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16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3:59
第六章隴西堂(二)

    快到戊午年的春節,潛伏在隴西堂的秦北洋,送走風雲詭譎的民國六年,西元1917年,迎來波瀾壯闊的民國七年,西元1918年。

    小年,在北京是臘月二十三。隴西堂又進了一批貨,秦北洋跟夥計們一起搬運。雖是數九寒天,但是貨物沉重讓人大汗淋漓。他索性脫下棉襖,只留一件貼身坎肩。

    堂主李博通正指揮搬運,意外瞧見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立刻將他叫喚到屋裡。

    這位老古董商點起燈,取出放大鏡,仔仔細細觀察,拍案稱奇:「居然是個真貨兒!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秦北洋心裡一陣後悔,應該把這枚玉墜子藏好的,怎能讓李博通看到?

    「回掌櫃的話,這是小的祖傳,生下來就戴在脖子上了。」

    隴西堂進出的所有寶貝,包括贋品與廢品,都在李博通的腦子裡清清楚楚,絕無這樣的和田暖血玉,至少不是這小夥計「李隆悌」在府上偷竊的。

    「你不是工匠後代嗎?哪來的這種傳家寶?」

    「這……可真不好意思啦,人說家醜不可外揚,既然您老想聽,我也竹筒倒豆子吧——」秦北洋可不能暴露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瞬間編好了劇本,「小的爺爺年輕時,在北京的王府做過長工,跟親王的側福晉有過男女私情。那位側福晉身患重病,紅顏薄命,臨死前將這枚血玉偷偷贈給小的爺爺。」

    他雖是一頭腦筋不轉彎的犟牛,但從小擅長天馬行空的想像,更愛看小說聽評話,這樣的故事自然信口拈來。

    李博通將信將疑:「幸好大清已經亡了,否則這偷雞摸狗的齷齪事傳出去,非得殺你全家的頭不可!你可知道這血玉的來歷?」

    面對隴西堂主人的質問,秦北洋只能裝傻:「我爺爺沒多說。掌櫃的,您才是古董行的大拿,您給小的指點指點?」

    李博通這人好面子,禁不住哄,拿腔拿調起來:「知道玉沁嗎?」

    「略知一二。」

    「就是玉中帶有顏色,又像絲又像棉絮。黃色沁稱土沁,白色為水沁,綠色為銅沁,黑色為水銀沁,紫紅色就是血沁!又叫做血古,多是古墓裡的隨葬品,玉器受到屍骨、色液、顏料、石灰、紅漆、木料、土壤的滲透,久而久之變成了猩紅色、棗皮紅、醬紫斑等等,至少需要七百年以上的時間。」

    秦北洋知道吊起了李博通的胃口,順水推舟問下去:「您看我這塊玉有多少年呢?」

    「這塊血玉可不一般,我看在一千年以上!而這裡頭的血沁啊,並無任何其他雜質,乃是純粹的童子血。」

    「童子血?」

    父親說過,有的風水師或道士,喜歡用童子血來驅邪避難,因為童子的陽精未洩,可謂是純陽至剛。農村還有種說法,若能找到八個童男子來抬棺材下葬,那是最為吉利的。

    剎那間,秦北洋腦中閃過自己的臉,不,是唐朝小皇子的容顏。

    「李隆悌!我想要收購這枚玉珮,你開個價吧?」

    隴西堂主的這番話讓秦北洋始料未及,他心裡頭一涼,也只能硬扛到底:「掌櫃的,這是小的傳家寶,萬萬不能賣給別人,我還要拿它給我爺爺墊棺材板的。」

    「呸!那可是暴殄天物!不要給臉不要臉。」

    李博通拍了拍桌子,總讓秦北洋聯想起海上達摩山的歐陽思聰。

    「小的恕難從命!」

    「五百塊銀元如何?你若點頭,我現在就從賬房取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可在北京城裡買個四合院了!」

    「掌櫃的……」

    秦北洋心想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正要準備逃竄,免得李博通買不到還要硬搶,這幫傢伙可是沒王法的。

    忽然間,外面通報有貴賓到訪。李博通面色鐵青地說:「李隆悌,明早給個回音!好自為之吧!」

    捂著胸口的和田暖血玉,秦北洋唯唯諾諾地退出去,正好撞上客人,似乎有些眼熟——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穿著長衫馬褂,一副京城裡常見的破落貴族模樣。

    秦北洋認出了這張臉。

    兩年前,民國五年元旦,袁世凱剛稱帝時,有人來到京郊駱駝村,帶著一車棺槨,謊稱是前清尚書之子,僱傭秦氏父子幫他在香山碧雲寺附近尋找墓穴。香山雪夜,棺材裡蹦出兩個刺客,差點奪取秦北洋的性命。

    就是這張面孔,當時腳底抹油溜了,如今出現在隴西堂,必有蹊蹺!

    來訪「貴賓」自稱家道中落,只得變賣祖傳寶貝。他打開一副木頭箱子,露出美輪美奐的木雕佛像。

    「器物精美,法相莊嚴,莫不是遼代的寶物?酷似真人實感。」

    李博通對辨別真偽和斷代是火眼金睛。

    客人點頭道:「李老爺厲害!據先父說,這木雕佛像的容貌,乃是模仿遼國太后蕭燕燕。」

    李博通忍不住觸摸佛像的嘴唇,注意到三根手指頭是後來修補的。他對寶物愛不釋手,當場以一千大洋成交。

    秦北洋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被對方認出自己的臉,便躲藏到廳堂背後觀察——這件遼代木雕佛像,正是兩個月前海上達摩山失竊的文物,原本歐陽思聰的藏品,而佛像的三根手指頭,真實自己親手修補的。

    此人此物必與刺客有關,怕是為了唐朝小皇子的棺槨而來?

    不速之客收訖一千大洋現金離去。秦北洋悄悄尾隨在後,想要看看他的老巢在哪裡?或者抽個機會,將他秘密擒獲審訊一番。

    未曾料到,德勝門的城門洞子裡,一輛小汽車飛馳而來,將那人迎面撞飛。

    鮮血在天空飛舞,商販行人們尖叫避讓。肇事的小汽車,逃得無影無蹤。必是一起有預謀的殺人案,偽裝成交通肇事逃逸。大街上已空無一人,只待警察來處理。秦北洋蹲下來,發現對方還有最後一口氣。

    他在將死之人的耳邊問:「是誰派你來的?」

    「太……太白……」

    來不及說完整句話,那人咳出幾口肺裡的黑血,便斷氣了。

    秦北洋合上死者眼睛,望向德勝門的城樓。今晚,必有大事要發生。

    太白?

    (給個小提示,這是本書中第二次出現「太白」兩個字,上一次是在哪兒?)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0
第七章蕭燕燕殺人記

    臘月二十三,小年的夜裡。隴西堂為新年掃塵,辦了送灶神的祭典,供上兩隻雞,一對羊。灶神爺要給玉皇大帝報告人間罪惡,大罪減壽三百日,小罪減壽一百日。

    李博通把自己關在書房,全然不顧從八大胡同新娶的小妾。秦北洋爬上屋頂,掀開兩塊瓦片——只見屋裡燈火通明,遼代木雕佛像被置於正中,李博通跪在蒲團上磕頭祈禱。他又起身觀察佛像每個細節,先用燭火照明臂彎與腋下,又用手指觸摸輕撫千年木雕的皮膚紋理,好像眼前真有個赤腳跣足的契丹貴婦人,就差把嘴唇親上去了。

    秦北洋心頭惶恐,莫不是這京城大古董商,對木雕佛像的姿容入迷了?還是李博通久慕一代天后蕭燕燕的豔名,竟有非分之想?一如封神演義開篇商紂王輕薄女媧娘娘神像?

    李博通再次跪拜,焚香禱告,朗聲道:「大遼蕭太后娘娘在上,臣蕭博通敬拜!臣本契丹人蕭氏,祖居松漠,世代侍奉大遼皇帝。不幸大遼為金人所滅,遷居燕京,以製造古董贋品為業。臣子不肖,為古董營生斂財,謊稱隴西成紀李唐後裔。臣願永世供奉太后娘娘,日夜相伴,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最後兩句,用了《紅樓夢》的句子。躲在屋頂上的秦北洋,聽來有些噁心。

    這尊秦北洋親手修復過的遼代木雕佛像,從口中吐出一團濃鬱的氣息,黑中夾雜黃色煙霧,瀰漫在密閉的書房中。

    李博通正好跪在佛像面前,大口吸入煙霧,當下神色就不對了,目光呆滯,身體僵直。

    迷藥?

    秦北洋隔著屋頂瓦片縫隙,也聞到一股淡淡氣味,很想跳下去提醒李博通,但不能打草驚蛇,還是看看這佛像有什麼鬼把戲?

    忽然,佛像竟然開口說話,傳出個女子的聲音——

    「蕭博通,本宮乃大遼承天皇太后,念爾世代忠心,不追究數典忘祖之罪,本宮命爾戴罪立功——爾可知,唐朝終南郡王棺槨之下落?」

    此情此景,還有這穿透力極強的女聲,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年約三十許的貴婦人音色,都讓屋頂上的秦北洋目瞪口呆……

    一代豔后蕭燕燕的魂魄顯靈了?

    李博通早已昏頭六衝,迷藥深度麻醉了神智,對著木雕佛像磕頭如搗蒜,唸唸有詞:「太后娘娘!請恕臣之大不敬!兩月前,臣購得唐朝終南郡王之出土棺槨。存留隴西堂不過十餘日,又以五千銀元轉手讓與國會議員曲靖和。」

    國會議員,曲靖和——秦北洋牢牢記下了這個名字。

    屋頂下,「蕭燕燕」又吐出一團黑黃相間的煙霧,直噴入李博通的鼻孔。

    這一回,隴西堂主人的眼睛完全變紅了,似剛吃過人肉的野獸,狂躁不安地起來,抄起藏在門板背後的斧頭,踹開大門。

    糟了!

    秦北洋卻不知該如何幹預?只見李博通衝進隔壁臥室,給他暖被窩的小妾慘叫,窗戶紙飛濺鮮血,想必已被斧頭活活砍死。

    黑夜裡有個影子,鬼魅般地從屋簷下閃開。秦北洋即刻跳下屋頂,想要抓住那個人影。對方跑得更快,幾下騰挪就到了牆邊。

    小年的月光下,冷得能凍出霜花兒來,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刺客,臉上有刀疤的那個,殺母之仇,就算燒成灰也認得。

    牆角下有繩子垂下,刺客如壁虎爬上去。等到秦北洋要去抓繩子,卻被收到牆上,再也見不著了。

    九色也衝到腳邊,小鎮墓獸必是感受到了殺氣。他正尋思是否要追出去?隴西堂裡連連慘叫,發狂的李博通已大開殺戒?

    左右為難,他還是奔回大宅。到處躺著屍體,有工匠有雜役有門房還有廚師和老媽子,內院橫屍正房太太和七個小妾,鮮血浸濕他的鞋面……想起兩個月前,上海公共租界海上達摩山的滅門案。

    秦北洋在廳堂裡發現了李博通本人,他癱軟地坐在太師椅上,咽喉已被匕首割斷。

    必然還有一個刺客,剛才埋伏在此處,割斷了隴西堂主人的咽喉。

    那把殺了滿門上下,砍得卷刃的斧頭掉在地上。他舉起斧頭衝出去,想要尋找第二個刺客,是那老傢伙?還是身高體壯的那個?

    但他一無所獲,除了滿地的鮮血。隴西堂裡有幾個倖存者,有的被主人砍斷了腿,有的被剁掉手指頭,他們都看到了秦北洋的臉,還有他拖著沾血的斧頭走過。

    凡是長著眼睛的人,都會把他當作殺人兇手。

    秦北洋慌亂地回到書房,遼代木雕佛像跟前。大門敞開,原本那股迷藥,早已被空氣稀釋,即將煙消雲散。

    檢查佛像內部,原來已被掏空,佛頭裡安裝有機關,可以吐出迷藥。而在佛像肚子裡,還有一台微型的留聲機,裝有蓄電池。旁邊有個計時器,相當於定時炸彈——人家是爆炸,它卻是噴出迷藥,留聲機開始播放。

    秦北洋稍微擺弄幾下,果不其然,響起剛才蕭燕燕的那番話。

    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殺人案。

    刺客們的殺人手法進步了,不再是直來直去的白刃殺戮,而利用了現代科技,讓留聲機定時說話,又用神經迷藥,這是洋人所謂的化學方法,加上李博通乃是契丹後人的秘密身世——顯然早已做過精確調查,才能利用人的弱點,讓他發了失心瘋,用斧頭砍死自己全家。

    最後,才是古老的匕首割喉。

    這一輪殺人行動,用上了留聲機、定時鐘錶、電力、化學、心理學……簡直完美!

    而刺客們要達到的目的,卻跟秦北洋殊途同歸——唐朝小皇子棺槨在哪裡?

    秦北洋深度潛伏一個月一無所知,他們卻在一夜之間乾淨利落地完成,讓李博通自己乖乖地說出答案:國會議員,曲靖和。

    外頭響起警察的鳴笛聲,他才注意到自己滿身是血。當警察闖入大門同時,秦北洋踢開後門,帶著九色逃之夭夭。

    子夜,沿著城牆根來到積水潭,從土地廟裡取出唐刀。他換了身衣裳,洗去血污,又用繩子爬上北京城牆。

    德勝門已被關閉,其他城門也不會倖免。他望向護城河外的野地,問九色能逃跑嗎?鎮墓獸微微頷首,表示沒問題。

    秦北洋用最古老的方式,順著繩子縋城而下。

    他站在北京環城鐵路上,回頭望向月光下的城牆馬面。九色開始變化形狀,頭頂長出雪白鹿角,暗夜裡發出金光閃閃的鱗片。猶如三國裡飛越檀溪的劉備坐騎的盧馬,它縱身一躍跳下八米多高的城牆,直接到了德勝門外。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0
第八章秦氏墓匠鑑

    臘月二十三,隴西堂,滅門夜。

    寒冬臘月,護城河結了冰,一人一獸,踏冰而過,披星戴月,連夜逃到京西駱駝村。

    相隔兩年,重回舊地,秦北洋從地下掘出父親埋的大甕缸。他整理出許多書冊、賬本與破爛物件,有些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也被當作了傳家寶。

    帶著甕缸躲到村頭的山神廟,他發現了養父仇德生留下的絕命書。

    點起蠟燭,重溫一遍,養父遇害時的血跡,已與墨跡混為一體,唯獨最後那段「惟願吾兒,體健安康,去病無災,他日龍飛天下,定不負汝養父母之愛矣!訣別!」

    還有一句德語Ich liebe dich——「我愛你」。

    秦北洋把這封書信放到唇邊,竟有自己五六歲時,騎在仇德生肩上喊「爹爹」聞到的氣味——今晚又遇到殺死養父母的仇人,何時才能兌現手刃仇敵的誓言?

    最後,他找到一本線裝書冊,便是生父秦海關嘮叨過無數遍的《秦氏木匠鑑》……

    封面是力透紙背的漢隸。打開內頁,蠅頭小楷的手抄本,不曉得是明朝還是清朝哪位祖先抄下來的?

    秦北洋悠悠念出開頭第一段話——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

    《詩經‧商頌‧玄鳥》,帝嚳的次妃簡狄,在野外吞食玄鳥之卵而懷孕,誕下一子閼伯,後來成為商朝的始祖。後來,玄鳥也成為了殷商的圖騰。秦北洋想起父親跟他說過,墓匠族起源於三千年前的殷商時代,難怪開篇就是這段玄鳥。

    墓匠族可上溯到三千年前,鎮墓獸竟比之更加古老……

    秦北洋藉著燭光,誠惶誠恐地看下去。看得累了,便將九色當做枕頭,躺在這溫暖的小鎮墓獸的身上。《秦氏墓匠鑑》撰寫於孔子的年代,與《詩經》、《論語》、《春秋》同齡,當時刻在竹簡木牘上,僅限於秦氏內部流傳。這本書寥寥數千言,卻含有極大的信息量,秦北洋未必全都理解。就像老子的《道德經》也不過五千字,卻是包羅萬象,乃至宇宙無極。此後兩千餘年,代代傳抄,綿延不絕。每一代秦氏傳人,都在前人基礎上有所添加,因此越抄越厚。最後的幾行字,來自秦北洋的曾祖父。

    鎮墓獸興起於商周,發展於秦漢,經三國兩晉南北朝之嬗變,到盛唐已登峰造極,發展出了各種級別形制的鎮墓獸,其中最高一級就是「天子」。

    這天子級別的鎮墓獸,亦稱「鎮墓天子」。

    「鎮墓天子」?

    這一頁,卻也是語焉不詳,後面似乎被人刻意撕去。秦北洋只知在女皇武則天當政年代,有過一番雲遮霧繞的往事,其間的波雲詭譎,驚天地,泣鬼神,遠非這本小冊子的篇幅所能窮盡矣……

    不過,其中提到一個人物: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十五歲少年早夭的終南郡王李隆麒。

    秦北洋下意識地抱緊九色——自己就出生白鹿原唐朝大墓,這位小皇子的地宮棺槨之上。掛在他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墜子,就是這位小皇子的鎮墓獸送給他的出生禮物。

    中國歷史以唐朝為轉折點,自此以後,因國力之衰退,人才之凋零,西域等疆土的喪失,陸上絲綢之路的中斷,鎮墓獸技藝陷入不斷退化之中。直至滿清入關,已失傳了許多技術。父親教導秦北洋建造的光緒帝大羿、袁世凱金蟾兩尊鎮墓獸,跟神奇詭譎的九色相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猶如徒子徒孫見到了祖師爺。還有那安祿山的十角七頭、建文帝的東海惡龍,都是他們父子所聞所未聞。若能把這些失傳的古老技藝都找回來,必是普天下的工匠之王。

    天,就快要亮了,又有稀稀落落的雪籽飄零。終於,他把《秦氏木匠鑑》從頭到尾啃下來了,密密麻麻的天書般的文字,已牢牢記於心底,直到這輩子結束不會遺忘。他將這本祖傳秘笈重新埋入甕缸,藏在駱駝村山神廟的背後。

    秦北洋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忽然想起一個地方……

    自京城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以下十二口人殞命。另有七人重傷,多人可以證明,工匠李隆悌砍死了所有人。李隆悌的通緝令,貼滿了北京九座城門,畫像卻是秦北洋的臉。

    幸好用了假名字,秦北洋在上海是通緝犯,跑到北京又成了通緝犯,命中註定的天煞孤星。謝天謝地,齊遠山沒跟他在一塊兒,安娜也遠在兩千里外,願他們一切安好!

    這幾日,秦北洋悄悄潛入北京內城,尋找國會議員曲靖和。費了好大周折,來到在帽兒胡同的曲府,那是個大宅門,前後都是勳貴之家,只可惜鐵將軍把門,曲議員已回湖南老家過年,不知何時才回京。他牽著九色,圍繞府邸一圈。九色沒能感應到小皇子的棺槨。想必是被國會議員轉移了地點,甚至運到湖南老家?

    除夕這天,他去了香山碧雲寺。他認識那裡的大和尚,只求在寺廟裡做工匠謀生,隱姓埋名,至少可以躲避那些刺客。

    過完年,秦北洋十八歲了。

    他覺得自己又長高了,唇上鬍鬚茂盛堅硬。為寺廟修理房梁窗架和佛像,鍛鍊出兩塊強健的胸肌。

    秦北洋跟九色走遍了香山,路過旗人聚居的健銳營,乾隆朝為打大小金川而演練戰法的碉樓,他就爬上這些殘垣斷壁,似能嗅出百餘年前的硝煙味兒。他總是帶著一支竹笛——當年在駱駝村隱居,父親做工匠活閒暇之餘,教會兒子的唯一樂器。但他並不擅長江南絲竹,更愛吹奏北國的梆笛《五梆子》、《喜相逢》,高亢嘹喨,彷彿與老爹相望於西山群峰。

    爬到香山頂山,他又會掏出大和尚送的鳩摩羅什譯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把五千一百來字翻來覆去讀「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雖在冰天雪地的北國山巔,卻宛如盤腿坐在恆河之畔,大象甩著長鼻子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0
第九章九千歲偽

    民國七年,西曆1918年,正月十五,元宵節。

    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古時候,少男少女被幽閉在家中,每年只有上元節的燈會,才有機會出來遊玩,由此相識相戀,惹出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偏偏碧雲寺中晨鐘暮鼓,只有來燒香的善男信女。秦北洋自然而然地想起一雙琉璃色的眼睛,不是近在眼前的小鎮墓獸九色,而是遠在天邊的歐陽安娜。

    深夜,金剛寶座塔的北緣,兩年前雪夜刺殺的舊地,來了幾個黑魆魆的身影,趁夜掘開一個大土洞子。

    修葺寺院之餘,秦北洋帶著九色跑步練功。經過金剛寶座塔的須彌座,他悄悄靠近那些傢伙。竟是一群盜墓賊,正在搬運寶貝呢。

    秦北洋仗著有九色在身邊,大喝一聲:「呔!來者何人?」

    香山是北京的風水寶地,達官貴人都喜歡葬在這兒,尤其是滿清貴冑。清朝亡了,再也無人看守這些墳塋,盜墓賊的膽子就大了,甚至也有西山旗人中的破落戶。

    月光下,他抽出唐刀,嚇得盜墓賊落荒而逃,看來尚是資歷淺薄的毛賊。

    走到被挖開的洞口,看見被打開的墓道口,看石雕風格像是明朝。他用泥土封住洞口,跑回碧雲寺通知大和尚。畢竟這洞口在金剛寶座塔附近,萬一挖壞了曼荼羅的根基可是大事。

    次日清早,雞鳴剛過,僧人們組織了一支探險隊。秦北洋自告奮勇打頭陣,正要進入明代墓道,大和尚帶著一位客人匆匆趕來。

    大和尚氣喘吁吁地介紹:「這位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王教授,也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凡是碧雲寺裡出現古物,都要請王教授來探查研究。」

    「諸位長老師父,門生王家維這廂有禮了。」

    這位北大教授雙掌合十鞠躬,看樣子頗為虔誠,年紀約在四十多歲,身材較常人高大,穿著樸素的土布長衫,戴一頂禦寒的皮帽,雙目很有精氣神,不似普通的教書先生。

    眾人探入墓道,秦北洋在前頭舉著火把,並用鐵鎬敲打虛實。墓室門已經開了,隨著一派陰森之氣,地上散落有零星的隨葬品,有些是不值錢的冥器,有些則是馬蹄金與珠寶首飾。王家維撿起來細細查看,確認都是明朝的古物。

    「奇怪,這座大墓,有許多皇帝陵墓的規格!」

    王家維指出這金剛牆、石五供、漢白玉的寶座,還有萬曆年間的青花瓷大缸,盛滿香油用於點長明燈,都在古書上有所記載。當年,明十三陵都還沒有被考古挖掘過,除了盜墓賊以外,誰都不曉得真正的明朝皇陵底下是咋樣?教授隨身帶著紙筆,速寫畫出這墓裡的形制,還有文物的外形,權代照相機了。

    僧人們更關心金剛寶座塔,他們測量了尺寸與方位,確認這座地宮並不在金剛寶座塔底下,不會產生實質性的危害。

    「此地也算是個龍穴,能在此點出金井的應該是個高手。」

    秦北洋忍不住脫口而出,王家維回頭盯著這張十八歲少年的面孔:「小兄弟,你是……」

    「我是碧雲寺僱傭的工匠,昨晚,是我發現了盜墓賊。」

    話雖沒錯,但秦北洋躲開教授的雙眼,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王家維指著地宮裡前後左右幾間墓室:「你覺得墓主人的棺槨在哪一個?」

    「後室!」

    秦北洋覺得這沒啥好隱瞞的,反正清朝皇陵地宮也是這樣。

    於是,大家打開後室大門,卻發現迎面蹲伏這兩頭石獸。

    「鎮墓獸?」

    教授話音剛落,秦北洋將把他撲倒,呼喊大家快點逃避。

    就當地宮裡頭亂作一團,他卻發現那兩頭石獸一動不動,不像是鎮墓獸的反應。秦北洋又用火把扔到石獸身上,才確認真的只是兩尊石雕。

    又等待片刻,他紅著臉把教授拽起來說:「對不起,我是草木皆兵了,這是假冒偽劣的鎮墓獸!」

    「怎麼說?」

    王家維並未生氣,而是小心地觀察這兩頭石獸,似豬非豬,似獅非獅,就是有兩扇大耳朵跟身體連接,背後還有一對大翅膀,風格相當之古樸。許多石獅子都可以看出性別,而這兩頭石獸很奇怪,下面光禿禿的,更像是被騸過似的。

    「真正的鎮墓獸,必須要由皇家工匠製作,如果是一般民間的石匠,哪怕再好的手藝,做出來的只能是一堆石頭或陶器,根本起不到鎮守墓穴的作用,所謂的'偽鎮墓獸'。」秦北洋又乾咳了兩聲,「我是個祖傳的工匠,這是我爹告訴我的。」

    「你是個有意思的工匠!」

    王家維又往墓室裡頭查看,發現連個棺槨都沒有,只有個空空的棺床,擺放著景德鎮的瓷瓶,難道是個骨灰瓶子?教授信佛,不敢輕舉妄動,但他們移開棺床,發現底下的金井,果然有股地氣撲面而來。他用鑷子取出金井裡的一堆衣服,竟然是一件明黃色的十二章龍袍,著實令人大吃一驚。但在北京埋葬的明朝皇帝,都在十三陵裡躺著呢,怎會在這香山地下?

    秦北洋也絞盡腦汁,想起達摩山捨身崖底下的建文帝陵墓。

    忽然,有個老僧說了一句:「聽貧僧的師父說過,我們碧雲寺過去還葬著一位大人物,就是明朝大太監魏忠賢。」

    「魏忠賢?」王家維看了一眼手裡的龍袍,「九千歲?」

    「明末禍害天下的閹黨魏忠賢?」秦北洋啐了口唾沫,看著棺床上的瓷瓶說,「據說太監死後都想跟自己的命根子葬在一起,這樣才算得個全屍可以見祖宗了。」

    「嗯,他們幼年淨身以後,就把東西就裝在石灰香油壇裡。」教授對著小工匠刮目相看,「魏忠賢權傾朝野,號稱「九千九百歲」,離皇帝萬歲只差一百歲。他與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通過她控制皇帝,迫害東林黨人,密探爪牙遍佈全國,以至於許多諂媚的地方官給他建立'生祠'。崇禎皇帝登基後,魏忠賢就被貶出京城,畏罪自殺,並被戮屍,根本沒有屍體可葬。」

    「如果老和尚所言沒錯,這是魏忠賢生前為自己營造的墓穴,因此有許多越制之處,比如龍形雕紋,最後能葬在這裡的只能是命根子。」

    「我們不是盜墓賊,也不貪圖魏忠賢的財寶,這墓葬的形勢,我已畫出了圖形。

    王家維一聲令下,大家退出地宮,沒有人偷偷拿走哪怕一塊銀子。他們用泥土和石頭封閉了墓道口,又砌了一堵磚牆,撿來樹枝荊棘掩人耳目。

    秦北洋正要回碧雲寺,教授喊住他:「小兄弟,我看你深藏不露,請問能僱你做工匠活嗎?」

    「去哪兒乾活?」

    「國立北京大學。」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0
第十章春天裡的安娜

    九歲那年,天津德租界海河邊的黑夜,當秦北洋還叫仇小庚。年輕的葉克難來到他家,瞎扯淡說京師大學堂少年班在全國招收神童,邀請他去面試。有那麼一瞬間,他想過成為中國最高學府京師大學堂的學生。

    晚清的京師大學堂,並不在海淀的未名湖畔。戊戌變法那年,光緒皇帝批准梁啟超奏摺而建,選址在景山以東,今日沙灘後街的明代馬神廟,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府。五間門楹的宮門口有石獅一對,大門高懸「大學堂」豎匾。清亡以後,改名國立北京大學。

    秦北洋帶著「大狗」九色,跟隨王家維教授走進北大。也有幾棟西式建築,比如數學系樓與文科教師樓。歷史係是公主府的老房子,額駙福隆安的書房,經過庚子年的變亂,年久失修,屋頂漏風,牆壁開裂,眼看過完年就要開學,急需工匠修補。

    他爬上屋頂幹活。飄過一朵冬天的雲,西邊緊挨著景山,離崇禎皇帝上吊的老槐樹咫尺之遙。南望紫禁城的宮牆,東北角樓尤為清晰,溥儀還在裡頭做著小皇帝呢。

    在國立北京大學乾活的秦北洋,可不敢住城裡,怕是自己這張臉,被人認出是隴西堂滅門案的通緝犯。

    他跟九色出了城牆,往西北方向而去,到了一大片荒蕪頹敗的園子。幽冷月光下,照出幾塊西洋風格的殘垣斷壁。腳下枯草叢生,還有木炭狀的焦黑木頭。

    圓明園。

    老爹說過,咸豐年間,內務府工匠村就在圓明園——曾經全世界最美的宮殿,如夢如幻的萬園之園,秦氏家族在這住了四代人。歷史在荒煙蔓草中破碎成無數石頭,相依為命的一人一獸,被月光照得身影漸長。

    他找到間小房子,補上窗戶紙,堵住屋頂破洞,清理出土炕,墊了乾草,合衣睡了一宿。

    葉落歸根,他夢見在這皇家園林裡世代做工匠的爺爺,還有爺爺的爺爺……

    數日後,京城的柳絲還沒抽芽,國立北京大學,歷史系的新生來了。並無一人注意屋頂上的秦北洋,他像校園裡的門房、信差、廚子與園丁。

    一個頭髮自來卷的齊劉海少女,琉璃色雙眼,好奇地張望校園。皮膚如羊脂白玉,眉眼中有南洋椰風味道,像披著紗麗的公主來到前清公主府。

    剎那間,秦北洋幾乎失足從屋頂跌墜,那個名字在嘴邊,呼之慾出……

    歐陽安娜。

    吳淞口長江一別,快三個月沒見到了。心臟蹦蹦亂跳,他忍住沒喊出來,看她信步走進古老教室。

    秦北洋扒開兩塊瓦片,課堂內二十多個學生,只有五六個女生。安娜的後面一排,坐著個相貌白皙英俊的少年,身著蒙古人的服飾,面孔有些眼熟?

    原來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兩年多前,北京地方法院門口,秦北洋跟他為爭奪阿幽比試過摔跤。如今小郡王長大了些,北人南相,更加斯文,竟成了歐陽安娜的同窗。

    新生開學課,王家維教授在黑板上寫了大大的「信仰」二字。

    「西洋人說,中國人是沒有信仰的民族,沒有道德底線,沒有堅持不懈的精神。但我想說,中國人是有信仰的,這個信仰就是自孔子以來記錄和解讀歷史的傳統,從《尚書》、《春秋》、《左傳》再到司馬遷《史記》,煌煌四千萬字的二十四史。同學們,學習歷史是何其幸運。歷史,就是我們中國人的信仰!」

    王家維如斯說,課桌後的歐陽安娜若有所思,屋頂上的秦北洋也被震動。這堂課,先說歷史,後講考古。彼時,國人對古物還停留在金石碑帖甚至古玩鑑賞的經驗之談,與真正的科學差之甚遠。

    歐陽安娜大膽地舉手提問:「教授,請問您見過鎮墓獸嗎?」

    「鎮墓獸!」王家維沒料到是從小姑娘嘴裡問出的,「中國古墓葬中常見之冥器,保護墓主人的靈魂安靜,不受地下鬼怪侵擾。鎮墓獸通常為獸的身體,上半身則有獸面、人臉、鹿角等不同形制。古時候,有種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之肝腦。而'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專門驅逐魍像等鬼魅。」

    「哪個朝代的鎮墓獸最多呢?」

    「歷代都有,但明清以後極為稀少。目前存世之鎮墓獸多為漢唐,尤其春秋戰國,諸子百家的年代——鎮墓獸盛極一時,發展出了幽冥世界的職官體系,亦如周天子創建的秩序。」

    「教授,您親眼見過鎮墓獸嗎? 」

    「我見過楚國大墓出土的鎮墓獸,有陶器也有漆器,還有碩大無比的鹿角,外形詭譎恐怖,別說是放在地宮,就是放在我們這間教室,都會把你們嚇得股慄。」看到同學們被嚇唬得安靜下 ,王家維得意地說,「古人把鎮墓獸做得面目猙獰,帶有濃烈的巫術色彩,也是他們對於死後世界的想像。那個鹿角啊,我永生難忘的!」

    屋頂上的秦北洋,一邊觀察安娜,一邊想起自己後脖子,也有塊兩塊鹿角形的赤色胎記,墓匠族傳人的遺傳特徵,如同春秋戰國鎮墓獸的巨大鹿角,不禁渾身發熱。

    「不過嘛,關於鎮墓獸能防盜墓賊,甚至可以吃人的傳說,純屬無稽之談!」

    聽到王家維武斷的說法,歐陽安娜忍不住說:「教授,我見到過吃人的鎮墓獸。」

    課堂一片嘩然,安娜身後的小郡王舉手:「報告教授,我也見過活的鎮墓獸。」

    這開學第一課,徹底被鎮墓獸攪黃了……

    下課後,安娜獨自在校園逛了逛,一身黑棉布大襖,兩個斜襟盤扣,像北京冬天街頭常見的姑娘。她離開北大正門,沿著景山東側往北走。過了地安門,在皇城根北牆一路西行,折彎拐進百花深處胡同……

    這一程,不少路,若在上海早叫了人力車,安娜今天卻全靠兩條腿,直到一間四合院。秦北洋悄悄跟在後面,繞到院子邊上,蹭蹭爬上一棵老樹,扒著屋頂往裡探望。

    安娜在台階上揉著腿,擺弄滿園花花草草。一旁有個大辮子女孩,晾曬被縟衣服,這不是阿幽嗎?十五歲的大姑娘,越長越漂亮了。兩個女孩在院子裡說笑打鬧,一塊兒做針線活。

    四合院裡多了第三個人,穿著藍色北洋軍裝,白底黃條肩章鑲兩顆星中尉軍銜——齊遠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0
第十一章賣身契

    北京的春天。

    百花深處胡同,十八歲的少年軍官,身材挺拔,英姿勃勃,意氣風發。安娜也露出燦爛笑靨。長滿枯草的屋頂瓦片上,秦北洋已消失無蹤。

    一隊鴿子鳴響哨聲,劃破碧藍的天空。歐陽安娜垂下頭,看著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環。三個月前,在波濤洶湧的長江上,秦北洋送給她的禮物。

    「見此玉指環,便如見我!」

    在吳淞口與秦北洋分別後,她與葉克難回到上海租界,分別向工部局與青幫交涉。他們證明秦北洋與齊遠山,與達摩山滅門縱火案無關,真兇依然是虹口捕房大屠殺的刺客們。

    葉克難坐火車趕回北京述職,羽田大樹乘船回了日本。

    至於阿幽,無處可去,上海並無合適她的小坤班。歐陽安娜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安娜該去哪裡呢?海上達摩山已燒成廢墟。父親不但破產,而且欠了一屁股債,每天都有債主上門。世態炎涼,青幫上下都說要給歐陽思聰報仇,卻沒人幫助老大的女兒,反而趁機侵佔僅剩的一點遺產,號稱是青幫兄弟們共同所有。

    百般無奈,歐陽安娜在戈登路租了一間公寓。以往塞滿兩個房間的衣服鞋帽,已化為灰燼。她不再是海上達摩山的公主,歐陽家的千金小姐,務必小心謹慎度日。她換上樸素的衣服,自己買米燒飯。阿幽過慣了苦日子,幫安娜操持家事。她倆年紀雖小,但在古舊年代,也都能談婚論嫁,像紅樓夢裡「寶黛釵」。兩個姑娘互相告誡,切不能再把自己當小孩子了。

    從達摩山帶出來的三千兩白銀,安娜卻一塊都沒動過,全部送去瑞士私人銀行在上海的分行,辦理了存款和基金託管手續。

    達摩山伯爵基金,在所有人一欄,她填寫了「秦北洋」三個字。

    歐陽安娜租了艘小汽船,回了一趟達摩山。她把父親的棺材安葬在故鄉海島,就在母親的墳塋之旁。她還看望了海女,給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捎來糖果。安娜去了囚禁小木的山洞,隔著地窖的網格,聽盜墓賊的哭訴,祈求放他出去,發毒誓不會洩露秘密。她鐵石心腸離去,不給他任何機會。

    只有她跟秦北洋記得通往藏寶窟的秘道。安娜連續搬運十幾次,取出將近十萬兩白銀運到上海,存入達摩山伯爵基金。她買下三處上海的房產,兩套在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公寓,一套是法租界的花園洋房,作為基金的長期投資。她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否則必被債主侵奪。

    春節前,她收到國立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數月前,法國教會學校推薦,安娜參加了北大在上海的入學考試。整個江蘇省的錄取率不到1/10,拿到錄取通知書,她才知道初試和複試成績都不錯。過完年,歐陽安娜從上海啟程赴京,阿幽跟隨在身邊,異鄉漂泊,兩個姑娘也好照應。

    齊遠山到正陽門火車站來接她倆。一見面,安娜就抓著他的胳膊問:「秦北洋在哪裡?」

    他尷尬搖頭,南苑基地一別,秦北洋毫無音訊。北京鵝毛大雪的冬天,安娜忍著不落淚,強顏歡笑。齊遠山租住在北京內城,百花深處胡同的四合院,闢出兩間屋子留給她倆。

    百花深處,光聽這名字,就讓兩個姑娘滿心歡喜。她們約定以姐妹相稱,一個叫歐陽安娜,一個叫歐陽安幽——阿幽很喜歡自己的新名字。

    三月,北大校園的枝頭爆出嫩芽。安娜帶著阿幽,來到歷史系課堂門口,迎面堵住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

    「孛兒只斤‧帖木兒同學,你看看這是誰?」

    歐陽安娜擺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將阿幽推到他的面前。

    「這……」

    小郡王沒穿蒙古衣服,一身筆挺的小西裝,頭髮梳得鋥亮,猶如剛吃完洋墨水的留學生。

    「女大十八變,這姑娘你認不出了?」安娜到底是青幫老大之女,面對蒙古王公貴族毫不怯場,「小郡王貴人多忘事啊。民國四年,袁世凱稱帝時,在北京地方法院,你竟把這姑娘當作奴婢帶走。中華民國,朗朗乾坤,法律保護人身自由,你還當是在滿清嗎?」

    北大校園,小郡王被罵成滿清餘孽,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阿幽不再是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只是烏幽幽的大眼睛沒變,怯生生地低頭,害怕又被抓住,送到駱駝背上押往大草原。

    「我……我認錯!」堂堂的蒙古郡王,頭一回主動向兩個黃毛丫頭認錯,「歐陽同學,我承諾立即還給阿幽姑娘自由身。」

    「空口無憑!把當初的賣身契還給我們。」

    小郡王只得答應,給王府發了電報。五天後,一匹快馬從鄂爾多斯披星戴月而來,將賣身契送到手中。

    歐陽安娜當眾燒掉這一紙賣身契。她告訴身邊同學們,人與人生來自由平等,哪怕是主僕關係,絕不能再有人壓迫人的現象。一時間,師生紛紛鼓掌。

    遠處有個留著八字鬍,土布大褂的中年男人,鼻樑上架著圓框眼鏡,頷首稱讚:「仲甫老弟,看來你們《新青年》雜誌卓有成效,改變中國之命運,自斯時起。」

    另一個穿西裝的男人,頭髮微禿,畢恭畢敬:「校長先生,您謬讚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當上下而求索。」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2
第十二章圓明園的名偵探

    安娜在北大校園燒賣身契的這天,後來被記錄在中國近代史上,婦女解放的那一章。

    同一日,城外的圓明園,秦北洋正跟九色考古似的尋找荒煙蔓草裡的殘破石雕。

    乾隆皇帝最愛的宮殿前,有個石頭圍棋盤,也許乾隆與和珅這對忘年璧人在此對弈過。

    他做了幾百枚黑白棋子,與九色下棋。幸好園子荒無人煙,要是被人看見他跟狗下棋,要麼是他有精神病,要麼就是狗被邪靈附體了。正當他倆下得起勁,有人夾起一枚黑子,放到要害點位,吃掉白子的大龍。持白的秦北洋怒不可遏,卻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葉探長!」

    名偵探葉克難,還是一身瀟灑的長衫,纏著圍脖,濃黑眉毛加上鬍子,摘下白色禮帽,摸著九色的腦袋:「你居然會下圍棋!鎮墓獸的秘密,無窮無盡啊。」

    數日前,秦北洋給北京警察廳的葉探長寫了一封匿名信,相約在圓明園相會。

    葉克難收到信後,心想坐擁百萬白銀財富的達摩山伯爵,落魄隱身廢棄的皇家園林,倒也符合大仲馬小說的氣質。

    「春節前的小年,臘月二十三晚上,德勝門內隴西堂滅門案,北京最大的古董商李博通被割喉而亡,通緝令上的工匠李隆悌,就是你吧?」

    「葉探長,你是來抓我的?」

    「地址還是我給你的呢!」葉探長撇了撇唇上的鬍子,「幸虧你聰明,用了假名字。我想,你既然被當作兇手,必是看到了真兇的面孔。」

    「刺客!臉上有刀疤的那個,我看到他了,但不止他一個人。還有啊,他們的殺人手法進步了很多,簡直越來越可怕了。」

    秦北洋講述了在隴西堂的所見所聞,包括遼代木雕佛像裡噴出的迷藥,假扮蕭燕燕說話等等,聽得葉克難嘖嘖稱奇。

    「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下落——李博通告訴了佛像,也等於告訴了窗外偷聽的刺客」

    「國會議員,曲靖和。」葉克難皺起眉頭,「我知道這名字,出身於湖南的名門望族,祖上是曾國藩手下大將,在湘江兩岸有良田萬頃。曲靖和早年留學日本,乃是交通部高官,主管鐵路借款,新交通係要員。小皇子的棺槨落到他的手裡,可不容易拿出來呢。」

    「新交通系?」

    「你說當今之天下,最要緊最有錢的產業是什麼?」

    「銀行?實業工廠?煤炭鐵礦?」

    秦北洋連說了幾個,都被葉克難搖頭否決:「你忘了我們是如何在京滬之間往來的?」

    「鐵路?」

    「不僅鐵路,還有輪船、郵政、電話、電報……誰掌握了交通與通訊,誰就掌握了天下的流通——人的流通,貨物的流通,還有消息的流通,這些都被交通部控制著。你說到銀行,也沒錯,交通系還掌握著交通 行、中華匯業銀行、郵政儲蓄匯兌。」

    「明白了,俗話說,鐵路一響,黃金萬兩!」

    「列強都想獲得鐵路特權,競相巴結交通系。日本人控制了南滿鐵路,成了東三省的霸主。袁世凱倒台以後,新的交通系,為首的是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全屬親日派。」

    「葉探長,您對北洋政府的時局,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楚啊。」

    「王士珍內閣倒台了,現在國務總理是段祺瑞。皖系、新交通系的政客與議員們,由小徐撮合在宣武門內安福胡同,成立安福俱樂部,曲靖和就是其中一員。」

    「葉探長,你能從這個曲靖和議員手裡,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槨救出來嗎?」

    聽到他們談論這個話題,九色的雙眼都亮了,放射琉璃色的目光。

    「我可沒權力去搜查。安福系的國會議員,又是新交通系,正當紅呢。」葉克難暫時無法解決,便把語氣放輕鬆,「北洋,數月不見,你還好嗎? 」

    「一人一獸,天涯孤遠,形同喪家之犬。」

    秦北洋文縐縐地說了幾句,身處在這圓明園中,不得不受到地氣感染。

    「歐陽安娜來北京大學讀書了。前些天,我去看過安娜。她一直找不到你,甚為掛念。可我猜想,你就隱藏在她身邊,對不對?」

    秦北洋居然臉紅了: 「是,但我不能讓她知道。葉探長,你也看到了,自從我九歲那年起,不,從我出生起,我就不斷給別人帶來災禍,先害死了親娘,又害死養父母,我爹如今被劫持到關外生死不明。而我所過之處,不是大屠殺,就是滅門案,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海上達摩山的歐陽思聰、隴西堂的李博通……我就是一顆掃把星,若不是我,安娜也不會沒了爹。與其給人帶來災禍,不如這樣孤孤單單。對了,九色也是災星,兩個災星在一起,一心復仇,不再牽連他人。」

    「小子,你有種!可你哪知道女孩的心思?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也要答應我,就藏在這圓明園中,切勿輕舉妄動。」

    葉克難關照完,辭別圓明園 而去。

    然而,秦北洋內心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要去尋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槨。

    是否帶上九色同行?思前想後,秦北洋決定不帶。九色能起到絕境逢生之作用,但這次並非是去大戰,而是打個前站。若是今晚帶上九色,一旦打草驚蛇,恐怕下次再無機會。

    父親送給他的三尺唐刀,特意在砥石上磨了半天,恢復一千二百年前,安史之亂中的鋒利。

    春夜月色明亮,他沒敢走北邊的城門,怕被警察攔住檢查,還是縋城翻越城牆。

    繞過鐘鼓樓,沿著屋簷下的陰影,不到地安門拐彎,到了帽兒胡同。北洋政府的許多高官都住這兒,戒備也比其他地方森嚴。

    他還記得國會議員曲靖和的府邸,黑夜裡的高牆大院,有茂密的竹林伸出院牆。

    在北大修理房屋的這段時光,秦北洋練就一身翻牆絕技,三兩下就攀爬上牆頭。等到他跳入院子,心口的和田暖血玉一片滾燙,才發現出了大事兒。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2
第十三章棺槨之戀

    曲靖和正在臥室裡照著鏡子。

    相比北洋政府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議員們,他有一張年輕的面孔,不過三十出頭,身材高挑瘦長,皮膚白皙鮮嫩,鬍鬚刮得乾乾淨淨,放在湖南老家,就像沈從文筆下的「岳雲」,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說到丹唇秀目,他果然在給自己塗口紅,畫眉毛,還有各色的彩妝,用胭脂抹上腮紅,竟變成一個嬌豔欲滴的貴婦人。他又用布帶將頭勒緊,吊起自己的眼角,頗為痛苦但又很享受。接著就是「貼片子」,用榆樹皮膠與真人頭髮混合,裝飾美人的鬢髮……戴網子、橫簪、發墊,梳大頭,戴水紗,最後戴上點翠的頭面。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戲服,終於從六尺男兒變身為戲台上的楊貴妃。

    他——不,應該用「她」,用千嬌百媚的花旦聲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長空雁雁兒飛,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雁兒並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蔭,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

    這不是梅蘭芳的《貴妃醉酒》麼?

    「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復一杯,只把自己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華貴的妝容,真個是白居易所說的「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但見屋裡擺設不少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輦圖》的摹本,甚至唐朝古墓出土的冥器,這家具與帷幔的裝飾也是大唐風流。

    貴妃左搖右擺地步出臥房,來到清冷月光的庭院中。若是被人撞見,必以為楊玉環香魂顯靈。「她」又用鑰匙打開一扇門,果然躺著一具碩大的棺槨。

    外槨竟有一座小房子般高大,又似運河上的烏篷船,兩頭高高翹起,飛簷挑壁的感覺。千年的上等梓木,依然保持堅固,那層鮮豔的朱漆,只有個別的脫落斑駁,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與神獸畫面。而在棺槨的一頭,有個被斧頭劈開的洞口,已被安上兩塊木板,暗格窗戶似的保護起來。

    三個月前,曲靖和聽說北京最大的古董商,隴西堂的李博通新進了一件唐朝的大貨。他以國會議員之尊登門拜訪,才得以見到來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槨,並且得知墓主人的真實身份——女皇武則天與高宗李治之孫,終南郡王李隆麒。討價還價之後,最終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控制鐵路,府中自有白銀萬兩,曲靖和當天就付了全款,秘密運走了這副稀世的棺槨。考慮到年關將近,曲靖和要回湖南老家,他將棺槨秘密運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謊稱是自家的親戚棺材。寺院兼營義莊,臨時停放棺材也屬正常,沒有人會懷疑。過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從寺院中將棺槨接出來,奉還到帽兒胡同自家宅邸之中。

    此刻,裝扮成楊貴妃的國會議員,觸摸著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口中唸唸有詞:「郡王爺,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異母弟弟,奴家就是你的嫂嫂,來給您請安了。」

    「她」又點上燈,棺槨旁有張書桌與文房四寶。「她」攤開一張宣紙,研墨提筆,在最右邊寫下幾個大字「大周終南郡王祭」。這位楊貴妃寫的是顏真卿體楷書,雄強圓厚,骨力遒勁,又不似女人所寫。稍稍思量,她又落筆寫下祭文……

    這一篇,洋洋灑灑,竟有千言,顯示出純熟的文言功力。最後一段「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直接抄了韓癒的《祭十二郎文》。

    國會議員曲靖和擱筆,來到棺槨跟前,躊躇再三,打開被劈開缺口的兩扇木板。

    「她」提著燈,往棺槨深處照去,外槨與內棺都破了洞,幽暗的光影之間,塵埃飛舞不定,依稀可見藏在羅衾下的兩隻高頭履鞋的形狀。

    一陣冰冷的寒氣,如同乾冰的煙霧撲面而來。貴妃的嫣紅嘴唇在顫抖,但「她」還是爬進了棺槨洞口。棺槨裡冷得如同數九寒天,讓「她」的四肢幾乎凍僵。

    如同噩夢或春夢一場,「她」已完全進入內棺,先看到五彩斑斕的鞋面,接著是躺在一床羅衾下的墓主人。

    一個少年。

    自幽冥黃泉三尺地下,自一千二百年時光的塵埃,自終南山與白鹿原,自長安大明宮,自洛陽太初宮穿越而來。

    沒有腐爛。

    終南郡王李隆麒,十五歲而亡,栩栩如生,眉目如絲,發光可鑑人,猶如喝了一壺杜康酒,千年一醉,萬年不醒。

    曲靖和從沒見過這樣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緩緩躺在他的身邊。這副棺槨足夠寬敞,猶如從地面濃縮入地下的寢宮,足夠他倆並排而臥。就像陪侍馬嵬坡死後的貴妃,見到陰陽兩隔的唐明皇。「她」深信不疑,李隆基少年郎時,也是這番英俊姿容。只是生死之間,兩人調換了位置。「她」的眼角,淌下漣漣的淚水,以托千年相望的哀思……

    耳邊似又響起《長恨歌》裡所言「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忽然,電話鈴聲響了。

    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之外,竟然還安裝了一副電話機,這鈴聲如泣如訴,立時打斷了國會議員曲靖和所有的春心妄想。

    最後看了一眼李隆悌的容顏,「她」匆忙地從棺槨中爬出來,重新關好兩扇木板,就像合上墓室大門。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曲靖和匆忙地接起來,聽到個沉悶的男人聲音:「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他恢復了男人的聲音,只是細細的,還像個少年。

    「好,一小時內,我派人來接。」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2
第十四章螳螂捕蟬

    電話掛斷,「楊貴妃」痴痴地坐下,看著寂靜的唐朝棺槨……

    「她」開始卸妝,時光如同放慢了一百倍,摘下所有頭飾,用熱水洗了把臉,抹去滿臉油彩,換上一身長衫,重新成為二十世紀的男子,中華民國的國會議員。

    他無法拒絕這個電話,無法保留自己心愛之物,就像馬嵬坡的唐明皇,只能目送楊貴妃掛上三尺白綾。

    曲靖和走出三重院落,下人和保鏢們都已備好,這是昨天約定好的時辰——子夜前來取寶物。

    更漏緩緩滴水,他端坐在客廳裡,無言啜著茶葉,等待生離死別。

    終於,門房通報:人來了。

    客廳裡踏入兩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軍官,為首的不到三十歲,相貌白皙而俊朗,只可惜右臉上有條刀疤,看肩章是上校軍銜;還有個更為年輕,不過身材高大,猶如蠻牛下山,佩戴少校軍銜。

    「曲先生,我們奉命來取寶物。」

    臉上有刀疤的那個說罷,送出一封信函。曲靖和匆匆看了一眼,確認來人之身份,便吩咐小廝給客人沏茶。

    兩個軍官各只喝了一口,便擺手說子夜時分,不宜久留,請速速交接。

    「兩位,請隨我來。」

    曲靖和將他們迎入三重院落,直到那間存放棺槨的屋子,後面還跟著議員的幾個保鏢。

    打開房門,看到一副碩大的棺槨,右臉刀疤的軍官,眉頭微微一跳。他輕輕觸摸棺槨表面,唐朝彩繪裡的鮮豔人物,猶如對他反彈琵琶而來。

    當他轉到棺槨一頭的兩扇木板前,低聲問:「小皇子是否在其中?」

    曲靖和麵色相當難看,但他還是打開木板,關照只可查看一眼,免得壞了寶貝金身。

    於是,右臉刀疤的軍官,藉著燈光看到了墓主人的雙腳。

    重新關好木板,再加上一把銅鎖,下人們開始搬運棺槨。

    這唐朝的棺木沉重萬鈞,必須由十來個壯漢,在底下填裝數十根木頭,滾動著方能移出屋子。眾人在月光下推動棺槨,彷彿一次房屋遷建的工程,直到院門口一輛馬車。四匹強壯的馱馬正噴著鼻子等待。好不容易,大家才把棺槨送上馬車。

    曲靖和卻拉住兩個軍官說:「請兩位給我寫個收條。」

    右臉刀疤的軍官有些不耐煩,稍有猶豫,但也在月光下籤了個字。國會議員仔細看著名字,又與原來那封信函仔細核對,果然並無差錯。

    不過,曲靖和又問了一句:「怎地只有你們兩位?」

    「主公吩咐我等低調行事,帽兒胡同多是富貴人家居住,不要大隊人馬驚動了左鄰右舍。」

    軍官說罷,剛要坐上馬車趕路,卻又被曲靖和抓住韁繩:「請問兩位可是保定軍校畢業?」

    「嗯……正是。」

    「請問是哪一期?」

    「我是保定一期,他是保定三期。」

    國會議員微微一笑:「哦,楊祖德校長可是我家的世交。」

    「是啊,楊校長對我多有提攜。」

    說到此處,曲靖和卻冷笑兩下,更加用力拽住韁繩:「兩位啊,你們可是冒牌貨!」

    「何出此言?」

    「保定一期的校長乃是蔣百里先生,早已去職,楊祖德是現任校長。我對二位有所懷疑,以此來試驗二位,果然……」

    話音未落,曲靖和的喉嚨已被割斷了。

    他驚恐的看著刀疤臉的軍官,想要說話卻說不出,氣管絲拉絲拉地發出聲音,頸動脈的鮮血噴濺,直到停止呼吸與心跳。

    四周的保鏢和下人們還未反應過來,匕首已經紛紛割斷他們的喉嚨,只有個保鏢掏出手槍來,還未來得及扣響扳機,匕首已刺破他的心臟。

    一分鐘內,圍繞裝載棺槨的馬車四周,已躺下九具屍體。

    一分鐘後,秦北洋跳入國會議員曲靖和宅邸的院子。

    他看到破敗瓷盆裡,水面如鏡,格格不入地生著一支枯萎的蓮花,孤獨到乍看竟以為是假的。靜靜地開放,默默地死去。

    然後,他看到了滿地的死人……

    除了一個人胸口中刀,所有人都被割開了喉嚨。

    殺氣,隨著風聲在耳邊飛舞,也是脖頸裡噴出的血腥氣。月光下,躺著個身著長衫,皮膚白皙的男子,瞪著雙眼,死不瞑目。血還是溫的。

    刺客來了。

    也許,棺槨還在這裡?

    他抽出背後的唐刀,壓低身子,躲藏到牆角邊緣,向著三重院落深處摸索。

    秦北洋依次打開幾扇房門,卻看到女人的梳妝台和鏡子,還有花旦的戲服和頭飾,想必屬於府邸裡的女眷。

    最後,他進入一間寬敞的屋子,中間有一大塊空地。點起燈火,地板上可見有些木屑。空氣中盈蕩地宮裡才有的氣味,這對秦北洋來說尤其熟悉。

    他發現書桌上有一條長卷,寫滿密密麻麻的文字,居然是「大周終南郡王祭」。墨跡還未乾透,顯然是今晚才寫下的。再看祭文裡的內容,分明是哀悼武則天與高宗李治的孫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

    這間屋子剛剛停放過唐朝小皇子的棺槨。

    子夜,秦北洋衝出國會議員的宅邸,直達照壁外的大門口,靜靜的帽兒胡同。

    他趴在地上仔細觀察,發現兩條車軲轆的印子,必是剛走遠沒多久。

    沿著車輪印子往前追去,剛繞到地安門大街上,便聽到兩聲清脆的槍響。他從帽兒胡同便探出腦袋,才見到前頭火把通明,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裝載著一具碩大無朋的棺槨,從形制與規格來看必屬於皇家。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唐朝的棺槨。

    在這輛馬車上,還坐著兩個人,全都穿著藍色的北洋軍服,看肩章和軍帽都是軍官。而在他倆的對面,是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堵住了整條大街,排成兩隊舉槍瞄準了馬車。

    士兵們的火把,照亮了馬車上的兩張面孔,秦北洋看到其中一張臉,右側臉頰的刀疤,從嘴角到耳邊——還是這張臉!

    殺母之仇。

    秦北洋緊緊握著唐刀,真想立刻就砍下對方的項上人頭。不過,想想對面那些槍口,暫時不要去湊熱鬧,免得自己給這兩個刺客陪葬。

    「什麼人?」對面的軍隊裡頭,響起個軍官的聲音,「放下寶物!」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2
第十五章黃雀在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兩個刺客,便是螳螂,他們彼此看了一眼,突然間,手裡扔出個炮仗樣的東西,爆出一片濃墨般的黑煙。

    馬車連同棺槨,完全被這團平地煙霧所籠罩。子夜的地安門大街上,秦北洋啥都看不到了,同時聽到一陣急促的槍響。幾十發子彈在大街上飛行,朝著地安門的方向。接著又響起一陣咳嗽聲,秦北洋也感覺煙霧的怪味,強忍著不發出聲音。又一陣風鐘鼓樓上吹來,這才讓黑煙漸漸消散。

    馬車上只剩下棺槨,那兩個穿著軍官服裝的刺客,卻不見了。

    沒有活人,也沒有死屍——除了棺槨裡的那個。

    士兵們包圍了馬車,確認那兩人已無影無蹤。用煙霧來掩蓋撤退,這也是江湖上常用的手法。只要拿到這件大古董就好,軍官坐上馬車,重新控制韁繩,前後左右都有士兵護衛,向著巍峨的鼓樓而去。

    秦北洋悄悄跟蹤在後面,幸好這棺槨沉重,馬車根本跑不快。到了鼓樓打結右轉,他在後面跟過幾條路口,在交道口再度右轉往南……等於在地圖上繞了一個大圈,直到鐵獅子胡同再左轉往東。

    忽然,馬車開進一個中式的大門樓,灰筒瓦懸山大脊頂三間開的,兩邊有大石獅子把門,街對面一座懸山頂磚雕大影壁,看來氣派非凡,這誰家的公館?門口還有一長溜士兵站崗,幸好亮著好幾盞大燈籠,照亮一塊匾額。秦北洋的視力極佳,夜裡依稀分辨出三個字——

    陸軍部。

    這棟巍峨的西式建築,自宣統元年竣工,由留英的中國建築師沈琪主持設計,是為晚清中國本土建築營造的最高水平。隔壁同時竣工的是海軍部。陸軍部主樓是古典式灰磚樓,歐洲折衷主義風格,中央三層,兩側二層,外簷聯拱柱廊,佈滿精細的磚雕花飾。

    馬車來到這棟主樓門口,士兵們將棺槨搬下來,吆喝著送入底樓大廳。

    這時候,陸軍部已是燈火通明,一個穿著大氅的北洋軍人走來,看年齡還不到四十歲,肩章上已鑲著三顆金星,這是北洋最高的上將軍銜。

    他剃著近乎光頭的板寸,雙眼迥然有神,上下打量著棺槨,手指頭輕輕觸摸唐朝彩繪人物,低聲問道:「曲靖和怎麼說?」

    「沒……沒碰到… …」

    軍官怯生生地說明了剛才的經過,上將的面孔一板:「糟了!立即派人再去曲府查看,務必確保國會議員安全!」

    他又指著棺槨另一頭的兩塊木板,也看出來是後人加上去的。他命令勤務兵把木板打開,自己把頭湊到棺槨的破洞,提著手電筒想要看一眼……

    突然,棺材裡飛出一道白光,宛如彗星襲月,白虹貫日。

    匕首直直地衝他咽喉而來。

    有刺客!

    這位上將饒是反應機敏,立時仰天倒在地上,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霎時間,陸軍部一片大亂,竟從棺材裡飛出兩個黑影。第一反應是屍變了,但這兩人依然穿著北洋軍官的服裝——士兵們才明白,剛才在地安門大街,那團黑煙並未掩護他倆逃走,而是趁機鑽入棺槨,竟跟屍體藏在一起,怪不得無緣無故消失,因為沒人會檢查棺槨內部。

    大家放了一陣亂槍,卻從此失去了準星。兩個刺客並不戀戰,飛簷走壁地爬上陸軍部大樓,子彈都打在雕花的牆磚上。

    上將從地上爬起來,舉起手槍也向天上射擊,吩咐全員出動搜捕。

    兩個刺客早已躲在夜色中,逃出陸軍部的圍牆,跳到西側的一條小胡同。

    他們都劇烈喘息著,看來剛才那一場亂戰,已是驚險萬分的絕境,能逃出來已是萬幸。南邊是鐵獅子胡同,陸軍部的正門口,必然佈滿了軍隊,他們只能往胡同北口跑去。

    剛拐入一條小巷子,迎面的月光下就站著一個人影。

    那人手中還有一把三尺長的刀劍。

    對方抬起頭,露出一雙銳利的目光,面孔卻分外年輕,不過十八九歲模樣。

    秦北洋。

    「我已等候你們多時了。」少年又搖搖頭,「不,是等候你們九年了。」

    刀疤臉的刺客,並不說話,而是摘下北洋的軍帽,脫下自己身上的軍裝,露出裡面的一身黑衣,手中又多了一把匕首。更健壯的那個刺客,同樣如法炮製。

    二對一,秦北洋並無優勢的,但他也不想叫喊,把陸軍部的士兵們引過來。

    剛才他一路跟蹤軍隊與馬車,總感覺有些異樣,兩個刺客怎會平白無故的消失?於是,他選擇在陸軍部邊上的胡同潛伏,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片刻之後,他聽到裡面傳出激烈的槍響,必然有人藏於棺槨潛入陸軍部。就像兩年前的元旦,在香山碧雲寺腳下,躲藏在棺材裡的一老一少兩個刺客。

    他就在這條胡同裡等候著,果然,這兩個年輕刺客出現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秦北洋就是黃雀後的黃雀。

    面對九年前殺死母親的仇敵,他用左手劃過自己的右臉,比劃了那道醜陋的疤痕,這是九歲的秦北洋送給敵人的禮物。

    在自己憤怒之前,他先要激怒敵人。

    然而,刀疤臉的男人卻搖搖頭,並不想跟眼前的少年糾纏,更不想用匕首割開他的喉嚨,而是一聲不吭地跳上牆頭,眼看就要逃跑了。

    「站住!」

    秦北洋緊跟著衝來,寒光閃閃的唐刀劈向他倆,但是對方輕易地躲過了。鋒利的刀尖擦過牆磚,發出金屬碰撞的火星。

    他繼續爬牆追趕,剛剛衝上一戶四合院的屋頂,刀疤臉就回頭扔出一個東西。

    暗器?

    黑夜裡,那團物體旋轉著擊中秦北洋的額頭。

    原來是一塊普通的鵝卵石,但藉著刺客手腕的力道,打得他頭破血流,從屋頂瓦片墜落……

    天旋地轉,秦北洋看到月亮變成了兩半,就像墜入地宮金井,無窮無盡。

    失去意識之前,胸口的玉墜子又發熱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