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490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32
第二十四章白鹿原盜墓(一)

    很老很老的年代,白鹿原上出過一頭白鹿,縱然轉瞬即逝,但被天子視作祥瑞。

    白鹿原在關中的心臟。唐朝三百年定鼎關中,自唐太宗至唐僖宗:獻、昭、乾、定、橋、泰、建、元、崇、豐、景、光、莊、章、端、貞、簡、靖十八座皇陵,東西綿延三百里,即所謂「關中十八唐帝陵」。若加上武則天與高宗李治的合葬,總計睡著十九位皇帝。但自朱溫脅迫唐昭宗遷都洛陽,長安再不復為帝都。除李自成改西安為西京,建大順朝,庚子年慈禧太后與光緒帝逃亡西安,竟再無一位帝王登臨關中。

    1917年7月1日,張勳在北京宣佈復闢。同一日,有支北洋潰兵渡過渭河,一路燒殺搶掠,不敢靠近西安城牆,只得登上白鹿原。傷兵抬不動了,就扔到路邊,挨個兒槍斃,以免傷口化膿長蛆,提前結束痛苦。夏日塬上草木繁盛,麥浪層層滾動,田間不時有農人騎牛而過。衣衫襤褸的潰兵們蒐羅農婦,推到麥田裡姦淫。

    領頭的旅長騎白馬,倉皇來到一座大墳塚前。他是保定軍校出身,部下多非陝人。1914年,白朗義軍突入關中。袁世凱大將陸建章入陝西,搜刮民脂民膏,盜掘漢唐古墓,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被賣到美國,流落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

    白鹿原橫亙在八百里秦川,南倚終南山,西接長安城,北瞰灞橋柳,東望秦皇陵,突出於渭河平原,溝壑縱橫,三面環繞滻、灞二河,像平地起了個黃土大屋頂。唐朝馬戴《白鹿原晚望》有雲「滻曲雁飛下,秦原人葬回。丘墳與城闕,草樹共塵埃」。

    士兵用刺刀威逼農民得知:此乃唐朝小皇子之墓,多有顯靈神蹟,為四鄉八鄰焚香崇拜。

    站在高高的墳塚頂上,旅長俯瞰白鹿原,自覺有逐鹿中原的氣勢,向士兵發表演講——

    「北洋的兄弟們!值此國家危亡之際,段祺瑞、張勳、馮國璋等軍閥混戰不休,兵連禍結。為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我軍務必挖開此墓,取之於古人,用之於百姓,救國救民,善莫大焉!凡取財寶,見者有份,諸位可分得一半,剩餘充作我等東山再起之軍資!」

    此言一出,士氣大振,大傢伙兒躍躍欲試。但這樣一座大墓,從哪裡著手呢?眾人一籌莫展,有人說:「欸!小木不是做過土夫子嗎?」

    有個士兵被帶到旅長面前。他叫小木,也就二十歲,長得眉清目秀,不像是乾過盜墓的。小木自稱洛陽人士,從小跟著父輩盜墓為業,俗稱「土夫子」。他先探查這座大墓形勢,發覺表面有許多盜洞。旅長有些洩氣,但小木說盜洞雖多,不一定真被盜過,卻說明這墓風水好,位於龍脈與龍穴,引得歷代盜墓賊前赴後繼來打洞。他繞著墳塚轉了兩圈,根據地勢方位,決定從東北方向開挖,風水學所謂「外鬼門」。

    按照土夫子的老法門,這樣的大墓通常得挖三四天。但旅長等不及了,決定使用炸藥。

    不消片刻,驚天動地的巨響,在圈定位置炸出數尺見方的洞口。硝煙散去,還是一堆黃土。旅長命令接著炸,連炸三次,終於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如此深的洞口,古時候單純依靠人工挖掘,至少要徵集數千民夫,耗費兩三個月。小木蒙著口鼻下去探了探,摸到幾塊殘破的磚頭:「墓道找著了!」

    旅長下令全體士兵抓鬮,選出三十人組成敢死隊。他指派一名心腹營長帶隊,封官許願,發了北洋勛章。每人都子彈上膛,提著馬燈,背著鐵鍬和斧子,攜帶防毒面具。

    墓道飛揚著遊離不定的塵埃,兩邊的唐朝磚石越發清晰。頭頂還能看到瓦當,不時有鮮豔的壁畫,描摹武則天時代的宴飲、行獵、戰爭、祭祀……壁畫中的唐朝人物,個個栩栩如生,彷彿要從牆上飄浮出來。其中的美女豔若桃花,看得幾個士兵都心猿意馬。但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生怕多說一句話,就會引來千年前的鬼魂。

    土夫子小木走在最前頭,他手中的馬燈照得最遠。忽然,燈光照出墓道角落裡的兩具骸骨。眾人一片驚慌,小木卻大膽地前去看了看,骸骨邊遺落有幾枚銅錢,撿起來一看竟是「永樂通寶」。唐朝的墓裡怎會有明朝永樂年間的錢?必然是明代的盜墓賊無疑,未必是永樂年間,因為永樂通寶的流通極廣,到明末也有可能。

    士兵們抖抖索索地前進,氣勢已大不如前。他們又見到數具骨骸,無疑又是古時的盜墓賊,已經說不清年代了,也無法判斷他們的死因——是被困死在墓道中的,還是同夥內訌而亡,抑或是這墓中真有殺人的機關?

    小木額頭出了冷汗,通常墓道沒有那麼長的,墓道宛如迷宮一般繞來繞去的,除非是帝王陵。更讓他詫異的是,這墓道明顯一路往地底而去,似乎有深不見底的感覺。果然,墓道里出現了積水。這是古代陵墓常有的情況,通常是建築質量有問題,導致地下水氾濫。也有一種特殊情況,這些水是專門用來殺死盜墓賊的。如果是在沒有水的乾旱地區,這「水」則是更可怕的流沙。

    猶豫再三,當然是地下水氾濫的可能性更大,小木便硬著頭皮往前走。他的雙腳已浸泡入水中,身後的士兵們面有懼色,但營長拔出手槍來吼了一聲:「誰不敢走就立即槍斃!」

    所有人踩入冰涼的積水,看起來還有些渾濁,不曉得裡面有啥髒東西,也許更多的骨骸藏在水裡看不到?最穩妥的方法,就是立刻找人來抽水。但要找抽水機的話,在這鄉野之間並不容易。何況旅長命令必須在今天挖出寶藏,否則拖到明日,說不定敵人就打過來了。

    走不多久,積水已到了大家腰部,感覺浸水的部分都癢癢的,就像被水蛭鑽到肉裡的感覺,誰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安靜。

    徹底的亙古的安靜之間,營長一回頭,總感覺大家有些不對勁。他再清點一下人物,才發現少了一個。

    哪兒去了?莫不是悄悄腳底抹油溜了吧?要是原路逃回去,必定會被旅長斃了。他勒令大家再往前走,才走了幾步,就有人尖叫說,又有一個士兵不見了。大家這才驚慌失措,給漢陽造步槍上了刺刀,往深深的水底下刺。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34
第二十四章白鹿原盜墓(二)

    突然,有人說扎到什麼東西,他把步槍連著刺刀拔出來,竟是個奇形怪狀的生物——乍一看還像個三歲幼兒,通體墨黑,紅色的眼睛,大象般的招風耳,胳膊卻像猴子似的細長。

    眾人驚得說不出話,才發覺那東西是個活物,正在槍刺上緩緩蠕動,卻又不見血流出來。

    小木喊了一聲:「不要亂動!」

    舉著步槍的士兵,已嚇得雙腿一軟。就在他要跌倒時,那個怪物已從刺刀上跳下來,爬到他的頭上,一口咬下去。剎那間,鮮血橫飛,幾乎半個腦袋不見了。大家臉上都沾著血和腦漿,再看那怪物,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士兵的腦子。

    營長面色煞白,但手上不含糊,畢竟殺人無數,甩手就是一槍,打爆那個怪物。

    但更多怪物從水裡鑽出,並且都在他們的身後。小木高喊:「快點往前跑!」

    幾個跑得慢的,或者已經嚇得四肢僵硬的士兵,便被怪物纏上。它們直接咬開胸膛,挖出活人內臟。頓時墓道內一片慘叫聲,其他士兵一邊往前跑,一邊往後面放槍,哪怕把自己人打死,也好過同伴慘死在怪物手中。小木看得真切,這些水怪們最愛吃的,是人體的兩部分:肝臟和腦子。

    不知跑了多久,才發覺積水沒了。原來剛才是墓道的最低點,現在地勢又往上去了,自然變得乾燥了。營長驚魂未定,清點倖存的人數,差不多還剩一半,其餘都被水怪們大卸八塊了。

    「這是罔象!」小木面色煞白,蹲在地上喘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以前都是土夫子行裡傳說的。這是一種水怪,專門潛伏在陵墓地下,最愛吃死人的肝臟和腦子。碰到活人,也不會客氣!」

    「那要怎樣才能克制它們?」

    「據說是松柏。你看陵園都會種植柏樹,就是這個道理。隔壁驪山腳下的秦始皇陵墓,也是佈滿了松柏。」

    「而白鹿原上全是農田和荒野,幾乎不見一棵松柏,所以才有水怪的窩。」

    小木想了想,補充一句:「還有一樣,也是專克罔象的,便是鎮墓獸。 」

    「鎮墓獸?」營長搔搔腦袋,重新給手槍裡填上子彈,「就是墳墓大門口的那些石頭?」

    「不,那是神道碑的翁仲,石人石馬之類的,它們只是用來裝飾和擺威風的。真正的鎮墓獸,只在陵墓的地宮裡。但我從沒見過——據說,親眼見過鎮墓獸的盜墓賊,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

    「你說——這墓裡會有鎮墓獸嗎?」

    「不好說。」

    小木搖搖頭,繼續往墓道里走去。經過一場罔象之災,大家的膽子都被撐大。眼前道路變得開闊平坦,壁畫越發鮮豔奪目。

    金剛牆和墓室門到了。

    墓室門上雕著一對鹿。

    這是小木從未見到過的。通常墓室門上雕刻武士、菩薩、猛獸甚至雕花,但從未有人雕過鹿。難道跟這白鹿原有關係?眼前這對鹿與眾不同,長著頗為誇張的鹿角,幾乎要刺破祥雲。

    營長在旁邊催促:「別磨蹭!快點把門打開!」

    大夥摩拳擦掌,小木掏出特製的工具,沿著墓室門的縫隙插進去。工具像把叉子,還有個鋼絲套圈,能把頂門石挪開。這是盜墓老手才能幹的,小木折騰半個多鐘頭,大汗淋漓,這才讓墓室門鬆動了。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頭頂掉下一塊大條石。幸好小木已有準備,及時閃身躲開,否則必被砸死。一陣黑煙從地宮中騰起,士兵們紛紛戴上防毒面具。彼此看著,都像妖魔鬼怪。

    營長開了句玩笑:「別搞到最後,不是詐屍嚇人,而是戴防毒面具的人把鬼嚇死了。」

    照例還是小木走在最前頭,用燭火探路,確認氧氣足夠。這地宮狹長,兩邊佈滿唐朝壁畫。好像還有複雜的情節,但都來不及細看。他唯獨記得一點,壁畫裡有個身著皇帝衣冠的女人,畫得不合比例地高大,估計就是女皇武則天。

    地宮中擺著好多陶甕,塞滿朽爛的古書。唐朝剛發明雕版印刷術,應該還沒普及,書冊都是手抄的捲軸。還有好些書畫,不曉得有沒有王羲之的真跡?士兵們大多目不識丁,覺得這些破紙不值一文。

    小木看到一副石頭圍棋,黑白子分別用兩種顏色的玉石做成。還有一副木頭象棋,車馬炮齊全,就跟現在一樣。奇怪的是,這塊象棋盤上擺出個奇特的殘局,似乎已拚殺到的最關鍵時刻,彷彿剛才還有兩個鬼魂對弈。恰巧營長會下象棋,用馬燈照著棋盤說:「這個紅方是不是要被將死了呢?」

    有個士兵喊了聲:「快看這些是啥玩意兒?」

    又一個陶甕中,擺著撥浪鼓、不倒翁、小爐灶、六角風車、小花籃、小笊籬、鈴鐺、八卦盤、竹蛇、面具、風箏桄、小竹椅、拍板、長柄棒槌、陀螺球……

    「嘿!都是俺們小時候的玩具呢!」

    士兵們交頭接耳起來:「你看還有這些小娃娃。」

    原來是一大堆唐三彩的孩童俑,小木由此判斷——墓主人是個兒童,頂多是少年,

    驟然響起一聲慘叫,連續多聲槍響。霎時,彈雨橫飛,小木魂飛魄散,連忙跳進甕缸內躲起來。

    地宮深處,飛出一團晶瑩剔透的火球。遠看如燃燒的琉璃,旋轉著撞到入侵者身上,瞬間將人渾身點燃。那火焰貌似溫度極高,不消兩三秒鐘,也無須拉風箱助力,已把人體皮肉燒爛,剩下清晰可辨的白骨,緊接著燒成焦炭,地上只剩一片灰燼而已。那火球上下翻飛,似乎被人精準操控,幾番輪轉,依次把士兵們燒化,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都只一晃而過。

    營長毫無目標地往黑暗中射擊,轉身往地宮門口逃去,但已被火球擊穿後背,火球又從前胸飛出。他摘下防毒面具,發現自己胸口竟被燒出個大洞口,前後透亮,什麼心啊、肺啊、脊椎啊,全都煙消雲散。營長似乎還活著,腦袋倒吊下來,驚恐地穿過胸口往後看,只見背後的地宮之中,走來一隻鎮墓神獸。

    遠看恍若猛犬,渾身散發金光,又像一頭幼年水牛。四條粗腿踩著青石地磚,竟未發出任何聲響,彷彿踏空飄浮而來。地宮中散落數隻馬燈,漸漸照亮怪物頭頂的一對犄角。不是簡單的牛角,而是如樹枝般分了好幾個杈,更像鹿角。底下露出一張不可形容的怪獸之臉。

    這是營長的眼珠子裡,一輩子最後見到的事物,隨後倒地身亡。

    地宮內唯一的活人,只有躲在甕缸內的土夫子小木。他微微探出腦袋,從側面看到了那怪物的全身——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36
第二十五章 靈獸出世

    頭像年畫上的龍,長著一對巍峨的雪白鹿角。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發出綠幽幽的光。脖子上長滿赤色鬃毛,就像獅子或者藏獒。身體呈現多重顏色,時而金光閃閃,時而又通體雪白,時而跟鬃毛一樣呈紅棕色。也許是豹紋的皮毛,也許是鱗片,就像披掛上了魚鱗甲片,只有腰腹部是光滑的。它的四肢粗短,踩著類似虎豹的爪子。最後,還有一簇赤色獅尾,末端像個圓球,好似衙門口的石獅子。但看整個身體,又像縮小版的麋鹿。

    不,它不是縮小版,而是幼年版。就像小水牛和小象,生下來體形就超過成年貓犬。小木想起剛才所見的玩具,說明墓主人是個兒童,鎮墓獸說不定也是幼獸。尚未成年的形態,頭部、四肢與身體的比例,都可看出端倪。比如人類孩童時期,最大的總是腦袋,鼻子與四肢也比較短小,然後才慢慢長高……按照眼前的比例,如果它最終長大成年,必是一隻龐然大物。

    出乎意料,它的行動頗為敏捷,無須借助燈光,就能看到幽暗角落裡的一切。

    它看到了戴著防毒面具的小木。

    小木第一次親眼看見鎮墓獸,但他的內心冰涼,心想這也將是他最後一次目睹。

    這頭幼獸張開嘴巴,沒有想像中的血盆大口,而是一排粗大的門齒,不像野狗有鋒利的犬齒。農村長大的小木明白,這不是會咬人的牲口。還沒來得及慶幸,它的喉嚨裡噴出一個火球。

    燃燒的綠琉璃。

    躲在甕缸裡的小木,下意識地抬起左手阻擋。瞬間,火球燒化了他的左手無名指。鑽心劇痛之後,火焰卻沒有蔓延到身上。小木的中指套著一枚玉指環,才從甕缸底下撿出來的——這枚玉指環救了他的命。

    小鎮墓獸盯著這枚指環,認定原本為墓主人所有,它抬起前爪想要搶回來。為保住剩下的四根手指,小木迅速把指環摘下,扔出了唐三彩甕缸。

    玉指環的份量不輕,迅速飛入黑暗之中。幼獸居然四蹄騰空,跳起來用嘴巴接住玉指環,宛如馬戲團的馴獸表演,否則玉指環摔到地磚上必碎無疑。

    小木心想完蛋了,這怪物會來找他算賬的。果然,鎮墓獸的鹿角和腦袋,重新出現在甕缸上方……

    千鈞一髮之時,一記槍聲打破了地宮的死寂。小木看到幼獸的頭部,恰好被一枚子彈擊中。彈頭卻在皮肉上彈開,滾落到地上發出金屬迴響。

    鎮墓獸回頭看向地宮門口。

    旅長來了。他穿著深藍色北洋軍服,大蓋帽上的五角星徽章排列著紅、黃、藍、白、黑五種顏色。手上一支勃朗寧槍,還在冒著硝煙呢。他的身後跟著大隊人馬,架著一挺德國造馬克沁重機槍。還有一架探照燈,直刺怪物的雙眼。

    幼獸撒開四條腿,衝向來自20世紀的不速之客,還沒來得及張嘴噴火,機關槍打響了。

    世界安靜了。

    這座一千三百年前的古墓,連同整個唐朝都安靜了。

    只剩下子彈在空氣中的呼嘯聲,撞擊到金屬的碰撞聲和爆裂聲……

    馬克沁重機槍,容彈量333發、6.4米帆布彈帶,理論射速每分鐘600發,可在一分鐘內摧倒一棵大樹,也可以毀滅一支軍隊。它是同時代最厲害的殺人機器之一,彼時彼刻,正在歐洲的塹壕與鐵絲網背後,屠殺著數百萬計的白種男兒。

    士兵們又投擲出幾十枚手榴彈,等到馬克沁機關槍的兩條子彈帶打光,地宮已被徹底摧毀。地磚上堆滿金屬彈殼,硝煙味瀰漫,就像過年的煙花爆竹燃放過後。小木再次從甕缸中探出頭來,隔著煙霧,看到小鎮墓獸渾身佈滿彈孔,彷彿被亂箭穿心的名將,又如特洛伊城下被射中足踵的阿喀琉斯,轟然倒地。

    無數士兵端著刺刀衝上來,又對準幼獸一陣狂刺,似乎想把這頭畜生分屍,為燒化了的兄弟們報仇。小木想起自己被燒掉的手指頭,疼得「嗷嗷」直叫,他被衛生兵救出來,迅速消毒並用紗布包上。

    旅長摘下北洋的軍帽,看著被制伏的鎮墓獸說:「這不是那個那個……四不像?」

    小木被攙扶到旁邊,也看了一眼說:「是有點那意思!傳說中的四不像:似龍非龍、似鳳非鳳、似麒非麒、似龜非龜。」

    「很堅硬的甲片啊!」旅長真是膽大,竟在幼獸後背的鱗片上敲了敲,果然發出金屬的聲音,「這玩意兒是金屬的!在地下一千多年都沒生鏽,又是金光燦燦的,估計是青銅。」

    旅長說,他們在地面上等了大半天,眼看天都黑了,便決定派遣第二撥人下去。這回是旅長親自帶隊,抓鬮了一百名士兵,攜帶了馬克沁機關槍。他們也遇到那段積水,罔象出來吃人。好在有機關槍,直接往水裡打了一長帶子彈,徹底壓制住了那些水怪。他們派人從地面運來石頭與泥土,直接把積水全部填平,這才安全通過。

    旅長得意地吹了吹槍口,說自己在降妖除魔,為民除害。士兵們無法肢解小鎮墓獸,只得用鐵鏈條把它牢牢捆住。

    繼續前進,直到地宮盡頭,須彌座的棺床上,放著一副巨大的梓木棺槨。

    小木看著被捆綁的小鎮墓獸,它的嘴巴緊閉,也許還咬著那枚玉指環呢。他聽到某種聲音……完全聽不懂的語言,但是離它越近,聲音就越清晰。他奓著膽子蹲下,把耳朵放到鹿角下,確信幼獸是在對他說話。周圍所有士兵都沒反應,難道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到?

    他打了個激靈,被琉璃火球燒掉的手指還劇痛著,還是離這怪物遠一點吧。

    慢慢靠近棺槨,小木發現一塊斑駁的石碑,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有竹簡般的東西,卻是白裡透黃,份量還很沉重,原來是整塊的和田玉做的。

    「玉哀冊!許多墓裡都有的,上面寫著悼文。」

    果然,玉簡上刻著字,並且全部填金,字體是楷書,開頭依稀可辨幾個字「大周故終南郡王」。

    土夫子小木不是沒讀過書,知道這「大周」就是武則天的國號。墓主人「終南郡王」,可以斷定是唐朝小皇子,也就是武則天與高宗李治的孫子。

    接下來,便是盜墓最重要的時刻——開棺。

    一夥士兵爬上梓木棺槨,折騰半天都無法打開棺蓋,還是小木來指導:「從棺槨的腳部,用斧頭砍開吧,這是最薄弱的地方。」

    兩個年輕力壯的士兵,掄起工兵斧砸向棺槨。千年過去,梓木仍然堅硬無比,每砸一下都發出巨響,在地宮中久久迴蕩。歷代帝王的棺槨被稱作梓宮,就是梓木的緣故。

    外槨被工兵斧劈開了,不消片刻,棺材也破開一個大洞。人們屏住呼吸,拿探照燈往裡看,光影晃動之間,依稀有個人影起來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38
第二十六章 千年之吻

    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盡頭。

    不知是誰慘叫一聲,士兵們嚇得亂竄。旅長朝天鳴槍,才把局勢控制下來。他親自到棺材前看了一眼,確認裡面躺著墓主人,便回頭盯著小木。

    雖說是土夫子出生,但小木面有難色,舉起自己殘缺的左手。旅長拿槍指著他的腦袋:「給你兩個選擇,要麼自己爬進去,要麼我崩了你。」

    別無選擇,小木對著棺材下跪,拜了三拜,祈求墓主人的饒恕。

    重新戴上防毒面具,小木嘴裡咬著一盞馬燈,被兩個士兵托進棺材洞。小木緊張得整個心臟像是要炸裂了似的,關於盜墓過程中遇見詐屍的傳說很多。每次爬進棺材,小木都會本能地恐懼。並非恐懼屍體,而是棺材這種封閉空間,天然存在一種壓迫感,似乎隨時會重新封閉,把你孤零零地拋下,陪伴死人長眠。

    冷。

    棺材外面完全感受不出來,但是鑽入棺槨內部,就彷彿進入一間地下冰窖,或數九寒天的雪夜……

    他先看到一雙鞋子,唐朝的高頭履,鞋尖高高捲起的那種。鞋面五顏六色,上等織錦做的。一床羅衾,絲綢被子蓋在屍體上。李後主有詞「羅衾不耐五更寒」,因那時還沒發明棉被。墓主人的體形不大,確定不是成年人。加上棺材空間巨大,被凍得滿臉鼻涕的小木,顫慄著從側面爬過來。陪葬器具很多,各種精巧的金器與玉器,都是不曾見過的樣式,傳說是用來保護屍體不腐。還有無數層綾羅綢緞,每壓下去一下都會揚起一陣碎屑塵埃,彷彿唐朝會從煙霧中穿越而來。馬燈吊在小木的牙齒底下,隨著他的恐懼程度而搖晃不止。

    他看到了墓主人的臉。

    一個少年。

    青春期的年紀。死人的膚色不用說了,面容卻異常完整。每一根頭髮都發出亮光,眉毛可以清晰地數出來。薄薄的眼皮底下,看得出眼球的形狀,許多睫毛暴露在外。高挺的鼻子彷彿還在呼吸,人中底下是一對嘴唇。似乎塗過紅色唇膏,顯得線條分明。這是一個漂亮的少年,眉宇間有英雄氣,倘若還活著的話,必然英姿勃發,如同十七歲上戰場的李世民。

    最最讓人震驚的是,這個少年墓主人沒有腐爛。

    栩栩如生,睡著了似的,絲毫沒有壞掉的跡象。每寸皮膚似乎都有彈性,光滑可鑑人。小木摘下防毒面具,用力嗅了嗅少年的臉。沒有任何臭味,反而有一股異香,從他的脖子下傳來。要不是嘴裡銜著馬燈,小木必會發出聲音來。但他並不恐懼,因為這少年太不像死人了,彷彿吃了某種藥,始終在這棺材裡睡著,等待有人來把他吻醒。

    照土夫子掏棺材的規矩,小木給自己脖子上掛一條白布帶,再套到墓主人的脖子後。這樣他把身體直起來,就自然把小皇子拉起,彷彿屍體自己坐起來一般。他掏出少年腦後的玉枕頭、十幾條珠串,以及兩三個寶匣。他跟小皇子的距離太近了,幾乎鼻子頂著鼻子,從他嘴裡呼出的空氣,直接進入死屍的鼻孔。

    小木實在忍不住,放下嘴裡的馬燈,親了親少年的嘴唇。

    其實,他是喜歡男人的,這是一個秘密。

    跟一千多年前的死屍接吻,這也是小木的第一次。

    冰涼的溫度提醒他——親的是個死人。他知道,按照許多大墓裡的傳統,這小皇子嘴裡應藏著一枚夜明珠。但他從未見過夜明珠能真正保護墓主人千年不朽的,連百年五十年都熬不過去呢。

    他以前親眼所見的不腐之屍,都是晚清時代的。因為塗過防腐的藥物,許多還是西洋傳過來的福爾馬林,更古老的則是水銀、丹砂。至於傳說中的不朽乾屍,小木也聽說過,但都在氣候乾旱的西北地區。絕無這種跟剛死時一模一樣的。

    小木不想挖出這枚珠子,就讓它永遠留在男孩的牙關之內吧。也算是給自己積個陰德,或為剛才的那一吻?如果小皇子還活著,會不會也喜歡上他呢?

    他把所有財寶裝進大布袋子,唯獨留下墓主人的夜明珠。最後,他看了美麗誘人的少年一眼,便匆匆爬出棺材。

    旅長親自把小木拉出來,他屏退左右親兵,清點棺材裡的寶貝,還在小本子上一一記錄,果然不同於盜墓的蟊賊。

    「屍體沒有腐爛吧?」旅長通過棺材的破洞,又往裡頭看了幾眼。

    「是,沒爛。」

    「連著棺材一起帶走。」

    旅長畢竟是保定軍校畢業的,也讀過幾年書,知道這屍體千年不腐,必有蹊蹺,說不定在科學研究上價值連城。若是販賣給洋人,足夠抵得上今日掠來的寶貝了。他命人用木板把棺材破洞釘上,十多個強壯的士兵,用木槓子抬起棺材,小心翼翼地運出地宮。

    小木看著心裡一慌,但也不敢說什麼。他明白,棺材抬起之後,底下的金井就會暴露,裡面藏著更多寶貝。他並不提醒別人,就當什麼都沒有吧。果然,大家手忙腳亂的,加上墓室裡黑燈瞎火的,誰都沒有注意到還有一口井。

    而他想要把金井裡的秘密,留到自己下一次再來這裡的時候。

    還有被鐵鏈條捆綁的小鎮墓獸。旅長說這東西也是無價之寶,與棺材一併運出地宮。

    唯獨壁畫無法帶走,他們也不懂揭取的技術,只能留給後代的盜墓賊了。

    這支潰兵可謂滿載而歸,在天黑前撤出墓道。根據小木的建議,他們迅速回填盜洞,重新把墓道口隱藏起來,以免掘墓的齷齪事被人發現。不過,小木記住了參照物,墳冢上有一株歪脖子古槐樹,往下挖三丈三尺就是墓道口。

    旅長連夜在白鹿村強徵了幾輛大車,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小鎮墓獸,還有陪葬品都放上去。他們趁著夜色離開白鹿原,向潼關方向秘密遁去。

    第二天,經過臨潼縣的秦始皇陵腳下時,意外遭遇另一支軍閥的襲擊。原來,袁世凱稱帝當年,陝西軍民與雲南蔡鍔遙相呼應,扯起護國軍大旗。陝北鎮守使陳樹藩在富平兵變,驅逐陸建章自立,並與西北軍閥胡景翼大打出手,雙方血流千里。

    旅長下令拚死突圍,但拉著棺槨的大車,陷在淤泥裡動彈不得。全軍被圍得水洩不通。對方軍閥是陝西本地人,對外來的北洋軍恨之入骨,下令不接受投降,一律格殺勿論,給遭罪的三秦父老報仇。

    秦陵下的激戰延續到黑夜,最終變成一場屠殺,失敗者幾乎沒留活口,大多死於馬克沁重機槍的掃射。旅長被俘虜後,立刻被扔進燒開的油鍋煮熟,做成人肉湯分給勝利者們吃了。

    挖掘唐朝大墓的懲罰,如此之快就降臨到他們頭頂,真是始料未及。

    唯一的倖存者,卻是少了一根指頭的小木。他扮作死屍活了下來,心想是小皇子保佑了自己。天亮時分,他悄悄爬出屍體堆,脫下軍裝逃離了秦始皇陵。

    至於陵墓中挖出的所有金銀財寶,自然一併更換了主人。

    小木原本已跑遠,眼前卻又浮現出小皇子的臉,更確切地說,是小皇子的嘴唇的味道。

    他換了身當地老百姓的衣服,折返回來,趴在玉米地裡觀察。他看到軍閥備好了兩輛大車。一輛車裝著小皇子的棺槨,還有一輛車裝著小鎮墓獸。其他寶貝都可化整為零,唯獨這兩樣只能用大車裝。

    焦慮地等了一整宿,熬到清晨,小木才發覺,一輛大車往南而去,另一輛大車往北而去。

    小皇子究竟在哪輛車裡呢?

    往南還是往北?

    小木隨手抓了個鬮,決定往南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39
第二十七章 彗星襲獄

    1917年,白鹿原的唐朝大墓被盜次日,張勳復辟的北京城裡,辮子軍正在準備決戰。

    黑夜,北京警察廳探長葉克難,一身黑制服,蓄小鬍子,肋間插著佩刀,穿過堆滿沙袋與工事的街頭,走進一座黃龍旗下的監獄。這裡每個看守都認得他,向京城名偵探敬禮。而大部分重刑犯,也是被他親手抓進來的。典獄長與葉克難相熟,都是高等巡警學堂的同窗。隔著一層鐵網格的玻璃,窺見對面頂層牢房,專門用以監禁政治犯。

    「秦海關,五十七歲;秦北洋,十七歲;齊遠山,十七歲。」典獄長用手指頭蘸著唾沫翻看花名冊,「三人都關在414號牢房裡。」

    「他們不是政治犯。當今世上,唯有秦海關會造鎮墓獸。我聽說,張勳給他酬勞五百銀圓,承諾陵墓監督的職位——跟袁世凱一個價錢。普天之下,除康有為等保皇派外,皆反對復辟。張勳想為十二歲的溥儀營造皇陵,借此獲得天命保佑,讓大清帝國活下去,他瘋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葉克難正在串聯警界同仁反對復辟,典獄長早已明白:「克難,只要你一句話!」

    「好,這一層還關押了其他人嗎?」

    「去年袁世凱死後,政治犯樓層就空了。對了,今早進來兩個政治犯,罪名是在天安門散發反對復辟的傳單。這兩人的名字是假的,還沒查到真實身份。」

    「長什麼樣?」

    「都是二十多歲,一個稍微年輕的身高體壯,一個稍微年長的臉上有道疤痕。」

    「臉上有刀疤?」

    葉克難手指頭微微一抖,便摸到自己臉上,從腮邊慢慢劃到耳根。

    「差不多就是這樣。」

    「糟了!」

    對面政治犯樓層的燈滅了……

    關在414號牢房的秦北洋,看著黑漆漆的走廊,尋思著是停電了,還是外邊在打仗?他感到一陣風,熟悉的氣息,讓他霍地站起來。

    秦海關病怏怏的,形容枯槁,滿頭白髮,幾乎每天都會再衰老一點。齊遠山成天在身上抓跳蚤,每分鐘打死一隻蚊子,胳膊與後背佈滿紅腫塊。

    鐵門被打開了。

    沒有光,看不清的臉,僅能看到輪廓,這回變成兩個人,一個高大,一個瘦長。

    「什麼人?」

    秦北洋話音未落,那陣風就吹到了跟前,喉嚨口被某種尖銳物頂住。

    有人點起火柴,俄國貨,木棍相當長,可以燃燒好一會兒,依次照亮秦北洋、秦海關、齊遠山三人面孔。

    左邊那個高大魁梧如立地金剛,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右邊的貌似二十六七歲,白皙的臉頰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秦北洋認識這張臉。

    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暮春之夜,滅門案,殺父殺母之仇。這道傷疤,就是拜九歲的秦北洋(那時還叫仇小庚)所賜。

    若非刀劍幾乎已刺破皮膚,秦北洋必會從喉嚨裡攢出一口唾沫,噴射到眼前這張臉上。他發過誓,要親手殺了這個人。

    去年元旦,在香山讓他跑了,這次竟在北京監獄狹路相逢。他還是來取自己性命的。死就死吧,秦北洋並不畏懼。只可惜,不曉得為何而死。做個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到了陰曹地府也好沒面子!

    「莫要殺他!」

    病得毫無反抗能力的秦海關,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希望保全兒子性命。

    「我不是來殺你們的。」

    刀疤刺客說話了,聲音並不如這張臉般嚇人。另一邊,強壯的刺客已用匕首對準齊遠山的脖子。

    老秦虛弱地扶牆站起:「你要把我們帶走?」

    兩個刺客惜字如金,只用點頭作答。

    秦北洋盯著對方的臉,似乎要將那刀疤上的眼睛摳出來:「好,我跟你走,但不要傷害我的兄弟。否則,我就死。」

    刀疤刺客同意了,強壯的刺客收回匕首,一腳踢中齊遠山脖頸的穴位,齊遠山當即昏迷。

    刺客掏出兩根麻繩,把秦氏父子捆綁在一起,破布塞嘴不讓叫喊。

    兩個刺客,綁著一對父子,走出關押政治犯的414牢房。

    老秦雙手被反綁著,只能用肩膀貼著兒子,讓他知道老爹會拚死保護他的。暗淡的走廊,只有月光從鐵窗外傾瀉而下。

    突然,前頭出現一道手電筒光線,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站住!」

    秦北洋被刺得睜不開眼。對面是個穿黑制服的警官,右手握槍,左手持電筒,兩撇小鬍子上面,有張三十歲出頭的冷峻面孔。

    今晚獄警人手不夠,不少人被辮子軍徵用到街上維持治安,以至於都看不到有人巡邏。名偵探葉克難繞過監獄放風的庭院,又爬上四層樓梯。鐵門敞開著,黑漆漆的通道深處,飄來淡淡的血腥味,並引來一群蒼蠅……辦案經驗告訴他,蒼蠅是兇殺案的第一偵探,尤其在盛夏時節。果然,地下躺著一具屍體。獄警的喉嚨已被割開,鮮血還在往外溢出。屍體背後有扇牢房的鐵門開著,必是今早那兩個「政治犯」。

    葉克難衝向414號牢房,正好撞見兩個刺客,還有被捆綁的秦海關、秦北洋父子。

    十七歲的少年,嘴裡塞著破布,渾身都在掙扎,胳膊被繩索勒得要出血了。

    今晚,葉克難闖入監獄,正是為他而來。

    面對警官手中黑洞洞的手槍,兩個刺客並未輕舉妄動,但也不會輕易投降,監獄走廊裡雙方陷入死一般的對峙。

    背後又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典獄長氣喘吁吁地趕來,舉起手槍暴喝:「放下凶器!」

    葉克難稍微出了口氣,有兩支槍對準刺客,同時扣下扳機就能擊斃他倆。

    右臉有疤痕的刺客在猶豫,是要魚死網破一同玉碎,還是忍辱求生?他選擇了後者,慢慢放下匕首。旁邊強壯的刺客,直接讓匕首墜落地面,發出刺耳的金屬碰撞聲。象牙刀柄暴露,螺鈿上的圖案看不清,多半還是彗星襲月。

    葉克難盯著刀疤上方的那雙眼睛說:「給他們鬆綁!」

    兩個人對視了半分鐘,刺客才緩緩解開秦氏父子身上的繩索。

    忽然,秦北洋眼神大變,高喊一聲:「當心!」

    他看到在典獄長的身後,幽靈般地出現一個黑衣老頭,匕首無聲無息地繞過脖子,割斷了典獄長的氣管與頸動脈。

    葉克難飛身向後開了一槍。

    正好鬆了綁的秦北洋,重重一拳擊向刀疤臉的刺客,對方輕巧地躲過。葉克難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已翻身到秦氏父子旁邊,向後射出第二發子彈,可惜黑暗中無法瞄準目標。兩個刺客撿起匕首,強壯的那個反手一刀,刺中秦海關的胸口。

    鮮血噴射在秦北洋的臉上,等到他撿起墜落在地的手電筒,刺客已消失在走廊轉角。靠近庭院的窗戶打開著,鐵欄杆竟被掰斷——第三個刺客就是從這裡潛入的。

    樓頂垂下三根繩子,一老二少,三名刺客,抓著繩子爬上監獄天台。

    等到葉克難撲到窗邊,還想射出第三槍,刺客們卻都已消失無蹤。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41
第二十八章越獄南渡(一)

    被割喉的典獄長已經斷氣,秦海關的右側胸口中了一刀,雖沒傷到心臟,但半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

    414牢房裡衝出來一個少年,是剛才被打暈的齊遠山,因為槍聲驚醒了。

    葉克難看著監獄中心的庭院,皺起濃密的眉毛說:「既然,刺客能將匕首帶入監獄,必有內應,這裡絕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們不殺我們,卻要綁架帶走,又是何意?」

    秦北洋提出重要疑問——以往兩次與刺客遭遇,都以為他們是來取自己性命的,難道並非如此?

    葉克難蹲在牢房門口,用布條給秦海關包紮傷口。這層政治犯監獄依然安靜,他隨口說:「你們可知,此地在前清是刑部衙門,這間414號牢房,關押過戊戌六君子。」

    「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深秀、楊銳、劉光第。」秦北洋說出六個頂天立地的名字,「能跟戊戌六君子關在同一個牢房,何其幸哉!可人家是為變法流血而死,我們呢?為了給袁世凱稱帝造墓而亡,照司馬遷的說法,一個重於泰山,一個輕於鴻毛!」

    「小子,八年不見,讀了不少書嘛!京師大學堂沒收你進少年班,真是國家一大損失。」

    葉克難救了他們父子之命,秦北洋卻不領情:「你勿再誆我!當今清朝復闢,當兵的都留了辮子,你怎麼沒戴假辮子?」

    「那還不如殺了我!八年前,是我從刺客手中救了你的性命,也是我把你從天津帶到西陵,你沒必要陪張勳和清朝殉葬。你們快走!」

    於是,葉克難帶他們逃出監獄,秦北洋背 受傷的父親,齊遠山舉燈照明。

    一路上,橫躺五六具獄警的屍體,全是被匕首割斷咽喉而死……上到典獄長,下到牢頭獄卒。從晚清到民國,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了。刺客也正是抓住張勳復闢,監獄人手不足,防範空虛的間隙。

    監獄後門是西交民巷,東南可見大前門。胸口中了一刀的秦海關,捶著兒子的後背說:「放開我,讓我留下來。」

    「爹爹……」

    「北洋,你聽著,如果我們父子倆都死了,墓匠一族就徹底完了。我不是沒逃過難。庚子年,跟隨老佛爺逃亡西安,不知遭了多少罪,害得你娘丟了性命。」老秦的傷口還在汨汨流血,他抓住秦北洋和齊遠山的手說,「我自知活不了多久,要是一塊兒逃跑,反而是個累贅。你們小夥子,一定逃得快,不要管我!最重要的,是你們的性命。」

    「爹,我怎能棄你而去?」

    秦海關用僅剩的力氣說:「走得越遠越好!不要輕易回來。記得京西駱駝村的地下,埋著的那幾口甕缸裡,藏著老秦家的寶貝。」

    葉克難給了他們幾塊大洋做路費,關照他們得勁兒地往南跑:「你爹說得有理!我會把他送去醫院。北洋軍閥已成一盤散沙,整個北方都會打仗,最好跑過長江才安全。刺 不知何時還會出現!我會繼續追查。你若見到『彗星襲月』的標記,需要特別留心,多半與刺客有關。」

    秦北洋放下父親:「爹爹保重!孩兒會回來救你的。」

    後半夜,月牙兒高掛在城樓上空,像一朵欲睡的花兒。但願這不是最後一次見到北京的月牙兒。

    雞叫天明,兩個少年已出北京,在通州偷了一艘木船,沿運河路過天津。

    秦北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上墳。

    如今德租界不復存在。北洋政府雖還沒參加世界大戰,但已與德國及奧匈帝國斷交,收復了天津、漢口兩地的德租界,以及天津的奧租界,俘虜當地駐守的小股德軍,算是為庚子年的災難小小復仇了一把。

    回到威廉街,德皇銅像還在,德國小學卻已關門,秦北洋還記得自己的德語名字「馬蒂亞斯」。他去了德意志銀行,果然已歇業打烊,輾轉找到仇德生當年的同事,才知道養父母葬在城西的楊柳青鎮。

    秦北洋帶著一大疊紙錢和錫箔上墳。八年過去,小墳塚上長滿野草,墓碑上除了仇德生夫婦的名字,還刻著「子仇小庚泣立」。

    他跪下磕了三個頭:「爹!娘!不孝子仇小庚,回來祭拜你們二老了!小庚發誓,在孩兒有生之年,必定手刃那兩個刺客,為二老報仇雪恨。」

    齊遠山也跟著跪下,幫他燒紙錢與錫箔,濃煙如同這亂世的狼煙,熏得秦北洋淚流滿面。他再不掩飾悲痛,放開嗓子號啕大哭。

    離開楊柳青,秦北洋與齊遠山經過滄州、德州,渡過黃河,至山東省會濟南。彼時山東也不太平,眼看又要打一場小型內戰。秦北洋買了兩張津浦線的火車票。

    蒸汽火車飛馳,齊遠山遙望路過的泰山。半日後到徐州,張勳辮子軍的大本營。停車蚌埠,小販送來報紙——段祺瑞在馬廠誓師,自任討逆軍總司令。南苑航校起飛三架法制高德隆G.Ⅲ偵察機,校長親自駕機飛臨紫禁城投擲手榴彈。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家聖地,已成來去自由的天空。辮子軍兵敗如山倒,前門大街到處是被丟棄的假辮子。張勳逃入荷蘭使館避難,只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儀再度退位。

    齊遠山問:「北洋,張勳完蛋了,我倆要回北京嗎?」

    列車廣播說前頭就要到終點站浦口。彼時長江上沒有大橋,火車只能先停在南京北岸的浦口。

    秦北洋記得臨行前父親的關照——走得越遠越好:「咱都飲馬長江了,難道不去江南看看?」

    午後的浦口站,兩個少年頓感茫然。一個黑布馬褂的中年胖子,穿過鐵路要爬上月台,看來頗為吃力。秦北洋把他拽上月台,胖子客氣地致謝,正好有賣橘子的小販,胖子買了一袋朱紅的橘子,送給秦北洋兩個,又蹣跚著翻過鐵路。對面月台有個少年等著,年紀與秦北洋相若。這是一對父子,父親送兒子上火車,臨行時買幾個橘子給兒子帶在路上。這幕情景,讓秦北洋想起自己的父親,不免滿心憂傷。

    出了浦口火車站,第一次見到長江,超乎想像的煙雲繚繞,截然不同於乾爽的北國。兩人坐上渡輪,耳中是馬達聲聲,眼前是白霧茫茫。行到長江中流,但見濁浪拍打船舷,不時有水珠飛濺到臉上,讓兩人嘗了嘗萬里揚子江的滋味。江面上百舸爭流,既有白帆木船,也有可上溯四川的千噸江輪,更有掛著英國與日本國旗的軍艦。秦北洋心想北洋啊北洋,不都是蓋世的英雄好漢嗎?為何還讓它們在長江上橫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42
第二十八章 越獄南渡(二)

    橫渡長江。

    到了下關碼頭,踏上江南岸,自鳳儀門入南京城。秦北洋好生驚嘆,這六朝古都的城牆高大堅固,比北京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盤踞南京的諸侯,是北洋巨頭之一的馮國璋。

    所帶盤纏無多,他們不敢在城裡住店。出了太平門,一邊玄武湖,一邊紫金山,踏上盤山小道。餓著肚子走了好久,翻過一道高牆,卻是神道和翁仲。月色下,穿過數座雄偉的大門和碑亭,破敗不堪,卻氣勢逼人。直達一座巍峨的城樓,穿過城門洞子,石牆上刻著一行大字——「此山明太祖之墓」。

    明孝陵!

    秦北洋倒吸一口涼氣,他去過昌平的明十三陵,但沒有哪個比得上眼前這座陵墓,果然還是大明開國皇帝最霸氣,腳下就是朱元璋的地宮。他決定在明樓裡過一夜,總好過在紫金山風餐露宿。

    齊遠山有些害怕:「明太祖的鬼魂晚上會不會,來找我們算賬啊?」

    「怕他做甚?我們又不會盜他的墓!你信不信,我還見過雍正皇帝的鬼魂呢!」

    兩個少年在明孝陵方城上過了一宿。次日天明,秦北洋沒說晚上夢到了什麼,齊遠山也啥都沒講,天機不可洩露,兩人相視一笑。

    爬上紫金山巔,看滿山翠綠,齊遠山氣喘吁吁:「北洋,接下來該去哪裡?」

    秦北洋望向東邊,旭日冉冉升起,照亮一望無際的原野,水道溝渠縱橫,炊煙裊裊,波光粼粼……

    烈日炎炎的江南,兩個少年,囊中羞澀,全靠兩條腿,向東而去。這一路,山水風光旖旎,水田倒映著白雲,四處稻荷飄香,小兒騎著水牛吹響牧笛。經過鎮江、丹陽、常州、無錫等魚米之鄉,運河中密佈小舟,太湖上檣櫓如林,商販雲集,哪像兵慌馬亂的北洋六省。庚子年,北方殘破,江南卻因東南互保而未受侵擾。他倆曉行夜宿,懷古思幽,一不留神,已到蘇州城外的虎丘。

    遙望五代的虎丘塔,秦北洋興致勃勃地爬上「千人石」,卻發現大名鼎鼎的劍池乾涸了。

    「劍池」是岩石叢中的一個深潭,四周佈滿歷代摩崖石刻。最近多日無雨,劍池見了底兒,許多魚兒撲騰著等死,四鄉八鄰都來圍觀。

    「傳說劍池底下就是春秋戰國時代的吳王闔閭之墓。」

    前頭有人說話,廣東口音,看似二十七八歲。

    「陳兄,聽說池子裡有許多寶劍——嘛都沒有呢?」

    另一個男子,更為年輕,地道的天津口音。這兩人穿著打扮都很體面,不似秦北洋跟齊遠山像流竄的難民。

    那個「陳兄」又說:「秦始皇、西楚霸王項羽、東吳大帝孫權都在這挖過,皆一無所獲。」

    「我看寶劍就埋在這些石頭下面。」秦北洋大膽插了一嘴,故意用天津話,「你們仔細看,劍池兩壁切削平整,池底也極平坦,顯然是人工斧鑿的結果。虎丘本就是一座小山,我看風水也是龍脈,而這劍池的中心,恰是龍穴金井所在。吳王闔閭穿山鑿石,在地下修築墓室,又灌水為池,就是要避免後世盜墓。」

    「你是何人?」廣東人頗為訝異地問。

    「我就是一個石匠,專門給人營造墳墓,因此知道一些淺顯的門道,班門弄斧,見諒了。」

    更年輕的後生問他:「欸!你也是天津人?有緣分,我們爬下去探探如何?」

    考察古墓,恰是秦北洋最感興趣的。他也拉上齊遠山,四個人一齊跳下劍池,頓覺寒意逼人,畢竟是兩千多年前的深潭龍穴。

    劍池南寬北窄,窄處頭頂架著一彎石橋,也是此處最著名的風景。他們向最窄處摸去,見到一個洞穴,四人彎腰魚貫而入。裡頭還有隧道,上下左右平整光滑,必是人工挖鑿而成。到底兒又變寬敞,正好容納四人並立。前頭有四塊巨大的石板,因常年浸泡水中,露出縱橫的石筋。

    廣東人拍拍秦北洋的肩膀說:「小兄弟,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便是春秋時代的墓室門,與古書記載的形制完全相符。」

    「闔閭以專諸魚腹藏劍刺殺吳王僚奪位,拜伍子胥為相,封孫武子為將,伐楚五戰五捷,攻克郢都,成就春秋霸業。」

    秦北洋對《春秋》《左傳》《孫子兵法》都如數家珍,這些風起雲湧的千年往事,伴他度過了被禁閉在陵墓地宮中的漫長一年。

    齊遠山不禁讚嘆:「北洋,要是我們把這塊門挖開的話……」

    「哈哈,你想多了!我觀察過此山形勢,我們頭頂便是虎丘塔。此塔已癒千年,斜歪欲倒。如果在這挖掘,必會影響虎丘塔根基。」廣東人肚子裡頗有幾斤墨水,「我並不覺得,一座帝王陵墓裡的寶貝,要比佛教名剎的古塔更重要。若要二擇其一,我必選後者!今日,有幸一遊劍池之底,探訪吳王墓室門前,足矣!」

    秦北洋頻頻點頭,抱拳問道:「在下秦北洋,請問兩位高姓大名?」

    「廣東香山,陳公哲。」

    「直隸靜海,霍東閣。」

    齊遠山也照著樣子說:「直隸正定,齊遠山。」

    陳公哲問:「你們風塵僕僕,此行要去何處?」

    「這……」秦北洋這一路走來,也不曉得要去哪裡,便賣個關子,「敢問兩位要去?」

    「上海。」

    「對,我們來自兵荒馬亂的北方,也正好要去上海見市面,開洋葷。」

    秦北洋說罷,齊遠山也連連附和。

    陳公哲微笑道:「不如一路同行?足下可否賞光?」

    多了兩個搭伴,當然樂意。四人爬出劍池,離開虎丘,經過閶門進城,到觀前街吃了滄浪亭的面條。黃昏,出得婁門,坐上一艘木船,每人船資一個銀角。陳公哲大方地付了四個銀角,又請大家吃了粢飯糰做晚餐。

    男女老少十來個乘客,窩在狹窄的船艙,多是去上海打工的農民。木船漸漸駛入吳淞江。秦北洋隨口背誦辛棄疾《水龍吟》那句「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陳公哲驚訝道:「秦小弟,你還知道這個典故?晉人張翰,字季鷹,吳地人士,見秋風起,便思家鄉的菰菜羹、鱸魚膾。這兩樣都是古時吳淞江特產。」

    「哎呀,我是胡謅的,別當回事兒。」

    「你們是初來乍到吧?上海龍蛇混雜,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來找我們。」

    說罷,陳公哲遞出一張名帖,上書「精武體育會」。

    「又是精武,又是體育,兩位可是練家子?」

    陳公哲與霍東閣笑而不語。

    夜已深,明月倒映水面,鱸魚堪膾古意。船艙裡婦人給嬰孩喂乳。秦北洋爬到船頭,蜷縮了一宿,頭枕吳淞江波濤,權當夏夜納涼。

    夜航船,搖啊搖,乃麼就搖到了外婆橋。

    天亮睜眼,迎面一座木橋飛跨,便是曹家渡的三官堂橋,背後升起工廠煙囪的黑煙。船家收起帆桅,搖著櫓用蘇州話吆喝——

    「乃麼上海到哉!」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43
第二十九章 海上達摩山

    晚清上海醫生陸士諤,在宣統二年做了個夢,醒來竟是宣統四十三年,西曆1951年。——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已四十年,上海的外國租界早已收回,高樓鱗次櫛比,空中翱翔無數飛艇,洋人見著中國人無不尊敬有加。萬國博覽會在繁華如曼哈頓的浦東舉行,「把地中掘空,築成了隧道,安放了鐵軌,日夜點著電燈,電車就在裡頭飛行不絕。」「一座很大的鐵橋,跨著黃浦,直築到對岸浦東。」中國海軍在吳淞口大閱兵,總噸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艦就有五十八艘。黃粱一夢醒後,他寫了部幻想,名字大氣磅礴——《新中國》。

    1917年夏天,尚是標標準准的舊中國。停泊在吳淞口的幾艘中國軍艦,已南下廣州支持孫中山護法。黃浦江上儘是外國軍艦,煙囪噴出團團黑煙,「裝飾」著外灘大廈屋頂上的天空。

    一艘來自漢口的江輪,帶著長江下游的淤泥與水草,嗚嚥著停在十六鋪碼頭。紀念一戰死難者的和平女神像尚未豎立,上海像一堆雜亂無章的積木。長長的棧橋上,中國苦力們將一隻木頭箱子搬上卡車。

    這輛車從插著各色國旗的大廈前駛過,彷彿檢閱整個外灘,羅馬柱與花崗岩條石的陰影掠過車頭。經過全鋼結構的外白渡橋,橋下是蘇州河與黃浦江的交匯點,濁浪滔天,埋葬多少英雄。隔著檣櫓連帆的對岸,卻是一派田園風光的浦東。

    卡車停在虹口一棟洋房前,三層的堅固建築,有著黑色外牆與狹窄窗格,巴洛克式大門口,懸掛一幅匾額——海上達摩山。

    木箱被抬入大樓。氣派的門廳有兩個景德鎮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黃花梨家具,裱著董其昌的字與八大山人的畫。二樓有個幽暗的大廳,門口裝飾著一對鹿頭,張牙舞爪的鹿角顯示出主人的霸氣。廳裡幾十個大玻璃櫃,分別陳列西周青銅大鼎、西漢王陵兵陣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與侍女、北宋汝窯天青釉碗,甚至還有西夏水月觀音絹本彩繪……

    眾人退散,只剩下幾個工匠,打開木頭箱子,露出一尊奇形怪狀的金屬雕像。

    「似龍非龍、似鳳非鳳、似麒非麒、似龜非龜!」

    一個中年男人捻著拿破崙三世式的鬍鬚,右手掌心轉著一對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樹悶尖獅子頭。他叫歐陽思聰,這棟樓的主人,穿著寶藍色絲綢長衫,身形高大,膚色發紅,留著濃密鬍鬚,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個人物。

    不過,這箱子裡運來的寶貝,仍然令他滿臉詫異。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腦袋,還有雪白的鹿角。這一路上都用木屑和廢紙包著,就是怕震碎了這雙角。

    「幼麒麟鎮墓獸!」

    歐陽思聰準確地叫出了這件寶貝的名字。

    半個月前,他到漢口採辦一批貨物。當地朋友知道他愛收古董,便說從陝西運來一樣寶貝,剛從唐朝大墓裡挖出來的,還新鮮熱乎著呢。賣家是個軍閥的副官,帶著全副武裝的士兵,押送一輛大車而來。歐陽思聰只看了一眼,當即拍板決定要了,經過討價還價,最終以一千塊大洋成交。他從銀行取了現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裝箱運上輪船回上海。

    此刻,這尊幼麒麟鎮墓獸,已被清理完畢,裝入特製的玻璃櫃子。

    歐陽思聰舉起放大鏡,仔細觀察鎮墓獸的每個細節。這是一頭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像,也許墓主人還是個少年。主要材料是青銅,保存程度相當完好,還是金光燦燦的,在不同的燈光底下,還會發出五顏六色的反光。至於鎮墓獸脖頸上的赤色鬃毛,很難確定是哪種東西。也許真是某種動物鬃毛,比如獅子。還有層層疊疊的甲片,絕對是巧奪天工,更別說頭頂上的一對鹿角了。

    第一眼,他就被這對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可惜的是,這幼年鎮墓獸的表面,佈滿坑坑窪窪的彈痕,有的彈殼還嵌在裡面……

    這幫挖墓的軍閥,就愛用武器和蠻力搞破壞!歐陽思聰打賭,這是用加特林或馬克沁機關槍打出來的,否則普通的步槍射擊不會如此密集。也許是遇到某種可怕的機關,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之說,出於保險起見就用機槍掃射。

    天黑了。

    歐陽思聰盯著鎮墓獸的雙眼,不對——這鎮墓獸的眼珠子,剛剛好像動了一下!他再繞

    一圈,難道是幻覺?等一等,他確信剛才與現在,鎮墓獸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覺不是金屬材質,好像某種寶石,還是唐朝與古波斯的琉璃?

    不,這只幼年鎮墓獸正在看著自己。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過氣,似乎這間佈滿古董文物的廳堂,剎那間變成陵墓地宮,背後多了一組巨大的棺槨。

    歐陽思聰慢慢後退,鎖上廳堂的大門,擦去額頭冷汗,急忙去三樓女兒的閨房。

    其實,剛才的感覺不是錯覺。

    幼麒麟鎮墓獸確實在看他,也確實轉了眼珠,眨了眼皮。

    它不是一個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屬雕像,更不是一台殺人機器。

    它是一頭依然活著的獸。

    它叫九色。

    夜深了,南京路與四馬路的霓虹燈還沒滅呢,英國俱樂部的水手仍在通宵達旦狂歡。只是這棟名為「海上達摩山」的洋樓,佈滿三千年來古物的廳堂,猶如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宮。

    九色看著漆黑的大廳,看著對面的唐三彩武士與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許多張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從它被鋼鐵包裹的身體內部,發出某種「吱吱」的聲響,就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動物。

    九色很悲傷,不是因為自己被關在這華麗的監獄裡,而是悲傷墓主人黃鶴一去不復返,渺渺茫茫,不知在天涯何處。

    這是鎮墓獸不可抗拒的天命:一旦離開地宮,暴露在人間的光線與空氣中,所有力量轉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靜之時,或在徹底幽暗的地方,才會恢復一點點力量。它只能哀鳴,微微顫慄,睜開雙眼,幾乎淚水漣漣,注視這與墳墓一樣死寂的世界……

    忽然,門開了。

    一個女孩的腳步聲。九色可以斷定,就像一千兩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著襦裙與大袖的女孩子。

    玻璃櫃子裡的九色,瞬間恢復一本正經,重新成為幼麒麟鎮墓獸,呆滯地注視地板。

    女孩打開一盞小燈。她穿著毛茸茸的拖鞋,一條雪白的西式絲綢睡裙,襯托著小麥般金黃的膚色。她的眼睛居然是琉璃色的,鼻樑和嘴唇的輪廓略高,略微自然卷的長發,似乎自帶椰風婆娑。九色看到這張容顏,便記起長安城裡,風情萬種的波斯女奴。

    她叫歐陽安娜,是歐陽思凡的獨生女。

    幽暗的光線裡,十七歲的女孩,看到這尊新來的寶貝,來自唐朝小皇子地宮的鎮墓獸。

    「Bonjour.」歐陽安娜說了句法語「你好」。她凝視良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最終發出一聲讚嘆,「déjà vu.」

    後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識」——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歷,看到一樣陌生的東西或一張陌生的面孔,卻好像是在何時何地早已見過,宛如昨日……

    像所有女人看到漂亮首飾一樣,她也不可抗拒地打開玻璃櫃,蔥玉手指觸摸小鎮墓獸的鬃毛、鱗甲,還有鼻頭……

    忽然,她摸到某種液體,從這頭獸的眼角分泌而出。

    歐陽安娜有些害怕,在這古墓般的房間裡,彷彿每個西漢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著她的後背。她關上玻璃櫃門,攏緊了睡裙衣領,倉皇轉身離去。

    此後數日,這女孩常來看它。偷偷打開櫃子撫摸,好像它是一頭溫馴的寵物。她每每摸著鎮墓獸表面坑坑窪窪的彈痕都有心疼的表情……

    又一個炎熱的午後,窗外大樹上的蟬沒完沒了地聒噪。她又來了,穿著白色的學生服,身後跟著個年輕男子。

    歐陽安娜問:「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他與安娜的年紀相若,身長超過六尺,比女孩高了一頭。他穿著白布小褂,全身短打,像碼頭上的苦力,肩上背著個木箱子,手裡提著鎚子,又似走街串戶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隱約浮現一枚血色玉墜子,發出淡淡溫熱。

    「喏,就是這個!」

    歐陽安娜指了指小鎮墓獸。秦北洋走到玻璃櫃子前,彎腰凝視這頭沉默的幼獸。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多麼熟悉的眼睛啊,還有眉毛、鼻樑、嘴巴……這是何方來的工匠?分明是——

    離開地宮的鎮墓獸九色,剎那間認出了這張臉!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 21:43
第三十章上海灘

    十日前,秦北洋到了上海。

    太陽升起在蘇州河上,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一切都像做夢。他和齊遠山趴在木船上,看到兩岸儘是房屋貨棧,河道變得狹窄而渾濁,星羅棋佈著木船與舢板。

    在曹家渡的三官堂橋上岸,陳公哲聽說他倆已囊中空空,便藉出二十塊大洋。秦北洋紅著臉說:「陳兄,今日我兄弟倆落難,來日必定奉還。」陳公哲笑著點點頭與霍東閣坐上人力車而去。

    碼頭上熙熙攘攘,堆滿南來北往的貨物,還有無數逃荒來的乞丐。齊遠山一腳踹開叫花子,走馬觀花,移步觀景。曹家渡遍佈妓院、賭場與鴉片館,或三者合一,既是貧民窟,也是銷金窟,更是亡命窟。

    蘇州河邊有許多工廠,多是日資,其次是英資與美資。唯有家華商賽先生機器鐵工廠,規模最為龐大,佈滿濃煙滾滾的煙囪,不斷有拉煤的大車進進出出。

    「賽先生?莫不是廠主姓賽?」

    秦北洋走到工廠大門口,注視裡頭機器轟鳴的廠房:「若能在中國人開的工廠裡做工,定能發揮我們兄弟的才能。」

    他向門房詢問有沒有招工的需求?他想做個機械師,再不濟也可做個修理工。

    門房看他倆的寒酸樣,又是嘴上沒毛的青皮後生,土得掉渣的北方口音,便學洋人聳肩說:「兩位可有小學畢業文憑?」

    兩人面面相覷,秦北洋在天津的德國小學讀到九歲,便去了西陵地宮營造鎮墓獸,從此再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齊遠山倒是小學畢業,還讀過三年中學,但畢業文憑早就不見了。

    「但我們兩個都認得不少字,還會算術,更會修理機械!」

    「去去去!別搗亂!」門房把他倆轟了出去,「多吃幾年飯再來試試吧。 」

    第一次求職失敗。

    秦北洋望著寬闊的勞勃生路,今日的長壽路,感嘆:偌大一個上海,竟無自己的立錐之地?附近除了工廠,還有許多蘇北移民的滾地龍,簡陋的茅草窩棚。

    「這鬼地方能住人?」齊遠山連連搖頭,「我們去租界吧,華界有啥好的?等於沒到上海呢。再說,我們有二十個大洋,在北京足夠租個四合院了。」

    沿極司菲爾路走到靜安寺,在外國墳山前坐有軌電車,自西向東穿越南京路,橫穿公共租界。兩人第一次坐電車,聽著叮叮噹噹的鈴聲,人頭攢動,眼花繚亂,煞是興奮。彼時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貨公司尚未開業,唯獨先施公司已在興建,南京路十里洋場蓄勢待發。這一路直達外灘,迎面便是黃浦江上浪奔浪流,千帆競渡,再回首無數高樓廣廈。

    有軌電車行過外白渡橋,到了四川北路的終點站。街邊掛著吉屋招租,他們好不容易找到天潼路的一條弄堂,租了間過街樓住下,月租金八塊大洋。

    過街樓,就是門洞上的住房,猶如懸空閣樓。這斗室除了一張鋼絲床和小閣樓,徒窮四壁。秦北洋說今晚他睡閣樓,齊遠山說:「你個子高,睡那閣樓連腿都伸不直,我們兄弟也別見外,就在一張床上擠擠,想想古時候『抵足而眠』。」

    「那可是《三國演義》第四十五回的周瑜跟蔣幹呢!」

    兩個少年趁著夜色,在同一張床上抵足而眠,安然度過在上海的第一夜。

    秦北洋決定依靠手藝維生。他用兩塊大洋換了木匠和石匠工具,背著木箱子走街串巷,就像從前跟父親在京西駱駝村,中氣十足地沿街吆喝,問誰家需要僱用短工。沒走多遠,就被阿婆請去修補門窗,又有當鋪老闆請他做一副櫃檯,更有老虎灶的鍋爐壞了請他出馬。他的動作麻溜,幾乎什麼都能修,活幹得又快又好。有個老醫生的祖傳擺鐘壞了,秦北洋琢磨了整宿,居然修得像剛出廠一樣好。

    不消半個月,他不用再上街吆喝,街坊鄰里口耳相傳,爬上過街樓來請他出山。

    齊遠山也在找工作,卻是處處碰壁,一無所獲。手裡大洋卻花出去好幾塊,他給自己做了套新衣服,免得被人當作要飯的。他又拽著秦北洋去老閘橋的玉茗樓書場聽蘇州評彈,從《三國》聽到《七俠五義》,不亦樂乎。

    回到過街樓,齊遠山說不想去做苦力搬運工,也不願屈尊去飯店做學徒,堂堂北洋軍的子弟,怎能做這種下等人的差事?

    秦北洋正在幫人修理留聲機:「遠山,那我就是標準的下等人。」

    「不不不,北洋,你是世襲的皇家工匠,豈能與他們相提並論?」

    「這年頭,還有哪門子皇家啊!脫毛鳳凰不如雞!我就是個小木匠、小石匠、小修理工。」

    次日,有人敲響秦北洋的房門。丫鬟打扮的女孩,臉上擦著香粉,她說街坊鄰居傳言,這條弄堂來了一位「少年魯班」,主人請他上門幹活,願付十塊大洋。丫鬟仔細端詳秦北洋,臉上一紅,噘嘴說:「就怕長得好看的男孩子,中看不中用啊!」

    「我先修,你再付錢,修不好,分文不收!」

    秦北洋心想十塊大洋啊,窮人家兩個月的生活費呢,這單生意必須拿下。

    他背上工匠箱,跟著丫鬟走到一棟深宅大院出現在眼前。巴洛克式的大門口,掛著匾額「海上達摩山」,既有霸氣,又富禪意。

    洋房相當氣派,裝飾著各種古董字畫。自旋轉樓梯上三樓,他被引入書房,滿屋子墨香讓他猛吸了兩口。一個穿學生服的少女,梳著齊劉海,猛然抬眼看他。

    午後陽光,灑滿這間屋子,也灑在少女十七歲的臉上,像揉擦了焦糖布丁,金光閃閃,油香四溢……

    秦北洋第一次見到她,剎那間變成了木頭人。

    她的琉璃色眼珠子,宛如成了精的波斯貓;輪廓分明的眉眼,自然卷的烏黑頭髮,好似糾纏綠藻的海妖。她放下法文原版的《基督山恩仇記》,踮著圓頭黑皮鞋,腳步像跳華爾茲,在秦北洋前後左右繞了一圈。

    「餵!你就是那個傳說什麼都能修好的工匠?」她仰頭看秦北洋的雙眼,目光咄咄逼人,「沒想到這麼年輕啊!你幾歲?」

    「十八,虛歲。」

    「那就是十七,才跟我一般大。」她指了指桌上的八音盒說,「你修過這個嗎?」

    「沒有。」

    女孩瞪了他一眼:「那你可以走了!我會給你上門費的。」

    「請讓我試試看。」

    秦北洋不待主人允許,便坐下來拆開八音盒,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

    「八音盒是瑞士人發明的,最重要的產地是侏儸山區。」秦北洋仔細檢查八音盒裡的小零件,「它的原理是有小凸點的音筒勻速轉動,經過音板音條時撥動簧片,你看就像這樣。」

    「餵,你這人怎麼自說自話啊!」

    果然,簧片發出了旋律。八音盒的音板是在一塊彈性鋼板上,切割相同長短但不同厚薄粗細的細條而成,不同的振動頻率就會產生音階。而音筒上一個小凸點,相當於一個音符,轉動一圈就可表現出旋律的精華。

    「這個八音盒外殼是銅的,還鑲嵌金銀,可以旋轉一分鐘以上,必是能工巧匠所做。」

    「我媽臨死前留給我的。」女孩不但在看八音盒的內部,也在端詳秦北洋的眉眼,語氣放柔和下來,「我每晚臨睡前都要聽一遍,否則睡不著。」

    「估計有五十年以上了,積了好多灰塵,影響了簧片撥動。」

    秦北洋取出小刷子,又打上一層油,清理了經年累月的污垢,讓這八音盒的心臟恢復跳動,轉瞬響起小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

    女孩轉了個身,幾乎要跟著旋律而起舞:「你不是普通的工匠吧?」

    「小姐,我就是個普通工匠,連小學都沒讀完。」

    「我最討厭別人叫我小姐,叫我安娜。」

    「遵命,安娜小姐。」

    安娜故作傲嬌道:「你除了會修八音盒,還會修什麼啊?」

    「我什麼都會修,無論中國的、西洋的、活人的、死人的……」

    提到最後半 ,他感覺說漏嘴了,立馬剎車。

    「死人的?你會修——鎮墓獸嗎?」

    「你說什麼?」秦北洋以為她在跟自己開玩笑,但他一臉認真地說,「我真的會。」

    「跟我來! 」

    秦北洋忐忑不安地跟著這位安娜小姐,走到二樓一扇大門前,女孩掏出鑰匙開鎖,進入墓室般寂靜的廳堂。

    他們都不敢出大氣,躡手躡腳,窗戶格外狹窄,陽光只灑進幾道。溫度與濕度都被調節過,倒是儲存古董的好空間。

    安娜低聲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喏,就是這個!」

    順著著她的手指,秦北洋看向最深處的玻璃櫃子,雙眼似被一道強光穿透,刺得他幾乎要跪倒在地……兩兩相望,十七年的重逢,在上海灘,在1917年,在天崩地裂的年代。

    九色在看著他。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2:59
第三十一章龍與獸

    「幼麒麟鎮墓獸。」

    海上達摩山,二樓的私家博物館,安娜補了一句。

    秦北洋的雙眼凝固了半分鐘,被這四不相牢牢扯住又打上死結,若非揮劍斬斷絕無分離可能。不是紅鬃烈馬,也非龍生九子的狻猊,更不像楚辭「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但這雪白鹿角分明是麋鹿,赤色烈焰般的鬃毛和尾巴恍若獅子,渾身魚鱗甲片似蛟龍,還有四條粗壯的獸腿又像虎豹……

    何止四不像,簡直八不像,十六不像!

    他盯著鎮墓獸的眼睛問:「從哪裡來的?」

    「聽說剛從一座唐朝大墓裡挖出來。你好像認識它?」

    「不,第一次見到。」秦北洋心裡一抽,胸口的玉墜子越發溫熱,「即便認識,那也是上輩子的事!」

    「它剛到我們家才十天,不過我很喜歡這件寶貝,它很漂亮,還有些可愛,不是嗎?」

    「因為這是幼獸,還沒有成年呢。你從它頭部與身體的比例就能看出,還有它的神態與表情,都像小貓小狗。」

    安娜托著下巴點頭: 「嗯,你說得有道理啊!忘記說正事了,你能修補這上面的坑坑窪窪嗎?都是些彈孔,我爸說它被機關槍掃射過了,那些軍閥真是野蠻。」

    「嗯,應該是馬克沁機槍的彈痕,跟加特林機槍不太一樣。」

    「你連這都懂?」

    「略知一二。」

    秦北洋尷尬地笑了笑,修建袁世凱陵墓,在太行山工兵營地住了一年,因此對各種武器略有涉獵。

    「你能修補它嗎?但不破壞原樣。我爸說,盧浮宮與大英博物館裡的許多西洋文物,都是經過好幾輪修補才展出的,剛出土時可是殘破得不能看。」

    「能否打開櫃子,先讓我仔細查看?」

    秦北洋可不敢直說,我家就是祖傳建造鎮墓獸的工匠。

    玻璃櫃子打開,他伸手觸摸這尊小鎮墓獸的腹部。表面看都是鱗甲,腹部卻很柔軟,無法確定是何種材質。按照一般的製作規律,青銅或石板外殼內部,都是類似陶瓷的中空結構,裡面裝有靈石、「種魂」所需的墓主人生前之物,以及各種精巧的齒輪、發條以及彈簧片。

    但這個不一樣,絕對不同於秦北洋親手製作過的兩個鎮墓獸。難道,唐朝的鎮墓獸的技術比清朝更好?一千多年後反而退步了?還是有什麼老祖宗的絕學失傳了?

    「什麼人?」

    中年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安娜跺了跺腳:「爹,他是我請來的工匠,我媽留給我的八音盒,已經壞了兩個月,也讓我失眠了六十天,他竟然幫我修好了。」

    「你要讓他來修我的幼麒麟鎮墓獸?」男人捻著拿破崙三世式的鬍鬚,面孔一板,「荒唐!安娜,給他一百塊銀圓,送人家出去吧。嚴禁你再帶任何外人進入這間屋子!我要沒收你的鑰匙。」

    秦北洋回頭看了小鎮墓獸一眼,戀戀不捨地準備離去。

    「等一等,你不准走!」歐陽安娜拽住他,轉頭說,「爹,你讓他留下來試試吧。」

    男人雖然面目嚴肅,卻看得出很寵愛這個女兒:「我是歐陽思聰,海上達摩山的主人,小女年幼無知,請多見諒。」

    「可我要是真會修復這件鎮墓獸呢?」

    「不可能!天下能修復鎮墓獸的能工巧匠早進墳墓了!除非是清帝的皇家工匠。」

    秦北洋不敢說實話,只能拐彎抹角:「當今許多鐵工廠採用西洋技藝,已能用鈑金工藝修復鋼鐵外殼,但若用於這小鎮墓獸,恐怕會毀了這件寶貝。最好的修復,是先剔除彈殼,再用文火微灼,可修復至少一半。剩下用其他材料嵌入膠合,再刷漆以補美觀。」

    「你小小年紀,怎麼懂那麼多?」

    「歐陽先生,這尊鎮墓獸乃是您的鎮館之寶,豈可輕易讓人接觸?不過,您這屋子裡的其他寶貝,我看也有殘缺不全的。我可先從這些器物著 手,替您修復幾樣試試,您就知道我的手藝了。」

    歐陽思聰淡然一笑,顯擺古董是他最大的樂趣。好在眼前這後生,雖然穿得寒酸,背著工具箱,談吐倒是不俗,舉手投足,不像販夫走卒之輩。

    「好,你說說這件唐三彩吧!」

    「您是說這唐三彩雙峰駱駝俑?前有胡人牽著韁繩,獸面紋飾馱囊,引頸張口,前腿略彎,後肢直立,仰天長嘶。」

    秦北洋滔滔不絕,說了半個鐘頭唐三彩,包括一些簡單的修複方法。歐陽安娜聽得乾瞪眼,似在學堂聽老師講課。歐陽思聰也頻頻點頭,好像遇上久別的同道中人。

    當年皇家工匠凋零,秦海關被慈禧太后召到頤和園,修復老佛爺最喜愛的寶貝。他跟著許多老工匠,在頤和園幹了十年,幾乎所有手藝活都學會了,又原封不動傳授給了兒子。

    秦北洋相中一件木雕佛像,正面對著小鎮墓獸,佛像手指頭斷了三根,嘴唇缺了一塊,臉上有道裂縫,顏色大多剝落,但仍然法相莊嚴,令人望而敬畏。

    「此乃佛寶。」歐陽思聰說,「遼國太后蕭燕燕所供奉,佛像模仿她的真容。原藏於山西朔州一座古寺中,庚子年被強盜掠走流落民間。我花了八百塊大洋收的。」

    「歐陽先生,我可保證,三日之內,必定修復這尊木雕佛像。」

    看秦北洋一臉的誠懇,安娜扯著父親衣角說:「爹,就讓他試試吧。」

    考慮再三,歐陽思聰同意了,在隔壁闢出一間工作室,專讓秦北洋進行修復。

    一有這樣的機會,就讓秦北洋廢寢忘食。他吩咐用人去買原料,比如魚鰾,可以調成天然膠水用以黏合。又如礦石天然顏料,用以給木雕上色。還有許多老木頭。連續兩晚,他沒回家,夜以繼日地修復佛像。丫鬟給他送來一日三餐,又給他在閣樓留出一間客房。

    安娜站在旁邊,看他如何雕出三根斷了的手指,再用膠水黏合。她有無數個問號,秦北洋總報之以沉默。

    「嘿!不理我?你這人還挺高傲的嘛!」

    「我不高傲,我只是個小工匠。」他調製著油漆與顏料,「安娜小姐,請讓我繼續工作。」

    少女憤憤地走了,卻給他留下一鍋八寶粥。

    夜深人靜,秦北洋獨自修復木雕佛像。他總覺隔壁房間裡,響起某種古怪聲音,好像玻璃櫃子裡的小鎮墓獸,正穿過牆盯著他的後背。

    給佛像手指甲上色時,這根與真人同比例大小的拈花手指,突然一節一節地動起來,泛著金色微光,秦北洋驚慌地坐倒在地。

    燈滅了,遼代木雕佛像的手指上,竟綻開一朵發光的蓮花。

    秦北洋跪下來雙手合十,等到他重新開燈,那朵指尖的蓮花,迅速枯萎化作灰燼。

    惴惴不安地猜想,但願是他的修復獲得了佛像認可,或是契丹名後蕭燕燕認可?他繼續為這幾根指頭上色,讓其重煥光彩,栩栩如生。

    第三天,秦北洋完工了。

    歐陽思聰驚訝地註視這尊遼代木雕佛像,它宛如做了整容手術,卻是色彩如舊,保持著千年來的古樸感,也沒有損壞原來的格局。

    秦北洋被歐陽家僱用了,每月工錢三十塊大洋,包吃包住在閣樓上,專門修復各種殘損古物。

    他先回了一趟家。到了天潼路的過街樓上,齊遠山紅著眼圈說:「我的天哪!你才曉得回來啊!我三天三夜沒闔眼,在上海各處找你,還以為你被人綁票了呢!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上報館登尋人啟事了。巡捕房我是不去的,那裡失蹤案堆積如山都沒人管。」

    「呃,你這話兒,像媳婦問男人上哪裡野去了似的。」

    秦北洋猶豫半天,還是吐露了實情——他要搬去「海上達摩山」。

    「你要離開我了?」齊遠山焦慮地踱著步,「這是背叛!」

    「我是去工作嘛,又不是去蹲監獄,還是有人身自由的,只要不干活,我隨時能跑出來,我們還可以一起吃飯,去書場聽評彈,去外灘和跑馬場逛逛。」

    「好,北洋,既然你找到了好差事,那我也去找一份好差事。」

    「你找到工作了?」

    齊遠山擺弄兩下拳腳:「今早,我在四川路橋頭,郵政總局門口,看到有群黑衣男子握著斧頭,圍著一輛小轎車就砍,司機和保鏢都被砍死了。一個中年男人,跳車下來逃跑,正好跟我撞個滿懷。斧頭黨眼看要把他劈死,我隨手抓起一根竹竿,橫過來打倒一個傢伙,又豎起來刺傷一個,這是我家祖傳的槍法。警察吹著哨子趕到,這才趕走了斧頭黨。」

    「好樣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你猜不到的,被我救命的那個傢伙,竟是青幫老大,為答謝救命之 ,邀請我到他家做事。」齊雲山又補一句,「對了,他叫歐陽思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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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