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02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20:56
第四十八章「賽先生號」

    這天早上,八點鐘,齊遠山和秦北洋從海上達摩山出發。

    他倆從滬東的虹口,趕到滬西的曹家渡,遠遠望見高聳的煙囪。剛來上海第一天,秦北洋就想到「華商賽先生機器鐵工廠」做工,結果被門房拒之門外。

    這家工廠的老闆姓錢,前些天被人綁票,綁匪勒索十萬塊大洋。家屬找到巡捕房,探長無能為力,只能轉而向黑道求助。這位錢老闆資助過青幫的事業,其實是燒香拜碼頭求平安,如今在上海地面遭遇綁票,等於青幫被抽了一記耳光。

    歐陽思聰下令齊遠山務必把人救回來。秦北洋雖非青幫成員,但已捲入虹口巡捕房大屠殺案,他已別無選擇,不能再單純地做個工匠了。

    「不要讓安娜知道!」這是歐陽思聰的最後一句關照。

    齊遠山忐忑不安,這種棘手的綁票案,恐怕是歐陽思聰對他的考試。

    錢老闆的公子在門口迎接,也是個十七八歲少年,身材瘦小,穿一身乾練的工裝褲,不像富家少爺。當他看到來人同樣年輕,而非想像中的虯髯大漢或老江湖,臉色便不太好看。

    少東家叫錢科,他說綁匪根據地在紹興會稽山,這夥悍匪常在江浙一帶流竄作案,攔路搶劫,綁票勒索,無惡不作,兩省的督軍都奈何不了。

    齊遠山脫下禮帽,裝出老成持重的模樣,看著機器轟鳴的工廠說:「我們能參觀一下嗎?或許能找到綁架案的線索。」

    工廠大門開在勞勃生路,從華界綿延到公共租界。設備購買自德國魯爾區與奧匈帝國的波西米亞,既有小型鋼鐵廠又有煉焦的化工廠,還能生產五金部件及小型機械。貨運依賴蘇州河的碼頭,再由長江運往中國內陸各省。動力採用煤炭蒸汽,故而黑煙滾滾,廠區內如同有無數部蒸汽機的火車頭,隨時竄出一股白煙把人淹沒。說話務必聲嘶力竭,否則全被噪音掩蓋。齊遠山那身擦刮拉新的長衫,已被煤灰弄得骯髒不堪,看著心疼不已。

    秦北洋驚嘆道:「工廠名叫賽先生,果然是科學之傑作!」

    「你怎知道?」

    「呵呵……德先生,賽先生,不是如今的流行詞嗎?」

    「不錯,Democrad Sce,我們中國最缺這兩樣呢!」錢科覺得跟秦北洋聊天更有意思,「我家係出江南錢氏,五代十國吳越王錢鏐之苗裔,自明朝起世居湖州,祖上出過三個狀元、十二個進士、數不清的舉人和秀才。到了我父親這輩,鑽研洋務,實業救國,與南通的張謇先生合資建了這家工廠。」

    「三年前?正好歐戰爆發之時。 」

    「英法德俄列強都忙於大戰,向中國傾銷的商品銳減,我們民族資本便有了空間。你看這蘇州河邊原本都是外國人的工廠,現在也建起不少華商的棉紡廠、捲菸廠和火柴廠,隔壁就是無錫榮家的麵粉廠。」

    「看到了。」齊遠山踮著腳尖往那邊看去,「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巨商呢。」

    「中國自鴉片戰 爭起連年入超,白銀外流,但前年已轉為出超,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北方的煤和鐵,南方的銅和鎢,產量都有大增。據說中國的產業工人,已超過了兩百萬人。」

    秦北洋知道當今世界最強大的英、德、美三國,都有規模驚人的重工業,若中國有一百家這樣的賽先生機器鐵工廠,何愁不能自立於東亞,雄飛於寰宇呢?

    三人邊走邊聊,路過一間高大的倉庫,瞥見個被拉長了的橢圓形物體。秦北洋好奇地往裡走,發現竟是一艘飛艇!

    跟報紙上的德國齊柏林飛艇相比,所見仍然小了好幾圈。艇身塗裝賽先生工廠標誌,竟是一枚天圓地方的銅錢,恐怕是代表「錢」姓。

    錢科摸著殘留油漆味的飛艇吊艙:「這是一艘軟式飛艇,載重量比齊柏林的硬式飛艇小很多。本人從小酷愛各種機械,尤其喜歡飛艇和飛機。我雇了好幾個外國技師,參考了歐洲飛艇的設計圖紙,仿造出了這架軟式飛艇,我把它命名為'賽先生號'。」

    「賽先生號!」秦北洋嘖嘖稱嘆,仰望高高的氣囊,「天哪!我想起來了,那天在教堂門口,我就看到過這艘飛艇。太漂亮了!你會飛嗎?」

    「試驗飛行過三次,是他帶著我飛的!」錢科指了指倉庫裡正在喝酒的一個外國技師,「他是美國人,下個月就要去歐洲打仗了。」

    「錢公子,你的愛好太令我們羨慕了。」

    「是嗎?我對經商毫無興趣,我想成為一個工程師,不僅是飛艇,我還想為中國設計一款最先進的飛機。我跟父親約定好了,明年就讓弟弟來繼承家業,而我想報名去南苑航校學習飛行。」

    還 齊遠山把話題拉回來:「錢公子,還是說令尊的大事吧,你看我們什麼時候去交贖金呢?我們會全程保護你的。」

    「你們來晚了!」錢科苦笑道,「綁匪只留了七天時間,要是不把十萬大洋送到他們指定的船上,我爹今晚就要被撕票。他們心狠手辣,這種事絕對乾得出來。」

    「今晚送錢?」

    「父親是個守財奴,他對我關照過,萬一他被綁架,千萬不要花錢贖買,就讓他被撕票好了。何況,我家所有資產,都在這工廠裡頭。比如製造這架飛艇,就花光了這兩年的利潤,連給銀行還錢都不夠呢,哪裡提得出十萬塊大洋現金。」

    憋了半天,秦北洋說:「交什麼贖金啊?乾脆直接殺過去營救人質。」

    齊遠山深思熟慮後點頭:「錢公子,你可知令尊被關在哪裡?」

    「紹興會稽山頂,巡捕房的探長說千真萬確,但他們無權去紹興抓人。至於官府,腐敗透頂,兵匪一家,根本指望不上。」錢科看了眼手錶,已到正午時分,「撕票時間就是今晚!還剩下六個鐘頭,我們就算現在坐火車去杭州,再趕到紹興,最快也得明天早上。」

    「如果坐它去呢?」

    秦北洋拍了拍飛艇吊艙後的螺旋槳……

    午後,新鮮出爐的「賽先生號」小型飛艇,通過蘇州河上的駁 ,運到上海西郊的空地。

    今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幾朵祥雲從海上方向飄來。飛艇已加足燃料,氣囊裡裝滿氫氣,做完飛行前的保養與檢查。比不得巨無霸的齊柏林式,這艘軟式飛艇的吊艙狹小,秦北洋和齊遠山擠在最後,各自攜帶一支手槍,大沽造船所的大鏡面盒子炮。

    起風了!

    技師示意大家都坐穩了,地面有好幾十人在協助起飛,像熱氣球那樣慢慢升空。這塊空地原本是墓地,四周是星星點點的墳塚,骨骸與亡魂在地下遙望與祝福。吊艙背後的螺旋槳高速轉動。

    一飛衝天。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20:56
第四十九章 會稽飛行(一)

    秦北洋聽到旁邊齊遠山的尖叫聲。

    再睜開眼,大地已被拋落身下,芳草萋萋,綠樹點點,房屋農舍變作玩具,河流湖沼盡成水窪。不知升到多少米高了,他再回頭望向上海,掠過密密麻麻的屋頂,竟能遙望到黃浦江邊的成片高樓,海上達摩山早就被淹沒在其中了。

    飛艇的紡錘形氣囊上,塗著天圓地方的銅錢紋,掠過上海南郊的無垠田野。這一路都是江南水鄉的平原,陽光下如無數面鏡子反光,只在經過天馬山等松郡九峰時,飛艇腹部擦著佘山天主教堂頂上而過。

    他們看過地圖,走陸路要繞行杭州,但從天上走直線不過一百六十公里,時間綽綽有餘。這是飛艇相比早期飛機的優勢之一,可保持最大滯空時間。飛艇是輕於空氣的航空器,比萊特兄弟的飛機更早發明。飛艇有巨大的流線形艇體、載人運貨的吊艙、穩定控制的尾面、螺旋槳推進系統,氣囊充以氫氣為主。

    「賽先生號」經過灰褐色的杭州灣上空。暮色蒼茫,晚霞如火,殘陽如血,飛艇與人字形的雁群並肩南飛,秦北洋趴在吊艙邊緣,感覺自己就是南飛大雁,展開雙翼,乘風一飛九萬里,會當攢取五十國。

    四小時後,飛艇已到紹興上空。古越國的平原沼澤與山巒,歷歷眼前: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沃土,陸游沈園垂淚釵頭鳳別離的故鄉。飛艇正前方,已可望見晚秋暮色中的會稽山。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若有一條龍,從天而降到山頂,必是既仙且靈的吉兆。紹興會稽山,雖不高大巍峨,卻有華夏第一王朝始祖--大禹的陵墓。秦始皇曾東巡會稽,祭大禹,命李斯以小篆撰文刻石。

    飛艇吊艙裡的秦北洋,扒著玻璃往下眺望,不知這滿山秋色底下,埋著什麼寶貝?但父親講述的家族史裡,墓匠族只追溯到商代,夏朝究竟有沒有鎮墓獸,實在是鬼知道了。自從來到上海,秦北洋一直嚮往周圍的杭州、紹興、寧波等地,苦於沒有機會,今夜竟然飛在天上實現了心願。

    中午出發前,齊遠山已跟紹興的青幫兄弟通過電話,得到許多重要線索--會稽山香爐峰頂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因此官府也拿這群盜匪沒辦法。據被捕的匪徒說,盜匪主力都在半山腰的隘口,那是上山唯一道路。錢科的父親被關在山頂古寺,守衛相當空虛。

    恰是飛艇用武之地!

    天已黑了,他們小心控制方向,緩緩靠近會稽山。幸好月色明亮,山頂又亮著幾點燈光。相比有巨大轟鳴聲的飛機,飛艇則要安靜得多,這龐然大物才得以隱藏在夜色中。

    飛艇飛臨古寺上空,但不能輕易著陸,否則便難以再度起飛。飛艇必須暫時懸空,齊遠山從吊艙裡放下一具軟梯,小心翼翼爬下去。接著是秦北洋和錢科神兵天降。他們在地面用纜繩固定飛艇,以免被風吹走。美國技師仍在吊艙操控待命,保持超低空懸浮狀態。

    香爐峰頂因為秋冬寒冷,古寺早已荒廢,幾乎渺無人煙。

    齊遠山先摸進一間廂房,雖然空無一人,地上卻佈滿罈罈罐罐,就幾樣酷似海上達摩山裡的寶貝。他低聲說:「北洋,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彎腰查看,秦北洋用衣角沾上口水擦了擦,失透的乳濁釉面泛起一層酥光,佈滿不規則的紋片,大的深褐色,小的黃褐色,金絲鐵線、墨紋梅花、葉脈紋、文武片……竟是神秘的南宋哥窯瓷,父親說過,慈禧太后地宮裡就陪葬有這種瓷器。眼前這些哥窯瓷的規格極高,不像傳世藏品,只可能來自皇家陵墓。

    秦北洋思前想後,北宋皇陵在河南,南宋就在臨安附近的紹興。宋亡後,元朝江南釋教總攝西夏僧人楊璉真伽,把紹興六個皇陵挖了個遍,打開宋理宗的棺材,發現皇帝未爛,渾身珠光寶氣。盜墓者倒掛屍體,撬取口中夜明珠,得到數不清的寶藏,卻把帝王曝屍荒野。最慘的是宋理宗的頭蓋骨,被楊璉真伽改造為飲酒器,又在臨安故宮中造一白塔,意在壓制江南百姓。

    不過,秦北洋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倒是發現一本薄薄的小書。翻開一看,竟是本圍棋譜--《淳熙棋譜》,雕版印刷的時間是「大宋淳熙十二年」,果然是堪稱書中珍寶的宋版書,他忍不住塞入懷中。

    三人繼續往前摸去,發現大雄寶殿還亮著燈,裡面傳出噼裡啪啦的清脆碰撞聲……

    「紅中!」

    「三條!」

    「槓頭開花!」

    錢科悄悄點破窗戶紙,只見有四個男人一邊喝黃酒,一邊打麻將。大雄寶殿的角落裡,錢科的父親被五花大綁,嘴巴裡塞住破布。錢科通過手勢向齊遠山做了確認。

    「不許動!」

    齊遠山踢開房門,他與秦北洋兩隻槍口,對準四個匪徒。這些人都是老弱殘兵,加上徹夜賭錢又抽大煙,毫無抵抗能力,嚇得目瞪口呆。

    錢科迅速將父親解救,卻發現身邊還綁著個小姑娘。錢科抓緊時間,先把父親送上屋頂,拽入飛艇吊艙。技師說此時風向不利,起飛有巨大危險,必須再等待片刻。

    剩下那個姑娘,十四五歲,腦後紮著一根粗黑辮子,身體瘦得如同小貓,面色蒼白,只有一雙烏泱泱的黑眼睛,如同從陵墓地宮裡看著秦北洋。

    剎那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她也是從南宋皇陵裡被挖出來的。

    秦北洋給她鬆了綁,再仔細看她面容,竟有幾分眼熟……

    她的眼神裡有種讓人難以靠近的幽怨,一段悲傷詭異的兒歌,竟自動在秦北洋腦海中播放--「青龍頭,白龍尾,小兒求雨天歡喜。麥子麥子焦黃,起動起動龍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摩訶薩……」

    記憶在沸騰,八年前清西陵的地下密室,秦北洋從老太監手中所救的童女。

    「阿幽?」

    秦北洋喊出了她的名字。

    「哥!」阿幽抬起幾乎被繩子勒斷的手,觸摸他的鼻子和嘴唇,「你是北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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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會稽飛行(二)

    袁世凱稱帝前夕,他們在北京地方法院重逢。阿幽抗拒主人強姦而失手殺人,法官判定她正當防衛而當庭釋放,卻被主人家的遺產繼承人,蒙古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帶走。

    一晃兩年過去,他們都長高了,秦北洋變得更加強壯,阿幽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居然故人重逢!你們先敘舊,我去寺院門口瞧瞧。」

    頗通人事的齊遠山,提著槍便走出去了。

    留在大雄寶殿的秦北洋,來不及跟阿幽噓寒問暖,先簡短審訊四個匪徒,才得知他們計畫在午夜動手撕票。山頂守衛如此鬆懈,是因為絕不會有人想到,救兵竟然從天而降。

    在上海待了五個月,身處海上達摩山的用人們中間,秦北洋已學會一口磕磕巴巴的吳越方言:「廂房裡格老多古董是從撒地方來格?」

    「挖…… 」

    「挖墓?」

    匪徒面面相覷地承認。他們不但欺負活人,還欺負死人,兼營盜墓生意,挖出了南宋皇陵裡的邊角料。不過,那些墓自古以來被挖過很多遍,寶貝所剩無幾。

    突如其來,山門外響起激烈的槍聲。

    秦北洋把匪徒們鎖住,讓阿幽躲在屋簷底下別動,他去山門口給齊遠山幫忙。原來半山腰的盜匪大隊人馬,意外發現山頂多了個巨大的橢圓形的蛋,便上山來查看情況了。眼看匪徒越來越多,子彈嗖嗖地從他倆的臉頰邊飛過去。

    屋頂上傳來錢科的叫喊:「飛艇備好了,我們快走!」

    他倆一邊向外開槍還擊,一邊爬上飛艇吊艙。秦北洋讓阿幽先爬上軟梯,十四歲的女孩身輕如燕,很快鑽入吊艙。齊遠山接著爬上去,最後一個是秦北洋,他打光了所有子彈。

    美國技師起錨升空。此時風向有利,飛艇漸漸離開會稽山頂。錢科打開螺旋槳,讓飛艇加速離去。底下傳來盜匪們接連不斷的槍聲。

    技師警告一聲,軟式飛艇氣囊一旦被子彈打中,就會引爆氫氣,非常危險。吊艙已中了幾發子彈,幸好又一陣風席捲而來,飛昇到明月蓮雲之間,超出了子彈的有效射程。

    飛艇吊艙內,錢氏父子向秦北洋與齊遠山鞠躬致謝。實在太擠,他們幾個像是被綁在一起一樣站著,被彼此骨頭硌得痛。美國技師說夜裡無法分辨地形,不可能飛回上海,必須盡快找地方降落。而在黑茫茫的平原上,唯一有亮光的是紹興府城。

    阿幽默不作聲,這飛艇讓她渾身發抖,秦北洋一路用臂彎護著她。飛艇越過古老的城牆,引起城內百姓驚慌,無數人挑著燈籠出來觀望。技師和錢科一起操作,找到城中一片空地,府衙背後的大校場,四周還有燈光指引,徐徐降落。

    齊遠山第一個跳下地面,找到紹興城裡的青幫兄弟,通知官府妥善保護飛艇。

    青幫安排他們住宿在城內的快園。園雖破敗,卻是張岱晚年落魄僦居之所,著有《快園道古》,各篇寥寥數語,卻如《世說新語》,博聞廣記,雋永詼諧。本地青幫弟兄多是搖烏篷船戴烏氈帽的艄公,打開陳年女兒紅甕缸,宴請客人痛飲壓驚。中國近代新文化諸有名人物:秋瑾、徐錫麟、蔡元培、蔣夢麟、周氏三兄弟悉出此城,男女皆性情濃烈,夢裡江南亦能擲出投槍匕首,正如這酒、這蟹、這艄公好漢們……

    秦北洋第一次品嚐河蟹,禁不住花彫的後勁兒,醉得一塌糊塗,不免英雄氣短。

    天快亮時,酒醒了。

    秦北洋打開窗櫺,遙望山陰秋月。古時候,陸游、王陽明、徐文長以及張岱,都被這同樣的一輪月亮照過。

    窗前出現一個小野獸般的影子,後面拖著條小辮子。藉著尚未散盡的酒勁兒,他還以為九色出現了。秦北洋翻身跳出去,才發現是十四歲的女孩。

    「阿幽,你怎麼不睡?」

    秦北洋脫下外套給她披上。兩人並排坐在台階上,一起看粉牆黛瓦上的月光。

    「哥,你一直沒問我,為什麼北京一別,兩年不見,我卻在山頂上的土匪窩裡。」

    「想讓你休息好以後再說嘛。」

    其實,秦北洋是不好意思問,他已不是小孩子了,也聽說過一些男女之事。十四歲的姑娘,被綁在土匪窩裡,萬一發生過啥事情,問了豈不是戳人痛處?阿幽性情剛烈,當年為了保全清白,不惜刺死了意欲姦淫自己的主人,這次要是去尋短見了咋辦?

    「哥,我知道你在想啥,但我的身子還是乾淨的,不信你可以來檢查。」

    阿幽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吹氣如蘭地說,大辮子也垂落到他背後。

    「你想哪兒去了?我……」秦北洋趕緊挪遠點,一時口拙,「妹妹,我為你高興!真心地!」

    「北洋哥,還記得兩年前的冬天,在北京的法院衙門門口,我被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帶走,騎在駱駝上向你道別嗎?」

    「一輩子都不會忘!」

    「我跟著小郡王的駱駝隊,翻山越嶺穿過長城,走過積雪的草原荒灘,坐羊皮筏子渡過黃河。到了鄂爾多斯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叛亂,好像是其他王子要爭奪王位,很多蒙古騎士來攻打王府。小郡王騎馬逃跑了,老王爺落入他們手裡,王府裡堆滿屍體。聽說駐紮在榆林的北洋軍來救援,叛軍逃跑時把我也帶走了。」

    「嘿,阿幽,我第一次聽到你說那麼長一段話。」

    秦北洋還發現她說話變文縐縐了,河南口音改成官話夾帶幾句紹興話,過去的「俺」也變成了現在的「我」。

    「這兩年走南闖北,不得不學會跟人打交道,我還自己學會了識字。不但會寫'阿幽'兩個字,還會寫'秦北洋'三個字。許多個晚上啊,我就一個人對著月亮,用樹枝在沙子上寫出你的名字。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原來這是命中註定的一天啊。阿幽,後來怎麼了?」

    女孩淡淡地說:「叛軍想要逃亡外蒙古,我趁著他們看守不嚴,就一個人逃了出來。我在草原上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鄂爾多斯該怎麼走,走了很多天快要餓死的時候,有戶遊牧民救了我。好心的蒙古老奶奶養了我幾個月,後來把我託付給跑庫倫的山西商隊。就這樣,我回到了內地,先到山西,然後是河南老家。後來我跟叫花子們一起要飯流浪,冬天裡差點餓死,夏天裡又差點病死。但好像就屬我的命最大,別人都一個個死了,要麼被人扔進河裡,要麼被野狗吃了 只有我活下來了,從北往南穿越了整個中國。」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20:57
第五十章秋風秋雨愁煞人

    「那你去過的地方比我還多呢。」

    秦北洋的眼眶都有些紅了,阿幽說得輕描淡寫,那是因為苦難深重。

    「嗯,我去過湖北、湖南、貴州、雲南……好多個省份,全靠兩條腿,偶爾坐船。今年開春,我流浪到紹興山區的嵊縣,遇到全是姑娘家的小歌班。班主大姐收留我學戲。我學會了紹興話,還學會了花旦,她們明年還要帶我去上海唱戲。」

    她清了清嗓子,唱起《珍珠塔》「人間哪有萬年貧?休笑我如今落難墳堂住,看日後金鞍白馬出皇城。」這悠揚婉轉的聲音,裊裊鑽到月亮的清輝裡。

    小歌班,又稱紹興戲,日後發展到上海,才有了新名字「越劇」,流行於市井百姓之中,竟成中國第二大劇種。

    秦北洋為她鼓掌:「阿幽,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聽到你唱求雨的兒歌。你要是唱戲,肯定會是個坤班紅角兒。怪不得,你說話也變了樣子,都是學了戲文的緣故吧。」

    「三天前,我們給未莊的趙老爺唱堂會,盜匪下山搶劫了趙家,順便把我擄到山上。我被關在廟裡,還有一位被綁票的先生。他們說,今晚就要撕票。至於我嘛,兩天後的黃道吉日,要給頭領做小老婆,好像排行十七還是十九。我下定決心,到那天必拚個魚死網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不消說,最後一句話,也是從戲班唱詞裡學來的。

    「阿幽妹妹,在這亂世中求生,玉要全,瓦也要全。」秦北洋看著這雙黑洞般的眼睛,「盜匪隨時可能再來,跟我去上海吧。那裡也有紹興戲的小歌班,你可以繼續唱戲。只要你上台,我就會來給你捧場。」

    雞叫天明,月子西沉。

    紹興官府來人通知,竟已抓獲綁票的盜匪,特邀錢氏父子等人旁聽審判,算是綁架案的了結,地方官保境安民的政績。

    秦北洋好奇這官府竟能抓賊了?他一起去了衙門。沒想到,押出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本鄉本土的無賴漢,但絕不是盜匪的料。

    「盜匪」一過堂就跪下,旁聽的錢科連連搖頭:「奴隸性!」

    此人自稱阿貴,光頭地方官問他姓什麼。他回答:「我本來是有姓的,好像是……趙。」

    「放屁!你也配姓趙?知道犯了什麼法嗎?」

    「我……」

    「大膽狂徒,休要狡辯!爾加入盜匪一夥,打劫未莊的趙老爺,又綁票上海的錢老爺,你還有盜墓惡行,挖了南宋的皇陵,罪大惡極!」

    「我只承認最後一樁,但老子不是盜墓,老子是革命,革皇帝老子的命。老子連個屁都沒挖出來一個。」

    「既已承認暴行,著即簽字畫押。」

    阿貴根本不認得字,只能在供狀上畫了個圓圈,卻畫成瓜子形狀。阿幽在秦北洋的耳邊說:「我從沒見過這個人。」

    他當場被五花大綁押上囚車,插上悍匪渠魁的牌子,在紹興城裡遊街一週,最後送到丁字街的法場。

    穿著前清衣服的劊子手,已磨刀霍霍。大街被看客們擠得水洩不通,要麼高喊唱戲啊快唱戲,要麼賭錢貳角:是頭頂先落地呢?還是腔子先落地?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

    阿貴的臨終遺言沒說完,人群發出豺狼般的叫好聲。

    咔嚓一刀。

    人頭恰好滾落到秦北洋腳邊,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嘴裡彷彿唸唸有詞:「救命……」

    四周人等尖叫著躲開,唯獨秦北洋站在原地,抬頭望見「古軒亭口」四個暗淡的金字。

    整整十年前,秋瑾就在此地被斬首,絕命詞「秋風秋雨愁煞人」。

    黑衣劊子手走到秦北洋跟前,撿起那顆人頭,腔子裡的黑血,抹在一顆雪白的饅頭上。劊子手用紙裹住這枚人血饅頭,交到個瘦小的老頭手中,收了幾塊大洋。

    至此,「盜匪」斬首,綁架案「告破」。天地間下起淋漓的冷雨,秦北洋拽著阿幽的胳膊跑向屋簷。身後一隻大烏鴉展開雙翅,衝天而去。

    秋風秋雨,飛艇無法升空,昨晚有些損傷,美國技師只能留在當地修理。

    錢氏父子,秦北洋、齊遠山,帶上阿幽,五人乘烏篷船離開紹興。青幫數艘小舟護送。艄公披著斗笠蓑衣,手腳並用在雨中划槳。兩岸浸泡在氤氳煙霧中,小橋流水,枯藤老樹,如一捲捲丹青水墨展開,秦北洋把手放入杭甬運河水中。誠如鬱達夫先生所說,南國的秋「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酒之與白乾,稀飯之與饃饃,鱸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意將盡,寒冬在望。

    午後,烏篷船劃到蕭山,渡過寬闊洶湧的錢塘江,遙望六和塔、鳳凰山,便到了浙江省城杭州。

    眾人上陸步行,經鳳山門入城,到西湖邊走了幾步。風雨中,一片紅衰翠減,西子湖分外淒涼。白堤盡頭,西泠橋旁,偶遇六角形方塔的秋瑾墓。秦北洋想起今早的古軒亭口,便拉著齊遠山一起深鞠躬。

    黃昏時分,他們在杭州坐上滬杭線火車。阿幽似墜入陷阱的小獸,秦北洋看出她是第一次坐火車,便跟她說起蒸汽機的原理。阿幽一知半解,以前流浪時路過鐵路線,遠遠看到一條鋼鐵長龍呼嘯而過,撞死無知的乞丐與農婦,便覺此物兇險萬分。

    坐在一等車廂,錢老闆說起賽先生機器鐵工廠,便一掃被綁架七日的萎靡。秦北洋說自己也是工匠世家,若能學習西洋機械技術,用於宅邸與器具製造,必能上一台階。為免別人忌諱,他用「宅邸」代表陵墓,用「器具」代表鎮墓獸。

    齊遠山大笑著說:「北洋,你跟賽先生們聊得沒完沒了啦!」

    四小時後,火車抵達上海西站,夜已深了。

    錢氏父子宅邸就在附近,他們先行回家,給了秦北洋與齊遠山各三百大洋酬勞,又答應給歐陽思聰奉上五千大洋的謝禮,明日即送到府上。

    齊遠山對白花花的銀圓吹了口氣,側耳聽著貴金屬的迴響聲,抬頭看到一輪月光。

    「我恨袁世凱,但不恨袁大頭。」

    他叫了一輛四輪馬車,載著自己和秦北洋、阿幽,前往虹口的海上達摩山。

    西洋的四輪馬車,不同於中國的兩輪馬車。四個輪子更平穩舒適,車廂空間也較寬敞,可載運更多貨物。關鍵是四輪馬車有轉向系統,靈活度遠勝於中國馬車。秦北洋感嘆西洋人的機械設計,可規模化批量生產,從螺絲釘到螺栓、螺母、軸承,等等。中國工匠則囿於師徒傳承,每個人做出來的都不同,雖各有特色,巧奪天工,卻無法轉為工業化產品。

    齊遠山看著車廂外的上海,有的路段是煤氣燈,有的又是電燈,正處於兩個時代交界。阿幽扒著車窗,好奇地觀望這座陌生的城市。

    「嘿!」秦北洋聽著馬蹄聲聲說「妹妹,歐陽家宅邸對面有個旅館,你暫且先住一晚。明天,我再給你尋找租房以及小坤班。」

    如果把阿幽帶到海上達摩山,哪怕謀個丫鬟、用人,歐陽先生也不可能應允。最近,歐陽家風聲鶴唳,日夜都有帶槍的青幫看家護院,對人員進出盤查得緊呢。

    「明天一早,我就去虹口碼頭,監視那艘可疑的秘魯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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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火燒達摩山

    「刺客真的躲藏在船上嗎?」秦北洋拉上車廂玻璃窗簾,只露出一道縫隙往外看,「你說,此時此刻,會不會有雙眼睛正在監視我們?遠山,不用避諱阿幽。她的命是被我撿回來的,你說吧,我不想等!」」

    阿幽冰雪聰明,立時閉上眼睛,摀住耳朵,頭倒在車廂角落裡,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無論八年前的天津德租界滅門案,還是兩年前香山碧雲寺刺殺案,抑或兩個月前的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大屠殺案,都是衝著你秦北洋來的。現在危機四伏,你務必要當心!」

    齊遠山一把抓住他的手,青春年少,寒夜裡的手掌心熱得滾燙。

    四輪馬車已自西向東橫穿大半個上海,抵達公共租界的蘇州河北岸,虹口一帶密如蛛網的小道。

    忽然,拉車的馬匹嘶鳴幾聲,無論車伕再怎麼抽鞭子都不走了。馬車外呼嘯著開過一輛大卡車。秦北洋感到一陣燥熱。馬車伕說有條凶狠的大狗擋道,把馬嚇住了。齊遠山下車,發現是海上達摩山養的看門狗,純種的德國黑背,怎麼跑到街上來了?反正轉過路口就到了,秦北洋付了車錢,帶著阿幽向前走了幾步。

    海上達摩山。

    望著這棟三層樓的折中主義建築,堅固如中世紀的堡壘,秦北洋內心的燥熱愈演愈烈。他先給阿幽在街對面的旅館要了間客房,讓她早點休息。

    齊遠山想把那條德國黑背抓回來。平日裡這條狗最聽他的話,這回卻瘋狂地攻擊他,幸好他抓了根木棍自衛,狼狽不堪地逃回大門。

    他倆小心地走進外面的院門,沒有看到門房,齊遠山更加疑惑,高聲叫喊兩下,整棟公館墳墓般死寂,沒有一盞燈亮著,像黑暗中的大海。

    秦北洋胸口的玉墜子又發熱了。

    洋房底樓有著巴洛克式的大門,懸掛「海上達摩山」的匾額,前清名臣洋務派大佬盛宣懷所題。秦北洋仰著脖子站在底下,總感覺這塊匾額有點被掛歪了。

    走進底樓的廳堂,齊遠山隨手打開電燈。燈泡裡發出噝噝的叫聲,閃爍幾下之間,陰陽明滅不定,眼前似乎飄過許多張面孔,猶如地宮裡的鬼魂。秦北洋瞪大雙眼,彎腰擺出摔跤動作,已準備好與不速之客做生死搏鬥。

    電燈徹底亮了。

    敵人並沒有出現,眼前只有一片猩紅,如同匕首刺破了秦北洋的瞳孔。確切地說,客廳裡沒有一個活人,卻躺著十幾具死屍,鮮血正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浸濕兩個少年的鞋尖。

    齊遠山的兩頰都在抽搐,他認出了門房的臉,接著是司機,還有四個保鏢、兩個廚師、三個女傭、一個丫鬟、一個園丁,總共十三口人。

    這些面孔有的驚恐,有的迷惑,有的憤怒,也有的平靜。至少有七個人死不瞑目,雙眼死魚般地看著天花板,或註視剛剛闖入的秦北洋。

    齊遠山的膝蓋在顫抖,不由自主跪在血泊之中,向十三個死者磕頭頓首。

    屍體被平攤在客廳地板上,顯然不可能在這裡被殺,而是死後被拖進來,彷彿列隊迎接主人歸來。秦北洋靠近了一一查看--所有屍體脖頸都有兩寸長的傷口,他甚至大膽地用手指伸入傷口,觸摸到斷裂的氣管,確認都是被匕首割喉所殺。

    唯獨有兩個保鏢,除了割喉,胸口也被扎破,大概是有過一些搏鬥,但也不過多活了幾秒鐘。

    「血還是熱的!」

    秦北洋打破這該死的平靜,他意識到這些人剛死,兇手還沒走遠,或者就在這棟樓裡?

    全身血液湧上頭頂,他飛快地奔上二樓,幾乎被樓梯絆倒,發現私家博物館的大門開著。攝手攝腳進去,聞到一股腥氣。他在牆上摸到電燈開關,同時摸到一塊彈孔,鑲嵌著變形的銅彈頭。燈亮的剎那,博物館已變成了廢墟。

    所有的玻璃櫃子都是空的。

    除了門口裝飾的一對鹿頭鹿角還在,西周的青銅大鼎、西漢王陵的兵陣俑、唐三彩的武士與侍女、北宋的汝窯天青釉碗、西夏的水月觀音絹本彩繪、遼代的木雕佛像……

    一夜之間,煙消雲散,彷彿它們從沒來過這裡,僅僅存在於秦北洋的大腦幻覺之中。

    他飛奔到廳堂最深處,發現幼麒麟鎮墓獸也不見了。

    「九色!」

    秦北洋狂怒地呼喊「愛犬」的名字,卻在玻璃櫃子的背後,發現了一具屍體。

    剛看到那兩撇拿破崙三世式的鬍子,他就明白這棟房子的主人也死了。

    歐陽思聰倒在血泊中,咽喉被割開兩寸長的口子,氣管暴露於空氣。臉頰有道細細的傷口。他的右手握著把左輪槍,秦北洋掰開死人的手指,槍裡還有五發子彈。說明歐陽思聰在臨死前,進行了短暫的反抗。可惜,子彈擦著刺客身邊飛過,擊中了電燈開關旁的牆壁。

    他蹲下來在歐陽思聰的耳邊輕聲問:「是誰殺了你?是誰搶走了九色?」

    與此同時,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安娜!」

    秦北洋瘋狂地衝出私家博物館,打開二樓的琴房,卻是空空如也。齊遠山也衝了上來。兩人一塊兒跑到三樓,踢開每一間房門,包括頂層的小閣樓,都沒發現歐陽安娜的蹤跡。

    「安娜……九色……安娜……九色……」

    一個少女與一頭幼獸的名字,不斷迴蕩在這棟死氣沉沉的公館上空。

    突然,齊遠山感到樓下熱得不行,緊接著便有火苗躥了上來。整段樓梯全是熊熊烈焰,根本沒辦法往底下走。

    必是殺人兇手在樓下點的火。

    兩人眼看就要被燒死。齊遠山推開窗戶,正好有棵銀杏樹,伸過來一根粗壯的枝丫。他們從窗戶跳出去,正好抓住大樹,沿著樹枝和樹幹爬了下來。

    回到院子裡,只見整棟三層洋樓都被火焰包圍,不斷有火舌夾雜磚瓦木塊墜落。秦北洋還想要衝進火場去找他的安娜與九色,卻被齊遠山攔腰抱了回來。

    他們一步步退到大門外,深夜街頭已圍攏不少人。火焰中的達摩山,發出春節鞭炮般的噼裡啪啦之聲,全是木頭等器物的爆燃聲,還有房梁與木柱的坍塌墜落聲。火光把秦北洋的面孔也塗得通紅,順便燒焦了他的幾截頭髮。他痴痴地看著大廈將傾,烈焰捲上高聳的屋頂,火星直衝烏黑夜空,月亮都變得暗淡失色。

    火燒達摩山。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熱焰刺得秦北洋眼淚直流,口中唸唸有詞,是孔尚任《桃花扇》的名句。

    消防車呼嘯著趕來,向著火場噴射水龍頭。同時趕到的還有印度巡捕,有人說看到秦北洋和齊遠山從火場中逃出來,便不由分說地要把他倆綁起來。

    剎那間,身上沾滿死者血跡的秦北洋意識到--自己成了殺人滅門縱火的頭號嫌疑人。

    就在他要束手就擒之時,烈焰翻騰的海上達摩山,白虹貫日般衝出一團火球。

    九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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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夜逃

    1917年12月2日,深夜,火燒達摩山。

    誰曾料到,地獄般的烈焰之中,竟躥出一條渾身著火的大狗。

    這條狗的長相古怪,儘管已燒成火球,卻並不影響奔跑。背上赤色鬃毛完好,最後燃燒的獅尾,拖曳一長串火星而過。眼睛瞪如銅鈴,不再發出野狼似的綠光,而是燈籠般的紅光。

    「九色!」

    瞬間,秦北洋覺得這頭幼獸全身放射英雄的光環,如同涅槃重生的獅子。

    它帶著烈焰衝到秦北洋的身邊,撞倒目瞪口呆的印度巡捕。秦北洋下意識地要摸它一下,但這火焰卻是真傢伙,幾乎燙焦了他的手掌心。

    另一邊,齊遠山也拒絕被捕,他掏出大鏡面盒子炮放了兩槍。巡捕們紛紛退後,躲藏到四邊街角準備槍戰。

    「北洋,守在這裡死路一條!」齊遠山躲藏在院牆底下吼道,「紅頭阿三會越來越多,我們必須分兩路逃跑。」

    秦北洋很不情願與兄弟分開,但這是唯一理智的選擇,何況還得帶上一條著火的「大狗」。

    烈焰熊熊的火場前,兩個少年分道揚鑣——秦北洋帶著九色衝過馬路,齊遠山則轉入背後幽暗的小巷。

    印度巡捕們分頭追擊,秦北洋選了條險路,迎面而來一群華人巡捕。九色卻撞開路邊一扇小門,一人一犬衝了進去。原來是對面的小旅館,九色身上的火焰,不知為何已自然熄滅——並且連一根毛都沒少,也沒有任何燒傷或燒焦的跡象,摸上去手有餘溫,著實令人驚奇。

    旅店底樓並無後門,九色率先沖上樓梯,秦北洋只能尾隨跟上。幾乎同時,印度巡捕踢開大門也追上來。

    往上跑了三層樓,秦北洋雖有手槍,但自從離開紹興就卸了子彈,他正要填裝子彈的當口,印度巡捕已高喊一聲:「Freeze! 」

    秦北洋知道這句英語的意思是站住別動,也是印度巡捕們的口頭禪。這個包著紅頭巾的錫克人,個頭高大幾乎頂著房梁,滿臉濃密的鬍子,像吃了槍藥般憤怒,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他的兄弟死於虹口巡捕房大屠殺,有人打電話報警說刺客再次出現,並在海上達摩山殺人後縱火,自然把秦北洋當作身背十幾條人命的刺客。只要稍微動一動,印度巡捕的子彈就會打爆他的腦袋。九色瞪著一雙琉璃色的獸眼,凶狠地注視著錫克人灰色的眼球。

    對峙僅僅持續了三秒鐘,一個大花瓶砸在印度巡捕的紅頭巾上。

    秦北洋本能地閃開,子彈擦著耳朵飛過。大花瓶破碎成幾十塊鋒利的瓷片,穿過印度巡捕厚厚的頭巾,插入頭頂心和太陽穴。鮮血從龐大的身體裡噴射而出,砸花瓶的女孩子被濺了一臉。

    「阿幽!」

    死裡逃生的秦北洋,跨過還在抽搐的印度巡捕,抓緊這十四歲的女孩。

    二十分鐘前,他把阿幽送到這間小旅館,她的客房就在三樓。來不及說話,後面的巡捕又沖了上來。他們逃到走廊盡頭,有個木頭扶梯通往屋頂,就此爬了上去。

    秦北洋、阿幽與九色在屋頂上奔跑,在傾斜的瓦片上保持平衡。回頭再看對面的海上達摩山,大火就快被消防隊澆滅了。那一帶街道分外狹窄,屋簷又伸出去一大塊,有的巷子頂上幾乎只有一線天,竟然可以飛身越過。月明星稀的子夜,兩人一獸,穿梭在上海的無數個屋頂上。等到巡捕房打破屋頂上來,秦北洋已逃到了三條街。

    他拉著阿幽坐在一間洋房屋頂的煙囪底下,九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別的狗早就氣喘吁吁拖出舌頭,它依舊蹲在主人身邊望著月亮。這裡可以眺望到黃浦江邊的碼頭,停泊著密密麻麻的輪船與舢板,更遠處是外灘的幾棟大樓的剪影,對岸的浦東完全是寂靜的田野。

    阿幽說她進了旅館客房以後,一直趴在窗口,看到秦北洋與齊遠山衝進海上達摩山,又聽到秦北洋的叫喊聲,接著大火從底樓燒了起來。

    「你有沒有看到是誰在防火?」

    「看不清,好像從院子背後,有人翻牆逃走了。」

    「刺客!」秦北洋一拳打在煙囪上,「那就是殺人行兇又縱火的刺客!」

    「哥,接著許多人圍過來,消防車和外國官兵也來了。」阿幽不知道啥叫紅頭阿三,只能用外國官兵表述,「我看到這條大狗衝出來,你和齊大哥分頭逃跑了,而你衝進我的旅館。我非常害怕,但我想要幫你,就找了個大花瓶,躲藏在三樓,砸中那個外國官兵。哥,你說他會不會死了?」

    「不會的!」他摟著阿幽的腦袋和大辮子,「他只是受傷了,在醫院住幾天就會好的。」

    「哥,你只是在安慰我。」

    面對冰雪聰明的阿幽,秦北洋苦笑一聲,那個印度巡捕必死無疑——自己又坐實了一項拒捕殺警的罪名。

    「對不起,阿幽,我把你從紹興帶到上海,沒想到連累你了。」

    「哥,我這條命是你給的,無論你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話音剛落,九色也把腦袋湊過來,用小獅子般的赤色鬃毛,蹭了蹭秦北洋的胳肢窩。

    秦北洋腦中全是海上達摩山的大火,還有底樓客廳的十三具屍體。自然而然,他想起距此不過兩條街的虹口捕房,大屠殺後躺滿屍體的清晨。

    那些刺客,究竟是什麼人?

    歐陽思聰,堂堂的青幫老大,號稱上海灘霸主,海上達摩山的主人,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竟然像被宰的狗一樣死在自己家中!而他畢生積累的價值連城的古董寶貝,也被一搬而空。

    為什麼挑在這個時候動手?

    因為,秦北洋和齊遠山正好去了紹興,海上達摩山的防衛力量單薄,刺客可以輕易攻入——也許早就摸清楚了府邸中所有細節,包括每個人的房間和所處位置,因此準確地找到人。否則,只要有一個人逃脫第一擊,就可以呼喊救命引起大家警覺。除了兩個保鏢沒有睡著,進行了短暫抵抗之外,其他人恐怕都是在睡夢中被割喉的。至於那條德國黑背看門狗,想必中了某種迷藥,從而先行離開府邸,發狂後在街上亂竄。

    歐陽思聰為何死在私家博物館?還在小鎮墓獸的玻璃櫃子後面開了一槍才被割喉,也許只有九色可以解釋了。

    「九色啊九色,為什麼我剛進來時,沒有看到你呢?是不是預感到危險將至,先躲藏到了某個地方?才逃過刺客們的魔爪?所以,歐陽思聰來到私家博物館,他剛一發現你失蹤,刺客就摸上門來,趁著黑燈瞎火殺死了他。然後,他們搬光了所有寶貝。」

    秦北洋看到九色點了點頭,人類說的每一句話,其實它都明白。

    「果然如此!」他摸摸這頭幼獸的腦袋,「當我和齊遠山下馬車時,看到有輛卡車經過,必是搬運古董的運贓車。而我們衝進海上達摩山,刺客們也躲藏在暗處,等到我們上樓,他們就在樓下防火,再從後院翻牆逃竄。而我和齊遠山,恰好就在案發現場,我的手還觸摸了歐陽思聰的手槍——巡捕房已採用指紋破案,那我自然成了殺人、搶劫、縱火的嫌疑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3 00:42
第五十三章欺師滅祖(一)

    「哥,我可以證明你是清白的!」

    「阿幽,他們不會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流浪兒兼戲班子的旦角,只會把你當作我們的同夥。刺客們始終在監視我,掌握我的一切動向,包括我和齊遠山乘坐飛艇前往紹興。今天下午,我們在杭州買火車票的車次時間,恐怕也在第一時間傳遞給了刺客。他們才會在我們回來前,完成所有的殺戮和盜竊——就像瑞士鐘錶一樣精確!」

    這群人太可怕了!秦北洋不想在阿幽面前露怯,只能在心頭默念。

    12月初的上海,後半夜坐在屋頂煙囪下,秦北洋從懷裡掏出那枚玉指環。阿幽好奇地抓起來,放在自己的左眼跟前,對準月亮的方向,好像穿到了環孔裡。第一次看到她的調皮,秦北洋忍不住說:「這是從唐朝大墓地宮裡出來的寶物,也許曾經戴在小皇子的手指上,你喜歡嗎?」

    阿幽點點頭,又搖頭說:「我不要!送給你喜歡的姑娘吧。」

    秦北洋皺皺眉頭,便把玉指環塞入懷中。他倆都被北風吹得快凍僵了,只能互相摟抱,頭倚著頭,傳遞體溫。九色卻遠遠超出一條狗的體溫,更像個灌滿熱水的銅湯婆子,讓他們暫時驅散寒冷。

    「九色,你就像一團火!」

    為何它能從烈火中逃出海上達摩山,渾身火球卻絲毫沒受傷?他用力搓了搓那赤色鬃毛,還有白色的被毛,都與普通狗毛有所不同,用力拉都無法脫落——這根本不是動物毛髮,而是某種可以防火的纖維,就像消防員穿的衣服,還有石棉材料。

    結論就是:九色不怕火。

    這尊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小鎮墓獸,本身就是五行屬火,它在白鹿原大墓底下,用火的力量保護地宮。

    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或者說,它是一隻沒長大的幼年火麒麟。

    最後,秦北洋還有一個疑問:歐陽安娜在哪裡?她還活著嗎?

    天亮之前,秦北洋、阿幽還有九色,悄悄爬下屋頂。冬天快到了,六點鐘天還是黑的,他們躲過巡捕房的層層搜捕,無聲無息地摸到了提籃橋。遙望堅不可摧的遠東第一監獄,秦北洋感到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又在心裡默默為齊遠山祈禱,但願他不要被抓進去。

    六點鐘,他敲響了精武體育會隔壁的一扇房門。他不擔心自己被人看到,但怕火紅鬃毛的九色被人注意,祈禱一大清早無人路過。

    開門的是陳公哲,練家子慣於早起,已是一身練功的短打。這裡是他的私宅,包括體育會的佔地,也是他捐獻出來的。

    秦北洋帶著女孩和大狗搶進門裡,跪下說:「陳先生,諾大的上海,我再無第二個可以信任之人,請救我們一命。」

    陳公哲鎖好大門,將他們迎入樓上書房,小心地把窗簾拉好,確認沒有被人發現。隨後,秦北洋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甫一聽完,陳公哲面色凝重:「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殺案,我也早有耳聞,也擔心我們精武體育會的學員,會不會被捲入到這一事件。沒想到,你和齊遠山又成了海上達摩山滅門案的嫌疑犯,此事真的太棘手了。」

    「陳先生,我給您添麻煩了,我和阿幽這就出去,再找地方落腳吧。」

    「這算什麼話?」陳公哲一把將他按下去,貌似文弱書生,但手上力道驚人,「7月,我們在蘇州虎丘初次見面,就覺得你不是普通人。虹口柔道館一役,加上我們在外白渡橋交手,秦北洋,我相信你是無辜的!不想看到你蒙受不白之冤,落到巡捕房或惡人之手。」

    陳公哲端來熱騰騰的早飯,還給九色帶了幾塊肉骨頭。但它嫌棄地躲開。秦北洋只能解釋:「這不是狗,它不吃肉,也不吃草,它只以……空氣中的微生物為食。」

    「天下之大,必有怪異之物。等到下世紀,科學終將給個說法。」

    陳公哲在二樓騰出間客房,讓他們暫住於此。幸好最近宅子沒有用人,保險起見,他關照秦北洋不要下樓,務必拉緊窗簾。

    客房不大,只有一張床。秦北洋在房間里拉了張簾子,讓阿幽睡床上,自己打地鋪,九色根本不用睡覺,直接變成青銅的幼麒麟鎮墓獸。

    煩躁地過了整個白天,隔壁的精武體育會裡不斷傳來練功的吆喝聲。他鬱鬱寡歡地隔著窗簾眺望天空,不曉得齊遠山有沒有脫離險境?阿幽也沒怎麼說話,偶爾咿咿呀呀唱幾段紹興戲,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秦北洋言不由衷地給她鼓掌,又要她聲音輕點。

    這天晚上,陳公哲家裡來了個客人。

    秦北洋不敢下樓,正好客廳位於正下方,通過地板縫隙,可以看到客人過早謝頂的腦袋——年約三十,中等個子,眉宇間有英雄氣,嘴角微微上翹。陳公哲跟他關係不錯,可以互相拍肩膀的那種。

    「凱申兄,好久不見,你剛從廣州的護法軍政府歸來?」

    「今晚登門拜訪,我謹代表孫中山先生捎句話——先生答應擔任精武體育會名譽會長,親筆題寫『尚武精神』匾額,不日將從廣州運到上海。」

    客人操著寧波鄉下口音,幸好上海話與寧波話大半相同,與之樓板之隔的秦北洋不難聽懂。

    「啊!此乃大喜事也!」

    「不必客氣!」客人面露倦容,頻頻向窗外探望,「呃,你知道,我也是青幫成員,昨晚出了一樁大事,可謂數十年不遇。 」

    「你是說……歐陽思聰?」

    「對,想必公哲賢弟也有耳聞,堂堂的青幫頭面人物,居然慘遭滅門,被刺客割喉,搬空了家中的財寶,又縱火焚燒,簡直奇恥大辱!一言難盡。」

    「凱申兄可否知道內情?」

    「我一整天就跟青幫商量這個事情呢!昨晚,海上達摩山的大火,起得快,滅得也快。巡捕房與消防隊都只隔了兩條街。連同歐陽思聰在內,總共十四條人命!大部分屍體還能辨認,全部死於一刀割喉。明擺著,兇手與兩個多月前的虹口巡捕房大屠殺是同一批人。」

    「對了,你說總共十四條人命,其中可否有歐陽思聰之女,安娜小姐?」

    陳公哲的這句話,其實是代替樓上的秦北洋問的。

    「青幫已經查過了,兇案發生的當天早上,安娜小姐已經坐船回了老家。」

    「老家是在?」

    「達摩山。」

    「原來,海上達摩山之名是因此而得來的。」陳公哲的愛好廣泛,其中也有文物考古一項,海上達摩山作為滬上第一傢俬人博物館,早已在圈內名聞遐邇,「我知道,達摩山,乃是東海上的一座孤島,並無任何輪班通航,安娜小姐必是專門雇了一艘船隻登島。」

    「聽說島上連電報都不通,估計此刻,安娜小姐尚不知父親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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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欺師滅祖(二)

    幫助秦北洋打探到歐陽安娜的消息,陳公哲也算是完成了任務,他又轉回到正題:「兇案可有嫌疑人嗎?」

    「一個叫齊遠山,一個叫秦北洋!」

    客人冷靜地說出這兩個名字,正在樓上偷看的秦北洋,心臟幾乎要被繃斷,自己果然被栽贓成了殺人狂魔。

    「巡捕房已經發佈通緝令,懸賞還是一萬英鎊。青幫懸賞的是這兩個人的腦袋,賞金各一萬大洋。」

    「真是聞所未聞!」

    陳公哲故意把聲音說得很響,要讓樓上的秦北洋聽到。

    「最近上海的這兩樁兇案,虹口巡捕房連巡捕帶犯人死了十五個,海上達摩山又死了十四個,也是聞所未聞啊!齊雲山、秦北洋,這兩個兇犯,前者是歐陽思聰的關門徒弟,後者是歐陽家的私家工匠,可以說是犯下了欺師滅祖,背叛師門的十惡不赦的大罪!按照青幫的老規矩,務必是要抽筋剝皮下油鍋,乃至於誅殺全家。現在全上海已炸開鍋了,每個街頭巷尾,都有印度巡捕和青幫兄弟在搜捕這兩個人。」

    陳公哲只管聽,卻一直沒有搭話,客人話鋒一轉:「公哲賢弟,我聽說這兩個兇犯,他們也都是你們精武體育會的學員。其中那個秦北洋,前些日子踢了日本人的虹口柔道館,你們還為他擺了慶功宴。」

    「嗯… …是,我承認。」

    「你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嗎?」客人盯著陳公哲嚴肅的雙眼,忽然一笑,「哈哈,公哲賢弟,我是開玩笑的。你真把我當 青幫的門徒了嗎?青幫之身份,只為革命便利,同盟會時代至今的歷次起義,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對!對!幫會就是一把刀,革命就要是踩著這把刀往上走。」陳公哲還是把話題扯了回來,「再說說看,秦北洋和齊遠山,他倆不過是十七歲的小孩子,如何有膽量犯下那麼大的事兒呢?」

    「聽說,他倆的年紀雖小,卻都身懷絕技,既擅長射擊,又會刀槍等冷兵器,還在你們這裡練過武術,殺人對他們而言並不難。還有青幫兄弟說,曾親眼看到秦北洋使用匕首,瞬間割斷一匹馬的喉嚨,這也讓巡捕房聯想到刺客的動作。」

    趴在地板縫隙偷聽的秦北洋,知道這事倒不是栽贓——歐陽家裡養著一輛馬車,有次發生翻車事故,馬的脊椎骨摔斷生不如死,秦北洋出於人道,迅速割喉結束馬的痛苦。

    樓下的客人接著說:「巡捕房已列出這二人的殺人動機——貪圖海上達摩山的寶貝。三個多月前,歐陽家發生過一起盜竊案,當時被捕的盜墓賊,根本就是齊、秦二人的同夥,原本要裡應外合偷盜寶物,結果被歐陽思聰的女兒發現。他們演了一出苦肉計,讓盜墓賊被抓進巡捕房,而讓秦北洋留在歐陽家。齊遠山又獲得歐陽思聰信任,成為青幫老大的關門弟子。又隔一個月,刺客製造虹口捕房慘案,救出了被羈押的盜墓賊。」

    「證據呢?聽來都是猜測和推斷。」

    「火燒達摩山事件發生後,許多人親眼目睹齊遠山、秦北洋逃出宅邸,身上還沾染受害者血跡。案發前兩天,歐陽思聰派遣齊、秦二人去處理一樁綁架案。昨晚,這二人悄悄潛回上海,夥同其他刺客,殺死歐陽家裡所有人,又搬走價值連城的古董,最後縱火焚燒。」

    陳公哲半天都不言語,語 低沉道:「可惜啊可惜,犯下欺師滅祖罪行的秦北洋與齊遠山,必死無疑了!」

    是夜,陳公哲家裡,客人抱拳告辭。

    秦北洋離開窗簾,藉著月光,看客人從院門離去的背影。此人雖著便服長衫,卻有軍人式的挺拔姿態。忽然,客人目光凜冽地回頭看樓上窗戶,秦北洋倉皇躲到牆後。

    陳公哲把客人送走後,跑上樓來,面色凝重:「剛才的談話,你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秦北洋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才問了句,「來者何人?」

    「常凱申。」

    「他既是革命黨也是青幫?」

    「還是證券經紀人。」陳公哲提起此人頗為佩服,「他與滬軍都督陳其美是拜把兄弟。精武體育會離不開陳其美的扶持。去年,陳其美被袁世凱暗殺,我們與北洋軍閥不共戴天。」

    秦北洋心想,怪不得,體育會的學員們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直皺眉頭——壞就壞在北洋兩個字上。

    「上海灘臥虎藏龍,此人當成亂世梟雄也。」

    「梟雄?比袁世凱還厲害?」

    「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會看面相?」

    秦北洋搖頭不答。營造墓穴,尋覓龍脈,分金點穴,必學周易與陰陽學,他也順帶著跟父親學會了相面之術。

    「不說這些了,北洋,如今你的處境,萬分兇險,可想過下一步該怎麼走?」

    秦北洋皺起眉頭,轉身對阿幽說:「妹妹,你快點走吧,通緝令上沒有你,不要跟著我被連累了。」

    說罷,他又掏出一百塊銀圓交到她的手中。

    阿幽不從,又將銀圓還給了秦北洋:「哥,那個外國警察是我殺的,我必須隨時跟著你,到時候,給你做個證明。」

    「到時候,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秦北洋暴喝一聲,屋裡徹底沉默,已化身為大狗的九色,也恢復了幼麒麟鎮墓獸的原型。

    陳公哲嘖嘖稱奇:「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殺慘案,就是因這件唐朝大墓裡盜掘出的寶物?」

    「昨晚,海上達摩山的兇案,恐怕也是衝著它來的。幸好此物可變化為獸形活體,並且不畏烈火,才能逃過刺客們的魔掌而衝出火場,還從印度巡捕手中救了我。否則,此刻我已被青幫碎屍萬段了。」

    「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鎮墓獸?我也去過大收藏家的府邸,看到過被盜掘的漢唐鎮墓獸。」陳公哲畢業於復旦大學,工於書法和攝像術,曾為霍元甲拍攝紀錄片,「只可惜時間倉促,否則我定要用攝像機拍下這一過程。」

    「別人的未必是真的鎮墓獸。」

    唯有出自墓匠族秦氏製作的鎮墓獸,才具備消滅盜墓賊和地下邪祟的力量,其他工匠的「鎮墓獸」,不過泥塑木雕罈罈罐罐的冥器或裝飾物罷了,又稱「偽鎮墓獸」。

    「哎呀,看到古物我就來了興趣,還是說回正事吧!北洋,我這裡也不安全,想想還有什麼去處?」

    「達摩山!」

    「你是要去找歐陽安娜小姐?」

    秦北洋重新拉緊窗簾:「是,她相信我是無辜的,也只有她能幫我洗刷清白。」

    「可你無法上島!達摩山只是東海上的一個小孤島,沒有班輪通行。島上居民要往來大陸,只能自己駕駛漁船。」

    「若是僱一艘漁船上島呢?」

    陳公哲猛然搖頭:「巡捕房和青幫都在追捕你,必然在各個碼頭、車站、關卡嚴加防範,就是怕你們逃出上海。何況,青幫是依靠水運起家的,控制了上海所有的碼頭和帆船,你去找船就是自投羅網。」

    「難道要我遊過大海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3 00:43
第五十四章晝逃

    秦北洋頹然坐倒。陳公哲讓他早早休息,明日他會再想辦法。

    這一晚,阿幽睡在簾子後的床上,輾轉難眠,有時她會輕聲呼喚哥哥。睡地鋪的秦北洋,只是把手伸過簾子,讓妹妹的小手緊緊握住。

    實在睡不著,他就點上蠟燭,掏出懷裡的《淳熙棋譜》——也許是宋孝宗的陪葬品。在光緒帝陵的地宮內,秦北洋學會了下圍棋,後來到了京郊駱駝村,他常跟一個前清的老舉人對弈,還被誇獎走得有板有眼。

    燭光下,他仔細看南宋國手們的棋局,自己跟自己盲走幾盤,打發漫漫長夜。

    天濛濛亮,陳公哲沖上樓來:「巡捕房已來搜捕精武體育會了。」

    秦北洋掀開窗簾一角,隔壁的精武體育會,已佈滿荷槍實彈的印度巡捕。看來租界工部局信不過華人巡捕,此種大案都讓印度人來衝鋒陷陣。毫無疑問,如果精武體育會搜不出來,他們就會搜到陳公哲家裡。

    「必是青幫告訴他們的,我和齊遠山都是精武體育會的學員。」

    「北洋,我家後門有條小巷,快點走吧!」

    一分鐘都延遲不得,秦北洋立即拖著阿幽下樓,九色變作大狗緊跟身後。

    出了後門,已聽到前門響起猛烈的敲門聲,還有一連串印度口音的英語。

    秦北洋與陳公哲相擁作別:「珍重!後會有期!」

    後世傳說,陳公哲就是倪匡杜撰的精武門「陳真」原型。若真如此,虹口柔道館一役的秦北洋,恐怕早他一步做了「陳真」。

    秦北洋與阿幽衝出小巷,躲到猶太人的摩西會堂背後,暫時擺脫追捕。一抬頭,就看到牆上貼著懸賞通緝令——他與齊遠山的照片,竟是從跟歐陽安娜的合影中摳出來的。

    他想到自己這副模樣,走到人多的地方,必然被認出來,何況這條赤鬃松獅的九色。

    前頭有一輛人力車,隔壁是個茅房,想必車伕正在上茅房。秦北洋靈機一動,他在車上找到一套車伕的裝扮,立刻給自己換了衣服。他再讓阿幽抱著九色坐上車,用毛毯將九色裹起來,就像抱著個八九歲的小孩。

    秦北洋學著人力車伕模樣,拉上阿幽和九色,大搖大擺地上街。再沒人會多看他一眼,以為車上是抱小孩的姑娘,可能姐姐抱弟弟,也可能丫鬟抱少爺,毛毯裹著必是生病去看大夫。這一路,有不少站崗巡邏的紅頭阿三,高頭大馬上的印度騎警,阿幽看到他們就發抖。秦北洋懷裡藏著手槍,隨時準備拚命。

    街頭報童叫賣著號外:「北洋之龍」王士珍統領的直系軍隊,已抵達上海郊外,江浙兩軍開戰在即。北方的戰火終於蔓延到江南來了。

    上午九點,秦北洋依靠兩條腿,拉著人力車上的十四歲的女孩和小鎮墓獸,橫穿大半個上海。他沿勞勃生路從公共租界跑到華界,來到煙囪與檣櫓林立的曹家渡,向天空噴射黑煙的華商賽先生機器鐵工廠門口。

    秦北洋向門房通報是紹興的阿幽小姐求見錢科先生,免得說了自己名字惹來麻煩。片刻之後,他們來到一個大倉庫,正停著賽先生號飛艇,昨晚剛從紹興飛回來的。

    錢科驚訝地看到秦北洋,立即將他們拽入一個小房間。

    「我相信你是無辜的!」沒等秦北洋說話,錢科表明了態度,「前天晚上,我記得我們從上海西站分別的時間,你們雇了一輛馬車回去。我計算了從西站到虹口的路程,以及發生火災的具體鐘點,你們根本沒時間殺那麼多人!有必要的話,我和父親都可以為你上法庭作證。」

    「謝謝!但我想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冒死跑過來找你,是想問你借用一樣東西。」

    「『賽先生號』?」

    錢科指了指外面的飛艇。

    「不錯,它能帶我們飛到紹興,也可以帶我飛出上海。現在水路陸路都被封鎖,我只能從天上走了。」

    「好!」錢科絲毫都沒猶豫,「你救了我父親的命,我當然要幫助你。北洋,你要飛去哪裡?蘇州、無錫、南通,還是更遠的南京?」

    「達摩山。」

    「這是什麼地方?」

    「東海上的一座孤島。你有沒有航海圖?」

    錢科把美國技師叫出來,操控飛艇必須掌握地形,不但有大陸還要有海洋。美國技師果然備著中國東海的高比例尺海圖。他們在地圖的中心位置找到了達摩山,就是一個小黑點,處於長江口、日本九州西海岸、朝鮮濟州島的中心點上。地圖上的名字叫「Bodhidharma Isnd」,所謂Bodhidharma就是菩提達摩。

    「你什麼時候需要?」

    「現在!」

    秦北洋必須跟時間賽跑,早上巡捕房搜查了精武體育會,很快也會搜查到這裡來的。

    錢科用英語跟美國技師商量片刻。技師有些猶豫,冬季出海有一定危險性。飛艇相比較飛機的劣勢,是受到氣象條件限制太多,運行速度難以精確,就像帆船逆風和順風天差地別。

    最後,錢科用三千美元的酬金搞定了技師。

    「錢先生的恩典,秦北洋沒齒難忘!」

    「等你洗刷清白之後,就來我們工廠做機械師吧。」

    「哈哈!這是我剛到上海來的第一天想要的工作!」

    錢科決定不去郊外的空地,飛艇從蘇州河水運,會引起太多人旁觀,惹來巡捕房或青幫。他在工廠中央闢出一塊空地。

    一小時後,美國技師給飛艇充滿氫氣。天氣良好,萬里無雲,正是飛艇升空的好時機。

    阿幽已不是第一次坐飛艇,九色卻是躍躍欲試,只差像真狗一樣吠叫。秦北洋與錢科按照西方人的禮節擁抱告別。

    正要登上「賽先生號」吊艙,身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不許動!秦北洋!」

    充滿氫氣的「賽先生號」飛艇下,秦北洋頹喪地轉回頭,心底掠過四個字:功敗垂成。

    黑洞洞的槍口後,三十來歲的男人,頭戴黑邊灰色禮帽,一身擦刮拉新長衫,纏上開司米圍脖,皮鞋擦得鋥亮,鮮衣怒馬,四條眉毛,京城名偵探——葉克難。

    「葉探長!」

    「我奉內務總長之名,已在滬上盤桓一個月有餘了。昨天,我去巡捕房瞭解海上達摩山的案情。很可惜,我的意見未被採納,工部局依然發佈了通緝令。」

    「我是無辜的,你相信我的!」

    葉克難擺了擺手:「歐陽思聰的女兒,安娜小姐正在東海上的孤島達摩山。歐陽思聰生前跟我聊過,他說安娜好像喜歡你……我猜想,此時此刻,你最想見的人,就是她!」

    「歐陽先生真是這麼說的?」

    「不錯。」葉克難依然握著手槍,打量秦北洋的眉眼,「我料想到,你會去東海上的孤島,但碼頭與船隻都在青幫手中,除非你從天上飛過去。正好前幾天,你們乘坐飛艇去紹興。你對錢家而言有救命之恩,若你提出借用飛艇,他們必會答應。猜得不錯吧?」

    「京城名偵探葉克難,絕非浪得虛名!」秦北洋雙手一攤,「我投降,你把我帶走吧。但請 了我身邊的女孩,還有這條大狗,他們都與案件無關!還有,切勿以包庇和協助逃亡的罪名為難我的朋友錢科。」

    錢科正要說話,秦北洋搖頭說:「之前我們說過的每句話,我都不會告訴巡捕房的。」

    「哥,我跟你一起去監獄。」

    阿幽抓住他的胳膊,秦北洋甩開說:「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更不是女孩子能去的,你快帶著九色走啊……你們去陝西關中的白鹿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說罷,他低頭盯著九色的雙眼說:「聽著,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當秦北洋走到葉克難面前時,名偵探卻把手槍收入懷中:「你走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3 00:45
第五十五章投奔怒海

    民國六年,1917年12月4日,正午之前。

    眾人都沒明白過來,唯有秦北洋跪下磕了個頭:「葉探長,你第四次救了我的命。」

    葉克難掐指一算,從八年前的天津徳租界滅門案,到兩年前香山碧雲寺刺殺案,再到今年夏天張勳復闢的北京監獄,今天可不是第四次嘛!

    「如果我把你送到巡捕房或提籃橋,你斷然不可能活著出來,可能今晚就會慘死於鐵窗之中——那我之前那三次救你不都打水漂了嗎?」

    「北洋慚愧,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秦北洋再次頓首,「葉探長,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也許對破案有用——海上達摩山的滅門案發生前兩天,有個叫羽田大樹的日本人登門拜訪,想高價求購幼麒麟鎮墓獸,就是虹口巡捕房大屠殺被劫走的盜墓賊小木,親手從唐朝大墓裡挖出來的寶物。」

    「這件事我已經查過,歐陽家有所有人的進出記錄。羽田大樹是羽田汽船株式會社的社長,在案發當天下午坐船回日本了,不具備作案時間。」

    「他不可能親自動手,可能是他幕後策劃的呢?那些刺客如果跟他有關係?」

    「公共租界工部局已通過日本領事館發出了調查要求。」葉克難看了看懷錶說,「給你的時間不多了!我還有 一個請求,你能帶我一起上飛艇嗎?」

    秦北洋與錢科都很吃驚:「葉探長,你也要去達摩山?」

    「是,原因容後跟你說。」葉克難看著飛艇巨大的氣囊,「加上我這個乘客不算擠吧?趕在巡捕房來搜捕之前。」

    於是,秦北洋、阿幽、葉克難,加上化作大狗的九色,全都爬上飛艇吊艙。美國技師一聲令下,幾十名工人放開纜繩。充滿氫氣的艇身在蘇州河邊冉冉升起,帶著天圓地方的銅錢標誌,逐漸超過工廠最高的煙囪,在黑煙之中騰雲駕霧。

    秦北洋透過吊艙玻璃往下看,錢科向空中揮手祝福,但很快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飛艇打開螺旋槳,調整到正東偏南一點方向。掠過遠東最大都市的無數屋頂,幾乎沿著蘇州河上空順流而下,抵達外灘和黃浦江上。無數人仰望這艘飛艇,印度巡捕與吃午餐的英國人,還有碼頭上的乞丐與苦力們,都成為「賽先生號」的觀眾。

    秦北洋辨認出了虹口碼頭,一艘掛著不知哪個國家旗幟的輪船甲板上,湧上來許多外國水手看熱鬧。阿幽也趴到他的身邊,滔天的黃浦江就像一條小溪流,九色也把「狗頭」湊過來看風景了。

    飛艇進入浦東的原野上空,很快到了長江與東海的交匯點。萬里長江夾帶渾濁的黃褐色泥沙,東海卻是一片茫茫的藍灰色,兩種顏色在長江三角洲的頂點碰撞融合,從高空看下來又涇渭分明。美國技師邊看海圖邊調整航向。老天爺幫忙,今日西風壓倒東風,正好乘風萬里。

    終於,「賽先生號」投奔怒海。

    秦北洋再一回頭,中國大陸已變得遙遠而渺小,只能依稀分辨出彎弓形的南北海岸線,而他就在這副弓箭的箭頭位置上。

    前天從杭州回上海的火車上,秦北洋跟錢科聊天才知道,甲午戰爭後,出生於悉尼的華僑謝纘泰便自行設計製造了「中國號」飛艇,懸掛大清黃龍旗試飛成功,中國成為最早擁有飛艇的國家之一。謝纘泰將設計藍圖呈獻給清政府,祈願大規模批量製造,建立第一支中國空軍,可惜清廷毫無反饋。後來,那幅著名的《時局圖》,便是出自謝纘泰的手筆,展示中國被俄國熊、英國鬥牛犬、法國青蛙、美國老鷹、日本太陽、德國香腸所瓜分。

    「葉探長!若是未來中國的上空,能佈滿這樣的飛艇,五十艘、五百艘,甚至五千艘。如果天上的飛艇跟地上的駱駝一樣多,何愁中國不富強不崛起。 」

    「好一個黃粱美夢!」

    「賽先生是一枚靈丹妙藥!至少讓我們有夢可做啊。」

    飛艇上的這段對話,讓葉克難想起八年前,他剛到天津找到秦北洋,在德國學校外面偷偷觀察這個九歲男孩,便覺得他若長大成人,必能完成別人完成不了的大事。

    「北洋,這條大狗讓我想起了什麼東西。」

    葉克難蹲下來看著九色的眼睛,它後退幾步藏到秦北洋的身後。

    「什麼?」

    「看到它,我就彷彿回到西陵的地宮,我把你帶到你爹身邊的那天。」

    「如果我告訴你,它就是幼麒麟鎮墓獸,你信嗎?」

    「鎮墓獸是個活物?」葉克難歎為觀止,「它在唐朝大墓的地宮裡活了一千多年?」

    「嗯,它有不同的形態,現在這副樣子,可沒幾個人見過。」

    看著海上景色越發單調,葉克難撣了撣長衫袖子,摘下禮帽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從腰間掏出個精緻的皮囊子,解開繩口,取出一把匕首。

    秦北洋的眼睛直了,匕首有個簡易的皮鞘,雪白的象牙刀柄,鑲嵌彗星襲月的螺鈿。

    「就是它!八年前的凶器!」

    「嗯,皮鞘是我自己給它配的。」

    葉克難小心地抽出匕首來,犀利的寒光一閃,九色也瞪大了雙眼。這是一樁滅門案的重要證物,八年來從未清洗過,以至於還殘留著非常暗淡的血垢——這是秦北洋養母的血,看到這個,秦北洋的眼淚水都快下來了。

    「彗星襲月……」他看著象牙鑲嵌螺鈿的刀柄裝飾,腦子飛速旋轉,忽然想起一段古文,「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

    「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於殿上。」

    飛在天上討論這個,讓人血脈賁張。葉克難肚子裡有點墨水,立刻接上這段《戰國策》唐雎的千古名句。

    「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八年前,秦北洋在地宮禁閉一年,伴他度過地下時光的,除了一穗燈芯,便是無數古籍書冊,「專諸、聶政、要離——這三人,俱是春秋戰國的著名刺客,也是所謂的士。」

    「布衣之士也是士啊,或者說是更純粹而乾淨的士。」

    葉克難將匕首塞回皮鞘與皮囊:「布衣之士,是更純粹乾淨的士。有時候,刺客與士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

    「八年前,殺死我養父母的一老一少兩個刺客,製造虹口巡捕房大屠殺的兩個刺客,殺了海上達摩山十四口人,又對我栽贓的渾蛋,他們都是刺客,因為我身上藏著某個秘密?」

    數萬尺高空上,秦北洋頹喪地低頭,摸了摸九色的赤色鬃毛。

    「所以,我絕不能讓你落入巡捕房或青幫之手,更不能讓你不明不白地死了!一旦你死,所有線索中斷,恐怕那些兇案都要成無頭懸案。」

    「這麼說來,只要我活著,天下就會有腥風血雨?刺客和他們的匕首,仍會四面出擊,血流千里?」

    「很遺憾,這是事實,但你必須活下去。」

    「得!這回我變成掃把星了!到哪裡就會死人發生大災禍?掃把星就是彗星,而我就是彗星襲月啊!」

    「你現在這顆掃把星又要上達摩山了,不曉得會不會給那座孤島帶來災禍。」

    秦北洋看著正東方向的茫茫海天:「葉探長,你為什麼要去達摩山?現在能回答了吧?」

    「好,北洋政府內務總長派遣我來上海,表面上是協助公共租界巡捕房辦案,其實是要調查達摩山海盜案。」葉克難俯視波光粼粼的海面,竟還有些恐高,扶著額頭說:「庚子變亂後,東海並不太平,發生過多次沉船事故——每次沉船都會有海盜打劫,無數人葬身海底。傳說海盜獲得數不盡的金銀財寶,藏在東海上某個孤島,最有可能是中日航線中間點的達摩山。」

    「庚子賠款?」秦北洋想起在虹口捕房大屠殺現場,鮮血塗抹的那個日期,「十年前,1907年9月2日,在東海上失蹤的一百萬兩白銀!我想,海上達摩山的滅門案,目標並不在我,而是在……」

    美國技師指著正前方的大海高喊:「We are arriving in Bodhidharma Isnd.」

    達摩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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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