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27191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6 00:53
第三十九章 罵槐

    陳平安想著以後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著「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台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珮,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珮,被那個男人強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裡捧著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後,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後,他臉色凝重,極為複雜,看著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後,宋集薪問道:「在這裡上香,沒有關係?」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後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鬆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裡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後,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後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黴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麼個起法?」

    宋集薪乾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麼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鏽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於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籙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麼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強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後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後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初衷和謀劃,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後,也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於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徵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劃,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生風起水』,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台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年聖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裡,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台階最高一層後,轉身面向小鎮,「以後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台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繡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

    男人也坐在台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位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後,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找辦法去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裡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

    三更半夜,萬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後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話,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少女,她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裡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她有些口乾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本被宋集薪稱為「牆外書」的地方縣誌,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並無答覆。

    少女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張槐葉下來,少一張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後,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少女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裡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麼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張槐葉,其餘普通姓氏,最少一張,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裡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麼噁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張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張,作為補充,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後,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裡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麼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傢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沖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張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

    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他看到少女不斷翻書,然後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萬語,齊靜春最後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後,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

    並無人影。

    少女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6 20:3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章 還禮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後,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年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當他臨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容顏幾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體晶瑩,煥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裡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跟,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線映照的關係,男女兩人的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麼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別。

  男女的道袍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裡走出的人物,彷彿下一刻就會飄然飛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兒,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繡帕,只放著幾塊玲瓏可愛的糕點,少女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約莫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珮飾。

  在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察覺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後,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在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一個扎羊角辮兒的小女孩,年紀很小,卻跑得飛快,手裡拿著一隻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後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幾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裡頭偷偷丟過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她的頑劣舉動,小女孩嚇得趕緊就跑,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站起身後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後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裡,她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

  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閒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裡四處打滾、蹦跳、飛撲,她看到陳平安後,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後來陳平安聽顧粲說,這個整天髒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僕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裡人也不管,顧粲最後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裡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隻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隻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粲當時在陳平安屋裡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摀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隻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鹿,對年紀輕輕的女冠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後,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後,又仔細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那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麼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這位道士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他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異之後,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於看相一事,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

  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當年輕道姑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鹿尾隨其後,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鉅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當他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少年現在實在是不願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

  因為陳平安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

  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

  只不過陳平安也不至於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像徵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體。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著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後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貧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邊,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指鹿為馬。

  年輕道姑望向陳平安,微微嘆息,笑著說了一句話,然後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將其解釋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姐姐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

  少年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禮。

  背著籮筐,穿著草鞋,捲著褲管,少年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口一問。」

  小女孩照搬解釋,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麼的。」

  哪怕陳平安對這位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洩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道姑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陳平安愣了。

  道姑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並非與我們同宗,只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

  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草鞋少年對那個陸道長,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塊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於其它蛇膽石,遞給氣質幽蘭的年輕道姑,問道:「道長,以後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她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後,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面,還真不好說,但是只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

  陳平安聽著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對於陌生人的好壞,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像對於苻南華蔡金簡,又像對陸道長和寧姑娘。

  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她。

  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瞇瞇收下了,不忘感謝。

  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著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

  陳平安笑著轉身,去籮筐裡挑石頭給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裡到小鎮,再到家裡,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裡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塊小的,好看的。」

  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後,然後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

  估摸著她是在顯擺自己牙齒又長齊了。

  陳平安開心道:「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牽強地點了點頭。

  陳平安背起籮筐,跟年輕道姑告辭離去,朝小女孩揮了揮手,獨自小跑返回小鎮。

  同樣是仙子,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遠不是雲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幾乎是仙家金精之於世俗金子。

  她帶著小女孩還有白鹿返回青牛背,年輕道人從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視線,蓋棺定論道:「緣淺便是福薄,自然不當大用。」

  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金童玉女」,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只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簡直是好到令人髮指,出生之時,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主動走出山野大澤,來到她身邊認主,之後涉足修行大道,好像從無坎坷,一路順風順水,甚至有人揚言她只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後,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

  對於師弟對那草鞋少年的輕視,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時,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裡只拿著一塊蛇膽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

  木訥少年手持石頭,站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輪袖珍圓月。

  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緩緩遊走。

  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棄,馬婆婆就自己帶著孫子,少年很不合群,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著雲彩。

  從小到大,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被人欺負到最後,覺得踩他一腳都嫌髒鞋子,這個可憐孩子,好像只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

  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

  年輕女冠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問道:「關於馬苦玄,當真沒有迴旋餘地?」

  男人語氣冷漠道:「你們那個小師叔,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怎麼不自己來?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又沒跟我打過,憑什麼要讓給他?他要是不服氣,就來真武山找我,贏了,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

  年輕道人微笑道:「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何苦來哉?」

  綿裡藏針。

  負劍掛符的男人瞇起眼,「哦?」

  年輕女冠有些氣悶,看了一眼同門師弟,年輕道人哈哈一笑,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自顧自抬頭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無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莫說是她和師弟,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皆是與有榮焉。

  廊橋那邊,台階下,站著一名赤腳僧人,他臉龐方正,有堅韌剛毅之神色。

  這位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而是看著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雙手合十,低頭悲憫道:「阿彌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來到青牛背,看了看兩位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劍男人,最後他死死盯著要掛虎符的後者,咬牙切齒道:「我不要學什麼長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劍修,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

  年輕道人還以顏色,笑道:「哦?」

  年輕女冠搖了搖頭,知道大局已定,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託付,心懷愧疚。

  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劍拔弩張,氣氛凝重。

  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趕緊躲在神仙姐姐身後。

  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後一塊糕點,心情正糟糕得很,沒好氣道:「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不再板著臉,笑道:「怎麼打?」

  年輕道人打趣道:「阮秀,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聖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說話。

  僧人緩緩走來,登上青牛背。

  年輕女冠說道:「你們佛門的雷音塔,我們道家的天師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塚,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聖人留下的壓勝之物,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勾心鬥角,只說我們三方,這次各自取回,雖然名正言順,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適?」

  僧人一言不發。

  年輕道人憂心道:「是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

  ————

  小鎮那邊,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發問,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微笑道:「陳平安,不是白送給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後如果山崖書院有難,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當然,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

  少年只說了一個字,「好!」

  齊靜春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並非在試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這個不敢保證。」

  齊靜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正要離去。

  他原本想說,以後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陳平安你心生悔意,也無需愧疚,只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不用刻意為之。

  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偏偏心存一絲僥倖,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這位山崖書院的山主,只得出一個答案。竟然是只因為眼前少年,姓陳名平安。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

  你託付他一事,千難萬難,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後,拼盡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他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十分氣力做不到,也願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

  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原先只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

  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還背著籮筐的少年,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

  巷弄之中,儒家聖人一板一眼地還了少年一禮。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0 20:22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7-17 19:0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一章 練拳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強求,身為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屍山血海裡,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沒那麼符合天潢貴胄的身份,宋長鏡沒覺得這就虧欠了那孩子。能活著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裡提著燈籠。

  宋長鏡率先跨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後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並不豪奢,佔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緊巴,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

  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入了一座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誰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內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處之時,仍是一絲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嘴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學於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動朝野,被南魏國主召入皇宮,於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餘人侍於左右身側,為其呵筆。

  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為一樁美談。

  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禁何等森嚴,這種事情,皇帝不說,宦官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潔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後,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張椅子上,半眯著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後,就立即坐正,然後繼續歪斜。

  看來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緊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著眼睛,迷糊道:「公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身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麼換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志借給你後,讀書識字怎麼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搖頭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脫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縮在被窩裡,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動靜像是在偷吃東西,嘴裡嚼著些什麼。

  最後她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

  劉羨陽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身的年輕人跑到劉羨陽跟前,說有人找他,擠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美婦人,來找劉羨陽。

  劉羨陽嬉皮笑臉跟著他走去,心情其實一下子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幹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陽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女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係。也許高大少年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其中其實有一種叫嫵媚,尤其是端莊且內媚,尤為動人心魄。

  媚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這位不知姓名、根腳的夫人,眉毛細巧如娥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光潔豐滿。

  今天她隻身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凌人,劉羨陽稍稍鬆了口氣。

  只不過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再好看,劉羨陽不否認,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還會吹幾聲口哨,可是這不意味著劉羨陽就會動心,高大少年心儀的女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後也是。

  劉羨陽帶著美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著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係,你再來做決定。」

  高大少年臉色不變,故作輕鬆,其實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

  在遠處,少女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她正在狼吞虎嚥,吃掉「山頭」後,如願以償看到被她隱藏其中的紅燒肉,整個人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轉身,背對著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嚥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甕聲甕氣道:「不管。」

  青衣少女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後在這裡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

  少女疑惑道:「爹,不會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鋪子裡那些好吃又精緻的糕點,兜裡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繃緊身體,爹下過「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她假裝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肉藏在其中。為的就是晚上能夠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葷菜。

  少女尷尬轉頭,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呦,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麼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肉,吃不著,會不會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張大嘴巴,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女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嘴問劉羨陽的事情,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少女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著紅燒肉,一看就知道以後肯定勤儉持家。

  男人吃完飯,望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少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入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少女賭氣道:「為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囉,不是想著以後跟人起了爭執,仗著人多勢眾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根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陽還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沒說話。

  男人感嘆道:「傻閨女,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嗎?兩千多萬戶!這麼多天下人,這麼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裡,從齊靜春手裡接管小鎮,你也別成天亂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

  她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內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壓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著這個傻閨女的榆木腦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麼多出一塊紅燒肉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肉。記得下午打鐵,別再偷懶了。」

  這次少女的感激,絲毫不作偽,「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肉好吧。」

  少女低下頭,扒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

  男人繃著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女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

  最後那句話,則是少女已經跑出去老遠,她才說的。

  男人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為天。」

  ————

  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後,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後開始熟門熟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色長袍,乾淨利落,她本就長得英氣勃發,這一身衣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後一件事,比較講究竅穴積澱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情,無需太考慮天賦根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久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強健體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裡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後及脖。」

  陳平安順著她的話問道:「最後不是整個人在水裡嗎?」

  寧姚冷笑道:「怎麼,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後練出一隻千年王八萬年龜啊?」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來,我給你演示一下走樁。看仔細了!」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後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為三小三大,最後一步當她一腳重重踏下,整棟屋子的泥地,彷彿都發出了一陣沉悶震動。

  少女一氣呵成。

  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雲流水,給草鞋少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裡打了一個旋轉,圓轉如意,輕柔至極。

  所有都是對的,但是陳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臉茫然的神色,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

  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沉聲道:「再來!」

  三遍之後,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色陰沉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她無法想像,世上怎麼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性,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

  寧姚是一個自幼就站在劍道極高處的人,出身,根骨,天賦,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無法理解,在距離她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為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後少女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於是她靈機一動,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強安慰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幾萬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幾十萬,一百萬!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裡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不過少年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幾萬幾十萬不夠,那就練一百萬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萬次之後,興許就能練拳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萬次,在那之後,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傢伙會不會爬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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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於泥瓶巷的孩童顧粲,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陳平安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之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裡,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麼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少年少女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會,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自己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於少年的眼神、眼力過於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於像陳平安這麼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於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後,就顯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劍仙胚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寧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豔。

  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台階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複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草鞋少年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裡,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麼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洩露天機,將雲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後,少年當時在泥瓶巷子裡,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麼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拚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沉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沉沉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於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草鞋少年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會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沉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夠活到三四十歲。

  之後她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後,蔡金簡等於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後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於門戶大開之後,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就意味著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僥倖在武學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煉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將會一直伴隨著機遇,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天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流長、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凌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她說過,走樁之後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幾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鑑定之後,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只要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你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他的重點在於最後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話戳中了老人傷心處,姚老頭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後,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階,進入廊橋走廊後,才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女子的側身,只見她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

  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台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隻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要將那隻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後,相視一笑,也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後來被許多修行宗門採納、揀選、融合和精煉,最後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

  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後,近千年以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

  「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

  不過受惠於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捲起褲管趟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曾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麼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麼,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後,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後,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隻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僕,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裡。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她得到寶甲之後,還要說服那個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鬆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後要是後悔了,咋辦?」

  高大少年轉頭咧嘴笑道:「後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麼多年,我劉羨陽什麼時候做過後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少年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草鞋少年背後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罵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後退數步,毫無徵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迴旋踢。

  沉穩落地後,劉羨陽得意洋洋,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後,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係,今天收穫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只撈取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鍾情。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裡,深呼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而走,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後,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著籮筐魚簍的地方,蹲著一個矮小少年,嘴裡叼著一根綠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從小就被人當作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作出氣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門,給人追著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板上釘釘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裡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後,立即被十幾號人一人一腳踩踏之後,等孩子回家之後,靴子能新到哪裡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嚎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雲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傢伙,嘗試著抱團取暖。

  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裡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顆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頭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裡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台,最後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矮小少年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裡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少年,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後背起籮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遠處,吐出嘴裡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後有男人笑道:「以後記得先喊師父。」

  少年沒搭理,起身後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塚?」

  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後他有些惱火,「你幹嘛要故意壞了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少年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少年最後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後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儘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眾人,以後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後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少年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傢伙,怎麼曉得水裡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麼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萬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後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少年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傢伙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後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幾?」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

  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著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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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後,沒有發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廉價美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少年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她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於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裡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後,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麼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遊俠兒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後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麼,就去當敗家子,他對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後還要留給後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位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麼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後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體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隻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體型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嶽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幾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是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餘,一臉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

    陳平安嚥了嚥口水。

    之後少年背著籮筐,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刀的少女,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少年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這些小溪裡的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的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後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裡。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

    看著滿臉喜悅的傢伙,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麼開心?說你爛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粲,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麼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爛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裡頭,我排第幾?」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後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暱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後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條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隻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裡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

    說到這裡,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彎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後等我賺到大錢了,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錦衣怒馬,御風凌空的神仙風采,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

    寧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淒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裡,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後重新動身啟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唸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乾裂滲出血絲,在乾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後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著出仕新朝的兒子,只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麼。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面覆甲冑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後,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繫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兩人剛回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後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櫃檯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僕。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跟隨其後,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醜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後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後,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沉重,畢竟裡頭只有一具甲冑而已。

    婦人最後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

    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後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後,走到巷子盡頭後,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裡,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體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這個高大少年,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傢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的台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鬧,唯獨不敢靠近那個少年,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脈搏後,臉色愈發沉重。

    青衣少女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紮了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麼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鬆開少年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裡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麼講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腳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少女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沒來由的,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草鞋少年坐在身邊,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隻手,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幾分精神氣,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兩個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給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裡,然後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草鞋少年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少年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強撐起來的精神氣,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後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後高大少年死死攥緊他唯一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隻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隻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大口喘息,拚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少年,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

    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1 00:20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麼。在一座臨湖水榭裡,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斜靠著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至於盧正淳那隻蒼蠅站在水榭台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麼礙眼。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兒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裡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婦人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著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隻老狐狸。」

    說到這裡,婦人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麼快崩塌。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後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於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到,或者到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複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後,盧正淳對於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婦人的誅心言論後,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婦人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後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後退著離開水榭,下了台階才緩緩轉身,這位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褲,在婦人跟前,好像腰桿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後,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著尾巴做人。

    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佔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否則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僕,其實都很勉強。

    如今盧氏龍游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氣。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麼?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麼時候如此廉價不值錢了?」

    婦人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萬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於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麼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紮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劃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後趴在欄杆上,朝著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借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 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於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 如此說來,這裡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婦人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兒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著答案。

    婦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鯉魚瘋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於先天身體孱弱,最怕對手與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裡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後,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

    婦人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

    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的虎豹幼崽。

    婦人從來沒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自己兒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婦人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後,一旦參悟成功,能夠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麼防禦,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噁心事,才最噁心!」

    男孩笑過之後,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麼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頭蠢猿萬一回過神,離開小鎮後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麼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後,什麼都清淨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著,至於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迴旋餘地。」

    婦人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頭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於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著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複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

    婦人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後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後,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於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後,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後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麼渠道知曉此事後,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鬆口,只說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於是誰,什麼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後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於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院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洩露給正陽山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後的那種。

    她更是主要謀劃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臥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餘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著多少條術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已經注定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於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於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隻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据,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於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要份量更重。

    婦人突然對自己兒子感慨道:「千萬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幾乎道心崩碎,雲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後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於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反而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婦人點頭道:「如此最好。」

    孩子丟擲出最後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麼回事?」

    婦人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婦人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曾經不但陪祭於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這意味著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準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種超乎想像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說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嶽徹底踩碎,孩子不敢說自己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婦人心有慼慼然,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嚥了嚥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婦人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兒?」

    孩子點點頭。

    婦人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呼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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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五章 陽光

  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僕僕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鬆,頭等美質。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後,連身份也不詢問了,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別院,幫著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討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贏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後,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傢伙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鬆風就行,這傢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幾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隨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鬆風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才進小鎮,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了。唉,可惜鳥可惜鳥,來的路上,聽說隋朝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後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血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往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後者笑著用手指推開這顆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麼?什麼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衝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劍室的髒腑竅穴,只得冒險將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於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幾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著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倖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幾座衣冠塚,立塊墓碑,寫下他們於某年某月某日死於劉灞橋劍下,將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著調的性格,把兩人帶進院子。

  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這位崔先生,「我已經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心說道:「鬆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聖人種子,卻只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鬆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後,靈犀一動,陳鬆風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後再向先生討教治國韜略。」

  陳鬆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節,只是提及了治國。

  陳鬆風匆匆離去。

  崔姓讀書人嘆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翹著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鬆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只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幾句,再走也不遲,就那麼急著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幾個上得了檯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鬆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沉寂很久,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梟雄人傑的千年豪閥,所以哪怕是劉灞橋所在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覷,所以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願意與之為伍,算是當作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

  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幫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於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僕兩人。」

  劉灞橋愣了愣,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後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裡捨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著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慫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後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別跟人說半個字。」

  讀書人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

  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麼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後,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於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並不畏懼,淡然回覆道:「回稟這位公子,我們小鎮只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著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

  在管事領著門房一起離去後,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衝著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沉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

  崔明皇問道:「不止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

  讀書人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看來我是該動身去取回那塊四方鎮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後,途徑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讀書人伸手遮在額頭。

  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後,竟是又轉身返回官署。

  ————

  福祿街上,白髮魁梧的老人牽著瓷娃娃一般容顏精緻的女童,並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是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將兩人迎入家內,在懸掛「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內,一位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隨意點了點頭,鬆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門檻上,氣鼓鼓不說話。

  李氏家主輕聲道:「前輩放心,我們李氏一定將陶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出小鎮。」

  老猿嗯了一聲,「此次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小姐,就算正陽山欠你們一個人情。讓我與小姐說些話。」

  老人立即離開正堂,並且下令讓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百步。

  老人也坐在門檻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意思,老奴就一併跟你說了。此次小鎮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一個局,那個清風城許家婆娘,跑不掉,只不過她未必是份量最重之人。這個坑,厲害的地方在於哪怕老奴有所察覺,也無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劍經的主人,曾經是一位叛出正陽山的劍道孽徒,由他自創而成,依照你爺爺的說法,這部劍經最可貴之處,在於雖然寫書之人,最終劍道成就不過是摸著劍仙的門檻,但是劍經內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與咱們正陽山交好的謝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給予這部劍經,「極高」兩字評語。」

  接下來老人的語氣冷漠幾分,「而這名欺師滅祖的劍道天才,走投無路之際,投靠了我們正陽山的宿敵風雷園,風雷園也確實庇護了此人大半生,他當了大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後來為了印證劍經,悄然離開風雷園,尋找過數位證了道的大劍仙,例如謝家老祖,哪怕皆對其人品不屑,但是對於劍經所寫,的確都讚賞不已。謝家老祖私下曾說,劍經融合正陽山、風雷園兩家劍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麼兩家的術道之爭,鹿死誰手,就該落幕了。」

  老人沉聲道:「所以這部劍經,老奴如果能夠拿到手,交給小姐你來修行,是最好的結果。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正陽山沒有拿到手,給什麼老龍城雲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輕人得去了機緣,正陽山倒也能忍,唯獨一事,絕對不能退讓半步,那就是被風雷園的狗雜種們將劍經拿到手!」

  老人臉色鐵青猙獰,「小姐,別忘了,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之上,我們正陽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這一脈的祖先,她當初在正陽山最為孱弱之際,毅然挑戰那一代的風雷園園主,結果堂堂正正戰死後,她的屍首,非但沒有被風雷園禮送回正陽山安葬,反而任其屍體曝曬,甚至頭顱之中,還插著一把風雷園劍士的長劍,故意任人觀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陽山公認英才輩出,竟然始終連風雷園的一把劍,也拔不出來!一代代正陽山劍修,承受著這種奇恥大辱,正陽山一日不滅風雷園,便一日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

  「為何我正陽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劍仙之尊後,卻從不願召開慶典,普告天下?!」

  這些陳年往事,小女孩其實早就爛熟於心,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只不過之前親人長輩說起,都儘量以雲淡風輕的語氣提起這段公案恩怨,遠遠不像搬山猿這般憤懣滿懷,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聲稚氣問道:「白猿爺爺,那你為何不乾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雖說他如今已是經脈寸斷,氣息崩碎絮亂,劍經自然而然就跟著被搗爛攪碎,神仙也沒辦法復原。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人救了他,有萬一有人得到劍經,那我們正陽山咋辦?」

  那部劍經的傳承方式極為特殊玄妙,無法言傳,像是被劉氏先祖題字於壁,或者說是當年那個正陽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轉不定的劍意在子孫體內,代代相傳,一直在等待天資卓絕的子孫出現,能夠駕馭這道蘊含劍經內容的劍意。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話,他的買瓷人和風雷園也就徹底沒戲。那部從未真正現世的劍經,就此煙消雲散。

  老人哈哈笑道:「老奴若是當場就打死那少年,就會被瞬間趕出這座小天地,到時候小姐怎麼辦,難道要小姐獨自面對風雷園的人?再者,此地術法一律禁絕,阮師能鑄劍能殺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難不成齊靜春出手?絕對不會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說了,真惹惱了老奴,大不了就現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這方天地撐不撐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奴站起身,氣勢磅礴,道:「小姐,廊橋少年一事,已經不用理會,容老奴殺了風雷園的人,就在那座山頂門外等你。那齊靜春若是識相,就隔岸觀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個支離破碎。便是阮師出手,老奴也要與之一戰到底,才算不虛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燦爛笑道:「白猿爺爺,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老人灑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擔心老奴了。」

  ————

  溪畔劍鋪一間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後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個幾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雞一樣抓來的老人,楊家藥鋪的掌櫃,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伸手洗去滿手血跡,額頭滲出汗水,抬頭後無奈搖頭道:「阮師,這少年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鎮之外……」

  雙手環臂的阮師傅板著臉道:「廢話就別說了。」

  老人只得苦笑。

  自己確實說了句廢話,如果是在小鎮之外,根本就用不著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額頭的槐葉,已經黯然無光,綠色猶然是綠色,卻沒有半點綠意。她猛然轉頭,憤怒問道:「不是說好了,陳平安拿出他那片槐葉,劉羨陽就能有一半生機嗎?」

  楊家鋪子老掌櫃嘆息道:「若是槐葉主人自己遭此重創,然後承受槐葉的祖蔭,當然是救活的機會有五成,可是用來給別人消受福蔭,就另當別論了。」

  阮秀怒喝道:「姓楊的!那你為何之前胡說八道,說有五成希望?!為什麼不早說!」

  老人哭喪著臉,無比委屈,「老夫當時要是不這麼說,怕是少年沒死,老夫就已經被你活活打死了啊。」

  阮秀氣得臉色發白,正要開口罵人。

  男人沉聲道:「秀秀,不得對楊掌櫃無禮。」

  阮秀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男人沉默片刻後,瞥了眼呆若木雞、遲遲沒有動靜的老掌櫃,沒來由春雷綻放似的,就開始破口大罵道:「楊掌櫃,你他媽的像一根木頭杵在這裡,作死啊?!」

  碰上這麼一對父女,老人真是欲哭無淚,關鍵是還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死馬當活馬醫。

  從頭到尾,草鞋少年都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門再進門,一盆盆血水換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鐘之後,藥鋪掌櫃也是煩躁至極,低頭看著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裡,濺起無數水花,然後抬頭對阮師傅無比悲憤道:「阮師!你乾脆一劍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個賣藥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醫!」

  打鐵漢子一點一點皺起眉頭。

  老人立即縮了縮脖子。

  那個少年終於出聲說話,「楊掌櫃,再試試看。」

  在老人轉頭望向少年後,少年眼神幹乾淨淨,微微加重語氣:「再試試看!」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於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無能為力啊。」

  少年艱難擠出一絲笑意,「楊掌櫃,求你了。」

  老人滿臉疲憊,仍是搖了搖頭。

  草鞋少年眼睛裡僅剩最後那點的希冀神采,也消失不見。

  他蹲下身放下臉盆,坐在床邊,握住高大少年已經微涼的手,擠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臉,輕聲道:「我會回來的。」

  少年起身離開屋子,走到門檻那邊,突然轉過身,對阮家父女和老掌櫃,向一直忙到現在的三人,鞠躬致謝。

  少年跨過門檻。

  陽光有些刺眼,少年略作停頓後,大步向前。

  老天爺不給公道,沒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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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六章 壓衣刀

  在草鞋少年離開屋子沒多久,青衣少女一跺腳,就要跟上去,被從阮師變成阮師傅的中年男人喊住,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現在摻和進去,只會幫倒忙,害了那個陳平安,到時候才真正是萬劫不復。」

  阮秀沒有轉身,只是猛然轉頭,黑亮的馬尾辮,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弧度,少女眼神凌厲,語氣近乎苛責道:「爹,劉羨陽的事情你也沒摻和,結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後仍是忍住沒有洩露天機,沉聲道:「相信爹,現在的你,對那個少年最大的幫助,是儘量告訴他一些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規矩,要他爭取在框架之內行事,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多佔一樣是一樣。」

  阮秀似懂非懂,猶豫不決。男人揮揮手,耐著性子叮囑道:「牽一髮而動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兒,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丟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濺起的水花有限,不會驚擾到水底的老王八,這就意味著萬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樣。記住嘍,每逢大事有靜氣,要你多讀書多讀書,總是不聽!心性連一個陋巷少年也比不上,虧你還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實最後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沒辦法,到了自家閨女這邊,漢子總管不住最後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語。好在這回少女竟是沒有覺得如何委屈,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個心情複雜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張凳子坐下,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一團亂麻的脈象,糟糕至極。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漢子愈發臉色陰沉,大發牢騷道:「齊靜春也真是的,正陽山如此投機行事,就算沒辦法按照規矩,將其驅逐出境,好歹也給點教訓,殺雞儆猴,即便殺不得,打幾下有什麼問題?要不然接下來此方天地不斷有新人湧入,更加魚龍混雜,還不得亂套?怎麼,是想著反正沒幾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給我一個稀巴爛的攤子?說好的讀書人的擔當呢……」

  蹩腳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絕對不插嘴,以免惹禍上身,老人只敢在心裡不斷腹誹,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

  阮邛發完牢騷,最後嘆息道:「你齊靜春如此束手束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前邊的話,你可以當作耳旁風,這句話,可別漏掉不聽啊。」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其實一直豎著耳朵偷聽,聞言後頓時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鎮洞天的聖人,這臉皮都能擋下飛劍了。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問道:「只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他娘的還沒有人嫁人啊,就已經胳膊肘往外拐啦?」

  老人實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說幾句良心話了,要不然就對不起自己鐵骨錚錚的風骨,於是壯起膽子說道:「阮師,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緣故?總覺得那少年好像也沒多喜歡你家秀秀啊。」

  阮邛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老人,斬釘截鐵道:「不用懷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老人也用一種可憐的眼神看著漢子。

  兩兩無言。

  水井那邊,阮秀趕上陳平安,也不說話,好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平安朝她笑了笑,記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邊遇到,還以為她是啞巴,要嘛就是不會說小鎮這邊的方言土話。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她跟著草鞋少年的腳步,走向廊橋那邊,青衣少女終於鼓起勇氣說道:「陳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鑄劍師,我從小就跟我爹打鐵鑄劍,這次來你們小鎮,爹說是礙於宗門託付,加上這裡的水土最適宜打造劍爐,所以才來這裡蹚渾水,其實我心裡清楚,我爹是想為我找一份機緣,我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劉羨陽,我爹其實心裡很想收這個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將來選擇在這裡開宗立派,開山大弟子的人選,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見死不救,你別怪他……」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爹。」

  說到這裡,草鞋少年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澀道:「知道不應該怪別人,但其實心裡很氣,很生氣你爹為什麼不早點收下劉羨陽做徒弟,生氣為什麼劉羨陽出事情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哪怕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很生氣。」

  阮秀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不願在這裡多耗,問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嗎?」

  阮秀小心翼翼問道:「你現在不會是去找正陽山的人報仇吧?」

  陳平安不說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少女本來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乾脆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你別這麼魯莽,正陽山本就是我們東寶瓶洲的名門大派,那頭老猿的身份,其實與正陽山老祖無異了,哪怕老猿在此地無法使用術法神通,可要是對付你,很簡單!再就是他重傷劉羨陽後,齊先生一定會懲罰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陳平安打斷少女的言語,說道:「阮姑娘你所謂的懲罰,是說殺人兇手會被趕出小鎮嗎?」

  阮秀啞然。

  陳平安笑了笑,反過來勸慰少女,眼神真誠,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當然不會傻乎乎衝上去,直接跟那種神仙拚命。」

  阮秀如釋重負,習慣性拍了拍胸脯,興許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稚氣,不夠淑雅,不像是大家閨秀,馬尾辮少女便笑得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說道:「上次只送給你三條魚,是我太小氣了。」

  阮秀有些赧顏,很快憂心問道:「你的左手?」

  陳平安揚起包紮嚴實的左手,「不打緊的,已經不礙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說道:「陳平安,千萬別衝動,如今學塾齊先生的處境比較困難,而且齊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時候,極有可能小鎮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壞,目前還不好說,所以易靜不易動。」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著急。

  歸根結底,在於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這會兒本該殺向那個正陽山老猿了,如今卻要反過來苦口婆心勸說少年不要冒險,這是有違本心的。但問題在於,就像她自己所說,大勢所趨,確實易靜不易動,這也是她的直覺。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討要說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煩,她爹肯定不會不管,而且多半壓得下來。

  可是眼前這個陳平安,只能生死自負。

  陳平安和阮秀道別離去,獨自跑向廊橋。

  才別少女,又見少女。

  廊橋南端石階上,坐著一位刀劍疊放的少女,面容肅穆。

  她身穿墨綠色長袍,雙眉狹長,緊抿起嘴唇,身邊放著兩隻織造華美的金絲繡袋。

  陳平安快步跑向廊橋,剛到台階底下,少女寧姚就拋下那兩袋子銅錢,淡然道:「還你。」

  陳平安站在台階下,雙手接住兩袋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寧姚板著臉說道:「說好了要保證劉羨陽的安全,現在是我沒有做到,是我寧姚對不起你陳平安和劉羨陽!」

  少女心知肚明,在這座小鎮上,身軀體魄仍屬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爛胸膛,誰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劉羨陽有救,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以陳平安的爛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鐵匠鋪那邊會被人砍頭,也絕對不會擅自離開半步。

  陳平安走上台階,蹲在她旁邊不遠處,把兩袋子錢遞還給少女,輕聲說道:「寧姑娘,錢,你留著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經不需要了。以後希望可以的話,就幫忙花錢僱人人,照看我和劉羨陽兩家的宅子。」

  少女沒有接過錢袋,氣極反笑,「那要不要幫你每年春節貼春聯和門神啊?」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如果可以的話,是最好。」

  少女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大罵道:「小時候被牛尾巴打過臉,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傻事?氣死我了!總之這件事情,陳平安你別管,你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能對付一頭正陽山的搬山猿?劉羨陽那破宅子,以後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聯門神,也自己滾去買!我寧姚不伺候!」

  陳平安望著少女說道:「寧姑娘,我雖然認識你沒多久,但是我能夠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幫劉羨陽報仇,你絕對不會把兩袋子錢還給我,最少不是在這個時候。」

  陳平安把錢放在兩人之間的台階上,「寧姑娘,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說客氣話嗎?你跟我,還有劉羨陽,只是做一筆生意買賣,又不是誠心坑我們,只是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誰也想不到,哪有讓你賠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陳平安不願意看到這樣,劉羨陽那個傻瓜也一樣不願意。他如果能說話,只會說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說道:「我當然不敢這麼跟寧姑娘說。」

  寧姚雙手按在白鞘長劍之上,瞇眼道:「我之前話只說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離家出走以來,我寧姚行走天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這裡也是!」

  陳平安想了想,「寧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找三個人?之後我們各做各的!」

  寧姚問道:「需要多久?」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最多半天!」

  寧姚又問道:「除了齊靜春,還有兩個是誰?」

  陳平安搖頭道:「寧姑娘你就別問了。」

  寧姚皺眉道:「窯務監造衙署,可管不了這個,你真以為是偷雞摸狗、街頭鬥毆的小事?」

  陳平安剛要站起身,寧姚沉聲道:「錢拿走!」

  陳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來。

  「陳平安!你等下,先轉過身去。」

  在讓陳平安轉身後,寧姚突然彎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綁縛在小腿上的古樸短刀,站起身遞給少年,語氣無比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們家鄉那邊獨有的壓裙刀,每個女子都會有。事急從權,便宜行事,我就不講究什麼鄉俗了。但是你別忘了,這刀是借給你,不是送給你的!」

  陳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隻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雙手!懂點禮數好不好?!」

  少年趕緊抬起另外一隻手,不過仍是疑惑不解。

  寧姚沒好氣道: 「你以為只憑幾片碎瓷,就能殺那頭搬山猿?蔡金簡只不過是修行路上,沒走多遠的角色,更何況正陽山那頭老畜生天生異象,最是皮糙肉厚,別說瓷片,就是尋常的仙家兵器,一樣傷不到老畜生分毫,撐死了弄出一兩條傷痕,有何意義?屁事不頂用!」

  雙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臉色有些古怪。

  寧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還不許爆幾句粗口?!」

  陳平安無言以對,不知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台階上,抬頭望著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邊。

  陳平安最後一次勸說道:「真的會死人的。」

  少女雙手環胸,一側佩劍,一側懸刀,臉色漠然,「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多。 」

  然後她故意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那把壓裙刀,回頭你可以綁在手臂上,藏於袖中。」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使勁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突然說道:「認識你們,我很高興。」

  少女猛然轉身,率先行走於廊橋中。

  英氣動人的少女,雪白劍鞘的長劍,淡綠刀鞘的狹刀。

  她此時的身影。

  是少年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畫面,沒有之一。

  這一刻,少年覺得自己哪怕能夠走出小鎮,也不會見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場景。

  這輩子不虧。

  所以原本因為陸道長一席話,變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樣,一點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1 00:10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08:5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七章 獨行

  陳平安和寧姚在十二腳牌坊樓那邊分道揚鑣,陳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門喊道:「宋集薪,在家嗎?」

  正在灶房用葫蘆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連打嗝,喝下水後,頓時神清氣爽了許多,她放下勺子,從灶房姍姍走出,跑去打開院門,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覆道:「我家公子不在。陳平安,你怎麼敲門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們聊天嗎?」

  陳平安隔著一堵院門,說道:「有點事情。」

  稚圭開門後,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問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著急的話,回頭我可以幫忙捎句話。著急的話,估計你就得去監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親眼瞧見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關係不錯。」

  她發現陳平安兩腳生根似的一動不動,白眼道:「倒是進來啊,愣在那邊做什麼?!我家是龍潭虎穴啊,還是進來喝口水要收你一兩銀子?」

  說到這裡,少女自顧自掩嘴嬌笑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後者更可怕。」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牽強,輕聲道:「其實我是來找你的,之前那麼喊,是怕宋集薪誤會。」

  稚圭會心一笑,問道:「那就說吧,什麼事情?醜話說在前頭,鄰居歸鄰居,交情歸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籬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不了大忙。不過你陳平安要是借錢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算你運氣好,我倒是有一點點小法子。」

  陳平安苦笑道:「還不真是錢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劉羨陽給人在廊橋那邊打成重傷了,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去看了,也沒轍。」

  稚圭一臉茫然,「我怎麼沒聽說這事兒,劉羨陽惹上誰了?」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外地人,來自一個叫正陽山的地方。」

  稚圭試探性問道:「那你是想托關係走門路,好給劉羨陽找塊風水寶地下葬?這倒是不難,我可以讓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邊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門房之類的出面,去桃葉巷請那個魏老頭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佔個山頭,想來不難。」

  陳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張臉龐,愈發黑了。

  約莫稚圭也察覺到自己想岔了,習慣性一齜牙,露出雪亮的整齊牙齒,她背靠牆壁上的春聯,歪著腦袋,笑容玩味,問道:「陳平安,你是想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楊家鋪子老掌櫃都沒辦法,我能如何?」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之後,緩緩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門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後來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膽石不尋常的人,現在回想起來,你當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眼神,跟當下那些外鄉人看我們,本質上沒有區別。」

  少女咧嘴一笑,「其實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樣看不起。

  只不過這句話,稚圭沒有說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這邊,本就是天經地義,可在別人那邊,就成了目中無人,桀驁難馴。

  陳平安問道:「我找你,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劉羨陽。我用掉一張槐葉,當時只能勉強吊住劉羨陽最後一口氣,雖然用處不大,但最少是有用處的,所以我想問,你這邊有沒有槐葉,尤其是多餘的槐葉?」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問道:「你是問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葉,還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婢女?」

  陳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當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會給我。我是在問你,王朱。如果有,你願不願意借給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來救劉羨陽?」

  始終被稱呼為王朱的少女,一隻手揉著下巴,一隻手輕輕拍打腹部,搖頭道:「沒啦,真沒啦,不騙你,你要是早些來,說不定還剩下幾張槐葉。至於其它法子,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曉得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對吧?陳平安,你可不能強人所難, 唉,我真是看錯你了,以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傢伙呢。」

  陳平安猶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

  稚圭搖頭,斬釘截鐵道:「反正我沒有!」

  陳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轉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門口的巷子裡,望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複雜,有一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憤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葉,就這麼被你揮霍掉了?那你可以跟著劉羨陽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運氣好的話,下輩子繼續做難兄難弟吧。總好過那些連來生也沒有的可憐蟲。」

  少女走回院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飽嗝,譏笑道:「有點撐。」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衝向前,一腳重重踩踏下去,然後緩緩蹲下身,盯著那隻頭頂生角的土黃色四腳蛇,訓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們這五頭小畜生,以後若是膽敢賒賬賴賬,看我不把你們扒皮抽筋一鍋燉!」

  婢女腳底板下的四腳蛇竭力掙扎,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嘶鳴,似乎在苦苦哀求討饒。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後,一路跑到學塾,結果被一位負責清掃學塾的老人告知,齊先生昨天便與三位外鄉客人一起去小鎮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尋奇,一趟來回最少要三天。陳平安滿懷失落,轉身離去的時候,拎著掃帚的老人猛然記起一事,喊住少年,說道:「對了,齊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訴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與不在學塾,都不會改變結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眼神黯淡無光。

  死水微瀾,了無生氣。

  但是少年仍然彎腰致謝,道:「謝謝老先生。」

  老人連忙挪開幾步,站到一旁,擺手笑道:「可擔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緩緩離去,走了一段路程後,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輕輕搖頭,想起同樣是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另外兩位讀書種子,宋集薪和趙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際遇,天壤之別。

  真是有人春風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陳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後一袋藏在陶罐裡的銅錢,帶著三袋錢,走入福祿街,找到窯務督造衙署。

  門房一聽介紹後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鄰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陳平安偷偷遞給他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金精銅錢,也不說話,門房低頭一瞅,一掂量,雙指一摩挲,心領神會,卻不急著表態。少年很快就又遞過來一枚金色錢,門房笑了,卻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幫你引薦,否則因你丟了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頭了。你手裡這枚銅錢先收著,如果府上管事答應你進衙署,再給我不遲,如果不答應,我也愛莫能助,就當這枚銅錢就與我無緣,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使勁點頭。

  沒過多久,年邁管事和門房一起趕來,門房對少年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萬別這個時候掏出一枚銅錢來,公然受賄,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傻事來,只是跟著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後堂走去。

  門房嘆了口氣,有些奇怪,為何管事一聽是泥瓶巷姓陳的少年,就點頭答應了。什麼時候衙署的門檻這麼低了?

  門房有些心虛,其實他方才見著管事,言語當中的明裡暗裡,都勸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讓那少年進衙署,只不過他也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門修行這麼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輕門房原先打的小算盤,當然是想著白拿一枚銅錢,又不用擔風險,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現在他只希望那窮酸少年可別是什麼惹禍精。

  在衙署後堂正廳,身穿那一襲白色長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邊客人椅子上,單手把玩一柄竹製摺扇,不斷將其打開合攏,笑望向被帶進來的草鞋少年。

  烏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鮮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對少年笑道:「陳平安,隨便坐。之前我們其實已在泥瓶巷見過面了,只不過當時我沒有認出是你,否則早該打招呼的。」

  宋集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稱「我」的時候,明顯會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對面的椅子上。

  男人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平安,你來這裡,是關於劉羨陽被打傷一事?」

  少年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夠嚴懲正陽山的兇手,而不只是將他驅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實小鎮這邊是『無法之地』,意思是說這裡沒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來督造官就比較尷尬,是無權過問地方事務的,再者小鎮這邊,歷來奉行民不舉官不究,無論是大門大戶裡打死了丫鬟奴僕,還是小門小戶的鬥毆傷人,也沒有來這座監造衙署擊鼓鳴冤的風俗,所以,陳平安你是提著豬頭走錯廟,拜錯菩薩了。」

  男人言行舉止,和顏悅色,身上沒有半點頤指氣使的倨傲姿態。

  陳平安掏出三袋子銅錢,放在椅子旁邊的高凳上,然後對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劉羨陽,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給他一個公道,不讓殺人兇手殺了人,只要離開小鎮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厲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訴你的吧?嗯,由此可見她的武學天資極好,比你那個叫劉羨陽的朋友還要好。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只會殺人,救人實在不擅長。再說了,我憑什麼要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壞了這裡奉行千年的大規矩?」

  男人說到這裡,指了指那三袋子銅錢,「沒了寶甲劍經的劉羨陽,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麼多錢,至於想要買下我的人情,這些錢,又遠遠不夠。我大驪跟正陽山鬧掰,就為了三袋子錢?絕對不可能的,傳出去會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陳平安,你可能暫時不太理解這番話,但是以後如果有機會,你出去走走,就會明白這是大實話。」

  陳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覺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

  男人不覺得自己有流露出蛛絲馬跡,這位權勢藩王眼神出現一抹訝異之色,微笑笑道:「陳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難你,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願意花時間,心平氣和跟你講道理,做買賣,明白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宋集薪坐姿不雅,盤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攏摺扇輕輕拍打膝蓋。

  隔岸觀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宋長鏡不計較宋集薪的不著調,小鎮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報之多,僅僅輸給齊靜春而已,他終於一語道破天機:「陳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誤以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為劉羨陽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這個少年不肯交出劍經,就只能是一個死結,因為正陽山一定會要他死的。不管是齊靜春還是阮師,誰也攔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划算不值當。」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連最不該得到祖蔭福報的你,都有了一片槐葉,可是劉羨陽天賦根骨那麼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葉,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陳平安說道:「打擾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銅錢,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辭離去。

  宋長鏡雖然沒有挽留,竟是親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剛想要不情不願站起來,卻看到這位叔叔微微搖頭,順勢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門檻的時候,宋長鏡毫無徵兆地說道:「有兩件事,我做得到,卻無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教訓那頭老猿。」

  少年趕緊停下腳步,轉過身,滿臉肅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機會,綁架老猿身邊的正陽山小女孩,亂其心志,迫使老猿強行滯留在小鎮。還有一件事是夜間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樹,然後拔出鐵鎖井的那條鐵鏈。你可以兩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幫你重傷兇手,兩件事一併做成了,我就替你殺了正陽山老猿。」

  宋長鏡微笑著承諾道:「一言既出,決不食言!」

  然後權勢滔天的大驪藩王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言語,「陳平安,我相信你感覺得到一句話的真假。」

  少年默然離去。

  沒有看到聽到少年使勁拍胸脯的大放厥詞,宋長鏡反而覺得很正常,站在門口,背對著屋內的宋集薪,問道:「你跟他比較熟,覺得他會不會去做?」

  宋集薪搖頭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況下,要他去做違心的事情,很難很難,但是為了劉羨陽的話,估計就又有點懸了。」

  男人負手而立,望向天空,問道:「假設少年真的給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機會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陽山交好,還是與風雷園結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難免會與另一方結怨,這相較於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大驪跟這兩方勢力始終不鹹不淡,老死不相往來,對於我大驪來說,你覺得哪一種結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摺扇拍打另外一隻手的手心,緩緩踱步,思量之後說道:「太平盛世選後者,適逢亂世選前者。」

  然後少年笑道:「無論小鎮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亂世,看來最少叔叔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長鏡嗤笑道:「我輩沙場武人,在太平盛世裡做什麼?做一條給讀書人看家護院的太平犬嗎?」

  宋長鏡轉頭看著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經看出來,這個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結所在,而且你短時間內很難解開,一旦留下這個心結離開小鎮,這將不利於接下來的修行。所以你可以親眼看看,一個原本赤子之心的單純少年,是如何變得一身戾氣和俗氣的。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這種人慪氣,很沒有意思。」

  宋集薪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反駁什麼,最後陷入沉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頭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這種無聊的小把戲,除了隨便找個蹩腳理由,以便渾水摸魚之外,也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你接下來要走的修行路上,誰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例如你的親叔叔,我宋長鏡。」

  少年愕然。

  宋長鏡冷笑道:「因為心結魔怔,如果不是親手拔除乾淨,後患無窮,如荒原野草,春風吹又生。」

  宋長鏡譏諷鄙夷道:「即將貴為大驪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滿懷悲憤,可是你現在能怎麼辦?所以你覺得自己,比起被玩弄於鼓掌之中的陳平安,好到哪裡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這個滿臉雲淡風輕的男人,少年抓住摺扇的五指,筋骨畢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彷彿在自言自語:「以後你看到的人越多,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什麼善惡有報,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什麼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都是廢物們臆想出來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頭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親生父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然帶你離開小鎮,就是無異於帶著你的屍體去亂葬崗,帝王之家,何嘗不是生死自負。」

  少年汗流浹背,頹然坐在椅子上。

  雖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後,將那份志得意滿隱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並無半點異樣,可是落在藩王宋長鏡眼中,如手持照妖鏡,照見一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夠在談笑之間,灰飛煙滅。

  宋長鏡望向遠方,視線好像一直到了東寶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遙遠的老龍城。

  這位藩王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話,「人心是一面鏡子,原本越是乾淨,越是纖塵不染,越是經不起推敲試探。」

  宋長鏡覺得廟堂上的讀書人,雖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厭,可是有些時候說出來的大道理,他們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個一千年也想不出說不透。

  宋長鏡收起思緒,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槍戟,鋒芒畢露,「宋集薪,如果你覺得本王今天說得不對,可以,但忍著,只有將來到了老龍城,咱倆換個位置坐,本王才會考慮是不是要洗耳恭聽!」

  大驪皇子宋集薪已經恢復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門口,草鞋少年如約遞給門房第二枚銅錢。

  ————

  十二腳牌坊樓,陳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寧姚就站在「氣衝鬥牛」的匾額下,開口問道:「怎麼樣?」

  陳平安搖頭道:「三個人都找過了,其中兩人見著面,齊先生沒能看到,不過我一開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齊先生確實在此之前早就說過。

  寧姚皺眉不語。

  陳平安然後對少女說了一句小心,就開始狂奔離開。

  先到了楊家鋪子,用一枚金精銅錢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買了一大堆治療跌打和內傷的藥瓶、藥膏和藥材,這些東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門熟路,龍窯燒瓷是一件靠山吃飯的活計,經常會有各種意外,姚老頭雖然看不順眼只能算半個徒弟的陳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腿腳利索,人也沒有心眼,所以許多跑腿以及花錢的事情,都是讓陳平安去做,比如給窯口的傷患們買藥以及煎藥。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關上門後,先開始煎藥,是一副治療內傷的藥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將一件洗得發白卻依舊乾淨的衣衫攤放在桌上,撕成一條條綁帶,以吝嗇小氣著稱的草鞋少年,此時沒有半點心疼,然後除了將那把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綁在手臂之外,少年還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綁上了一層層的棉布細條。

  陳平安摘下牆壁上那張自製的木弓,猶豫了一下,仍是暫時放棄攜帶它,反而從窗檯上取回彈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接連三次碰壁也沒後悔,這是少年獨有的犟勁。

  不去試試看,少年怎麼都會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鐵匠鋪那邊,最後一次,求老掌櫃一定要再試試看,是一樣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給劉羨陽找回一線生機。再找齊先生,是心存僥倖,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最後找寧姚所謂的武道宗師,督造官宋大人,是擺明了傾家蕩產去做一筆買賣。

  少年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這時候很失落,但也沒覺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實藩王宋長鏡和鄰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陳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牆角,安安靜靜等待藥湯的出爐,這一罐子藥,很古怪,沒有別的用處,就是能止痛,曾經龍窯窯口有個漢子,患了一種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說,關鍵是整個人痛苦得整張臉和四肢都扭曲了,後來楊家鋪子就給出這麼一副方子,最後那個漢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並不痛苦,甚至有力氣坐起身,交代遺言後,還姚老頭的攙扶下,去看了最後一眼窯口。

  陳平安覺得自己應該也用得著。

  少年看到桌上還有一些碎布片,便脫下腳上那雙破敗草鞋,拿出一雙始終捨不得穿的嶄新鞋子,搬來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約莫半個時辰後,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開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出泥瓶巷。

  臨近黃昏,陽光已經不刺眼,天邊有層層疊疊的火燒雲,無比絢爛。

  草鞋少年走向福祿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無路人,少年獨行。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1 18:37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4 23:28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八章 放紙鳶

  草鞋少年這些天經常往福祿街桃葉巷送家書,幾乎家家戶戶的門房都認識了這位送信人,所以並不顯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會當回事。陳平安在臨近一棟宅門,門前擺放有一尊用以鎮邪止煞的石敢當,半人高,武將模樣,陳平安知道這裡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貴的福祿街上,幾乎家家戶戶的闢邪法子都不一樣,就連大門張貼的門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環顧四周,繼續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過後便是窯務監造衙署了,在李宋兩家毗鄰的大宅交界處的外牆,生長有一棵槐樹,老幹虯枝,枝繁葉茂,雖然比不得小鎮那棵老槐滄桑氣象,但也讓人一見不俗。

  在老一輩人嘴裡,這棵槐樹與小鎮中心地帶那棵參天老槐,相傳是一脈相承的,那棵被稱為祖宗槐,少年眼前這一棵則被喊作子孫槐。

  陳平安之所以是來李家,而非盧正淳所在的小鎮頭姓盧家,在於少年離開衙署的時候,一路相送的年邁管事,有意無意聊了一些家長裡短,什麼這條街上趙家的那位讀書種子,趙繇已經離開小鎮,以後指定是狀元郎當大官的命,什麼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歲數,連女紅也做不好,只喜歡舞刀弄槍,哪裡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雞毛蒜皮的趣事裡,夾雜著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剛到了一位身份尊貴的貴客,小女娃娃長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後只要別女大十八變,肯定是個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後哪家有福氣,能把這麼個兒媳婦娶進家門。

  先前那離開衙署後堂的一路上,一開始只聽不說的少年,有意無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終在仔細觀察衙署的建築佈局,最後偶爾問一兩句題外話,像是窮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闊綽富貴,年邁管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隔壁宋家和更遠些李家作為例子,與少年說了大戶人家的庭院分佈和種種規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過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要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

  此時,沿著街邊緩緩小跑向前,陳平安眼見四下無人,驟然發力,突然加快腳步,筆直跑向那棵老槐樹,縱身一躍,竟是接連在樹幹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墜的跡象,只不過那個時候身形矯健的少年,已經足夠伸手抓住槐樹的一根枝杈,剎那之間,深山猿猴般靈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橫出的枝幹上,然後穩穩站起身,繼續上前攀援,幾個眨眼功夫,陳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過兩丈高的院牆,少年身體隱藏在鬱鬱槐葉之後,屏氣凝神,瞇眼望去,根本不急於潛行入內。

  在和寧姚從廊橋返回小鎮的途中,陳平安問了許多問題。

  比如那頭正陽山老猿,在小鎮地界上,正常情況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體到底有多堅韌,是怎麼個銅皮鐵骨?如果說我一拳打過去,無異於給老猿撓癢,那麼換成彈弓或是木弓的話,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離上,分別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正陽山老猿這種所謂的「神仙」,有沒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說眼珠,襠部,喉嚨?如果說對手拼了受傷,也要全力殺人,我會不會必死無疑?

  那會兒寧姚差點被少年問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說法,無論是煉氣士,還是純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就像鐵騎叩關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氣綿綿不絕支撐著,一旦開口,就要經受海水倒灌一般的傷害。試想一下,面對迅猛洪水衝來,然後你在堤壩之上開一個小口子試試看?

  但是最後寧姚的蓋棺定論,仍是少年跟正陽山老猿捉對廝殺的話,陳平安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

  槐蔭當中,少年眼神堅毅,臉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讓老猿接近十步以內,十步,最少最少拉開這段距離。」

  寧姚說過,只要老猿不狗急跳牆,就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陳平安回答說,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殺手,否則沒意義。

  一定要逼得正陽山老猿發火生氣,讓這頭老猿不惜運用體內真氣,才能真正折損消耗他千年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也許老猿覺得他和劉羨陽這樣的小鎮百姓,命根本不值錢,但是陳平安很想知道,到時候老猿眼睜睜看著那些消逝的修為道行,會不會心疼,還覺得值不值錢。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個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視著大宅裡的人來人往穿廊過棟,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幾拳。」

  陳平安根本就沒有想過能殺掉老猿,更沒有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

  李家大宅,那個來自正陽山的小女孩,作為陶家老祖的嫡孫女,被李家上上下下當菩薩供奉起來,李家除了在別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這些身為家生子的少女,手腳乾淨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從祖輩起就對李家忠誠不二。

  這座別院位置居中,不貼靠福祿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暱稱桃子,是正陽山那幾位劍仙老祖的開心果,當然不是靠著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性,而是她未來的劍道高度,有資格讓正陽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資源。

  五百年以降,陶紫的根骨、天賦、性情和機緣四件事情,在歷代正陽山各大山峰老祖當中,都算名列前茅,簡單來說,就是小女孩陶紫,會是一個長板很長、卻沒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

  這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爛大街的禮節性誇讚。

  小女孩當下沒了搬山老猿在身邊,獨自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談不上怕生或是怯場,只是有些無聊,還有些遺憾,聽猿爺爺的口氣,好像是沒有辦法從這裡搬走一座山峰了。這讓小女孩很灰心喪氣,正陽山的蘇姐姐,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被老祖贈送了一座山峰作為贈禮,成為蘇姐姐的私人領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爺爺萬里迢迢親自將其背負回正陽山,安置在正陽山東北方位,雖然不大,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羨慕。

  她覺得書房內有些悶,就走到正堂,雙手負後,老氣橫秋地仰頭看了半天匾額。

  小女孩身後始終貼身跟著兩位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發現天資不俗,便被重點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小有成就。其實對於李家嫡係而言,這種行徑,跟豢養花鳥魚蟲無異,倒並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後能夠成為一位武道宗師。大戶高牆之內,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沒有,更何況升米恩鬥米仇,奴婢僕役的眼界太高,潛力太大,對於家族下一代的傳承,未必是好事。

  小女孩走向大門,在院子裡蹦蹦跳跳打轉。她倒是沒有擅自離開院子,讓下人們為難。猿爺爺提醒過她,風雷園的人也到了小鎮,在他擺平之前,她不要離開這座院子。小女孩雖然年幼,但是從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雲波詭譎,危機四伏,而且家教極嚴,故而不是那種讓長輩不省心的頑劣孩子。

  百無聊賴的小女孩最後趴在石桌上,桌上放著一隻鳥籠,裝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鷹的鳥,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羽毛灰不溜秋,一點都不好看,之前小女孩不管怎麼逗弄,這只捕蛇鷹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覺得無趣乏味,現在她實在是沒事找事,才對著那頭扁毛畜牲吹口哨玩。

  籠內有兩隻李家龍窯私下打造的瓷器鳥食罐,小巧精緻,一隻素雅裝水,一隻鮮豔裝食物。

  只是那隻捕蛇鷹在被人抓獲之後,便滴水不沾,米粒不進,已經快兩天了。

  在小鎮上,捕蛇鷹極少被人抓到過,偶爾有幾次,無論是年幼雛鳥還是成年捕蛇鷹,無一例外都是絕食而亡。

  如何也養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驅使的獵鷹。

  吹口哨的小女孩見那隻捕蛇鷹仍是沒反應,終於徹底沒了耐心,站起身,轉身就走。

  砰然巨響。

  鳥籠內的一隻鳥食罐劇烈粉碎。

  小女孩先是出現片刻呆滯,然後幾乎本能地一把拽過一名高挑丫鬟,讓她擋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體態豐滿的婢女,只覺得自己手腕被鐵線死死箍緊一般,疼痛得差點就要尖叫出聲。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銳利,第一時間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迅速環顧四周。

  籠內第二隻鳥食罐又轟然炸裂,如同爆竹聲在桌上響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邊的屋頂上!」習武有成的婢女這次總算捕獲到那個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個半蹲的身影。

  這位婢女開始助跑,別院牆壁不高,踩蹬而上,雙手抓住牆沿後,憑藉出眾膂力迅速爬上牆頭。

  一時間她有些犯難,這座別院和對面清馨院相隔不遠,但是那名刺客位於清馨院的主屋屋頂,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祿街,那人很容易就翻牆而出。所以她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定,沒有跳下牆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著牆頭貓腰而奔,躍上自己這座別院的屋脊。這期間婢女始終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襲。

  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沒有阻擾她的腳步,也沒有馬上撤退的意思。

  兩座院子的屋簷之間,大概隔著三丈距離。

  婢女一邊盯著那名刺客的動靜,一邊在屋簷上悄然後退,最後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氣,準備助跑。

  婢女心頭巨震,與自己遙遙對峙的刺客,竟是一個穿著寒酸的消瘦少年?!

  少年腰間捆綁著兩隻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兇的器物,應該是已經藏起來,婢女覺得是彈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擊中自己的頭顱,不敢說當場斃命,但是絕對受傷不輕,以少年近乎恐怖的準頭,兩次有意為之地擊碎鳥食罐,當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陽山的小姑娘?

  院子裡,小女孩憤怒道:「蠢貨!小心調虎離山之計!趕緊回來!」

  抓住刺客,嚴刑逼供當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測,保住性命更要緊。

  小女孩鬆開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後,揚起手掌,一巴掌狠狠把嚇傻了少女打醒,「還有你,趕緊去通風報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們這棟宅子裡的全部都要死!」

  屋頂上那名婢女沒有第一時間跳入院中,而是高聲喊道,「有刺客!」

  然後她開始狂奔,在屋簷邊緣起跳,然後整個人開始飛躍向對面清馨院的屋脊。

  憑藉婢女一連串攀援奔跑的動作,大致判斷出她臂力、腳力和氣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撿起兩塊瓦片,右手摔出,正好砸向少女的腦門,還在空中的少女,下意識雙臂交錯格擋在腦袋前,然後砰砰兩下,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說,力道之大,遠遠超乎婢女想像,整個人前衝勢頭,頓時被阻滯得厲害,就在她後悔自己逞強之際。

  原本勉強落在對面屋簷上的婢女,腹部被人一拳砸中,砸得後仰摔去。

  只不過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隻腳踝,微微停頓後,少年這才鬆開手。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只不過好歹沒受重傷。

  她整個人腦袋一團漿糊。

  少年眼角餘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況,發現四周出現黑點後,開始轉身跑路。

  速度之快,步伐之大,節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處的一次次呼吸吐納,如果那名婢女能夠看到,一定會覺得少年跟她一樣,習武多年,浸淫已久,絕對不是什麼門外漢。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見,像一隻輕盈的飛鳥,出籠的捕蛇鷹。

  ————

  大概一炷香後,魁梧老人匆忙趕回李家大宅,殺氣騰騰。

  從李家家主李虹,到別院丫鬟,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習武婢女,跪在地上,臉頰兩邊紅腫得厲害,婢女一言不發,不敢有絲毫怨懟神色。

  心情已經平靜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後,嘆了口氣,搖頭教訓道:「猿爺爺,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廢物啊。你怎麼敢把我託付給他們呢?」

  搬山猿單膝跪地,仍是比小女孩要高,白髮老人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錯了。」

  老人轉過頭,沉聲道:「李虹!」

  小鎮李氏家主粗通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湊巧正陽山修士的言語就是如此,這位在家族內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賠罪道:「這次確是我李家的過失,不容推脫。按照目前我們得到的情況來看,是一位少年,多半並非修行中人,衙署那邊暫時並未給出有用的諜報,只說會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護宅子。」

  陶紫想了想,說道:「那個刺客倒也不像是來殺我的。」

  然後補充了一句,「最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剛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懸到嗓子眼。

  白猿皺眉問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膚黝黑,個頭差不多只到這個高度。嗯,還有穿草鞋?」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勁點頭。

  白猿咧嘴一笑,眼神陰森,「好傢伙!原來是示威挑釁來了!」

  他擺擺手道:「這件事情,你們不要插手了,我曉得那刺客的底細,是泥瓶巷的一個普通少年。」

  小女孩低聲道:「猿爺爺,別掉以輕心呀。」

  搬山猿猶豫了下,站起身對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讓衙署拿出一份戶房檔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細都翻查清楚,然後護衛這棟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雜而多!」

  老人悄然加重語氣,冷笑道:「李虹,勸你把你家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也給請出來,別不把事情當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這裡有了三長兩短,連我這頭你們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氏家主連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這是折煞李家啊。」

  正陽山護山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風雷園那小子藉機尋釁?還是衙署宋長鏡的謀劃?」

  老人最後搖了搖頭,只覺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誰慫恿他來送死,你們也不曉得找個好一點的過河卒子。一隻沒幾兩肉的小螞蚱,塞牙縫啊?也好,正愁沒機會殺人,這個由頭不錯,先殺那泥瓶巷的土胚子,再將你這個風雷園的小雜種,一併解決乾淨了便是。」

  老人對小女孩笑道:「小姐,老奴這次一定幫你收拾好爛攤子,絕對不會再有意外了。」

  小女孩燦爛一笑,揚了揚拳頭,為這頭正陽山護山猿鼓舞士氣。

  老人離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後者苦笑道:「我這就去請老祖宗出山,親自為陶小姐擔任貼身扈從。」

  老人點點頭,大踏步離去。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魚餌,直截了當順著魚線往泥瓶巷而去。

  擺明了我已上鉤,你來殺便是。

  若是在小鎮之外,這頭正陽山搬山猿還不敢如此目中無人,但是此方天地,術法神通和法寶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擁有巨大優勢,這也是為何正陽山沒有出動一位劍仙老祖的緣由。

  老猿一路行去,臨近泥瓶巷,老猿才意識到一點,「巷中少年該不會單純是為了朋友報仇吧?」

  在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到草灰伏線綿延千里的陰謀,現在突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後,就覺得尤為荒誕不經。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說得通,也對,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沒那麼怕死,反正只是一條賤命而已。」

  不過小心起見,老猿仍是沒有大搖大擺從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這趟注定都不會白走,那個被風雷園器重的小雜種,無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會兒。

  繞了一大圈,老猿從靠近顧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

  其實老猿很懷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沒有膽識留在祖宅等死。

  如果聰明膽小一點,倒是可以死在風雷園的年輕人之後。

  老猿咧嘴一笑。

  然後笑容瞬間僵硬。

  黃昏裡的泥瓶巷,小路已經顯得陰暗模糊。

  魁梧老人猛然抬頭。

  一個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麼站在小巷前方的高處,雙腳踩在兩邊牆壁剛挖出沒多久的窟窿裡,正好能夠借力。

  少年身背箭囊,手持一張拉滿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顆眼珠。

  少年整個人無聲無息,拉弓如滿月不說,好像就連最細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

  以至於這位正陽山的護山祖師,只能憑藉對危險的敏銳嗅覺,才察覺到頭頂少年的存在。

  不給老猿更多反應機會。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嘯成風,勢大力沉。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後,根本不做第二選擇,脖子一縮,迅速將那張木弓斜掛在肩頭,腳尖發力,在兩邊牆壁上交錯借力向上屋簷,轉瞬即逝。

  老猿縮回那隻擋在額頭的手掌,只見那支箭矢釘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見有傷口綻裂。

  但是老猿有一陣後怕。

  如果在小鎮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間,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劇。

  隨手拔出箭矢,將其折斷,隨手掉在泥瓶巷種。

  老人雙拳緊握,仰頭望向小巷天空,臉色鐵青,喉嚨鼓動,發出一陣低沉壓抑的聲響,像一頭憤怒至極的遠古凶獸。

  老人手腳並用,瞬間就攀援到屋頂,只是剛一冒頭,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間趕至。

  已經有防備的老人不過是隨手抬起,任由其釘入手臂些許而已,獰笑著大踏步前行。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轉身就跑。

  泥瓶巷一側的連綿屋簷之上,響起一大串碎裂聲響。

  老人終究是步子遠遠大過少年,逐漸拉近距離,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個身形其實已經足夠靈活的消瘦少年。

  老人瞬間發力,整個人騰空而起,向前撲殺而去,一隻彷彿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腦袋。

  少年好像身後長眼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竟是腰桿一擰,整個人一貓彎,然後轉折躍向小巷對面的屋頂。

  輕輕落地後,繼續撒腿狂奔。

  老猿的動作亦是極其敏捷迅猛,同樣硬生生折向右手邊的泥瓶巷另一側屋頂。

  少年猛然停步。

  老猿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來那座屋頂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哪裡承受得起老猿這兩百多斤重的一跳。

  嘩啦啦,連人帶瓦一起摔入屋內。

  老猿轟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後,腦袋一扭,躲過那支刁鑽陰險的箭矢。

  箭矢直接釘入地面。

  可見不是少年膂力不夠強大,而是老猿實在太過皮糙肉厚。

  少年站在屋頂大洞邊緣,動作嫻熟地收起木弓,對老猿豎起中指,罵道:「老畜生!幹你娘!」

  少年突然臉色古怪起來,突然就給自己一巴掌,嘀咕道:「還不是自己吃虧!」

  老猿猛然起身,少年又已遠去。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2 18: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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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