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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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九章 碎瓷

  一堆破碎瓦礫當中,老猿耳朵微動,聽到細微動靜,咧咧嘴,彎腰拿起一塊破瓦,掂量一番後,起身後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而易舉穿透牆壁和屋頂,帶著風雷之聲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陣聲音發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卻沒有看到少年的蹤跡,他腳尖一點,魁梧身軀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根舊屋棟樑上,藉著反彈之力高高躍出屋頂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極遠處,背負木弓的少年站在一處屋脊翹簷處,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丟擲瓦片出手,動靜過大,估計已經打草驚蛇,讓那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識到不妙,徹底沒有了依靠弓箭那點距離優勢來佔便宜的心思。老猿笑著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手中並無物件,然後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繼續玩花哨手段,他願意奉陪到底,繼續舒展筋骨。

  若說是老人是耍詐,還真冤枉了這頭正陽山護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讚譽為頂天立地也不為過。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長歲月裡,尤其是在正陽山開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門,四面樹敵,虎狼環視,正陽山的開山鼻祖戰死之後,作為頭號大將,老猿什麼樣的死戰血戰沒有經歷過?今日這場小巷中屋頂上的「小打小鬧」,跟以前的廝殺,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於當年那些蕩氣迴腸的大戰之中,頂尖修士和大煉氣士們,也是以法寶重器遙遙牽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殺,如人間俗世沙場上來去如風的大羌輕騎,絕對不會直接裝上大驪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點一點尋找契機,慢慢削去鐵桶戰陣的表層。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長鏡之外,被此地天道壓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懸佩虎符的兵家宗師,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被此方天地「青睞」,故而雖然修為極為不俗,但是影響並不明顯。

  此時此刻,面對一個異於尋常小鎮百姓的矯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絲當年浴血奮戰的快意。

  老猿不否認,少年給了自己很多意外驚喜,會計算人心,會設置陷阱,會發揮地利,當然,最重要的是膽子還不小。

  老猿抬頭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墜,暮色已至,視線將會越來越受到影響。而他對於小鎮地理形勢,完全不熟悉,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憑仗之一,馬馬虎虎能算是一張護身符。

  老猿開始狂奔,勢若奔馬,一步就能跨出丈餘距離,駭人聽聞。

  少年在老猿動身的瞬間,就轉身飛奔,沒有沿著連綿不絕的巷弄屋脊去往北邊,畢竟那裡有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戶扎堆,藏龍臥虎,萬一有人為老猿出頭,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圍剿。所以陳平安果斷往西邊逃,因為南邊廊橋方向,視野開闊,無處藏身,按照兩人腳力對比,陳平安估計自己一旦失去障礙遮蔽,很難逃過搬山猿的追殺。

  出了小鎮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蔥蘢,許多隱秘小徑上,還放有許多獵戶下的套子。

  山路難行,若是不依循舊有道路,更是極其艱辛,這一點陳平安比誰都清楚。

  少年想得沒有錯,只是他錯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為正陽山的護山猿,對於山川之事,瞭解之深,遠比少年深刻長遠。

  當少年躍下最後一座屋頂,落地之時,雙膝彎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墜力道,快速扭頭瞥了眼後方景象,繼續弓腰前衝。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蹤。

  山林之中,一旦陳平安選擇拋棄祖祖輩輩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擇路」,那麼它們必然會成為累贅。

  眼見著那少年就要泥鰍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煩躁,回望一眼福祿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實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說佔盡地利,但是絕對比在小鎮跟著那個小兔崽子東跑西竄,要來得更加遊刃有餘。

  老猿下定決心,迅速權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鮮之氣」,不多不少,如無太大偏差,剛好能夠殺人。只見老猿臉色泛起一陣陣青紫漣漪,魁梧身形,毫無徵兆地轟然拔地而起,腳底下那座可憐宅子被他一腳之力,給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鎮西邊住著的都是窮人,宅子遠比福祿街那邊的建築要單薄,比如屋樑柱子所用的木頭,就很不夠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萬幸,此時都沒有待在屋內。

  老猿高高躍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時,剛好位於少年身側,雙腳立足之地,出現兩個大坑,鬆軟春泥四處飛濺。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後背心處。

  人之後背,有諸陽經所在,所以不論經脈髒腑,皆與背相通。尤其是後背心之處,距離心臟真正是不過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懸一線之間,

  聽到身旁動靜的少年驟然發力,比起先前引誘老猿踩踏腐朽屋頂的那次,身形竟然還要快出兩三分!

  這最少意味著少年從頭到尾,始終在隱藏氣力。

  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沒能洞穿少年的後背心,沒能成功打爛一顆心臟,反而只是「擦」了一下少年後背心下邊一寸的背部。

  雖然沒有硬扛下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鐘一般,撞得整個人雙腳離地飛撲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嘆為觀止的矯健靈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只見嘴角滲出血絲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飛後,原本就該是頭朝地摔個狗吃屎的下場,但是少年向前伸出雙手,撐在地面的瞬間,手肘先彎曲再發力,整個人便一氣呵成在空中翻轉,變成雙腳落地後,又藉著向前的慣性,以毫不減速的身姿繼續狂奔逃亡。

  哪怕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搬山猿,看到小鎮少年的堅韌,也難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鮮血模糊。

  這點傷不算什麼,老猿一笑置之。不過對少年的必殺之心,愈發堅定。

  至於為何受傷,並不複雜。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單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現在老猿眼前的時候,明顯要穿著厚實許多,除了自己衣衫之外,還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劉羨陽的寬大舊衣,套在最外邊,在兩件衣衫之間,另有玄機。原來少年給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塊長條熟木板分別鑽孔,以絲繩串連繫緊,胸前三塊後背三塊,最重要的是這具簡陋至極的木甲之上,鑲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這個時候的感覺很糟糕,就像是達官顯貴,不小心踩到了一塊臭狗屎,而且一時半會兒還很難甩掉。

  老猿雙拳緊握,屏氣凝神,站在原地,強壓下體內洶湧磅礴的氣機翻轉,臉色紫青漣漪轉為紫金之色,一閃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來在此時刻,一粒石子從樹林當中激射而至。

  老猿伸手握住那顆尤其堅硬的石子,指甲蓋大小。

  然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顯示少年正往深處逃竄。

  老猿臉色陰沉至極。

  轉頭看了眼小鎮夜幕。

  生怕這才是對方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但是直覺告訴老猿,最好將那草鞋少年迅速擊斃在山中。

  ————

  福祿街那棵子孫槐,之前剛遭受過少年刺客的攀援,當下能夠承受一個人重量的最高枝,位置要高出屋頂許多的地方,又坐著一位不速之客,往下一些,還站著一人。

  這兩人的突兀出現,卻讓風聲鶴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著鼻子裝看不見,因為坐在那裡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帶著宋集薪來到子孫槐上,說是要帶他看一齣好戲。只不過當時已經是黃昏尾聲,宋集薪眼力不夠,只能聽宋長鏡為他講述那場起始於泥瓶巷屋頂的可笑追殺。

  男人一手撐膝,一手托腮,望向遠處。在講述追殺過程的間隙,會時不時穿插一些不為人知的小鎮密事,或是一些隨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談機緣,只說實打實的器物法寶,那部傳聞已久的著名劍經,當下能夠在小鎮排進前三甲,若是拉長時間線的話,放入整個小鎮的三千年歷史,估計前十有點懸,但是前二十肯定沒問題,別覺得這個名次很低,事實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具瘊子甲,如果姓劉的小傢伙能夠消化掉這些,在本王看來,他的機緣,半點都不比你們五個人差了。」

  宋集薪沒有抬頭,因為有個傢伙直接就把腳懸掛在少年頭頂,少年好奇問道:「那他為何還被正陽山老猿一拳打死?」

  宋長鏡淡然笑道:「運氣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沒有靠山,很難理解嗎?」

  宋集薪滿臉疑惑,問道:「那你當時在泥瓶巷,為什麼不拉攏得更加徹底一些?」

  少年頭頂的大驪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極,笑了很久才說道:「本王對於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總之等你出去之後,聽說過本王的某個綽號,就會明白其中緣由了。」

  宋長鏡突然站起身,望向遠處,神色微變,一隻手輕輕摩挲著腰間玉帶,眼神炙熱。

  在這位近乎「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武道大宗師眼中,小鎮最西邊,隨著搬山猿的壞了規矩,剎那之間氣機激盪不止,以至於那一塊區域的氣息絮亂,如同炸裂飛濺的破瓷器。

  宋長鏡緩緩道:「你可能很奇怪,為何那些外鄉人,都有一種視他人如螻蟻的眼神,你當真以為這只是他們天性自負?眼睛長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勢所然,你不曾走出過小鎮,不知道這些仙師,在外邊天地間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點都不奇怪。」

  「跟讀過書的人聊天就是費勁。」

  宋長鏡不感到意外,自顧自繼續說道:「因為有一條線,擺在你們和他們之間。這條線說大不大,對有些人,比小水溝還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夠一跨而過,像你和之前的劉羨陽,還有那個被別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讀書種子趙繇,皆在此列。但是說小也不小,小鎮絕大多數人,看著那條線,就像對著一條天塹,連跨過去的慾望都生不出來。」

  「被那條線隔開的兩撥人,差距之大,其實就像……人與草木吧,無異於陰陽之隔,甚至更大。」

  說到這裡的時候,大驪藩王突然咦了一聲,有些訝異,然後幸災樂禍笑道:「那頭老畜生這次運氣有點背啊,偏偏惹上這麼個小刺蝟,隱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現在有點理解你了,誰攤上這麼個對手都難受,除了乾淨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實在是一件挺噁心的麻煩事。」

  宋集薪臉色不悅。

  不遠處的李家大宅,呼喝聲大振,更有暗處的定海神針憤然出手。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應。

  而且還不是一般人。

  宋長鏡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從子孫槐下,一閃而過,這位藩王也根本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視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從西邊大步而回,不斷在小鎮當上「起起落落」,至於落地之時會不會踩塌屋捨、會不會壞了別人院落佈置,根本毫不在意。

  那正陽山老猿似乎認定了一位出氣筒。

  宋長鏡突然皺起眉頭,繼而釋然,然後是瞬間爆發的戰意昂揚。

  大驪武夫宋長鏡,此生喜好三事,築京觀,殺天才,戰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時頭頂的男人,已經落在福祿街上,與遠處飛奔而來的魁梧老人,簡簡單單近乎蠻橫地對撞而去。

  大驪藩王,搬山老猿。

  一人一拳互換,砸中各自胸口。

  宋長鏡不退反進,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則後退一步。

  又是各自一拳,這一次砸在各自額頭眉心。

  宋長鏡大踏步向前,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雙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後撤。

  這位男子一身雪白長袍,大袖飄搖,腳下則是滿地碎裂的青石板。

  一拳直直去。

  老猿只得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宋長鏡的拳頭。

  天地之間,似乎隱隱響起先後兩次崩裂聲響。

  老猿倒滑出去十數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條觸目驚心的溝壑。

  宋長鏡輕輕揮袖,一手負後,一手扶住腰間白玉帶,笑瞇瞇道:「齊靜春,你這也不出面攔阻?難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別啊,再多撐一會兒。」

  老猿吐出一口濁氣。

  宋長鏡豎起一隻手掌,搖了搖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後再打,現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長鏡,那你到時候最好能打贏我,否則大驪南方邊軍會不太好受。」

  宋長鏡微笑道:「如你所願。」

  老猿冷哼一聲,獨自進入李家大宅,小姐安然無恙,甚至連驚嚇都算不上,老猿瞭解過詳細情況後,發現不過是拙劣的伎倆,略作思量,便獰笑著趕往小鎮西邊。

  入山打獵。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2 18:23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9 19:5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章 天行健

  夜色裡,當初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鬆軟的竹林,草鞋少年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在約莫半炷香後,即將跑出竹林的邊緣地帶,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蕩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頭猿猴,重複數次後終於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遠,少年這才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睜大眼睛,憑藉著過人的眼力和出眾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遊方向一路流竄逃亡,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後是廊橋,最後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

  不過少年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後,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地方,在此處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女子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黑衣少女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少年苦澀道:「盡力了。」

  正是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她問道:「受傷了?」

  草鞋少年搖頭道:「小傷。」

  少女心情複雜,憤憤道:「敢這麼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少女愣了愣,然後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著。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倆之前訂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後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

  少女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於劉羨陽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隻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塗抹在後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少年笑道:「這算什麼。」

  少女撇撇嘴,這逞什麼強啊。

  ————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髒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褪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兒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簷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

  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先生閒聊,

  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後,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頭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簷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於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護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後,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幾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裡,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護山猿並不輕鬆,哪怕能夠強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後利用強橫體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絕對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到時候千年道行毀於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於世間俗人的折壽了。

  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後的這個落地處,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名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準。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護山猿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過劉灞橋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後怕歸後怕,不過對於老猿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

  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後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後,他隨手丟出一顆金精銅錢,拋給那位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嚎了,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瘆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外鄉年輕人,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面啊?!老娘也是親手沒摸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褲襠裡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

  說到這裡,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對著蹲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後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兒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夥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幹點正經事……」

  說到這裡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嘩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於重新將矛頭對準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裡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後,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曾想今天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

  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眾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年輕劍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後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

  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無攜帶兵器,她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於怎麼個遠法,陳松風對此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後,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實在是不情不願,娘家人盡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來往很少,但是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兒子女兒去客棧酒樓住幾天,當一回闊綽人的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噹都響不起來,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麼說啊,嫂子你怎麼就真信了?」

  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漢子。

  後者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漢子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瞇瞇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後,邋遢漢子輕輕往後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麼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傢伙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裡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別跟人動手。」

  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後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漲,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後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位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後很是洩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壞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待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賬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漢子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位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

  邋遢漢子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

  只是憨厚漢子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後,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後,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簍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護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幹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裡,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佔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後,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純粹武夫,只以肉身與一頭搬山猿硬扛到底!

  關鍵是此人還能夠佔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

  聽到此事後,手指微動。

  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

  她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鄉隨俗罷了。

  至於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幾張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

  不過在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年輕男人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穫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術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幹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後,對劉灞橋笑瞇瞇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位大驪藩王。

  宋長鏡對這位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條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位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傢伙可謂惡名昭彰,築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位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兒劉灞橋心虛得很。

  好在臉皮一事,年輕劍修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護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

  宋長鏡笑著不說話。

  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後背浸透汗水,終於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

  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少年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所在門檻上,望向屋內眾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少年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傢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後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隻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

  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後,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予那草鞋少年後背心一拳。

  劉灞橋乾笑道:「雖然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

  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對她微微一笑。

  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

  少年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

  然後少年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

  宋長鏡瞬間瞇眼。

  大堂之內,一陣磅礴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眾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

  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

  只見女子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後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幾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麼說來著?」

  這位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瞇瞇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後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祈求示弱。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於複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

  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

  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

  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

  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

  風雷園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劉灞橋,呆若木雞。

  崔明皇如釋重負。

  陳松風如墜雲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裡「拔出來」,落地後,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後,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艷。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

  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於陳平安一事,這個傢伙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氣。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志沒騙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男人一句話就擺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餘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麼多嗎?」

  風雷園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係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強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裡的最強手。」

  然後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松風彷彿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改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麼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

  陳松風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後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後毫髮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緒轉向別處。

  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回到小鎮後,直奔自家鋪子後邊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裡三位長工夥計居住。

  掌櫃推開後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煙桿子呢,掌櫃的關上門後,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桿,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櫃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櫃看著這個瞧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兒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打半死,我這心裡不得勁兒,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櫃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櫃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她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兒,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後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後,跟孩子還見過幾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掌櫃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櫃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製成的老煙桿,搖了搖,「掌櫃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櫃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櫃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櫃走下台階後,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後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櫃的趕緊轉頭離開。

  在老掌櫃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後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兒,就傳下來了。以後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櫃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嚥下最後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

  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

  砸吧砸吧著旱煙,老人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注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裡的人家。

  一個惇厚老實的男人家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兒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隻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後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桿,「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隻佈滿老繭的大手,「拉鉤。」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後緊緊挨著。

  男人鬆手後,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後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兒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兒子,爹走了!」

  ————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夥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夥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麼幾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麼煩人的,能堵在這裡大半天的,我們這是藥舖,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隻乾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夥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打人。

  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隻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

  許久之後,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裡,與他對視。

  年輕店夥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隻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萬萬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幾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賬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傢伙,聽不聽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出去。

  最後,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檯上,才能看著那個幾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麼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夥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後,教過孩子一回,後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親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後,發現他娘還在睡覺,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不燙,鬆了口氣,孩子然後悄悄把娘親的一隻手挪回被縟。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灶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氣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幾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於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採摘那幾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老人背著的,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其實還算輕鬆。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

  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籮筐裡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

  楊老頭勃然大怒。

  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裡只有娘親一個人,怕他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麼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

  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

  之後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採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湧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後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裡跳的時候。

  那個時候,楊老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後,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桿,我教你一門怎麼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亂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採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後到腦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後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後只能疼得在小巷子裡打滾。

  孩子從頭到尾,不敢喊出聲。

  不管腦袋怎麼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後也沒有喊出聲。

  離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

  那個過程裡,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兒,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小臉龐。

  終於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後,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個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乾枯醜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回水,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他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孩子趕緊握住他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剛好是我的兒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兒子貼上春聯和門神,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兒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兒子跑出屋子的腳步,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兒。

  只不過是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2 20:00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9 19:52
第五十一章 對峙

    返回福祿鎮後,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的切磋,正陽山老猿並未在李宅待太久,飛奔出鎮,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後,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

    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剎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本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於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頭正陽山護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其中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小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本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後,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後先是雜草叢生,然後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於最為靠近小鎮,竹林並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著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並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並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桿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體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人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復筆直,老人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後,低頭俯瞰四周,終於被老猿發現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豎耳凝聽後,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著一棵棵青竹,往左手邊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棵竹子,來到溪畔後,對於草鞋少年是沿著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游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嶽,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強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術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無法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著水流聲,陷入沉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小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體力,說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術,這才有了異於常人的體魄,身輕骨硬,氣血強壯,以至於能夠跟老猿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遊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藉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後,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後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情理之中。

    前者不過是耗時,後者耗力耗神不說,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本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

    說完這句話後,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游追蹤而去。

    ————

    小鎮南邊,有一條黃泥小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小鎮百姓的稻田莊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破敗白牆黑瓦的小廟,說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兒,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

    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便發現破敗牆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塗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塗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夥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粲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麼說,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小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並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後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要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說,哪怕是那麼近的距離,但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說了,你那些彫蟲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著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於怎麼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少女等他回小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後邊少年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台階之前,趕上寧姚。

    之後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少女,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並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吶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洩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寧姚死活不願意說,只說她有那壓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鐧怎麼行。

    陳平安沒有答應。

    這才有了之後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幾乎沒有妨礙凝滯了,起身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麼有用?」

    陳平安出現片刻的眼神黯然,只是很快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說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劃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小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裡,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小廟這邊,我也會拖延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小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這裡?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少女以刀拄地,傲然道:「說不定到時候我就提著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強,要小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強?

    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全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少年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兩隻布袋子,以防萬一再次繫緊後,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麼都別死在這種小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後等你做成了那麼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麼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後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數。」

    少年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說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邊,我之後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結果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少女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湧動。少年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流長。

    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塗抹了你說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少年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頭老猿應該也有。」

    寧姚不再說話。

    兩人臨近小溪,正是當時草鞋少年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氣力爆發腳掌蹬地,高高起身,躍向對岸。

    少女落地後握住劍鞘,放緩腳步,少年則是衝刺起跳、大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少女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少女說道:「你先去小鎮,不用管我。」

    少年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小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

    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後,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少女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遠處。

    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少女身前二十餘步,盛氣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並無少年的隱匿氣息,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少女腰間白鞘長劍,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祿街搗亂的人,就是你吧?」

    少女雙手按住刀柄劍柄,默不作聲。

    老猿好奇問道:「小姑娘,之前在來小鎮路上,雖然你一直藏頭藏尾,可我知道你來歷不簡單,絕不是清風城老龍城那兩個廢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間,有何恩怨,何須如此?或者說你家族師門,跟正陽山有過節?」

    寧姚二話不說,腰間刀劍同時出鞘,身形一閃而逝。

    狹刀先至,對那位正陽山護山老祖當頭劈下,老猿竟是隨便抬手,以手臂強硬彈開這一刀的鋒芒。

    少女借勢身形旋轉,橫劍一掃,掃向老猿的脖子。

    老猿亦是用手臂蠻橫砸開劍鋒。

    少女先手兩招未能得逞,並沒有近身糾纏,與老猿拉開一段距離,緩緩行走。

    老猿以強橫無匹的肉身,鑑定兩柄兵器的鋒利程度後,根本無視手臂外側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錯,而且敢隨身帶著兩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閥的嫡傳子弟,我差點就要以為你是藏在暗處的另一名風雷園劍修了。」

    老猿隨著少女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挪動,跟隨她的身形微微轉移視線,沉聲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來受挫,依舊會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容你報上師門身世,在這之後你再被老夫擊殺,正陽山可不會為此認錯,更不會管你來自何方,師從何人。」

    寧姚對此根本就是置若罔聞,始終在尋找這頭老猿的真正軟肋。

    她畢竟不是那位已經摸到第十境門檻的大驪藩王,能夠正面硬扛一頭搬山猿。

    自認已經退讓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識抬舉,那就隨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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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五十二章晃了晃

    老猿一步掠至少女跟前,抬臂握拳對著少女頭顱,掄圓砸下。

    少女以綠鞘狹刀舉起格擋,刀鋒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長劍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劍尖直指老猿心臟某一點。

    不料老猿長臂一掄而下的粗糙之勢,變為五指靈巧握住刀鋒,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則無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緊劍尖。

    顯而易見,氣勢洶洶的殺人為假,誘使少女冒失出劍為真。

    出身東寶瓶洲劍法聖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這把劍的不同尋常。

    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換了一口氣機。

    哪怕劍尖已經推入老猿胸膛肌膚,只差寸餘就能刺入心臟。

    寧姚見機不妙,仍是果斷鬆開劍柄,一邊使勁抽刀,刀口滑過老猿手心,發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聲。

    抽刀之後,少女身體後仰,腳下不停,往後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側過身,握住劍尖的手往後一甩,長劍被丟擲出去數十丈外。

    一腳踹向少女。

    少女原本握劍右手抬起,被老猿一腳踹中,砰然一聲巨響,少女整個人被踹得飛出去七八丈距離,後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個幾個滾,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釘入道路一尺之深,硬生生止住倒滑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鬆軟,地上偶有石子也圓潤並不尖銳,少女後背這才沒有落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不給少女絲毫喘息機會,巨大的身影從高空墜下。

    少女這一次連拔出狹刀的多餘動作也沒有,一退再退。

    老猿並未追殺少女,落地後站在原地,一隻腳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柄上,等到少女單膝跪地抬頭望來,老猿加重腳下地道,一腳將整把狹刀踩得深陷地面,刀柄只與地面持平。

    老猿臉上有一縷縷紫金氣息緩緩流轉,深沉夜幕中顯得格外耀眼,譏諷笑道:「刀也練,劍也學,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便是這般可憐下場!」

    少女站起身,強行嚥下一口血水,「你就這點本事?」

    老猿搖頭笑道:「方才只是再給你一次機會罷了。」

    寧姚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在我家鄉,生死之戰,從不講究父母是誰。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殺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將來知曉緣由過程,最多就是來東寶瓶洲找你的麻煩,絕對不會牽連正陽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廝殺便是……」

    這是老猿第一次聽到少女如此健談,洋洋灑灑,與印像中那個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逕庭。

    所以當老猿後脖子發涼的一瞬間,猛然測過腦袋。

    一道白虹從他脖子旁邊擦過,劍鋒帶出一條不深的傷口。

    若是不轉頭,哪怕無法一口氣穿透老猿脖子,也絕對算是重傷了,到時候實打實的陰溝裡翻船,一步錯步步錯,一想到自己一旦為此而過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道義上的製高點,導致與齊靜春和阮師討價還價的半點餘地也沒有,說不得要連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獨自承受各種危機,這頭正陽山老猿終於第三次憤怒了。

    飛劍並未入鞘,而是環繞少女四周,飛快旋轉,邀功討好主人。

    老猿看到這一幕後,怒極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剛好跟宋長鏡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來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曉得你這幾斤皮肉,經得起幾下重捶?!」

    少女仔細觀察老猿臉上紫金之氣,雙眉微皺,比起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三,老猿哪怕三次運用神通術法,分明還留有一定的餘力,不至於使得幾大主要竅穴的堤壩崩潰,被迫施展真身。況且折壽一事,對上五境之下的人間修士極為致命,對一頭搬山猿當然也很肉疼,但同時又沒有別「人」那麼致命。

    少女手指微動,長劍隨之輕靈旋轉,笑了笑,「難怪我爹說你們東寶瓶洲的正陽山,不值一提,素來口氣大劍道低,人傻膽大劍氣淺。」

    老猿鬚髮皆張,怒喝一聲,「找死!」

    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撲殺而去。

    寧姚沒有戀戰,往北方奔去。

    一路上險象環生,若非那柄飛劍得了「氣沖鬥牛」匾額的其中兩字,劍氣與神意同時暴漲,並且與少女心有靈犀,能夠心意所至,劍尖所指,長劍本身就像是一個不講規矩的存在,這才使得老猿雷霆萬鈞的攻勢次次被阻撓,幫助主人在毫釐之間僥倖逃生。

    若是一名劍修千辛萬苦蘊養出來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會有任何驚訝,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長劍,絕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飛劍。

    她更像是那尋常武夫行走江湖,拿把趁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鋒刃足夠銳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溫養劍心、孕育劍靈的劍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處,在於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數,因為對於一心淬煉體魄的武道宗師而言,追求的是「天地崩壞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賓奪主,就淪為旁門左道的一種。

    一路廝殺,老猿之所以沒能擒拿下少女,除了飛劍搗亂之外,再就是少女所學很雜,劍修、武夫、煉氣士,三者兼備,氣息精純且悠長。老猿實在想不透東寶瓶洲哪家宗門,能調教出這麼個稀奇古怪的晚輩,所以出手愈發小心試探,想要確定其根腳來歷。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鎮,不管那邊如何魚龍混雜,老猿在這邊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四處逃竄的少女臉色愈發蒼白。

    「強弩之末!」

    老猿獰笑道:「且不說你能否支撐到逃回小鎮,就算僥倖成功,有人接應,可你當真以為老夫殺你不得?」

    老猿一個旱地拔蔥,不與飛劍斤斤計較,直接躍過少女頭頂,落在她去路上,轉身攔阻少女向北的去路,一拳將那柄飛劍砸出去百餘丈,只是死纏爛打的飛劍,嗖呼一下轉瞬即至,又刺向老猿頭顱,當老猿試圖找機會攥緊飛劍,將其禁錮在手心,它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絕不戀戰,飛劍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傷,也略顯狼狽。

    少女不願筆直向前與老猿交鋒,便路線傾斜,向東北方向奔跑。

    老猿跟著橫移,始終對少女造成震懾。

    老猿一掌拍掉從側面急掠而至的飛劍,拍蒼蠅似的,把那柄飛劍打得釘入地面兩尺,飛劍好似女子扭動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泥地裡給拔出來,在空中懸停,劍尖劇烈顫抖,像是憤怒的野貓崽子,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掠向老猿。

    老猿不厭其煩,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把飛劍為何能夠無視此地戒律?你與齊靜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麼關係?!」

    寧姚差點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額頭之上,身體向後仰去的同時,伸手握住飛劍劍柄,然後被硬生生扯出老猿的那一掌範圍,整個人就像被人拖拽著條胳膊,往後滑去。

    被飛劍拉出一段距離後,少女不知為何並未藉此機會,一直退入小鎮,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體後,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鮮血。飛劍懸停在少女身側,嗡嗡作響,是一位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邊跟長輩喋喋不休,聒噪不停。

    少女右手按住左側肩頭。

    老猿驀然放緩腳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認你做主人的這把飛劍,確實可以不按照規矩來,但飛劍終究是只是飛劍,再通玄靈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來指揮它,可惜你的身體和魂魄在小鎮受過重創,並未痊癒,以至於根本就無法承受對它的駕馭,故而一直斷斷續續,進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沒想過要真正重創於老夫,只是用來保命的防禦招式,則不得不由你的心意來控制飛劍。」

    少女終於再次開口說話,「你話真多。」

    她嘴唇猩紅,臉色雪白,一襲墨綠色長袍。

    大半夜的,少女像是一位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嘖嘖道:「空有一把好劍,奈何體魄孱弱。弱幹強枝,真是可憐!你跟那小巷少年想盡辦法要老夫換氣,以便引來這方天地的反撲,小姑娘,現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這第三口氣息用完,換上下一口新氣,到底會不會惹來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場海水倒灌?」

    少女突然笑容玩味,腳尖輕點,向後一躍,高不過一丈,遠不過半丈。

    本想追擊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詐,便繼續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靜觀其變。

    然後身體騰空的少女又腳尖一點,這一次腳尖力道稍大,腳踝也有擰轉,所以並非筆直後仰跳去,而是向右側蹦跳而去。

    原來不等少女身形下墜,飛劍就掠至少女位於空中最高處的腳下,於是少女每次都精準借力,繼續向後且向高躲去。

    就連飽經滄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發愣,眼前那一幕,古怪而滑稽。

    少女彷彿一頭跳著格子的小麋鹿,接連蹦蹦跳跳,充滿輕盈靈動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當中。

    大概是擔心老猿在半途發力偷襲,少女的蹦跳顯得極其沒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後。

    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複雜道:「好一個羚羊掛角。」

    不過老猿也沒有眼睜睜看著少女遠遁而去,腳尖一挑,隨意挑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

    一顆顆石子被老猿飛快挑出地面,最後在老猿手中以風雷滾動之勢,激射而去。

    雖然大部分石頭都落空,但是仍有七八顆石頭對少女造成極大威脅,使得她不得不駕馭飛劍擊碎飛石。

    夜空中一聲聲轟然作響,如春雷綻放。

    老猿眼神陰沉。

    那少女要麼是失心瘋,要麼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氣駕馭飛劍,拔高到飛石勢弱的高空。

    她卻偏偏大致維持在一個高度上,如同輕騎遊曳在沙場邊緣地帶,誘使敵方弓弩手不斷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小鎮西邊。

    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殘餘氣息,所剩不多,專門挑起兩顆大如稚童拳頭的石子,一手一顆,一腳前踏,一臂掄出,鼓脹的肌肉高高隆起,觸目驚心,手中飛石破空之處,竟然呲呲作響,夾雜一長串火星,異於往常,如一條纖細火龍衝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給我下來!」

    高空處,亮起一陣絢爛的電光,之後才是春雷炸響。

    少女悶哼一聲,整個人開始摔落下墜。

    歪歪扭扭像醉漢一般的飛劍,不斷哀鳴嗚咽,但依舊拚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少女和飛劍,反而瞇眼盯住小鎮西邊屋頂那邊,當一抹黑影出動之時,老猿重重踏出另一隻腳,手中僅剩一顆石頭呼嘯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少女嘔血喊道:「別出來!」

    本就傷勢不輕的少女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絕望,艱難握住劍柄,當一條手臂支撐不住之時,趕緊換手握劍,如此反覆,不斷減緩下墜速度。

    寧姚沒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聰明,害死了那個少年。

    少年穿著草鞋,背著籮筐,繫著魚簍,如風一般,每天都來去匆匆,忙著賺錢忙著熬藥。

    寧姚覺得這樣的少年就這樣死了,這樣不對!

    少女搖搖晃晃落地後,雙指併攏作劍,抵住額頭眉心處,咬牙切齒道:「出來!給我斬開這方天地!」

    有一條細微金線在少女眉心,由上往下,漸次蔓延。

    如仙人開天眼!

    古老拱橋之下,如今的廊橋之中。

    有一把劍尖指向水潭不知幾千年的生鏽老劍條,如從沉睡中醒來的人,打了一個哈欠。

    鏽跡斑斑的劍尖輕輕晃了一晃。

    於是廊橋晃了一晃。

    整條溪水也晃了一晃。

    整座小天地也跟著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當中,風塵僕僕的齊靜春和數人結伴出山,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書先生,一腳抬起後,剛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緩緩落腳。

    楊家鋪子後院的老楊頭,坐在油燈旁打著盹,驚醒後,用老煙桿磕了磕桌面。

    大驪藩王宋長鏡,沒來由在官署跳腳罵娘。

    鐵匠鋪一間鑄劍室,負責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鎚落空,握著劍條的馬尾辮少女滿臉震驚。

    被所有人當做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原本躺在屋頂看著夜空,突然坐起身,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有一個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響起,愈來愈近:「寧姑娘,傻乎乎站著幹嘛?!跑啊!我又沒死,那是我脫下來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腦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

    少女已經有些神誌不清,在敕令儀式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給人扛在肩頭就往小鎮巷弄裡跑去。

    寧姚頓時清醒過來,身體跟著某位少年的肩頭,不停顛簸起伏,有些難受,更是難堪,她完全懵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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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三章 贈送

  陳平安扛著少女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還要快,像是個搶了黃花大閨女的採花賊。寧姚受了不輕的內傷,給顛簸得難受,但也顧不得什麼顏面,若是這時候給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著她和陳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寧姚額頭滿是汗水,問道:「你怎麼活下來的?沒有石子被打中?你怎麼知道老猿的後手,是針對你而不是我?」

  問了一大串問題後,寧姚猛然驚醒,「先別說這些,趁著老猿需要換氣的功夫,能跑多遠是多遠!我已經讓那把劍儘量多糾纏老猿,但是估計它撐不了太久。」

  草鞋少年輕輕點頭,健步如飛,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魚遊走於溪底。

  遠離小鎮西邊那條小街後,陳平安依舊腳步不停,抽空小聲解釋道:「先前在泥瓶巷那邊,老猿被我騙去一棟破房子的屋頂,然後他就掉坑裡去了,之後我偷偷丟了一塊小破瓦在窟窿旁邊的屋上,果然老猿以為是我不小心,洩露了腳步聲,他突然砸出一塊瓦片來,連牆壁帶隔壁屋頂一起給打穿了,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我其實就貓在那邊屋頂,沒敢露頭,是怕你分心,也想著能不能給老猿來一箭,然後看到老猿把你砸下來的那塊石頭,跟一條火蛇似的掛在天空裡,估摸著只要抬頭,咱們小鎮誰都瞧得見,我哪敢掉以輕心。當時我腦子裡多轉了一個彎,想著如果換成是我的話,肯定用你當誘餌,先打躲在暗處的,再回頭收拾明處的,一個魚餌串上兩條魚,多好,對吧?所以我就先脫了劉羨陽那件衣服,拋出去後,才敢去救你。」

  寧姚眼睛一亮,嘖嘖稱奇,然後莫名其妙開始秋後算賬了:「陳平安,這些彎彎腸子,你跟誰學的?!道貌岸然,肯定沒表面那麼老實。說!陸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沒有趁機佔我便宜?」

  陳平安一陣茫然,就像小時候被牛尾巴甩在臉上差不多,「啥?」

  少女倒是沒有繼續興師問罪,反而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是財迷,絕對不是色胚。

  寧姚對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終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大劍仙,不是什麼鳳毛麟角、屈指可數,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種。

  寧姚低聲道:「放我下來!」

  陳平安問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寧姚無奈道:「暫時還不能走,可你要是再這麼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顛出來了。到時候沒被老猿用拳頭砸死,結果掛豬肉一樣死在你肩頭,老猿還不得被咱們活活笑死。」

  陳平安放緩腳步,頭疼道:「那咋辦?就近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本來是想離開小鎮的,那個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寧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問道:「你那件自製的木瓷甲呢?怎麼沒穿在身上了?」

  陳平安苦笑道:「對付老猿,意義不大,反而會影響到我的跑路速度,就乾脆脫掉了。也虧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帶你離開那邊,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頭疼。」

  寧姚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陳平安,先放我下來,然後背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陳平安自然沒有異議,毫不拖泥帶水就照做了,背起少女繼續奔跑,問道:「寧姑娘,你的刀呢?怎麼只有刀鞘?」

  抱住少年脖子的少女沒好氣道:「埋土裡了。」

  陳平安也就不再多問,跑向小鎮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嶺,周圍是一座座早已沒有後人祭拜的墳塋,墳頭雜草叢生,茂盛得像是個菜園子,時不時響起幾聲夜鴞的叫聲,此起彼伏,實在是瘆人。好在陳平安對此地,懷有一種同齡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沒覺得如何不適,約莫一炷香後,陳平安背著少女,穿過無數殘肢斷骸的倒塌神像,繞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後,泥塑神像傾倒在地,不知為何,已經不見頭顱,身長兩丈有餘,可想而知,這尊塑像曾經完完整整端坐於祠堂寺廟當中,是何等威嚴凜凜。

  陳平安蹲下身,試圖先把寧姚放下來。結果等了片刻她竟然沒動靜,嚇得陳平安以為寧姑娘已經死在半路上了,正當陳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滯當場,一個字也說不來的時候,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過去的少女,終於醒過來,下意識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問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少年在這一刻,連自己也想不通,反正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

  少年趕緊深呼吸一口氣,收斂起異樣情緒,雙手輕輕鬆開少女的腿窩,轉頭笑道:「這是我去年秋天臨時搭的一個小屋,以前經常帶著顧粲來這裡玩,他嚷嚷著要折騰,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搭了個架子,再用樹葉草葉蓋上去,還挺牢,去年冬天那麼大的兩場雪,也沒壓塌。」

  寧姚站直身體,回首望去,飛劍並未狼狽返回,這是好兆頭,最少說明老猿沒有找準兩人躲藏地點的方向。

  陳平安讓寧姚稍等,率先彎腰進入木草搭建的臨時小窩,略作收拾,這才開門迎客。

  寧姚坐進並不顯狹窄逼仄的小窩,如釋重負。

  陳平安沒有關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門,而是就坐在門口,背對著少女。

  寧姚問道:「怎麼不關上門?」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老猿找到這裡,就沒差別了。」

  盤腿而坐的寧姚點頭道:「也是。」

  沉默片刻後,寧姚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陳平安果真問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氣?」

  寧姚嗯了一聲,「但是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老猿最少還能再壞一次規矩。對付咱倆兩個傷患,多半是綽綽有餘。」

  陳平安又問道:「寧姑娘,你覺得老猿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小窩內滿是四周滲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雖然地面有些許濕氣,但是少女覺得已經不能要求更多。

  寧姚仔細想了想,「老猿總計出手三次,從你家泥瓶巷到小鎮最西邊的第一次,老猿比較含蓄,主要是為了試探你有無靠山,畢竟他當時忌憚有人在幕後佈局,害怕有人針對他護送到此的正陽山小主子,所以折壽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間,之後在溪畔與我對峙,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著最少五十年,接下來第四次的話,怎麼都要一百年起步。」

  陳平安眼神熠熠,彎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撣去泥土後,嚼在嘴裡,開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賺大發了!哪怕不考慮雲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尋常人也就活個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賺了兩輩子回來。再說了,老猿將近兩百年陽壽,來換我三輩子性命,我覺得他只要一想到這個,氣也氣死。」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就這麼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跟老猿那種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個小鎮窯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錢的,承認這種事情,又不丟人。」

  寧姚被陳平安這套歪理給堵得慌。

  陳平安轉頭一笑,「當然了,想到這些,認命歸認命,心裡頭憋屈還是會有的,你想啊,憑啥都是來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錢呢?」

  寧姚剛要附和,然後與他顯擺幾句既豪邁氣概又有學識底蘊的聖賢箴言,不料少年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正兒八經地捫心自問道:「難道是我上輩子好事做少啦?可我這輩子也沒來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輩子豈不是還得完蛋,咋辦?」

  寧姚拿起腿上橫放著空蕩蕩的綠色刀鞘,用鞘尖輕輕一點少年的後背。

  草鞋少年頓時齜牙咧嘴,轉頭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寧姚瞪眼道:「這輩子還沒到頭呢,想什麼下輩子?!」

  陳平安趕緊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寧姚不要大嗓門。

  少女趕緊閉嘴。

  陳平安屁股往外邊挪了挪,試圖遠離少女與刀鞘。

  寧姚欲言又止,最後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少年,嗓音沙啞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雖然已經折壽一百八十年,但是這頭正陽山的護山猿,他原本能夠活多久?」

  背對少女望向遠處天空的少年,只是搖搖頭。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少年如何能夠知道,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答案。

  有些事情,就像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街道,少年如果不是送信一事,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寧姚嘆氣道:「這類天地異象而生的凶獸遺種,竅穴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洞天,雖然因此而修行極難,但好處是精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極為長壽,少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性善動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龜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是曾經的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歲左右,而且這頭護山猿,顯然已經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體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望著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

  寧姚有些心酸。

  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少女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著安慰一下那傢伙。

  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草鞋少年的一陣輕微鼾聲。

  寧姚頓時傻眼。

  ————

  杏花巷深處一棟大宅子,從內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

  一位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後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孫子,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作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麼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坐下後,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唸的經,「我的乖孫兒呦,你是不知道,今兒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肉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兒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給感動哭嘍。」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婦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後悔,便趕緊用腳尖碾了碾,老婦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捨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麼,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後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

  老嫗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老婦人皮包骨頭的乾枯手背上。

  老婦人看了眼自己孫子,少年眼神中終於帶著點情感,她欣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兒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麼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麼,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後一定要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往死裡欺負回來,千萬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幾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喜歡一年到頭打盹歸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萬一給抓個正著,哎呦……」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說法,少年是從小聽到大的,估計耳朵起繭子不說,而是都換好幾茬的繭子了。只不過少年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自己奶奶輕輕握著。

  老婦人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幹啥?」

  少年微笑道:「好看唄。」

  老嫗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裡也不肯說實話?」

  少年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老嫗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娘為啥不要你嗎?」

  少年笑道:「那會兒家裡窮,養不起我?」

  老嫗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後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去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兒去擺闊,他們什麼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

  每次說到兒子兒媳,老婦真是恨得牙癢癢,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裡爛成泥的玩意兒,多少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幾個錢?孫子,你以後出息了,別太當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為滑稽可笑。

  這個少年從小便是這樣,什麼虧都能吃,什麼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事情執拗起來,就連他奶奶也勸不動說不聽。

  老嫗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門栓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後,壓低嗓音,「孫子,別看奶奶這麼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奶奶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物件們,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少年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於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爛,馬苦玄並無興趣。

  老婦人猶然訴說早年各種更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洋洋。

  馬苦玄突然問道:「奶奶,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老婦人臉色劇變,趕緊伸手摀住自己孫子的嘴巴,厲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說!」

  少年笑著點頭,不再刨根問底。

  之後老婦人也沒了炫耀過往榮光的興致,病懨懨的,心思沉重,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奶奶,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麼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跨過陰陽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陽間……」

  老嫗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奶奶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著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奶奶別怕。」

  少年馬苦玄輕聲笑著,「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

  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內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

  不見少年身影蹤跡。

  她迅速起身,彎腰走出,腳尖一點,她跳到那尊側臥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處草鞋少年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墨綠色的少女後,趕緊招手示意她下來。

  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少年身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

  說完之後,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唸唸。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她的言語,她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麼。

  之後陳平安神神秘秘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願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整個人就變了一個人,咳嗽幾聲,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少年在前頭帶路,少女默默跟在後邊。

  寧姚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真是命懸一線啊。

  少女天人交戰許久,深呼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

  少年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少女突如其來的感謝言語,雖然內心深處,沒覺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感謝她才對。

  只不過陳平安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乾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望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才沒有追殺我們,該怎麼辦?」

  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並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少年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叫做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少年疑惑轉身後,她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紅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鐧,正陽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淒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穴內,放著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裡,少女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彆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術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術?」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術,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願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為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

  寧姚最後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把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蕩蕩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

  少女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情,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著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兒去找把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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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8-1 00:4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四章 大敵當前

  陳平安領著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處的握拳一臂,高高舉起,以及最低處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交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胳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陽家祖傳瘊子甲的醜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人籬下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精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處,雙手交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為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餘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裡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土神仙泥菩薩們,估計什麼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裡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縫,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偷偷來這裡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幾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後,哪裡顧得了什麼。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的,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還有幾個木雕的神像,後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入冬那會兒,就偷偷給拉回家劈成柴禾燒掉了。」

  少年一直在那兒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性,給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麼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成柴禾,這種缺德事情,怎麼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

  寧姚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手肘,那雙眼眸流光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脫胎於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教靈官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為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並且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官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

  陳平安聽得雲裡霧裡,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粲的,我是代為保管。」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伸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官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裡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為的就是掐指成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少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觀靈官,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少年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雲山還高的道門靈官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陳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雲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裡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雲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壓此方天地的龍氣。」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瞇瞇道:「怎麼,想挖了賣錢啊?」

  被揭穿真相的陳平安微微赧顏,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物件,留在家裡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

  寧姚用手指凌空點了點那個掉錢眼裡的傢伙,沒好氣道:「以後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麼個燕子啣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著享福就好了。」

  陳平安沒想那麼遠,至於什麼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身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裡的時候,閉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感應,她睜眼後彎曲手指,對著自己指了後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座竅穴,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她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裡,右手則是指向此處。」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麼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係?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讓寧姚具體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為難她了,更別提讓她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跨過。畢竟對於寧姚自己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熟門熟路的嗎?

  於是少女板起臉教訓少年道:「境界不到,說了白說!你問這麼多幹什麼,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麼,吃不住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胸,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情,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望向被寧姚稱為道門靈官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

  寧姚無奈道:「什麼叫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像,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少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這樣,可歸根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粲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為啥要爭?因為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身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幾天不吃五谷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為何要各地官員禁絕淫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亂,使得一些本不該成神的人或什麼,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成神之後,是天性良善之輩,願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踰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為『真龍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禍亂一方風水,無異於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牆腳跟的行徑,因為會縮短國祚的年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至於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陽山那頭老猿,也算半個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為煉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為修仙或是修真。」

  陳平安問道:「那麼這尊道門靈官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裡的仙人吧?」

  寧姚臉色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

  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靈官神像高出頭顱的那隻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下來。

  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身,順著寧姚的視線,他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個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遠處一座倒地神像上,一隻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身跟寧姚並肩而立,輕聲道:「他叫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愛說話,上次在小溪裡碰到他,馬苦玄還主動跟我說話來著,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

  名叫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後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陽山那頭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麼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著殺人滅口啊,地上這麼多神仙菩薩可都看著咱們呢,小心遭報應。」

  惱羞成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沉聲問道:「如果我願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是完全沒想到這對少年少女,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了,掏出一隻華美精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身邊的傢伙,太惹人厭了,她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望向寧姚,笑道:「放心,那頭老猿暫時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的,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像,這麼一個滿身鬼氣森森的傢伙,怎麼會有人覺得此人是個傻子?

  寧姚臉色陰沉,碰了碰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為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精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陳平安果真蹲下身,緩緩捲起褲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身上。

  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發現,原來陳平安褲管裡邊,小腿上還綁著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為我總覺得這個叫馬苦玄的傢伙,和老猿一樣危險。」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少女,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為好歹等我出了小鎮,才會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敵,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傢伙小時候也給牛尾巴甩過?」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著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的,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體型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來,很嚇人的。」

  在陳平安站起身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後,泥瓶巷少年與杏花巷少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2 22:56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 21:53
第五十五章 春風得意

    陳平安左右腳尖先後不易察覺地擰了擰地面,似乎還在適應變輕了的雙腿。

    他留意到馬苦玄總共撿了五顆石子,四顆握在左手,一顆在右手。

    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劍鞘皆空的外鄉少女,笑道:「說好了,現在是我和陳平安單挑,按照我奶奶小時候講的故事,在演義小說上,兩名大將於陣前捉對廝殺,誰喊幫手誰就不是英雄好漢,若是能夠陣斬敵人,軍心大振,一場仗就算贏了……」

    寧姚看著那個馬苦玄就心煩,她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傢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歡掉書袋,成天擺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著就是一副讀書種子的模樣,眼前這位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膚不比陳平安白,而且眼睛格外大,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這種蹩腳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嫗涂撲了半斤脂粉在那張老樹皮上,故作嬌羞狀,真是慘絕人寰。

    陳平安沒有跟杏花巷的同齡人放狠話,微微彎腰,驟然發力, 筆直前衝,勢若奔馬。

    真快!

    看著陳平安疾奔遠去的背影,幾乎一個眨眼就與自己拉開了兩丈多距離,饒是見多識廣的寧姚也難免感慨,這不是說陳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齡人當中,他能夠飛奔快過狐兔,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自然不是如此,而是在此方天地這座牢籠裡,陳平安能夠只依靠十數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就把自己的體魄硬生生打熬到這個地步,這才是最讓寧姚佩服的地方。

    寧姚想了想,難道能吃苦,也是一種天賦?

    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瞬間只剩一半。

    陳平安甚至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馬苦玄臉色的一連串細微變化,片刻驚訝後,轉為惶恐,迅速恢復鎮定,然後毫不猶豫地迅猛抬臂,整條纖細手臂,綻放出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一直死死盯住馬苦玄右手動靜陳平安,不再直線前衝,剎那之間就就折向右邊。

    馬苦玄那條胳膊竟然出現微妙的停頓,手腕一抖,目標正是偏離直線的陳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來勢洶洶,雖然不如正陽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覷。本該手忙腳亂的陳平安並未停步,腰桿一擰,上半身側過,那顆石子正好從眼前一閃而逝,草鞋少年額前的發絲被那股清風裹挾得隨之一蕩。

    馬苦玄握有剩餘石子的左手輕輕一甩,其中一顆石子剛好落入右手手心。

    這位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並不覺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夠解決掉陳平安,故而沒有停留在原地,開始跑向右手邊,與此同時,甩手丟出第二顆石子。

    草鞋少年一個毫無徵兆地驟然彎腰,雙手幾乎能夠觸及到地面,那顆石子從後背上迅速劃過,擦破陳平安的單薄衣衫,所幸只是擦傷,看上去皮開肉綻很嚇人,其實傷口不深。

    此時兩人間距又被拉近一半。

    雖然馬苦玄也意識到應該要拉開距離才對,但是陳平安的埋頭衝刺,實在太過風馳電掣,襯托得馬苦玄匆忙之間的轉移陣地,彷彿是老牛拉破車,所以當陳平安那張黝黑臉龐愈發靠近,草鞋少年那堅毅明亮的眼神,尤為刺眼。與此相反,馬苦玄明顯出現了一抹遲疑神色,是放棄丟擲石頭的舉動,果斷撒腿撤退?還是孤注一擲,在第三顆石頭上分出勝負?

    馬苦玄猶豫不決,對比陳平安的一往無前,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此刻的草鞋少年,哪裡有半點泥瓶巷爛好人的樣子?

    馬苦玄在這種事關生死的緊要關頭,後撤一步,再次揮動手臂。

    顯而易見,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這個別說打架,從來就沒跟人吵過架的孤僻少年,從小到大就不喜歡跟同齡人待在一起,比陳平安或是顧粲,更像是一頭獨來獨往的野貓崽子。他喜歡有事沒事就抓一把石子,一邊走一邊丟,當然力道都很輕,看似漫不經心的玩耍,沒有人當回事,只是馬苦玄在廊橋底下的岸邊,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獨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夠在水面上打出十數個漣漪之後,撞在對岸石拱橋的內壁上,砰然粉碎,膂力之大,手勁之巧,可想而知。

    馬苦玄時常也會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游魚。不管能否擊中游魚,反正少年丟入水中的石子,幾乎沒有水花。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裡,或是屋頂上,經常會躺著幾隻鳥雀的屍體,血肉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於敏捷輕靈,並沒有任何洩露出筋骨強壯的地方,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子,但是陳平安和馬苦玄即將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於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鎚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

    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鬆開,丟掉剩餘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劃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給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這個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於是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幾乎同時,兩個少年就分別向對方一腿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兩人又隔開二十餘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鬆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少年手心,雖然稱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經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雲霞山蔡金簡,手心被碎瓷劃破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製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少年體魄再堅韌,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腿,陳平安更加吃虧。

    陳平安包紮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氣,於是清晰感受到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就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裡有幾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彙沾邊,少年理所應當的朝氣蓬勃,反而不多,至於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於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

    陳平安跟著起身。

    馬苦玄率先發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

    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隻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

    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那記膝撞下墜,但是被空中身體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體後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陳平安就像被大鎚當頭一鎚、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後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後繼續獰笑著前衝,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馬苦玄就是一腳。

    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只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並沒有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

    一路打滾。

    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前衝。

    當陳平安停下後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

    馬苦玄神情一滯。

    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枝由強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

    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在胸口,馬苦玄踉蹌後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穴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沉,之前佔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的雙腳腳踝,帶著馬苦玄旋轉一週,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

    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注定會很淒慘。

    可是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

    他兩隻腳先後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後瞬間彎曲和瞬間繃直,整個人藉著巨大的反彈力道,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

    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瞪眼。

    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握有一柄憑空出現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衝來的馬苦玄。

    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體了,區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雖然驚懼異常,卻沒有絲毫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在兩個少年之間。

    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

    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

    然後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後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讚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後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所以我出去之後,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少女,然後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倖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後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

    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裡傷得最重?陸道長那副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著?」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少年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裡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

    少女也乾脆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麼!」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後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嚥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草鞋少年豎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雲淡風輕一點。

    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

    春風少年很得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 20:0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六章 點頭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後,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術,聯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沉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麼?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少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麼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少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少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麼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麼?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廝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麼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於整個俗世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鑑,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為然。

  少年興許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於辯駁,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後,看著手心一灘血跡,說道:「那傢伙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後來突然就暴斃了,屍體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裡,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後發現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後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少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後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麼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萬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後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後指著我娘的鼻子痛罵,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娘,最後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麼個掃把星女人家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少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罈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後,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著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後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佔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鵰,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少年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少年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陽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後,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於驚才絕豔,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麼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陽山吧。」

  少年愣了愣,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後,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麼高,那我以後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於身邊全是一群繡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這麼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後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後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於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後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聲道:「你我速度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凶,預知前程,幾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麼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動。」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

  陳平安除了後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癒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於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隻行囊,拿出瓷瓶,喝下裡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壓衣刀後,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紮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臉,「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麼疼過兩次。」

  寧姚罵道:「手心都能瞧見肉裡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驀然瞪眼,少年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為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裡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

  少年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麼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著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著最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鎚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幾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裡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裡,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後,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兒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捨棄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台』,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沉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兒,不就有現成的磨劍石嗎?這麼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台。」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後陳平安跟著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麼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少女沒有善罷甘休,繼續說道:「不願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

  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後。

  原來是那尊靈官神像,經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後,終於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撲倒在地,碎得很徹底,並未呈現出這裡一條腿、那裡一條胳膊的殘骸姿態,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粉碎。

  從土裡來,往土裡去。

  彷彿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

  而且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於靈官神像的高度,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前者要超出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最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可偏偏到最後,泥塑神像化為塵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嚥了嚥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著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少年並肩而立,看著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台,最後轉頭看著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最後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著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覆蓋以土。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著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後,心裡很舒服嗎?」

  寧姚也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著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台?」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台。」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就只有拳頭那麼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也不是沒有。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少女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少年滿臉震驚,然後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麼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兒都睡不安穩。」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少年擺擺手,「我要它做什麼,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裡需要用上這麼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要想著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爛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少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著以後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的,厲害啊!」

  少年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麼話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23 18:34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8-4 00:2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七章 養劍葫

  臨近小鎮,真武山兵家修士鬆開馬苦玄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裡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願意給,一個強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著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後腳就來到小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於出手行兇。所以說小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上,蹲著一頭通體漆黑如墨的野貓,它看到馬苦玄後,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後,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

  馬苦玄剎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著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少年身後,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當他看到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

  少年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這麼長久開著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屬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著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

  馬苦玄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頭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瘆人。

  「不要過去!」

  負劍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強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嫗身旁,雙指併攏在老婦人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頭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沉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少年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著,竟然強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後,沉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在說完這些之後,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蕩,頭髮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後,最後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痴痴轉頭望去。

  只見一尊鋼彈丈餘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後裔,有何吩咐?」

  「此地術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遊蕩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

  窯務監造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腳邊擱放著一口朱漆木箱,裡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隨手拎了本,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門咱們衙署,開口討要咱們小鎮幾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讓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黃曆,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僕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磕頭下跪不說,見著了小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昂?」

  老管事有些尷尬,這位女子口口聲聲「四姓十族」或「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結果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心安理得,那麼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蓋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著什麼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一向關係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惱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

  於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後,老人放下手中那隻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沒有嫡系後人留在小鎮,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於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裡裡外外折騰了幾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個幾百年,就像陳小姐你所說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兒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所有小鎮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這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這邊對陳氏後人總體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僕,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著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顏開道:「陳小姐謬讚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盡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另外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支小鎮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麼,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

  衙署老管事立即繃直腰桿後背,再無半點忙裡偷閒的輕鬆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軟綿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麼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沉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麼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後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怎麼,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

  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

  陳對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位陳氏女子婉言拒絕。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裡往遠處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佔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著大門,寫著一個大大的古體字,山岳的岳,上丘下獄。這並不罕見,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岳,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也必然是以古體寫就。

  後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千百種,至於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階上竊竊私語。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不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後台階的時候,就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不曾想兩人一個說的起勁,一個聽得認真,彷彿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階的最遠處,雖然她閒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正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小鎮,只不過說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沉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不願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裡專注於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重振家風,看似質樸其實多思,兩位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裡,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小女孩捧著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緻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緻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樸之物,則不入法眼。陶紫也對宋集薪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於他最後請求叔叔宋長鏡強行讓李家放行,帶著陶紫來監造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淒慘模樣,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裡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裡的翠綠葫蘆,送給了陶紫當見面禮。

  小女孩跟宋集薪親暱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種牌坊裡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裡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裡的後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的去留,低頭對小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麼久,肚子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小女孩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麼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襬,那一刻,眼神複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只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小女孩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瞇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呦。」

  答非所問。

  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陽山小女孩爭先恐後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隻養劍葫蘆,我爺爺有一隻,灰不溜秋的,醜死了。太白峰的劉爺爺那隻最可愛,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幾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隻不大不小,紫金顏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願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蘆裡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麼一隻,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只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只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願意一併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最後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說是道祖在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幾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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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8-6 00:5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著了自家製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位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現短短一旬時光,這位學塾先生的白髮已經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沉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於忍不住沉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

  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聖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並不強烈,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無事了。」

  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齊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麼,既想著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麼現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並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斗牛』四字匾額,蘊含著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位少女的關係,到此為止。並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捨得臉皮去監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裡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劃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裡肯輕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位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麼,我便可以信他什麼。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

  說到這裡,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瞇起眼,雙拳緊握,關節吱吱作響。

  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頭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佔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當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於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扎,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後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著,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聖,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著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是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裡是什麼繼往開來的儒家聖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頭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不曾想讀書人脾氣更好,罵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後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著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後瞥了眼齊靜春身後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傢伙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後別給我碰上!」

  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著齊靜春,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條胳膊,豎起一根大拇指。

  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小鎮那邊一個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準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祇,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

  當齊靜春說出這個字後,與此同時,若是有人恰好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頂,驟然出現一點米粒之光,然後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天而降,轉瞬之間落在小鎮內。

  「齊先生?」

  齊靜春背後響起一個少年的喊聲。

  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綠色的外鄉少女,他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少女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為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那少女有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

  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

  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草鞋少年後,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少年身體緊繃,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這麼一鬆,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

  寧姚趕緊抱住少年。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瀉,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就是一旬吧。」

  這意味著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少年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麼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

  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

  少女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後,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

  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為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著草鞋少年,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心情愈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櫃,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著滿臉認真的少女,問了一個奇怪問題:「世間何事,最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後,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著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伙,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

  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後,少女背著少年。

  寧姚走著走著,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為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為近水樓台,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著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僮。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裡,是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這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

  因為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後,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齊靜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台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佔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唸到此字,便能夠為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為,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

  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齊靜春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併攏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

  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台,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裡。

  齊靜春做完這一切,陷入沉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之後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齊靜春也未回過神來。

  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著自己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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