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從酋長到球長 作者:茅屋秋雨(已完成)

 
Babcorn 2017-3-26 20:47: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80 232669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4
第230章 權利(上)

     沿途而行,山火逐漸熄滅,原本山火不是那麼容易熄滅的,尤其在秋天或許會燒上幾十天,然而這個可以采到「藥」的山谷位置很好,下風向是一片濕地,火終於不再蔓延。

    藥本來是治病的,在這裡卻成了殺人的幌子,陳健覺得那女孩子的運氣真的不錯,要不是自己帶著人順路經過,或許就不是一場火的問題,或許會被石矛刺死扔到獸穴中……雖然都是死,被火燒死那個女孩或許還能認為是不可抗的自然偉力,總不至於臨死前看到殺自己的是熟悉的人以至帶著震驚和怨恨。

    至於自己和族人也差點被燒死的事,陳健並不在意,因為自己沒死,只要沒死,那麼接下來還要繼續掛著善意的笑容繼續談笑風生,畢竟下手的目標不是自己,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魚。

    誰是首領,陳健就會對誰微笑。至於這個首領是某種道德意義上的好人壞人,他不在乎。

    離開夏城終於看到了權力鬥爭,而權力鬥爭出現在這個世界的這個時代,陳健並不震驚。

    權力鬥爭幾乎是伴隨著階級和國家雛形出現的。

    哪怕是被人稱道的氏族聯盟的禪讓制是權力鬥爭的結果,為了抵禦外族、治水、修築河堤等原因幾個氏族聯合在一起,總要有個人統領諸族。

    所謂禪讓,就是你當了首領我們都支持,好好幹,等你一死,我們這些實力強大的氏族首領也有機會。

    這種鬧劇在前世的中外歷史上不斷循環,袁大頭時代也不過是復刻了堯欲傳子丹朱而被舜取代的故事,傳給兒子結果手下的人一聽就呵呵了:你當大總統我們支持,等你一死我們也能撈著幹一干,你傳給兒子我特麼認識你兒子是誰?

    這種權利的鬥爭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當不是氏族聯盟而是以單姓為主的時候,鬥爭在同姓親族之間展開,即便確定了血緣繼承,也要經歷兄終弟即再到傳位子孫的漫長過度,因為兄弟總是比兒子大,掌握的權利也更多。

    而分散權利的城邑聯盟則會上演另一幕變形的鬥爭:與之類似權利構架的落櫻神斧華聖人想當皇帝當不上,因為直到林肯時候刺客才有資格喊出打死獨栽者的口號,再到二戰前議員們還在抨擊羅斯福擴大政府權利與墨索里尼希特勒無異。

    這種不同的表現形式矇蔽了很多人的眼睛,卻沒有透過現象看到其中的本質,利益之爭,也就是所謂的廣義階層鬥爭的變種版本:都在分蛋糕罷了,區別無非是不同階層之間分?還是同階層之間的狗咬狗?還是通過對外戰爭以民族的口號讓內部低階層的人也能分到一點外族的湯水?

    月城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陳健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月城是否就是這個名字,但他姑且就這麼叫。

    他不是很相信一個步入階層社會城邦雛形的首領會如此的單純,所以他還只是在觀望,不想惹火燒身。

    「這次去月城,你們誰都不要討論被火差點燒死這件事。我帶你們出來,你們都是我很信任的人,也都很年輕,就像早晨的太陽,夏城終究要靠你們的。」

    一行人心中暗喜,齊聲稱是,在路上都不再討論這件事,轉而談論起一路上的見聞。

    等到終於看到忙碌的人,陳健知道距離目的地只有二三十里的路程了,因為沒有車馬情況下,人的活動範圍只能在城邑三十里之內。

    找了條小溪清洗了一下身上,衣衫被撕破,上面滿是灰塵,索性在河邊洗了洗一群人光著身子等著不算暖和的太陽曬乾。

    在衣服還沒有完全乾燥的時候,就聽到遠處一陣喧鬧聲,這些人雖然被陳健下了禁令不准討論那場大火的事,可是卻不代表他們已經遺忘了,於是紛紛衝到岸邊拿起了武器。

    很快樹林中出現了三十多人,沒有攜帶武器,為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從膚色就能看出來一定是脫產很久的人,至少沒有被曬得很黑。

    男子身體修長而又勻稱,按照這個時代的審美觀是個美男子,臉上帶著讓人信任的笑容,姿態頗有氣度而又不失強壯的體魄。

    「你們是夏城的人吧?我聽族人說看到你們騎著馬,就猜到了。我是城邑的祭司月輪,來迎接你們的。」

    這個輪,當然不是車輪的輪,而是陶輪的輪,陶輪的出現遠比車輪要早,沒有陶輪就難以快速地捏製完美的陶器,夏城的輪用的是陶輪的表意而已,從名字就能猜測出來這個祭司的父母應該是城邑的陶匠。

    陳健急忙把衣服遮在身上,他萬萬沒想到這次會面會是這樣的情形,自己和隨行的族人全都衣衫不整。

    月城的人顯然已經經歷了很久的文明生活,他們沒有笑,而是在祭司的命令下轉過身去,讓陳健等人穿好了衣衫。

    穿好之後的見禮很客氣,月輪有些狐疑地看著陳健等人的衣衫,疑惑道:「你們這是……」

    「來的路上遇到了山火,差點被燒死。」

    「山火?這時候有沒有雷電,怎麼會有山火?你們是在哪遇到的?」

    「就在那邊的山谷,還遇到了你們首領的女兒,好在人沒事。」

    月輪一聽,滿臉驚慌,大叫一聲道:「壞了!月玫是去給首領採藥的,遇到了山火,那草藥可怎麼辦?她人呢?」

    「還在那裡等著呢。」

    「占卜只說會有草藥出現,可沒說會有山火……這樣的天氣,這火肯定不是天火,難道是人放的?」

    月輪哎呀了一聲,回身道:「你們趕緊去接月玫回來,剩下的人隨我先回城邑,看看誰不在!老首領重病,這時候恐怕有人會做些壞事!」

    後面的幾個人一聽急忙離開,月輪頗為不好意思地衝著陳健致歉道:「實在是出了些事,幾位先隨我回城邑,換一身衣裳。老首領重病,難以招待你們,希望你們不要見怪。」

    陳健點頭道:「沒什麼,正要去看望一下月城的首領。你先忙你的事。」

    再多的話陳健也沒有多問,隨行的人也閉口不談,不過心中都有疑惑:難不成祭司月輪並不是這次的主謀?那場火是另有人點的?」

    陳健卻連想都沒想,是與不是與他無關,保持著應有的姿態,和月輪閒聊了幾句,稱讚了一下月姓氏族為曆法做出的貢獻,詢問了一下月城是否接到了粟姓氏族的邀請之類。

    「姬夏也是前往粟城的?本來首領已經準備啟程,但是不想卻忽然發病……」

    陳健哎了一聲表示哀痛,隨後問道:「輪,首領對這次冬狩的事怎麼看?」

    「支持。卜辭說這一次能夠結束兄弟親族間的紛爭,是極好的。羊群需要一隻頭羊,否則水旱、蠻夷這些,會讓族群越發削弱。我曾聽姬松說起過姬夏戰勝草原部族的事,雖然沒有去過夏城,卻也能想到夏城必是一座大城。娥姓氏族在你們附近?」

    「對啊。」

    「老首領年輕的時候曾見過娥鉞,我們氏族和數姓氏族一同掌管曆法,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姬夏應該還沒出生,不過我也聽過你們氏族很久前從大河兩岸遷走的故事,是該回到親族當中了。」

    陳健感謝了一聲,這聲感謝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也是再和月輪互相溝通。月輪這麼說,除了真正的讚賞之外,陳健估計也是看到了自己隨行的人不少,所以判斷出了自己對這次冬狩的態度。

    他帶的人雖然不是很多,但每一個都很精壯,又有戰馬銅兵,訓練過很久,自然與眾不同。雖然只是千挑萬選出來為夏城撐面子的,可這面子卻不是隨便一個城邑就能撐起的。

    月輪看著陳健佩戴的銅劍,讚許幾聲後,嘆息道:「夏城遠在西北抵擋草原蠻夷,可是如今在這裡卻有一些部族和那些蠻夷走到了一起,忘卻了當年的誓言。即便我們城邑當中,也有不少人不支持這次冬狩首領相會,哎……」

    一聲嘆息,似乎無奈,卻也在告訴陳健他自己是支持的,反對的是別人。

    之後的對話問答中,陳健大致聽出了月城的種種情況,雖然都是一個姓氏,但是和衛城不太一樣,月城的很多人並非是同一個家族的血脈,只是姓氏相同而已。

    權利構成則是首領負責,下面有人分管各項事務,實際上也是各個家族之間支撐起了整個城邑的權利構架,首領也非是世襲的,而是需要城邑內的各個家族共同推選。

    陳健估計這種情況是老首領故意為之的,這個時代男女都是延續血脈的,甚至一大半的部族仍然是以女性作為血脈延續的基礎。

    既然月城的首領發現自己難以生育,還不如儘可能地將權利分散下去,互相形成平衡與制約,甚至故意讓女兒一點不接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懂的越多死的越快,尤其在自己沒有絕對壓倒性的實力之前。

    反正只求自己的血脈在人世間延續下去的話這樣做是做好的選擇,這樣一來最有競爭力勢力最大的那個卻會因為其餘人的制約和防範最難成為首領,尤其是互相間勾心鬥角的多了,索性推選不諳世事的首領女兒也比選個強勢的首領強。

    帶著種種惡意地猜測,陳健踏入了月城,他是希望看到一個滿滿小清新的三代之治天下大同的世界的,奈何這只是幻想,尤其是在走出夏城放眼看真正的世界之後。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4
第231章 權利(中)

     月城整個城邑呈一個不算太規則的圓形,大約是象徵著月亮,在城邑的周圍坐落著幾個小村落,站在高出看起來像是環繞月亮的幾顆星星。

    陳健走過幾座大河北岸的城邑,他們的房屋都有很深的地基,大約是因為大河經常氾濫,淤泥留下後就在原本的地基上繼續搭建;月城距離大河有些遠,因地制宜也改變了房屋的結構,地基不算高,類似於一個個碗扣在地上。

    屋子大多都是茅草的,最大的建築是祭祀場所,那裡有一片空地,比夏城的祭祀場所要大,多年積累下的經驗讓這些人可以蓋出很大的屋子,結構精巧不會垮塌。

    城邑內的貧富分化已經很大了,因為他們可能是比較早脫離氏族共同生活的,但仍舊以家族血緣作為紐帶互相連接,這一點和夏城不同,因為陳健在夏城一直在分化氏族和家族。

    進城之後,陳健等人被安排下住宿休息的地方,看來這裡已經靠近文明的中心,城邑間往來比較頻繁,接待的井井有條,住宿的房屋也很乾淨,牆壁的黃土很乾燥也很結實,不知道里面加了什麼,比之夏城那些動輒開裂的黃泥要細膩,每個氏族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長。

    月輪在道歉之後便先行離開,很快外面響起了牛角號的聲音,透過門向外看去,很多人走向了祭祀的場所,大約是在召開部族間的聚會。

    陳健叫來隨行的人,從包裹中拿出一些好玩好吃的小玩意,讓他們去月城找人隨便聊聊。

    人都是好奇的,尤其是在這個大部分人一生都沒有離開百里之外的時代,即便夏城人的習慣風俗和他們一樣,也會吸引很多的人。

    之前經過的那些城邑,就是用這種辦法詢問了很多的事,推敲出城邑的狀況,真實往往隱藏在細節當中。

    隨行的人已經輕車熟路,拿著小風箏、小風車、糖、糕點、銅刀之類的小東西,或是找人閒聊,或是假裝換取城邑的特產,很快吸引了不少的人。

    陳健躲藏在屋子裡悄悄觀察著,暗暗盤算著這一路上經過的城邑村落,哪些是可以爭取支持的,哪些是漠不關心的,以及哪些是絕對反對的。

    任何事都是一點點積累出來的,這一次太重要的,一旦夏城不能趁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融入文化圈,那就要再等十幾年的時間才行。

    隨行的人不理解陳健的目的,做起事來卻不會含糊,尤其是經過這一路的練習和實踐,與人交流時都在旁敲側擊地詢問。

    天黑之前,這些人紛紛回到了屋子,將自己探聽到的消息按照順序說出來。

    「城邑的首領的確如月玫所言,很受族人的愛戴,尤其是城邑中幾個掌管事情的家庭都支持首領。」

    「首領在一個月前忽然重病,這幾天一直昏睡沒有醒來,城邑的事情暫時由類似咱們議事會的人來決定,勢力最大人數最多的家庭,就是月輪的家族,他是城邑的祭司,同時管轄著負責懲罰那些違反法度的人。但是他占卜的很準,以前有幾次差點被其餘氏族打敗,就是靠他的占卜獲勝的,因此大家十分信服他,也有點懼怕他。」

    「城邑首領是個很公允的人,很早之前就說自己年紀大了,需要找一個人接替他成為城邑的首領,雖然還需要大家推舉,但是他的指派也很重要,可以決定很多人的看法。」

    「月城的很多賢人,也就是類似咱們推選出可以為官的那些人。很多賢人都被首領找過,認為他很有能力,可以在他老去後成為首領,甚至可以在他沒有老去之前先幫著處理城邑的事物。」

    「然而……月城的賢人似乎都太賢了,他們都拒絕了……我覺得他們這麼做不好,既然自己有能力,可以帶著城邑走的更遠,為什麼不去當首領呢?這一點就和咱們夏城不太一樣,這裡的人覺得推辭不當首領很賢,可要是在夏城大家推選當官員他卻不當,大家會覺得這個人很不好……」

    陳健微笑著聽著這些年輕人用自己灌輸的夏城的三觀來評價著月城的故事,並不會覺得可笑,相反時不時還誇讚他們幾句讓他們暢所欲言。

    可是聽完之後,陳健又覺得有些不太對,似乎有什麼問題,卻又一時間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哪。

    「你們問了那麼多人,可有人說他們的首領舉薦月輪成為下一任城邑的首領?」

    幾個人搖搖頭,也有幾個人點點頭。

    「我聽說是沒有的,但是也有人說有,說是首領偷偷找的月輪但是被月輪推辭了之類的,我覺得不太可能,因為推舉別人都是當著眾人的面,為什麼唯獨月輪要悄悄的?再說悄悄的這些人是怎麼知道的?」

    陳健笑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啊,這種悄悄的話傳到外面,要麼是假的,要麼就是悄悄的人根本就不想悄悄的。你們說為什麼首領舉薦的那些人都拒絕了呀?」

    姬松的弟弟撓頭道:「我覺得啊,這就是姬夏說的人想東西的區別。好比吃腦子和尊重屍體的區別,他們可能覺得推讓是件很好的事?那麼問題就很明顯了,肯定是月輪覺得老首領不推選他,然後趁著老首領重病想要害死月玫,這樣……」

    說到這,他似乎也覺察到不對,陳健哈哈笑道:「你都能想到的事,被人就想不到了?真要是那樣,城邑的人都會猜測是月輪害死的月玫,他還會得到眾人的信服嗎?」

    姬松的弟弟撓著頭,他也有了一樣的疑惑,陳健嘆了口氣,將眾人叫到一起,派了幾個人在外面守著。

    「月城的事,咱們不要管,但是不管歸不管,可要學到些東西才行。你們說那些人都推辭當首領,我覺得可不只是他們覺得這樣很賢這樣很好。老首領推舉的那幾個繼任首領的人,是不是都不是城邑裡最大的家族?」

    「嗯,不是,都是些年輕人,家裡面也不是很富足,但是的確可以做好自己管的事。有個人家裡只有自己,父母都死了,原本是個捏陶的,後來燒出了不一樣的陶,據說比娥城的黑陶還要好;還有個孩子沒有父親,據說是母親年輕時在外與人野合生的,但是他母親說是自己做夢夢到了吃了一隻鳥之後就懷孕了,這個我是不信的。」

    陳健笑道:「你們看,如果推選了這些人當首領,他們真能當上嗎?老首領一死,月輪這些家族勢力大一些的,會認同這個首領嗎?不認同便做不好,做不好可能會被眾人推下來,甚至可能會被眾人流放出城邑,那麼他們當然不願意去當這個首領了。這就像是我們去打獵,第一個飛起的鳥總是最容易成為羽箭的目標的,我看他們未必比咱們夏城人要賢,只是不得不賢啊。」

    幾個人似乎聽懂了,暗暗覺得身上有些冷,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姬松從外面回來後變得心灰意冷,很少再提氏族間團結一致有如當初一樣的話了。

    也有幾個人覺得:「姬夏不應該把這些事告訴我們,我不會這麼做,可總有人會這麼做的,他這麼說,夏城以後會不會也要這樣呢?可見姬夏還是個公允的人,這些話他本來可以不說,偷偷教給他將來的孩子或是親人,這些東西不應該讓所有人都知道……」

    可陳健還是說了,說完之後,又道:「可見這個首領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好首領,否則他只需要將首領的位子舉薦月輪就好,哪裡還會有這樣的事?」

    搖了半天頭,陳健哎了一聲道:「這樣的事,遲早也會出現在夏城,我希望你們都擦亮眼睛,看清楚一個人。夏城的好與壞,大部分也是其餘氏族的好與壞,但難的是分清楚好與壞。」

    姬松的弟弟心中又有了疑惑,問道:「姬夏,可你說過,一個人即便是壞人,可是裝了一輩子好人,那麼在他臨死的時候就是個好人。就像是咱們養的狼崽子一樣,有些已經不吃肉了也不會撕咬咱們養的鴨鵝了,不管是被打的怕了還是忘了,結果都一樣,那你說它到底是狼不是狼呢?」

    這回輪到陳健無奈了,想了半天道:「我說過這話?」

    一干人都點頭證明他確實說過,好半天陳健才道:「人和狼不一樣啊。狼怕了就是怕了,我要是狼,倒是可以假裝怕了,然後你們讓我看著雁鵝別被黃鼠吃掉,等到這時候我再張嘴。這就是其中的區別啊,用木炭畫人容易,可要畫出人在想什麼卻難啊。總之,擦亮你們的眼睛,多看看多學學,將來認清楚人就好。月城的事,咱們不管,也不准將這些話傳出去,否則……」

    「我們不會傳的,在祖先前盟誓過得,傳出去要被收回土地作為奴隸的。」

    又討論了一陣,陳健便讓眾人休息,該出去餵馬的餵馬,自己則琢磨月城這些事,首領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想了半天,仍舊沒有理解其中的動機。

    「難道是我把人想的太赤棵了?」

    有些自嘲地想了一天,第二天中午,月輪派人來請陳健。

    「姬夏,眾人有請,您作為夏城的首領,希望您去和城邑中的長老一起,決斷一些對錯。」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4
第232章 權利(下)

     陳健心裡咯噔一下,他是一點不想趟這渾水的,然而這渾水還是找到自己身上了。

    身為局外人,他是沒有資格決斷月邑法律意義上的對錯,但在法律和道德還沒有完全分家的時候,首領和老人是可以用道德去評價一些法律難以決斷的事的,或許月邑的人就是因為這個才找到他。

    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身邊的幾個人示意要不要跟著一起去,陳健點頭就看到幾個人悄悄將短劍藏在懷中,被他輕打了一下手背示意不要攜帶,反正這是人家的底盤,這要是有什麼事這幾柄短劍毫無意義,還不如大度些。

    隨著引路的人走到了城邑的中心,發現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衣衫、面色、胖瘦各有不同,基本可以看出這不只是權利高層的遊戲,而是一場整個城邑的大型集會。

    昨天見到的幾個月邑的實權人物和富庶家庭的人都已經聚在那裡,一個人正在質問月輪。

    「輪,你這是什麼意思?只有出了極大的事,才可以召開城邑的大會,有什麼事是不能在議事會商量的?」

    月輪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轉身朝著眾人喊道:「月邑是大家的月邑!難道只是吃肉的人的月邑?吃粟米的人就沒有商量大事的資格了嗎?」

    在這個政治參與度很高的氏族末期,在這個權利逐漸在小圈子中輪換的政權初期,這樣一番話很自然地引發了月邑中人的共鳴,紛紛敲打著自己手中的陶盆以示支持,大聲叫好。

    陳健站在一旁,冷眼旁觀,頓覺這個月輪絕非善茬,這是要挑動眾人來反奪權利,很顯然在小圈子內他應該不佔優,所以才發動了月邑的居民,簡單的一句話,就讓權利圈子的內外對立了起來,畢竟這裡大部分人都是吃粟米的而非吃肉的。

    那幾個之前發對月輪的人臉色微微一變,心中更恨,他們之前與月輪只是圈子內對立的關係,誰輸誰贏都有潛規則,無非就是剝奪權利,因為每個人都擔心自己失敗,因此早留後路。

    而月輪則是徹底打破了這個規則,將小圈子內部的事放到了外面,如此這般這就不是簡單的對立了,這是要砸鍋掀桌子,用了這麼久才讓權利在小圈子內流通,可經過這件事之後全都毀了。

    陳健暗暗搖頭,心說這個月輪只怕也是背水一戰了,他肯定是在圈子之內樹敵太多所以才會想到用月邑的眾人來打破圈子,畢竟任何一個妄想成為首領的人都不可能放任國人議政這種事發生。

    雖然搖頭,但是陳健很看好月輪,很顯然下面的人更多,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月邑和夏城以及大部分城邑一樣,軍隊是由國人組成的,而且比例極高,不是後世數千比一的比例,而近乎是全民參與。

    顯然反對月輪的人也聽到了民眾憤怒的呼聲,知道憤怒和支持之下的狂熱有多麼可怕,終於不再反對。

    沒等那些人說話,月輪朝著下面壓了壓手,憑藉剛才的那番話,下面表示支持的人竟然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瓦盆,四周頓時靜謐下來。

    那幾個反對的人想要反駁幾句,月輪卻果斷在他們開口之前說道:「這一次首領昏迷不行,月玫差點被火燒死,要不是夏城首領相救,只怕這時候已經被燒成灰了!難道這還不是大事?」

    「如今城邑中的老者都在這裡,還有姬夏,首領在昏睡前曾說過的,支持都粟族冬狩的事,那麼既然都是兄弟親族,夏城的首領至少是有資格評論這件事對錯的,因為只有睿智的聰穎的才會成為首領。你們雖然反對冬狩,可這是老首領支持的,讓這些老人和姬夏來評判一下,大家說好不好?」

    下面一陣叫好聲,陳健咬牙切齒地看著月輪,他算是看出來了,這番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意思是月輪是支持他所支持的,至少在冬狩這件事上是一致的。

    陳健堅決不信對面那些人全都是反對的,但月輪搶先說了這番話,又佔了先機,讓陳健和對面那些人對立了起來。

    歡呼聲中,陳健果斷站出來,衝著下面的人行禮道:「月邑的諸位兄弟姊妹,我是姬夏,夏城的首領。你們見過我們的馬,也見過我們的青銅,咱們同樣的發飾同樣的語言,並不陌生皆為親族。」

    「我雖然是夏城的首領,可並不能評判月邑的對錯。在夏城,出城走路是要靠在左手邊的,可在月邑卻是靠在右手邊。你們在月邑做得對,在我夏城,只怕要被脫下褲子抽鞭子呢……」

    他打趣了一聲,下面眾人都笑,小聲嘀咕著夏城的不同,陳健卻也利用一件根本不存在的規矩化解了尷尬,隨行的人都想:夏城什麼時候有這麼條規矩?

    忽悠完之後,陳健又次行禮道:「再一個,兄弟間的對錯是外人不能評判的。什麼是兄弟?家庭之內,兄弟便是同母所生的;月邑之內,月姓人人都是兄弟;若有蠻夷存在,那麼夏城、娥城、粟城這些大河兩岸城邑的人都是兄弟。這件事只在月邑之內,這是你們兄弟間的事,我一個外人又怎麼評判呢?就算你弟弟做錯了,一個外人衝到了你家裡打了你弟弟,你這個做哥哥的難道還能拍手說打得好嗎?要是那樣,只怕你媽媽要扇你大嘴巴了。」

    兩個理由說完,下面的人都讚許點頭,陳健再次行禮後退到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下面的人,絲毫不去看台上幾個人的目光。

    站在那裡,陳健已經打定主意,一言不發絕不惹火燒身,局勢明朗的時候再選擇陣營,獲取冬狩時候的支持。

    就在他如老僧入定吧站好的時候,旁邊傳來一個女孩子很小的聲音。

    「姬夏……你能讓火燒不到我,這麼厲害,一定可以救救我父親吧?那天的藥草我沒有采到,你……你有辦法嗎?」

    陳健側著頭瞥了一眼,發現月玫腫著眼睛,滿臉憔悴地站在一旁,與初見之時滿懷希望的模樣全然不同,顯然剛哭過不久,臉上的淚痕被風吹的久了,竟然在滑膩的皮膚上留下了粗糙,嘴唇淡白有些干裂。

    只是那雙眼睛在看到陳健後又變得明亮起來,希望看到陳健點頭,然而陳健卻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月玫立刻失望了,視乎有些不敢相信,她覺得陳健很厲害,肯定會有辦法,可是……可是竟然連他也沒有辦法嗎?

    陳健心裡卻想:「站在這個檯子上的人,全都巴不得你爹速死,就你一個希望他活。我就算有仙丹,這時候也絕不拿出來。」

    頭搖的如此鑑定,斷絕了月玫的希望,陳健轉過身安慰了兩句,便又繼續觀看這些人的表演。

    台上的人每一次發表意見,下面的人就會用叫好或者噓聲來表示支持和反對,這時候月輪已經佔據了上風,正把一個人逼的跳腳大罵。

    月輪哼笑道:「青臀,叫罵可不是議事,這裡是城邑中心,不是在你的家裡。我問你,前天你們家的幾個人去哪了?為什麼正好是在月玫被火燒的時候不在城邑?」

    陳健聽著這個名字沒忍住笑出聲了,以為月輪在故意侮辱對方,可是下面的人卻習以為常,並沒有對這名字有什麼看法,相反對自己的笑很是好奇。

    陳健反應了半天才理解過來。

    這不是賤名好養活造成的現象,而是這個時代詞彙不豐富條件下的起名辦法,不管哪個文化圈都是一樣,斯密斯姓氏的鐵匠、有陶為姓的氏族、蠶蛾為榮的城邑,都是如此。

    青臀,很顯然月輪的這個對手屁股上有一塊很大的胎記淤青,這是父母最容易起的名字,並不可笑,夏城也大多如此。

    即便前世到了春秋戰國時代,貴為國君的人名字也未必多好:克段於鄢的鄭莊公名叫寤生,很直白就是難產兒的意思;魯成公叫黑肱,也就是胳膊肘上有塊黑色胎記。

    即便是孔聖的弟子,名字也未必多好聽:冉由名叫求,翻譯過來就是小棉襖;公西華名赤,也就是小紅;及至於聖人自己,那更是她母親去丘山祈禱與人野合,出生的時候取了個紀念意義的名字——放到陳健前世做比喻,類似某個孩子被母親取名為「某某快捷酒店」一個概念。

    正因這樣,這才有了之後的男子二十沐冠而字、女子十五及笄而字的說法,因為名其實就是現代人概念的小名,長大後再叫出來實在可笑,也是一種極大的不尊重。

    至於說歷史上那些霸氣的名字,不是因為他們的名字多好,而是因為他們創造了功績以至於讓這個字變得更有意義。姬夏,固然粗俗,可是周公旦聽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小名叫晨晨」的孩子;軒轅,也無非是車的意思。

    是他們創造的歷史賦予了他們的名字不同的含義,而非名字本身;磨掉後世歷史的傳說置身於那個時代,軒轅之類的名字稀鬆平常,絲毫沒有王霸之氣,單單夏城新出生的孩子就有一堆取名叫車的。

    就現在看來,各個氏族還沒有名與字分開的概念,基本上一座城邑的名字就是一座動植物園再加勞動生產場景。

    正因這樣,月輪直呼對面人的名字才沒有引發哄笑,而陳健的笑也就變得格格不入,那個叫青臀的人不明白陳健笑的原因,卻感覺到這笑容有些不對。

    加之陳健又是被月輪請來的,再看陳健的時候眼中竟然有了些敵意,陳健悔恨不已,萬萬沒想到自己繃了這麼久毀在一個名字上。

    瞪了一眼陳健,那個名叫青臀的人大聲道:「我的人為什麼不在城邑?大前天老首領不是清醒了一陣,每個人都被叫到屋中交代些事,他讓我派些人出去尋找些草藥!」

    月輪哼道:「去找草藥?你說去找草藥就是去找草藥了?我說你是去放火了也說不定!反正老首領如今昏睡,你怎麼說都沒人知道真假!前天可就你們家的一些人和奴隸不在城邑!」

    「你胡說!我為什麼要燒死月玫?我看你是想當首領,怕大家推選月玫,這才放火要燒死他!誰不知道你月輪的勢力最大?」

    月輪深吸一口氣,走到台下的眾人面前,沉穩而緩慢地說道:「幸好前天月玫被姬夏救出,否則他真的燒死了,是不是每個人都會覺得是我幹的?如果大家都覺得是我幹的,我難道就不怕大家把我驅逐出城邑嗎?」

    下面的嘀咕聲開始大了起來,每個人都在琢磨月輪的這句話,一時間難以決斷。

    除此之外,下面的人也被這件事震驚了,他們本以為那場山火是偶然,可卻沒想到這是一場人為的火,竟是要將首領的女兒燒死!

    終很多人一世,他們都沒有經歷過甚至沒有想像過這樣的事,震驚之餘是憤怒,更是對自身安全的一種不安。

    那些人可以這麼對月玫,難道將來就不能這麼對自己嗎?

    在眾人難以抉擇的時候,月輪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指著天空喊道:「我月輪在這裡衝著天地和祖先盟誓,即便大家推選我當首領,我也會推辭,我這一世絕不會當月邑的首領,只求為月邑占卜祭祀掌管刑法。如有違背,便讓天雷落下將我燒死!」

    「老首領大家都信服愛戴,我是期待老首領能夠好起來,可占卜卻並非吉兆。如果老首領真的……真的醒不來,我也不會去當首領!」

    下面一片叫好聲,對月輪的話深信不疑,因為月輪是當著眾人的面盟誓的,這樣的誓言一旦違背,族人都會反對。

    情勢急轉直下,月輪擎著被咬破的手指,惡狠狠地看著青臀,喝問道:「你敢這樣盟誓嗎?你敢說你不想當首領?」

    青臀萬萬沒想到月輪會做的如此之絕,楞了一下,狡辯道:「盟誓和這個有什麼關係?難道盟誓了你就能說是我放的火嗎?」

    月輪沒有回答,而是再次質問:「你敢這樣盟誓嗎?你敢說你不想當首領?」

    青臀步步後退,面色變得極為難看,一直在那裡說不是自己的人放的火,他是月輪最大的競爭對手,兩人在月邑的經營相差無幾略佔下風,正因如此他才不可能如月輪一樣盟誓,因為他的確想當首領,而一旦盟誓就斷了自己所有的希望。

    在月輪如此的逼迫之下,他躲閃的是盟誓,卻被下面的人認為是放火那件事,噓聲陣陣。

    月輪將青臀逼到角落的時候,忽然轉身,青臀感覺壓迫頓松正要說話,卻聽到月輪衝著眾人大喊:「他為了當首領,可以燒死月玫;難道他當了首領,就不會這麼對我們了嗎?當初他掌管土地分配的時候,難道分給自己族人的不是最好的土地嗎?這樣的人,難道可以讓他當首領嗎?妄圖殺掉城邑中人,按照城邑的法度,應該怎麼辦?」

    質問之後,下面眾人吶喊道:「按照城邑的法度,這要被處死!」

    「對,用石頭砸死他!」

    「他就像個蝨子一樣只知道喝我們的血,不能讓他當首領!他能燒死月玫,也能燒死我們!」

    「真要打起仗來,他不會像老首領那樣最後退走,一定會把我們扔下就跑的!要不是那次大戰,老首領又怎麼會只有一個女兒?」

    「砸死他!」

    人們叫喊著,卻沒有立刻動手,只是憤怒,偶爾和前面的人有些推搡,局面還在可以控制的地步。

    可就在這時,不知道哪裡忽然飛出了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了一個憤怒叫喊的人頭頂,頓時流出了鮮血,人群中一個聲音誇張而驚恐的孩子聲音喊道:「完了!他這是要先砸死咱們這些人啊!快跑吧!我們不砸死你了,你當首領吧……啊……我不想死……」

    遠處的陳健看的有些尷尬,這樣的手段老套卻又十分管用,陰謀家用了幾千年仍舊樂此不疲,此時的演技畢竟還有些拙劣,比之前世用命血祭差的太遠。

    他有些可憐地看著遠處正在試圖逃走和辯解的青臀,再看看那些沒有被孩童的牙語嚇壞反而更加憤怒的人群,嘆息道:「你和月輪可差得遠了,死的不冤。」

    對於老首領之前的種種決定還是不明所以,陳健卻以為這已經塵埃落定,在下面那群憤怒到極點的人馬上要被引爆的時候,陳健回身問了身後的月玫道:「月輪有兒子嗎?」

    月玫本想求求陳健不要讓大家打起來,可沒想到都已經亂成這樣了陳健會忽然問這樣一個問題,愣神之後下意識地回道:「有。」

    陳健不再多問,衝著身邊的人喊道:「護著月玫,離開這。快!」

    喊完之後,又冠冕堂皇地衝著月玫道:「離開這裡吧,這裡很亂,女孩子小心些,別被踩倒,站在我身後。」

    伸出手將月玫拉在身後,隨行的夏城年輕人立刻按照平時訓練的那樣密集地站成了兩排,手挽著手站在一起,如同屹立在山頂的輕鬆,將陳健護在中間,一點點地向後挪動。

    憤怒的人群已經開始發洩怒火,就在幾個人舉起一塊巨石砸向青臀的剎那,陳健伸出手遮在了月玫驚恐的眼前。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3章 等待

     從容退到了僻靜的地方,月邑的喧囂還在繼續,暴怒之後變成了一種狂歡,青臀家族的糧食、奴隸和土地都將重新分配,每一個參與的人都心安理得,畢竟是青臀先做錯了。

    陳健回頭看了看月玫,她還是一臉的驚恐,緊緊地跟在陳健身後,哪怕只是錯開了影子陽光照射在眼睛上,也讓她有些不安。

    「你沒見過殺人?」

    「見過。」

    「那你為什麼這麼害怕?」

    陳健不相信這個時代的人沒見過死人,見的多了也就不怕,前世的爺爺家在黃泛區,很小的時候可以從容地從膨脹而流淌著綠黴的屍體上跨過,這是時代的烙印,他不相信這個時代的月玫可以免除。

    月玫躲在陳健的身後,直到陳健停下腳步,這才藏在影子裡嘆息道:「我是見過死人的。可是……可是我害怕的是……大家憤怒的不是青臀想要殺我,而是憤怒於青臀要當首領這件事?」

    陳健點頭道:「其實都一樣,做了首領,殺的人更多,每個人都怕殺到自己頭上,自然會憤怒。」

    「首領殺人……只要不是奴隸,總需要法度的,在我們城邑要讓月輪按照法度去評定,奴隸不算人,這又不一樣。難道你們夏城……你這個首領可以隨便殺人嗎?」

    「當然不是!」

    陳健急忙否認,實際上放眼所知的整個世界,沒有一個氏族的首領擁有隨意殺人的能力。

    「首領殺人,是不用刀的。你們西邊有座城邑,就在從夏城來這裡的路上,那裡也剛剛亂過,族人們驅逐了首領。事實上那個首領不曾親手殺過一個人,可他定下的規矩是每個人都要先耕種公田然後才是私田,不論田地的多少至少活著的人就要繳納一定量的糧食,於是有些土地少的人生出了孩子,因為要繳納糧食,孩子在長大之前又不能勞作,年頭好還行,年頭不好便要扔到水裡溺死,死了便少了一份人頭稅。」

    「作為首領,他可親手殺過一個人嗎?但那些被溺死的孩子到底是被他們的父母殺的?還是被首領殺的?你們月邑也是一樣,如果換上一個這樣的人當首領,大家難道不害怕嗎?」

    月玫似乎明白了,可明白之後覺得身上更冷了,這和她知道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不再說話,低頭琢磨著聽到的這一切。

    「你父親沒有和你說過這些事嗎?」

    「沒有。」

    「你母親呢?」

    「很早就死了,在今天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是這樣的。你剛才說了這些,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城邑外有一片很大的柰子林,據說很久前那裡打過一次仗,死了很多人。每年春天的時候,我總看到那裡開滿了白花,比別處的都多,微風吹過的時候紛紛落下,彷彿春天下了一場雪。我很喜歡那裡,覺得這很美,甚至還唱詠過那片柰子林。但你今天說了這些,我忽然想到……那些繁盛的花朵,其實是那些死人的血肉?我一直看到的是花,卻從不會想到那些腐爛的肉……」

    月玫的語氣裡滿是感慨,陳健嘆息道:「或許我今天不該跟你說這些?一直都不知道也是好的。」

    「不一樣的。就像天明天黑。我要知道天明天黑不會因我而改變,那樣的話,我可以自己認為閉上眼睛天就黑了;也可以認為閉上眼睛天還是亮的只是我看不到而已。但我現在呢?就像是一直有人在告訴我:玫,閉上眼睛天就黑了……於是我就信了,並且從不會去想別的答案。這是不一樣的。」

    臉上泛起的無奈苦笑一閃而過,終於又沖著陳健躬身道:「還是要感謝你。你讓我知道了我不喜歡的事,但我不喜歡的事不是你做的。就像我看到的殺人,可殺人的卻不是我的眼睛。我從不知道城邑裡還有這麼多的事……以後,我又該怎麼辦呢?」

    她似在詢問,又似乎並不想知道答案,陳健也沒有多說,衝著幾個人道:「你們送她回去吧,送到月輪那裡,那裡是安全的。」

    幾個人應聲而出,將月玫護在中間,月玫在離開很久後,忽然回頭問道:「你是不知道我以後該怎麼辦?還是知道卻不想告訴我?」

    問出這句話,她便站在原地,並不挪動,陳健沒有回頭,半晌才道:「你以後還可以去那片柰子林,仍然去唱那曲你為柰子林唱出的詞,忘掉今天發生的一切,和從前沒有任何的不一樣。這樣很好。」

    他沒有回頭,帶著人徑直離開,月玫愣愣地看著陳健的背影,回味著最後的那番話,在陳健拐過街角的時候喃喃道:「柰子林沒變,可是我變了……」

    陳健沒有聽到這番話,直到回去後很久,才有那些護送月玫的族人回來告訴了他。

    「姬夏,你其實也有些可憐她,不是嗎?」

    「殺豬的時候,豬也會害怕,也會流淚也會掙扎。我看到了也會可憐,卻不代表我因此不去吃豬肉。月邑的事,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改變的了。月輪不是首領,但也沒有人可以成為真正的首領了。」

    「可是……看起來還是有很多人反對月輪。我不太懂,但看起來反對月輪的人,就像是咱們夏城的狼皮啊、狸貓這些人一樣,是和普通的族人不同的。」

    陳健想了一下,抽出了銅劍道:「月輪發動了月邑的人,而這些人就像是銅劍一樣,是有雙刃的。那些反對月輪的有勢力的人,就像是木頭。劍刃可以砍斷木頭,但也會砍到月輪自己,所以他需要用木頭做一柄劍鞘,而那些木頭也知道劍刃的可怕,明知道劍柄在月輪手中,他們也會和月輪站在一起用自己去做劍鞘的。」

    收回短劍,陳健笑道:「不過這些都和我們無關。無論如何,月輪是支持氏族冬狩的,看起來也會支持我,因為他之前利用了我,如果不想讓我恨他,他會來找我的。」

    族人們將信將疑的時候,外面守衛的人輕聲說道:「姬夏,月輪帶著人來了。」

    陳健示意眾人不要說話,安靜站好,片刻後月輪走了進來,先是連連道歉道:「實在沒有想到,城邑會發生這樣的事。這一次也多虧了姬夏,如果月玫真的被燒死了,不管我怎麼解釋,族人都不會相信的。讓那種人當了城邑的首領,就像是一隻貓鑽進了老鼠窩一樣,會毀了城邑的。」

    他衝著陳健笑了笑,轉言道:「姬夏這一次前往粟城冬狩,我們城邑的首領還在昏睡,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只怕也不能去。但這件事是首領之前就決定的,即便我們都不能去,也會選出一個人代表著月邑前去參加的。請姬夏再等三五天時間,一同前往順路。」

    陳健苦笑道:「即便順路,也只能到粟城。夏城並不是當初盟誓的親族,到了粟城,自然和你們是不同的。」

    「姬夏這麼說是不對的。雖然夏城不是當初盟誓的親族,但是粟禾之前經過這裡的時候已經將夏城的事告訴了我們,姬夏雖然沒有盟誓,卻帶著夏城的人去救援衛城,這是許多盟誓的親族都沒有做到的事。以不到兩千的士卒擊敗了近五千的西戎人,即便一些大的城邑也做不到。夏城又在西北防衛蠻夷,又種出了各種種子讓諸族可以多出一些食物。」

    「二十年前夏城雖然沒有參與盟誓,但這一次卻是可以的。如今首領還在昏睡,但我相信,他醒來後知道這些,一定會告訴前往粟城的使者支持夏城親族盟誓的。若是首領……真的沒有醒來,我們城邑的長老會議事會也會同意的。」

    陳健等的就是這句話,急忙感謝道:「這真是太好了。我聽說南方飛來的大雁連巢穴都是向南的,而我們從草原上搶掠的戰馬也喜歡對著北方的風嘶鳴。鳥獸尚且如此,更何況人呢?夏城的族人從大河兩岸遷走了這麼久,沒有兄弟,孤單在草河沿岸,每個夏城人都希望能夠回到大河,擁有兄弟親族。夏城不是大城,人口不多,但也有一些小巧的東西。好的東西當然要和兄弟親族分享,這是我們夏城能做的一些小事,還請不要拒絕。」

    陳健念叨了一些種子、車馬之類的禮物,說是兩年之內會送來,作為一種賄賂或是回報。

    月輪感激之後卻並不滿足,雙眼盯著屋中隨行人身上掛著的黑色小陶罐道:「我聽人說,夏城有一種武器,可以借用雷電的力量,而且很小巧如同一個小罐子,難道這些勇士身上帶的就是嗎?」

    「對。」

    「姬夏能不能和我們換一些呢?我們距離夏城很遠,就算是將來有違背盟誓的人成為了首領也不會去攻打夏城,但我們周圍還有很多敵人……月邑雖然不是所有城邑最富庶的,但也有很多其餘城邑沒有的東西。」

    陳健感嘆道:「我是希望能夠和你們交換的,但是這是城邑的大事,需要我回去後需要議事會商討才能決定。」

    月輪臉上頓時現出失望的神色,如今的交通條件,一來一回再商量,少說也要半年,很顯然這是一種推辭。

    可陳健頓了片刻,話鋒一轉道:「不過這些人隨身攜帶的倒是可以交換,這些我這個首領還是能做主的。但是這東西很危險,而且如果夏城真的參與了盟誓成為親族,氏族之間皆為兄弟,哪裡能夠只給你們不給別人呢?等到了粟城,我會讓人演示一番如何操練。至於說交換,夏城有可以逆水而行的船,往來並不需要多久,想來我回去後議事會的眾人也會很高興將這樣的力量與兄弟親族分享。」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4章 傳言

     月輪這才高興起來,或許在他看來,和外族打仗未必非要用這東西,但是如果自己派些人學會了,換來的東西掌握在自己手裡,城邑裡恐怕再也沒有人敢反對自己。

    他盤算了一下,心道:「這東西萬萬不能讓城邑的人都會都有,一定要讓家族裡的孩子有而別人沒有。換也不能換多了,越少越好……可惜不能說動姬夏在城裡放一下,要是讓城裡的人看到,誰也不知道姬夏到底和我交換沒有……」

    帶著種種小心思,又和陳健聊了一陣別的,月輪便先離開。

    陳健在月邑又等了兩天,月邑內的情勢逐漸穩定下來,或許是月輪和那些小圈子裡的人達成了什麼協議,也或許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但至少現在小圈子裡的人沒有明著反對月輪。

    至於城邑的普通人,被分到的土地奴隸迷住了眼睛,稱讚著月輪,並且認為自己為城邑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青臀的陰謀得逞,那城邑可就完了。

    月輪是個很善於借勢的人,月邑中開始流傳夏城的很多趣事和戰事,各種神奇而難以想像的傳說在眾人中流傳。

    譬如夏城人可以操控雷電,可以操控清風,甚至可以操控流水……那些平日笑呵呵總是拿出些小玩意交換的夏城人身上掛著的陶罐子,就可以毀掉一間屋子之類。

    陳健知道月輪是在造勢,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和月輪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每個人都在猜測,是不是月輪也得到了那種有雷電力量的小罐子?

    在族人向他回報說月邑的各種謠言的時候,陳健笑呵呵地表示:「讓他們繼續傳吧,要是有人問,你們就照實說。按照他們的理解,我們的確操控了風雨雷電,這是事實,有什麼不可以說的?說的越多越好。」

    「可是……城邑裡的人會不會覺得咱們是和月輪在一起?」

    陳健擺手道:「你錯了,咱們不是和月輪在一起。是誰有首領的權利,咱們就站在誰那邊。哪怕今天月輪死了,換了個人,那麼這些謠言還是會傳起來,只不過另一個不是月輪,而是那個新的首領罷了。」

    「咱們什麼時候走呢?」

    「等兩天。前幾個城邑只是表示支持,但他們不會在氏族大會的時候提出來。咱們夏城不是當初盟誓的親族,總不能咱們自己說出來這個提議吧?或許,月邑的人可以幫我們。去吧,繼續說說咱們夏城的事。」

    眾人離開後,陳健蹲在地上,拿著小木棍隨意劃拉著,他在盤算自己會得到多少支持多少反對。

    走過的幾個城邑大部分支持,少部分中立,但這些城邑都是單獨孤立的,數量也不多。

    他計畫到了粟城之後,能夠盡快找到一些對立的小的氏族聯盟,最好是血仇不斷的那種,站在一方的那邊,反正離得遠也打不到夏城。

    夏城十年內的定位就是個攪屎棍,售賣武器、青銅、藥材、醫術和教官等戰略物資的攪屎棍,先幫助強勢的一方獲取他們的支持,再利用地理位置的優勢挑撥矛盾和戰爭,打壓強大的氏族,支持弱小的氏族,甚至於必要的時候,可以赤膊上陣。

    草河一帶則要慢慢蠶食,不需要遠交近攻,而是用文化侵略形成一個以夏城為中心的氏族聯盟維持霸權。

    最好的結果,就是這一次氏族聚會能夠混到一個類似「方伯」的名正言順的稱號,作為草河一帶眾城邑名義上的兄長。

    最壞的結果,就是入盟的事被否決,身份被接納卻沒有被選為首領和商議大事的資格,只是一個納貢臣服的氏族。這恐怕就要數百年的時間一點點發展,學一學前世殷商代夏、武王伐紂的故事了。

    即便做了能做的準備,結果也是不可預知的,等待結果是難熬的,在月輪給出承諾後的兩天,陳健也難以忍受這種等待的焦躁了。

    在他感覺到焦躁的時候,月邑也從好容易得來的平靜中迎來了這一年的第二次燥亂。

    清晨,陳健正準備再去和月輪談談的時候,一條消息傳來:月邑的首領從昏睡中醒來了。

    首領醒來的消息立刻傳遍了整個城邑,因為他想讓人知道他醒了,所以月邑的人便知道了,甚至一些人知道這條消息的時間比月輪還要早,這些人中包括陳健,因為大清早就有人來到了這裡告訴了他這條消息,並且告訴陳健老首領雖然昏睡了很久,可是頭腦十分清醒,似乎病已經完全好了,這一定是先祖庇護的結果。

    於是陳健立刻帶著人離開了屋子,出現在了月邑城中,絕不給任何月邑的實權者和自己單獨相處的機會,包括前幾天剛剛給過自己承諾的月輪。

    離開屋子後,他立刻派人帶著一些看望病人的小禮物去探望月邑的老首領,大張旗鼓讓月邑的所有人都看到,並讓人帶去了自己的祝禱,希望月邑的老首領快些康復。

    老首領也用最快的速度回覆了陳健,感謝他的看望並對之前的招待不周表示道歉。

    與此同時,留守在房間中的人也跑來告訴陳健:「姬夏,月輪的人去咱們住的地方找你了,就在你離開後不久。」

    「他們說了什麼?」

    「沒有,在確定你一大早就離開後,他們也沒有停留,只是讓我告訴你一聲他們來了。如果你知道了的話,就派個人去看看他,他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回報的人原封不動地將話複述了一遍,包括當時那些人的神情。

    這個消息陳健到底是否聽到了,不在於他的耳朵,而在於他的態度。派人去聯繫月輪,那就是聽到了、也是想聽到。不派人,那邊是沒有聽到,或是不想聽到。

    陳健覺得月輪做的有些多餘,在知道自己清晨就離開的消息後,他就應該明白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

    這是他在月邑這些天中的第一次站隊,之前他和月輪只是互相利用互相借勢,卻沒有沆瀣一氣也沒有明確地表示支持。

    因為之前月輪佔據了足夠的優勢,至少看起來已經勝券在握,所以那時候不需要站隊,只需要互相間心照不宣即可。

    但這一次,雖然陳健還沒有見過月邑的老首領,聽聞的一些故事也都是讓賢之類的美名,可是他能夠從昏睡中醒來,就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更可怕的是他能夠在醒來後的第一時間,將他甦醒的消息傳出來。

    一個敢於昏睡、並且能夠醒來的首領,必然是一個極為自信能夠掌控局面的首領。否則昏睡後就永遠醒不來了。

    之前陳健就感覺有些不對,從那些讓賢之類的名聲上來看就很不對,他還以為是自己內心過於陰暗,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相反是他想的有些少。

    在城邑中躲避月輪向老首領展示自己態度的同時,隨行的人也在瘋狂地收集消息。

    這一次的消息不需要刻意去問,整個月邑就像是滾開的油脂中落入了一滴水,到處都響動著噼啪的討論,炙熱而又躁動。

    很快,夏城的人便聽到了他們想要聽到的消息,紛紛回來。

    「你們都聽到什麼傳言了?」

    「我聽說是老首領不是自己醒來的,而是月邑有人占卜後找到了草藥,讓他甦醒的。」

    「但是占卜的人並不是月輪,而是另一個人,一個很有賢名的人,曾經老首領推選他當下一任首領但他拒絕了。」

    「是的,他叫月隼,就是我說的那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據說他母親夢到吃掉了一隻鳥才有了他的那個人。在老首領推選他繼任首領之前,在月邑就已經很有名氣,占卜的很準。從管理漆樹的人做起,分給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受眾人信服,晚上總是遙望星星,據說……據說他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可以看的很遠,因此也能夠占卜,但是占卜比起月輪還是稍有不如。平日裡為人也十分好,很受族人愛戴。」

    「我還聽說他占卜出草藥的消息後,差點被人殺死,可是他占卜出的消息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在傳……說是月邑精通占卜的除了月隼,便只有月輪了……」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將聽到的消息說出來,有真有假,甚至有些就是月邑人的臆測。

    但不管真假,這些傳言都讓人想到一個可怕的真相。

    既然月隼占卜的能力不如月輪,為什麼月輪占卜出的結果是大凶?為什麼月輪沒有找到能讓老首領甦醒的草藥?

    既然月隼占卜的消息沒有告訴任何人,為什麼去採藥的時候差點被人殺死?除了月輪誰還能占卜出這個消息?

    月輪的確咬破了手指盟誓自己這一世不會去當首領,哪怕眾人推選他也會推辭,可是……可是月隼早在很久前就已經推辭過了,那可是老首領親自推舉的啊。怎麼看,月輪當時都是被逼的,可月隼卻是實實在在放棄的。

    這是很簡單的推斷,也是大部分月邑人的推斷,因為這些推斷和傳言之間太過契合,以至於不需要太多的思考第一反應就會是這樣。

    陳健遙望著月邑首領居住的地方,心驚不已,自己之前還在埋怨自己想的過於陰暗,可如今一看自己還是想的太淺。

    這些傳言每一條都是致命的,因為月邑的老首領有著月輪無法比擬的威望,這一點就決定了這些傳言的威力。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5章 背鍋

     一環套一環,幾乎可以說每一條傳言單獨聽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可連在一起卻極為可怕。而傳言這種東西,在這個娛樂匱乏的年代是最容易傳播的,陳健相信用不了一上午這些事就會傳遍整個城邑。

    幾個人眼巴巴地看著陳健道:「姬夏,咱們怎麼辦?這些傳言是真的嗎?那個月輪……似乎不是一個好人?」

    族人評價人的方式仍舊是道德上的好壞,陳健想了一下道:「如果這些傳言是真的,那他應該不是一個好人。咱們什麼都不用做,等就是了。什麼都不做,就是已經做了。很快會有消息的。」

    陳健帶著族人在城邑中走了幾圈後,便聽到月邑召集城邑眾人的鼓聲再一次響起,並且有人來通知陳健,老首領邀請陳健去一趟,原因和上回一樣。

    原因和上回一樣,要做的事大約也和上回一樣,但這一次陳健卻極為小心。

    在使者離開後,陳健衝著族人說道:「你們立刻回去帶著武器,點好火繩藏在樹皮匣裡,全都得準備好。」

    那幾個人緊張地問道:「怎麼了?難道……難道咱們因為和月輪走的太近,月邑的人要把咱們當成敵人?你放心,姬夏,我們這些人雖然打不過月邑這麼多人,可是造成混亂搶馬護著你逃走還是可以的。他們沒見過陶雷,咱們還帶了這麼多的青銅劍……」

    陳健笑道:「咱們什麼時候和月輪走的很近了?一切的事,都是再和月邑商量。之所以和月輪談,是因為之前老首領昏迷,月輪是城邑的祭司,我不和他談和誰談?如今老首領已經醒了,之前和月輪談的一切完全可以再和老首領談一次嘛,反正我想月輪應該還沒有將我談的東西告訴首領,也免得他傳話了,咱們自己說就是。」

    哈哈一笑後,眾人仔細一琢磨似乎的確是這樣的,道理很說得通,於是放下心,既然不是整個月邑的敵人,那麼要保護陳健周全還是很容易的。

    各自準備好了兵器,跟隨著陳健來到了上次去的地方,一群人隊形整齊,前面又是幾個膀大腰圓苦練很久的人,經歷了夏城的四次大戰,每每獲勝的自信讓他們很有幾分驕悍。

    月邑的人很自然地讓出了一條路,陳健讓前面的人站到兩旁,主動上前,眼睛掃了一眼,看到了精神矍鑠但已蒼老的月邑首領。

    按照這個年代的蒼老標準來看,老首領的年紀大約在四十多歲,已經當得起一個老字……至少陳健的外祖母在四十的時候已經有了第一批孫輩。

    幾日不見的月玫站在父親的身後,滿臉歡欣,臉上不再是之前的悲苦滄桑,遠遠地看到陳健衝他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陳健踏步向前的同時,月邑的老首領也起身,兩人相隔三步的時候便互相行禮,寒暄幾句,首領稱讚了一番夏城的士卒強壯驕橫,陳健在看到老首領身後站了一群孔武有力的族人後立刻表示:自己帶著人來,是擔心有人會對老首領不利。

    兩人之前並沒有什麼交流,但在早晨陳健第一時間派人探望和拒絕了月輪的邀請後,便已經交流過了。老首領也沒有如夏城人擔心的那樣認為陳健和月輪站在一起。

    在感謝了陳健之後,便讓陳健站在一旁,還是幾天前的場地,但場地內的氣氛已經全然不同,月輪在場地的另一端,身邊也跟隨了不少的族人,並沒有之前那樣自信,甚至有些畏縮。

    尤其是老首領站起來展示自己已經完全康復後台下月邑眾人的歡呼聲,更讓月輪的臉色變得難看,這樣的歡呼和支持他需要用青臀的土地和奴隸才能換取,而老首領只需要平日的名聲便已足夠。

    陳健暗中打量了一下站在老首領身旁的一個年輕人,那應該就是傳言中的月隼,年紀不算大,約莫二十多歲,古樸孔武的身形上是一張樸素的被太陽曬得發黑的臉,手掌粗大指骨有力,正衝著陳健頷首致意。

    台下眾人的歡呼聲停歇之後,陳健以為立刻會是一場暴風驟雨般的爭鬥,可沒想到等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老首領對眾人的致歉。

    「我聽說青臀死了,也聽說大家對青臀很憤怒,我作為首領,那時候正值生病,是我安排他去做分配土地和奴隸的事。他做的有失公允,我這個首領也是有錯的。我要向你們致歉,如果我幾年前不生病,或許就不會看不清楚;如果我早些看清楚了青臀的為人,換了一個公允的人,大家就不會憤怒。」

    台下眾人本來就認為自己做的沒錯,殺死青臀這件事本身他們都覺得自己是為城邑做了一件大好事,此時聽到首領不但沒有苛責反而致歉,心中更加的敬佩首領。

    首領致歉後,緩緩嘆息道:「青臀的確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按照部族的法度他應該被流放出城邑。他的奴隸和土地也的確該分給城邑的每個不是奴隸也沒有罪責的人。」

    「但是……我想說,那天青臀家的人不在城邑,的確是我前一天說的,他們的確是按照我的指示離開城邑去尋找草藥的,因為有人告訴我占卜的結果,某個山谷會出現草藥。所以……玫差點被燒死的事,只怕不是青臀做的。」

    哄的一下,整個場面頓時混亂起來,每個月邑的人都無比震驚,隨後一種道德上的不安在心頭湧動。

    在這句話之前,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做的無比正確,因為於法度還是於道德,自己砸死青臀都無可厚非甚至需要褒獎,至於分掉青臀的奴隸和土地,那只是按照法度去做的而非為了自己的利益,是為了城邑好,至少心理上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並且自己已經相信。

    可老首領的這番話一說,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做的有些過了,即便青臀分配土地不公允,也最多是逐出城邑而不是被石頭砸死。

    只是在一瞬間,每個人都從為了城邑的將來而自發憤怒的完美之人,變成了為了自己利益暴亂違反了法度處死了青臀的自私之人,這種巨大的心理反差讓城邑的人一時難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無法接受做錯的是自己!

    陳健聽完這番話後,暗暗拍了一下大腿,暗道:「還需要不斷學習啊……鬼知道你到底和青臀說沒說這番話,再說月輪殺你女兒一點好處都沒有,他絕不可能這麼做……你先道歉聲明眾人分了青臀的奴隸土地沒錯也不需要追回,接著又說了青臀最大的罪名不成立……你這是要找人背鍋啊!」

    果不其然,場面在亂了片刻後,終於傳來了一句讓下面眾人都覺得心裡一鬆的話,有個人大聲喊道:「這一切……都是月輪騙我們的!是他說老首領昏迷,占卜大凶,而且還說那天青臀的人就是去殺月玫的!我們擔心青臀這樣的人成為首領會害了月邑!」

    「顯然我們都被騙了!要殺月玫的是月輪!」

    「對!」

    彷彿是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做了錯事,絕大多數人都希望將所有的責任推在一個人的身上:錯的不是我們,錯的是那個人,一切都是那個人的錯,即便那個人沒有直接授意我們那麼做,可要不是他我們怎麼可能那麼做?

    尤其是一個無法辯解的人,將會成為一切罪責背鍋的最佳人選。至於背後月輪為什麼要殺月玫?此時已經不需要考慮,這些人不想知道真相,只想知道做錯的不是自己。

    在呼喊之後,老首領嘆息一聲,下面的人都在等著最後的審判:法不責眾,但是道德責眾,是我們錯了?還是那個人錯了?我們只是被煽動的無辜者?我們還是完美的嗎?

    嘆息之後的寂靜中,老首領大聲喊道:「我想,如果我當時也在你們當中,我也會這麼做,因為這是為了城邑!如果青臀真的想要殺玫,那麼這樣的人做了首領會多麼可怕?」

    「對!我們就是這麼想的!」

    「我們就是想到青臀為了當首領,竟然要殺月玫!可是我們沒想到這都是假的,我們並不知道首領您真的派了青臀的人出去尋找草藥。」

    在眾人潛意識裡鬆了口氣的同時,首領面色嚴峻措辭嚴厲地望向了月輪,問道:「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你明明知道青臀那些人是我派出去的,為什麼不告訴大家?占卜的結果如果是大凶,為什麼月隼會找到草藥?月隼占卜後沒有告訴任何人,為什麼他去採藥的時候差點被殺?」

    月輪還未回答,首領又望向陳健道:「夏城的首領,那天多虧了你玫才沒有被燒死,我都聽說了。那一天,是月輪早早地去迎接你,他說他的人在知道消息後全都去找月玫了,所以關閉城邑清點人數的時候他的人都不在。」

    陳健點點頭,這些都是事實,沒什麼需要否認的。

    隨後,首領又問:「請問姬夏,那天跟隨月輪去迎接你的人,一共有多少?真如他所說的那樣都在左右隨行?還是並沒有並沒有那麼多人,有些人其實去了山谷?」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6章 過去、現在、將來(上)

     陳健不是這次事件的關鍵,他只是路過,屬於偶然。

    有他沒他,事情的結果不會起多少變化,他在月邑不是變數,所以在月邑的首領問出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塵埃落定。

    因為他的出現純屬偶然,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把這樣的變化都放在考慮當中。

    相比於月邑的首領,月輪還需要借勢,而首領根本不需要,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主動接觸陳健,只是在一切即將最終解決的時候詢問了一下陳健。

    因為老首領相信一個成為首領的人,必然能夠準確地判斷應該說什麼做什麼。

    月輪已經輸了,即便沒有陳健的回答結果也是一樣,但此時陳健卻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月輪眼中,陳健又是溺水將死之時的一根稻草。

    同樣是稻草,陳健當然不願意和溺水者一同沉入河底,尤其是整個這件事都沒有道德意義上的好壞之分,不需要遭受任何道德的譴責。

    於是在月輪期待的目光中,陳健避開了月輪的目光,衝著那些渴盼著為自己洗脫心理負擔的月邑城民說道:「那天我見到月輪的時候,我說遇到了月玫和山火的事,並且僥倖逃生。他聽完後很驚訝,隨後就讓跟隨他一起的人去山谷帶回了月玫。至於當時他派去山谷的人數……不算太多吧?」

    月輪再也忍不住,大聲呼喊道:「夏城人,你……你在說什麼?」

    陳健肅然道:「我有說謊嗎?當時你知道我和月玫遭遇了山火僥倖逃生的時候,你難道沒有驚訝嗎?我這些話是謊話嗎?」

    「不是!可是……可是難道我知道你們遭遇了山火不該驚訝嗎?我不是驚訝於月玫沒被燒死,而是驚訝於有人放火。還有,我當時帶了很多人!」

    「並沒有我帶的夏城人多,不是嗎?」

    「是,你帶了幾十人,我帶的人的確不如你的多。」

    「那難道不是不多嗎?我並沒有說謊,只是說了當時我看到與聽到的一切,至於這一切代表什麼,並不是我所能評論的。」

    部分真相說完後,陳健面向月邑的首領道:「夏城希望月邑能夠越來越好,至於月邑中的對與錯,我們不會評價。月邑是夏城的親族,但月邑的對錯只有月邑的人能夠評斷。我們在月邑,會支持月邑的親族認為對的,反對月邑的親族認為錯的。但對與錯,夏城人是沒有資格評價的。」

    說完後,陳健面向眾人躬身道:「現在是該你們評斷對與錯的時候,夏城始終會站在對的人那裡。或許你們聽說過夏城的士兵可以操控閃電的力量,但這力量會站在對的人那一邊。」

    陳健的話打消了下面那些人的最後疑慮,他們聽聞了夏城很多的傳聞,對於陳健和身邊強壯的士兵有些畏懼。

    老首領也暗暗鬆了口氣,他不需要陳健明確的支持,需要的只是不反對。而此時陳健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他會站在對的那一方。

    何謂對?勝利者就是對的。這樣看似公平公允的答覆,實際上卻已經不公允。

    月輪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衝著陳健呼喊道:「夏城人,你就像是狐狸一樣狡猾。你只說了你想讓人知道的真相和實話,但難道你沒有自己的判斷嗎?你說話的時候,難道不能摸著你自己的心,說出你認為的事嗎?」

    陳健搖頭道:「我只是在一旁觀看的人,只負責說實話,不負責說我看到和聽到這一切的時候我是怎麼想的。」

    月輪咬牙切齒地握緊了拳頭,放棄了最後一點遮掩,大聲呼喊道:「放眼整個城邑,最不想讓月玫死掉的人就是我!按照法度,我沒有做錯什麼,最多就是判斷錯了青臀的事,按照法度,我只應該被流放出城邑。可如果我想要殺月玫,那就是要被處死的。首領,你難道真的讓青臀的那些人去找什麼草藥嗎?你摸著自己的心告訴眾人,你當時是那麼說的嗎?」

    月邑的首領站起身,衝著眾人點頭道:「我對天地和祖先盟誓,那天我的確是派青臀去尋找草藥。」

    月輪彷彿難以呼吸一樣,滿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已經暴起,大聲疾呼道:「在盟誓中說謊是要遭到懲罰的!你說謊!根本就沒有那樣一朵可以治好你的病的花,這一切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沒有昏睡,你一直在暗中看著這一切!我是祭司,可我看不到那一朵可以治好你的病的花!」

    「整個城邑的這些家族,只有我不希望月玫死掉,他們或是希望月玫死掉,或是希望能夠娶到月玫,甚至有人殺了自己的妻子,這一切骯髒的事,難道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為城邑做了那麼多,你說過,做的多做得好,便可以被推選為首領。整個城邑,誰有我做得多?十年前敵人打到了城邑,要不是我,在柰子林我們便要失敗!我掌管城邑的法度,一直按照法度去做,很多人恨我,但他們卻不去恨制定法度的你。」

    「你老了,我以為你會推選我當首領,可你呢?你卻推選別人,根本沒有推選我。這一切,還不是因為那些人不如我的勢力大?他們不敢去當這個首領,心中卻會恨我入骨,因為是我才讓他們不得不放棄了被推選為首領這樣的事。」

    「你病了!我占卜過,可我看不到能夠治好你病的草藥,你根本就沒有病,你欺騙了整個城邑,欺騙了所有人!」

    月輪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躁,而那些狗屁倒灶的權利小圈子中的骯髒事也越發地多了出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也知道自己會死,但在死前,他要讓這一切都毀滅!

    可就在他在指責首領說謊的時候,一直在首領身後沒有說話的月隼卻站了出來,很平靜也很淡然地說道:「老首領沒有說謊,你占卜不出治好首領病的藥草,不是因為首領沒有病,而是你不再得到祖先和天地的眷顧……」

    「你……已經不配當月邑的祭司。」

    月隼說的很平淡,就像是在夕陽籠罩的牆角下對著一個熟悉的人,用很平常地口氣告訴那個人:「你老了」一樣。

    而這些平淡中,月輪最後一絲魚死網破的希望也破滅了,因為人們總是喜歡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而不是去願意相信事實。

    誰都知道,是月隼占卜後找到了草藥救治了首領,而月輪之所以找不到草藥,除了不想讓首領病好之外,更是他失去了天地先祖的眷顧,不再有成為祭司為城邑占卜吉凶的能力了。

    既然從神壇上跌落,那麼他之前說的那一切都已經沒有了意義,人們不會去想那些背後的骯髒。

    月輪臉色蒼白地看著平日一直隱忍的年輕的月隼,愣在那裡許久,終於哀嘆道:「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誰也不知道他這句話中的含義,即便陳健一直旁觀也沒有理解,只是感覺到月輪仔細看了幾眼月隼後,似乎明白了什麼,放棄了一切的抵抗,連爭辯都沒有再去爭辯,整個人彷彿傻了一樣,一直在那喃喃地嘀咕著。

    月隼在說完那句話後,很自覺地退到了首領的身後,首領站出來道:「輪,你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差點燒死月玫的那場火是你放的,或許不是,沒有人知道,你說不是就不是吧。」

    「你為城邑做過許多,當我醒來的時候知道了這一切,你知道我心裡只有悲傷,怎麼也想不到你會這樣做。我不是沒有想過推選你當首領,但我想,你成為了首領,又有誰能擔當起城邑的祭司?誰又能掌管城邑的法度?我希望有個人可以代替你,那時候我就會推選你當城邑的首領,大家又怎麼會不歡呼認同呢?」

    「就在我最後一次推選別人的時候,月隼終於長大,他也得到了先祖和天地的眷顧,也可以占卜一些事情。可就在我認為他可以接替你,終於可以推選你當首領的時候,你卻……卻做出這樣的事!」

    老首領彷彿很惋惜,沒有趕盡殺絕,更像是於心不忍滿心善良,即便月輪做的如此過分,他仍然唸得月輪的好。

    無形中,下面的眾人對於首領的仁慈又認了幾分,而看似無意的那番話也讓眾人有了一個依靠:占卜對月邑是極為重要的,在月輪喪失了祖先的眷顧後,城邑的人很擔心,可如今老首領的這番話讓人忽然想到,還有一個人可以代替月輪。

    沒錯,月隼!是他占卜後找到了草藥,讓老首領甦醒過來……這個人可以成為城邑的祭司,可以讓城邑走的更遠,能夠在城邑最危急的時候拯救城邑。

    月邑……沒有被祖先和天地遺棄,只是那份眷顧從月輪身上轉到了月隼的身上。

    而安靜聽完這一切的月輪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臉上露出了嘲諷與無奈的苦笑,笑得久了,忽然哭了起來,如同瘋了一樣坐在地上。

    一瞬間,他想到了那片花朵最盛的柰子林,那片十幾年前貧瘠的山地上的大戰,那片他從一個普通人一躍成為月邑僅次於首領這一步的起點。

    他想說,想和每個人說,那時候,他真的只是想著讓城邑更好,只想著盡自己所能讓城邑更加繁盛,真的從沒有想過要當首領。

    真的,真的!那時候真的是那樣的。

    可是他又想哭,這時候說,誰會去聽?誰會去信?

    柰子林還在,可從貧瘠無花變為了繁花似錦果實纍纍,新長大的孩子們又有誰會相信十年前那是一片無花無果的荒林?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7章 過去、現在、將來(下)

     最難擊垮的是一個人的心靈,尤其是曾有雄心壯志的人的堅韌的心靈。

    當月輪蹲在地上哭起來的時候,陳健知道這一次真的是塵埃落定了,他站對了隊,雖然只是中立,但中立對於優勢巨大的那一方就是最大的支持。

    至少在現在,夏城還沒有干涉其餘城邑內部政治的實力和威望。

    老首領繼續表現著他的仁慈,因為沒有證據表明那場火的確是月輪放的,所以按照城邑的法度,月輪被限期十天之內流放出城邑,再也不能回來。

    他可以帶走自己的奴隸和土地之外的財產,並且背負著一個永遠洗不清的罪名,永遠不可以再回到城邑。

    至於那場火到底是誰放的,已經不重要,因為人們很樂於相信他們希望的凶手就是那場火真正的凶手。

    被驅逐離開城邑只有死路一條,所謂財產在沒有貨幣的年代,又能攜帶什麼呢?而對於一個渴望成為首領的人,威信與權利才是最大的財富,可他什麼都沒了。

    不出陳健意料的,一直默默無言只在月輪反擊時一言致死的月隼,成為了月邑新的祭司,並且掌管了月輪走後的權利,因為這次功勛他分到了很多的奴隸和土地,大家都很贊同。

    青臀死了,月輪還有十天就要離開城邑,小圈子內除了首領一族之外兩個最大的家族勢力徹底完蛋,權利真空卻很快被脫穎而出的月隼補充。

    平日的良好名聲在推讓首領時已經達到了頂峰,而這一次的功勛更是讓眾人信服,也讓眾人安心於他的占卜。

    老首領則以自己蒼老多病為由,學多年前大河兩岸最強大的那個部族的做法,任月隼為宰……這個以人名為約定俗成的權利官職掌管幫助首領分擔一些事物。

    青臀的死、月輪的敗,這一切老首領都沒有親自出手,甚至還饒恕了月輪的死只是驅逐,更加讓人信服。這兩個月邑前三大的家族數日之內喪失了土地和名聲,徹底淡出了權利的中心。

    這是陳健所看到的表面,至少他覺得自己看懂了,從一開始的佈局到如今的結果,勝利者一直掌控一切,兩個最有希望成為下一任首領的人死了,從此之後讓賢的首領可以不需要推辭了。

    可是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一開始陳健以為是月邑的首領想要世俗權利戰勝祭司的神權,可結果卻是又扶植了一個新的祭司;另一種可能是老首領想要打散這兩個最強大的家族讓他們自相殘殺,可是結果卻並不是立刻收攏了全部的權利,仍舊是分了很多權利給另一個人。

    不到最後關頭,沒有首領會動用國人的力量讓他們參與政治的,他們會盡力避免這種事,因為這柄雙刃劍誰也沒有把握一直握在手中。

    由此看來,月邑之前的矛盾已經積累的很深。月輪與青臀的敗亡,土地和奴隸的重新分配平息了這種積累了二十年的內部矛盾,這種循環如果能夠人為控制的話倒的確始終緩和矛盾的辦法。

    「難道月邑的老頭子就是為了緩和矛盾?這法子如今用還行,再等個數百年那可就不是一個人所能操控的了。一個人的力量即便不變,可是整個利益階層會越發壯大,想要這麼重新分,那就只剩一個打爛重來的辦法了。想要不打爛從內部體制解決的人,都難免在史書上得一個暴君昏君的名聲……還是城邑小好啊。」

    他用自己想到的唯一可信的藉口說服了自己的疑惑,月邑的事疑雲重重,但幸好他只是個旁觀者。

    因為他這個旁觀者的正確站隊,在這件事過去三天後,陳健受到了月邑最大的禮遇,一場隆重的宴會在等著他。

    而在正式的宴會之前,一場小型的宴會也在首領的房間內開始,參與者只有幾個人。

    月玫因為父親的痊癒喜上眉梢,跟在父親的身後,悄悄盼著陳健的到來,至少這一次她可以有心思去問問那場火為什麼會熄滅,以及她聽到的許多關於夏城的古怪的事。

    「最好……最好不要說那些柰子林與屍體之類的事。說些柰子林的白花多好啊……」

    期待中,陳健來到了,並且如她所願的沒有說任何陰暗的事,而是不斷地讚美著月邑的種種,並且時不時還會唱上幾句夏城的歌謠,藉著微微渾濁的粟米酒看似有些醉了,說話的時候有了些重複和不連貫。

    事實上陳健很清醒,夏城為了萃取秋水仙鹼已經掌握了很不錯的蒸酒技術,最開始的酒頭子濃度很高,月邑的這種甜兮兮的曲子酒根本醉不倒他。

    夏城從一開始用發芽的麥子釀酒,再到如今學到了其餘城邑的技術會了用曲子轉換澱粉為糖不需要發芽時的澱粉轉麥芽糖,很多技術進步要麼是偷學來的,要麼就是假裝無意中問出的。

    很多東西只是蒙了一層表面,陳健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不知道具體的技術,別人或許聽不出什麼,但他卻能聽出他想知道的關鍵技術。

    月邑的陶器很特別,這是陳健特別注意的地方,燒出這種陶器的人也是月邑的一個賢人,或許一開始只是一個偶然,但現在已經形成了基本完善的技術。

    月邑的陶器已經有了原始的釉,還不是瓷器,但卻有了瓷器的雛形,至少半隻腳踏進了瓷器的時代,算是原始瓷器的初級品。

    前世歷史中,但凡有人類活動的地方,但凡單獨發展出文明的地方,即便是與世隔絕許久的美洲,也有陶器的出土。

    但從陶到瓷的飛躍,整個前世獨此一家,並且壟斷了關鍵技術數千年,看似簡單的原理做起來卻偏偏很難。

    陳健佯醉中稱讚了幾句月邑的陶器,並且誇讚了一聲月邑陶器的釉彩就像月邑女孩子的皮膚一樣光滑,這倒是個很新奇的比喻,聽的月玫咯咯直笑,暗暗看了看自己露出了手臂與屋中擺放的陶器比較。

    然而月邑的首領並不接話茬,而是衝著女兒道:「玫,要不是姬夏那天出現,你怕是都要被燒死了。去感謝一下他。」

    月玫舉起了濁酒杯,藉著光線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倒影是不是有什麼不美的地方,微微將手指隱藏在陶器之後,有些埋怨燒出這只陶盞的人,外面的釉彩竟比自己的手指要細嫩好看。要不然姬夏為什麼一直盯著那些陶器看呢?

    「姬夏,女子謝謝你。請飲了這一杯。」

    陳健回過神來,微笑一下,喝下了這杯致謝的酒,又想把話頭引到陶器上時,老首領卻忽然哀嘆了一聲。

    陳健知道這時候再問陶器便有些煞風景了,只好強忍住,裝出極為關切地神情問道:「首領因何哀嘆?可有什麼煩心之事?」

    「我本來是準備前往粟城的,可如今城邑出了這麼多的事,我暫時是不能離開的。夏城的事我都聽聞了,月輪雖然做的有很多讓我失望的地方,但在這件事上做的很對,夏城是有資格成為盟誓親族的,因為姬夏不但打敗了西戎人和草原部族,還要將掌控的雷電力量與各個氏族分享,這樣的城邑即便沒有盟誓,卻比一些盟誓過的部族還要親近。」

    陳健初聽到首領不能去的時候,心裡咯噔一下以為這是要拒絕,可聽到後面的話這才松了口氣。

    「首領大病初癒,總不能走那麼遠,月邑也的確不能離開首領。」

    「是啊,我本來想讓月隼代替我前往,可是我老啦,城邑裡不能沒有祭司,所以他也去不成。唉,本來我還想要在粟城親自舉薦夏城入盟的,可是……人啊,總是敵不過蒼老。」

    陳健擠出一絲笑容,老首領接著道:「我會讓人去的,到時候一定會提議夏城入盟的事。但是有些話我想和姬夏說一說。」

    「請說。」

    「姬夏將親族城邑當成兄弟,可其餘城邑卻未必當夏城是兄弟。這二十年間,當初盟誓的盛況彷彿還在眼前,可當初盟誓的七十一親族如今只剩下了六十四族,消失的那些氏族,又有幾個是被蠻夷消滅的呢?又有多少氏族和蠻夷走到很近,甚至和蠻夷盟誓一同攻打當年的親族?」

    「夏城的那些掌控雷電力量的武器,還是不要和所有氏族分享的好,這是我作為一個長者的忠告。」

    陳健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這人會說出這樣的話,有些搞不懂他的真實目的,反正他是不相信這個人能夠無私地為夏城著想。

    顯然這些話只是一個開始,因為老首領舉起了酒杯潤了潤嗓子,準備長篇大論引出他的真正目的或是暫時看不出真正目的的目的。

    就在陳健側耳傾聽準備看看這老傢伙到底要說什麼的時候,外面忽然間響起了一陣亂哄哄的聲響,接著幾個人衝進來喊道:「首領!首領!月輪瘋了!他帶著他的族人暴亂了!」

    陳健發覺老首領的酒杯穩的很,似乎根本沒有顫動,心中大定,看來這事也在掌控當中,無非是逼到極點逼著月輪自己找死。

    可隨後報信人的一番話卻讓老首領的手猛然一抖。

    「月輪不知道怎麼做到的,將月隼的屋子燒了!月隼被困在裡面!」

    「什麼!?」

    老首領怪叫一聲起身便走,陳健也急忙跟上,遠處已經燃起了大火,濃煙中月輪身邊的人已經死了個乾淨,這是必死的結局。

    可月輪沒有死,他穿戴的整整齊齊,腰佩玉,身穿綢,頭髮挽起,手持長弓,彷彿在等待什麼。

    當看到老首領出現後,他衝著老首領微笑了一笑,沒有哭喊也沒有嚎叫,彷彿是去參加宴會一樣,穿戴整齊地緩緩走進了燃燒的火海,火海的中心是月隼的屋子。

    畢波的茅草燃燒聲中,傳來一聲很淡很淡的話,宛如告別。

    「你毀了我的現在,我毀了你的將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8章 同行

     烈焰中得到的不是永生,只是報復的快感。月輪與月邑的首領都是敢於隨意盟誓的人,所以他們只求這一世不求盟誓兌現後可能存在的那個世界。

    濃煙中瀕死的月輪仿看到了許多年前自己還沒有束髮紮著總角辮時候的模樣,那時候他每天的夢想只是想要吃上一頓有肉脂的粟米飯,至少母親不要將煮熟粟米時的那一層油皮拿去煮菜,而是滑膩地和粟米飯一同填進嘴巴裡就好。

    他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期待的那晚加了肉脂的粟米飯變成了不能吃的權利,再吃粟米飯的時候也不會開心。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放開了心懷,只在思考一個問題,與城邑和權利無關的問題:是粟米飯一年比一年難吃?還是我變了?

    濃煙之外,陳建看著這突兀的一幕,之前種種的疑問忽然間明白過來,衝著已經開始燃燒的月輪微微一笑,算作送行。

    就在月輪的身軀倒在濃煙中的時候,一道裹著浸水衣衫的被子的黑影從濃煙中滾了出來,大聲地咳嗽著,頭髮已經被燒焦,但還知道呼喊著痛楚,並沒有死,不過很快暈了過去。

    「隼!他還活著!」

    身旁的首領驚喜地叫了一聲,衝到月隼的身邊撲滅了他身上還在燃燒的頭髮,大聲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在得到了一聲微弱的回答後終於鬆了口氣,大喊道:「快來人給他送回去!去倉庫拿最好的獾子油,就拿去年冬天熬的那罐子,那是治燒傷最好的藥,快去!」

    幾個黑影匆匆踏著倒地的屍體跑開,不知什麼時候夏城的人已經圍在了陳健的周圍,一臉的戒懼,將陳健死死圍在中央,伸手推開了許多月邑的人,甚至連月玫也推到了一邊。

    直到陳健喊了一聲,眾人這才散開,可手中的短劍卻沒有插進魚皮做的劍鞘,許多人的身上還掛著盛滿了火藥的罐子,旁邊就是火星飛濺的火場。

    精壯的年輕人帶來的震懾遠不是之前的暴亂能比,那些月邑的人看著在火光中泛著閃爍的夏城銅劍暗暗琢磨,若是剛才是這群人暴亂,自己真的能擋住嗎?

    好在這種讓他們感覺到壓抑的密集隊形很快散開,因為陳健在中間正指著他們身上掛著的火藥罐子破口大罵,這些人才想到當初訓練時候的那些不准離火太近的規矩,一個個離得遠了些。

    陳健正要看看月隼倒地燒沒燒死的時候,被濃煙嗆暈的月隼長呼了一口氣算是醒了過來,身旁的首領檢查了一下,仰天長笑,看來沒什麼大礙。

    陳建看著火場,暗道:「月輪啊月輪,你死的真好,再晚一些怕是要遺憾吧。」

    老首領已經沒有時間去管別的,月隼沒死,他的心思就全都撲在了上面,直到有人回報說:「月輪的家人躲在院子裡,誰也不出來,幾個忠於他的人在裡面死守,那些人怎麼辦?」

    老首領沒有回頭,直接擺手道:「月輪參與暴亂,滅族。」

    「可是大部分的族人都在救火,院子裡有幾個弓手都是好手,他們守在暗處,射死了很多咱們的人……他們正在大聲說一些關於首領的謠言……」

    老首領驀然回頭喊道:「那就先不要救火,既然要滅族,就不要讓他們看到明天的太陽!一個不留,孩子也不留。」

    那人大約是從未見過老首領如此的失態,想到這時候呼喊所有人集合,可這火又要怎麼辦?

    那些謠言就像是一顆惡毒的種子,他心中知道這顆種子的惡毒,所以極力想要去忘記,可這顆種子卻在心底的最深處慢慢發了芽。

    比起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花結果的惡毒種子,月邑此時的火勢才最為可怕,這些茅草屋子極為易燃,月邑又沒有如同夏城一樣街道中嚴禁堆積柴草,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大的水缸,又值秋季,火勢一旦蔓延就難以遏制。

    可首領的命令已經難以更改,有暴亂的時候與戰爭無異,這時候首領擁有絕對的權威。

    就在他準備吹角號時,陳健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角號,側身衝著月邑的首領道:「既然月輪叛亂要被滅族,夏城願意幫助月邑平定這場暴亂,月邑的人還是繼續救火吧。畢竟城邑建起不易,些許小事,夏城的人還是可以幫助月邑親族的。」

    月邑首領急忙起身,看了一眼陳健身後的那些驕悍的士卒,點頭致謝道:「如此,就多謝姬夏了。」

    陳健回身揮揮手示意隨行的人去就行,順便囑咐了他們幾句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他沒有親自前往,對付一群困獸猶鬥的人不需要他帶著族人一同前往。

    不多久,遠處傳來了一陣陣的爆炸聲和劇烈的閃光,將月邑的人嚇了一跳,包括月邑的首領都想到了那個傳聞,卻怎麼也不肯相信這麼快就結束了。

    陳健側耳傾聽了一陣,微笑道:「看來已經結束了。」

    眾人難以置信這麼快已經結束,可夏城人卻提著一堆的腦袋回來了,幾個月邑的人認出來裡面有一個似乎是城邑最好的弓手之一。

    再清點了一下夏城人的數量,不由暗暗咂舌,竟然一個沒死,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辦法。

    「姬夏,按你說的已經做完了。那些孩子還在那裡,按你說的沒殺,請月邑的人去動手吧。」

    姬夏微微點頭,月邑的首領卻微微有些不滿,扭頭道:「姬夏可是心軟了?是我做的太過了?就像粟田除草一樣,要把根須都挖出來,那些孩子長大後可能會暴亂。」

    「心軟?並不會。一年前的秋天我帶著人屠戮了草原數十個村落,早已忘記了心軟是什麼滋味了。但夏城人幫的是月邑的法度,所以殺掉了那些已經暴亂的人。他們阻擋了月邑法度的執行,所以要殺掉他們。但月邑的法度還是要靠月邑掌管法度的人去,夏城人是沒有資格的。這就像是一個人持著銅劍在月邑殺人,夏城人可以幫著打落銅劍,但殺死持劍者的事我們又有什麼資格做呢?況且,法度本身是為了教化族人而不是為了誅殺族人,所以總要讓族人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死。」

    陳健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月隼,這個名義上掌管月邑法度執行的人,這些血該讓這個人沾上,而不是自己這邊的人。

    剛才那番話是說給旁邊的月邑人聽的,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個很公允很講道理的人,稍微拐了一個彎的比喻在這個時代聽起來很古怪,但越是古怪越讓人覺得有很多不同的含義,看到很多人頻頻點頭後陳健這才滿意。

    首領怔了片刻,大約也是沒有弄懂陳健到底要想幹什麼,但此時也不好反駁陳健的那番話,只好點頭,滿臉悲憫地說道:「既是這樣,那些孩子……貶為奴隸吧。姬夏說話總是這麼有意思,這一次又要多謝姬夏了。」

    他的目光在陳健身旁的那些精壯漢子的身上流連,看著他們身上掛著的陶罐,想著剛才那麼快結束的戰鬥,即便沒有親眼目睹卻也猜到了些什麼。

    之前略微的不滿只是表達一種態度,想要試探下陳健是否對自己不滿,他也根本不相信一個首領能夠有心軟這種情感。陳健的解釋讓他釋然,只是覺得陳健的想法有些古怪,心中知道陳健並非不滿後便鬆了口氣。

    固然夏城距離這裡很遠,他也不怕夏城人和自己交惡,但夏城人身上有自己很想要的東西,所以夏城首領的態度對他而言就極為重要。

    藉著火光,首領嘆息道:「本來想要宴請姬夏,可是如今城邑出了這樣的事,全都要處理完要很久怕是要耽誤冬狩的時間,馬上就要過冬了,沒有屋子可不行,這宴請……就要等姬夏從粟城回來了,還請姬夏不要責怪。」

    「首領做的極好,族人過冬才是最重要的,我又怎麼會去責怪呢?」

    「那就好。唉,就像月邑的這場暴亂一樣,盟誓的親族之間難道就沒有爭鬥嗎?夏城的劍與雷電固然可以抵禦蠻夷,可如果落入如同月輪這樣的人手中,又不知道要死掉多少人?所以還請姬夏仔細考慮之前的話。」

    陳健點頭稱是,並對月輪的行為大肆批駁了一番,聲明自己會仔細考慮一下首領的話,並且詢問了一番月邑這一次是否不能去粟城,是否需要自己給其餘的首領帶些話說明一下月邑為什麼不能前往的原因?

    月邑的首領長嘆道:「姬夏也看到了,我無法前往,月隼也沒辦法前往。但這一次氏族聚會是關係各個氏族的大事,月邑又怎麼可以不去呢?去的人不是首領便是些許多年前就人人皆知的賢明智者,月邑老人如秋樹凋零,派去的人若只是普通人,難免有些不尊重其餘氏族。」

    他似乎難以抉擇一般,念叨了一些陳健似曾聽過的名字,都是些月邑的年輕人,但是賢名只在月邑,放到大河兩岸卻籍籍無名,遠不如一個姓氏一份血脈有名氣。

    最後,他似乎無奈地說道:「這樣吧,我便讓月玫帶些人和姬夏一同前往,去了之後有些氏族的首領總會記得我,叫些叔叔伯伯也是尊重,總比去一些如同大河中泥沙一樣的人物要好……」

    「具體的事我會和她好好說說的,但不管怎麼樣,月邑都會支持夏城入盟的事,這是我的承諾,絕不會違背。」
Babcorn 發表於 2017-3-26 23:15
第239章 籠中鳥

     許多或悲或喜的故事的開端,往往是因為有趣或是感激,這正是月玫此時對於陳健的感覺。

    即便說著相同的話梳著同樣的發,可夏城來的陳健終究來自一個月玫陌生的地方。因為陌生,所以總會帶上許多女孩子的幻想,將所有美與好的都與那個未曾見過的陌生的城邑聯繫在一起,連帶著那個陌生地方的男人也比月邑的男人更為可愛。

    在聽到父親說到希望自己與陳健同行的時候,心中竟然驀地有些歡欣,如今月邑中她最擔心的事已經解決,終於不用陷入陳健給她講訴的那些黑暗與血腥當中,世界重新變得清新了。

    心中砰砰地跳著,暗暗偷看了一眼陳健,急忙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是因為即將的遠行而興奮,而是因為遠行的陪伴者是面前的這個人。

    可隨後她就蹙起了眉頭,因為她悄悄掃過的目光發現陳健似乎不是很高興,而之後的對話更是印證了她的判斷。

    「月邑的首領,這次氏族聚會是一件大事。娥鉞的妻子數九曾告訴我,大河兩岸每隔七八年就會旱澇一次,許多部族都在大河兩岸生活,一個部族怎麼能夠應付溢出的可以將山沖走的洪水?如今東夷部族又重新團結在一起不斷攻伐我們……這麼多的事,一個這麼年輕的孩子又怎麼能夠和人商量呢?」

    陳健心中想的未必如他說的那樣高大,未必是大河兩岸諸部的命運,而是覺得月玫年紀太小,縱然有血脈的加成,可到時候提及夏城入盟一事的時候,那些首領只怕不會太在意。

    月玫聽到這話,心中悵然若失,從山谷的火場中被陳健救下之後,她覺得這是天地安排的一次邂逅,彼此似乎都是與眾不同的。

    可聽完了陳健此時的話,她覺得自己覺得陳健與眾不同,可陳健看她就像是看一截木頭,當初在山谷的時候哪怕不是自己,他也會出手相助。

    原本就是如此,可當女孩子開始幻想的時候,總會掙脫理性的思考,當這一切被赤棵裸的展示出來的時候,心中難免失落。

    她是和喜歡悲秋傷春的人,可看起來陳健並不是。相反,那個人不是春花秋實,而更像是一塊堅硬而又無情的石頭。

    心中第一次如此委屈,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秋天河邊被人踩扁的蛤蟆,踩踏的人甚至都沒有察覺。

    帶著不甘,她囁嚅而小聲地問道:「姬夏的年紀又有多大呢?難道你不是也剛剛長大嗎?」

    陳健無奈一笑,不想回答女孩子的奇怪問題,等待著月邑首領的答覆。

    月邑的首領似乎聽懂了陳健的意思,說道:「姬夏不必擔心。月邑並不靠近蠻夷,對于氏族聯盟的事無比支持,因為我們不想和周邊的氏族爭鬥了。月玫的年紀的確很小,但她可以攜帶著當初華城盟誓時親族的玉石,想必姬夏也見過。娥城是一隻飛蛾,衛城是一座玉山,月邑當然也有。玫年紀或許不大,可是月邑的玉飾足以讓人重視,除了舉薦夏城入盟的事,其餘的事便跟隨姬夏的意思就是。」

    陳健這才滿意地點頭,如果真能帶著當初盟誓時的玉飾,說出的話還算有些份量。

    「既是這樣,那我便護著月玫同去。路上自會照顧她周全。」

    「那好,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在明天出發吧。」

    陳健帶著喜色離開,回到了住處,破例又喝了半葫蘆的酒,至少最難邁出的第一步已經邁出,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去爭取或是利益交換了。

    草河一帶的四座城邑都會支持,沿路而來的還有四個城邑支持,加上月邑,還需要在到達粟城後爭取超過二十個城邑首領的支持。

    酒氣上湧的時候,陳健還保持著最後的清醒,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不要試圖去做老好人,不要試圖讓所有首領都支持。利用矛盾、挑撥矛盾,在初期支持優勢一方,沒有敵人就沒有朋友。不要怕得罪其餘的氏族,要敢於被人討厭才能被人喜歡……」

    討厭和喜歡並沒有直接的聯繫,將這兩種毫無關係的情緒聯繫在一起的是城邑的利益,用在人身上,便很不合適。

    譬如月玫,她喜歡的事物或是人,並不是因為其餘的人討厭。

    陳健酒後沉睡的時候,月玫還沒有睡,還在為明天即將開始的旅程而心動。

    她自小沒有離開過城邑,因此對於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她的屋子裡沒有紡車、麻線或是農具,有的只是些被她禁錮起來的她認為的美與好。

    紅的楓葉、綠的蒿草、香的玫瑰、翠的松石……這些她喜歡的東西裝飾著她的屋子,還有一支陶壎,半方絲絃。

    當然,最不能少的是看到葉黃花落時擦拭淚水的手帕和看到花開葉綠時對影而笑的陶鑑。

    她長得很好看,與夏城的紅魚各有奇豔,但她卻和紅魚是完全兩種不同的人。

    她看到奴隸們吃不飽疲憊地勞作,心中會憐惜,或許會分給他們一張粟餅,覺得奴隸主應該善待一下這些奴隸。但假若奴隸們反抗要殺死奴隸主的時候,她又會去憐惜那些奴隸主,覺得他們不該死覺得奴隸們這麼做是過分的。她想的是奴隸主好好善待奴隸,奴隸們努力幹活,這樣便最好了,誰都不會流血。

    春來便在白花飛舞的樹叢中歌唱、秋至便在紅楓青天下垂釣,幻想著飛翔到天邊,觸摸日月星辰,最好再有一個男子踏著彩虹和她坐在月牙兒上吹著陶壎。

    這種心靈上差別的外在表現無處不在。譬如紡車與楓葉、骨針與陶壎、敢挨皮鞭的反抗與害怕流血的憐憫。

    族人曾送給她一隻裝在木籠中的鳥兒,她覺得這鳥兒可憐,便放它離開了,她說她不想要任何不自由的事物,可她卻不知道她便是整個城邑最大的那隻籠中鳥兒。

    籠中的鳥兒喜歡做夢,尤其是今晚的月亮很圓,月光透過月牙兒形的窗櫺投到房間內,她拖著腮,哼著一首月邑的歌謠,眯起眼睛看著高掛在天上的月亮,眯起的朦朧中彷彿看到了兩個人坐在那裡吹壎,似乎有一個恰恰便是自己。

    幻想終究被一陣腳步聲打斷,月玫站起身開了門,看到是父親,請他進來。

    「玫,之前我和你說的那些你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去了粟城之後,先去拜見一些首領,再告訴各位首領父親剛剛病癒不能來的事。支持氏族聯盟,支持夏城入盟,如果有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事就去問姬夏。」

    「嗯,他會告訴你的。你和他見過許多次了,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呢?」

    月玫想到陳健那天說的那番血腥的話,心裡有些不開心,搖頭道:「他,我看不出。或者和我想的稍微有些不一樣。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月邑的首領想了一下,很明確地說道:「他當然是個好人。如果他不是個好人,又怎麼會站在咱們這一邊,幫著咱們擊敗了作亂的月輪?你要知道啊,夏城的那些人雖然人數不多,可是很厲害。如果站在了月輪那一邊,我想這時候我或是死了、或是還在昏睡。所以,他當然是個好人。」

    月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她想要的答案不是這樣的,而是一個純粹的好與壞,看起來父親並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便不再追問。

    「父親,這一次去粟城,難道咱們自己就沒有什麼要在首領聚會時說的話嗎?」

    「除了夏城入盟的事,沒有什麼好說的,餘下的你可以去問問姬夏。」

    他回答的很乾脆,並不會擔心陳健會做一些對月邑不利的事。

    再者月邑周圍沒有太強大的敵人,也不是一個有實力在諸多部族中佔據權利的城邑。在他心裡,陳健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好與壞,但他知道陳健一定會站在利益最大的那一方,自己不能親往,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緊跟陳健的決定,也方便在陳健那裡獲取好感和信任。

    至于氏族聯盟這件事本身,他支持的唯一原因,就是氏族聯盟一旦形成,聯盟的首領仍需要各個氏族推選,但氏族本身的首領一定會趨向於血脈世襲,這是二十年前印證過的事。

    每個參與盟誓的首領都會考慮自己的血脈,許多首領都會聚在一起私下裡商量這樣的事,以確保自己的血脈能夠繼承自己在氏族中的地位,利用家族聯盟的形式互相幫持,形成一個超脫于氏族之上的圈子。

    圈子的內外將會分開,每個人都害怕有新的人擠進這個圈子,因為每一個新的家族擠進這個圈子就意味著一個舊的家族將要離開這個圈子,沒有人敢保證離開這個圈子的家族不會是自己的家族。

    因而在圈子內通婚、親緣、結盟之類的事將不可避免,甚至可以互相出兵幫忙威懾、鎮壓其餘氏族內部的權利鬥爭以保證圈子內家族的權利交接。

    這種事月邑的首領見的多了,想的也就多。

    月玫見父親說的這般堅定,很自然地沒有想到這件事,而是相信了陳健在眾人面前說的關於兄弟親族之類的話,並且信以為真。

    送走了父親後,她默默地想著:「這樣是好的,氏族間就再也不會爭鬥流血了。大約……他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支持氏族聯盟的吧。嗯……一定是的。他雖然說的很彷彿天地是血色的一樣,但其實心底還是一個害怕流血的人……和我一樣。」

    她本來就希望是這個結果,只是苦於找不到一個讓自己相信的藉口,現在終於找到了這個繞了很遠的藉口,心中開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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