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494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11:50
第八章完璧歸秦

    次日清晨,火車駛過京津鐵路,蒸汽機交替噴射黑白濃煙,彷彿平地飛行的巨龍。仇小庚注視窗外風景,大平原上麥子長勢正旺,白楊樹在烈日下烤蔫了,大雁從太行山飛向渤海。

    古人說,父母在,不遠遊。如今,仇小庚的父母已不在了,便要天涯孤旅?

    九歲男孩,腰纏白布,身帶重孝,眼眶紅腫,心口藏著一枚血玉墜子。打開昨晚媽媽為他準備的皮箱,看到兩個生梨——原來不是生離,而是死別!他啃了一口生梨,把另一個塞給對面的男人。

    葉克難婉言謝絕,他已換上巡警探長制服。左臂纏著繃帶吊在頸上。他的肋間掛著巡警佩刀,腰裡別一支左輪手槍,全屬日本樣式。當年高等巡警學堂,由日本浪人川島浪速任監督,將日本警視廳那一套照搬到北京。

    德租界將滅門案作為重大案件處理。按照不平等條約,中國政府在租界內無司法權。幸好有攝政王的手書,葉克難帶走了唯一的目擊證人,仇小庚。

    那些刺客來者不善,神通廣大,極有可能再來第二波。葉克難說服了小庚,立刻坐火車去北京。仇德生夫婦的遺體,已被德意志銀行的同事收斂入棺,將選一風水寶地安葬。

    「你要帶我去哪裡?」

    啃完梨,仇小庚把果核收在手絹裡,這是德國學校裡不能亂丟垃圾的規矩。

    「你命中註定要去的地方。」

    從昨晚起,這個男孩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

    「葉探長,原本我想長大後加入海軍,現在改主意了,我想跟你一樣做個偵探。」

    「給爹娘復仇?你真以為,探長只是抓賊的嗎?我老爹跟我爺爺,什麼喪陰德的髒活累活沒幹過?勸你不要入我這行。」

    「喪陰德的事兒?葉探長,你是說戊戌年抓了六君子?」

    「呸呸呸!」葉克難向車廂四周張望,「這種事不要亂說,小心被人告密!」

    午後,火車穿過北京永定門城牆,停在正陽門前的火車站。眺望大前門和箭樓,風景又不同於天津,尚停留在兩個世界的交替處。蒙古來的駱駝隊魚貫進入城門,大柵欄已恢復熱鬧,賣藝的、耍猴的、兜售狗皮膏藥的、賣兒賣女的,更別說成群結隊的丐幫叫花子。外國人也視若無睹,西洋貴婦坐著敞篷馬車,撐著小陽傘往東交民巷而去。

    火車站前張貼清廷頒布的《欽定憲法大綱》:第一條「大清皇帝統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條「君上神聖尊嚴,不可侵犯」,熙熙攘攘的人群,沒幾個有心思多看一眼。倒是葉克難與小庚停下來細看,探長搖頭說:「基本抄襲了日本明治憲法。」

    葉克難給男孩買了豆汁和爆肚嘗鮮。經過西總布胡同西口,迎面有個大牌坊,四柱三間七樓寬近五丈高兩丈,東西橫跨東單北大街。仇小庚在牌坊下繞了兩圈,看到漢文、德文以及拉丁文,竟是光緒帝頒布的道歉書,為庚子年在此處遇害的德國公使克林德致哀。

    「原來這就是克林德碑!」

    「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抓住殺死克林德的神機營隊長恩海,德國人在此將他斬首。辛丑條約後,朝廷在原地樹立牌坊,作為洋人戰勝中國的紀念。」葉克難悄悄吐了口唾沫,想起死於八國聯軍槍下的父親,「我打賭這塊碑,十年內就會倒!」

    「德國會在未來的歐戰中失敗?」

    「這條街上的人們,十有八九對國外一無所知,不曉得德國與法國是世仇,還以為八國聯軍都是親如兄弟的一家人。」

    葉克難暗自思忖,這孩子注定要為皇陵幹一輩子,可惜!可惜!

    到了攝政王府門口,一輛西式四輪馬車已備好,雄壯的公馬噴著鼻子,馬車伕一派歐洲裝扮。車廂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葉克難和仇小庚面對面坐。馬車向西疾馳而去,京城風景漸漸模糊,很快又回到荒涼原野,這些年饑饉遍地,天子腳下也不能倖免。

    馬車碾過永定河,冒出乾隆皇帝手書的「盧溝曉月」。盧溝橋欄桿上數不清的石獅子,兩個月前光緒帝的棺槨就是自此橋上通過。

    「你要去的地方,對大清朝的皇上來說,比京師大學堂重要百倍。」葉克難自覺這句話沒有騙人,「好好休息,還有兩百里路呢!」

    馬車趕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午後,來到保定府易縣山區。除了下車撒尿拉屎,小庚未離開過馬車半步。葉克難同樣憋屈,堂堂六扇門傳人,大清國警界精英,弄得像《水滸》裡押送流放犯人的公差。

    仇小庚下了馬車,西望太行山脈紫荊關,北枕永寧山,層巒疊翠,松柏漫山遍野,古易水發源於此……猶如在腦中畫下一幅完整的地圖。他想起兩千多年前,古燕國的風蕭蕭兮易水寒,不禁也有慷慨悲歌的念想。荊軻刺秦王所獻的督亢地圖,正是描繪這一帶的山川形勢。

    在德國學校讀書時,老師常講解世界地理,鋪開歐洲地圖,講述德意志帝國從萊茵河到梅梅爾河的邊界,每當彼時彼刻,小庚腦海中便會浮現出真山真水——彷彿阿爾卑斯山的雪峰近在眼前,波羅的海的波濤捲過膝蓋,黑森山中的城堡已矗立頭頂。上機械課時,僅僅看到一張梅賽德斯汽車圖紙,他的眼前也彷彿有內燃機滾滾燃燒,汽缸飛速做著活塞運動,猶如二十匹狂奔的烈馬而至……

    經過一道宏偉的石牌坊,便是大紅門。守門的是八旗兵丁,手握笨重的鳥銃,跟穿著東洋警官制服的葉克難相比,如同墓裡挖出的老鬼。

    大紅門前的士兵,升起大清的黃龍旗,高唱權代國歌的陸軍軍歌《頌龍旗》——

    於斯萬年,

    亞東大帝國!

    山嶽縱橫獨立幟,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冑,

    地大物產博。

    揚我黃龍帝國徽,

    唱我帝國歌!

    歌聲雖嘹喨,歌詞雖壯闊,仇小庚卻全然無感。

    穿過大紅門,有一條寬闊的主神道,兩邊聳立著石人石馬石大象。望見許多黃色琉璃瓦的屋頂,便知是皇家的標誌;綠色琉璃瓦的建築,則是妃子、公主與阿哥的陵墓。

    九歲男孩如出籠小鳥,一路摸著神道上的石雕。雖在天津德租界長大,但他從小愛石頭,古物、雕像,每每摸到這些,就會莫名興奮,以至於想要親手打造。包括德國老師在內,大家都誇他有一雙能工巧匠的手。

    經過幾座巨大的陵墓,許多光著膀子的民工,拉著一車車石料與木頭,看來又有一項浩大工程。群山裡出現一片大工地,便是光緒帝的崇陵。旁邊還有崇妃陵,庚子年被推到紫禁城水井裡的珍妃正等著下葬。

    葉克難抓緊男孩的手,走過塵土飛揚的工地,來到寶頂前的幕帳——這是為保護墓道不被人看見。出示攝政王的手書,他才領著小庚進去。四周戒備森嚴,武裝的旗人世代為清朝守陵。終於,他們見著一條深深的墓道。

    「別害怕!」

    葉克難在男孩耳邊說,其實是說給自己聽,他也是第一次走進地宮。墓道兩邊點著燈,與想像當中不同,並非筆直深入,而是螺旋形彎彎曲曲的。盜墓賊若想挖到墓道口,絕非易事。走到第一道墓室門前,兩塊重達千鈞的青石板,各雕一尊菩薩立像,外形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壯,女的慈眉善目,都是絕世精品。跨過墓室門,葉克難的右手在發抖,仇小庚卻並未驚慌。第二道門,依然兩尊菩薩,唯姿態略有不同。

    跨過第三道門,他們聽到鐵錘與石頭的敲打之聲。空曠幽暗的地下,只有孤零零一個人影,蹲在角落幹活。

    「秦海關!」

    葉克難叫了一聲,那個高大的男人站起。一回頭,他被葉克難手裡的馬燈刺到眼睛,連忙低頭說:「是管事的公公嗎?」

    「老秦,您天天在地下敲打,是不是耳朵聾了?公公哪有我這麼雄壯的聲音!」

    二十四歲的葉克難,怕自己聲音太年輕,被誤認為太監,故意把嗓門壓粗,說話也冒了幾個髒字兒。

    「巡警局的葉探長?」秦海關抬起馬燈,走到他倆跟前,「人來了?」

    「您看看!」

    燈光照亮仇小庚的臉,九歲男孩下意識地擋臉,但被葉克難一把揪住,面孔對準秦海關。

    「北洋!」

    秦海關喚出這日思夜想的名字,仔細端詳男孩的臉——這骨架,這輪廓,這眉眼,尤其目光裡彈出石頭般的倔強,果真跟自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老秦,千真萬確!我已驗過!」葉克難拍了拍孩子的肩膀,「那我就撤了!你們再好好聊聊!我實在受不了這地宮的晦氣……罪該萬死!怎麼能在皇上的福地說這話兒?」

    「葉探長!墓匠族後繼有人,如此大恩大德,永世難忘,請受老秦一拜!」

    秦海關跪下磕了個響頭。

    「對這孩子好些,他聰明透頂,別委屈了他!對了,這是給孩子的信。」葉克難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塞到秦海關手中。他放下男孩的皮箱,轉頭往外奔去。

    小庚的眼眶裡滾動淚珠,感覺自己又受了欺騙,大聲說:「arschloch!」

    衝出墓道時,葉克難竟對這孩子有些不捨:小子,我的任務就是將你送到親生父親身旁。仇家滅門案後,外面的世界,對你來說都太危險——只有躲在皇陵地下,才能避開那些刺客。這裡是你真正的家,命中註定之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11:52
第九章重生秦北洋

    清西陵,光緒帝的地宮,第三與第四墓室門之間。地面上豔陽高照,而在這深深的地底,卻如打了霜的深秋。

    「北洋。」

    秦海關緊緊摟住孩子,無奈小庚搏命反抗,在地宮中狂喊:「我不叫北洋!我叫仇小庚,我爸叫仇德生,快點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

    「孩子,你喊破嗓子也沒用,在皇陵營造期間,我就是地宮的主人。」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叫秦海關,世代為皇陵修建鎮墓獸的工匠。」他把孩子逼迫到牆角,「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

    小庚掙扎抗拒之時,貼著心口的玉墜子晃到衣服外邊,彷彿一顆明晃晃血淋淋的心臟掉出來。

    老秦急忙用馬燈一照,果然是那枚和田暖血玉,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陪葬品,到了地宮中反而更加發熱,世上絕無第二個相同的。庚子年臘月,這枚玉墜子藏在孩子襁褓裡一併丟失,而今成為父子相認的信物。

    「看什麼看?」男孩把玉墜子塞回衣服,「這是我爹送給我的。」

    「我給你看樣東西。」

    秦海關脫掉自己上衣,露出後脖子兩塊胎記,同樣赤色的鹿角形,左右對稱在頸椎骨兩側,只是年紀大了略有褪色暗淡。

    「你也有這胎記?」小庚後退兩步,褪去上衣,也給秦海關看了一眼,「幾天前,葉探長來我家,給我照了前後兩面鏡子,我才第一次發現這個胎記。」

    「絕不會錯的,我的父親、我的爺爺,還有我的太爺爺,我爺爺的爺爺……祖祖輩輩的後脖子上,都有同樣的兩塊鹿角形胎記。」

    秦海關想起多年前,自己夭折的那個孩子,生下來也有這樣的胎記,如假包換。

    男孩自言自語:「一直有人說,我長得不像爸爸媽媽,我是撿來的孩子,難道真是?」

    老秦打開葉克難留下的信封,沾滿乾涸發黑的血跡,幽暗跳躍的煤油燈,照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小庚吾兒:

    見字如晤!待天明,吾與汝永別矣!實言相告,汝非吾之親生子也!庚子事變,吾被逼為虎作倀,陷於德寇陣中,皇城根下,偶遇襁褓中之汝。天寒地凍,吾懷惻隱之心,救汝回津門宅中。吾與吾妻,膝下無兒女,待汝視若己出,已九度春秋。以上,絕無半分虛言。今宵,京城西路巡警局探員,抽絲剝繭,尋至門前,吾方知汝生父尚健在,現為大清皇上當差。汝生父日夜盼汝,並有當今攝政王手書為憑。吾與汝九載父子情分,今夜當休矣。嗟夫!吾淚與墨齊下,唯願吾兒,體健安康,去病無災,他日龍飛天下,定不負汝養父母之愛矣!訣別!

    宣統元年四月二日,汝養父,仇德生

    ich liebe dich

    原來,這就是仇德生臨死前伏案所寫的書信。剛寫完最後一字,刺客便從背後下刀,刺破了他的心臟。

    男孩奪過這封浸血的書信,紙張變得格外脆硬,這是仇德生死亡瞬間,從心臟迸裂出的鮮血。

    小庚逐字逐句念出,毛筆字最後,加上一句鋼筆字的德語「ich liebe dich」,意即「我愛你」,代表養父的深情厚誼。

    不錯,這是仇德生的筆跡,千真萬確!恍惚間,墨跡、筆畫還有血跡,彷彿變成黑色飛蟲,組合成各種古老文字與數字,密密麻麻鋪滿視野……

    腦子像被抽空,過去九年他對自己的認識,要推倒重新來一遍了。

    男孩淚流滿面,頹然坐倒在地,轉頭看向煤油燈下的老工匠:「你真是我的親生父親?」

    於是乎,秦海關一五一十地述說起來,天翻地覆的庚子年,如野馬脫韁的眾神戰車,殘暴地碾壓到了這一家人的頭頂。

    秋風白鹿原,秦北洋誕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地宮……

    聽到自己在庚子年的臘月,被德國軍隊擄走的往事,男孩若有所思:「怪不得,我爹爹最忌諱庚子年舊事。」

    「我才是你爹爹。」秦海關用煤油燈照著兒子雙眼,「從今天起,你就叫秦北洋。」

    「為何我叫北洋?北洋大臣賜的名字?」

    秦海關又說起孩子的外公,甲午年打日本,戰死在劉公島的北洋水師老兵。

    「北洋水師?」

    男孩記起曾經的海軍夢,親手做過的定遠號鐵甲艦木頭模型,大概與這冥冥之中的名字,以及血管裡奔流著北洋水師的血液有關吧?

    「秦北洋!」

    光緒皇帝的陵墓地宮之中,秦海關淚水滾燙,他又喚了一聲,九歲男孩抬頭應道:「嗯。」

    完璧歸秦。

    男孩任由秦海關摟著自己,自此起,未來的人生,不是龍飛天下,就是命喪地宮。

    「這就是皇帝的地宮嗎?皇上就躺在裡面?」

    他努力熟悉自己的新身份,唯獨還不能管秦海關叫爹。

    「噓!」

    秦海關把手指封在兒子的嘴上。他指著身後一道空空的門券說:「這才是第四道墓室門,只是石板還沒有雕刻好,銅管扇也沒安裝呢。我帶你進去看看。」

    他牽著兒子的手,提著煤油燈,跨進最後一道墓室門,才是要存放皇帝棺槨的地宮,不過現在只是雛形,像個大地洞,堆滿沙土和石料,離完工還遠著呢。

    「皇帝呢?」

    「還停在西陵地面的梁各莊行宮裡呢,加上皇上最寵愛的珍妃娘娘,都得等完工後才能下葬。」秦海關摸著怪石嶙峋的內壁,「沒三五年完不了工。」

    「你是說,我們要在這裡住三五年?」

    「是,我們家族世代就是乾這個的。」

    聽到這裡,秦北洋心裡頭生出恐懼,並不是害怕這皇陵地宮,而是他的皮箱裡還裝著學校的課本和作業呢。他自己提著煤油燈,在地宮最深處轉了一圈,發現中心靠後的位置,地上有一口圓形的深井。

    這口井,乍一看深不見底,直徑類似於民間的水井。九歲的秦北洋果然膽大,趴在井口邊緣,舉著煤油燈往下照去。井裡並沒有水,只是空空的黃土井。

    「此乃金井!」

    秦海關在他背後低聲說,這回是真的嚇到他了。秦北洋連滾帶爬躲到一邊,深呼吸著說:「方才我感到井底升騰出一股熱氣,直衝到我的頭頂心。現在我全身又熱又燥,好生難受!」

    地宮裡陰冷異常,這孩子卻已滿頭大汗,熱得脫掉了上衣,光著膀子暴走。不消片刻,他又流出濃黑的鼻血。秦海關弄了點紗布塞住他的鼻孔,警告了一聲:「莫靠近金井,那是給皇帝準備的,我等凡夫俗子,不得沾染此龍氣。」

    「萬一沾染上了咋辦?」

    「要麼是真龍天子,要麼是亂臣賊子!」秦海關對著兒子耳語,「此話切不可被人聽去。」

    「何為金井?」

    「自古以來,營造陵墓,必先確定金井所在。行話就是『點穴』。所謂『三年尋龍,十年點穴』,龍脈暴露在天地間,依山傍水,不難尋覓。而穴則要在群山峻嶺中,找到區區幾尺的萬年吉壤,可謂難上加難。一旦點穴出了差池,便是前功盡棄。」

    聽到此等玄乎的事,秦北洋想起德國學校教授的知識:「這不科學啊!」

    「前朝嘉靖皇帝即位之初,有所謂大禮儀之爭。嘉靖帝繼承堂兄正德帝的皇位,不顧滿朝文武反對,為父親興王追封帝位,重修興獻帝陵。山中有一戶居民,夢見興獻帝坐於他家堂 。風水師點穴發現此地,兩相呼應,此為天數。嘉靖帝召山民入宮賞賜,他家堂屋就成為顯陵地宮。」秦海關也不敢靠近光緒帝的金井,遠遠地說,「金井,位於地宮核心,如同圍棋的天元,決定整個地宮以及陵墓的方位佈局。」

    「就像軍艦必有龍骨。」

    「更重要。凡人都有魂魄,金井就是陵墓魂魄所在,庇護墓主人以及子孫後代。金井之上,就是安放棺槨的寶床。也只有先挖開這口井,皇陵才算正式開工。往年必是皇帝親自批准,由皇家風水師挑選良辰吉日。挖金井前,祭告三仙:山神、后土神、司工神。最後一位司工神,就是我們工匠行的保護神。」

    「就像魯班,工匠行的祖師爺?」

    「是。」秦海關高興兒子如此聰慧,「挖開地宮基槽,在金井正下方,保留部分原土,叫原山吉土,切不能見『日、月、星』三光。陵墓完工後,要把一些重 的寶貝,比如皇上生前最愛之物,放入金井內,以求天地感應。然後,棺槨才被運入地宮,直接壓在金井上。將來要是不移開棺槨,金井便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遭了!我感覺金井裡的東西在我身上。」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13:03
第十章四爺亡魂

    光緒帝陵的地宮深處,秦北洋感到渾身燥熱,捏著自己的喉嚨,退出第四道墓室門。

    「北洋,我們回地面上透透氣,曬到太陽就沒事了。」

    秦海關帶著兒子走出墓道,回到皇陵工地上頭,太陽已快落山,卻刺得爺倆睜不開眼。

    陵墓工地上住滿了民工,多是粗陋的工棚。老秦受到優待,可以單獨住一間磚房。

    這一晚,相隔九年剛重逢的父子抵足而眠,秦北洋卻不肯解下為養父母所綁的白布孝帶。秦海關問了很多兒子在天津成長的舊事。問一句,答一句。男孩心想:在德國學校裡的那些東西,你一個土老帽的工匠懂嗎?他注意到,秦海關的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左手少了半根的無名指。許多木匠和石匠,都會少幾根手指頭,大概是工作中的意外。要是自己做了工匠,這連心的十指,恐怕斷難保全了。

    深夜,秦海關鼾聲如雷,今夜必將夢到死去的媳婦,也算有交代了。秦北洋無聲地從床上起來,打開自己的皮箱,看到養母臨死前給他帶的衣服,還有學校的教科書和作業本……

    難不成,一輩子在這兒做個工匠?到死也要為死皇帝修陵墓?二十世紀了!美國人發明了飛機,法國人發明了電影,聽說還拍了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從地球到月球》,而我們中國人卻耗在挖墓上!什麼分金點穴,萬年吉壤,去他媽的鬼!我憑什麼要做這個?難道還是三百年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我要回天津去,回到德國學校讀書。實在回不去,我就浪跡天涯,地球之大,就無我的容身之地?我要做海軍軍官,做巡警局的探員,在天津衛做大律師,到上海灘做股票經紀人。我還要去歐洲留洋,攻讀機械工程學,造出中國的第一輛汽車,甚至第一架飛機!

    縱已認祖歸宗,秦北洋依然決定逃亡,哪怕觸犯皇家天條,也要逃出這座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獄。穿好外套,拎起皮箱,他悄悄溜出磚房,讓秦海關熟睡去吧。

    舉頭遙望四野,月明星稀。秦北洋辨出方向,一路往東,必能摸到天津。養母在皮箱裡給他塞了十塊鷹洋銀圓,也是養父辛苦攢下的積蓄,做路費也足夠了。

    晚上還有武裝旗人站崗,絕不能從大門口走。他腰間纏著白布,低頭越過警戒線,爬上陵園後面的小山。秦北洋看著月光,白天的燥熱全消,地底下升騰起一股涼氣。

    腦中調出白天觀察山川形勢得來的地圖,即便是黑夜他也洞若觀火,將周圍地形迅速與這幅地圖重疊。

    他一頭紮進蒼翠的松柏林,走了好幾里路。不過,明明記得往東去的,但再看月亮方向,似乎又在往西走?眼前有條荒蕪的道路,長滿淒涼蒿草,蟲子在地上鳴叫,山上似還有狼嚎。他隨手抓起一根粗壯的樹枝防身。他發現這條道路兩邊有士兵站崗,只能躲到樹叢裡,但是隔了好久,那些站崗的士兵仍舊紋絲不動,彷彿都是殭屍一般。

    秦北洋到月光底下一看,原來都是石人翁仲,穿著清朝將軍甲冑,就像繪本裡的年羹堯大將軍。摸了摸石頭將軍,雕工果然精巧,甚至有些可愛,略微有些風化剝落。秦北洋又繼續走,經過兩座三孔石橋,他看到神道碑亭,有隻大王八馱著石碑。他從小愛看各種碑文,點上蠟燭,爬到王八頭上照亮,依稀可見幾個大字

    ——

    「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寬仁信毅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

    什麼鬼皇帝?秦北洋又看到一座宏大的宮殿,兩側還有配殿與喇嘛教的建築。他繞過宮殿往裡走,迎面是個石五供,中間香爐,底下漢白玉須彌座。月色照亮正前方的城樓,他想這皇陵裡又哪來的城池,莫不是傳說中的蜃樓鬼城?他也百無禁忌,反正連光緒帝的金井之氣都吸過了,於是大搖大擺,順著台階登城。

    城樓的角落裡,浮出一個綠色人影,似有幽暗的微光閃爍。

    「呔!來者何人?」

    一個老頭的聲音,中氣十足地傳來,幾乎貫徹整個陵寢。彷彿沒有經過耳膜,直接穿透頭皮與顱骨,進入了秦北洋的大腦皮層。

    月光下,照出一個穿著明黃色龍袍的老人,他頭戴清朝皇冠,兩腮下垂的鵝蛋臉,面孔蒼白,丹鳳眼有神,不怒自威地走來。

    在這清朝皇陵的深夜,見到此番情景,絕對是鬧了鬼了!

    秦北洋努力憋著不讓自己尖叫,一轉頭,看到須彌座上有尊石碑,五彩斑斕,硃砂塗著碑面,刻有滿、漢、蒙三種文字。月光照亮一列漢文——

    「世宗憲皇帝之陵」

    雖然只有九歲,但他飽讀史書,能背出清朝歷代皇帝的年號與廟號。這位世宗憲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雍正帝!

    媽呀,眼前所見之物,就是雍正帝的鬼魂嗎?只見那老人摸了摸臉皮,驟然換成一張金面具,同時伸出一隻手來,露出長而尖利的指甲。

    秦北洋嚇得抱頭逃竄,幾乎從城樓跳下去。彷彿再晚那麼一會兒,心臟就要被寒光閃閃的指甲挖去。他一路逃出神道,回頭不見「雍正帝」追來,但月光下的寶頂分外清晰。而那座城樓,就是每座皇陵都會有的「明樓」。

    以前上元節的時候,在天津的廟會,秦北洋聽流浪藝人說過:雍正皇帝並非壽終正寢,而是被女俠呂四娘為報父仇(文字獄)所刺殺。她割去了雍正帝的人頭後逃亡。因此,雍正帝下葬時是一具無頭屍體,只能做了個金頭代替。難道這金面具亡魂,才是地宮裡的真身?

    清朝肇始於關外。東三省龍興之地,保有努爾哈赤、皇太極等盛京三陵。順治朝入關,在遵化縣馬蘭峪營造皇陵。到了雍正,卻拒絕葬於東陵,似對父皇康熙有諸多忌憚,暗合稗官野史奪嫡之說,另選易縣永寧山「乾坤聚秀之區,陰陽匯合之所,龍穴砂水,無美不收。形勢理氣,諸吉咸備」。自此,清朝皇帝梅花間竹分葬東陵與西陵。西陵有雍正帝的泰陵、嘉慶帝的昌陵、道光帝的慕陵,最後是光緒帝的崇陵。

    秦北洋徹底轉向了,星月無光,又害怕遇到巡邏的旗人,只能翻山越嶺,試試能不能爬到後山。茫茫無邊的太行山脈,他一個九歲小孩,恐怕半道就會被狼吃了。要是撞上強盜,皮箱裡的十個大洋,不曉得會保命還是送命?

    後半夜,秦北洋兩條腿快走斷了,時常遇到黃鼠狼與狐狸,都是有靈氣的動物。他看到山下出現帷幔,隱隱有個大工地。他靠近了再看,分明就是光緒帝的崇陵工地。走了大半夜,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這不是鬼打牆又是什麼?看來皇陵絕不能半夜亂轉,說不定他見到的那些武裝旗人啊,並非如今的活人,而是一兩百年前守陵士兵的亡魂。

    遠遠看到有人提著火把過來,大概真是巡山的守陵人。秦北洋只得趴下爬行躲避,直到光緒帝寶頂背後的下面傳來陰颼颼的冷氣,彷彿又是一口金井。他往前踏了一步,整個人就如麻袋一樣墜落下去。

    「哎呀!」尖叫聲全被深井吸收了。他砸到一堆柔軟的黃土上,幸好沒傷筋動骨。他站起來摸井口,就算有兩個自己疊羅漢也夠不上。這口井很乾,絕非水井。圓形井口就像一輪圓月,濃雲散去,月亮出現,井口本身就像個圓月,彷彿月亮中多了個月亮,圓環套圓環,正如這皇陵的格局。

    不敢叫救命,秦北洋發現井底有條地道,不曉得是否通往地宮?他橫豎橫走過去,萬籟俱寂,似有某種聲音,氣若遊絲地在耳邊飄蕩。他倒退兩步,側耳傾聽,竟是一首兒歌——

    青龍頭,白龍尾,

    小兒求雨天歡喜。

    麥子麥子焦黃,

    起動起動龍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訶薩

    秦北洋發現地道邊上的洞口裡,有間黑不溜秋的密室,兒歌便從此傳出。反正啊,今晚什麼怪事都遇上了,也不差多這一件。他鑽進密室,點了蠟燭一看,靠牆位置,果然躺著個男孩——身材體形都比自己小,看相貌也就六七歲。

    不對,眼前的男孩分明在熟睡,如何唱出兒歌?秦北洋喊了一聲:「餵!醒醒啊!」

    男孩穿著漂亮的綢緞馬褂,繡著壽字的寶藍色綢布,燭火下閃閃發亮,這分明是壽衣嘛!

    難道是個死人?男孩的眼目與口鼻緊閉,臉上還塗了一層厚厚的銀光。秦北洋立時躲入角落,別說是觸摸,看一眼都不敢了。

    忽然,外頭響起腳步聲,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秦北洋吹滅了蠟燭,果然有個東西進來了,但黑乎乎的,看不清。接著亮起一盞小油燈,密室裡出現個老頭,穿著清宮的衣服,整根辮子雪白,看不到一根黑毛。

    老頭的腋下還夾著個小女孩。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13:47
第十一章童女阿幽

    什麼鬼?

    此處緊挨光緒帝陵墓的工地,說不定地道已延伸到地宮範圍內了,若是盜墓賊挖了這條小道,難道是為日後方便盜掘?

    秦北洋躲在密室幽暗處,看那點如豆的油燈閃爍,照出個清宮服裝的老頭,將小女孩放在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孩身邊。

    小女孩是活的!

    她的眼睛睜開,看到滿臉褶子的老頭,嚇得驚聲尖叫。老頭掐住她的脖子,另一隻手從背後摸出個鋼瓶子,裡頭盛滿某種液體。小女孩雙腳亂蹬,鋼瓶已對準她的嘴巴,就要把什麼灌進去。

    剎那間,小女孩轉過臉來,她看到了躲藏的秦北洋。但她的喉嚨被掐住,發不出聲音。她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死到臨頭,向秦北洋祈求救命。

    「呔!來者何人?」

    秦北洋一聲暴喝,現學現用了雍正帝鬼魂的腔調,帶一點京劇武生的味道。他從角落裡跳將出來,惡鬼般的老頭被嚇住。秦北洋一鼓作氣,揮拳砸在老頭太陽穴上,將他打倒在地。小女孩趁機躲到一邊。老頭並不含糊,看得出曾是練家子。他確認秦北洋是人非鬼,掏出一把匕首刺去。秦北洋反應迅捷,避開這幾乎致命的一擊。但他也不是赤手空拳,養母給他的皮箱是德國貨,正宗的山羊皮革,極其堅硬。他揮舞著沉甸甸的皮箱,三拳打死老師父,砸落老頭手中的匕首,然後立刻撿起來,對準老頭的胸口。

    老頭面白無鬚,連根眉毛都沒有,就像個鴨蛋形狀的鬼,仰天興嘆,發出刺耳的老太婆嗓音:「天亡我大清!皇上!奴才是個老廢物!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啊!嗚呼哀哉!」

    原來是個老太監啊!聽得秦北洋直起雞皮疙瘩,他後退兩步,護住瑟瑟發抖的小女孩。

    「你到這裡要幹什麼?」

    「臭小子,這話兒,咱家倒是要問你了。」老太監盤腿坐在密室牆角,「你給咱家聽著!咱家是侍奉光緒爺的首領太監,大家都叫我公公。」

    「原來,你就是史書上說的閹人!」

    「不得放肆!」老太監沒想到這九歲小孩會這樣說話,直接戳中他的痛處,「你!你!你!究竟是何許人也?」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秦北洋!」

    他已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覺得說出來要比「仇小庚」更響亮些。

    「什麼東西?」

    「我是負責為光緒帝營造陵墓的工匠。」秦北洋也曉得扯來父親做擋箭牌了,「你呢?往下說,下面還有嗎?」

    隔了半晌,老太監才聽出,這小孩居然在用陰損話罵自己——下面還有嗎?

    「龍困淺灘被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老太監用袖子管擦了擦眼淚,「咱家侍奉皇上多年,打他四歲登基那年起,到戊戌年後,老佛爺把皇上幽閉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咱家從未離開過皇上。庚子年八國聯軍進京,咱家護送皇上到了西安,再隨兩宮鑾駕回京。皇上命苦啊!好不容易親政了,又被袁世凱那個王八蛋欺瞞,寵愛的珍妃也被崔玉貴那廝推入井中。皇上在瀛台,與外界音信不通,骨瘦形銷,可不是人間地獄嗎?咱家眼見得心疼啊。上一年,老佛爺病重,密旨在御膳裡下砒霜,份量要少,每次點到即止,讓皇上慢慢兒歸天。」

    「你是說——光緒帝是被慈禧太后下毒所害?」

    「事到如今,咱家沒啥好瞞的!」老太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咱家罪該萬死!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但老佛爺旨意不得不從。老佛爺絕不能讓自個兒死在光緒帝前面 更不能讓大清的江山落入皇上和維新派手中。因此啊,得到皇上駕崩消息的第二天,老佛爺指定醇親王載灃之子,三歲的溥儀繼位,她便心安理得地歸天去了。」

    「反正也死無對證。那我問你,你幹嗎要害這小姑娘?」秦北洋抓緊小女孩的胳膊,小女孩瘦得像隻小貓,幾乎能清晰地摸出鎖骨的形狀,「還有啊,那個男孩是不是你害的?」

    「你不曉得童男童女守墓的習俗?」老太監的目光里根本不把小孩子當人看,「農村裡凡是大富大貴的地主,下葬時都想買一對童男童女陪葬。皇上在世時,從沒享受過一天好日子!待他駕崩歸天,我賭咒發誓要補償他,就從朝廷欽犯裡頭,選了這對童男童女,讓他倆在地下,代替咱家永久侍奉皇上。那童男可以做小太監,那童女就給皇上做妃子。」

    「你要怎麼害他們?」

    「嘿嘿!水銀可是個好東西!」老太監 慘慘地笑起來,舉起手裡的鋼瓶子,「它能讓人千年不腐,萬年不化!這個男孩嘛,昨晚已被咱家處理了!先給他的嘴裡灌水銀,然後在頭頂、後背、腳心上挖洞,再把水銀灌進去,之後用針線縫好。咱家再用水銀粉給他塗抹全身,確保他天長地久保持原樣,這也是咱家對皇上的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鑑啊!」

    這番皇陵地下的對話,聽得秦北洋心驚肉跳,他自己也才九歲,一樣也是個「童男子」。他想起在德國學校裡,老師說過汞這種物質,也就是俗稱的水銀,含有劇毒,千萬不可以身體觸碰。那麼多水銀灌頂,死時該有多痛苦啊!

    「你這個斷子絕孫的老妖精!」

    秦北洋怒不可遏地扇了老太監八個耳光。

    「沒事兒!在皇上跟前,人命算個屁啊!咱家年紀大啦,沒有力氣同時做兩個,只能昨晚上先處理了童男,今晚上再來處理這童女。可惜啊,被你這小子攪黃了!」

    秦北洋退回去抱緊小女孩:「別害怕!我在你身邊,這老閹驢的日子到頭了!」

    「除了侍奉光緒爺,咱家還盼著,這對童男童女,埋在皇陵裡頭,永保我大清的江山不倒。」老太監又號啕大哭起來,「攝政王載灃,是個乳臭未乾的毛糙小子,連老佛爺的半根毫毛都及不上,大清國落到他的手裡頭,嘿嘿!三年必亡!可憐我大清三百年江山……」

    「亡了也好!」秦北洋大著膽子在清朝皇陵裡吼叫,「再也不要放你們這群老怪物出來害人了!」

    「大逆不道的小子,要是咱家年輕力壯,早就把你給活剮了!知道啥叫凌遲嗎?」

    老太監再次奸笑起來,這怪異刺耳的聲音,讓秦北洋心裡瘆得慌,女孩也緊抱著他。

    突然,老太監把鋼瓶子對準自己口中倒下,嘴角溢出銀白色的液體,滾動到地上像玻璃珠子似的。整整一瓶子水銀,幾乎都灌入他的體內。

    「前朝崇禎帝在煤山上吊時,身邊只剩下一個叫王承恩的太監,滿朝文武大臣都腳底兒抹油溜了,唯獨這王承恩上吊死在崇禎帝身邊。大清入關,順治爺為王承恩修墓,禦筆題了字兒『貞臣為主,捐軀以從』!」老太監聲音已變形,愈加微弱,身體軟得像團棉花,躺倒在牆角嘶喊,「光緒爺,奴才來服侍您啦!」

    他斷了氣兒。

    秦北洋頭一回親眼看到有人自殺。並且,太監為皇帝殉節,古來沒有幾人吧?

    死則死了!他低頭再問那小女孩:「餵,你沒事吧?」

    「嗯。」

    小女孩嚶嚶地哭著,靠近地上的男孩,秦北洋抓住她:「不能碰!」

    「哥哥!哥哥!」

    她喚著被水銀永恆禁錮的男孩,淚水漣漣。秦北洋仔細看她相貌,眉清目秀,頗為可人,一對大眼睛裡,攢著說不清的幽怨。女孩同樣穿著一身喜慶的綢緞,頭髮和臉上都被精心打扮過。必然也是老太監幹的,讓童女盛裝殉葬。她跟死去的男孩長得很像,年紀也差不多。

    「你們可是雙胞胎兄妹?」

    「是。」

    「別哭了,你從哪兒來的?怎麼會到這裡?剛才那老不死的,說你們是朝廷欽犯?」

    「啥叫朝廷欽……我們是河南農村的。今年大旱,黃河斷流,家裡小米吃光了,連地裡的紅薯都挖完了,爹爹與娘親都在家裡餓死了,我和哥哥只能出來要飯。俺們流落到直隸保定府,不知怎麼就落到了這老頭手中。」

    「這老妖精怎麼不早點翹辮子!」秦北洋手指頭拭去她的淚水,「對啦,你叫什麼?」

    「阿幽。」

    「哪個幽?」

    「不曉得,我不認字。」

    「既然,我們是在這皇陵的地下相逢,那就叫你幽靈的幽吧。」

    秦北洋用手指在密室牆壁的塵土上,寫出了這個「幽」字。

    「這個字兒,長得真好看,我喜歡。」

    到底是女孩子,認字只看漂不漂亮。她很聰明,也在牆上依樣畫葫蘆寫了一個,雖說歪歪扭扭,筆畫卻都沒錯。

    「阿幽,你幾歲了?」

    「六歲。」

    「我今年九歲,以後啊,你就叫我哥哥,我叫秦北洋!」

    「好啊,哥哥。」

    阿幽柔軟的小身體,埋在他的懷裡,頭髮絲裡淡淡的香油味,彷彿永世不腐的死者。她觸碰到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感覺一陣熱流湧到耳朵裡。秦北洋把玉墜子給她看了一眼,那染著鮮血的碧玉好似身邊盛裝而亡的童男。

    「好漂亮啊!」

    所有女孩哪怕只有六歲,都無法抗拒珠寶玉石的誘惑,她伸出手指頭輕輕觸摸,卻又被這暖玉的溫度嚇得彈回來。

    「阿幽,你會唱兒歌嗎?」

    「青龍頭,白龍尾,小兒求雨天歡喜……」

    「果然就是這首歌!」

    秦北洋想起剛才路過密室,聽到童聲唱歌——此首求雨的兒歌,必是這對童男童女,一路自河南逃荒而來所唱。恐怕是阿幽的哥哥,被水銀殺死的童男,死後鬼魂的最後呼號!若非這首歌,他也不會鑽進這間密室,更不會救下阿幽的性命。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13:48
第十二章 瀛台泣血夢

    「阿幽,我們走!」

    秦北洋告別密室裡的兩具屍體。老太監體內全是水銀,面孔呈現灰暗的銀白色,而阿幽的雙胞胎哥哥,直到天荒地老都不會變色。

    回到地道,阿幽的記性還不錯,手端一盞油燈,領著秦北洋穿過兩個岔道,便見著一條向上的夯土台階。兩人走到地面出口,居然是光緒帝的寶城。但見許多人舉著火把,高聲吆喝著過來,秦北洋吹滅油燈,抓著阿幽的胳膊,剛要往外逃竄,小女孩說:「哥哥,你自己逃命吧,別管我了。」

    秦北洋怎能拋下她:「你不走,我也不走。」

    兩個孩子說話間,已被旗人兵丁團團圍住,插翅難飛。

    秦海關循聲而來,抓住兒子的肩膀:「北洋,你為何要逃跑?」

    「我不要一輩子做修墓的工匠。」

    老秦摀住他的嘴巴,低聲耳語:「北洋,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辛苦!要曉得,這是皇陵重地,嚴禁任何人亂闖,抓獲就是死罪啊!尤其深夜,萬一驚擾到列位先帝,所有守陵的護衛,都要受株連問斬的。」

    「那就殺了我吧!」

    秦北洋天生執拗,但他也沒提夜遇雍正帝鬼魂之異事,那才是真正驚擾到了先帝。

    「這小女孩又是怎麼回事?」秦海關把阿幽從秦北洋身邊拉開,但阿幽死死抓著秦北洋的胳膊不放。

    「你們自己去地道里看看吧!」

    秦北洋指了指隱蔽在雜草中的出入口。

    待到寅時,他們被送入崇陵營造處的臨時官舍。陵墓監督是內務府的四品官員,親自下地道查看過了,下令將兩具屍體清理上來,運出西陵地界埋葬。至於那條地下秘道,務必盡快填平。

    監督親自向阿幽詢問來龍去脈,最後拍案而起:「這個老太監,死有餘辜!本朝嚴禁人殉,真是敗壞了綱紀!」

    當然,秦北洋與阿幽都故意隱瞞了一段:老太監臨死前和盤托出的光緒帝被慈禧太后用砒霜慢性毒死的秘密。

    陵墓監督伸出留著尖利細長指甲的手,就像一把半透明的匕首,笑咪咪地摩擦阿幽的臉龐:「這丫頭長得真俊呢!想起我那七歲夭折的小女兒,呃……阿幽啊,既然你已父母雙亡,無親無故,不如到我府上做個小婢女,至少能吃口飽飯。」

    阿幽茫然地看著監督,又抬頭瞄了秦北洋一眼,似是要他批准才能答應。秦北洋不知該如何回答,監督已從他手裡拽走了阿幽:「放心吧,我會把她當作自家閨女看待的。」

    秦海關扯了扯丫頭的衣角:「還不謝謝監督大老爺!快點下跪一拜!」

    阿幽不可抗拒地跪拜在地,剛站起來就被兩個健壯的旗人婦女帶走了。

    「阿幽!」

    秦北洋又喚了她一聲,阿幽回眸道:「哥哥,你可別忘了妹妹!」

    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彼此對望,彷彿生離死別。

    眼見得阿幽遠去,秦海關把兒子扯到一邊說:「這是阿幽的福氣啊!總比她獨自在外流浪,朝不保夕的好吧?至少可以保住一條小命,難道你要她被賣到窯子裡做雛兒?」

    還有些話,秦海關不能當面講——內務府的陵墓監督可是肥差。京城有句俗話「房新樹小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就是說在內務府當差,能買下京城最貴的宅子,掛上最值錢的畫兒,家中的僕役奴婢都趾高氣揚。做工程嘛,你懂的,還是王小波那句話:古今無不同。

    稍後,陵墓監督屏退無關人等,把面孔板下來,對秦氏父子說:「半夜擅闖皇陵,當斬立決!縱使年幼無知,也當按照大清律例,等到年滿十六歲再行刑。」

    秦海關面色煞白,跪下來說:「監督大老爺!請饒了這臭小子一命吧!是我管教無方,要殺的話,請先殺我!」

    「這……老秦啊,你是陵墓營造的頭號工匠,你的命不屬於你自己,屬於皇上。」

    「求大老爺開恩!這孩子要是沒了命,我也活不了啊!」

    秦海關的手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枚金錠,塞到陵墓監督腳底下。這是攝政王給他的賞賜,足重五兩,成色極好,在當年絕對是一筆巨款,可以換得五千斤穀子。

    「這啥意思啊?當我是個貪官不成?」陵墓監督盯著秦北洋倔強的眼神說,「不過嘛,我倒是蠻賞識你這孩子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能在地底下,單槍匹馬制服老太監,又救活那小丫頭,為皇陵消除了不吉利的隱患,也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對啦,我聽說那個老太監,三十年前可是大內高手,七八條大漢近不得身呢!」

    「多謝監督大老爺不殺之恩!」

    老秦把兒子也拖下來,給陵墓監督磕響頭。九歲的秦北洋跪是跪了,但絕不叩頭。

    「先別謝哦,雖然有功,但不能抵過!攝政王有令,要你們父子為先帝皇陵效力,為了避免這小子再逃跑,本官如下裁定:你倆必須被禁閉在地宮內,嚴禁回到地面,一年為期。」

    秦海關一個勁兒磕頭謝恩。陵墓監督卻往前踱了一步,那枚五兩重的金錠,正好藏進袍子下襬。秦海關看在眼裡好生心疼,但比起兩代單傳的獨生子,這枚金錠也算是值了。

    離開官舍,已然卯時,雞叫天明。

    一隊兵丁押解秦氏父子,送入光緒帝崇陵的地宮。這些士兵將日夜看守墓道口,定時給他們送來食物和給養。

    經過彎彎曲曲的墓道,秦海關又告誡兒子,不要奢望在地宮中挖地道逃亡。金井乃是龍穴所在,既匯聚天地精氣,又必須確保固若金湯,以免後世盜墓賊盜墓。數月前開挖這個地宮,耗費了數千民工的勞力,日夜趕工才有這番規模。至於老太監怎麼在陵墓背後挖地道?因為那是寶頂所需的封土,並非岩石。何況此事過後,陵墓監督必然加緊巡查,要從地宮裡逃出去,就比死人從墳墓中爬出去更難。

    突然,九歲的男孩低聲說:「對不起。」

    「只要你活著就好。」

    老秦緊緊摟著兒子的腦袋。父子倆走過三道墓室門,回到地宮深處,秦北洋的後背心一涼。遵照陵墓監督之命,這裡搭起一個小窩棚,鋪上兩床蓆子和被縟。這是他們的工作之地,也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的所在。

    秦北洋一宿未眠,早已困得眼皮打架。他解下腰間所纏白布,倒下立時睡著……

    他夢見一片幽暗夜雨中的水面,四周是垂柳與朱紅宮牆。開闊的水面上有座孤島,蓬萊仙境般的亭台樓閣。穿過一個木頭吊橋,進入陰沉冰冷蜘蛛吐絲的衰敗宮殿,秦北洋循著龍涎熏香拾階而上,在層層疊疊的帷幔後,立著個三十出頭的男子——穿著黃色大褂,戴著黑色便帽,嘆息吟誦了一首五言詩——

    金井一葉墜,淒涼瑤殿旁。

    殘枝未零落,映日有輝光。

    溝水空流恨,霓裳與斷腸。

    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

    「北洋,你終於來了。」對方竟認得秦北洋,目光幽怨卻也殷切,徐徐伸出手來,「朕等得你好苦!快帶朕逃出樊籠,此地絕非宮殿,分明墳墓也!」

    秦北洋不由自主地說:「好,我帶你走,我帶你飛出這座墳墓。」

    雖然男人渾身散發腐臭之氣,秦北洋還是把手伸出去。這兩雙手即將觸及時,斜刺裡出來個身著清宮大袍的老頭,赫然是今晚所見的老太監,身後還跟著個臉貼銀粉的男童。老太監嘴巴大張,卻說不出話,喉嚨裡噴出一大團水銀,直衝秦北洋的面門……

    這是一場噩夢。他害怕自己將長夢不醒。秦北洋漸漸明白,夢中所到之地,便是中南海瀛台涵元殿。自稱「朕」的男子是光緒皇帝,而他所吟誦的詩,乃是寫給珍妃的訣別詞。

    是夜,秦北洋做夢的崇陵地宮側畔,不到二里地的梁各莊行宮,停放著光緒帝的梓宮。死亡半年的愛新覺羅‧載湉,躺在金絲楠木的棺材裡,據說徹夜發出古怪的聲響。有在大殿外值班的太監為證。有人說,其實光緒皇帝當時並未死,他是生前被裝入棺材,隔了數月才活活餓死的。此說是否屬實,那你得去問皇帝本人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13:48
第十三章不瘋魔,不成活!

    這是秦北洋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年。

    整整三百六十日,未能見著一次天日,更無半點星辰月光。光緒帝崇陵地宮,平常有少許民工進出,但只負責運送物料和工具,安裝大型部件,比如墓室門和銅管扇。至於地宮內部的精雕細刻,全得由秦海關負責完成。每天有人送來食物,順便帶走排泄物。

    秦北洋已滿十歲,個頭也長高了,只是墓裡不能有鏡子,不曉得自己長成了啥樣。還得靠父親空口描述一番,無奈秦海關不善言辭,開口閉口只三個字:好漢子!

    藉著地宮裡的油燈,他能看到父親的絡腮鬍,腦後髮辮已亂成麻團,原本剃得光亮的額前,長出厚厚一層板寸。

    長夜漫漫的「監獄」內,秦北洋想出各種方法打發時光。他的皮箱裡只有德國學校的教科書,這還遠遠不夠。秦海關向陵墓監督打報告,說要採購一批書運入地宮,竟被批准。

    秦北洋提筆列了個書單:《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孫子兵法》《周易》《中庸》《春秋》《左傳》《史記》《新唐書》《舊唐書》《杜工部集》《酉陽雜俎》《太平廣記》《金剛經》《傳習錄》《法蘭西革命史》《日本變法史》《天演論》……

    這些書加在一起,價值不菲,秦海關每月可領五塊銀圓薪俸,反正地底下無處可花,全部貼出來給孩子買書。秦北洋先得到《三國演義》,依然從第一百零四回,諸葛亮星落秋風五丈原讀起。日日夜夜,一穗燈芯,長明燈似的光,照亮死諸葛嚇走生仲達,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武侯顯聖定軍山,北地王劉湛哭祖廟,一片降幡出石頭,降定三分歸一統。

    先是一夏,又是一秋。在秦海關的鎚子與鏨子敲敲打打聲中,秦北洋身邊的書本已堆積如山。他剪下的燈芯也可以成捆了,時常在睡夢之中,高聲誦讀孫武子六如兵法「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

    寒冬徐徐降臨,地宮裡頭返潮,結了厚厚一層冰碴子。祖制嚴禁在地宮烤火取暖,秦氏父子只得穿著厚厚的棉襖幹活,累了就鑽進熊皮襖子裡睡覺。

    春寒料峭,見不著三月桃花,瞅不到新燕北歸。秦北洋把大清皇帝死後的萬年之地,當作自家的書房,要了筆墨紙硯,在書本上圈圈點點,又是眉批,又是註解,有時憋出幾句古言七絕,甚至寫幾個德語單詞,免得日久天長忘了。

    每當深夜裡胸口的暖血玉墜子發熱,他就會夢見養父母仇德生夫婦,天津徳租界的滅門之夜,那一老一少兩個刺客的臉,血滴飛過自己的睫毛掩蓋月光,插在養母胸口的匕首,象牙刀柄上的那顆彗星……

    他發誓自己將為復仇而活下去。

    在這十二個月裡,秦北洋並非四體不勤。他時常在墓道中奔跑鍛鍊,發洩小孩子的精力。唯獨地宮中央的那一穴金井,他絕不敢觸碰,光緒皇帝才沒再來託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成為出色的工匠,必須先掌握工具——開山大鎚和楔子,砸線的二鎚,撬石頭的鋼釺。無論剖、削、鏤、鏟、磨,鏨子必不可少。鏨子還分長鏨、短鏨、扁鏨。尖鏨口加工大型器具以及打窩和鏤空,平鏨口為後期剷平所用。

    秦北洋學得極快,老秦大喜過望,兒子是天生的工匠料,遺傳了祖祖輩輩的慧根。別人學一個月才能掌握的技巧,兒子三天就能融會貫通。上陣父子兵,有了這孩子做幫手,秦海關如虎添翼,工期加快了許多,地宮日漸成形。須彌座上的雕花,墓室門洞裡的雕龍,都是秦北洋親手完成的。

    最後兩月,秦北洋連鉉鏨子都學會了。鏨子用多自然會鈍,讓其再度鋒利叫鉉鏨子。話說石匠出門幹活,第一件事兒便是搭個泥巴爐灶點火拉風箱,把尖鏨子埋入木炭中燒紅,再使鎚子打磨,反覆放入水中淬火。不能操之過急,慢慢冷淬才能確保鋼質。這最考驗石匠能耐,火候必須分毫不差,火過了則會脆而易斷,火不夠又太軟,打眼易劈。

    地上的春天就要過去,秦氏父子在地宮中拉風箱鉉鏨子,幹得熱火朝天,乃至於一年期限已到,他倆竟渾然不覺。

    「孩兒啊,爹爹只跟你說一件事兒,人這輩子,無論幹哪一行當,無非是六個字兒——不瘋魔,不成活!」

    不瘋魔,不成活!

    十歲的秦北洋反覆念了幾十遍,突然跪下磕了個響頭:「爹爹!這六個字兒,是您賜給孩兒的至寶,永世難忘!」

    這孩子頭一回叫了「爹爹」,秦海關感動到老淚縱橫,摟著兒子念叨:「不瘋魔,不成活!」

    過了七天,陵墓監督久等未見秦海關出來,才派人下去通知他們解禁了。

    走出地宮墓道,老秦給兒子與自己都紮上蒙眼布,以免被太陽刺壞眼睛。被人牽著在陽光下走了好久,眼皮漸漸適應光線,他倆才重見天日。

    秦北洋瞇著雙眼,先看到久違了的大地,居然長滿綠草與小花,兩隻蝴蝶追逐著飛過,一行小螞蟻爬上腳面。平視陵墓工地,民夫們仍在營造祾恩殿與明樓。仰望天穹,一朵寶藍色吉祥雲朵,被微風吹拂徐徐降臨,彷彿老天爺派來祝賀他第二次出生。

    「我來也……」

    男孩頂著一頭亂發,仰天獅子吼,渾身無窮無盡的力道。秦北洋一氣衝到小山上,俯瞰整個西陵的風水寶地,一一數出雍正、嘉慶、道光三位皇帝的大墓。前頭有易水源頭環繞,背後是太行群山,滿山松柏蒼翠,三皇五帝以降,赤縣神州,江山大好,卻已金甌殘破。

    秦海關拜見了陵墓監督,並收到攝政王的手書。自此日起,他受命正式開始鎮墓獸的建造工作。十歲的秦北洋,作為這一工匠家族的唯一傳人,被特許可以參與全程。

    雖說,父子倆已重獲自由,但僅限於西陵方圓幾十里內。他們不准請假離開,更不能去臨近的易縣或保定府。

    秦北洋打聽過阿幽的近況,陵墓監督說她在京城府邸裡做小婢女,長得越發漂亮了。

    春日將逝,老秦時常回到地宮,點上蠟燭,閉目養神,如同古代遁世的隱士。秦北洋靠著最後一道墓室門說:「爹爹,究竟何為鎮墓獸?」

    宣統二年,西曆1910年,夏至節氣,他終於問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2 09:15
第十四章彎弓射日(一)

    「北洋,你可知為何這皇陵要深埋於地下?為何這四周岩石磚土固若金湯?為何這墓道又務必秘不示人?」

    老爹環視地宮道。

    北洋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怕被幾百年後有人盜墓啦!皇帝陵墓裡必有價值連城的寶貝,這是三歲小孩也明白的道理。」

    「不錯。」秦海關向墓道外瞄了一眼,「你說這大清的江山真的會天長地久嗎?」

    「若是光緒帝在戊戌年的變法成功,六君子沒上菜市口,康有為君主立憲成真,或許吧。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那幫人殺了譚嗣同,便是自斷生路。有人預言過,大清存不了幾年。」

    秦海關倒吸一口涼氣,摀住兒子的嘴巴:「北洋啊,此話千萬莫要跟任何人說,否則我們父子二人項上人頭都保不住拉,說不定,祖墳都得被人刨了。」

    「等到改朝換代,江山易主,我們親手建造的這座皇陵,免不了要被盜墓賊光臨。你給我找來的史書上記載,三國曹操為籌措軍費,特設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掘漢梁孝王劉武陵墓,破其棺槨,收得黃金數 。曹操自己死後,為防被後人盜墓,還設了七十二疑塚呢。」

    「孩子,你怎會懂得這麼多道理?可你才十歲啊!」

    秦北洋茫然地瞪了瞪雙眼,躺倒在地宮之中,好像這裡才是天然的家:「我不知道,好像自打記事起,我的腦子裡就灌滿奇奇怪怪的東西。我能理解別人所不能理解之物,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之訣竅。有時候,我會像老頭子一樣思量;有時候,又像一個長不大的頑童!有個德國老師說,我的腦子有病,應該送到維也納,給佛洛依德大夫看看!」

    老秦暗自思忖,越想越有些後怕……會不會是這孩子誕生在唐朝地宮棺槨上的緣由?因而天賦迥異於常人?

    「聽我說,三千年來,若要保護君王的陵墓,最厲害的並非銅牆鐵壁,而是鎮墓神獸。」

    「鎮墓獸真的存在?」

    「不僅是防備盜墓賊。有的皇朝滅亡後,新朝會破壞前朝陵寢。而鎮墓獸也不僅是防備活人,在地底下還有許多亡魂,也與墓主人有仇怨。你讀過史書就知道,凡是能做皇帝成就大事之人,必然心狠手辣。不知有多少人慘死在其手中,想要弒君復仇的鬼魂,多了去了!」

    「就像雍正帝?」

    秦北洋又想起一年前的夜遇。

    「休得胡言亂語!我們只說前朝歷代,絕不評定本朝。」

    「好好好,你說下去——鎮墓獸不但能防活人挖墓,還可以防死人鬼魂前來復仇,對不?」

    「嗯,除了尋仇的冤魂,地下還有無數孤魂野鬼。有些來自三千年前,有些可上溯魏晉唐宋,甚至前明歷年戰亂的死者。他們並不認識墓主人,但也會危害地宮清淨。有些並無實體,屍骨早已化為齏粉,但怨念歷久彌新,揮之不散。唯有鎮墓獸,才能徹底懾服這些殘穢。」

    秦北洋的胃口被他吊得不行了,看著黑魆魆的地宮深處說:「別賣關子啦!爹爹,你就說,到底要如何才能製造出鎮墓獸?」

    這是秦北洋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問答。

    光緒帝陵墓的地宮深處,秦海關端起油燈,照著兒子雙眼:「三十多年前,我跟著你的爺爺,為同治帝修造鎮墓獸,同樣被關在地宮裡。人一輩子能造的鎮墓獸相當有限,我自己獨立製造的鎮墓獸只有一個,在慈禧太后的陵墓裡。大清祖制,鎮墓獸只能給皇帝配備,皇后除非是給皇帝陪葬,否則無資格享用鎮墓獸。」

    「當今的太后娘娘,將來也會葬在這個地宮中嗎?」

    秦北洋說的是隆裕皇太后,光緒帝的遺孀,兩年後她親自簽發了清朝的死亡通知單。

    「是。」

    「慈禧太后怎麼會有自己的鎮墓獸?」

    「老佛爺是鳳在上啊!她的權勢,超過乾隆爺以來任何一位皇帝。她要破壞祖制,誰也拿她沒辦法。」

    「女人的鎮墓獸,該是怎樣的?」

    「我不能說。」秦海關守口如瓶,「這是家族的規矩,親生兒子也不能說。鎮墓獸的秘密,必須藏在地宮中,除非是你親手所造。」

    「鳳凰?」

    「別再猜了,猜中了,我也不會說的!北洋,好好跟著我學習,你就知道光緒帝的鎮墓獸長啥樣了。」

    「好啊,這太有趣了!」

    一年前,他剛來到這座陵墓,還想逃回天津去讀書,幸好沒成功,否則還不是關在學堂背課文做作業交考卷,或被那三個刺客所殺——哪能比得上建造鎮墓神獸刺激好玩呢?

    「你看著!」秦海關拿起一根樹枝,在地宮的黃沙上畫了九宮格,「建造鎮墓獸,總共分為九個步驟,亦稱『制獸九宮』。每個步驟,就是一宮。」

    「第一宮——」

    秦海關在左上角的第一格內,寫了四個字——起願奏表。

    當日,地宮內擺出香案,雖無帝后棺槨,但有龍穴金井,替代皇帝之靈。秦海關請皇陵中的九品筆帖式,也就是文案秘書,抄寫了一紙表文。他帶著秦北洋跪地磕頭,徐徐上了三炷香,高聲唸誦——

    臣秦海關、秦北洋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中興之盛,皇恩彌宇宙,遐邇承熙皞之隆,輯瑞五瑞,百辟咸瞻,有道聖人玉帛萬方,八方共仰太平天子,普天慶溢,率土歡騰。臣謹遵聖命,欲制鎮墓神獸一尊,今發願起誓,念茲在茲,同心戮力,天地可鑑。待神獸既成,葆陵寢億萬年不改,護江山千百世永固。臣敬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僅奉表起願以聞。

    宣統二年五月十六日奏

    唸完,秦海關點火焚燒表文,送給地府裡的光緒皇帝。再叩首,他帶著兒子退出地宮。

    走出墓道,秦北洋望著朗朗乾坤,低聲耳語:「我不喜歡跪地磕頭,哪怕是給皇上。」

    老秦臉色一變:「既要做鎮墓獸,我們的命和魂都不屬於自己,而屬於死去的皇上。」

    「爹爹,你念的這個起願奏表,是祖上留下來的嗎?」

    秦北洋心想奏表裡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根本不像光緒,簡直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我們家從唐朝起就這麼念,管他是太平盛世還是改朝換代呢。」秦海關搔搔後腦勺,「這是九宮格的第一道程序,第二宮,就是畫設計圖紙。」

    「嘿!這個我最喜歡啦。從前在德國學校,機械老師和校長經常一起畫圖紙,有畫機器也有畫馬車的,甚至還有武器。我照著他們的樣子畫過好多圖紙,還用透明紙貼上去描摹。 」

    「莫心急,我們不能憑空亂畫,必須根據墓主人生前的特徵。」

    光緒皇帝的特徵到底是什麼呢?

    秦北洋想起了一年前,剛被關進地宮那一夜的夢。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2 09:17
第十四章 彎弓射日(二)

    七日後,從紫禁城送來一個木匣子,快馬運到西陵。

    匣子在陵墓監督面前打開,先是光緒帝的生辰八字,再請出一幅畫像、一捲軸御筆畫、一冊御製詩集、一條皇帝用過的檀香木手串,還有一張洋人拍攝的御照。俱要秦海關簽字畫押領取,限三十日內歸還內廷。

    地宮就是設計室,秦海關說必須在此幽暗環境中,金井龍穴的靈氣加持下,方能設計出最完美的鎮墓獸。秦北洋第一次見到光緒皇帝生前畫像和照片,跟一年前夢見中南海瀛台的男子一模一樣。皇帝穿著大褂,戴著黑便帽,面容清癯,目光幽怨,不禁心臟一抽。

    翻開御製詩集,開頭是光緒帝十五歲時的御製文「為人上者,必先有愛民之心,而後有憂民之意。愛之深,故憂之切。憂之切,故一民飢,曰我飢之;一民寒,曰我寒之。凡民所能致者,故悉力以致之;即民所不能致者,即竭誠盡敬以致之」。

    還有一首:「金井一葉墜,淒涼瑤殿旁。殘枝未零落,映日有輝光。溝水空流恨,霓裳與斷腸。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看來眼熟,秦北洋仔細回想,原來也是夢中所聞。

    御筆畫是假山石上的菊花,蓋有「光緒御筆之寶」印章。彩色工筆,石頭青色,菊分黃、粉、紅、白四色,再配上綠葉,五彩斑斕,煞是好看,又不豔俗。

    秦北洋握住檀香木手串,頓時打了個激靈。掌心湧過一道熱流,順著右半邊經絡,滲透全身每根毛孔。日日夜夜被光緒帝摸過之物,也殘留著君主前半生的宏願與後半生的怨念。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檀香混合著一個男人臨死前的氣味,衝入十歲男孩肺葉,似乎幻化為人形。秦北洋猛烈咳嗽,將手串交還給父親。

    「你明白皇上的特徵了嗎?」

    「嗯,我看到他了!」秦北洋指著地宮金井,那一團幽暗的光線中,升騰起另一個世界的塵埃,「非常清晰!不但是外表,還有他的內心、呼吸、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不,我不是看到他,而是他就在我身上。」

    男孩發出呻吟,倒在地上打滾,彷彿中了砒霜之毒。他亂蹬著腿,劇烈痙攣,口吐白沫,秦海關根本無法靠近。忽然,金井中升起一團煙霧,秦北洋平靜了。

    未及擦去額頭汗珠,秦北洋即刻坐到書案前,就著油燈,鋪開圖紙。按照在德國學校上機械課時所學的畫圖紙方式,先用筆直的幾何線條,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

    頭頂畫出兩個彎曲的山羊角,人形的上半身直立,左手往斜上方四十五度伸直,右手彎曲拉到耳後,呈現彎弓射箭的姿態。他又畫出了一張雕漆角弓,長長的箭矢直指蒼穹,那還是他從畫本裡看飛將軍李廣射虎得來的靈感。

    老秦急忙摟住兒子的肩膀:「你在畫什麼?」

    「光緒帝的鎮墓獸!」

    秦北洋丟下畫筆,身體綿軟無力,似乎虛脫了。

    「為何畫一彎弓射箭之人?頭上又有羊角?」

    「爹爹,你想想看,光緒帝這一生,最恨的應當是哪個外國?」

    「八國聯軍……聽說還不止八個外國,到底是哪個呢?」

    「哎呀,甲午之戰,《馬關條約》,日本人割去中國的台灣一省,奇恥大辱!丟失了疆土的皇帝,是不能立功德碑的。皇上必將這一怨恨帶入墓中。」

    秦海關恍然大悟:「不錯,這也是你媽媽的怨恨,你的外公就因此而戰死在劉公島。北洋,你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覆滅的北洋水師。」

    「爹爹你看,我畫的這個鎮墓獸,正是彎弓射日!」

    「射的是日本!有道理。光緒帝殫精竭慮於北洋水師,也有在海上騎射之意,你用射手來做皇上的鎮墓獸,正是恰如其分!」

    不錯,光緒帝曾為甲午海戰殉國的鄧世昌題寫輓聯「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至於為何射手頭上要長羊角——是我看到了皇上的生辰八字。」

    案頭擺著內廷送來的光緒帝八字:辛未丙申丁亥壬寅。

    「皇上辛未年生,屬羊,五行屬土,路旁土命。因此要給他加羊角。」秦海關上下打量兒子,喜不自禁,「孩兒,你果真是天生的鎮墓獸工匠!但你尚未學習周易,不可操之過急。我先告訴你,皇上這個八字是從衰格,缺陷是亥水七殺被寅木印星洩,七殺為吉受制。亥水七殺恰是印星,代表母親一輩。」

    「慈禧太后雖非光緒帝生母,但一直作為養母,壓制了光緒帝一輩子,正好暗合這個命格。」

    「舉一反三!」秦海關繼續分析,「皇上的生辰八字,乃是體弱多病之兆,春秋僅有三十八歲。八字無食傷星,以寅木印星為替神,寅木為凶神不受制,命中無子。申金財星為吉雖佔月令,但被未土鍛,財星受制使婚姻也不幸。聽說皇上很不喜歡皇后,他的珍妃又被老佛爺投井害死。」

    「他自己也是被毒殺的。」

    「別瞎說!」

    「爹爹,我只會畫這麼多,接下來,就要靠你啦!」

    「好。你看,你只畫了上半身,你不曉得鎮墓獸的下半身。雖說是鎮墓神獸,最終還是一個『獸』。所謂野獸,必是四條腿的動物,哪怕上半身是人形。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猛禽、巨蟒等,但那是極少數。」

    「所以,你還要給它畫上四條腿?」

    「對,四條猛獸之足。」

    秦海關接過畫筆,在圖紙上簡單畫了幾筆,人形四足羊角射手鎮墓獸,呼之慾出。

    不過,這只是打了個草稿,要真正完成圖紙,還須耗費大量時間。父子倆關在地宮中,徹夜畫著圖紙,設計鎮墓獸的各種細節,比如人臉尺寸、眼睛大小、鼻子長短,究竟是唐風還是明風抑或本朝風格?顏色也很重要,每個部件都要有相應色彩,最終必是五彩斑斕。

    三十日內,秦氏父子準時完成圖紙。光緒帝的物件送還內廷。秦北洋不知道,那張照片,已是光緒帝存世的最後一張,其餘均被慈禧太后銷毀,為免皇上御照流傳民間,或被康有為等立憲黨人利用。

    秦海關說,鎮墓獸決不能一蹴而就,這是一項古老而漫長的工藝。畫完設計圖紙,接著便是第三宮:選材。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0 08:43
第十五章鎮墓神獸(二)

    「鑄造青銅是我們秦氏必不可少的一門技藝。青銅,乃是紅銅與錫的合金,在中國源遠流長,只是後世鐵器普及以後,青銅因為昂貴笨重而漸漸稀少,但從未斷絕過。」

    在秦海關指揮下,鑄造廠搭建完畢,動用上百名工人,堆起一個土窯,堆聚大量的銅、錫原料以及薪柴。商周以來,青銅器鑄造有兩種方法,一是塊範法,二是失蠟法。前者簡便而更常見,但要鑄造複雜的物件和紋飾,顯然失蠟法更好。許多大鼎、彝、印璽、樂鐘還有後世的佛像,都用失蠟法鑄造。

    按照光緒帝鎮墓獸的設計圖紙,秦海關先用蜂蠟雕出兩條射手胳膊,上臂、下臂以及手肘,全部分開製作。接著是四條獸腿,同樣分成好幾截:大腿、小腿、膝關節、爪子、軀幹。還有身體其他各部分,最後是射手頭顱。

    整個雕刻過程,因為用蠟,費時並不太長,秦北洋全程參與,一個月即完工。有的部件非常精細,比如纏繞狀的足、紐,鏤空的三維立體花紋,等等。

    第二步,在蜂蠟表面塗抹厚黏土,數日後晾乾放入窯中火燒。蜂蠟遇熱則化,融為液體流出,剩下燒硬的黏土外殼。第三步,將燒化的青銅溶液填滿黏土外殼,等到凝固冷卻,只消敲碎黏土外殼,便可取出與模型一致的青銅器。

    以上步驟,都是分批鑄造,猶如被大卸八塊的人體殘肢。除了秦氏父子,包括陵墓監督在內,無人能看透鎮墓獸的真實模樣。看著自己親手設計鑄造的青銅器,金光閃閃地擺在太陽下,秦北洋興奮異常。

    所有原材料運入地下,接下來是第四宮:拼接塑形。

    這一部分最為複雜精細,父子倆點起火把,將地宮照得如同白晝。他們將各個青銅部件組裝成型。心臟位置,塞入那塊神秘的靈石,外有青銅加石板保護,猶如古時盔甲的護心鏡。那塊天然磁石,則要安放在頭部的位置,這將為鎮墓獸指引方向。

    搭好了心臟與骨骼血肉,還缺少神經與韌帶。從深秋到寒冬,秦海關手把手教兒子,在各個重要點埋入傳動裝置,用去數百個齒輪、彈簧、滑片、螺絲、鉚釘……

    秦北洋在德國學校讀書時,學過簡單的機械原理,對此歎為觀止:「原來,傳說中古墓裡的暗器機關,就是這個啊!我們家的老祖宗太了不起了!」

    「齒輪只是一些小技巧,最重要的是這擺輪遊絲,通過上緊的發條提供原動力。」

    秦海關在鎮墓獸的背後安了個開關,可以給這台機器上緊發條。

    「就跟瑞士鐘錶一樣的道理,太精巧了!」秦北洋轉念又想,「爹爹,瑞士表是得要人來上發條,這在古墓之中,難道讓墓主人的靈魂來上發條嗎?」

    「最接近鎮墓獸機械原理的,就是洋人進貢的大型鐘錶,不但走時準確,還能自動演繹歐羅巴的湖光山色、花鳥蟲魚,真個是奇技淫巧。康熙、乾隆等大帝都酷愛鐘錶,紫禁城裡藏了無數來自瑞士的珍寶。我因有製造鎮墓獸的一技之長,也常被差遣來修理鐘錶與八音盒。」

    「西洋鐘錶,每上一次發條可走數月。但盜墓賊不可能天天入侵地宮。我懂了。」

    老秦對於兒子的反應很滿意:「所以,鎮墓獸大多在休眠狀態,無須耗費任何動力。我們只要在地宮關閉前,最後一次上緊發條,將動能儲藏在鎮墓獸體內,便能保持千年。若有外力入侵,便會觸發開關。片刻之間,鎮墓獸就能消滅邪祟,又恢復休眠 週而復始。真正消耗的力道,不在於年月之長短,而在於其自重。份量越沉,自然消耗越大,對工匠的考驗就越艱巨。」

    「對啊,鐘錶裡的秒針才多少份量,我們這鎮墓獸又是青銅器又是石頭,這點發條提供的動力夠嗎?」

    「遠遠不夠,因此,才需要鎮墓獸的心臟,也就是靈石,用來儲藏和放大這股力量。 」

    秦海關說罷,用力轉動鎮墓獸背後的發條開關。

    光緒帝的鎮墓獸內部,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秦北洋把耳朵貼在鎮墓獸的後背,清晰地聽到齒輪的轉動,又像心跳和血液的流動,燒起烈火的劈啪作響,更像蒸汽機火車的活塞運動。

    鎮墓獸,動了……

    光緒帝的鎮墓獸,已進入建造環節的第五宮:種魂。

    秦海關父子,等待了大半年,才等來了從紫禁城送來的一個大木匣子,裝著一條檀香木手串。光緒帝最愛的常用之物,據說光緒帝駕崩時手掌心還握著它。還有皇帝生前剪下的頭髮和手指甲,據說這些都藏有主人的靈魂,不能隨意丟棄。

    所謂「種魂」,就是把墓主人的魂魄種在鎮墓獸的體內,確保鎮墓獸千秋萬代忠誠於墓主人。

    秦海關親手捧著手串、頭髮、手指甲,用綢緞包裹著塞入鎮墓獸的「心臟」,也就是靈石底下。這一道步驟,必須按部就班,絕對不可混亂顛倒。

    鎮墓獸的第六宮:雕琢打磨。

    這步貌似輕鬆,實則最危險。因為「種魂」之後,鎮墓獸就不再是青銅器與石頭,它具有與生命體類似的魂魄。無法用秦北洋從學校裡得到的知識來解釋。

    總之,鎮墓獸有了魂魄,就能隨時觸發機械,一旦失控,就會產生嚴重後果。

    下葬以後,地下絕對安靜,哪怕地震也不會輕易觸發,但工匠在它身上敲打就完全不同了,必須小心翼翼,就像醫生做外科手術一樣。

    有一天,秦北洋雕琢鎮墓獸射手的雙目,突然鎮墓獸的兩隻眼睛齊齊睜開,「心臟」發出轉動和沸騰之聲。他嚇得手足無措,還是父親衝過去用雙手摀住鎮墓獸的心口,唸唸有詞,才讓它漸漸平靜。如此,父子倆躡手躡腳地干了一個月,方才完成第六宮。

    至此,鎮墓獸已完全成型。嶄新的青銅散發金光,尺寸幾乎與真人一般大。下半身是四條腿的野獸,有根細長的尾巴。上半身的人形,有張年輕武士的面孔,寓意光緒帝英年早逝。妖魔般的赤色披髮,獠牙突出,一對彎曲的山羊角——長相兇惡是鎮墓獸的必要條件。

    鎮墓獸握有一張蒙古角弓,中古世界最強大的投射武器,成吉思汗彎弓射大雕的工具。這張弓經過內務府的特殊加工,覆蓋一層鯨魚油脂,可在地下保存千年不朽爛,弓弦亦為鋼絲做成。背後配四十支雕翎大箭,用金雕羽保證箭矢軌跡穩定。

    第七宮,便是鎮墓獸的操控。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0 08:44
第十六章帝國的葬禮

    第七宮,便是鎮墓獸的操控。

    這基本上可視為馴獸過程,也非常危險,稍有不慎,鎮墓獸就會反噬。古來許多學藝不精的工匠,都死於自己一手製造的鎮墓獸手中。

    這一過程必須學會用「氣」,老秦說:「氣,是人體內運行不息的極精微物質。氣維繫人的生命,氣停則人死。氣又不只在人體內,氣的升降聚散,無不在推動宇宙萬物的變化發展。而大地中最強烈的氣,就是這龍穴的金井之氣。」

    幽深的皇陵地宮,秦北洋跟隨父親練氣,先從氣沉丹田開始。他在地下禁閉過整整一年,日夜睡在金井附近,體內早已灌滿「地氣」。人的氣畢生運動不止,有人會逐漸退步,有人則會日益精進,以至一覽眾山小。秦北洋所理解的氣,還包括人的意念,雖近於玄學,但也是西洋人正在研究的東西。你的意念薄弱,氣則弱,作用到別人或者鎮墓獸上也會衰弱;你的意念強大,則氣貫長虹,對方也會對你畏懼。

    操控鎮墓獸,其一為氣,其二而聲。

    鎮墓獸也是有聽覺的,但必須用它能理解的話語表達。每頭鎮墓獸所能接受的語言都不同,因為鎮墓獸的魂魄與墓主人有關,每個墓主人所處的時代不同,所說的話語方言也有區別。比如歷朝歷代的官話,清朝是北京音,明朝是南京音,元朝則是蒙古語,宋朝是開封音,唐朝以上為洛陽音,再上溯秦漢又為之一變。孔子記錄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更是與如今的漢語發音大相逕庭。

    終於,光緒帝的鎮墓獸變得聽話了。只要秦海關瞪起眼睛,或高聲吼叫,它便會乖乖地回到原地,如同牲口般收攏四條腿。

    第七宮後,秦北洋只要靠近鎮墓獸,便會感覺身體異樣,食慾不振,徹夜難眠,甚至想要嘔吐。

    「北洋,這個鎮墓獸,你還是少接觸。」秦海關走出地宮,在皇陵的星空下承認,「告訴你個秘密,製作鎮墓獸的秦氏族人多短命。即便沒有意外身亡,壽終正寢也不過四十歲,像我一樣活到五十歲以上的,據家譜記載已是鳳毛麟角,更絕無活到六十歲者。」

    「這是我們盜竊靈石,洩露天機,深入龍穴金井的代價嗎?」

    「等我死後,你要照顧好自己,但不要懈怠了工匠手藝,更要把製造鎮墓獸的傳統保留下去,直到你的子子孫孫。」

    秦北洋看著光緒帝陵墓的寶城說:「若是今後沒有皇帝了呢?」

    「中國絕對不可能沒有皇帝!即便沒有紫禁城裡戴皇冠的皇帝,也必會有紫禁城外不戴皇冠的皇帝!」

    第二天,光緒帝的崇陵驟然停工。此後數月,秦氏父子再度閒著沒事,但根據祖上規矩,鎮墓獸沒有驗收,工匠絕不能離開,以免前功盡棄。

    若秦氏家族失去傳人,就此斷絕香火宗嗣,恐怕兩千年的皇帝制度也會動搖——這是秦海關告訴兒子的秘密,並且永遠不能說出去。

    距離京城兩百里的西陵,尚未感受到山雨欲來前的狂風——中國的皇帝,真的快要沒了。

    這是宣統三年,辛亥年,西曆1911年10月10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黃鶴樓下,龜蛇二山,武昌首義。轉眼間,革命之火燒遍全中國,各省紛紛宣佈獨立。

    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發佈《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言書》——

    國家之本在於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武漢首義,十數行省先後獨立,所謂獨立,對於清廷為脫離,對於各省為聯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於中央,斯經緯週於四至,是曰領土之統一。

    2月12日,隆裕太后(她的丈夫還躺在西陵行宮的棺槨裡等待下葬呢)攜六歲皇帝溥儀,在養心殿頒發遜位詔書——距秦北洋在光緒帝陵的第一夜,距在地下密室撞見老太監的預言,未滿三年。

    中華民國頒布《清室優待條例》,第五款約定「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製妥修,其奉安典禮,仍如舊制,所有實用經費,均由中華民國支出」。

    於是,袁世凱派人送來了經費,崇陵的工程得以繼續。

    「制獸九宮」第八宮:驗收——分為三部分,第一是堅固,第二是操控,第三是吃人。

    先說這第一部分,很簡單,用刀槍劍戟各種冷兵器,攻擊鎮墓獸的裝甲表面。秦海關很好地控制住鎮墓獸,青銅與石板均未有任何損傷。陵墓監督心中嘆息,若是將這個傢伙,拉到跟革命黨人的戰場上去,大清未必會亡啊,至少不會如此狼狽地頃刻崩塌。

    接著是操控,秦海關打開鎮墓獸的開關,怪獸的四條腿動了,氣勢如猛虎下山,地動山搖,把陵墓監督嚇得面如灰土。當鎮墓獸走到監督面前時,秦海關高聲喝住它,如同馬戲團的馴獸師,讓鎮墓獸乖乖後退。此後,鎮墓獸如同提線木偶,跟著秦海關的口令,前後左右走起隊列,貌似新軍的歐洲式操練,倒也憨態可掬。

    最後「吃人」,據說漢唐之世,帝王鎮墓獸驗收時,都要丟一個死囚進去,若能迅速被鎮墓獸所殺,便說明其確有震懾盜墓賊的能力。現在使用猛獸代替活人,兵丁們推進木頭籠子,裡面赫然裝著一隻吊睛白額大虎。眾人後退用拒馬隔離,開籠放出老虎。然而,猛虎剛一咆哮,尚未近身,鎮墓獸便摘出一支雕翎箭。秦北洋聽到弓弦放開的震動聲,這一拉力在七百斤以上,達到了古代最勇猛武將的極限,利箭直扎入猛虎左眼。這可憐的猛獸怪叫一聲,還想再撲過來,鎮墓獸射出第二箭,一箭穿心,血濺五步。

    陵墓監督拍手稱讚,命人把老虎抬出去,當晚賞賜大家吃虎肉。當然,虎鞭必須留下給他泡酒,據說有壯陽之奇效。

    剩下的第九宮:點睛。

    其實,這是鎮墓獸的命名啟動儀式,就像成語「畫龍點睛」。

    經過內務府批准,光緒帝的鎮墓獸被命名為「大羿」——帝堯時代的神射手,嫦娥的丈夫,射下九個太陽的后羿。

    作為製作工匠,秦海關親手為「大羿」點睛,毛筆沾了朱紅顏料,塗上鎮墓獸的眼珠。

    最後是為鎮墓獸儲藏動力。秦氏父子一起上陣,兩人輪流轉動發條,接連不斷地轉了七天七夜,這個動能經過「心臟」靈石的強化,加上地宮內金井的力量,足以讓鎮墓獸奔跑百里,逾千年而不枯竭。

    至此,大功告成。

    1913年11月,在西陵梁各莊行宮停放了四年零八個月的光緒皇帝,終於下葬崇陵地宮。這年2月死去的隆裕太后,也算趕上了趟,帝后棺槨共葬一穴。珍妃則在隔壁的妃陵園入土。大清滅亡前頒布的國歌,嚴復作詞,傅侗編曲的《鞏金甌》,最後一次奏響——

    鞏金甌,

    承天幬,

    民物欣鳧藻,

    喜同袍,

    清時幸遭。

    真熙皞,

    帝國蒼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秦北洋在崇陵地宮中度過了四年零六個月,這跟光緒帝在西陵行宮停屍的日子差不多久。他在地宮中留到最後,惜別守在角落的「大羿」,看著一道道墓室門被頂門石關上。這些能否保存千年萬載,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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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