏城一路沿河而來的船隻終於會和,裡面載滿了人和物,這是走之前就約定好的趕工出的第三艘船,榆錢兒當然不會耽誤陳健定下的日子,裡面除了陳健要的東西,還備上了幾張禦寒的裘皮。

    兩艘船、一行馬,縱然之前還有人不知道夏城的存在,現在卻也肯定會記住這個名字。

    粟城已經不遠,兩岸的土地也越發的豐腴,收割過、被火焚燒後的焦黑土地連成了一片,村莊也越來越密集,比起草河上十里無村百里無邑的荒涼,這裡可算得上繁華了。

    幾天後,在一棵岸邊的大樹下,月餘不見的粟禾帶著粟城的人在那裡等著陳健的到來,這是很高的禮遇了,所以不是粟禾能夠做主的,顯然是粟城的首領粟岳的意思。

    一如當初陳健去迎接粟禾那樣,臨時搭建起的草亭下,粟禾舉著酒笑道:「姬夏,我奉首領的命令來迎接。我回到城邑說起在夏城的見聞,首領先是不信,可等問過了所有跟我同去的人之後,連連稱讚。這麼多氏族,甚至還有當年很多當年盟誓的親族,沒有哪個首領被這麼遠地迎接過,粟岳首領很想見見姬夏啊。」

    陳健舉杯道:「夏感謝粟城的熱情,只是這樣……會不會有其餘的氏族不滿?」

    「不會。姬夏當得起這樣的迎接,不為別的,只為姬夏出兵四百里救援衛城擊敗西戎的壯舉便當得起。首領聽聞那句同言同俗兄弟親族便是不需要歃血的盟誓這句話後,連連叫好,當夜飲了許多酒不斷稱讚姬夏。要知道這麼多年來,仍然遵守盟誓的氏族已經不多,更何況夏城並非當年盟誓的部族,這就能加難得了。」

    「如今啊,夏城的事已經在附近的城邑傳開了。姬夏送給首領的車輪、戰馬,更讓首領喜歡的連覺都睡不好了。周圍城邑也都知道了車輪的好處,紛紛討要,可我們卻做不出來,都在等著姬夏呢。」

    陳健心中暗喜,粟禾的到來已經表明了粟城的態度,靠著車輪、青銅、火藥、牛耕等技術,夏城當然當得起這樣超規格的迎接,至於說救衛之戰,怕是未必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飲了三盞後,陳健問道:「這裡距離粟城還有多遠?」

    「三四天的路,按你們夏城的說法,還有二百餘里呢。從這裡向東四十餘里,大河在許久前曾在那裡決口,改變了河道,淤泥堆積,土地肥沃,即便不用你們夏城壟作的辦法,幾十年也不需要遷徙,那裡便是當年華被河神帶走的地方。再向東北七十里便是泉谷,過了泉谷再走一天,就到粟城了。」

    「泉谷?可是當年華、粟聯盟之前,兩個氏族大戰的地方?」

    陳健聽過大河兩岸不少的故事,當然知道這場戰役,從娥城到衛城,不止一次聽起過。

    這個世界還沒有太多可以懷古的地方和歷史,因而聽到一個自己熟悉的有故事的地方,總會很興奮。

    粟禾笑著搖頭道:「姬夏說的也對也不對。的確就是那個泉谷,可交戰的卻不是兩個氏族,而是幾十個氏族的大戰。粟城雖敗,但當年華並未屠戮,而是一同安葬,又送出糧食補給戰敗的部族,又贏取了我們部族的首領,對粟城的人和華城的人一樣對待,終於獲得了氏族的擁戴。」

    「那時候我還很小的,也只是聽父親說起過那場大戰,持續十餘天,幾十個氏族廝殺不休,遠不是我能想像的。」

    粟禾看出來陳健的嚮往,笑道:「時間還夠,很多首領還在路上,咱們要去也肯定要經過那裡,姬夏既然是第一次來,正好去看看。那裡還有不少守陵人呢,有些老人還參與過當年的大戰,倒是可以聽他們講講……」

    帶著期待和一種莫名的感情,陳健踏入了那座巨大的山谷,一條人踩出的小路在山谷中蜿蜒,山谷的向陽面是一片脆松,不遠便是墓園,當年征戰雙方生前廝殺,死後卻都按照一樣的習俗葬在了一起。

    一個不大的小村落就在山谷內,都是當年被華派到這裡守衛陵園的人,或是他們的後代,這裡發生的那場大戰世代在他們心中流傳,因為沒有紙筆汗青,也只有靠這樣才不至於讓歷史湮沒。

    陳健聽一位老人講述了當時的場面,心中也很震撼:學會種植的氏族有了足夠的人口和糧食、幾十個氏族舉著不同的旗幟和姓氏的鳥獸圖案、上萬人的廝殺吶喊最終卻讓幾十個氏族臣服在英雄的魅力之下、治水挖山、置官明職、征討四夷……何等的氣概與豪情。

    這個世界暫時還沒有太多值得懷古的地方,泉谷卻無疑是不多的其中之一,陳健感慨的不是戰爭的場面,而是這場戰爭本身的意義。

    泉谷之戰不算太大,雙方加在一起不過萬餘人,可陳健覺得每一個參與的人都是這個文化圈的英雄。

    英雄,未必一定要參與上百萬人的大戰,也未必要勇冠三軍天下皆知,但一定要有意或是無意地捲入時代的滾滾浪潮中,在歷史的節點中有自己的身影。

    可以說泉谷之戰是一場改變整個文化圈格局的戰役,一場奠定了文化圈統一的曙光號角,一場這個世界歷史節點上的戰役。

    那些學會了種植的氏族逐漸開始了家庭和家族生產,氏族這樣僅靠親緣在一起的單位逐漸瓦解,形成了原始的城邑或是國家雛形,開始了互相間的攻伐。

    這是必然的趨勢,每一個走到這一步的文明都會如此。若只是如此,並不會如此輝煌。

    幾十年前那場大戰最大的區別在於:勝利者沒有選擇屠戮和將失敗者滅族或是貶為奴隸,而是選擇了聯合與姻親,將血緣氏族的暮光變為文化同族的黎明。

    同文化圈但卻依靠血脈親緣紐帶連接的小氏族聯盟消失了,一個以相同或是相似的習慣、語言、風俗為基礎的氏族同盟出現了。

    同時也給後人指明了一條道路:原來信任可以不以氏族親緣為基礎、原來分開了遠不如合在一起好、原來合在一起就是少許多的征戰和廝殺……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1章 情勢

     「大約,這就是蓋棺定論後評定一個人歷史功績的感覺吧……假如有一天,我也會被人別人評價,而這評價我或許還能聽到,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同樣的一件事,在死後的評價是以時代的三觀為依據?還是拋卻三觀純粹地以歷史進程的推動來評判呢?歷史是純粹的,但評價是有價值觀取向的……」

    懷古後並未傷今,陳健想到的只是自己死後的評價,這關係到下一世自己的身份。

    獨自一人站在山頂,遠眺著已經看不到屍骨血跡的戰場,久久不語,直到天逐漸黑了,才嘆了口氣,原本微微猶豫的心也終於堅定下來……自己有理想,前世的理想,堅持下去,不要被屁股迷惑了本心就是。

    只是時間太過漫長,經歷的時代或會很多,記憶承載著一個人的情感,自己真的能夠做一個既能欣賞路途風景、又不忘目的地的人嗎?孤獨地為著理想前行,至少也要千年時間才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與時代,真的可以堅守初心嗎?

    夕陽下,很多人看到陳健伸出了自己的手,這雙老動過用來開天闢地的手,沒有仰天長嘯也沒有雙手敬天,只是喃喃地說了幾句,握緊了雙拳,哼唱起一曲古怪的歌,隱隱傳來的曲調讓人在寒風中熱血奔湧。

    深秋初冬的風吹散了陳健的話,沒有人聽到他說了什麼,即便從山上下來後也沒有多少不同。

    山頂的他和自己說的話與唱的歌終於成了一個謎,人們猜測著卻猜不到,只看到陳健騎著馬離開的背影,跟在後面卻沒人敢問。

    離開了泉谷,一切如常,路上陳健繼續應付著善良清新的月玫,但語氣中終於多出了些疲憊,月玫只當他是遠行累了,並未多想。

    初冬的第一場雪還沒有落下,可呼出的哈氣已經帶出了白色的霧,尤其是一群人走在一起的時候,遠遠地就能看到白色的霧氣升騰。

    這樣升騰的霧氣越靠近粟城便越多,當陳健終於看到粟城的時候,笑著捶了捶已經凍的麻木的腿,上面披著紅魚裁剪的皮子,可還是經不住寒冬。

    揚起頭,看著高大的城牆和城牆下夯實的黃土石頭,對比下來夏城那不足兩米高的城牆就像個孩子的玩具。

    城邑的外圈照舊是一片壕溝,通往四周的小路上不斷有人來往,用扁擔挑著成捆的柴草或是糧食進進出出。

    在陳健等人出現後,很多人停下來圍觀著這些不曾見過的馬匹,奇怪於這些驢子為什麼這麼大。

    或是因為知道各個城邑的首領要來聚會的事,粟城的人保持著一個大城邑應有的氣度,並未有太多的指點,對首領和客人有著相應的尊重。

    「終於到了,粟城果然很大,怨不得幾十年前就是大河兩岸數一數二的城邑,遠不是夏城能比的。」

    陳健揚著馬鞭遙指城頭,粟禾笑道:「夏城雖暫時還小,可將來終會變大的。不說別的,便是我從夏城學到的樺皮船已經被粟城的人傳遍了,都說能想出這樣辦法的城邑一定會是個很大的城邑。」

    陳健沒想到在普通民眾中造成最大影響的不是車輪而是樹皮船,微微詫異。

    粟禾猜到了陳健的心思,道:「車輪昂貴,又不是常人能夠做出的。樹皮船簡單方便,可以捕魚撒網不說,這裡每家每戶都需要一艘船。附近便是大河,夏天常會有洪水,以往都是木板,遠不如樹皮船方便。每家都拔了許多的樹皮,提前做好了船放在屋子中,一旦發水,便要逃離。」

    「看來大河兩岸的氏族苦於水旱久矣啊。」

    「是啊,可又捨不得離開。雖然有洪水,可水一過,遍地淤泥,撒上種子當得上其餘氏族三五年的產量,便是和夏城的壟作也相差不多。這大河便是媽,這溢出的水便是奶汁啊。當真是又愛又恨,恨的時候歌謠中句句咒罵天地河神,可縱然咒罵卻又不允許別的氏族說一句不好。」

    粟禾微閉著眼睛,似乎在聽還有很遠距離的奔騰的河水,陶醉其中,許久才道:「姬夏,這一次首領邀你,除了盟誓之外,還希望你能看看大河的水勢……不求能夠如夏渠一般水旱由人,但求不再有洪水便好。」

    他嘆了口氣又道:「雖然洪水之後的淤泥產量極高,但是數年一次卻也承受不住。如今我將在夏城的見聞說出,眾人都知道了夏城的壟作之法,誰也不願年年乘木頭躲避洪水了。」

    陳健搖頭道:「不是我不幫,只是大河遠非草河能比,寬大無比波浪翻騰,粟城雖大人口也多,卻也未必能夠制得住這河水。」

    「是啊,早在我回來之後,首領聽聞了我在夏城的見聞,已經和附近的幾個氏族商量過了。苦於水旱久矣的難道只是粟城嗎?只是……只是很多首領只是聽聞不曾親見,很難相信……」

    粟禾有些意興闌珊,陳健也沒有信誓旦旦,這裡面的事情很複雜,不只是這麼簡單,他不可能直接答應下來,只能看看情況再說。

    進入粟城後,粟城的首領便帶著人前來迎接,已經到來的二十多位首領早已聽聞了陳健的名字,好奇中也帶著幾分讚許。

    氏族首領還在陸續前來,娥鉞、衛河等人也已經到來,與隨陳健同行的月玫的族人住的很近,幾天都是宴會,首領之間互相商量著大事或是追憶幾十年前的時光。

    這種時候陳健是尷尬的,因為夏城是從蠻荒中忽然走出來的,遠沒有這樣的歷史底蘊。

    娥鉞數九等人的父母和其餘氏族首領的父母要麼是相識,要麼向上數幾代都是姊妹兄弟,彼此間根須相連,偶爾還有幾十年未見的親人。

    夏城人則被這些首領們無意中孤立了起來,不是故意的,但實在和陳健沒什麼親緣,要不是因為夏城的種種發明,陳健覺得自己已經被眾人遺忘了。

    這是陳健早已預料的結果,夏城人第一次有了一種疏離寂寞的感覺,聽著一群人數著親緣關係說起幾十年前的舊事,夏城人也只好暗暗後悔幾十年前自己的氏族沒有在大河兩岸,否則今天一定精彩。

    各種各樣的語調在粟城中交談著,因為地理環境和生活習慣的因素,雖然語言近乎相似,但是語調卻大不相同。大河南岸因為氣候濕潤,聲音不會因為寒冷和乾燥而畸變,因此語調更為細膩詞彙變化也更多;向北七八百里之外的氏族則因為氣候乾燥等因素,語調很濃重的鼻音和閉口音,一些詞彙的平翹舌分的不是很清楚,但易於在寒冷乾燥的天氣中聽懂。

    不管怎麼變化,語言的內在本質卻是相似的,這一點讓陳健很高興,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基礎,但也需要英雄人物的努力。

    譬如前世,既有相同語言基礎之下的統一,也有相同語言基礎下的分裂。陝、粵、魯、豫成為了省內方言;瑞士、荷蘭、德語這些同根同源的東西則單獨成為了幾種語言和民族,也造就了東西方在西方獨霸話語權之前的民族概念並不相同……陝西人沒有成為秦族,山東人也沒有成為齊族,沒有來得及形成想像的共同體便合而為一,不得不說這是大幸,祖龍之功堪比日月。

    近似的語言和曾經暫時存在過的氏族聯盟讓陳健對這個族群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藉著可以溝通的語言,陳健瞭解了一下整個文化圈的大致。

    草河是整個文化圈已知的最西北端的大河支流,從草河到粟城大約有一千四五百里的距離。

    大河向北還有七八百里的範圍遍佈著同文化圈的城邑和村落,因為有羊皮筏子和木頭等工具,南岸也有不少的氏族,但是範圍並不大,控制著四百里左右的距離,與更南方的氏族有了一定的交流,具體表現就是稻米的出現和粟禾的名字。

    粟城向東六百里左右就是所謂的東夷,語言相近但又有不同,原始宗教和崇拜也不太一樣,可也無非就是三足陶鍋和四足陶鬲的區別。

    整個氏族文化圈的範圍大約是一個長約一千八百里,寬九百里的長條範圍,大部分在大河或是支流的兩岸,換算成前世單位大約是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大約是兩個省的大小。

    數百個氏族和近百個城邑星羅棋布地分佈著,發展也各不相同,既有國家雛形的小城邦,也有還處在刀耕火種甚至茹毛飲血的小氏族,這種發展的不均衡很正常,前世即便解放後仍然還有母系氏族公社和刀耕火種的族群在大山中。

    陶器的使用已經相當普遍,而且有些氏族也出現了原始的瓷器,原始交換因為有剩餘糧食的原因開始盛行,不過整體來看沒有貨幣出現。

    農作物以粟米、水稻、大豆、大黃米、麻子為主,出現的普遍飼養的動物有牛、羊、豬、狗、鵝等,貓還在半馴化狀態,以糧倉中的老鼠和人形成一種共生關係。

    這些農作物的普遍畝產在百斤之下,大約還是種一收三四的地步,但是因為地廣人稀和燒荒、淤泥等,偶爾也會有大豐收保證畜牧業的發展。

    食物以烤、煮、熬粥為主,釀酒技術逐漸成熟,並且出現了醋、醬等發酵食物,肉醬還是十分高端有檔次的食物。

    在這之前,習慣與崇拜的爭端大約已經進行過數次:因為動物的血液往往會有寄生蟲和病菌,所以很多氏族在之前是不吃動物的血,並且當作一種知識流傳下來,再變為一種神話和禁忌。

    隨著陶器蒸煮的普遍應用,這種禁忌已經被打破,並且許多原本不能食用的內臟等在宗教禁忌出現之前就走上了餐桌。

    粟米酒的釀造也形成了規模,用的是曲子轉糖法而不是生芽轉糖法,在這個時代酒還是一種重要的祭品和奢侈品。

    蔬菜以葫蘆、芥菜、蘿蔔、白菜多見,沒有炒的烹飪方法,大部分是和肉類或是油脂熬煮。

    人工壓榨植物油並未出現,但是有的人卻已經開始利用熬煮粟米粥上的一層油皮煮菜,一些油料作物也被用來在飢餓的時候充飢,甚至有人食用有毒的蓖麻籽。

    食物的豐富程度側面證明了穿衣、禮儀等事物的必然出現。

    各個氏族的衣衫服飾基本統一,有神靈崇拜和哲學概念的特殊含義,富庶人家和血脈貴族以絲綢為衣衫,絲織品的織造水平已經不低。

    普通人以一種纖維樹皮織布,也基本掌握了漚掉膠質清理麻纖維的辦法,但是並沒有棉花出現。

    柞蠶、桑蠶的馴養基本完成,並且認識到蛾子與蠶蟲的關係,不少城邑有專門教女人養蠶的官員。

    大部分城邑因為私有制的出現,在權利交接上有了世襲雛形的出現:名義上仍然是眾人推選,但首領的子嗣卻因為土地、奴隸、人脈等的繼承而擁有更高的幾率被選為首領。

    小部分城邑仍然有氏族村社的殘餘,土地眾人耕種或是每隔三五年重新按人口分配土地,首領掌握分配權,不斷通過分配權來積累財富。

    青銅還沒有普遍使用,但有些強大的氏族已經掌握了青銅熔鑄的辦法,甚至出現了一些金屬器皿,但是使用效率不高。

    奴隸制度還沒有成為最主要的生產方式,但奴隸卻保證了大部分城邑的公產土地的勞作。

    城邑內的族人是天然的士兵,擁有很高的政治權利,並且首領不能專斷大事需要徵求族人的意見,這是權利義務統一的一種體現。

    石器的使用已經達到了巔峰,鑽孔、打磨等技術各個氏族也全都掌握,甚至可以加工硬度極高的玉石。

    陶器的燒製過程中快輪和慢輪都已普遍,窯溫的掌握也基本合格,燒製出的陶器殘次率降低,尤其是以娥城的黑陶和月邑的釉陶最為知名。

    家庭奴隸與公產奴隸共存,土地私有出現,但女人還沒有徹底喪失地位,藉著舊時代思想的殘餘,女人的地位基本和男人相似,並且擁有自主擇偶權,因為思想總是落後相應的時代數百年。

    因為女性生育的因素,生育女神的崇拜風俗仍然存在,並且與其餘神話融合,但主祭的祭司大部分從女性變為了男性,神權政治濃厚的氛圍在很多城邑存在。

    各個城邑氏族也都掌握了漏壺計時等手段,掌握了一年四季之分,太陽曆和月亮歷並存,而且開始為天上的星辰命名。

    原始的詩歌大量出現,從英雄史詩到生產勞動,不同的詩歌用唱的形式在眾人間流傳,開始出現了最原始的韻律美,這是自然的發展方向。

    衣食住行和文化息息相關,吃飽了才有閒功夫去琢磨其餘的問題,戰爭也因為有剩餘產品和奴隸的原因開始獲利。

    粟城向東的七八個城邑與粟城結盟,幾年前粟城擊敗了東夷人的入侵,成為了附近一帶的霸主,武力昌盛。

    因為二十年前的殘餘和底蘊,加之掌握了青銅熔鑄、鹽池等,粟城在這一代無可匹敵,放眼整個文化圈也是極大的城邑。

    粟城向東的東夷人佔據著沿海一代,戰爭之外也有氏族交流,海貝等事物在粟城可以見到,相距大海約有不到千里的距離。

    除了強大的粟城外,還有三五個城邑十分強大,並且擁有僅次於粟城的人口和武力,青壯人口全部動員的士兵數量都在六千以上,整個城邑不算奴隸也有近兩萬的人口。

    因為強大的氏族和城邑不少,反而削弱了整個文化圈的力量,東夷諸部已經開始聯合,在寬大千里的範圍內不斷爭戰、媾和、掠奪人口奴隸。

    大河南岸的非文化圈氏族並不強大,但再向前還有一個種植稻米的文化圈,實力不小但因為有一片寬大的緩衝區,兩個族群間還沒有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向西有西戎人,學會了種植粟米後逐漸強大和堅韌,不再是一觸即潰不能持久的原始部族,衛城向南還有數百里的範圍都是西戎人所控制的。

    不算夏城附近因為一些原因出現的異種族,大河向北並沒有太強大的敵人,所謂的北狄和夏城所見的草原部族並不相同。

    因為氣候寒冷,在生產力極度脆弱和金屬不曾大規模使用的緣故,北狄部族好鬥悍勇,但是生產力較為落後,很難統一也不太可能聯合在一起,威脅不大,反而成了極好的狩獵場和奴隸捕捉地。

    算起來最具威脅的就是東夷人,靠海的物產、鹽、同緯度的適合耕種的氣候、文化和技術水平的相近、英雄人物的出現……種種這些,都決定了他們和西戎人不同,西戎人暫時只能形成鬆散聯盟,難以凝聚出文化族群。

    也正是這個威脅,導致了粟城霸權的出現,幾個在最前沿的城邑只有兩個合選擇:要麼遷走遠離東夷部族,要麼團結在大城邑的周圍抱團取暖。這些部族是最渴望氏族聯盟出現的。

    而水患等因素,也導致了大河沿岸許多部族渴望氏族聯盟出現,他們需要共同來對付水患,而不是上下游之間脫節。

    這樣一來,兩個最大的威脅影響了小半數的氏族和城邑,共同需求的巨大力量難以阻擋。

    強大的渴望權利,弱小的渴望安全,不弱不強又沒有蠻夷水患安全的,擔心氏族聯盟的出現自己不去成為祭品。

    藉著粟城擊敗了東夷人的聲勢,一場氏族聚會在相隔二十年後重新開始。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2章 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一)

     氏族相聚的歡鬧中,夏城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融入其中,並用最快的辦法讓各個氏族的人印象深刻。

    第二艘船在大河北岸停靠後,一些在其餘氏族看來奇怪的人和奇怪的物進入了諸氏族的眼中。

    很多年後,當這些人已經習慣了印刻著夏城黑白熊標誌的馬車或者帆船穿梭於各個城邑的時候,一定會記起很多年前那個在粟城的初冬下午。

    陽光透過青色的天照耀著大地,不分彼此一視同仁,幾個其餘氏族的人趁著難的的暖天,蹲在牆角互相幫忙捉蝨子。

    一輛印刻著古怪的黑白熊頭的馬車吱吱呀呀地駛入了粟城,隨後在一片空地上搭建起了一個小檯子。

    那時候其餘氏族的人對於夏城的印象只是馬、車、船以及遙遠的西北一條叫草河附近的部族,並不知道搭建的這個檯子是做什麼用的。

    直到一些娥城或是衛城也或許是跟隨粟禾去過夏城的人歡欣鼓舞地喊道:「是新戲……我看到了石薺了,這套衣衫以前的戲中可是沒有的。」

    於是其餘氏族的人停止了捉蝨子,心說明天也是一個好天,這些吸血的蟲子仍然會從毛皮中爬出來曬太陽,到時候再去咬的咯咯響吧,反倒是這個所謂的「戲」還是第一次聽說,倒是要去看看。

    不止有戲,還有很多好玩而古怪的事物。那時候其餘氏族的人並不知曉火藥、風車、鞦韆之類的玩意,很多年後回憶起那天下午所看到的一切,總有一種彷彿幻境的美感。

    那一次戲裡的悲喜總比日後印刻著黑白熊標誌的大篷車巡遊到他們城邑時更加動人,當然更多人的記憶是那一嗓子清脆如黃鶯的歌聲,因為人太多以至於大部分人只能用耳朵,而眼睛裡滿是黑色的後腦勺。

    那一次戲裡展示了一段發生在月亮中的愛情,石薺演的那個女人背棄了丈夫獨自飛向了月亮。

    很多年後再一次演出這一幕的時候,其餘城邑的人總會抱怨那刺鼻的硝煙味兒,回憶起那個下午第一次的震撼,總覺得那些煙火真的源自月亮,根本沒有那種刺鼻的經常在戰場上嗅到的不祥的味道。

    記憶總會出現偏差,但無論是誰,對於那個下午的記憶只有震撼與美好。

    如夢如幻的戲劇與歌聲結束後,夏城的幾個人拿著一大包的草藥和古怪的藥粉,分發給那些需要的人。

    乾枯的草葉和黃色的粉末點燃後熏出的刺鼻的濃煙,帶著淡淡的彷彿臭雞蛋的味道,將衣衫放在上面,很快那些喝飽了鮮血的蝨子密密麻麻地從領口爬出來落在地上。

    秋末時很多得了疥瘡的每天被癢的難以入眠的人得到了一塊帶著淡淡臭味的皂,清洗之後痛癢減輕了許多;帶著土撥鼠特有腥味的油脂分到了那些手腳上生了膿瘡的人手中,擦過之後便結了痂;牙齒劇痛的人得到了一塊黑色的彷彿油膏一樣的東西,夏城人叮囑他們不能多吃,可只吃了一點牙齒就不痛了。

    有位斷了腿的老親族得到了一套木質的假腿代替了枴杖,在粟城的時候這件事只是「換了一副和枴杖差不多的木腿」,但傳到數百里之外的城邑後已經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是姬夏給一個瞎了眼的人裝上了可以看到日月星辰的眼睛……

    男人們大多記得這些,女人們記得的又不相同,一種銅製成的鉗子秘密地在女性當中傳播著,那些生育過孩子的女人很快明白了這東西要伸向那裡又該夾住何處,尤其是夏城來的一個女人在幾天後為粟城的一位難產女人接生後,這枚小小的產鉗有的氏族願意用一船的粟米換。

    種種這些,將夏城與神秘、解除病痛等對普通族人很重要的詞彙聯繫在了一起。

    三天前夏城還很陌生,三天後很多人已經能夠叫出夏城許多人的名字,譬如分發草藥的姬松、唱著情歌的石薺等等等等。

    彷彿是一夜之間,曾經的隔閡不見了,夏城人住的地方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要用到他們的地方多著哩,據說這輛印刻著黑白熊的馬車和停在大河中的帆船不久就要離開去別的城邑,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治療他們的病痛?

    粟岳幾乎是第一時間傳下了命令:夏城的這些人可以隨時來到粟城,吃住都會由粟城來管,並且會在他們離開後單獨為這些在數十個城邑間巡遊的人建立住所和舞台。

    其餘的首領也有學有樣,原本這樣的事並不需要首領親自去管,可是首領們發現跟隨他們而來的祭司、卜師等根本沒有心思,每一天都渾渾噩噩彷彿丟了魂一樣。

    詢問了好久,才知道是夏城的首領姬夏去拜訪過他們,並問了他們幾個問題。

    術業有專攻,這些問題首領未必聽得懂,卻知道這些問題都是和城邑息息相關的。譬如不規則的土地大小、牛羊點數、測算高低、平分粟米等等。

    祭司和卜師大多研習這些東西,所以才會渾渾噩噩,因為每個問題似乎自己從前都想過,但卻又抓不住問題的關鍵,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於是才會如此癲狂。

    數九的母親名氣很大,但是死了,這些人懷著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心態去詢問了數九,數九苦著臉告訴了他們答案,並在他們震驚之前表示自己在一年前已經痛苦過了,然後告訴了他們一個更加震驚的消息:夏城的孩子都可以心算十以內的乘法,並將她學到的九九歌訣唱了一遍。

    數九那裡有一套陳健送她的不精細的工具和一套夏城為基準的度量衡,展示過之後,這些人的好奇心更加地被勾起來。

    陳健只拜訪了一次其餘氏族的首領,很快其餘氏族的首領就經不住祭司與卜師的請求,又去回訪了陳健,希望他能解答一下他問出的問題。

    粟岳盡著地主之誼,選出了一座很大的屋子讓陳健在裡面講學,屋子裡很快擠滿了人,因為陳健講的東西很多,包括怎麼種地、怎麼捕魚、怎麼殺人、怎麼打仗、怎麼算數、怎麼漚麻……甚至怎麼人為用樹皮讓牛羊發情配種和怎麼接生孩子……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知識,但這個屋子卻似乎能夠滿足大部分想知道的人的需求,雖然很淺顯,可卻很有用。

    陳健保留了很多的東西,也說出了很多的東西。說與不說他已經仔細計算過,既不會讓這些人覺得毫無價值,又不會讓夏城喪失技術優勢。

    聽懂的人恍然大悟,想要知道更多,難免摸耳撓腮心癢難耐,知識的傳承第一次從親族之間口耳相傳變為了一人講學眾人聽講的模式。

    而這個第一次做這種事的陳健暫時還鎮得住眾人的疑問,連續幾天口乾舌燥的講學後,這間在粟城的屋子有了一個古怪的好像是從陳健嘴裡開玩笑說出的名字:姬夏學宮。

    人們很認可這個名字,而這個名字也並非是因為這間屋子,而是屋子裡的那個人,所以很久之後當夏城的第一批孩童長大後開始向外開枝散葉的時候,他們講學的屋子都被稱作姬夏學宮。

    陳健也沒有想到因為自己兩年前取得名字,會有這樣的巧合,稷下學宮在這個時代用這種形式出現,講的也算是百家之學,只不過是空有術而無道的百家之學。

    術已出現,道卻還早,但遲早這些人會開始琢磨他們自己的道,開創一個最為輝煌的時代,為整個族群的文明打下最堅實的基礎。

    前世百家,按照陳健的理解,他們各有異術,對於天地人的理解有各不相同的道,而不僅僅是陰陽五行木工傀儡之類的術。

    前者塑造了族群的思想,後者改變了族群的技術,缺一不可。而這些道,換一種西化的理念,便是主義,便是為自己的屁股和利益代言的主義。

    譬如農家,播百谷、善耕桑,是他們的術。而他們所代表的底層農民的利益便是他們的道,要求國家嚴格控制工商業,農業是第一位,工商業由國家調控,將農民束縛在土地上,這樣便可以方便法令推行也會讓社會安定。

    譬如楊朱,善言辭,通哲理,這是他們的術。而他們所代表的小土地擁有者的利益便是他們的道。他們希望人人一毛不拔,別人也別去拔自己的毛,也就是所謂的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私有財產不可侵犯,那麼天下大治,這便是他們的主義。

    再如墨家,曉百工,善機關,這是他們的術。而他們所代表的小手工業者的利益就是他們的道。他們希望兼愛非攻節葬明鬼,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烏托邦,便是他們的主義。

    這還不是這些東西該出現的時代,但陳健這一世只為打基礎,所以播下了術的種子,讓這些人從技術中去塑造不同的世界觀,等到社會分工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便會水到渠成地出現階層利益的學說和代言者。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這個時代關於世界觀的思考,這麼快就會來臨,雖然不是也不可能是百家爭鳴的盛況,可這次思考卻打亂了他的全部計畫。

    十一月十四,距離冬至還有九天,陳健在粟城的姬夏學宮講學的第十二天。

    夜,有星如斗,曳尾於星空,月為之黯,粟城驚,以為災禍將至。

    PS:

    PS:

    前幾天村裡有位老人要死了,和爺爺奶奶同時代的老人。

    晚飯時,爺爺奶奶很平淡地說:「他兒子在北山坡挖墳呢,咱家那還有塊地,可別跟別人換了,向陽面還有片松樹林子,將來就那了。」

    「誰那還有塊地和咱家挨著,不行就用河邊的那塊跟他換過來要是地方不夠。」

    「前幾天XX問我呢,你還沒選呢?得選了。」

    說的就這麼平淡,平淡的我愣住了。爺爺奶奶身體很好,不信鬼神,去年有傳教的來村子被他倆罵了一頓,傳教的說信了好能上天堂,我奶奶說信了不信都得死,誰還能躲過去啊?

    前幾天晚飯上那幾句很平淡很偶然的關於將來北山坡那塊地的討論讓我心裡很難受,我一直沒想過爺爺奶奶歲數大了的事,心裡特難受,也很害怕。

    是在吃飯的時候聊的,看著電視邊吃飯喝酒的閒聊,平淡的就像是在平時討論下頓吃什麼。

    一連幾天,心裡一直因為這幾句平淡的話堵得慌,亂哄哄的,什麼都不想幹。

    子欲養而親人已老,這是最可怕的事。以前從未感覺過,直到這幾天才難受的睡不著,回憶著過去的那些事。

    很久前,我爸媽結婚了,我還有個二叔。那是八十年代,三大件還是縫紉機自行車之類的,二叔結婚的時候條件逐漸好了,嬸嬸要的三大件把自行車換成了電視,媽媽對此耿耿於懷。

    婆媳叔嫂妯娌,這是最難處的關係,後來我略微長大了,媽媽跟我說起這件事,我那時候還小,做了一件現在後悔要死的事。

    那天我跟著奶奶住,早晨起來的時候不知怎麼想到了這件事,就問:「奶奶,你為什麼給嬸嬸買了電視,不給我家買?奶奶你是不是偏心?」

    我記得,當時奶奶正在系扣子,忽然就愣住了,呆在那裡,半晌都沒說話。

    童言無忌,可我懂事或許早,也或許當時奶奶的神情嚇到我了,直到現在我還記得。

    我不敢問奶奶還記不記得,等我懂了我做錯的時候,已經不敢提這件事。她或許記得,或許不記得,但我想作為孫輩的那句話一定傷了她的心。

    這些天晚上總會想起這件事,我想了想,還是不和奶奶說了,不提了。就這樣吧,把心裡的事說出來,不然壓得慌,反正誰也不知道屏幕後的我是誰。

    我是壞孩子,對不起。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3章 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二)

     當彗星搖曳著小尾巴在夜空劃過的時候,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惶恐和不安當中,包括陳健。

    人力有窮盡,他準備了許久,只為了這一次氏族會盟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但卻敵不過天地異變。

    陳健很清楚彗星不是災禍,但在粟城中的大部分人並不這麼覺得,他們覺得災禍將要來臨,尤其是十幾個巫卜之風濃厚的氏族,更認為這是上天會這次氏族會盟的反對。

    彗星災禍論並非偶然,譬如張三死了,時間一久人們或許會忘記死的那天早飯吃的什麼。可彗星很多年才會出現一次,許多人終其一生或許只能見一次,若是在彗星劃過的時候恰好張三死了,親友們便會很自然地將死亡與彗星聯繫在一起,久久難忘。

    從各個氏族吃飽了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考慮人從而而來將往何處的事,也在思索日月星辰的交替與人之間的聯繫,這是世界觀的啟蒙階段,看似可笑但正是因為這些可笑,人才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哲學,是系統化、理論化的世界觀。而這個時代的哲學尚處在神秘論的早期,先行者試圖用自己的理念去解釋世界,而神秘的未可知是最容易解釋的答案,也是最容易自圓其說的答案,這種世界觀便逐漸成為了主流:因為其餘的解釋無法自圓其說。

    夏城是被陳健拔苗助長起來的,世界觀自相矛盾之處太多,也沒有經歷自發的積累,所以和其餘氏族的世界觀略微不同。

    但隨著交流的增多,陳健也不是一個系統的理論大師和神學理論家,因此夏城的世界觀極為混亂,沒有統一。

    這一次彗星出現後,跟隨他的夏城人也和其餘城邑的人一樣恐慌便證明了這一點。

    尤其是夏城的眾人看到陳健也忘著彗星長嘆的時候,這種不安更加的劇烈,雖然陳健嘆息的原因不是神秘的災禍論,而是另一種原因,可其餘人並不瞭解。

    慌張的夏城人圍在陳健的身邊,向他們的首領需求一個答案。

    「姬夏,這帶著尾巴的星星是不是預示著這次會盟的結果並不好?就像……就像二十年前一樣,即便團聚在一起,終究還要分散?砂子和麥粉,就算暫時混在一起,被麻布一篩就全都出來了。」

    「姬夏,祖先難道沒有告訴你這意味著什麼嗎?我們該怎麼辦?要不要……先回夏城?這些天我總是夢到蒼老的媽媽,我怕她們會不會……」

    陳健將目光從星空中挪開,知道越是人心惶惶的時候,首領的重要性越能體現,自己是他們的主心骨,這時候自己可千萬不能先露出哀嘆。

    於是勉力擠出一絲微笑道:「沒什麼,只是一顆星星罷了,你夢到媽媽不過是因為離開夏城太久了,不要害怕。告訴姬松,讓他帶著石薺那些人先走,讓她們的船先行離開,繼續去下一個城邑演出和分發草藥,一切如常。」

    夏城人略微不安,給出的這個解釋難以讓他們相信,因為陳健沒有說明白天空中的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出現,只是因為長久的信任讓他們暫時相信,卻沒有徹底解開疑惑。

    有人猶豫了片刻後,怯聲問道:「姬夏,你手中的無鋒源自隕星部族的鐵,他們的鐵就來自墜落的星辰,我總覺得這星辰與我們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聯繫。如果沒有墜落的星星,他們就沒有鐵,也就不能欺壓別的氏族,也就不會被咱們消滅流落到北方的草原……」

    他們將所能想到的星星與人的關係梳理了一遍,至少有了點邏輯,陳健握著無鋒笑道:「鐵可以殺人,可以欺壓其餘的氏族,但也可以做成農具種植麥豆。那麼到底是隕星部族用鐵去欺壓別的氏族招致的滅亡?還是鐵本身讓他們招致了滅亡呢?」

    問出問題的人低頭沉思,陳健趁熱打鐵道:「就像這天空的星星,就算預示著災禍,在我看來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想啊,就像你媽媽告訴你蓖麻籽吃多了會死,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去吃呢?再比如冬天的寒風讓大地枯槁不能種植,可也讓草河結冰讓商城繁盛於連接夏娥兩城。我說過的,咱們有手有腦,可以改天換地,讓原本不好的變成好的,為什麼要怕呢?」

    夏城的這些人被陳健灌輸了兩三年,腦中原本空白的絲帛上滿是印刻著陳健符號的塗鴉,這些話逐漸打消了他們的不安。

    「可是姬夏,其餘城邑的人似乎很害怕,我聽很多人都在談論,他們的祭司都覺得這是一種凶兆,有些部族已經準備回去了。」

    陳健搖頭道:「我嘆息不是天上的星星,正是星空下的人啊。這一次如果不能會盟,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了。這樣吧,準備一下,隨我一同去拜訪一下粟岳首領。」

    他這次對夏城的定位就是為別人作嫁衣裳的角色,論起名望自己和粟岳天差地別,西戎和草原諸部暫時對大河兩岸的部族沒有太大威脅,自己的勝利發生的太過遙遠。而粟城大敗東夷諸部,獲得了十幾個氏族的支持,這才是實打實的奠定霸主地位的一戰。

    此時雄心勃勃的粟岳遇到了彗星,一定焦頭爛額,首領未必相信這些東西,但心中肯定會擔憂。

    不出陳健所料,當陳健去拜謁粟岳的時候,還沒進門,粟岳便只披著一張獸皮出來迎接,讓人準備下來淡酒,臉色滿是不甘。

    兩人坐下後,粟岳便問道:「素來聽聞姬夏知曉很多,夏城也有許多改天換地的本事。請問姬夏,這顆星星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們親族會盟,真的是上天和祖先所反對的嗎?」

    陳健反問道:「祖先庇護我們,又怎麼會反對親族間不再廝殺合二為一呢?」

    「有人說這就像是一群狼,聚在一起狼會越來越多,終究要分開,否則便捕不到足夠的食物。河中的泥沙會填滿那些凹缺的河谷,卻會讓凸出的沙洲變沒,這正是天地間的道理,會補足殘缺的但會分開剩餘的。祭司們是這樣和我說的……」

    陳健哈哈笑道:「粟岳首領,罐子裡盛滿了水,水的確會溢出。可是想要不溢出,除了不加水,還可以把罐子變大啊。如今咱們親族居住在長款千里的地方,這樣大的罐子難道容不下數百氏族幾十城邑這樣少的水嗎?粟岳首領,如今您剛剛擊敗了東夷人,這正如同中午的太陽,最為炙熱。等到夕陽落山的時候,在想要讓人炫目拜服可就難了。」

    粟岳驀然一動,這正是他最擔心的地方,這一次機會一旦放棄,那些曾經經歷過會盟與團結一致的老人逐漸凋零後,在想要重新統一就難了,而自己又不可能次次大勝,東夷人似乎也有些氏族學會了冶銅,這樣下去會越發困難。

    陳健的話擊中了他心中最熾烈的地方,再次請教道:「還請姬夏教我。我已經三十有八,時間已經不多。可是其餘氏族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很多首領也擔心這一切會如同二十年前一樣,最終從會盟一致變為彼此廝殺……你們夏城附近的娥城,便是當年不想捲入這場廝殺遠離了大河兩岸如同肥肉脆骨一樣的土地遷走了。如今很多氏族重新回來了,可這星星……又讓他們害怕了。」

    粟岳的面色有些激動,敬了陳健一抔酒道:「姬夏的名氣原本無人知曉,可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在姬夏學宮聽您講學,很多人都在暗處說你沒有什麼不知道的,我見姬夏並不擔憂,難道這顆星星不是災禍而是一種吉兆?」

    陳健搖頭道:「我不會占卜,夏城也從不占卜,我也不太瞭解是凶是吉。但我有兩個故事想說給粟岳首領聽。」

    「請講。」

    「去歲秋天,夏城遠征草原諸部。夏城人白馬分兵向西北直撲草原諸部的村落,留下了石山等人在東邊引誘草原諸部。結果石山等人被草原諸部斷水逼其移陣,大敗;而白馬等人則在西北大勝。如果沒有石山等人引誘草原諸部的失敗,有怎麼會有勝利?」

    「這是第一個故事,也就是夏城人常說的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失敗,卻在太陽落山的地方勝利。得勝歸來後,繳獲了草原諸部的馬匹,歸來途中,有戰馬逃失,眾人心疼不已,可不久後那戰馬又帶著幾匹野馬回來了,眾人高興萬分。」

    「世上的事,又怎麼會有單獨的禍福凶吉呢?禍福凶吉,正是相互依存的。」

    「星空廣闊,天地無邊,誰又能說自己瞭解了全部的天地呢?天上的星星未必是禍,或許是福,難道說是凶兆的人覺得自己瞭解了上蒼的每一處變化嗎?」

    他將之前和夏城人說的那番話重新說了一遍,將簡單的矛盾論兩面性轉換的關係用這個時代易於接受的禍之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理念解釋了一番,聽得粟岳連連點頭。

    尤其是最後一番話,粟岳聽出了陳健的弦外之音,驚喜道:「姬夏已經說服了我,可能說服其餘的人?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也是夏城眾人所希望的,親族和睦,盟誓同心。我會盡力去做。」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4章 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三)

     十一月十七,距離冬至還有六天,彗星也已經在眾人頭頂懸了三天,不安和恐慌籠罩之下的粟城忽然颳起了一股逆風,夏城的首領姬夏認為天上的彗星未必是一個凶兆,並聲稱禍福相依,即便凶兆也未必不能變成好事。

    這就像是一聲春雷震撼了大地,哪怕是尊重陳健聽他講學的那些卜師祭司也紛紛發出了反對的聲音。

    曾經演出戲劇和分發草藥的舞台被改建離了一下,陳健放出了豪言,讓說服眾人,並讓所有人評判對錯。

    原本已經混亂的粟城更加地焦躁,很多並不希望氏族聯盟成立的部族抓住了這個機會,更多的人則希望能夠說服陳健,不希望這個受到祖先眷顧的年輕首領走上了一條戰天鬥地的逆路。

    暗流湧動之下,陳健讓夏城的人不斷散播著謠言,將這水攪的更渾,他要趁著這個機會看清楚誰是暫時可以利用的朋友,誰是可以反對的敵人,這涉及到幾年之內的站隊。

    一大早,檯子下已經擠滿了人,有了上次演出和分發草藥的鋪墊,人們很自然地找到了位置以方便觀看和評判,屋頂的木頭上都坐滿了人。

    各個氏族的首領、祭司、卜師之類的人逐漸前來登上了幕台,一些聽過陳健講學的人先向陳健行禮,然後才退到一旁,等待著一會的交鋒。

    陳健搓了搓手,看著聚集在下面的人,深知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因為交通條件的限制,很多事的流傳速度極慢,而這一次各個氏族的頭面人物都在,這將是一次不需要故意傳播就能如同蒲公英種子一樣漫天飛舞的故事。

    哲學是一種系統的世界觀,哲學家總是試圖去解釋世界,但問題的關鍵是改變世界。

    但在改變之前,如何看待和認識這個世界也是很重要的。

    從蠻荒中走出不久,是神秘論橫行的時代,萬物有靈,靈魂不滅之類的想法因為有死後夢到親人之類的驗證,而更容易被人接受,上天注定一切的想法也開始盛行。

    並非是沒有人想到別的世界觀,而是因為這種世界觀在時代知識條件下最容易被人接受。

    陳健前世的夏商周時代,大抵也是經歷了從混亂神秘論到天定一切再到天人合一的這樣一個過程。

    除了時代知識的限制,也有統治階層的需求和引導,譬如****時代的天定一切的想法,就是因為父子相傳、血脈相繼這種權利形式所最喜歡的。

    簡而言之,龍生龍,鳳生鳳,王侯都是天注定的,這是上天的意思,你們別做夢了,認命吧。

    這種世界觀不是一直就有的,甚至在氏族時代並非主流,而是隨著統治階層的需要而成為了主流,引導輿論和思維,這就是一種利用認識世界去改變世界的手段。

    此時此刻,因為氏族內隱性血脈繼承製的出現,這種論調也已經出現,而且在首領和祭司當中流傳極廣,他們樂於相信並且想去相信。

    但在陳健前世,這種上天注定一切的世界觀信仰隨著殷商代夏和武王伐紂而坍塌,一瞬間崩潰,因為如果是上天注定殷商為王,又怎麼會出現武王伐紂成功這樣的事呢?

    先祖崇拜和天定一切世界觀的崩塌,人們希望尋求一條新的路來填充坍塌的三觀,先賢們找到了另一條解釋的辦法: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天與人相輔相成,而不一定全是上天注定的,甚至很快邊有人全盤否定了天的存在,出現了最早的人本思想。

    這種變化從《詩經》中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中很多敬天、法天、畏天的詩句,並且時代越久遠的詩歌越是如此。但到了國風盛行的時候,便出現了責天、怨天、恨天之類的詩句了,一首最古老的怨婦詩更是直接質問上天,而在記錄旱災的一首小雅中,也有周王質問蒼天為什麼會讓旱情侵害那些無辜的人……這種質問在篤信天定一切占卜盛行的時代是不可想像的,也從側面印證了時代世界觀的變化。

    此時此刻陳健面對的,還是一群剛剛開始考慮從何來往何去的人,只要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是樂於接受的,暫時還沒有統治階級用盡一切辦法去欺騙和灌輸那種天定一切的世界觀,思想並未僵化到難以改變的地步,只是處在第一次追求真理的過程中,因為這也是一個時代的節點和變革動盪的大時代,從蠻荒到文明的最後過渡。

    支持陳健的人寥寥無幾,而陳健面對的是整整一群人,初冬的暖陽下,第一個人站了出來。

    他是大河南岸城邑的一位祭司,幾天前也曾問過陳健很多的問題,在向陳健再三行禮之後,這才問道:「姬夏難道認為天意是可以改變的嗎?我聽說許多年前也有這樣的星星出現在夜空,第二年便有大旱,這顆星星便是凶兆,恰恰出現在氏族會盟的時刻,這是祖先和上蒼在告誡我們,這麼做是不對的。」

    陳健笑道:「我不會占卜,難道在田地裡為田地占卜凶吉能夠看到戰場上的凶吉嗎?」

    「並不會。我聽說幾十年前的那顆星,正是在燒荒種粟的時候出現的,正好印證了那場大旱。」

    陳健點頭道:「既是這樣,幾十年前可有祭司占卜出了吉凶?」

    「是。」

    「那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大旱總會出現,而天空的星星只是一個預兆。就算這真是先祖和上蒼告訴了我們,但先祖和上蒼也賜給了我們雙手。田地之災,無非洪澇,旱則挖渠,澇則修堤,提前知道難道不是好事嗎?你也曾聽我說過,夏城有渠,有堤,旱則取水,澇則洩洪,即便真的有凶兆,又能怎麼樣呢?這並非是一種凶兆,而是一種警示和鞭策,讓我們用雙手為可能的災禍做準備。」

    「如今正值會盟,即便是個凶兆,難道這凶兆不正是給我們警示,讓我們遵守盟誓,兄弟相親,否則便有禍患嗎?」

    那人一時啞口,思索良久,向陳健躬身行禮後退到一旁,台下眾人紛紛叫好,也覺得似乎便是這麼個道理,心道:「姬夏說的確實如此,凶兆與警示,還是不同的。」

    歡呼之後,又有一小氏族的首領站出來道:「這番話誰都可以說,可唯獨姬夏不能說。」

    陳健行禮道:「還請指教。」

    「我聽聞姬夏數年前也不過是個普通孩子,但忽然得到了先祖眷顧上蒼垂憐,這難道不是上天注定的嗎?你如果沒有得到那些眷顧垂憐,難道這時候不還是一個普通人嗎?又怎麼會成為首領站在這裡?先祖與上天給我們的指示是不能違背的,姬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陳健笑著搖頭道:「先祖眷顧我,在夢中告訴我種植、築城、征戰等等手段,可並沒有直接讓我當首領。」

    「人吶,不是自己可以預料的。一個人的命運,當然要靠祖先和上蒼的眷顧,但也要靠自己的奮鬥。我絕對不知道我一個小氏族的成員,怎麼就被大家推選為夏城的首領了呢?結果長老們和議事會的成員都說:你帶著我們種植、築城、征戰,不要推辭了,就是你了。我當時就說了,為了城邑的發展,不會去考慮個人的生死禍福。就這樣我成為了夏城的首領。」

    「可是難道這是先祖和上蒼直接告訴議事會的成員推選我的嗎?並不是,是我靠著先祖的指引做出了有益于氏族和城邑的事,如果我不是從一開始彎弓射箭一步步努力,即便先祖眷顧教會我許多,又有什麼用呢?」

    「上天與先祖只會指引、警示,而最終還是要靠個人的奮鬥。就假如先祖告訴我,兩天後我會吃到鹿肉;某個山谷有一群鹿。這兩句話我只要聽了卻不去用手做,難道就會有鹿肉吃嗎?」

    「你作為氏族的首領,難道不是靠獲得大家的信任,而是先祖直接指定的你嗎?如果不是的話,你和我又有什麼區別呢?」

    小氏族的首領臉色一暗,搖頭後默默無語,片刻沉寂後,立刻又有人站出來道:「姬夏原來不懂巫卜之法,我也曾聽你講訴過不少的東西,頗有道理。姬夏曾說過,想要知道粟米麥豆如何收得多,首先要知道粟米麥豆怎麼生長以及他們到底為什麼長得有好壞之分。姬夏的意思是,想要得到結果,就要先知道瞭解一件事,我說的可對?」

    陳健點點頭,那人又道:「既然如此,我們便不談巫卜,不談凶吉,只問姬夏,天上那顆星是什麼?」

    陳健搖頭道:「不知。」

    「既然不知,又怎麼知道他不是帶來禍患的呢?為什麼不去擔心呢?」

    「天地蒼蒼,千草萬物,誰又能說自己認得清楚呢?即便你看到的最普通的事物,都未必瞭解,很多時候你只是覺得自己瞭解了而已,其實並不是。不瞭解的便放在那等到以後去瞭解,只做好瞭解的事就好,難道有什麼不對嗎?那我問你,最常見的太陽月亮,你說它們是圓的嗎?如果不是圓的,那你每天都不瞭解,每天都看到日月,難道還要擔心它們帶來災禍嗎?」

    陳健的話第一次沒有得到贊同和歡呼,而是引來了眾人的疑惑和譏笑,人們覺得陳健是瘋了,月亮太陽不是圓的,還能是什麼樣的?

    那個責問陳健的人更是帶著勝利者的喜悅,搖頭輕笑道:「誰說你知道的多呢?原來竟然分不清太陽和月亮是不是圓的?太陽,月亮,當然是圓的,我的眼睛告訴我的,這不會錯。既然瞭解,我為什麼要擔心它們帶來禍患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5章 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四)

     此時尚沒有白馬非馬的狡辯,可那人卻頗有前瞻意識,生怕陳健狡辯,又加了一句道:「既然姬夏是支持親族盟誓的,那就不要說在夏城圓是我們的方、夏城的方是我們的圓之類的話。若是方圓規矩都不相同,又算什麼兄弟親族呢?」

    陳健故意默然不語,等到下面眾人嘰嘰喳喳地討論的時候,陳健才大聲問道:「難道眾人都以為太陽月亮一定是圓的嗎?」

    下面眾人對陳健之前的那些話頗為贊同,又賣了之前戲劇草藥的面子,不好直接指責,而是很用心地說道:「姬夏是不是看錯了?我們城邑也有人眼睛不好,紅綠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姬夏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

    提問那人更是呵呵一笑道:「姬夏的眼睛未必有問題,只怕是頭腦出了問題。姬夏是說月亮太陽不是圓的?」

    陳健搖頭道:「我沒說太陽月亮是圓的,也沒說不是圓的。圓與不圓,我們並不知道,天地如此之大,所以我才說除了天空中忽然做客的星星,即便日月也不是我們所瞭解的,又怎麼可以妄自認為這是天地的警示呢?」

    「諸位都走過夜路,城邑村落的篝火離得極遠,在黑夜中極遠地看過去就如同一個圓點,難道篝火也是圓的嗎?難道不是因為日月離我們太遠,就像夜裡看篝火一樣才是圓的嗎?」

    「我聽聞一些城邑撿到過從天而落的星辰,作為寶物你們也都見過,上面凹凸不平,奇形怪狀並非圓形,可我們仰望星空,卻看到星星都是圓的。這不是正是說明日月之圓,正是離我們太遠,所以看起來才是圓的。」

    「我又聽聞向東千里之外,東夷諸部沿海而居,碧藍如天,可掬起一抔卻與河水無異。大海與天空是藍色的,是他們本來的顏色?還是因為離得太遠眼睛騙了我們呢?」

    舉出了三個例子後,提問之人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一方面是陳健的這些言論他無法反駁,再一個也有一絲信仰崩塌的意思:他所以為的世界,並非是真實的。

    下面的討論聲也逐漸傾向於支持陳健,大海他們未必見過,但隕石、篝火這些東西很多人見過,細細回憶的確如此。

    陳健趁著眾人一時間的迷茫,抓住時機道:「這就是說,天地之大,不是我們所能揣測的。連每日常見的日月星辰我們都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圓的,難道就有資格評論很少見到的客星是災禍的預兆嗎?你們既然說尊重天地先祖,可你們連天地是什麼都不知曉便下了結論,難道這不是最大的不尊重嗎?」

    「知道並且瞭解,才能夠去評論;不知道便不瞭解,卻對不瞭解的事情妄加評論,這難道是一個賢人該做的事情嗎?」

    陳健大喊了幾句,藉著嘴炮的氣勢震懾住眾人,拍拍手,幾個夏城人立刻捧來了絲帛和毛筆,以及陳健的一個小工具箱。

    拿出規尺在絲帛上畫了兩個相同大小的圓,又在一個圓的周圍畫了一圈小圓環繞,在另一個圓的四周畫了一圈大圓環繞,四個人拉起絲帛扯開,人們驚詫地發現用規尺畫出的兩個相同大小的圓,在他們的眼中竟然變得一大一小!

    陳健沒有問他們看到了什麼,只是聽他們的吸氣聲便知道了結果,於是痛心疾首地說道:「這張絲帛與你們相距不過百步,卻已經分不清是不是同樣大小。天地造物如此廣闊,我們又怎麼敢說自己全都知道與瞭解呢?」

    眾人沉默了片刻後,再站出的人已經不是剛才那種信心滿滿的氣勢,重新向陳健行禮後問道:「姬夏,你是說你也不知道日月星辰是不是圓的,對吧?那就是說日月星辰可能是圓的。可祖先說過日月星辰就是圓的,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智慧,難道姬夏認為你比所有的先人知道的都要多嗎?既然你不知道,為什麼不去遵循祖先留下的智慧呢?」

    陳健還禮後,沉聲道:「我又怎麼敢對祖先不尊重呢?可祖先的一定是對的嗎?祖先死後的靈魂不滅,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指引著我們,時間流逝,正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學會了種植才指引我們,而不是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學會了種植,這是我在夢中聽到祖先指引時他們告訴我的。這正是對我們最大的庇護,就像是很多年前的祖先嘗試過無數的草木,才知道什麼可以吃什麼不可以吃。難道說他們不需要冒著被毒死的危險去嘗試,便能給我留下這麼多的指揮嗎?這麼說難道不是對祖先的付出最大的不尊重嗎?」

    「既然說到祖先,我便再說一件事。我的女人紅魚,來自另外的部族,那時候他們不會盤築法,也不會使用陶輪,所以他們燒不出很大的陶罐陶鬲,只能用手捏出巴掌大小的,還不如牛蹄子大。」

    他話鋒一轉,說的不是那些玄奇無比的天地,而是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大家頓時來了興致,只當聽個故事。

    可聽故事的人心思卻各不相同,原本一直笑吟吟盯著陳健的月玫聽到紅魚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裡微微一酸,覺得很不舒服。

    心裡有些矛盾,既想摀住耳朵不再聽下去,可是又很好奇陳健到底要說什麼,只好強忍者那種彷彿小貓在心裡抓的感覺聽著。

    陳健又說了幾句關於落後氏族的笑話引來眾人帶著驕傲的嘲笑後,才道:「後來呢,她來到夏城,那時候夏城總吃魚,她每次煮魚的時候都要將一條不大的魚切成兩半,每次只煮一半。我以為這是什麼特別的烹飪方法,可是吃過後發覺也就一般,於是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說,這是祖先留下的智慧,煮魚就要這麼煮。我一想,既然是祖先留下的智慧,那肯定由我不明白的原因。」

    眾人的好奇心也都被勾了起來,小聲地猜測著到底是為了什麼,陳健笑道:「可是等幾個月之後,她忽然不那麼煮了,而是將整條魚放進了陶鬲裡。我就問她,這是為什麼呢?她說……她夢到了祖先,祖先在夢中將她臭罵了一頓,這個智慧是因為以前她們部族的陶罐很小,一條魚放進去煮不開,如今到了夏城,陶鬲大的可以煮下一頭鹿,還要把魚剖開,這難道不該罵嗎?那你們說,祖先的智慧有錯嗎?」

    下面的人這才明白過來陳健要說什麼,見陳健仍然尊重祖先,心中原本的些微反對也都消散,笑道:「當然是對的。那時候陶罐小,放不下那麼大的魚。而祖先的智慧其實是說:在陶罐小的時候,要把魚剖開煮熟。可是你的女人只記住了後一半,卻沒有記住前一半。」

    陳健點頭道:「就是這樣。所以對於祖先留下的智慧要知道為什麼,否則只是全部遵從的話,那不是和把魚剖開的女人一樣笨了嗎?」

    「這還只是笨,也無非就是吃魚的時候慢一點。可是如果在別的事上,不去想祖先為什麼留下這樣的智慧,而是直接去遵從,甚至曲解祖先的智慧,這可就不是餓肚子的事了,這是會給族群和城邑帶來災禍的。」

    「我聽說有些氏族流傳著一件事,說是死後動物的靈魂會在血中,所以不能吃血;可在一些更落後的氏族,我又聽說生喝血容易得病而死,所以不能吃血。祖先的智慧告訴我們最好不要吃血,但是因為怕生病?還是真的有靈魂在裡面呢?」

    「妄加曲解祖先的智慧,難道不正像是告訴孩子:要離火遠一點,否則會被淹死這麼可笑嗎?離火遠一點是祖先的智慧,可這智慧中的為什麼,不是怕被淹死,而是怕被燒死啊!這難道不是每個祭司和首領都要好好去考慮的事嗎?祖先為什麼會留下那樣的智慧?那些智慧還適不適用於現在?為了省去這些思考直接告訴眾人不該去做什麼,難道這樣祖先不會如同在紅魚夢中一樣,罵咱們是笨蛋嗎?」

    「天地廣闊,智慧無窮,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便去學習思考以至於知道,這才是我們的祖先能夠在大河兩岸紮根繁衍的原因。而如今的一些子孫,明明不知道,卻要認為自己知道,這正是弱小的蠻夷被我們消滅的原因。這才是值得我們警覺的地方啊。」

    「所以之前那位祭司問我可曾知道天地?我說天地廣闊,又豈是一個人可以知道的?天地便是一切,如果誰能知曉的天地,便知曉了天地間的一切規矩,春夏秋冬、四季冷暖、春華秋實……這便都可以用手去改變,如今哪裡會有這樣的人呢?那些隨意說天地如何的人,不正是我說的那種不瞭解便去隨意解釋和猜測的人嗎?」

    「天道,是最難知曉的答案,而我們雖然暫時不知道,可卻不影響我們去追求,也不會影響到我們的衣食住行。將不知道的放下,等待後人去瞭解;將知道的琢磨透,為子孫留下智慧,並告訴他們然與所以然,這才是我們要做的事情啊!明明對天地一無所知,卻妄言天地異象,這正是我們要杜絕的啊!」

    「祖先給了我們警示,說如果我們不遵守盟誓,背棄親族,就會招致禍患。我們不去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反而想著不如直接放棄盟誓。這和因為知道吃飯會噎死而就不去吃飯了有什麼區別呢?」

    「天地間的規矩不能改變,人要順應這個規矩做,這本來是正確的。就像是春天種植,若是冬季種植就會顆粒無收。這是因為我們知道了天地間關於四季的一點規矩,所以這樣做才是對的。可如今很多人連客星是圓是方、是警示還是凶兆都沒有分清,卻認為自己掌握了客星的一切,這並不是遵循天地間的規矩啊。」

    「在沒有弄清楚之前,我們不應該無緣無故地擔憂和害怕。如果客星來臨,只是數百年一次的輪迴,那就像是樹開花了一樣是很正常的事,並不會影響到我們;如果是個警示,那就需要我們遵守盟誓、反思自心;如果是個凶兆,那就需要我們手挽手,挖堤溝渠以防旱澇、秣馬厲兵以備征伐便是。這就是我說的警示與凶兆未必不是好事的意思。至於客星到底是輪迴?是警示?是凶兆?這要等我們至少弄清楚了它是方是圓再遵從天地間的規矩,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

    陳健說完後,衝著台上的人再三而拜。三言兩語並不能改變人的思想,但至少可以埋下種子,在以千百年為計量單位的歷史中,任何改變都是一點點積累的。

    禍福交替的辯證,不盲信的反對教條,敬天而不畏天,將天道作為世界最大的規矩,但這天道其實被他偷換了概念,並非是神秘論中的天道,而是萬物運行的規則。

    短期看或許只會引人思考,但他相信這番話會被記在汗青之上,需要的時候會被後人拿出來用。

    全盤否定的時候,可以說他有時代的侷限性;全盤肯定的時候,又可以說他有樸素的科學觀。如何取捨,只在於族群的需要。

    是落後時需要追趕,將所有不好的責任推給一個人以求進步?還是上升時需要文化擴張,將所有好的放在一個人身上以求自信?

    在歷史長河中留下名字的人,只是一個符號,一切好與不好的集合,讚譽與屎盆子都會扣上去,他不在乎。

    三拜之後,暫時已經沒有人站出來再說什麼。大多數人未必贊同,但人們只是希望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尤其是在面臨恐懼的時候,人們本能地希望他們懼怕的事不要發生,這就足夠。

    他沒有用夏城的可被證偽的先祖庇護的世界觀來解釋這一切,只是說他也不懂,日子還長,想要幾天之內將人的思想改造,絕無可能。那些戲劇、故事、神話,都是漫長而有效的辦法,夏城人認識世界的辦法,總有一天會強加在其餘氏族的身上。

    至於那些反對粟岳成為首領的人,陳健自然得罪了他們,但同樣也收穫了粟岳的好感。

    而粟岳,已經年近四十……總會比他先死。

    來日。

    方長。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6章 雪中的兩朵花

     來日,有雪。

    夏城的人正在清掃積雪,一條條雪中延伸的小路匯聚在粟城的街道上,居住在粟城的人需要清掃自己住所附近的積雪,這是道德也是律法,早有負責的人在路上一家家地檢查。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清掃一些公共場所,這是非律法強制的,但清掃的人絡繹不絕,不是每個人都有清掃的資格的。

    雪地上早有了各樣的腳印,粟城已有了鵝毛大雪這樣的詞語,自然雪地上多出了幾片楓葉。

    一隻白鵝單腿立在雪地上,將橙黃色的喙插在自己的羽翼下,孤立在寒風當中並不寒冷,與白茫茫的大地融為一體。

    另一隻鵝則搖晃著肥碩的已經不能飛的身子,朝著遠處對方的乾草走去,那裡向陽也很暖和,似乎不用一隻腳輪替著站立。

    更多的鵝嘎嘎地叫著,不知道是在雪中站立還是去幹草垛中趴著,難以抉擇。

    陳健推開門,吸了一口讓肺都有些刺痛的涼氣,看著這一群雁鵝出神。

    昨天的一番話,讓夏城就如同那兩隻特立獨行的鵝一樣,提前站好了隊伍,除了那些看似無意義的解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所有的氏族首領都知道了一件事:夏城的首領姬夏,是明確地站在支持氏族聯盟那一邊的,而且很明確地不反對粟岳成為氏族聯盟的領袖。

    這是除了粟岳等會盟發起者之外,第一個明確表態的城邑,理所當然地引發了一些震盪。

    反對氏族聯盟,分為兩種情況。

    反對聯盟本身;或是反對自己的氏族不是主導地位的聯盟。

    出發點是不同的,可陳健昨天的話已經將這兩個不同出發點的氏族都變為了暫時的敵人,當然也提前收穫了很多暫時的朋友。

    陳健本不想這麼早就站隊,但那顆彗星的忽然出現打亂了他的計畫,這時候站隊對於粟岳來說如同雪中送炭,他太需要其餘氏族的支持和認同了。本想著和稀泥當好人,此時已經斷絕了這種選擇。

    在門口看了許久,雪地上的那群鵝已經分成了兩份,半則一掌獨立,半則臥於草堆,相距不遠卻互相嘶鳴,那條人為掃出的雪路如同天塹,不可踰越。

    嘆了口氣,心說終究是把這件事想的太簡單了,也是自己過於心急,倘若再給自己十幾年的時間,縱然做不了棋盤後的運籌帷幄的棋手,也不至於當這個沖的最快的過河卒。

    嘆息的餘音讓那些還在清掃雪地的夏城人轉過身來,一個個臉上掛著笑容。

    「笑什麼呢?」

    「笑著場雪啊,姬夏你不是說雪是麥子的被嘛,今天新開了那麼多的地,總歸是個好年景。」

    掃雪的人說完,朝著雪地上的腳印努努嘴小聲道:「一大早就有好多人來這裡找姬夏。大約不是聽你講學的,便是想問問昨天關於日月星辰的那些事的。去年摘桃子的時候,姬夏說甜的桃子不用說自己的好,桃樹下便會被人自發地采出道路;酸澀的桃子就算說自己的好,下面的草葉也留不下人的腳印。這群人都是知道你是甜桃子的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聽起來總是很驕傲的,於是夏城人也因為這份驕傲而開心起來,早早地煮上了滾燙的糖水,只說陳健還在睡覺並未起來,讓那些人在屋子裡等一等。

    昨天的那場激辯之後,很多人圍著陳健討論著他們想知道的事,陳健說的嗓子有些啞。晚上又準備了宴席用夏城的銅鍋和蒸酒招待了這些人,很多人宿醉未醒。

    陳健倒不覺得這些人會這麼好學,只怕很多人是來試探夏城的態度的。在昨天之前,夏城一直隱藏著態度,除了無政治態度的講學收穫眾人的好感外,對於盟誓支持誰反對誰的話一言不發。昨日忽然來了這麼一手,讓很多氏族措手不及。

    「他們來了多久?」

    「很早就來了,是他們說讓你再睡一會,也詢問了我們一些話。我們想要叫醒你的,但是他們說不必,我們也招待的很有禮節,正在裡面喝水呢。」

    被冷風一吹,陳健抓了把雪擦了擦臉,衝著眾人道:「你們繼續掃吧,像剛才那樣笑嘻嘻的挺好,這場雪來的正是時候,明年會是個豐收年的,就是咱們回夏城的時候要是在春天,會有些泥濘。」

    正準備回屋披一件皮子,耳邊卻傳來一句甜甜的問好聲,聲音在冷風中格外的脆,原本柔弱如水此時竟然有了些如冰似玉的叮鈴。

    穿著一身裘皮的月玫站在雪地裡,背後披著帶著翠綠羽毛花紋的斗篷,兩隻手很冷地在一起搓著,不斷跺腳抖動掉腳下的雪,兩腮被凍得有些紅,像只受驚的兔子來回地小跳著,不斷地朝著手心呵氣。

    「姬夏起的好晚,這是要去學宮講學嗎?好多人都在等著,我也在等著呢,這些天學到了很多,可是姬夏還是沒告訴我那天的火為什麼會熄滅呢?」

    她歡快地說著,未必很想知道火為什麼會熄滅,但那場火是她與陳健的初見,在女孩子心中有了些不一樣的含義。

    邊說著邊蹦跳過了雪堆,來到陳健身邊,看到陳健剛剛用雪搓完的手還在流水,下意識地想要拿出布帕給他。

    陳健隨意地在身上擦了擦道:「今天不去學宮了,一場大雪,那裡還要清掃。」

    月玫倒不在意是否去學宮,笑吟吟地說道:「那這樣正好,我聽說落雪之時,大河兩岸的柿子還沒有落地,一個個掛在樹枝上,白雪紅柿,配上夏城的酒,不需肉醢鹿脯,坐在船頭便可小酌。今日風大,可以將船落下帆,問粟岳借些奴隸拉縴,走的慢些,耳邊大河濤濤,身後白雪皚皚,想想便很美,一同去看看?」

    陳健搖頭道:「還是不去了。一些人在等著我商談些事。」

    月玫心下有些不開心,喃喃道:「昨夜開始下雪,我便想著雪後的美景,翠羽披風、淺白足印、黃柿紅果……姬夏看到雪,想到了什麼?」

    「呃……我在想,我地裡的麥子明年會是個好收成,奴隸們會凍死多少,草原諸部會不會冬天過不下去鋌而走險去陽關劫掠……」

    正盼著陳健能說出之前那些古怪卻又很韻味的雪景美句的月玫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接些什麼。

    陳健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頓覺和清新的月玫相比,自己變成了那種焚琴煮鶴的粗鄙之人。

    壓抑的冷場中,陳健看著四周的雪和忙碌的人,不知怎麼想到了前世某本書中的的一場經典的風雪中的重逢和對話,恍然大悟於這些天美人在側時自己的麻木,和那本書中曾經以為的遺憾。

    許久,他嘆了口氣,委婉地說道:「玫,我看到雪,先想到的是明年的麥子會豐收;獵手看到雪,想到的是最適合下捕套的日子;你看到了雪,想到的是黃柿紅果的美。同樣的眼睛,看到的卻是不同的世界,就像昨天爭論的日月星辰一樣。」

    月玫似乎沒明白,茫然地點頭道:「那樣很好啊,看到的世界都是一樣的,便少了許多趣事啊。你可以把你的世界告訴我,我可以把我的世界告訴你,就像你們夏城的戲劇一樣,不一樣才有意思呢。」

    陳健沒有再多說,有些事似乎暫時說不明白,隨意地點點頭道:「或許吧。那我先進去了。」

    衝著月玫微微頷首,扭身離開,直到陳健進了屋子,站在雪地裡的月玫才小聲地和自己說道:「難道……那個紅魚看到的世界,就和你一樣嗎?」

    …………

    紅魚不是陳健,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自然也就沒有可以真正心意相通的人,更何況夏城早已下雪,紅魚斷然不會在此時此刻想到明年的麥收。

    夏城的太陽比之粟城要晚半個多時辰,天還有些暗,男人們大多因為昨天清理積雪太累還在酣睡,女人們則早早地起來收拾家務,城外的一排排新的屋子逐漸有了女主人,家這個概念也不再是整個氏族,而是以男女共同生活為基礎的某個屋子。

    女人們穿著蓄滿了茅草葉的套鞋,趕走蹲在陶翁木箱附近看了一夜老鼠的貓,從裡面用半抔葫蘆舀出菽豆,仔細地將落在地上的豆粒撿起來,拿出學堂孩子們做的小秤撐了兩斤豆子,要去豆腐坊換豆漿和豆腐。

    臨走的時候,看了眼附近被貓咬了只剩下半個的老鼠頭,放下盛滿菽豆的陶罐,搬著小梯子從房樑上拿下一小條魚乾扔給貓咪以示獎勵。

    出門的時候小心地關上門,生怕寒風擾了還在睡覺的男人,換回了豆腐,煮上粟米粥,胡亂吃了幾口,將木炭扒拉出來壟在陶罐四周,走到炕頭衝著還在沉睡的男人道:「紅魚讓我們去學紡線和養蠶,我得先走了。你一會起來吃了飯,去和裡司說聲,找幾個人把豆子炒了,把分給咱們這一什的牛好好喂喂,明兒就要上山伐木了,多貼點肉膘,瘦了的話,榆錢兒可是要責罰的。」

    男人胡亂地應了聲,女人想了想又抓了把鹽道:「再喂點鹽,我看昨天那牛舔鹹菜甕呢,都給你放好了。屋裡頭的肉乾先別吃,等你上山伐木的時候帶著,到時候別人家吃肉咱家吃餅,倒丟了人。」

    臨走之前,女人很嫻熟地拿過灶台上的油脂,在嘴唇上抹了一下,似乎自家剛剛吃過肉,竟忘了擦嘴,心說自家男人雖然打仗分的奴隸不多,可也踏實能幹,好好做幾年,不比那幾家戰功分多了奴隸的人過的差。

    早已清掃出的雪路上已經三三兩兩地有了人,互相打著招呼,按照一里的編制走進了一里之人共同修建的大屋,裡面不少的紡車已經吱吱呀呀地響了,剛進去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以及紅魚正在責罵的聲音。

    「你說你,你要是喜歡那個小夥子,你就別嫁。啊,看到你家男人立了戰功,有了土地奴隸,便嫁過去,卻又嫌棄人家斷了腿,偷偷和小夥子勾搭在一起。東家富庶去吃飯,西家年輕去睡覺,哪有這樣的好事?人家不要你了,要我說不要就對了!嫁過去後,倒也懶了許多,叫你學學織布你不學,如今只剩下分給你的那點地,卻又想著來學織布了?那小夥子和你在一起,無非是因為你吃飯他不用供養,如今叫你倆在一起,一個剛長大還沒土地,一個織布紡線都不學,莫說將來有了孩子,便是沒有孩子我看你倆吃什麼?」

    女人嚶嚶地哭道:「紅魚姊姊,我也知道錯了,如今肚子裡又有了孩子,氏族也沒了,我可怎麼辦呦?我這不是觸發了律法和規矩,姬夏也沒說不讓這樣,也沒刻在陶泥板上,我哪裡想過這麼多?還請你和他說說,我以後再不這樣了,怎麼說他也是你們姬姓的人,你又是姬夏的女人,你的話他總聽的……這孩子可真是他的啊,你也知道咱這下雪早,我和小夥子便是想做,總不能在雪地裡……」

    一旁看眼的女人們輕拍了一下額頭,心說這女人可是真笨,在紅魚姊面前說孩子的事,莫不是炫耀就你能生會養?

    紅魚心裡微微一酸,前些日子只當自己有了,織著孩子的襁褓,卻不想只是晚了幾天,終究還是沒有。

    強忍著壓下去心中的不快,嘆息道:「這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紡線織布,總餓不死,那孩子就算城邑不養,人家也會領回去,無非去坊市買個女奴喂養就是。你不要哭哭啼啼的了,哭也沒用。暫不說你的讓我噁心,我本就不想管,便是心裡一軟管了,日後城邑裡的女人都學著你,這成什麼樣子?不管就是不管,你便是要餓死了,也休想從我這拿到一個麵餅。」

    那女人聽完,哭的更加厲害,喊道:「若是以前氏族還在的時候,我想和睡便和誰睡,姬夏讓氏族分開,便要讓我們餓死嗎?」

    紅魚猛地拍了一下木板喝道:「氏族還在的時候,你還吃草呢,還是那句話,東家富庶便吃,西家英俊便睡,好事全是你的?哪裡的話?再哭就出去!」

    罵了幾聲後,女人這才抽噎著去了一旁,坐在了紡車前,紅魚搖搖頭,和眾女人道:「這便是個教訓,你們愛和誰睡就和誰睡我管不著,可既吃著人家的,又懶得紡線織布卻又和別人睡,這就不對。姬夏是沒把這事刻在陶板上,可石薺演的那齣戲你們也看了,這世界可不就是這樣嗎?我已經為你們盡力了,給你們爭取到一半的土地,自己不勞作沒有土地,和馴養的豬羊有什麼區別?」

    遠處的哭聲漸淡,紅魚指著紡車道:「今兒便先學紡線,明兒再教你們如何養蠶。你們都是夏城的信得過的人,我也不妨告訴你們,這養蠶的法子,是我前些天去娥城的酒肆,想辦法問出來的,偷著弄回了一些蠶籽。姬夏說蠶籽用白蒿水泡過可以免被蟲蟻噬咬明年出的好蠶,和娥城的人說了,卻還是換不回蠶籽,他一男人不好去直接討要,我便想辦法弄回來就是。」

    「蠶籽不多,和養蜂一樣,需得學的清楚了,才能分發下去,你們也知道蠶絲的貴重,坊市裡敞開了收。弓弦、衣衫、絲帛、軍裝都要,做得好,比得上五七畝地,在家的腰板兒也硬一些。」

    女人們都知道蠶絲昂貴,這大餅畫的甚圓,一個個心下暗喜,未必如紅魚所言非要有獨立自主的能力,至少吃飯時能多吃些肉,不至於出門前弄些油脂抹一抹。

    紡車吱吱轉動的時候,有紅魚信得過的女人悄悄靠近了紅魚,低聲道:「那女子還在抽噎呢,的確可憐,要不要和榆錢兒妹子說聲,讓她幫襯一下,給些糧麥?」

    紅魚一瞪眼道:「不給,她要是因為色老面衰被扔了出來,我自會去幫。如今這般模樣,幫什麼?說了不管,就是不管,我可沒那悲春傷秋的心思見這也可憐,見那也落淚,酸的像醋一樣,沒什麼意思。」

    那人知道紅魚的性子,既是這般說了,那定是沒法子改了,聽著遠處嚶嚶的抽噎,頗有些可憐,卻也無可奈何。

    過了一陣,女人又小聲道:「紅魚姊,若是將來姬夏嫌你年老色衰不要你了,你會怎麼做?」

    紅魚想都沒想道:「要真因為這個,殺了他唄。」

    女人嚇得吐了吐舌頭,只當是在開玩笑,又說笑了幾句。

    紅魚不知怎麼想到女人的話,嘴上那樣說,心裡卻未必捨得,又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發生,轉而又想到如今下了雪,不知道上次隨船捎去的皮子到沒到?粟城冷不冷?會盟的事怎麼樣了?知不知道自己弄來了蠶籽、榆錢兒帶人去了那些山林部族裡收皮子和教他們捕獵的事?

    嘆了口氣,手上的麻線又斷了,低下頭捻著線,卻怎麼也接不到一起。

    「紅魚姊也會斷線?定是想姬夏了心思不穩,對不對?」

    「我男人,幹嘛不想?這一走就是將近兩個月了,晚上睡覺冷冷的,你不想?」

    笑著回了一句,捻好了線,只當遠處的低聲抽噎不存在,心裡只想著,陳健在做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7章 投木報瓊 (上)

     陳健自然是在和那些氏族的首領們商談會盟的事,然而才剛商談不久,便有人走進來,說是粟岳首領為夏城帶了些玉器禮物,又說粟岳首領備下了酒宴,請姬夏片刻後過去。

    使者走後,陳健暗笑一聲,心說粟岳也是個慣用小手段的人。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自己和其餘氏族的首領商議事情的時候大張旗鼓地來,這是在告訴其餘氏族的人,自己和他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至於真相是不是如此不重要,其餘氏族的人信了就可以了,只是給一巴掌肯定要給個甜棗,況於昨天陳健幫了他那麼大一個忙,也不知道這甜棗會是什麼。

    屋內的幾個氏族首領琢磨著夏城與粟城是不是已經暗中會盟,再聯想到昨天的那番話,一個個都覺得自己什麼都知曉了,於是告辭。或是覺得正好晚上再來商量,或是覺得拉倒吧沒有這個必要了。

    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雙方都是個善於借勢並且善於最大限度利用情勢的人,這種事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穿好衣衫,喊來夏城的幾個人,讓他們準備好回禮。

    「姬夏,準備哪些?咱們的禮物……分好幾種,最好不要分錯了。」

    跟隨的人雖然沒見過那些吃過秋水仙鹼的老鼠的慘狀,但也知道準備的禮物有好有壞,有些甚至最好不要碰,因此多問了一嘴。

    陳健笑道:「那就帶第二箱和第六箱吧,別弄錯了,也別先送。我只孤身去,等需要你們留下禮物的時候,你們便看我的手指是六還是二。」

    「帶著兩箱禮物,只留下一箱?這……讓粟岳首領看到,是不是不太好?」

    「便是故意讓他看著咱們帶著另一箱禮物走了,縱然不送人,也讓他兩天睡不著,琢磨咱們是要送給誰。癩蛤蟆爬在腳上,不咬人也要噁心噁心人。」

    對於剛才粟岳做出的小動作陳健很是不滿,這麼做只是在告訴粟岳以後別弄這種小動作,我不喜歡。

    吩咐下去,夏城人便開始整理箱子,這些箱子都是用上好的松木刮好後卯榫魚膠黏合後抹的木漆,做工之精美在此時便是空箱子也能算作一個想當貴重的禮物了。

    箱子中的禮物各不相同,很多人參與了製作,但是不太明白是做什麼用的,只記得第二個箱子裡有些器具很是精美,不是青銅那種烏濛濛的顏色,倒像是從草原諸部搶來的那個金頭骨中的顏色。

    贈之以木瓜,抱之以瓊瑤,禮尚往來的東西比之夏城人常見的器具要好得多,不少人暗叫一聲可惜。

    陳健一路琢磨著可能要商談的事,提前準備好應對的辦法,總之自己吃了這麼大的一個暗虧,按說粟岳總會給些補償,自己最想要的補償粟岳未必能夠知道,所以他在想要不要適當地點醒一下粟岳:器具技術之類自己並不想要,只想要一個合法的名分。

    快到屋子的時候,陳健換上了一副笑臉,與門口的人打了聲招呼,便有人跟在陳健的右側,不敢超越陳健,帶著他走進了屋子。

    屋內暖烘烘的,不算陰暗,點著昂貴的木白蠟,兩個女奴拿著小巧的石刀負責剪斷燃燒不充分的燭心。

    應酬了幾句,陳健盯著那幾支蠟燭,準備由此打開突破口,舉著銅樽道:「粟城的這些白蠟從何而來?夏城附近可沒有這樣好的蠟,只能用些蜂巢,著實難看。」

    「姬夏若是喜歡,我便再讓人送一些。這是從大河南岸的一些氏族那裡得到的,那裡有種蟲,與蠶類似。只是蠶吐絲,其吐蠟。」

    「嗯,夏城的蠟總是用在熔鑄青銅做模子上,總是捨不得點蠟燭。不知道那兩位女奴在做什麼?」

    「姬夏看來真的是極少用蠟,這燭心燒不完,需要剪斷,否則便會歪斜,燭油流淌。」

    陳健喝了樽酒,笑道:「我有個辦法,倒是可以省了這兩個女人的活計。」

    粟岳本不在意,用得起蠟燭的人,自然用得起女奴,剪與不剪都無所謂,只是既然陳健說了,也不好拒絕,笑道:「姬夏的辦法就是多,幾日講學,我也受益良多。若是這能想出辦法,這兩個女奴便一併送給姬夏,反正是姬夏讓他們無事可做了,犧牲祭祀年紀已大,天地先祖未必喜歡,又蒙了塵,如今天氣正冷,倒是可以給姬夏暖暖被窩。」

    談笑間,兩個負責剪燭的女奴暗暗鬆了口氣,給誰都無所謂,就像貨物一樣,只是既然粟岳說了她們沒資格做犧牲祭祀那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粟岳拍拍手,叫人喊來了做蠟的工匠,吩咐他準備些蠟燭送給夏城,又讓他請教陳健如何做蠟。

    「倒也簡單,你取三根麻繩,搓成一股,不要用單根的線,做好之後,便不需要再剪燭了。」

    做蠟的工匠不太相信,有些遲疑,粟岳知道陳健是靠講學有了名氣,自然不會在此時煞風景,正是賣人情的時候,笑道:「既然姬夏如此說,那就一定是這樣的,你速速去做。」

    說完輕咳一聲,意思是做好後先試一下,若是真的如姬夏所說的那樣,就立刻拿來以便自己誇讚幾句,若是不行就在這次宴會上不要出現,只當沒發生。

    工匠退出後,兩個人又喝了幾杯,逐漸說了昨天的那場關於世界觀的討論上,粟岳不是很在意怎麼解釋世界,但他很在意這個結果,很多原本以為災禍將至的部族接納了陳健的意見——而在此之前,即便之前已經商量好的幾個會盟的氏族也有些鬆口,陳健的那些話當真如雪中送炭。

    幾番推杯換盞之後,工匠氣吁吁地跑來,一來便向陳健行禮道:「果然如姬夏所言,我融好的燭心果然不需要剪了!」

    說完拿出一支剛剛融好的蠟燭,在附近點燃,燒到燭心的時候,原本擰在一起的燭心鬆開,從溫度最低的焰心到了溫度很高的外焰,一變為三,不再直立,隨著燭火化為灰燼。

    兩個女奴微微一怔,原本剪燭的手一抖,屋內猛然一暗,粟岳喝道:「笨手笨腳!若非如今你們已屬姬夏,早便將你們責罰一頓。」

    訓斥之後,又沖著陳健道:「姬夏的想法果然奇妙,請飲此杯。」

    陳健舉起酒樽,嘆息道:「這辦法好是好,可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怎麼說?」

    「房中之樂,無非與女子畫眉、剪燭,而非全在床笫之上。一方銅鏡,一柄骨梳,女子畫眉,燭火搖曳,便免不得叫你剪下燭花,這便叫共剪窗下燭。便故意不剪,燭火搖曳中她自害怕,也無法畫眉,便只好與床上一滾,瑟瑟縮縮當那燭火是鬼影,搖曳的燈下看美人蹙眉輕叫,別有風味。若是燭火不需剪,亮堂堂的難免害羞,終究少了分自然,吹熄了卻又看不到……不好,不好啊。」

    粟岳哈哈一笑道:「這便是姬夏說的有得有失禍福相依啊。」

    陳健本想用燭心來比喻主幹強大,四周開枝散葉才能如此時的燭火一樣一直明亮,最好吸納夏城成為枝葉之類。

    聽完粟岳故意而為的誇讚,他隨機應變道:「正是啊。昨日一番言辭,固然讓許多氏族打消了退盟的念頭,可也有一些氏族對夏城恨的緊啊。夏城十餘姓,祖先源於大河,數百年前遷至草河,錯過了幾十年前的華城之盟,如今十餘姓氏近萬人口,只盼能夠重新會盟結為兄弟共祭祖先,抵擋西戎以作屏蔽,卻不想因為夏的一番話,只怕成了河中的泡沫……燭花不用剪,便讓這兩個女奴無事可做卻去暖被窩,或會恨我;眾人不怕客星,一些原本就不想會盟的氏族,怎麼會不恨夏呢?」

    粟岳大笑問那兩個女奴道:「你們可恨姬夏?」兩個女奴默不作聲地搖搖頭,木然無比。

    「便是了。或是不恨,或是不敢,都一樣。我聽聞夏城軍陣強盛,又可借雷電朔風為己用,又聽聞姬夏願意將這些辦法與親族共享,其餘氏族即便不是不恨,卻也不敢恨。姬夏要的是不恨的結果,源於內心不恨?還是內心懼怕而不敢去恨,難道姬夏關心嗎?」

    「我昨天已經與十三個氏族的首領商量過了,姬夏抵擋草原諸部、擊敗西戎、救下衛城的事,縱然沒有盟誓過,卻做了盟誓該做的事,這樣的氏族怎麼能不參與會盟呢?」

    「況且,又有娥、衛等西北五姓舉薦,加上月氏女兒也遵從其父的意思舉薦夏城入盟。便是不算那些喜歡姬夏與夏城的、聽聞過姬夏講學讚不絕口的,這已經是十九城。當初會盟的七十一親族只剩六十餘,只消再有十三四城邑支持便可以。」

    「粟城是支持夏城入盟的,這裡正好有酒,不妨盟誓讓天地祖先做個見證。即便入盟之事不成,若我粟岳做的好而被眾人推選為首領,便會第一時間推選姬夏為官,做的好便也可入盟……當年華城會盟之時,一方親族原本也是蠻夷,靠著飼牧牛羊的手段,眾人得益,三五年後也賜下玉牛成為親族。有這般故事,依例去做就是,況且這也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你放心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8章 投木報瓊(下)

     話已至此,陳健只能連勝感謝,能夠換來以粟城為首的十餘城邑的支持,昨天的那番話無疑是值得的。

    這也和夏城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如果夏城與粟城之間的距離很近,這種支持是絕不可能出現的,因為夏城的人口雖然不多,可就技術而言暫時是處在領先的位置,這也是一種博弈中必須考慮的實力。

    再者草河與大河交匯處還有幾個氏族各成體系,實力尚算強大,因此對於粟岳成為首領並不是很喜歡,這種矛盾暫時被壓制,但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

    夏城看起來似乎像是被人當刀子使來利用,但擁有被人利用的資格,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對自身的肯定,因此陳健頗為知足。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氏族想要一躍成為數十城邑的首領,痴人說夢。

    陳健舉起酒樽,敬道:「能夠讓夏城重新與親族一共祭祀祖先,便是一座山的玉石也無法相比的,粟岳首領的這番話,夏銘記於心。」

    「姬夏客氣了,既然夏城十餘姓也是從大河遷走的,當然有資格會盟,況且又在西北立下功勛,我也只是為了整個大河親族著想罷了。不必謝我,要謝便要感謝天地先祖。」

    粟岳飲了一杯,悠然道:「前些天姬夏在學宮講學,我雖然因為處理城邑的事物沒有去聽,可是粟城的不少人對姬夏讚不絕口。我以前聽粟禾說起過夏城的事,心中總有些猶疑,心說一個不足二十的娃娃,怎麼能知道這麼多?如今看來,天底下竟然真有被祖先眷顧生下來就知道一切的人。」

    「粟岳首領說笑了。」

    粟岳搖頭道:「只是姬夏,在我看來,你還是有些年輕。這番話,咱們不是以兩個城邑首領的身份來談,只算作親族長**談,雖然親族之間,首領俱為兄弟,可我年歲終究大些,有些事不是先祖能夠和你講清楚的,你可願意聽?」

    陳健急忙點頭道:「還請指教。」

    「姬夏在學宮中講如何耕田、種植、紗線、曆法、數形,這些都是極好的,但是有些東西,你不該講。」

    「比如如何打仗、如何管理奴隸、如何管理人口分配活計,這些事你如果講了,人們都覺得自己可以勞心而不想去勞力,城邑如何能夠管理?領軍出征,只需要一個首領,而需要千百士兵,每個人都想去當首領,這還怎麼打仗?」

    「這些話也不是我一個人說的,而是很多首領和我談了這件事……他們不是說你講的不對,但都是覺得你很年輕,有些東西不要講出來。一座城邑,勞心者數十,勞力者數千,有些東西,只要在勞心者中流傳就好,不好和那些本該勞力的人去說。」

    「一群羊只有一隻頭羊的時候,可以悠然吃草卻不混亂;若是哪頭羊都想當頭羊,又怎麼能尾內角外去抵擋狼群的襲擊呢?」

    陳健佯裝惶恐地問道:「那些首領可是生氣了?還是夏太過愚鈍……一會還請粟岳首領帶我去和他們致歉……」

    粟岳哈哈一笑,揮手道:「且安坐,這倒不必,就是你年紀還小,有些事不明白罷了。姬夏雖然已有女人,可我猜測姬夏並沒有子嗣吧?」

    「不曾有。」

    「是啊,有些東西,沒有孩子你是不能明白的。譬如領軍打仗,只需一個人明白就行,就能帶著城邑戰勝敵人。既然這樣,姬夏為什麼不選擇讓你的子嗣知道而讓別人不知道呢?」

    「這對城邑沒有壞處,一則你的子嗣從你這裡學到了,也能帶著城邑戰勝敵人;二則鳥生有翼、魚生有鰭,勞心者如鳥,其子必然有翼。就算你教一群魚去飛,難道它們就能飛起來嗎?」

    「姬夏說的這些東西,那些首領們反對,這裡沒有人,我便和你說的再清楚些,他們也有兒女。這就如同瓦匠的石刀、木匠的平尺一般,不是可以輕易示人的。你年輕,又沒有子嗣,大家也不在意,只讓我和你說一聲就是,你也不用放在心裡,你可明白了?」

    陳健沉吟片刻,才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還是我太年輕,考慮的不夠周全,多謝諸位首領的提醒。」

    粟岳見陳健欣然接受,便笑道:「這樣就好,本來也沒什麼事,很多首領按年紀算,都是你的叔伯,夏城又是剛剛走出洞穴建立城邑,眾人也沒有責怪你。你將雙翼飛翔之法交予眾人,那些人不論自己是否有了雙翼,都以為自己可以飛,這天下便要崩塌了。你們夏城人說,無規無矩,難成方圓。勞心者勞心、勞力者勞力,萬世不易,這就是最大的規矩……」

    「這些東西啊,本來不用我來教你,等你有了孩子,自然就懂了。」

    陳健忙笑道:「還是要感謝粟岳首領。我本欲向西,卻向東,若沒人指點,直到看到大海方知道回頭。有人指點,不過三五十里便可反轍而回,這怎麼能一樣呢?」

    兩個笑了一陣,陳健又問道:「粟岳首領一定子嗣繁多吧?」

    「這一點我可比你強得多。我如你這般大的時候,已有六個兒女,養活了四個。再之後,又誕下不少,如今二十餘個兒子,十餘個女兒。」

    陳健又拍讚道:「如粟岳首領這般睿智,想必兒女定然與眾不同,聰慧無比,驍勇過人。」

    粟岳搖頭笑道:「哪裡能各個如此呢?雖然都是我的血脈,可也有聰慧的也會愚鈍的,最聰慧的一個年紀與你想不多大,可比起姬夏還是遠遠不如啊。說句不好聽的,我聽聞了夏城的事後,便自感嘆生兒子當如姬夏這般啊。」

    「可惜他雖然聰慧,卻沒有經歷先輩赤腳袒身於荊棘叢中建立粟城的苦難;雖然驍勇,卻沒有經歷萬千軍陣中廝殺在前的銳氣。哎,我雖然知道,可又怎麼忍心讓他去經歷我曾經歷過的一切呢?如今天天捕獸獵鳥,飲宴御女……雖然城邑讓他辦的幾件事也辦的不錯,可比起當年的那些老人啊,還是差的遠。」

    雖然語氣中似乎有些責怪的意味,但其中的自豪和喜愛微微一聽就透語而出,陳健急忙接到:「哎,原本夏城無井,喝水要到數百步之外的河中去提。我們都經歷過,可等著我的孩子出生了,難道放著井不用讓他去河裡提水嗎?這正是粟岳篳路藍縷的目的啊,咱們這一輩經歷的苦難荊棘,不就是為了讓孩子不去經歷嗎?」

    「況且,飲酒作樂,本就不是什麼壞事;御女行樂,也是為了增加子嗣血脈;牽黃擎蒼,無非是戰事已平難以宣洩心中的驍勇罷了。」

    「粟岳首領也說了,沒有壞了城邑的事,想必城中的人都很信服,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粟岳失笑道:「姬夏啊,你讚許的太過了。」

    陳健躬身道:「這些讚許,也不是因為他,而是為了感激粟岳首領啊。要不是粟岳首領的舉薦,只怕夏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回親族。父親應得的感激,自然也要化為對兒子的誇讚才是。」

    「今晨粟岳首領送去了不少禮物,可惜夏城無玉,便是有玉也不能在硬比金銅的玉石上雕琢打磨,沒什麼可以作為禮物的,也只能回贈一些小巧的銅器,我一定要親手交到粟岳首領的手中,這才能夠報答我與夏城的感情之情啊。」

    粟岳起身回禮道:「姬夏說的謙虛了。雖然夏城無玉,但是夏城的好東西也不少,許多更是其餘城邑見所未見的。夏城的銅器極好,聽粟禾說夏城祭祀時以銅為花,放眼大河親族,只怕沒有第二個氏族有這個本事。」

    兩人客氣了一番,陳健走出去,衝著在外面等候的夏城人悄悄比了一個六的手勢,夏城人立刻抬起那幾個大箱子,粟岳卻看著餘下的箱子微微出神,不知道剩下的箱子要送給誰。

    夏城的箱子很好看,也很精巧,可並沒有吸引粟岳的心思,他回憶了一下這些天陳健的行蹤,有些不確定陳健是不是還和其餘的氏族有什麼聯繫。

    直到箱子被抬進去,開啟了蓋子後耀出的閃光讓屋子也彷彿明亮了許多後,粟岳才驚詫地看著箱子中的器皿。

    第一個箱子裡的器皿看起來應該是銅器,但是這些銅器的顏色卻不是紫色的,但是黃橙橙的,極為明亮,而且沒有青銅的那種晦暗和斑駁,在燭火下有些耀眼。

    第二個箱子裡的器皿則是明亮的灰白色,粟岳也無法準備形容出這種「閃爍著明亮的金屬光澤」的器皿到底應該怎麼說,但總之很漂亮,這是一種粟岳從未見過的色澤,看著細緻打磨後可以反光的器皿,很自然地感覺出其珍貴。

    第一箱,是黃銅合金器皿,用一種超越時空的陳健前世的見聞,就是水龍頭、銅螺絲之類的金屬,銅鋅合金。

    第二箱,是鉛錫酒器和餐具,處理的不算太好,有些地方已經氧化,但一些地方還是很明亮的,重金屬鉛的色澤在這個時代還是很奇異的。

    黃銅的熔煉對夏城沒有什麼技術難點,礦石大多也和銅、鉛、錫等形成伴生礦。

    前世裡金屬鋅出現較晚的原因,不是難以還原,而是因為金屬鋅在六七百度的時候就會氣化蒸發,所以在煉銅爐中很難獲得。

    陳健用了前世同族先輩的巧辦法,將鋅礦與木炭在密封只留下小氣孔的陶罐中加熱還原而不是用銅爐,還原後的鋅蒸發後凝結,仍舊留在陶罐中,砸碎密封的陶罐就能得到鋅。

    鋅銅合金的顏色明亮,不易鏽蝕,不是純銅的紫色也不是青銅的烏色,而是類似於金黃色,看起來很漂亮,在這個時代也理所當然地貴重。

    除了留下一些準備將來為夏城製作些獎章之外,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帶來當做禮物。

    至於另一箱鉛器皿,那就容易多了,鉛的熔鑄比起銅要簡單的多。

    陳健一臉真誠地指著那箱長期使用足以導致鉛中毒的器皿道:「別人送我桃李,我需抱之以瓊玉。」

    「粟岳首領讓夏城眾人重回親族,這些器皿原不能報答,可這已是夏城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禮物了,這些器皿產自夏城,可夏城卻無一人用得起,還請首領收下。」

    「至於另一箱,則請作為祭祀的禮器,明亮無鏽,先祖會喜歡的,這也是夏城僅有的一些。」

    粟岳看的喜歡,連連點頭道:「夏城的工匠果然好手段,這些東西我便是在許多年前氏族最盛之時也不曾見過!漂亮!漂亮啊!這些禮物我收下的,只是這一箱子做禮器……不太適合。」

    陳健奇道:「怎麼,莫不是因為這些不好?」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所以不能用。姬夏從未見過真正的祭祀吧?」

    「不曾見過。」

    「供奉神明祖先的,只在心意,而非器具本身,這是一直以來的規矩,你不知道也正常。美味的酒要留給生者用、奉獻給神明的要用水酒,只要讓神明先祖知道心意就好;美好的器具也要留給生者、奉獻給先祖的只能是生者所不能用的……」

    陳健怔怔地聽了半天,似乎明白過來了其中的古怪,但粟岳還在解釋,神色嚴肅,透出一股很玄妙的味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6
第249章 敬先賢

     粟城附近城邑的祭祀是和夏城不同的:都是要祭拜祖先天地,奉上各種器具食物,以求保佑或是祈禱。

    但粟城附近的城邑獻給祖先的器物是和活人用的不同的,大部分情況也不如活人用的器物:琴瑟有木架而無絲絃、有牛羊但卻是用茅草扎的、有衣冠但卻用料儉省。

    按照粟岳的解釋,人死後靈魂去往另一個世界,那麼他們用的器物也要與活人用的不同,沒有絲絃的琴瑟就是人為製造這種區別,這是單純的思想性的解釋。

    陳健十五歲便開始主持夏城的祭祀,如今已過去了兩年,但仍舊只在於外在形式,並沒有合理的世界觀去解釋為什麼祭祀,以及祭祀的種種禮儀,只是為了去祭祀而祭祀。

    這種對祭祀一竅不通的首領,在大河兩岸是被人當成笑話看的。只不過夏城在技術上頗為進步,又在西北救過衛城也算是有功勛,這種笑話眾首領也不好提起。

    對於祭祀本身,每個首領或是祭司都有自己的理解,陳健算是唯一一個不明白其中內涵卻主持過祭祀的人,也算作一個異類。

    他有自己的理解,但是自己所理解的東西和這些人格格不入,因為他總是把一切美與好的東西拆開了揉碎了去看,往往只能看到物質下的無奈必然和無奈之餘人為強行賦予的內涵。

    粟城這樣的祭祀早在幾十年前氏族會盟的時候便有人制定了基礎的禮儀,各個氏族也都遵守著這種符合大部分人理解的、被作為規範和禮儀。

    其中包括祭器和活人用的器物的區別、誰有資格祭祀誰沒有資格祭祀、祭品因神明先祖、時節豐災的變化等等。

    在粟岳解釋了一些規矩之後,陳健很快就理解了這些在他看來古怪的祭祀規矩,並用自己的世界觀去解釋了一番,牢記於心。

    祭祀源於人們對死去親人的思念,以及對未可知的神秘力量天地之間的尊重。

    但陳健相信當初制定出這些祭祀規則的人,一定不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喪失理性的祭司,而是一個以眾人的世界觀所能接受的前提去引導人如何祭祀的天才,一個生長於這個時代而又超脫於這個時代非理性思維的一個天才的祭司。

    譬如那些精美的黃銅器皿不能用於祭祀,而只能用一些常見的器物去祭祀,所謂給神明看到心意就足夠不過是附會,只怕其中的真正原因,仍舊是赤棵而難聽又喪失美感的唯物——解釋起來很難聽,卻很現實——物資匱乏下既不敢得罪神明先祖,又想辦法留下有限的好東西給生者用,給神明和先祖一些破東西以愚弄它們,並用心意這種東西給這種愚弄帶上一種神聖化的外衣,以求心安。

    再譬如用草扎的人和牛羊去祭祀除非一些特殊場合才用人殉,一種美好而浪漫的解釋是人性的覺醒和進步滿滿的文明讚歌,而陳健這種世界觀的人看來則要黑暗噁心赤棵的多:在祭祀出現之初的生產力水平低下,養活奴隸和奴隸所能幹的活相比是賠本的,於是奴隸大多用於祭祀。但隨著定居農業的發展,奴隸所能創造的價值逐漸增多,大規模的人牲去祭祀也就逐漸停止。

    這樣解釋毫無美感,並且讓很多人喪失了幻想的清新美,於是很多人並不願意去相信。

    宗教、禮儀、道德種種,都只不過是當時經濟活動和物質基礎的外在體現;任何時代的法律、禮儀之類的上層建築歸根結底都要以當時的物質條件作為基礎去解釋,從而陷入一種可悲而又無奈的必然當中。

    這就是陳健想笑的原因,粟岳滔滔不絕的說了很多,可以看得出粟岳自己是相信其中的內涵的,但歸根結底是這個族群中的先賢用一腳狡獪的方式去愚弄神明的高超手段。

    陳健相信,許多年前制定出這些規矩的人,一定相信死者已死,而死後的人再去佔用本就匱乏的活人用的器具,這是不好的。

    但在規矩出現之前,祭祀已經出現並且逐漸形成了規模,反對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所有人的世界觀,在這個世界觀中:祭祀、祈求、人牲種種,做才是有道德,不做才是道德敗壞。

    這位制定出規則的先賢沒有全盤反對,而是用規矩去約束,大致的規矩粟岳給陳健解釋了一番,在此時物質條件並不豐富的情況下,祭祀本身的神聖性被物質性壓倒,直到物質豐富之後,神聖性才能全面壓倒物質性,並成為最重要的一環。

    祭祀的器物不能太好不能與生者所用的相同,理由是靈魂的世界與生者不同。

    祭祀要以城邑的首領為主,其餘的家族家庭可以單獨祭祀,但是不能交換購買祭器的器具,首領的器具在其餘人需要祭祀的時候必須外借。這是為了防止祭祀的神聖性成為眾人的第一選擇後,導致一些並不富庶的家庭用不多的剩餘貨物去交換不能使用的祭器,理由卻是祭祀之物只能首領和祭司可以擁有。

    人殉仍然存在,但人殉本身已經從戰俘奴隸變為一些漂亮的女人和兒童,因為隨著農業的發展女人因為體力的原因逐漸喪失了採集時代的地位,靈魂或許也需要女人,換而言之女人此時在祭祀中已經成為一種可供使用的物品,如同那些牛羊器物一樣,只有使用性而喪失了人本身的性質。

    總的來看,這是進步的,是人的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鬥爭,種種規矩都是為了避免人們陷入毫無理性的大規模祭祀當中,並用一種可以接受的理由來約束和引導。

    這種進步在陳健前世的歷史中也曾存在過,並非這個世界的人超脫了時代,而那些陷入非理性祭祀的氏族也不是沒有,黑暗的巫祭在前世世界中一直存在到火藥時代的某些角落。

    先賢們或許不會系統地歸納理性非理性這些東西,但他們做的選擇卻是時代印記中的最優解。

    聽完了那些繁瑣至極,細細品味卻透著智慧的規矩,陳健原本憋不住的笑容消散了,一開始的笑變為了此時的敬。

    至少這個族群在矇昧時代中走對了,並且應該是遙遙領先其餘的種族,率先有了理性的思索,不至於讓整個族群陷入無法控制的宗教祭祀的巨大浪費當中。

    他們心中仍舊害怕天地,仍舊害怕神明,但他們用自己的智慧去愚弄了神明,找出的藉口也讓自己心安理得,甚至制定規矩的人可能明知道是錯的,但只要自己信了就好——這不啻是一種樸素的幼稚的人定勝天的思想,否則便不敢去愚弄。

    至於日後的人為了權利世襲、階層分化等原因,無限擴大了祭祀的神聖性,那不是先賢的錯。

    況於就算到了那時候,祭祀也因為神聖性的外衣,從物質性上分割了貴族和平民,祭祀要有規模,代價高昂且不能壞了規矩,不是隨便擺個餅弄個神龕就能祈禱的,平民祭不起。

    久而久之,或許這種分割會讓平民離祭祀越來越遠,祭祀神聖但卻離普通人太遠,只能仰望卻又不敢壞了規矩隨意祭祀。

    這種距離感會形成一種對神明的泛信和是非信的想法,讓隨意膜拜神龕的宗教很難立足,除非整個族群的高層集體改信,這種可能微乎其微,真到那時候必然是被異族徹底征服,陳健也就被抹殺了,這世界也就不再存在。

    經歷過從茹毛飲血洞穴而居走出來的陳健,對於先祖先賢的敬意本就很深,尤其是敬佩這些塑造了一個大致世界觀和族群同盟的人。

    等到粟岳解釋完這些規矩,讓他心中僅餘的一點自傲蕩然無存,或許那位先賢不會想那麼久遠,但一點一滴的影響著塑造著整個族群對宗教、祭祀之類的觀念,潤物無聲,等到有人可以系統地去解釋與其餘族群的歷史區別的時候,這種觀念已經隨著千百年的大河水浸潤到族人的骨子裡,已然成型。

    人都是人,卻在歷史中形成了性格與觀念的區別,這種相似觀念性格的人組成的想像的和現實血緣的共同體便是民族,民族不可以一天之內造出來,而是需要整個族群數千年的生活形成的普遍能夠接受的價值觀和習慣。

    消滅民族,除了血緣上的肉體消滅,再就是生活習慣、語言、價值觀的互相侵伐,這種隱性的戰爭將會一直持續,沒有血肉橫飛,但卻致命也最難發覺。

    但在這裡,這一步,這個族群,是領先的。至於之後,陳健很想看看將來到底會變成什麼模樣。

    思索之後的敬意還未消散,陳健躬身問道:「不知道定出規矩的這位先賢是哪個氏族的?」

    粟岳頗為驕傲地回道:「我的同族。華的妻子,曾經粟姓氏族的族長,華城會盟後的祭司。」

    陳健讚歎了一聲,粟岳的面色也第一次嚴肅起來,鄭重道:「姬夏聽了這麼多,可都記下來了?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在會盟之前,夏城如何祭拜那一切隨你,但既然你準備回歸親族,請夏城和你遵守這個規矩,這是不可改變的。」

    陳健連連點頭道:「多謝粟岳首領的教誨,夏城終究遠在西北,粗鄙的多,還請粟岳首領派些懂得規矩的人前往夏城。這些禮器既然不能祭祀祖先,那就請粟岳首領收下,分給子女也好。」

    粟岳很滿意那些黃銅器物,笑道:「既是姬夏的美意,我就收下。但這些器具還是不能分給子女的,這些金燦燦的銅器也不是他們能夠享用的,用來會客其餘首領尚可。那些亮閃閃的器物,倒是可以分給他們,想必他們一定會喜歡姬夏的禮物。」

    陳健鬆了口氣,看著那一箱子鉛器被蓋上收起,笑著又敬了先賢一杯酒,也敬了粟岳一杯,在他要求夏城祭祀的規矩一致的時候,這杯酒便是陳健該敬的,這是個合格的氏族聯盟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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