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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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夜盜(一)

    夜上海。

    燈光的海洋在黃浦江邊聚集,買醉的人們猶如大群產卵的魚,被街上的流鶯追逐,與之嬉鬧。有人做著瘋狂的夢,有人夢碎了從樓頂縱身一躍,也有人被裝在麻袋裡扔進黃浦江……

    小木一直在做夢。

    他夢見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夢見他鑽進那口碩大的梓木棺材,趴在仍在長眠的小皇子身上。那個顏上金光閃閃的美少年,背後生出翅膀,飛出封閉了一千兩百年的棺槨與地宮,翱翔在武則天年代的長安城與終南山上空……

    一個多月前,北洋軍閥的潰兵挖掘了這座墳墓。出身於盜墓世家的小木,被迫擔當前導掘開地宮,結果遭遇了鎮墓獸。他的一根手指被琉璃火球燒掉。機關槍制伏了鎮墓獸,軍閥洗劫了地宮。第二天,他們遭到伏擊全滅,猶如唐朝大墓的詛咒。小鎮墓獸與皇子棺槨被分別裝在兩輛大車上,一南一北,分道揚鑣。

    小木不知該跟哪一個而去?最終,他選擇往南。

    出了商州,到老河口入漢江,坐船經過襄陽到漢口。小木一路千辛萬苦跟蹤,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選擇錯了,那輛大車裡不是小皇子的棺槨,而是彈痕纍纍的小鎮墓獸。有個富商,出手闊綽地買下寶貝,迅速用輪船運回上海。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小木別無選擇,只得買了張船票,一同順流而下。辭別黃鶴樓,經過九江鄱陽湖口,遙望安慶振風塔,穿過南京下關與浦口之間,還與秦北洋與齊遠山的渡輪擦肩而過,直到水域遼闊的長江口入黃浦江……

    他來到了虹口的這座深宅大院——海上達摩山。

    小木在街對面的屋頂,經過數日偷窺,確認二樓的私人博物館,藏著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鎮墓獸。他決定把這件寶貝盜走。他知道這難於登天,但他有過人膽量,連千年古墓都能盜得,區區幾個活人又能奈何他?

    彼時的上海灘,分屬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又有北洋軍閥、南方革命黨、青幫、洪門的勢力,日本人的觸角也漸漸探入。這裡實為冒險家的樂園,窮苦人的地獄。這裡的治安尤其糟糕,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綁票、殺人。

    小木混跡於華界北站一帶,認識了一群亂世梟雄,選了三個彪形大漢。他們都是小木的老鄉,吃過北洋軍的餉銀,在戰場上殺過人。聽說有寶貝可以盜取,賣給外國人能發一筆橫財,便躍躍欲試。

    其實,他的計畫是先偷走小鎮墓獸,然後用計除掉那三個渾蛋,自然可以獨吞這件寶貝。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輕易賣掉鎮墓獸。他想利用它找回小皇子的棺槨。

    因為,小木知道一個秘密,已在土夫子家族中流傳了好幾代——關於武則天的乾陵。

    更重要的是那個夢,持久不斷地侵襲他的黑夜,彷彿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千載難逢的時機來了,海上達摩山的主人歐陽思聰,今晚帶司機和保鏢去杭州辦事。偌大的宅子裡,只有一個門房、做飯的老媽子、一個丫鬟,還有放暑假的女兒。有個新來的年輕工匠,沒看清過他的臉,住在三層的閣樓上面。

    子夜、小木等四個強盜,開著一輛卡車來到大門口。卡車是他們先行偷竊來的,其中一人給軍閥開過車。翻牆進入宅邸,扔出一枚有毒的肉包子,毒死看家護院的狼狗。門房聽到異樣的聲音出來,當即被四個人制伏,五花大綁,嘴裡塞了破布。

    四人爬到樓上,用大鐵鉗剪壞銅鎖,衝進裝滿寶物的廳堂。不敢開燈,他們用手電筒照明,眼花繚亂,不知從何處下手。

    「媽呀,這下可發了!兄弟們,要麼把所有玻璃打破,我們一鍋端瞭如何?」

    小木急忙欺騙他們說:「別犯糊塗了!這些都是贋品——明白嗎?就是冒牌貨,一文不值!賣給外國人銷贓,還會被當作騙子抓起來。這間屋子裡,唯一值錢的寶貝,就是它!」

    眾人順著小木的手指,凝視玻璃櫃子裡的幼麒麟鎮墓獸。

    「這……媽呀……這是牛還是馬?」

    「怪物!像頭獅子?還是老虎?獅子與老虎的雜交?就像馬和驢生出來的騾子?」

    「你們兩個白痴!沒看到長著鹿角嗎?可它身上的鱗片更像一條龍哩!」

    三個強盜七嘴八舌,完全被這頭幼獸所震懾,就像面對獵物無從下口的狼。

    小木依次敲打他們的後腦勺:「笨腦殼!少廢話,快點搬啊!」

    他們打開玻璃櫃,明目張膽地把小鎮墓獸搬出來。小木感覺這頭獸並不是很沉,相當於一個成年壯漢的體重。顯然這青銅外殼並非實心,就像絕大多數青銅器那樣是中空的,否則四個人都未必能搬動。

    小木確信它不會再動了,更不會噴出能將人燒成灰燼的琉璃火球。他沒有告訴三個夥伴,自己左手的斷指,就是拜這頭小鎮墓獸所賜。他相信一旦離開地宮,再強大的鎮墓獸,都會變成一堆金屬疙瘩。

    剛搬到二樓走廊,小木感到一陣耳鳴。先如金屬嘯叫,彷彿有人在天邊說話,聲音從天邊傳來,轉瞬又像來自地底。

    這聲音如泣如訴,百轉千迴,在黑夜裡似裊裊青煙,扶搖直上,穿透兩層樓板,直達三樓以上的屋頂閣樓。

    秦北洋還沒睡。狹窄的閣樓裡,他點著一盞蠟燭,夜讀晉人幹寶的《搜神記》……

    突如其來地,胸口的玉墜子似乎流血了。趕緊脫了衣服一看,和田暖血玉還是老樣子,但在慢慢變熱。

    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從兩層樓板下傳來,像某種小動物的嗚咽,又像某種古老的語言……

    小鎮墓獸?

    它在呼喚秦北洋,用最絕望的求救信號,如泣如訴,連綿不絕。

    秦北洋躥出閣樓,連滾帶爬,衝到二樓。月光照在雪白的鹿角上——四個強盜,已把幼麒麟鎮墓獸搬到樓梯口了。

    「什麼人?」

    十七歲少年厲喝一聲,當即嚇破四個蟊賊的膽。

    不過,畢竟是殺過人的壯漢,看到秦北洋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他們便抽出了褲腳管裡的刀子。

    秦北洋並不畏懼,他抄起一根拖把做武器,操練起類似齊遠山練的那套槍法,瞬間打落了第一個人的武器。

    少年將拖把舞得虎虎生風,以一敵四,反而將強盜們逼到角落中。

    不過,他的臉頰也被刀子擦破,開了一道小口子,鮮血淋漓,要是再差個兩釐米,恐怕要當場刺穿太陽穴。

    生死相搏的時刻,一記槍聲震響了海上達摩山。

    穿著白色睡裙的少女,舉著一把左輪手槍,槍口冒出硝煙,對準天花板警告地開了一槍。

    左輪裡還剩下五發子彈,足夠把四個強盜打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0
第三十二章夜盜(二)

    歐陽安娜。

    她毫不畏懼地雙手舉槍,光著雙腳踩在地板上,自來卷的黑髮披在肩頭。如少女海盜,英姿颯颯,殺人不眨眼。

    剎那間,秦北洋覺得這姑娘帥得沒邊了。

    一個強盜把刀子投向女孩,秦北洋敏捷地舉起拖把,替安娜擋下這一刀。

    趁著女主人一分神,四個人拋下小鎮墓獸,飛快地向樓下逃竄。

    秦北洋揮舞拖把緊追不捨,強盜們無心反抗,衝出大門跳上卡車。唯獨最年輕的強盜,被門檻絆了一跤摔倒,當場被秦北洋壓住擒獲。

    小木絕望了,眼睜睜看著卡車揚長而去,自己則被繩子捆綁。

    門房也被解放,心疼地抱著被毒死的大狗,要不是被安娜攔住,就要把小木活活打死了。

    秦北洋把鼻青臉腫的小木押回一樓門廳,門房打電話給租界巡捕房。

    「你沒事吧?」

    歐陽安娜用毛巾擦著他臉上的傷口,秦北洋傻傻一笑:「不打緊,工匠受傷是平常事,我到現在十指俱全,已經很幸運了。」

    小木下意識地縮起自己的左手。

    「剛才好險啊,是你救了我的命!」歐陽安娜又踹了小木一腳,「趁著巡捕房來之前,我們先審審這個膽大包天的小蟊賊!」

    「好,你究竟是什麼人?」秦北洋對他還算客氣,「為何那麼多輕巧的寶貝不拿,偏偏只偷最笨重的鎮墓獸?」

    小木吐出一口鮮血,也沒什麼好隱瞞了,大不了就是一死:「這尊幼獸是我親手從白鹿原唐朝大墓裡盜出來的。」

    白鹿原?

    秦北洋的臉埋在陰影中,這不是父親說過的命中註定之地嗎?庚子年,自己就出生在西安城外的白鹿原,媽媽至今還埋在那座唐朝大墓裡呢。

    「一個多月前,我還是北洋軍裡的一個小兵,跟隨軍隊掘了一座大墓。」

    「誰的墓?」

    小木皺起眉頭想了想:「玉哀冊上寫著『大周故終南郡王』。」

    「大周?武則天的大周。」

    秦北洋打起精神,心中念叨「大周故終南郡王」——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封號。父親說過,世上所有鎮墓獸中,最奇特最有靈性的,便是這李隆麒的鎮墓獸。

    「唐朝武則天時代的皇家墓穴。」盜墓賊對於斷代也是行家裡手,「我還挖出了……」

    突然,小木說不下去了,因為安娜打開吊燈,明晃晃地照亮秦北洋的面孔。

    「等一等!你……你是誰?」

    似曾相識,小木盯著秦北洋的這張臉,看得秦北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蟊賊,我還想問你是誰呢!」

    秦北洋倒是後退了,看著歐陽安娜說:「我臉上是不是長了什麼東西?」

    「除了傷口,沒啥東西啊!」

    小木又搖頭,嘴裡發出哆嗦的聲音:「你的臉……你的臉……你的臉……」

    小木彷彿回到地宮,窺見棺槨裡的唐朝小皇子,帶著萬世榮耀,沉睡千年,竟與眼前的少年秦北洋,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一個縱是十五歲沖齡,另一個已然十七歲束髮。

    青春期的不同階段,相隔人間與幽冥,遙遙相望一千兩百年……

    看著小木的眼神,愛人般的眼神,秦北洋覺得有些噁心。

    凌晨三點,巡捕房的探長與紅頭阿三,趕到海上達摩山。

    青幫大佬住宅被盜,可算一樁大案,虹口巡捕房的英國探長親自帶隊。秦北洋作為重要證人,現場接受探長詢問。這位探長剛從酒吧狂歡歸來,操著蘇格蘭口音,嘴裡噴著濃烈的威士忌氣味,身上沾著西洋女人的濃烈香水味。他說話顛三倒四,英語、法語、北京話、上海話亂噴。歐陽安娜為他做翻譯,忍不住要掩著鼻子。

    經過門房清點,除了一條看門狗被毒死,銅鎖和幾塊玻璃被打壞了,並未失竊任何財物。探長認為這是一樁單純的盜竊案,並不涉及青幫恩怨,只是蟊賊有眼不識泰山,偷到了上海的強盜頭子家裡。面色蒼白的盜賊小木,在被押上警車的剎那,還扒著車門望向秦北洋。

    最後的眼神,宛如生離死別,讓秦北洋感覺怪怪的,甚至有些噁心。

    天亮之前,秦北洋臉上的傷口已止血,這一道鮮血血痂,讓他像從殺戮戰場下來的少年將軍。他把幼麒麟鎮墓獸搬回玻璃櫃,觸摸到赤色鬃毛下的青銅,感到微微的熱度。耳中傳來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的怪異之音。

    「夥計,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秦北洋彎下腰,凝視這只長著鹿角的「大狗」的眼睛。剎那間,他看到一團幽綠色的反光。他並不害怕,又把耳朵貼到小鎮墓獸的胸口位置……他聽到某種齒輪的轉動摩擦聲,又像火焰在熊熊燃燒。

    它要活了?

    不是說離開地宮的鎮墓獸,離開墓主人的靈魂和金井,就只是一堆無用的石頭和青銅嗎?

    秦北洋後退一步,看著這尊安靜的小鎮墓獸,低聲說:「夥計,是我救了你,勿要害我!乖乖地留在這裡,別亂動,勿要害任何人,這裡沒有惡人,更你的墓主人。」

    剛退出房間,只見歐陽安娜正在二樓走廊候著他呢。

    「你剛才跟誰說話?」

    「哦……安娜小姐,我有自言自語的毛病,總是改不了。」

    「你真有趣!」安娜走到二樓陽台外,斜倚欄杆,俯視花園,「我剛才親手埋葬了那條看門狗。我從小喜歡動物,但我爹不許我養小貓小狗,家裡除了一條看門狗,連一隻鳥籠子、一個金魚缸都沒有。」

    少女依然穿著睡裙,時值盛夏,倒也涼快。拂牆花影動的月光下,可見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身材,猶如一隻希臘人的花瓶。秦北洋撇過臉,不敢細看。她也不說話,分外尷尬……

    「沒想到你會用槍。」

    「哈哈哈!我也唬住你了吧?我哪會用那個?我爹禁止我碰一切凶器,他說玩火者必自焚!我是被你們的打鬥聲吵醒了,知道情況不妙,先跑到爸爸的房間,從抽屜裡找到一把上了膛的左輪槍。我根本不會瞄準,害怕一槍偏了把你打死,只能向著天花板鳴槍。」

    「你的膽量不錯。但對著天花板鳴槍,也會有跳彈的危險。子彈萬一擊中堅硬物質,便會反彈回來的危險。」

    畢竟是歐陽思聰之女,安娜反問道:「你一個工匠,也懂槍?」

    「我來自北洋軍閥的地盤,兵荒馬亂,盜匪橫行,為防身自救也用過槍。」太行山上,秦北洋和齊遠山每日無事打靶練槍,百步外射殺野狼,幾乎彈無虛發。「安娜小姐,你雙手握槍的姿勢很準確,說明你有用槍的天賦。」

    「真的嗎?你若真會用槍,來日教我?」

    「但我得先把正事幹好。 」

    「你有什麼正事?」

    「修理幼麒麟鎮墓獸。」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0
第三十三章九色重生

    海上達摩山。

    次日,歐陽思聰緊急趕回上海,增加保鏢巡邏,圍牆安裝通電的鐵絲網。秦北洋的薪水被加了兩倍,作為保護小鎮墓獸以及安娜的獎賞。

    秦北洋不在意工錢,他將幼麒麟鎮墓獸搬到二樓工作間,讓用人又採購一批原材料。

    他盯著幼獸的眼睛說:「你真是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鎮墓獸?也是我命中註定的鎮墓獸?」

    老秦傳授的技藝,修補青銅器第一步是清洗。當然不是拿水一泡就行,許多器物表面可能鑲嵌金銀,對不同污垢有不同處理。也並非要完全恢復剛鑄造時的金光閃閃,畢竟一千多年了,表面有一層青色鏽蝕並無不可。

    下一步是整形。一尊真正的可以活動的鎮墓獸,不可能是整體鑄造的大鐵塊或大石頭,必須由幾十個乃至上百個部件組裝而成。理論上所有鎮墓獸都可拆卸,從關節連接處打開。但眼前這四不相小鎮墓獸,天衣無縫,渾然天成,幾無可下手之處。秦北洋只得用最保守的方式,先用木工筆畫出各處彈痕,再挑出深嵌其中的彈殼——馬克沁機槍威力強大,可輕易摧倒大樹高牆,卻無法洞穿這小鎮墓獸。

    他用了七天,點文火微灼,以熱力讓青銅慢慢變形。實在無法復原,只能用魚膠等材料嵌合,最後再用自己提煉的天然大漆塗抹,但不可能盡善盡美。幹這些活時,心中每每想起一句話「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

    有一次,秦北洋手掌心觸摸到小鎮墓獸,一股暖流源源不斷通過身體。再把手抽回來,燙得幾乎可以煮雞蛋。他感覺這頭幼獸內部,心跳已慢慢復甦。

    因為靈石?

    每一尊鎮墓獸,都有一顆用靈石做成的心臟。父親說靈石的力量無窮無盡,數萬年也不枯竭。也許只有墓匠族傳人,後頸有火紅鹿角胎記的秦北洋,才能把它喚醒。每當要觸摸幼麒麟鎮墓獸,他都格外小心謹慎,正如父親所說——鎮墓獸保護死人永恆,卻會折損活人壽命。

    修復工程耗去半個月,歐陽父女,非常滿意地驗收了秦北洋的工作。

    海上達摩山的主人屏退旁人,把秦北洋喚到面前:「北洋,像你這樣的人才,只做個工匠太可惜了。我鄭重地問你一句:可願意加入青幫,做我的徒弟?」

    「青幫?歐陽先生,我知道青幫在上海勢力強大,但我還是沒搞清楚,青幫到底是什麼?難道像關外鬍子,還有山東響馬一樣?」

    「那些打家劫舍的強盜蟊賊,怎能與我們堂堂正正的青幫相提並論?我們可是替天行道,扶持社稷,拯救黎民,溝通南北的英雄好漢。」

    歐陽思聰說得好像是水泊梁山的一百單八將。

    「溝通南北?」

    「這正是青幫的源頭。前清雍正四年,三位天地會與羅教弟子翁岩、錢堅、潘清創立青幫,當時的幫眾皆是京杭運河上的漕運師父。」

    「天地會不就是洪門嗎?原來青幫與洪門本是一家?」

    「不錯,洪門堅持反清復明,遭到清廷反覆剿殺。五十年前,佔據上海縣城的小刀會便是洪門廣東幫。我們青幫識時務者為俊傑,但追根溯源,『紅花綠葉白蓮藕』便是洪門、青幫、白蓮教本一家的說法。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也有不少我們青幫兄弟,為建立民國立下過汗馬功勞。」

    「歐陽先生,青幫真是個一展宏圖的好地方!」秦北洋剛看到歐陽思聰展開雙眉,卻又說,「不過,小的只是個工匠,甘願一輩子做個鼠雀之輩,並無鴻鵠之志,實在配不上做您的高徒。」

    「放肆!」歐陽思聰頓覺受到這小子的侮辱,「上海灘,無論黑道白道、華 洋人、北洋政府還是革命黨人,都要敬我三分!從來都是別人打破頭向我拜師,我從未主動要收過徒弟。」

    話說到這一步,要麼乖乖就範跪地拜師,要麼敬酒不吃吃罰酒。

    秦北洋當然明白此中厲害:「小人吃歐陽家的飯,自然會為歐陽先生效命,但加入青幫拜師學藝之事,恕難從命。」

    就當主人要拍桌子時,安娜推門進來:「爹!你要幹嗎?」

    原來她並未走遠,留在門外偷聽。歐陽思聰的面色相當難看:「男人間的事,姑娘家管什麼?安娜,你別壞了家裡規矩,快回房去讀書。」

    「爹,無論秦北洋做出什麼選擇,我希望他留在我們家裡。他對海上達摩山,有莫大的功勞,別讓人家說你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歐陽思聰尷尬之時,秦北洋卻代他回答:「安娜小姐,歐陽先生光明磊落,愛憎分明,他也是出於愛才之心。不過《三國志》裡,曹操評價管寧說:人各有志,出處異趣,勉卒雅尚,義不相屈!」

    「你把我比作曹操,也算有心了!」

    秦北洋不卑不亢地說:「主公過獎!我倒是可以推薦一位做先生高徒的好人選。」

    「誰啊?」

    若非歐陽安娜挺身而出解圍,秦北洋輕則被掃地出門,重則被裝進麻袋扔黃浦江了。

    「齊遠山!」

    這是秦北洋所能想到的最佳人選,這也是如今齊遠山最接近實現的夢想。

    歐陽思聰早已查過齊遠山的底細——前清北洋陸軍第六鎮步兵協統之子,若是他爹當年沒被袁世凱暗殺,如今必是坐鎮一省的軍閥。齊遠山救過歐陽思聰的命,槍法與拳腳功夫俱佳,小小年紀還有從軍打仗的經驗,也是可造之才。

    隔了一個禮拜,選了黃道吉日,拜師儀式在海上達摩山舉行。

    當著青幫多位大佬的面,齊遠山焚香滴血,向歐陽思聰磕頭,誓詞中若有背叛師門,便要誅殺全家。齊遠山心想自己尚未成家,父母亡故,誅殺一人便是全家,也無後顧之憂。他可常住在海上達摩山,平時負責公館安全,每月領四十塊大洋。

    歐陽思聰每年都會新收幾個徒弟,要麼立過大功,要麼有深厚背景,甚至是北洋軍閥或革命黨的重要人物。如今收了這麼一個新進的後生,讓青幫的老兄弟們頗有微詞。

    拜師後,齊遠山穿上綢緞長衫,戴黑色禮帽,腰間暗藏手槍。偶爾,他跟師父坐在海上達摩山的屋頂上,閒聊三國故事,說到興奮處,兩人都會哈哈大笑。

    「遠山,你看這黃浦江與蘇州河,還有外灘的高樓大廈,等我老了,你要是爭口氣,未必成不了上海的霸主呢。」

    歐陽思聰指點江山,齊遠山卻不敢說話。他知道,老大隻為試探手下人的野心而已。

    加入青幫一個多月,他已看出老闆心狠手辣,生性多疑猜忌,酷似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0
第三十四章九色九色

    有一日,齊遠山走上二樓,撞見歐陽父女正與秦北洋一起琢磨新進的明朝雕漆屏風。相比之下,秦北洋空有一身大個子,卻是個半大孩子呢。

    齊遠山向老闆報告:「歐陽先生、安娜小姐,樓下有個法國洋鬼子,自稱皮埃爾‧高更先生求見。」

    歐陽思聰點頭道:「這傢伙,我認識,請他上來。」

    秦北洋沒來得及告退,法國人就上樓來了,看年紀四十多歲,留著修剪整齊的山羊鬍子,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

    法國人會說簡單的中文,寒暄幾句,歐陽安娜冒出一串流利的法語。十二歲起,她就在法國人的教會學校讀書,完全法語授課。高更如咳嗽吐痰般射出一團團法語,秦北洋差點要拿拖把去擦地板了。

    「高更先生聽說我們家藏著一件唐朝的寶貝。如果允許,能否一睹真容?」安娜剛翻譯完,便咬著歐陽思聰的耳朵說,「爹,他是怎麼知道的?」

    歐陽思聰並未多問,高更是上海外國僑民中最富有的古董商,沒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於是,私家博物館的大門打開,無數件古物呈現在法國人眼前。

    高更略過其他寶貝,徑直走向最深處的玻璃櫃子。他的雙腿在發抖,膝蓋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還是齊遠山扶住了他。

    面對修飾一新的幼麒麟鎮墓獸,高更摘下眼鏡仔細觀察,彷彿能從每一片鱗甲裡,每一根鬃毛中,看出某種千年不朽的門道。

    齊遠山也是頭一回目睹鎮墓獸。他知道鎮墓獸的存在,只是在太行山中,始終無法得見袁世凱的金蟾真面目。他後退半步,轉頭看向沒有表情的秦北洋。

    高更低頭片刻,右手塞在口袋裡,彷彿用手指頭計算,又盯著小鎮墓獸那對雪白鹿角,用蹩腳的中文說:「我報價——銀圓三千塊!」

    氣氛略僵硬,鴉雀無聲。這價碼足夠買下一棟上海的石庫門了。想當初,歐陽思聰花了一千塊銀圓買下已覺分外肉疼,短短兩個月竟翻了三倍。當時青銅器市場還沒形成,即便商周青銅器,市場價也不過幾百銀圓。

    「問問高更先生,為何獨獨喜歡這件寶貝?」歐陽思聰讓女兒翻譯。

    「C'est vie.」

    高更說了一句法國人的口頭禪,又對歐陽安娜說了一串法語。

    「高更先生說,在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第二個人會再出三千塊銀圓的報價。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每次都會壓價,讓對方無利可圖,但這次出價卻幾乎要讓他破產了,必須抵押好多件珍藏的古董。不過,這是上帝決定的緣分,無法用理性與科學言說。」

    歐陽思聰回答:「感謝高更先生,但我現在不想出賣這件寶貝。如果,這間屋子裡還有他喜歡的其他古董,請儘管報價。」

    翻譯之後,高更搖頭用中文說:「非常遺憾!但我還會再來的,Au Revoir.」

    不過,主人還是把這位法國人當作貴客,集體將他送到門外。

    秦北洋沒忘記九歲以前學過的德語,暗暗罵了一聲:「Arschloch!」

    高更的耳朵甚尖:「好像有人在說德語?該死的德國佬!願上帝保佑法國必勝!」

    安娜摸不著頭腦,再往門裡看,只見一臉嚴肅的秦北洋。

    一週後,恰逢農曆七月十五的滿月,又是七月半,佛教徒的盂蘭盆節,也是中國人祭祀祖先上墳的「鬼節」。

    秦北洋得到許多舊書和雜誌,都是安娜平常看剩下的。他把書搬上三層閣樓,多是鴛鴦蝴蝶派,周瘦鵑主編的《禮拜六》,有句臭名昭著的廣告語「寧可不娶小老婆,不可不看《禮拜六》」。

    翻了幾頁才子佳人,他發現凡爾納《海底兩萬里》中譯本,點起蠟燭,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跟隨鸚鵡螺號週遊四大洋。相比寬敞明亮的房間,他更愛幽暗逼仄的閣樓環境,彷彿回到地宮,緊挨著金井和帝王棺槨……

    他夢到了一個少年。

    皮膚如浸泡在水中的白紙,半透明地放射暗光。閉著眼,嘴角卻微微翹起,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宛如在漫長地深思。茂密的長發集中在頭頂,變成一個衝天髮髻,金色絹布包裹。

    少年睜開眼,露出一雙清澈的眸子,烏黑的眼球與瞳孔,直勾勾盯著秦北洋的雙眼。

    「勸君善待九色也。」

    剛發育的男孩細嫩嗓音。奇怪的方言,不曉得是廣東還是福建?絕非北京話、天津話或山東話。那少年根本就沒開口,一對鮮豔嘴唇緊閉——難道是「腹語」神技?不,這聲音沒有經過耳朵,直接穿頭皮,進入秦北洋的大腦。

    「你是誰?」

    秦北洋大聲叫喊,夢醒了。

    又一陣燥熱撲面而來,連帶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音。轉瞬睜開眼皮,月光從狹窄的窗格射入,照亮綠幽幽的目光。

    秦北洋睜開眼睛。

    第一反應,是回到了太行山,野狼環伺的山谷中,這些並不友好的動物,要來咬斷他的喉嚨復仇了。

    它跳上床,嘴巴拱到他的脖子上。半夢半醒,秦北洋無力反抗。還好喉嚨沒被咬斷,這怪物不是來取自己性命的,似乎是來跟他玩耍的?

    哪裡來的大狗?

    毛色紅白相間,唯獨吻部深色。有點像大獅子頭的藏獒,尤其那火紅的鬃毛。又像一頭壯碩的中華松獅犬。它的動作靈活,雙眼發出琉璃色目光,好似歐陽安娜的眼眸。

    這雙獸的眼睛,默默看著秦北洋,看著他的雙眼、鼻樑、嘴角還有下巴,聽著他疲倦時的喘息,聞著他揮汗如雨時的體味。

    它的主人,如果沒有不幸夭亡,而是長大到十七歲,必然也是這副模樣,同樣的體格、同樣的眼神、同樣的氣息,甚至同樣的嗓音。當他修復九色的外殼,彷彿有種地宮深處的力量,來自金井之下,源源不斷,通過這雙少年的手掌,傳遞到幼獸的體內,讓鎮墓獸的心臟恢復跳動。像給冰天雪地赤身裸體的人蓋上棉被,給戈壁大漠行將渴死的人喝一整皮囊甘泉。

    它的腳步輕盈,因為腳底長出了肉墊,像穿了一層厚厚的襪子。它的視覺、嗅覺、聽覺、味覺、觸覺五感全都恢復了。第六感,也如雨後根須迅速生長蔓延。

    中元節的一輪圓月,隔著高窄的窗戶,刺到九色頭頂。秦北洋把手埋入「大狗」脖子上的鬃毛,隱隱摸出一對摺疊收縮的鹿角。

    秦北洋讓這頭小鎮墓獸起死回生了!

    「君,便是九色?」

    聽著他的提問,九色默默頷首,卻得寸進尺,將秦北洋壓在身下。

    它看到少年的胸口,掛著一枚出自崑崙山的鮮血暖玉,如假包換——十七年前,九色在地宮深處送給他的見面禮,就像中國人給新生兒送的小金鎖、小金腳丫子。

    秦北洋露出光滑的後脖子,月光照出一對赤色鹿角形狀胎記,沿兩側耳後根,烈焰衝天。

    十七年不見,這個生在秋風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上,差點早產夭折的小嬰兒,已長成器宇軒昂的少年。

    忽然,九色張開嘴巴,吐出一枚冰冷的玉指環。

    秦北洋接在手裡,藉著月光仔細端詳。指環的洞眼有點小,他套到自己左手小拇指上,果然嚴絲合縫,彷彿量身定製。再看這玉指環,似跟自己胸前的暖血玉是一對兒。必是幼麒麟鎮墓獸從唐朝地宮帶出來的,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從白鹿原大墓被挖之日起,玉指環已在九色口中藏了兩個多月。

    只是墓主人不見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0
第三十五章巡捕房悲傷夜

    民國六年,西曆1917年9月2日,天濛濛亮。

    樓下傳來一片喧嘩,秦北洋翻身而起,九色卻不見了。這是一個夢?

    感覺手心裡發燙,攤開佈滿老繭的掌心,竟是一枚唐朝地宮裡的玉指環。

    昨晚,名叫九色的小鎮墓獸,確實來找他玩耍過,這不是夢!

    秦北洋衝到二樓的私家博物館,幼麒麟鎮墓獸仍在玻璃櫃子站著,卻向他眨了眨眼睛。

    九色是活的。

    這時候,齊遠山拍了拍他的後背:「北洋,出事了,我們下樓去!」

    海上達摩山的一樓客廳,歐陽思聰剛掛斷巡捕房的一通電話,面色凝重,思量許久,他喊道:「秦北洋、齊遠山,你倆陪我出門去一趟。」

    清晨七點,福特T型轎車開上街。秦北洋忐忑地坐在副駕駛座,歐陽思聰在後排,齊遠山緊挨在邊上,腰間插著手槍。這輛車遭到過斧頭黨襲擊,除了老闆,從司機到保鏢都被砍死了,他們加倍小心地張望馬路。

    轎車剛轉過兩個路口,到了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門口。街道兩頭拉起警戒線,停了許多輛卡車,還有全副武裝的英國巡警站崗,裹著紅頭巾的印度錫克騎警,高大的戰馬噴著鼻子,如同唐朝古墓裡的胡人胡馬鎮墓獸。以上所有人,都面有悲慼之色。

    不消說,巡捕房出大事了。

    秦北洋更覺蹊蹺。不同於齊遠山,他只是個工匠,替主人修補房子與古董,薪水裡不含打打殺殺賣命的部分,為何也要到這種場合來?

    大門口的銅牌,分別用中英文標明「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 Hoation」。

    歐陽思聰下車,跟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爾頓警長交流幾句,便將秦北洋和齊遠山都帶入案發現場。

    須臾間,一股無比熟悉的血腥氣,撲向秦北洋,一如八年前的滅門夜。

    門後整面雪白的牆壁上,被鮮血和人體器官,觸目驚心地塗抹出幾個數字——

    2 Sept.1907

    歐陽思聰、秦北洋、齊遠山,凝視虹口巡捕房玄關的牆上,這行碩大的鮮紅數字,彷彿釘子刺入自己的眼球,感受著鮮血噴濺時的疼痛。

    「1907年9月2日!」希爾頓警長做出個白痴都懂的判斷,「距離今天整整十年,兇手用我們巡捕的鮮血和內臟,在牆上寫出這個日期,必是某種強烈的暗示。」

    秦北洋觀察歐陽思聰,驚覺這位上海灘青幫老大的臉,暗暗抽搐起來,猶如野獸的面孔。

    深入兇案現場,血跡似斷了線的紅寶石珠串,蒼蠅大軍揮之不散。捕房內的燈光已被調亮,地上躺著個印度巡捕,喉嚨已被割斷,鮮血從地面直濺到天花板,整面牆都是血手印。歐陽思聰一低頭,竟從血腥味裡嗅出一股咖哩味。

    推開旁邊的房門,躺著三具屍體。全是華人巡捕,第一個人的胸腹部有數處刀傷,想必是反抗最為激烈,被兇手從正面刺死的;第二個是在後背心一刀斃命,怕是要逃跑時來不及;第三具屍體掛在窗戶上,還差一步就可以跳窗逃生了,卻被人割斷了喉嚨。

    下一個房間,是對犯人的審問室,門口躺著個華人巡捕,被人割斷了頸動脈而亡。裡面還躺著個犯人,被人一刀插中太陽穴致死。審問室空間狹小,地上的鮮血如大雨過後的水塘。

    第三個房間,是虹口巡捕房的英國探長的辦公室,昨晚正好值班。探長躺在旋轉靠背椅上,雙目仍然瞪大。脖頸處有一傷口,露出氣管與食道,以至於腦袋歪斜下來,好在沒斬斷頸椎。他的右手放在辦公桌上,握著一把左輪手槍。帶路的希爾頓警長,已檢查過這隻手槍,裝滿六發子彈。

    警長抓起屍體腳下打碎了的酒瓶,搖頭說:「我們的探長是蘇格蘭人,他太愛威士忌了!如果沒有喝醉,動作再快一秒鐘,或許能開槍擊中兇手。 」

    秦北洋看著死者的藍眼睛,想起一個多月前,有人闖入海上達摩山盜竊小鎮墓獸。那天凌晨,盜賊被他擒獲後,正是這位醉醺醺的英國探長來詢問案情的。

    胸口的玉墜子一陣溫熱,這是和田暖血玉對鮮血的感應,一如它埋葬在墳墓裡的時光。

    再上樓,有個印度巡捕倒掛在樓梯上。鮮血順著樓梯淌下,即便已經乾涸,仍能想像出一條歡快的紅色小溪。找不到傷口,最後發現在頭頂心,直接刺穿了顱骨。印度人裹紅頭巾,鮮血已把頭巾染紅,又是倒吊著掛下來,所以難以察覺。

    二樓是拘留室,沒來得及過堂和送監獄的犯人,會在這裡短暫關押。這裡有三具巡捕屍體,都是印度人,傷口分別在咽喉、心臟以及下腹部。最後一個,幾乎被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引來無數蒼蠅產卵。秦北洋別過頭去,齊遠山雖是軍人子弟,也忍不住嘔吐了。

    此情此景,讓他想起李常覺、陳小蝶合譯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恐怖窟》,還有小時候讀過的《血字的研究》……

    拘留室還有四具犯人的屍體,全被割喉而亡。希爾頓警長查看記錄本,都是些小蟊賊,還有個流浪的啞巴乞丐,說不清自己來歷,被印度巡捕抓回來,也已成枉死鬼。

    警長說,昨晚值班的所有巡捕,包括五名印度巡捕,四名華人巡捕,加上英國探長,全部斃命。還有五名犯人被殺,另有一人失蹤,一人倖存。

    「還有倖存者?」

    希爾頓警長帶他們爬上三樓,有個堆放雜物的小閣樓,現在關押著唯一的倖存者。

    此人不過二十歲左右,昨天在有軌電車上摸了少婦的屁股,被扭送到虹口巡捕房。後半夜,巡捕抓來兩個中國犯人,年紀都只二十來歲,其中一個瘦長個,臉頰上有道傷疤。他倆竟暗藏兩把匕首進來,刺死了看守的印度巡捕。當時,這個倖存者正在上茅房,完全被嚇傻了,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隔著茅房門的縫隙,看到這場兇殘的殺戮。兇手的動作太快了,不到幾分鐘,就殺死了所有巡捕和犯人,並帶走了一個年輕的囚犯——他叫小木,左手少根手指,犯了盜搶罪,已被關一個多月。接著,樓下傳來幾聲慘叫……

    秦北洋跟在歐陽思聰背後,一邊聽這段目擊者的講述,一邊在腦中還原整個乾淨利落又血漿橫飛的過程,就像自帶一台無聲電影放映機。這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

    離開閣樓,來到三樓屋頂上,太陽從黃浦江的方向冉冉升起。希爾頓警長點上煙鬥說:「歐陽先生,為什麼把你請過來,我在電話裡說得很明白了。」

    「嗯,這被劫走的犯人小木,就是盜竊過我家的盜匪。」歐陽思聰的面色極其難看,秦北洋第一次從他的眼裡看到了恐懼,「但隔了一個多月。」

    「很遺憾,這是我們的問題。因為提籃橋監獄人滿為患,會審公廨開庭也在排隊,這個犯人一直被延期關押在捕房拘留室。」希爾頓警長能用流利的中文表達,「今天早上,這個……對,他叫小木,連姓都沒有,原定要被送到會審公廨過堂。」

    「我明白了。」歐陽思聰到底是上海灘的青幫大佬,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對於司法審判制度也頗為熟悉,「過完堂,犯人就會被送去提籃橋監獄,那裡是遠東第一監獄,再要劫獄就難於上青天了。所以,今天凌晨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必須鋌而走險。」

    「兩個兇殘的罪犯,在短 短幾分鐘內,殺死了十名巡捕,五名犯人。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殺人如麻!」警長放棄了英國人的紳士風度,捏緊拳頭,想為同胞報仇,「他們的殺人手法非常嫻熟,絕對是訓練有素的職業殺手。」

    虹口巡捕房是公共租界設立的分巡捕房,始設於1861年,管轄整個蘇州河以北地區,總計有四十名華人巡捕、四十名印度巡捕,還有十餘名日本巡捕。毫無疑問,這是1843年上海開埠以來,最猖狂的案件,也許還會是空前絕後的。

    案發現場處於上海首善之區,外灘近在咫尺。兩年前,北洋政府上海鎮守使鄭汝成在外白渡橋被革命黨人刺殺,兩名刺客當場被虹口巡捕房的巡捕抓獲後引渡給北洋政府,說明,虹口巡捕房對付刺客很有經驗,到底是何方的大膽狂徒?

    「警長,你的疑問是——他們為什麼要劫走小木?」

    「歐陽先生,我也看過這個人的口供記錄。他在北洋軍當過兵,被迫參與過盜墓行動。但在上海沒有案底,也沒有任何背景。在我們掌握的情況中,只跟您的府邸以及您收藏的古董發生過關係。」

    「你認為這場駭人聽聞的巡捕房兇案跟我有關?」

    希爾頓警長皺起眉頭,看著黃浦江上出港的輪船說:「兇手殺人無數後,用數以品脫計的鮮血寫下2 Sept.1907!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寫在牆上,顯然是希望我們看到——1907年9月2日,這日期必是公曆。整整十年前的今天,究竟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件?」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1
第三十六章消失的百萬白銀

    剛過去的這一夜,農曆七月半的鬼節,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最悲傷的一夜。

    整整十年前,1907年9月2日,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件?

    上午八點,慘遭滅門的虹口捕房的屋頂上,公共租界巡捕房希爾頓警長、歐陽思聰、秦北洋、齊遠山,又已牽扯到了十年前的往事。

    歐陽思聰搖搖頭:「那時候,我還沒到上海來呢。」

    「但我在上海!二十年前,我就在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工作了。在我的印象裡,那年九月,無論公共租界還是法租界包括華界,都沒有發生過大案子。我查過巡捕房的檔案記錄,9月2日只有些不值一提的小偷小摸被捕。」警長咬著煙鬥說, 「但是,陸地上太平無事,不代表海洋上也風平浪靜。」

    「海洋?」

    警長盯著歐陽思聰的眼睛:「1907年9月2日,有一艘日本羽田汽船公司的客輪,排水量兩千噸的徐福丸,開出上海港向神戶,卻在東海上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對……你提醒我了,這事兒我也聽說過。」

    秦北洋發現,歐陽思聰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這艘輪船,載運著四百多名乘客,包括羽田商社的社長,他叫……」警長翻開小本子,「對,羽田龍馬。船上還有日本政府委託運輸的一筆巨款,也是中國交付給日本的庚子賠款。」

    「庚子賠款?」

    一提到庚子年,秦北洋就莫名地發抖,何況是壓在每個中國人心頭的庚子賠款。

    「Boxer Iy!我們西方人管它叫拳亂賠款。中國政府至今每年都要繳納給列強。而在1907年,中國繳給日本的賠款大約是一百萬兩白銀,全都裝在羽田汽船的徐福丸上。9月2日,清晨七點,輪船航行出吳淞口。到了這天晚上,就失去了無線電聯繫。羽田商社和日本政府,派遣了很多船隻去搜索,但都沒有這艘船的消息。」

    在一旁聽著的秦北洋,想起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滅門案發生的那一夜,養父仇德生說起過這樁大案——庚子賠款中的一筆百萬白銀,莫名其妙地在東海上失蹤了。

    「這個……」

    「在中國東海之上,中國與日本航線的中心點上,有座孤島叫達摩山——Bodhidharma Isnd。」警長又看了一眼筆記本,念出島嶼的英文名稱,彷彿是一座印度或錫蘭島嶼,「據我所知,達摩山附近的海域,除了暗礁密佈,還有凶殘的海盜出沒。」

    「好吧,我承認,達摩山是我的故鄉。」

    「1907年9月2日,歐陽先生,你在哪裡?」

    「達摩山。」

    希爾頓警長咬著煙鬥說:「百萬白銀的輪船失蹤後,日本政府曾派遣海軍陸戰隊登上達摩山掃蕩,但並未發現白銀的下落,連一個倖存者都沒找到。」

    「嗯,我也有所耳聞,不過那時我正好去寧波經商,所以沒碰上日本鬼子。」只要提起日本人,歐陽思聰就是滿臉不屑,「對不起,尊敬的警長先生。如果,你是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把無辜的我牽扯進這樁大案,我要向工部局提起抗議。難道說 你要指控我犯有海盜的罪行嗎?」

    「我不關心什麼海盜罪行,東海達摩山並不在我的管轄範圍。歐陽先生,你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公館——海上達摩山,恰好在虹口巡捕房的管區內。而我只關心今天凌晨,發生在我們腳下的這樁兇案,我們巡捕房有十位英勇的同袍壯烈殉職,我必須為他們復仇!」

    面對憤怒的警長,歐陽思聰的兩頰也在發抖。突然,他在秦北洋的背後推了一把。

    「我們為何要捨近求遠?為何不說說一個月前,闖入我家的盜賊呢?就是這位勇敢的少年,奮勇地以一敵四,將入侵的賊人們擊退,生擒了盜墓賊小木。」

    齊遠山以為歐陽思聰要把秦北洋當作替罪羔羊,擦乾淨嘴邊的嘔吐物,挺身而出:「歐陽先生,我們也是剛到上海才三個月,根本不認識那些個強盜啊。」

    「你真為兄弟講義氣!」歐陽思聰拍拍他倆的肩膀,「希爾頓警長,我想說,當時盜竊我家的四個盜匪,巡捕房只抓獲了其中一個,還剩下三個盜匪。為何不是那三個人來劫持同夥的呢?」

    「根據小木的口供記錄,他說另外三個盜匪,跟他只是臨時性的同夥關係,都是些有勇無謀的兵痞。當然,我也無法判斷,這份口供的真假,也可能這個團夥,還犯下了其他十惡不赦的罪行。另外三個在逃的罪犯,必須要把小木救出來,或者滅口。」

    「警長 生,可以讓我說話嗎?」

    憋了半天,終於到了秦北洋爆發的時候。

    沒等警長點頭,歐陽思聰先說話了:「可以,我帶你過來,就時讓你儘量多說的。」

    「我知道血洗巡捕房的兇手是誰!」秦北洋深呼吸了一口氣,「首先,肯定不是在海上達摩山逃走的三個盜竊犯,我跟他們幾個人正面交手過,知道這些人幾斤幾兩,絕無膽量跑到巡捕房來殺人。」

    「說下去。」

    希爾頓警長叼著煙鬥,托著下巴,專注地看著這個十七歲的中國少年。

    「八年前,宣統元年,天津德租界發生過一樁滅門案。有兩個兇殘的刺客,入侵一戶普通居民家中。他們殺害了一對中年夫婦,又要謀害一個九歲男孩,幸虧被京城巡警局的探長所搭救。那次滅門案中,有兩名巡捕被割喉身亡。男孩反抗之中,刺傷了其中一名年輕刺客,導致他的右臉多了一道扭曲的傷疤。 」

    秦北洋說到這裡,又奔到小閣樓,向唯一的目擊者求證:「餵,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殺手,你看清楚是在哪邊臉上嗎?」

    倖存者想了想,手指在右側臉頰比畫一下,像條蜈蚣似的爬過,幾乎延伸到耳邊。

    「就是他!幾個月前,張勳復闢,北京發生過一場大案。三個刺客闖入監獄,殺死包括典獄長在內的許多獄警。殺人手法就是匕首割喉。今天凌晨虹口巡捕房的慘案,與八年前天津德租界滅門案、今年北京監獄大屠殺,均屬同一刺客團夥所為。」秦北洋的腦子飛轉,所有情景就如鎮墓獸圖紙,一格格浮現眼前,都與自己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誰有紙筆?」

    歐陽思聰和齊遠山摸摸口袋都搖頭,倒是希爾頓警長貢獻出了筆記本……秦北洋精確地幾筆勾畫,刺客的匕首已躍然紙上——

    長約三寸,鋒利無比,帶有血槽,象牙手柄,裝飾有精美的螺鈿圖案。

    尤其是彗星撞擊月亮,畫得惟妙惟肖,呼之慾出。

    警長對他頻頻側目:「你是我所見過最特別的中國男孩。八年前的滅門案,我也有所耳聞,當時正好路過天津,確實張貼有通緝犯的畫像。幾個月前,北京監獄大屠殺,更是傳遍了整個遠東地區的警界。」

    「北京警察廳還有凶器實物,你們可以去調查,我絕無半點假話。」

    希爾頓警長摘下煙鬥,指著秦北洋問:「可是,孩子,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就是八年前滅門案中唯一的倖存者——差點被他們殺死的九歲男孩,也是我給那個年輕刺客的臉上留下了傷疤。我曾立下誓言,要親手殺死那兩個刺客,為父母親報仇雪恨。現在,至少其中一個刺客,已經出現在上海。」

    「北洋,他們為何要殺你全家?」

    歐陽思聰問出這個重要的問題。

    秦北洋不能說出鎮墓獸與墓匠族的秘密,苦笑著搖頭:「或許……我是天煞孤星!」

    至此,這樁案子總算是有了重大進展,至少能串聯起兇手的作案軌跡。

    趁著警長轉身記錄,歐陽思聰貼著秦北洋耳邊說:「謝謝你,替我解圍了。」

    「我只想抓到那些刺客!」

    站在血案現場的虹口巡捕房的屋頂,秦北洋轉身面對外灘與黃浦江,浩浩蕩蕩的江水向吳淞口奔流而去。這座遠東最大的城市,如同迷宮般的蟻穴,藏著三百萬螻蟻般的人民。而那張刺客的臉,不知在哪個角落?

    此時此刻,對面樓頂有一台照相機對準了他的臉。

    照相機背後,有張刺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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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小木的慾望

    刺客的臉。

    二十五到二十九歲間,身長中等,皮膚白皙,鼻樑細而直。單眼皮,眉眼之間距離頗大,一頭烏黑濃密的板寸,相貌相當周正,典型的北方臉型。

    若沒有那道疤痕,他將是個漂亮的後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臉頰上爬過的一條蜈蚣,長約兩寸,從腮部延伸到耳邊——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來一隻死耗子。

    小木是在凌晨三點看到這張臉的,傳說那是孤魂野鬼出沒的好時機。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關押在拘留室一個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狹窄得如同鴿子窩,每天不斷有新犯人被塞進來,如川流不息的長街宴,唯有他始終留在這裡,彷彿被徹底遺忘了。最擁擠的一晚,他只能站在牆角睡覺,半夜下身一陣劇痛,原來是個壯漢在背後強姦他。慘叫聲把所有人都驚醒了,但沒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紅頭阿三已見怪不怪。無論在監獄或拘留室,這都不算什麼事兒。小木終於得到通知,明天要去過堂,哪怕被當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頭,也比被關在這個鬼地方強。

    中元節,七月半,對於盜墓賊來說是個禁忌的日子,因為是亡靈會在古墓中出沒,誰都不想正好撞上。過了子夜,便到了農曆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兩個抓進來的陌生男子,雙手被繩子捆著,面目都很年輕,一個瘦長,一個粗壯,瘦的那個臉上有明顯刀疤。印度巡捕打開鐵欄杆,那瘦子居然掙脫繩索,從辦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幾乎在同一秒鐘,割斷一個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臟。粗壯的那個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個巡捕,並順勢切開肚腸。他衝到樓梯口,撞到纏著紅頭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樓,便一刀刺入其頭頂心。

    臉上有刀疤的刺客,滿身是血地衝進拘留室問:「誰是小木?」犯人們面面相覷,小木心想會不會是在北洋當兵的仇家?還是被他盜過墓的墓主人後代?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想連累其他人,他站出來說:「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斷掉的手指,這才確認身份。

    刺客又舉起兩把匕首。小木閉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斃命。他聽到金屬割破喉嚨的嘶嘶聲,鮮血飛濺的噗噗聲。幾秒鐘後,拘留室變作屠宰場,其餘四個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連慘叫都來不及。小木卻毫髮無損,他驚得說不出話,只能被刺客帶著下樓梯,跨過一具具巡捕屍體。底樓同樣血雨腥風,醉酒的探長察覺到樓上異動,剛要拿搶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滅。

    凌晨三點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對著牆壁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他保護著小木衝到街上。穿過一條路口,就是外白渡橋,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崗。他們沒有選擇過橋,而是轉彎沿著黃浦江北岸向東而去。

    在一個幽暗角落,一輛黑色轎車等候多時。他們帶著小木上車,副駕駛座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嘴上留著兩撇黑鬍子,回頭問:「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著點頭。此後再無人言語。轎車穿過幾棟高大堂皇的外國領事館背後,到達一個荒僻的碼頭,這裡停泊著一艘鏽跡斑斑的破輪船,懸掛著某個遙遠的南美洲國家的國旗。

    小木被塞進一間船艙,牆壁顏色讓人心情愉悅。他看到一張被縟乾淨的鋼絲床,裡間是個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馬桶。床上放著一套新衣服。透過圓形的舷窗,望見黑漆漆的黃浦江,對岸船廠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灘。

    除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血污,他不敢觸碰艙室裡的一切,好像弄髒了還要他賠似的。艙門打開,進來個穿著花色和服的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臉上抹著厚厚的白粉,從妝容和打扮來看是個日本藝妓。她捧著個托盤,盛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泡飯,烤秋刀魚加味增湯,還有一小壺清酒。小木不知所措地縮在船艙角落,日本姑娘報以微笑,說了一串嘰裡咕嚕的日語,將食物端放到面前。小木餓了一天,在拘留室沒吃過飽飯,都是半餿的米加一點點菜湯,還會被力氣大的犯人搶了去。許多人尚未過堂已餓死或病亡。他奪過茶泡飯,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又一口氣喝乾味增湯,喉嚨裡鹹得不行,才把整條秋刀魚送入腹中,就著壺口喝完清酒。

    平生第一次吃日本料理。雖然量不大,但比起關押在巡捕房裡餓得前胸貼後肚的一個多月,卻已等於滿漢全席。好久沒打過飽嗝,嘴上油水捨不得抹,伸出舌頭來舔乾淨。日本姑娘默默他吃完,幫他收拾完餐具,卻不離開,而是幫助他脫下衣裳。

    小木又是一驚,這輩子除了老娘,從沒這麼接觸過女人。但他那身臭不可聞的囚衣,全是跳蚤和鮮血,也卻不得不換。沒想到,日本姑娘連他內褲都扒了,整個人赤條條的。

    他伸手擋住下體,不知該如何是好。小木被那姑娘拖到盥洗室,他看著她旋開浴缸的水龍頭,出來的居然是熱水。盛滿一缸乾淨的熱水後,他就被推到浴缸裡。過去他連澡堂都沒泡過,夏天洗澡就是下河游泳,或拿濕毛巾擦身。這輩子頭一回,整個人浸在熱水中,氤氳熱氣,蒸騰纏繞,彷彿打開地宮剎那飄出的煙霧。

    日本姑娘對他說著溫柔的語言,儘管一個字都聽不懂,但讓他徹底放鬆。她注意到小木左手斷掉的指頭,露出惋惜表情。她又發現小木的右臂上胳膊,有塊月牙形的傷疤。姑娘為他洗頭,擦上香肥皂,纖細有力的十指,按摩推拿頭皮,洗出經年累月的油垢,直到一池子的泡沫都變成黑乎乎的。他順勢潛入泡沫之中,就當是個夢吧,潛入白鹿原的墳墓與棺槨,看到小皇子的臉。

    在他快要溺死前,被日本姑娘拽出浴缸。小木在水蒸氣中大口喘息,才看到一團白花花的肉體,從細長脖子到胸前的一對小白兔,再到一覽無餘的小腹部,真個是吹彈可破。小木閉上雙眼,心想這絕對是夢,自己早已死在巡捕房,只是魂兒跟著那兩個刺客走了,眼下正在享受的不是他小木,而是刀疤臉的男人。日本姑娘又放了一缸乾淨熱水,散開腦後髮髻,三千青絲撫到小木臉上,一對烈焰紅唇接踵而至。

    小木感到嘴唇濕熱,他又被推入浴缸,兩條肉體緊緊糾纏,就像青蛇和白蛇。他想要起來卻滑倒,船在黃浦江裡搖晃,恍若在搖籃之中。他想說明自己是怎樣的人,但日本姑娘也聽不懂。他閉上眼承受清朝酷刑,既然是一場死後春夢,是閻王爺在陰曹地府的賞賜,也就不必挑剔到底是姑娘還是少年了。

    事畢。

    日本姑娘從浴缸裡出來,幫助小木擦乾淨身體,又給他換上乾淨的襯衫、馬甲和西褲,也是小木這輩子都沒穿過的。她全程跪在地上,像在伺候自己丈夫。當她給小木穿上新襪子時,悄悄放了個屁,小木才明白,這不是死後的夢境。

    至少,夢中的仙女或美少年是不會放屁的。

    百年前的上海,除了《海上花列傳》裡四馬路的書寓與長三堂子,還雲集世界各地的妓女。許多美國姑娘漂洋過海來上海賣身,華人洋人來者不拒。所有外國妓女中,日本女孩最多,她們不過十六七歲,身材嬌小,皮膚白嫩,身著東洋和服,符合中國文人的審美標準,美中不足是沒有三寸金蓮。明治維新後,日本成了首屈一指的賣春大國,許多姑娘到中國與南洋操持皮肉生意,電影《望鄉》原名《山打根八號娼館》就是這段歷史。

    眼前的姑娘來自虹口娼館,年方十八,老家在日本中國地區島根縣的窮鄉僻壤。她也不知僱主是誰,半夜被老闆送到船上,說是要侍奉一位高貴的中國人,賣這一夜的費用是五十大洋,足夠她接好幾次客了。為報答這位年輕恩客的溫柔靦腆,日本姑娘張開紅唇,輕輕吮吸小木左手斷掉的兩個指根,好像母親憐惜受傷的孩子。最後,她留下一句徐志摩詩裡讚頌過的「沙揚娜拉」,翩然離去,指有餘香。

    小木痴痴看著船艙的天花板,沒有回味剛才的春夢,而是胃裡翻騰著噁心。他衝到盥洗室,扒著抽水馬桶嘔吐,把茶泡飯與秋刀魚全託付給了下水道。他又放開熱水給自己洗了個澡,幾乎把皮膚洗破,要徹底去掉女人殘留的氣味。

    換好衣服,舷窗外的上海已大亮。太陽灑在波光粼粼的黃浦江上。一艘掛著日本旭日海軍旗的巡洋艦自吳淞口方向「突突」地駛來,後面緊跟一艘高懸米字旗的軍艦。

    小木疲倦已極地躺在鋼絲床上,也許這是他這輩子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夢到正在噴射琉璃火球的四不相鎮墓獸。

    這頭幼獸已在人間復活。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1
第三十八章父親的故事

    停泊在黃浦江碼頭上的南美輪船。

    小木睡到午後自然醒。艙門打開,進來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收拾得整整齊齊,特別斯文,細長眼睛小而有神,若不是右側臉頰的刀疤,小木也許會喜歡上他。誰能想到,幾個鐘頭前,他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早上好,小木!」

    他說話也是和顏悅色,再無刺客的殺氣。他還帶來一個托盤,從法國飯店預訂的西餐,揭開圓蓋是七分熟的牛排和蒜香麵包。

    「你好,先生。」

    小木低聲回答,卻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阿海。」

    「阿海?」

    「這是你的午餐,牛排快要涼了,吃吧。」

    小木從沒吃過西餐,流著饞口水卻不會使用刀叉。阿海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又讓他不要拘束,儘管吃飽就是了。小木怯生生的還不敢吃,問:「要不要一起享用?」

    船艙裡還有第三個人,躲在門後的陰影中,完全看不清那張臉。但從身形來看,絕非第二個粗壯的刺客。

    小木吃光牛排和麵包,喝了一大口涼水,吧唧著嘴:「謝謝這頓飯菜,也謝謝這身新衣服。但我有一個請求,請不要再把女人送到我的房間裡來了!我不喜歡。」

    「好吧,我以為你會喜歡。」阿海微微一笑,將有刀疤的右臉藏入暗影,單單看光滑的左臉,便讓人感覺很舒服,「恭喜你,獲得自由了!」

    「我能自己出去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小木想想還是算了,他是被刺客從巡捕房裡劫獄出來的,為他死了那麼多巡捕,上海的兩個租界加上華界,必然到處張貼通緝令,被抓住的話必死無疑。

    「好吧,我真心地謝謝你,朋友。」

    「抽菸嗎?」對方掏出一包美國香菸,先給自己點上一支。小木在北洋軍裡學過抽菸,便也抽出一支,阿海用打火機給他點上,「你幾歲了?」

    「虛歲二十,戊戌年生的。」

    「姓氏呢?說說你的過去吧。我不是巡捕房,也不是來審問你的,只是好奇。」

    小木吐出一團美國煙霧,嘴唇微微顫抖:「我家姓黃,世代盜墓為業。十四歲起,我就跟著我爹與我表哥一起盜墓,在河南洛陽、開封一帶挖過許多墓。三年前,我們在南陽挖了一座東漢古墓,表哥為了分贓,跟我爹在墓裡發生火並,結果殺了我爹。幸虧我逃得快,還封死了墓道。我想,表哥肯定是在古墓裡餓死了吧。」

    「你還想你父親嗎?」

    「想啊,雖然是他把我帶進了土夫子這一行,但那也是世代相傳的營生,我們根本沒得選擇。我媽死得早,我爹一個人把我養大。河南人口密集,幾乎每年都要鬧災荒,要是他不冒著生命危險去挖墓,恐怕我也早就餓 死了。我爹告訴了我許多古墓裡的秘密,他唯一不敢動的墓,就是有鎮墓獸的古墓。碰到有鎮墓獸的跡象,他會立即逃出來,並封上盜洞再也不敢回來。三年來,我一直在想著我爹,想著他倒在地宮裡,被他外甥的斧頭砍下的腦袋,掉到地上還喊了一聲:『小木,快跑!』」

    話說到這裡,小木的眼眶紅了,不曉得是因為一宿未眠,還是說到了傷心處。

    「嗯,我也時常想念我的父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我們國家的棟樑之才。二十三年前,就是甲午年,他在上海被一個刺客暗殺。那天父親住在旅店,刺客是他的同族人,因此並無防備。刺客的第一顆子彈,穿透他的左邊臉頰,同時打破右腮,鮮血直流。第二顆子彈打入左胸。父親奪路而逃,在走廊中了第三槍,當場身亡。父親的屍體被送到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他的死,一度在上海釀成軒然大波,許多人都要得到他的屍體。最後,父親被運回故鄉,等待遺體的卻是殘忍的凌遲之刑,身體被肢解成八塊,人頭被砍下示眾。那一年,我才四歲。至今,我的記憶裡,還殘留著父親出門臨別前,把我抱起來,親我的臉頰。」他轉過臉來,有著刀疤的右臉,「這是我和他的永別。」

    這是一段掏心窩子的話,阿海猛吸了幾口煙,他有一點點口音,不曉 是哪裡人氏?

    「原來你比我還慘!」小木對眼前的刺客有了一丁點兒同情:「朋友,你有沒有報仇呢?」

    「父親死後不久,有人代替我復仇了——這一仇,復得酣暢淋漓,他們殺死那個主謀的女人,又把她燒成灰燼,甚至還滅亡了一個國家。但是父親的死,讓我明白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無情,人心又有多麼不可預測。二十三年前,父親在上海被刺殺以後,他的屍體在虹口巡捕房停放了七天。」

    「想起來了,你在虹口巡捕房殺完人,還跪下來磕頭,就是為了祭奠你的父親?」

    「是,但今天凌晨的行動,與他無關。」菸頭長得快掉下來了,阿海彈了彈菸頭,回頭望向陰影中的人,「四歲開始,我變成了孤兒,寄養在別人家裡長大。最後,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朋友,是誰傷了你的臉?」

    「一個小男孩,在八年前,天津。」

    「你跑題太遠了。」

    陰影中第三個人 聲音響起,聽來也很年輕。小木彎下腦袋,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臉。

    「對不起。」阿海看了一眼舷窗外上海的早晨,拍拍小木的肩膀,「我說自己太多了,還是說說你吧,我的朋友。」

    「嗯,說到哪兒了?對,我爹被我表哥殺死在古墓裡。我一個人逃出來,正好碰上白朗之亂,差點沒了命,遇到路過的北洋軍,我被強徵到隊伍裡。我們一路殺到陝西,軍隊在關中也挖過幾座唐墓,最後一座墓在白鹿原。」

    「一個月前,你去海上達摩山的歐陽家盜竊的古董,就是從那座墓裡挖出來的吧?」

    問話的不是阿海,而是背後陰影裡的年輕男子,小木掐滅菸頭:「是啊,那是一個鎮墓獸。」

    「可以形容一下嗎?」

    「四不相。」

    「那就是幼麒麟。」聲音繼續從暗影中傳來,「你們知道墓主人是誰嗎?」

    「不知道,但發現了玉哀冊,我只記得開頭幾個字——大周故終南郡王」。

    「武則天的孫子……李隆麒」對方的聲音似乎連同船身一同搖晃,「你們打開墓主人的棺槨了嗎?」

    「嗯,我鑽入了棺材,看到了小皇子的臉。」

    「等一等,你說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陌生面孔從黑暗中浮出,卻是一張鬼臉——張著血盆大口,獠牙扣住面孔,彷彿古墓裡常見的鎮墓俑。小木被驚得往後一縮,才明白對方戴著面具,描畫成鬼怪的模樣。

    「他沒有爛。」

    「什麼?」

    「墓主人完全沒有腐爛,就跟睡著了一樣。至少,我在棺槨裡看到的小皇子是這樣的。不知道挖出地宮以後會不會腐爛? 」

    輪到阿海提問了:「小木,你知道這副棺槨的下落嗎?」

    「也許在北方。」

    小木講述了潰敗的軍閥在白鹿原盜墓的整個過程,挖出兩件寶貝:小皇子棺槨、會噴火的小鎮墓獸。軍隊被消滅後,兩件寶貝也被俘虜,分裝在兩個大車,一個南下,一個北上。小木選擇南下,一直跟蹤小鎮墓獸到上海。至於,北上的小皇子棺槨,下落不明。

    船艙裡寂靜無聲,阿海低聲道:「所以,你在一個月前,去偷盜那尊小鎮墓獸。」

    「那次偷盜幾乎成功,可惜被歐陽家的一個工匠阻止,有個成語叫什麼來著……」

    小木沒讀過書,但出身於土夫子世家,必須識字,尤其要認得各種古代字體,否則都不知該怎麼摸墓道的門。但是脫開盜墓這一行,他等於是半文盲。

    「功虧一簣。」

    另一張左右臉都很乾淨的面孔做出了回答。

    「對,就是這個意思。」小木閉上眼睛,猶豫再三,決定說出這個秘密,「但,最重要的是,海上達摩山裡的那個工匠,十六七歲的後生,他的臉…… 」

    「怎麼了?」

    對面那張鬼臉又退回到陰影中。

    「他的臉……他的臉……簡直跟小皇子一模一樣。我看到棺槨裡躺著的小皇子,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但他要是再多活幾年,必是那工匠現在的模樣。」

    阿海點頭,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還有股化學藥水的味道,新沖洗出來的:「這是今天早上剛拍的照片,你能認出這個人嗎?」

    照片從半空俯拍,對準虹口巡捕房的屋頂——站著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是穿高級警官制服的洋人,還有一個長袍馬褂的中年人。另外兩個都很年輕,一個穿長衫戴禮帽少年老成;另一個穿著土舊的短打,像個上門的木匠或石匠,身形雖高大,面容卻稚氣未脫,正好轉身望向鏡頭方向。

    小木大喝一聲:「就是他!」

    屋頂上的四個人,唯獨這張面孔正對鏡頭,拍得分外真切,連青春痘都拍出來了,也是這人的第一張照片。

    「我也認識這張臉。」

    微微搖晃的船艙內,阿海摸著自己右臉,抽出一把象牙柄匕首,插在照片中少年的右臉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2
第三十九章兇案啟示錄

    秦北洋的右臉正在流血。

    他擠爆一顆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頂下,大廳縱深直達祭壇——交錯裝飾著生命樹、牛膝草、掌形花等聖經時代的植物。彌撒時間已過去,中國女孩穿著黑色長裙,久久不肯離去,坐在第一排長椅上,畫著十字祈禱。秦北洋擦去臉上的爆漿,仰望聖經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耶穌在約旦河受洗……

    旁邊小小的告解室,有個大媽用上海話說:我們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須向神父懺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動贖罪。

    禮拜天,歐陽安娜說要去教堂做彌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護送。安娜是海上達摩山的小主,他一個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輛人力車,他情願跟在後面跑步。安娜說我怎能讓你這麼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塊大洋,叫了第二輛人力車讓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著上海的早晨,蘇州河兩岸的船桅風景。盯著車伕後背,聞到汗臭味,他羞愧難當,真想跳下來自己拉車得了。

    街頭貼著懸賞通緝令,畫有兩張模糊的年輕男子麵孔,一張右臉有道傷疤。為了捉拿屠殺虹口捕房的兩名兇手,公共租界工部局開出一萬英鎊,這是上海有史以來最高的賞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學生,與秦北洋並駕齊驅,不時轉頭淺淺一笑。秋日陽光下黃葉凋零,打在她的米黃色小遮陽帽上,像綻開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穌受難像下,歐陽安娜變得面色凝重,猶如服喪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邊,只能沒話找話:「祭壇上畫的是什麼?」

    畫像上是個金頭髮的男小孩,手握紅色十字形劍,腳踩著一條兇惡的龍。

    「大天使彌額爾,上帝指定的伊甸園守護者,唯一具有天使長頭銜的靈體。在與撒旦的七日戰爭中,他用大天使之劍與巨龍搏鬥,這條龍就是撒旦。」

    陽光穿過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灑在少年額頭,像塗抹一層金黃油脂。安娜又念出畫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誰如天主。」

    歐陽安娜一字一頓吐出四個字,驕傲而堅貞,不像十七歲的小姑娘。

    身後響起一聲標準的法語:「Bonjour.」

    原來是山羊鬍子的法國收藏家,皮埃爾‧高更,他慇勤地向歐陽安娜打招呼。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國人,來禮拜的洋鬼子比中國人多。

    安娜與他保持距離,用流利的法語回答:「高更先生,沒想到您也會來做禮拜。」

    「歐陽小姐,您把我當作野蠻的異教徒了嗎?」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這中國小子也聽不懂法語,「我是來為法國祈禱的,我的祖國正在經歷有史以來最殘酷的戰火煎熬,犧牲了上百萬人的生命。我希望戰爭盡快結束,趕走德國佬,收復阿爾薩斯與洛林!」

    「中國政府也參戰了,現在我們是盟友。」

    「願上帝保佑中國與法國!」皮埃爾‧高更看著祭壇上的畫像,「雖然,我的伯父保羅‧高更畢生放浪不羈,流浪到塔希提島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亞當與夏娃》《馬利亞禮讚》《基督的誕生》都說明他心中住著上帝。」

    「法國印象派大師保羅‧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學畫,偷偷臨摹過他的《塔希提少女》——雖然教會學校不允許。」歐陽安娜也是愛屋及烏 ,「對不起,不該在教堂裡談這個。」

    「很抱歉,我辱沒了高更這個偉大的姓氏。歐陽小姐,何時再允許我登門拜訪?」

    「你還惦記著我家的小……」安娜差點說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聽說,那件古董是中國古代的鎮墓獸。」

    最後「鎮墓獸」三個字,高更是用漢語說出來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驟然發問:「對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個月的虹口巡捕房慘案嗎?」

    歐陽安娜惶恐地翻譯,高更皺皺眉頭:「這件事在上海無人不知。一夜之間,十名巡捕殉職!那位英國探長,還是我的酒友呢。兩週前,我在靜安寺外國人墳場參加了葬禮,工部局以及各國駐上海總領事都出席了,發誓要抓到真兇復仇。願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進天堂我不知道。但我聽說過,這位英勇殉職的探長,是蘇格蘭人,是個酷愛威士忌的酒鬼。 」

    「嗯,他不但是酒鬼,還是個話癆。他經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緣,所有人都纏著他,要他說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兇殺案和盜竊案,或是誰家的桃色新聞。」

    「還有鎮墓獸。」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麼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達摩山發生盜竊案,盜賊目標是小 墓獸。幸好被我和安娜發現,抓獲其中一個盜賊。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為會審公廨的無能,他竟在捕房裡關押了一個多月。這段時間,負責此案的英國探長,在許多酒吧與宴會中,喝得酩酊大醉,洩露了案情,也洩露了小鎮墓獸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這個秘密。你才會找到歐陽先生,要求購買小鎮墓獸。」

    等到歐陽安娜翻譯完,皮埃爾‧高更的眉毛擰得像要上斷了的發條,卻鼓掌說:「讓人驚訝的年輕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認,這事兒確實是英國探長在酒桌上告訴我的。」

    「那個意欲盜竊小鎮墓獸的盜賊,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兇案之夜,被兩個兇殘的殺手劫走了——為了救一個盜賊,他們殺了十個巡捕,還有五個犯人。」

    「年輕人,你在懷疑那樁慘案是海上達摩山的小鎮墓獸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鬍子 微微顫抖,「或者,你在懷疑我?」

    歐陽安娜為他們兩個做翻譯,在漢語跟法語之間來回轉換鬥機鋒,弄得她腦子累死了,盼望盡快結束這場可怕的對話。

    「沒那麼簡單。虹口巡捕房的英國探長,酒友不止你一個人,高更先生。很可能還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兩個兇惡的刺客,才會鋌而走險,在盜墓賊被押送會審公廨的前夜,潛入虹口巡捕房大開殺戒,劫走這名盜賊。」

    「年輕人,你有沒有想過,既然這兩個刺客,已知道小鎮墓獸就藏在海上達摩山,為什麼不直接上門來盜取呢?幹嗎還要大費周章,冒如此大的風險,去虹口巡捕房殺那麼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這也是我的疑惑!但對刺客來說,劫走那個盜賊,倒必然會有一個收穫——就是我的臉。」

    秦北洋回想起夜盜鎮墓獸的那夜,他親手擒獲名叫小木的盜賊。當時,對方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的臉……

    天津德租界滅門慘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雲寺刺殺案——北京監獄大屠殺——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鎮墓獸— —盜賊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慘案——右臉頰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滅門案。

    一個完美的圓圈,一團亂麻終於理順!秦北洋拽著安娜的手掌心,歡快地衝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聳聳肩,「沒有禮貌的野蠻人!」

    歐陽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著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禮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臉頰緋紅,在門口甩開他的手。

    「對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討厭這個皮埃爾‧高更,雖然我喜歡保羅‧高更。」

    「保羅‧高更是誰?」

    安娜笑笑卻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階蹲下來,拿出包裡吃剩下的早餐,餵快要餓死的小流浪貓。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邊,低聲問道:「這世上真的存在達摩山?」

    「什麼?」

    慌亂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貓圍過來。

    「聽說是東海上的一座孤島。」

    歐陽安娜叫了一輛人力車:「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頂,秦北洋依然是異教徒,腦子裡回閃光緒帝的崇陵地宮,那口令人燥熱難當的金井,還有父親說的種種尋找龍脈和造墓的法門。

    天上飄過一朵秋天的雲,也許在那個世界裡,每個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這朵雲裡出現一支巨大的紡錘,印著天圓地方的銅錢標誌,底下吊著船艙般的小房間。螺旋槳在吊艙後旋轉,靜靜地劃過教堂尖頂的十字架上空。

    許多外國人向天上的怪物揮手致意,安娜聽到法國人都在說:「飛艇!飛艇!」

    這也是蒸汽時代偉大的發明,此時此刻,如火如荼的歐洲戰場,飛艇在某種程度上發揮著比飛機更大的作用。秦北洋遠遠目送飛艇消失在雲層,真想自己也飛上去看看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9-9 13:02
第四十章南苑之獸

    古說書人言,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兒飄香。秋風起,蟹腳黃,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蔭道,鋪滿層層疊疊的金黃落葉,彷彿鋪滿地宮的銅錢。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華所在。老舍說「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鬱達夫說「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1917年,從盛夏到金秋,短短數月,城頭變幻大王旗,大前門的箭樓上空,張勳復闢的龍旗降下,恢復中華民國五色旗。中國的局勢,正似「一層秋雨一層涼」。政府也如走馬燈,馮國璋進京當上大總統,「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為國務總理。

    秋高氣爽的一日,亞洲第一所飛行學校——北京南苑航空學校——迎來一位騎著白馬的男子,披著北洋軍的藍呢大氅,肩章上鑲著代表陸軍上將的三顆金星,胸口別著數枚鋥亮的勛章,圓臉光頭,高鼻薄唇,鬍鬚剃得乾淨,雙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軍人。

    陸軍次長徐樹錚,三十八歲的少帥,檢閱數千訓練有素的精兵,即將開赴湖南作戰。眾將官齊聲高唱袁世凱小站練兵時的軍歌,砲兵鳴放十二門禮炮,天上有航校的戰機飛過。這支隊伍仍是中國最強大的軍事力量。

    背後矗立的高大煙囪,向蒼穹噴射著莽莽黑煙,蔓延於四處的沼澤、荒野,機器轟鳴聲連綿不絕,那裡正是北洋政府秘不外宣的兵工廠。

    「徐將軍,趁著俄國新近內亂,若能用此兵北上外蒙,定能收復失地,統一蒙疆。」

    鄂爾多斯多羅郡王世子帖木兒,騎一匹黑馬,身著蒙古袍子,頭戴黑貂皮帽,與這位姓徐的北洋將軍並轡而立。小郡王年方十七,北人南相,膚白如脂,若不是這身打扮,多半要被當作北大或清華的學生。

    「小郡王,我早有掃北之意,燕然勒石,飲馬北海,建不朽之功業。但我只是陸軍次長,到底北上還是南下?那得看國務總理的意思。北洋袞袞諸公,手握兵權的各省督軍,更在意地盤與財稅。小徐我能奈何得了他們?」將軍揮了揮馬鞭,話鋒一轉,「不過,孫中山在廣州搞非常國會,實屬割據叛亂。我支持段總理武統中國,打第二次南北戰爭!」

    徐樹錚對著戴厚鏡片的洋人說:「顧問先生,開始!」

    「陸軍次長先生,遵命!」

    這位洋人能說中文,年約四十,瘦高如一根竹竿,頂著亂蓬蓬的栗色頭髮,穿著舊西裝,墨綠色眼珠,滿臉胡楂兒,指尖夾著一支駱駝牌香菸。

    「LOS.」

    洋人一聲令下,德語「開始」之意,工廠鐵門徐徐打開,散發一片雪白蒸汽,巨大的機器轟鳴之聲傳出,彷彿有輛火車要從中開出……徐樹錚抓緊韁繩,不讓他心愛的白馬受驚。

    讓在場數千大軍目瞪口呆的是——大鐵門裡竟跳出來一隻蛤蟆。

    金色的蛤蟆。

    其大小卻如一頭強壯的公牛,銅牆鐵壁的外殼,屁股後面噴射黑煙。如同真正的蟾蜍,它有雙碩大的眼睛,坑坑窪窪的斑點表皮,幾乎用肚子貼著地面,四條強健有力的蛤蟆腿,在地上蹦躂著前進。它的體內有機器的轟鳴聲,鼓鼓囊囊的下巴發出咕咕的咆哮聲,表皮還散發出一股異味,讓四周的士兵紛紛摀住鼻子。

    徐樹錚看到這只蛤蟆,就想起某位赫赫有名的風雲人物,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金蟾鎮墓獸。

    無人敢靠近這只蛤蟆,唯獨有個老頭,留著大鬍子,白頭髮,穿著一身工人制服,跟蛤蟆並肩而立,猶如鬥牛士一般威武。洋人向他揮揮手說:「嘿,秦!」

    這位老頭便是秦北洋的父親,前清皇家工匠傳人,已被北洋軍囚禁了數月的秦海關。

    相比張勳復辟的那幾日,老秦的精氣神倒是恢復了。他對金蟾吼了幾聲,鎮墓獸便向前高速奔跑,閃電般的蛙跳讓人目不暇接。一排士兵用步槍向它射擊,因為它的動作太快,竟無一發命中。

    操練的士兵們紛紛讓開,推進來一隻木頭籠子,裝著十來個男人。這些人都是京城的死刑犯,各自背著數條人命,簡直十惡不赦,等著秋後處決呢。籠子打開,這些人瘋狂地衝出來逃跑。秦海關又喊了兩嗓子,這回徐樹錚算是聽懂了,原來是老袁家鄉的河南方言。

    金蟾鎮墓獸張開嘴巴,一條舌頭飛出來,立時絞斷了兩個死刑犯的脖子。其他人更加拚命地往外跑。蛤蟆飛快地跳了兩下,便到了犯人的跟前,用飛剪舌將其正法。不過,另外幾個犯人向著相反方向逃竄,眼看就要衝出營門了。金蟾的肩膀打開個口子,露出一管加特林機關槍,當即旋轉著射出子彈。

    偌大的南苑基地都安靜了,徐樹錚按著白馬的耳朵,低聲說:「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吧!」

    半分鐘後,五百米外的營門口,多了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全被加特林的子彈所洞穿。

    而那吃人的大蛤蟆,讓在場的北洋軍皆為之色變。小郡王的黑馬被驚嚇到了,彷彿見到了豺狼虎豹,四蹄高高躍起,竟把少年顛下馬鞍。幸好他的身手敏捷,在地上一個翻身,才沒有被馬蹄踩斷脊樑。要知道那時很多大人物,都是死於墜馬事故,袁世凱的大公子還因此成了瘸子。

    秦海關又是一聲令下,金蟾鎮墓獸跳回到老秦身邊,恢復恭順的蹲伏姿態,屁股後面的黑煙也沒了,安靜得像一尊墳墓裡的雕像。

    「精彩!」徐樹錚接連鼓掌,並向那位蓬頭垢面的洋人道謝,「祝賀博士,你終於開發出了偉大的武器。還有老秦,你也乾得漂亮!」

    秦海關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7月,段祺瑞重新控制北京,徐樹錚發現了被辮子軍擄獲的金蟾鎮墓獸。他聽說這東西非常厲害,殺死過幾十名士兵,只有機關槍與手榴彈才能把它制伏。徐樹錚曾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知道當今世界大戰的武器日新月異,英國人用了坦克,德國人用了毒氣,意大利人善用飛機,若是此物可以修復,送上戰場,豈不是又一件大殺器?

    一個月後,歷經兩次府院之爭與張勳復辟,北洋政府宣佈對德奧同盟國宣戰。

    徐樹錚找到南苑兵工廠的總顧問,從西洋流亡到東方的科學家,也是北洋政府的座上賓——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命他迅速修復金蟾鎮墓獸。博士也對此物極感興趣,但用盡各種方法,包括將它大卸八塊,也不能恢復動力。

    中國人說,解鈴還須繫鈴人,誰把它造出來的,誰才能堪當此任。幾經輾轉,徐樹錚終於找到正在養傷的秦海關。他被立刻轉由外國大夫醫治,用了最好的西藥,漸漸恢復健康。老秦被委以重任,封為南苑兵工廠首席機械師,月俸八十塊大洋。他若不從命,必有殺身之禍,只得走馬上任。秦海關卻表示,他雖會操控鎮墓獸,可一旦離開地宮,此物便再無作用。

    霍爾施泰因博士說,現代科學的能量守恆定律,即熱力學第一定律——「孤立系統的總能量保持不變」,總能量為系統的機械能、熱能及除熱能以外任何形式內能的總和。能量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或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其他物體。此乃自然界普遍的基本定律之一。對於這些,老秦當然如聽天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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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