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14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9
第三十四章八大胡同

    秦北洋與齊遠山告辭,走出南苑兵工廠大門,正有一支馬隊等候他倆。

    一陣風沙吹來,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騎在白馬上雄姿英發,一身蒙古裝扮,有乃祖鐵木真彎弓射大雕的風骨。

    他與齊遠山相約今晚玩耍,給了秦北洋一匹黑駿馬。三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騎著三匹上等的蒙古馬,在夕陽下並轡而行。

    跟小郡王這樣的蒙古王公同行,秦北洋還是頗感變扭,畢竟是出身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他騎在馬上說:「多謝小郡王的好意,但我不習慣宴飲笙歌,你們兩個玩得盡興去吧。」

    齊遠山卻頗為惆悵地說:「北洋,再過些日子,我們就將見不到了。」

    「你要去南方打仗了?」

    「下個月,我就東渡扶桑留學,攻讀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是『北洋之龍』王士珍給你安排的?」

    秦北洋立刻猜到,齊遠山點頭:「不錯,我是公費留學生,一切費用由北洋政府支出。我知道你不喜歡日本,但這陸軍士官學校,卻為中國培養了不少英雄人物,蔡鍔、蔣百里、許崇智……」

    「聽說也有不少軍閥。」

    「是,小徐將軍也是日本陸士畢業的。」小郡王縱馬上來,「學成歸國後,遠山兄弟,你就有資歷在北洋軍中擔任團長以上官職。今晚,我要為你踐行一番!」

    齊遠山 睨著小郡王,心想這個蒙古貴冑並不簡單,就讀北京大學歷史系,先混入中國最頂尖的同學圈;結交前往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公費留學生,又能打入北洋軍閥的關係網。再過五到十年,小郡王的朋友圈必將盤根錯節,為飛黃騰達打下基石。故而寒門難出貴子,只因為社會精英的系統自成一格,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三人進了永定門城樓,到前門大街大柵欄,轉向西邊小巷。月上柳梢頭,男女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他們只能下馬,步行來到一條胡同深處,掛著大紅燈籠的宅門口。

    「這是何地?」

    秦北洋看了隱隱不安,小郡王微笑道:「莫怕!進去便知道了。」

    一進門就有若干婦人與茶房圍上來,扯著三人進入廳堂。這地方佈置得富麗堂皇,席間已坐滿各色貴客,有洋裝的年輕人,也有戴著瓜皮帽的遺老,但多是一本正經的中年男子。

    看到滿桌的酒水,秦北洋更是渾身不自在,悄悄問齊遠山:「這到底是啥地方啊?」

    「八大胡同!」

    秦北洋聽罷,就想要往外面走,卻被小郡王死死拽住:「北洋,你若是走了,便是不給我面子,難道我倆又要打一架嗎?」

    齊遠山也給他倒了杯酒,勸他坐下來聊聊天,人生相聚不易,聚一次,少一次呢!

    「上賊船易,下賊船難!」

    秦北洋不禁頹然,飲了一杯。小郡王也不避諱,大大方方說:「我父王年輕時,就常來八大胡同。那時多是相公堂子,男孩子遠遠多於女孩子。庚子事變後,八國聯軍偏愛妓女,更有名妓賽金花的故事,相公堂子才改成娼妓青樓。」

    「可你小小年紀,怎地對此如數家珍?」

    「二十年前,戊戌變法,我父王進京給老佛爺上貢賀禮,路過八大胡同,認識了一位蘇州名妓。百日維新第一天起,父親就為了她而住在這棟樓。等到慈禧太后殺了戊戌六君子,我父王花了三千兩白銀為名妓贖身,帶回鄂爾多斯,封為側福晉。兩年後,我出生了。」

    「你是八大胡同妓女的兒子?」

    小郡王淡然一笑:「照道理,我這卑賤的出身,怎能成為郡王世子?父王還有二十幾個老婆,給我生了十二個弟弟,九個妹妹。可正室大福晉不能生育,我這排行老大的庶子成了繼承人。當年,我媽在這妓院,以詩詞才藝出眾。她逼我讀書寫字,教我一口蘇州話,背《唐詩三百首》與《南唐二主詞》,又給我請留過洋的老師。幾年前,我媽過世,埋在蘇州老家,我還挺想她的。」

    「你比我走運!我媽因為生我而死。」

    「同病相憐。」

    在這八大胡同的煙花柳巷,小郡王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徹底拉近了跟秦北洋間的距離。

    廳堂裡鼓瑟齊鳴,有人奏響蘇州琵琶,江南絲竹,繡樓上傳來咿咿呀呀的歌聲……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群姑娘穿著漂亮的綢緞衣裳下樓,但絕不暴露身形,裹得嚴嚴實實,頂多露出三寸金蓮的繡花鞋,殺傷前清的老狀元老榜眼們無數。

    秦北洋頭一回看到紙醉金迷的京城夜宴,卻不敢去看女孩們濃妝脂粉的面孔。

    「唐朝流行的古曲,常在宴飲中由侍妾演唱。我等可勿錯過大好少年時哦!」小郡王從袖子裡掏出幾十塊銀元,賞賜給各位姑娘,「可別小看了青樓,也是藏龍臥虎之地。袁世凱年輕時屢試不第,寄居上海書寓,幸有蘇州名妓沈氏資助,走上飛黃騰達的仕途,日後這位娼妓竟成為中華民國大總統最寵愛的沈夫人。更別提兩年前,就在這八大胡同,蔡松坡將軍與小鳳仙的故事,斷送了袁世凱的皇帝夢。」

    話音未落,姑娘們又圍著這一桌唱起歌謠:「燕婉情你體留戀,我這裡百年預約來生券,切莫一縷情絲兩地牽。如果所謀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並頭蓮,再了前生願!」

    「哈哈!說曹操,曹操到!這段歌詞,就是小鳳仙為蔡鍔所唱的。」

    小郡王繼續灑出銀元,沉醉於一夜風光。秦北洋卻頗為註意四周人等,剛才聽到「藏龍臥虎」四字,在這樣的高級青樓裡頭,必然也有軍政界的要員。

    果然,他那靈敏的聽覺,捕捉到隔壁桌的談話——

    「諸位,今夏的國會議員選舉,可是決定我們安福俱樂部生死之大事。小徐將軍已撥來數萬銀元的選舉經費。下個月,我等就要趕赴全國各省收買選票。今兒個我在此做東,大家不醉不歸,別管家中的母老虎!」

    說話的是個中年人,面白無鬚,穿一身華貴的綢緞袍子,手指上戴著好多玉石,向著身邊的兩個男人頻頻敬酒。

    「兄弟客氣啦!每張選票的價格,我已籌劃好了,三百到八百銀元不等,跑到上海浙江等膏腴之地,必然要花大價錢,但到鳥不拉屎的西北各省,買一張國會議員的選票,還不如買八大胡同姑娘的一夜呢!」

    這個說話的年紀更長,留著一臉大鬍子,豪爽地一飲而盡。

    這桌的第三個人,只有三十來歲,筆挺的白西裝,看來吃過不少洋墨水:「小徐將軍對這次國會選舉下了血本,也是國務總理的意思。他在戰場上沒打敗直系,卻通過合縱連橫的謀略全勝,文韜武略的奇才啊。難怪林紓先生給他畫了一幅《匹馬度關圖》。」

    「你我三人都是國會議員,同在安福俱樂部,莫辜負小徐將軍的鼎力扶持。直皖間矛盾重重,吳佩孚在南方鼠首兩端。段總理簽了《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定》,全國輿論罵我們是賣國賊,可要小心了。」

    儘管三人說話壓低了聲音,偷聽的秦北洋已全明白了,這是三個安福系的國會議員,也是皖系軍閥和小徐將軍的御用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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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驅魔人故事

    八大胡同,青樓夜宴,秦北洋等人隔壁一桌,坐著三個衣著體面的國會議員。

    大鬍子吃了兩粒花生米說:「最近啊,小徐將軍既是春風得意,又是危機四伏,聽說在陸軍部,有人躲入唐朝的棺槨向他行刺。聽說那副棺槨啊,來自最早被刺殺的國會議員曲靖和。」

    穿西裝的年輕議員到底是嫩:「哎呀,這國會議員連環刺殺案,可是人心惶惶,我們安福系已被刺殺了四個!」

    「我不怕!」今晚做東的國會議員又悶了口酒,「今日又有一事,北大校長蔡元培向政府抗議,說陸軍部把墓裡挖出來的文物,叫什麼……哦對——四翼天使鎮墓獸!調撥到南苑兵工廠,蔡元培說此物為國寶,不能作為殺人武器使用。」

    「兄弟從外交部得知,法國駐華公使想購買這件寶物,是法國使館武官次官,大漢學家伯希和的建議。」穿白西裝的國會議員蹦出幾句法語,「難道是要用鎮墓獸去歐洲打仗?」

    「哎呀,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我們挑選姑娘,酒划拳吧!」

    三個國會議員花天酒地時,隔壁桌的秦北洋、齊遠山與小郡王,已暗暗商量好了對策。

    先是小郡王帖木兒來向這一桌議員敬酒:「三位議員先生,本人謹代表父王致以問候。」

    鄂爾多斯老郡王是國會議員,聲名顯赫,影響力超越幾位蒙古扎薩克親王。而這小郡王經常代表父王在北京活動,南人北相,風度翩翩,已是京城社交圈的紅人。三名議員全認識他,恭敬地作揖行禮,先乾為敬。

    小郡王又介紹了齊遠山——即將東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的將門虎子,未來必是「北洋之龍」的接班人。秦北洋雖穿得寒酸,卻被小郡王說成天津富商之子,家訓簡樸不得招搖過市,實則有百萬白銀之財富——秦北洋想起自己被安娜封為達摩山伯爵,藏寶窟裡的庚子賠款白銀,如此說來也沒錯。

    「各位,我正在北大歷史系讀書,我的老師王家維教授,是他與大漢學家伯希和,一起從房山大墓挖出了四翼天使鎮墓獸。我親眼見證了出土過程,還發生了頗為凶險之事,當場有四名考古隊員遇難。」

    「難道說……鎮墓獸果然會吃人?」

    「何止是吃人啊!凡是誰動了這頭鎮墓獸,誰就會遭遇死亡之詛咒。」

    「有這麼誇張嗎?」

    「最近的國會議員連環刺殺事件,其實也跟它有乾系!三位有所不知,這四翼天使鎮墓獸來自唐朝景教徒的大墓。所謂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但四翼天使,帶有上古異教崇拜,被認為是邪靈。數年前,英國倫敦有個小女孩,其父得到一尊來自美索不達米亞考古遺址的四翼天使像,女孩因此被邪靈附體,神父都束手無策,最後請來一位驅魔人救回女孩,其間不知葬送多少無辜者性命。」

    穿西裝的國會議員點頭道:「對 !關於這四翼天使的傳說,我在留洋期間也聽說過。」

    秦北洋心想扯淡!剛才那個英國故事,根本是自己臨時現編出來的。

    「若是這尊鎮墓獸,繼續流在外邊,比如南苑基地,或流入外國人手中,必將引起大禍。前些日子,戒備森嚴的陸軍部,竟有人潛入唐朝棺槨行刺小徐將軍。大家想想,唐朝棺槨與唐朝鎮墓獸,其間必有關聯。說不定,還會有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國會議員遭到刺殺!」

    小郡王說話之間,依次看著他們三人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慄。

    三個國會議員面面相覷,還是今宵做東的那個抱拳道:「小郡王,果然是天之驕子,未來不可限量。感謝您的提醒,我等明日就向國務總理提議,將這尊四翼天使鎮墓獸,回歸交通銀行的金庫,不再挪作它用,更不能交給外國。」

    「好!」

    為了議員們的這句承諾,秦北洋連乾了三杯酒。小郡王又陪著他們繼續飲酒作樂,秦北洋卻拍拍齊遠山的肩膀,匆匆逃出這座銷魂庫。走在深夜的八大胡同,不斷有姑娘流鶯勾搭這少年,但他紅著臉低頭小跑,這才溜回了城外的圓明園廢墟。

    再回到八大胡同,三個國會議員,一直玩耍到後半夜的四更天,芙蓉玉暖度春宵,個個如同醉八仙,坐上三輛人力車,在保鏢的護送下,返回城北的宅邸。

    回家路上,經過什剎海上的銀錠橋,最年輕的議員還問:「明天一早,我們何時去找國務總理?」

    「去幹嘛?」

    「說服他把四翼天使鎮墓獸還回金庫啊。」

    躺在另一輛人力車上的大鬍子議員說:「哎呦!賢弟啊,你到底是嫩啊,這種小兒科的把戲,你竟會相信?」

    「不是為了防止刺殺國會議員嗎?」

    做東的國會議員哈哈大笑:「刺客!怎麼可能?小郡王就是個毛都沒長齊的紈褲子弟,他跟那批北大教授穿同一條褲腿的,那種鬼話能信嗎?」

    大鬍子議員也發了酒瘋,坐在人力車上狂喊:「你試試看!現在就讓刺客來殺我!來殺我啊!來殺我啊!」

    忽然,前頭傳出一記沉悶的聲音:「好……」

    人力車伕一回頭,露出半邊臉上的刀疤。

    同時,國會議員的喉嚨,已被匕首割斷,氣管暴露在空氣中,發出毒蛇般絲絲的聲響……

    沒有人來得及尖叫,另外兩輛人力車也停下,一名車伕年輕而且身高體壯,還有一名車伕是個留著黑鬍子的老頭,他們的手中各自多了把匕首,切斷了兩個國會議員的咽喉。

    穿著白西裝留過洋的國會議員,臨死前心裡還在咒罵:「大鬍子!誰說鎮墓獸跟刺客沒關係……」

    下一秒鐘,三個刺客動若脫兔,後半夜看不清他們的動作。旁邊六七個保鏢,要麼被割斷喉嚨,要麼被刺破心臟,要麼頭頂心被開瓢。

    全死光了。

    刀疤臉的年輕刺客,對著大鬍子死後驚恐的雙眼說:「是你自己叫我殺你的!」

    保鏢的屍體留在地面,三個國會議員,被扔進了什剎海。

    茫茫黑夜,無數個魂,正「銀錠觀山」。

    清晨,三具屍體飄浮到荷花市場岸邊,人們這才報案叫來警察。

    次日京城各大早報,登出三名議員遇刺浮屍什剎海的特大號外。短短兩個月,已有七名國會議員被刺身亡,全屬安福俱樂部成員,中華民國建立以來所未見。國務總理下令,北京全城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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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沙塵暴

    數日後,南苑兵工廠,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接到國務總理手令——立即交還四翼天使鎮墓獸,不得用於軍事目的。

    無奈之下,他和錢科打開倉庫,看著尚未改裝的四翼天使,分外心疼不捨。他們原計畫在三個月後,要看到這頭鎮墓獸重新飛起來。

    他們用平板車拉出四翼天使,運到兵工廠大門口。意想不到,小徐將軍親自前來交接,騎著白馬,身著大氅,年輕的臉盤略顯疲憊,想是為最近的國會大選以及連環刺殺案折磨。

    小徐對博士寒暄幾句,本來他也有意將四翼天使改造為武器,但國務總理受到文化界輿論壓力,必須將這尊鎮墓獸送回交通銀行的金庫。

    陸軍部押運四翼天使,卻沒走大紅門前往京城,而是轉彎去隔壁的南苑航空學校。

    「有詐!」

    錢科拍了拍大腿,跟博士一起追出去。等到他倆氣喘吁吁跑到航校,只見跑道上停著一架大型雙翼飛機。

    這不是南苑航校的飛機,也沒塗裝中華民國的五色旗,而是法國空軍的紅白藍三色。錢科定睛一看,根據航校的飛行年鑑,這是最新的法制「高德隆」R.11大型轟炸機,機腹載彈庫做了改裝,變成載運貨物的運輸機。

    騎白馬的小徐將軍,與法國飛行員握手。士兵們將四翼天使鎮墓獸,小心裝運上這架法國飛機。引擎響起,錢科向跑道衝去,卻被螺旋槳的狂風吹倒在地,博士拚命將他拖出跑道。

    法國飛機從頭頂轟鳴而過,彷彿大鳥沖上雲霄,向著東南方的天津而去。

    錢科臉上流著血,朝天咒罵:「我們被騙了!法國人要把鎮墓獸空運到大沽口,裝船送去歐洲跟德國打仗。」

    霍爾施泰因博士凝眉望向天空,發現西北方向漸漸變成紅色,天地間傳來震動之聲。

    在北京生活多年的洋人,都知道這是沙塵暴的腳步聲。天際線有一堵移動的城牆,上層耀眼的赤色,中間呈現灰褐,下面卻黑如墨汁,遠看有流光溢彩的美,彷彿濃妝豔抹的死神。

    南苑航校拉響警報,學員們紛紛沖上跑道,緊急將所有飛機推入機庫。

    小徐將軍本要騎馬回城,卻控韁站在跑道上,無所畏懼地註視徐徐南來的沙塵暴。

    大風從北京城牆刮到了南苑,飛沙走石,塵土鋪天蓋地,天地間猶如墜入深夜。

    剛起飛的法國飛機,在空中被沙塵暴高高捲起,如同小孩戲耍的繡球,又如折斷翅膀的蒼蠅,衝往北京西南的房山方向。

    小徐將軍抽了抽馬鞭,想跟著飛機而去。一陣日月無光的沙塵襲來,讓他從馬背墜落。

    四翼天使,在眾目睽睽的天上失蹤了。

    北京春夏之交,沙塵暴的午後,歐陽安娜與阿幽在四合院裡晾衣服。兩個姑娘趕緊收衣服被縟,關緊門窗躲在床上,傾聽堅硬的沙子擊打窗戶紙的聲響。

    秦北洋坐在屋頂上,幫她們修葺瓦片拔除野草,順便閱讀《切韻》與《廣韻》,還有錢玄同的《文字學音篇》,想要掌握唐朝人說話的語音,期望能與九色對話。

    轉瞬間,雙眼被沙子弄得淚流滿面。九色難得進城,竟也爬上屋頂,坐在主人身邊。赤色鬃毛染成土黃色,一臉懵逼目光。

    這股天昏地暗的異常天象,像三國裡諸葛孔明所做風雲法術,必有大事要發生。

    傍晚,秦北洋與九色回到圓明園,正好錢科跑來找他。

    「北洋,小徐將軍騙了我們!載著鎮墓獸的法國飛機,據說在北京房山的上空失蹤了。」

    「房山?不就是四翼天使出土之地嗎?」

    秦北洋腦子開竅了,這場沙塵暴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四翼天使不願飛到異國他鄉,更不忍遠離墓主人。鎮墓獸蘊含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能導致飛機偏離航向?否則,飛機往東南的天津而去,沙塵暴自北方追著屁股而來,只能原地或往南墜毀,不可能轉去反方向的房山。

    四翼天使,想要重返守護了千年的房山大墓——唯有鎮墓獸,永不背叛。

    錢科一臉茫然:「北洋,你是說,它已經復活了?」

    「鎮墓獸是不死的!」

    次日清早,沙塵暴過後的北京,如同抹上一層黃油。秦北洋背著重新磨礪過的唐刀,帶著鎮墓獸九色,前往房山大墓。

    路過周口店龍骨山,感覺地下有股無形氣流湧動。父親說過,這是在地宮內練氣的結果,能自動吸引古物之氣,說不定啊,周口店埋藏數千年前的寶貝呢!秦海關沒錯,唯獨少說了幾個零。

    再往下走,一路上怪石嶙峋,處處是採石遺留之天坑,名為大石窩,房山漢白玉產地,前清年代,秦北洋的祖先常來此為皇家挑選上等石料,運送到東西兩陵。

    走到雲居寺山腳下,九色卻執拗地往山上走。照道理,秦北洋低頭看著九色,想起這兩天學習的唐朝音韻,嘗試用半文半白的長安音對它說:「君可測得四翼天使乎?」

    幾個北方話中早已消亡的入聲,秦北洋說得異常艱難。但想起在上海學的幾句吳語,入聲便迎刃而解。

    原本咬他褲腿的九色,突然蹲下點頭。秦北洋腦中深處,果然聽到它的奇怪語言,卻如天書奇談。但他明白了九色的眼神,猶如蝴蝶或蜜蜂的觸角,小貓小狗的鬍鬚,探測空氣中的風吹草動,也能接受其他鎮墓獸的信息。

    九色猶如獵犬,嗅到了四翼天使的氣味。

    小鎮墓獸奔上雲居寺東的石經山,停在一座漢白玉石塔跟前,跪下猶如拜佛的虔誠信徒。

    此塔九層簷,立於高崗上,塔頂為寶珠攢尖剎,唐朝「九仞之塔」。中間有四塊厚石板組成的佛龕,門楣上雕刻火焰,兩側各有鎧甲金剛力士,裡頭有釋迎牟尼與弟子浮雕。塔身背面,刻有清晰的楷體字「唐金仙公主請譯經施田記」,開頭即是「大唐開元十八年,金仙長公主為奏聖上,賜大唐新舊譯經四千餘卷,充幽府範陽縣為石經本……」

    金仙公主是何人?九色為何在記載公主功德的石塔前,呈現跪拜姿態?皆令秦北洋捉不著頭腦。

    難道,九色並非來尋找四翼天使,而是來祭奠這位金仙公主?

    秦北洋觀察四周形勢,發現一大片燒焦的草地,散落著金屬部件,飛機雙翼的蒙布。沿著痕跡往下走,越來越多飛機殘骸,直到斷裂的機翼,破碎的機身,紅白藍的法國標誌殘片。機艙裡坐著兩個人,戴飛行員帽子,秦北洋想把他們救出來,發現都已扭斷脖子死亡,蒼蠅盤旋產卵。

    顯而易見,這架飛機在沙塵暴中迷失航向。兩個法國飛行員用盡全力與大自然搏鬥,無法戰勝千千萬萬粒沙子,迫降在房山雲居寺石經山,機毀人亡。而此地距墳王村的唐朝景教大墓,不過十幾里地而已。

    不過,四翼天使鎮墓獸不見了。

    錢科說過,這架法國飛機運走了四翼天使,難道它自己長腳跑了?或者乾脆撲扇兩對翅膀,飛回了墳王村的地宮?

    九色引著秦北洋往山坡下去。飛機殘骸停在陡峭山巔,底下躺著一具黑色的東西,攤開兩對折斷的翅膀,赫然正是四翼天使!

    必是迫降墜毀時的衝擊波,讓這尊鎮墓獸衝出飛機,跌落到山坡底下了。

    秦北洋思量如何把四翼天使弄上來時,風中傳來喧嘩之聲,荒無人煙的石經山上分外刺耳。

    他躲藏到石塔背後,只見山下來了許多士兵。其中,有個騎白馬的將軍,肩章上有三顆金星,北洋最高的上將軍銜,年紀不到四十歲,雙目炯炯有神,卻是面色陰沉。

    將軍身邊有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子,鼓鼓囊囊的腰間必藏手槍,秦北洋認出了這張臉。

    名偵探葉克難。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4 14:09
第三十七章雲居密會

    葉克難摘下白禮帽,手搭涼棚望向懸崖絕壁上的洞窟,猶如杜牧的「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貞觀五年,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雲居寺落成於幽州。隔壁石經山上的洞窟,則比這座寺廟更為古老。山上密佈數座洞窟,猶如敦煌莫高窟,遍佈石刻佛經,儼然北國的莊嚴聖地。

    石階越發陡峭,馬蹄幾次驚險打滑。騎白馬的將軍脫下大氅,解開胸口軍裝的風紀扣,下馬步行到葉克難身邊說:「克難老弟!姦賊選在此處,窮山惡水,狡兔三窟,可謂精心盤算過了。」

    「小徐將軍,我們不諳地形,可千萬要小心。」

    「莫怕!葉探長,為防萬一,也為搜索失蹤的法國飛機與鎮墓獸,一個團的士兵,不消片刻,就會把整座雲居寺團團包圍,讓人插翅難飛。」

    看著徐樹錚自信滿滿的目光,葉克難皺著眉頭不多說了。

    一個月前,京城名偵探,受命調查國會議員連環刺殺案。內務總長與警察總監都限令他在三十天內破案。葉克難調查確認,刺客跟九年前的天津徳租界滅門案、去年的北京監獄大屠殺、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殺、上海青幫歐陽思聰滅門案同屬一夥……粗略算來,這些刺客在短短一年間,已製造了超過五十條人命案。

    七天前,又有三名國會議員在什剎海遇刺身亡,屍體飄浮在荷花市場的水面上,成百上千市民圍觀,再次轟動京城。不消說,葉克難的日子絕不好過,他已連續熬了許多個通宵,不斷探查兇案現場,走訪北京各處可能窩藏兇犯的地點,全城警力挨家挨戶搜捕。

    他查到三名議員是從八大胡同出來,後半夜路過什剎海而喪命。葉克難帶隊包圍青樓,讓老鴇和姑娘們回憶:三名議員坐在何處,周圍又有何可疑人等。有人記得三個年輕人,十八九歲年紀,一個是眾人都熟悉的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還有個穿著軍官制服,第三個身材高大穿著樸素。三個少年與三個議員閒聊過好幾句,彼此神色還有些緊張。

    孛兒只斤‧帖木兒、齊遠山、秦北洋——葉克難在筆記本上寫下這三個名字。

    名偵探依次去北大校園、百花深處胡同、圓明園廢墟走訪了三人,才知他們與三議員在酒桌上對話的內容。也許,當時某個刺客就潛伏在左右?假扮成貴賓的模樣。

    不過,葉克難有個秘密忍著沒告訴秦北洋:小徐將軍不僅命令他調查國會議員連環刺殺案,還要他與刺客們取得聯繫。

    此事萬分兇險,無異於火中取栗。刺客對秦北洋有殺父殺母之仇,萬一讓他攪合進來,不但會破壞計畫,還會身犯險境。葉克難救過他四次命,也許第五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達摩山伯爵,請你好好留在北大,哪怕只跟歐陽安娜談情說愛——葉克難心中如是說。

    葉克難找到報館。當時報上連載專欄,多是鴛鴦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偶有世情與偵探故事。他委託報館找了槍手,連載三期京城名偵探智破連環刺殺案,有段情節是偵探登報啟事,要跟刺客決鬥,結果收到回信,雙方相約紫禁城太和殿屋頂,是為決戰紫禁之巔。

    文章連載三期過後,葉克難收到一份匿名信,僅有簡短的一行文字——

    「你為誰服務?」

    漂亮的毛筆字行書,落款僅有一個紅色圖章——彗星襲月,表明刺客身份。

    如何回信?給誰回信?葉克難絞盡腦汁。他把信封剖開檢查,就差去照X光,才發現信封上的郵票不對勁——北海白塔的郵票,白塔圖案被人用紅墨水點了一下,郵戳卻是黑色,必是寄信人故意為之。

    葉克難立時明白。他獨自來到北海瓊華島,在郵票中紅墨水所點的白塔之下,果然發現一個小郵箱。

    他寫了一張紙條,上書四個字——小徐,盼復!

    言簡意賅,卻又盡在不言中。在郵箱中放下紙條,葉克難匆匆離去,沒有安排探員守候。讓刺客取走才能引蛇出洞。

    次日一早,葉克難再次來到北海白塔,在小郵箱裡取得一封回信——

    「夏至,申時,雲居寺,石經山,雷音洞,恭迎小徐將軍本尊。謝絕替代,過期不候。」

    底下依然蓋著彗星襲月的紅色圖章。

    葉克難再看時間,夏至不就是今天嗎?即刻趕到陸軍部,向小徐將軍遞交這封刺客信札。

    「好字!王羲之體的行書力透紙背!我倒是想要會會這人。」

    小徐幼時被稱神童,三歲識字,七歲能詩,十三歲中秀才,十七歲補廩生,擅長詩詞楹聯,寫得一手好字。庚子年後,投筆從戎,加入北洋新軍,在段祺瑞幫助下負笈東渡日本,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

    「小徐將軍,我曾與這些刺客打過幾回照面,他們身手出眾,殺人如探囊取物,北京監獄的看守,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遇到刺客的匕首絕無活路。」

    「你怕此行大凶?我會死於刺客之手?我是軍人,在戰場上親冒矢石,踏破屍山血海,豈畏區區刺客。」小徐摸摸頭頂的板寸,「他們也不是沒有刺殺過我!那夜凌晨,就在這陸軍部的大樓裡,刺客竟藏在唐朝小皇子棺槨中行兇……」

    說到此處,小徐收緊口風。葉克難面如深海,未露半分異樣,心底卻已震動——唐朝小皇子的棺槨,秦北洋北上的真正目標,已落到軍閥手中!就在這棟戒備森嚴的陸軍部大樓,怪不得踏進來就感覺一陣陰氣。

    「卑職還有一事不明——將軍自有嫡係人馬,為何安排我與刺客聯繫?」

    「我等北洋軍人,太陽下仁義道德,夜裡儘是男盜女娼,毫無忠誠可言。若論辦事之嚴謹靠譜,遠不如你葉偵探啊。」

    葉克難也想趁機探查出刺客的真相,將計就計答應了密令,擔負起這黑白通吃穿針引線卻絕對見不得人的任務。

    申時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從北京城去房山,得走上大半天——刺客沒給小徐任何提前準備的時間。徐樹錚掛電話,要南苑基地派出一個團的士兵,自己坐上一輛小汽車,載上葉克難在身邊。後面跟著一輛卡車,運上侍衛隊及三名保鏢,均是滄州武林世家出身。

    出城路上,葉克難試探問道:「小徐將軍,如此冒險要見刺客,這是為何?」

    「葉探長,我等私下裡說句交心的話——安福俱樂部的每個議員,都是我要控制國會的棋子。我就像個圍棋國手,眼看得自己精心佈局的棋子,一個一個被對方拔掉,豈不心痛?議員們貪得無厭,毫無節操,這些人死不足惜,但若破壞北洋政府一統天下的大業,我等俱將是歷史的罪人。」

    「您是要跟刺客談判?」

    「至少,我想知道他們行刺的原因,背後究竟是何等勢力?」

    葉克難斜睨著小徐鷹隼般的目光,暗暗佩服他之膽識。當今世上,軍閥們只知道爭權奪利,小徐卻有凌雲壯志,只是未免不擇手段,但也比袁世凱之流一意孤行的獨夫民賊要強。

    將近申時,趕到房山雲居寺。這座千年古剎規模宏大,僧人眾多,至今仍在石上刻經。一個團的士兵到了,控制寺院內外。

    葉克難略感意外的是,雲居寺門口有好幾個外國人,像是來遊玩的記者,照相機拍下了軍隊進出的畫面。

    爬上雷音洞口,回頭再看山下,早已佈滿士兵。小徐只帶了二十名蕭縣老家的侍衛,還有三名武功高強的保鏢。

    葉克難掏出手槍,小心翼翼走在前面,小徐卻說:「葉探長,莫要鬼鬼祟祟,我等大大方方進去,免得被刺客小瞧了!」

    名偵探暗暗嘆息,有才者不免恃才,恃才者則易傲物,傲物者目空一切。哪怕小徐天縱英才,但這性格終將致他於死地。兩年前,小徐在國務院任秘書長,到大總統黎元洪面前辦事,竟直言:「總統不必多問,請快點蓋章,我的事情很忙。」一貫隱忍的黎元洪抱怨道:「哪裡是責任內閣制,簡直是責任秘書長制!」

    雷音洞口,有個戴著白口罩的男人等候。這段石階狹窄,只能容納單人通過。對方摘下口罩,露出右臉上的刀疤。

    葉克難認出了這張臉,

    九年來,他無時不刻不想抓住這個人繩之以法。但在這雲居寺石經山上,葉克難喜怒不形於色,沉聲問道:「夏至,申時,雲居寺,石經山,雷音洞,我們沒有遲到吧?」

    「很準時。」

    「將軍本尊已到,我們就在這裡談吧。」

    葉克難不想進入黑漆漆的山洞,至少在這片懸崖上面,能被底下的士兵們所看到。

    「不,說好是雷音洞,就在雷音洞。」

    「好吧。」

    葉克難硬著頭皮要往裡走,卻被刀疤臉刺客攔住:「我家主人,只與小徐將軍本尊談判,葉探長請勿入內。」

    「誰能保證將軍之安全?」

    「其一,可帶三名保鏢入洞;其二,你們的士兵已遍佈山上山下,若有閃失,誰都插翅難逃。」

    葉克難還想交涉,小徐不耐煩地說:「不必多慮,葉探長,我帶三名保鏢進去,你與侍衛們在洞口等候便是。」

    小徐手中捏著個玻璃球,若洞內有變,立即撒手砸碎,侍衛們便衝進去救人。

    「務必小心!」

    葉克難在耳邊叮囑,小徐微笑道:「勿念。」

    小徐藏著手槍,帶著三名保鏢,低頭走入千年幽暗的雷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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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天下七大才子

    三年前,秦北洋和父親住在京西駱駝村,父子倆經常走一整天到房山雲居寺。這裡的大和尚頗有眼力,器重秦海關的手藝,請他為廟宇和佛像修修補補。佛教衰微,寺裡開銷捉襟見肘,報酬少有實銀,多為一袋穀子,也夠石匠父子餬口了。他們也時常爬上石經山,到藏有隋唐石板經文的洞窟中工作,對地形瞭如指掌。

    今日,秦北洋從古塔背後爬上山頂,九色也如野獸般靈敏無聲。

    他發現懸崖下的雷音洞口,幾個男子正在交談。除了名偵探葉克難,還有個肩章三顆金星的北洋上將,必是傳說中的「小徐」。

    至於,臉上有刀疤的男人……刺客阿海,正是這張面孔!

    秦北洋差點從山頂飛下來,抽出唐刀斬下他的腦袋。但看到小徐帶著保鏢走進洞窟,他按捺住心底怒火,轉入岩石間的縫隙。

    原來是別有洞天的秘道,貫穿雷音洞正上方,秘道下方有條裂縫,清晰可見洞中景象。雷音洞隔壁緊挨一間洞窟,名喚金仙洞。兩個洞窟的天花板上,經由一條秘道聯通。通過這條秘道,可以同時監視金仙洞與雷音洞。

    當年,秦北洋隨父親雕鑿石經,偶然發現秘道。老秦判斷這是唐朝的老和尚,為監督年輕僧人修行,而在兩個洞窟上方開鑿秘道。

    房山石經由隋朝大和尚靜琬發起刻造,到唐朝貞觀十三年刻完《涅槃經》圓寂。此後歷代僧人刻經,至少九個洞窟,累計一萬四千餘塊石板。雷音洞中央有尊佛像,還有四根刻滿佛像的石柱,據說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佛殿。

    小徐跟三名保鏢在洞窟中,刺客阿海微笑道:「請小徐將軍本尊略微寬坐,我家主人稍後就到。」

    「他從哪裡來?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圍了。」

    「我家主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徐樹錚皺皺眉頭,端起燈火,欣賞雷音洞石經,細細體會唐朝僧人刻字的艱辛與虔誠。

    躲在雷音洞頂秘道的秦北洋,卻聽到隔壁的金仙洞傳來說話聲。

    凡聲音都往上傳,雷音洞與金仙洞,彼此完全隔音。但在兩個洞窟上方的秘道中,卻聽得很清楚。

    就像爬上屋頂的小偷,同一屋簷下有兩間臥室,一會兒偷聽老爺與夫人的悄悄話,一會兒又偷看少爺與少奶奶的春宵。

    金仙洞裡掛著幾盞大燈,照亮一面寬大鏡子,秦北洋分外詫異——鏡中折射出王家維教授的面孔。

    坐在教授身邊的,竟是北大校長蔡元培,一旁自然少不了《新青年》主編,北大文科學長陳仲甫。第四位,卻是國文教授錢玄同。

    王家維、蔡元培、陳仲甫、錢玄同——這四位為何來到雲居寺石經山的金仙洞?

    四位教授並不知道,聲名赫赫的北洋軍閥「小徐」,正在隔壁的雷音洞,等候與刺客的主人見面呢。

    金仙洞中還有四個人——穿著長衫的男人,三十七八歲,剃著板寸,唇上留兩撇鬍子;第二個,戴著瓜皮帽,腦後拖著一根粗大的辮子,一副滿清遺老打扮,面目輪廓深邃,鼻樑高挺,留著捲翹的鬍鬚;第三個,洞窟中最為年輕,不過二十七八歲,面貌儒雅英俊,身著洋裝,有歐美歸國的範兒。

    第四個,秦北洋卻認識這張臉——五十餘歲,面留黑色鬍鬚,雙目猶如獵鷹,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這個人從背後刺死了秦北洋的養父。

    老刺客。

    秦北洋上次見到這張面孔,還是在「天國」的雲海之中,人稱「老爹」。

    此人穿著一身素色長袍,頭戴方巾,竟有道骨仙風的派頭,抱拳道:「諸位京城的名流大家,感謝賞光雲居寺石經山。鄙人遵循師父囑託,亦是自乾隆年間傳下的規矩——雲居四寶,每隔一甲子,足足六十年一輪迴,方向天下間最有學問之人展示一眼。」

    雲居四寶?

    秦北洋心中暗忖,聽居士們說起過「雲居四寶」——這四件寶物,世代珍藏於雲居寺,曾被乾隆皇帝御筆提名,秘不示人。每隔六十年一甲子,惟天下排名前七位的大才子有緣得見。

    刺客「老爹」以展示「雲居四寶」為名,誘出七位中國最頂尖的學問家。而隔壁的雷音洞中,又有刀疤臉的刺客阿海,誘出了小徐將軍……必是精心策劃的陰謀。

    金仙洞裡最年輕的西裝男子說話了:「晚生胡適之,初出茅廬,竟得以躋身七大學問人之列,羞愧難當!雲居四寶,究竟哪四樣?眾說紛紜,卻是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之寶物。」

    「適之,與其說是天下讀書人想要一睹雲居四寶的真容,不如說是更想要名列七大才子之中的虛榮心吧!」

    說話的男子剃著板寸,留有兩撇鬍子,年輕的胡適之低頭道:「周先生,您說得也有道理!晚生受教了。」

    「也有人言,雲居四寶本是個騙局!乾隆皇帝只為嘲弄天下間的文人。我倒想要看看,若真有雲居四寶,能否再讀出四千年的吃人史?」

    金仙洞,眾人七嘴八舌間,老刺客已從石壁中打開一扇小門,先取出一隻檀香木匣子,放在木案上。

    「此乃雲居四寶的第一寶:大唐金仙公主手抄《般若波羅蜜心經》。」

    老刺客展開硬黃紙捲軸,紙上均勻塗蠟,光澤晶瑩,寫滿蠅頭小楷——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正文短短二百六十字,攝取六百卷大般若經要義。唐紙上的書法雋秀,形神兼備,必是意志堅貞的女子所寫。

    落款有金仙公主的篆書印章,王家維教授仔細查看,無論紙的材質以及書法特徵,都是唐朝實物,絕非偽造贗品。

    「《心經》文約義深,成佛之指南,利生之法寶。」洞窟中年紀最長,留著辮子的老頭說話了,「這金仙洞,據說是為供奉唐朝金仙公主而開鑿。」

    「金仙公主為唐睿宗李旦之女,武則天與高宗李治的孫女,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不堪忍受宮廷黑暗,公主十八歲出家為女道士,在終南山金仙觀修煉成仙,騎鶴升天。」

    「公主尊崇佛法,奏請兄長唐玄宗將大唐新舊譯經四千餘卷,送到遠在幽州范陽的房山雲居寺,推動石經山洞窟開鑿,才有山頂的金仙公主塔,更有了這座金仙洞。此生有幸得見雲居四寶之一,辜鴻銘死而無憾。」

    秦北洋微微一顫,原來這位留著辮子的老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辜鴻銘!

    刺客「老爹」看到眾人已被第一寶所吸引,微笑著取出第二寶——

    「唐朝吳道子所畫終南郡王李隆麒像。」

    終南郡王,李隆麒,聽到這七個字,秦北洋心頭又一驚,九色都把頭湊來看了。

    七個學問家屏息靜氣,看老刺客小心翼翼展開捲軸。又是唐朝的黃蠟箋,防蠹又防潮,保存千年而不壞。

    木案上露出一幅完整畫像,穿著唐朝服飾的少年,猶如閃電擊中秦北洋的雙眼。

    李隆麒的臉。

    霎時間,石經山上的洞窟,彷彿成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

    就像古墓壁畫中的人物,十三四歲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中正高挺的鼻樑,豐厚的嘴唇,清癯的臉龐輪廓。未戴冠冕,頭頂挽著髮髻,只插一根簪子。不著唐朝貴冑服飾,只一襲寬鬆白袍,宛如山野樵夫家的孩子。歷經一千二百年,李隆麒的皮膚色澤鮮豔奪目,眼神歷久彌新,呼之慾出。

    秦北洋竟有一種幻覺,彷彿畫像裡的小皇子向他眨眼,同時傳音入密……

    這幅吳道子的真跡,確是終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因為九色在顫抖,赤色鬃毛掃過秦北洋臉頰,頭頂鹿角都要出來了。他只能盡力安撫,不要驚動到洞窟裡的人們。

    秦北洋看到了自己的臉。

    當他少年時候,住在光緒帝崇陵的地宮,偶爾出來照照鏡子,所見到的就是這張臉。

    他摸著自己下巴、嘴唇還有眉眼。十八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父母墜落白鹿原大墓地宮,而他誕生在小皇子棺槨上的緣故?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墜子又熱了起來。

    唐朝畫像上的小皇子胸口,同樣掛著一枚玉墜子,只是表面沒有血色,而是純色的羊脂白玉,但形制與大小完全相同。

    這是九色送給秦北洋誕生的禮物,既然來自唐朝小皇子的地宮,必是同一塊玉!

    至於暖玉表面的一腔碧血,則是在小皇子死後才產生的。

    七大才子,俱是嘖嘖驚嘆,辜鴻銘捂著自己的嘴,以免口氣唾沫沾染畫卷:「親眼見得吳道子真跡,三生有幸!」

    「這幅畫像中的終南郡王李隆麒,也是睿宗李旦之子,少年夭亡,死後葬於白鹿原。這位小皇子的死,有過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可惜後世不傳。」精通唐朝音韻的錢玄同,操著浙江湖州口音補充道,「雲居四寶的第一寶是金仙公主手抄《心經》,第二寶是吳道子手繪終南郡王畫像。金仙公主與小皇子李隆麒,同為睿宗李旦的兒女,武則天的孫輩,同父異母的姐弟,唐玄宗李隆基是他們兄長。」

    秦北洋這才明白,九色為何跪拜在金仙公主塔前,只因此塔供奉唐朝小皇子的姐姐。

    金仙洞中,老刺客收起小皇子畫像捲軸,放回石壁。七大才子等待「雲居四寶」第三寶時,秦北洋聽到秘道另一邊,雷音洞裡傳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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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秘密交易

    「我已等候多時!你家主人若再不現身,小徐就要撤了!」

    石經山,雷音洞,徐樹錚已在佛像前燒了三炷香,刺客阿海微笑道:「我家主人來了。」

    忽地,石壁深處開了一道小門,走出個身材嬌小的身影,乍看似乎是個姑娘家?

    小徐有所詫異,待到來人站到燈光下,露出十五歲少女的容顏,身邊別無第二個人。

    「主人,這位便是小徐將軍。」

    阿海畢恭畢敬地向少女鞠躬,儼然是奴僕對主子的態度。

    而這被稱作「主人」的姑娘,一身樸素的衣衫,腦後梳一根粗黑的大辮子,猶如街頭隨處可見的寒門女孩。容貌倒是出眾,蒼白削瘦的臉上,鑲嵌黑幽幽的雙眼,攝魂奪魄般直盯著你。

    雷音洞正上方,透過秘道縫隙偷窺的秦北洋,驚得幾乎大喊一聲——阿幽!

    不錯,刺客們的「主人」,正是九年前在崇陵地宮邊上,被秦北洋所救的阿幽「妹妹」,也是跟歐陽安娜以姐妹相稱的「歐陽安幽」。

    秦北洋摀住自己嘴巴,又驚又懼,想起去年在紹興會稽山,營救錢科父親,順便營救了被綁架的阿幽——當時腦中閃過個念頭,怎地如此巧合?或許有所蹊蹺?但想想與阿幽「妹妹」重逢的喜悅,頃刻間忘光了疑惑。

    阿幽竟是潛伏在自己身邊的刺客?她還跟秦北洋上了達摩山!不幸中的萬幸,阿幽沒有進入捨身崖下的建文帝陵墓,也沒看到庚子賠款百萬白銀的藏寶窟,阿彌陀佛,但願如此!

    秦北洋讓九色稍安勿躁,貼著裂縫往雷音洞裡看去——阿幽,你究竟是刺客的同夥?還是刺客的主人?抑或刺客本身?

    「小徐將軍,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十五歲的少女阿幽,向徐樹錚行了萬福禮。

    「真是個天崩地裂的年代,小姑娘竟成了殺人無數的大魔頭。」

    小徐說話同時,把手按在腰間的槍上。

    「請恕小女子屬下行動冒失,驚嚇到了小徐將軍。」

    「驚嚇?陸軍部大樓之內,你們潛藏在唐朝棺槨之中,密謀行刺於我,恐怕不能只說是驚嚇吧。」

    「小徐將軍,您有所誤會。是夜,小女子的屬下意在那副棺槨,而不在小徐將軍您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刺客是螳螂,唐朝棺槨就是蟬,螳螂從國會議員曲靖和的府邸捕獲了這只蟬,沒想到在半道兒上,遭遇了小徐將軍您派出的黃雀。而我的兩名屬下,無處可逃,被迫藏身於棺槨之中,等到你們開棺之時,懾於您的赫赫雄威,方才飛出去逃命。」

    而在秦北洋的印像中,阿幽從未如此伶牙俐齒過!

    徐樹錚略略停頓,回憶當晚情形:「你是說,他們不是來刺殺我,只是我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

    「嗯,是小徐將軍截胡棺槨在先,才有刺客們逃出棺槨在後。」

    「好吧,念在你還是黃毛丫頭,我可既往不咎!但自那一夜起,你們刺殺了國會議員曲靖和,至今連續殺了我們安福系的七名議員,此事不可抵賴吧?」

    「其實,若是在我們殺到第二個人時,你就來主動聯繫我們,也不會殺到第七個。」

    阿幽嘴角掠過一絲殘酷的笑容,讓在頭頂偷看的秦北洋毛骨悚然。

    「如此說來,你們行刺國會議員的目的,就是要逼我出來談判?」

    「正是!」

    「所談何物?」

    「唐朝小皇子棺槨。」

    突然間,徐樹錚縱聲大笑:「哈哈哈!繞了大半天,還是向我索要那具棺材!因為陸軍部戒備森嚴,你們無從下手,只能連續刺殺我所倚靠的國會議員,切斷我的左膀右臂,迫使我讓步妥協,跟你們這些強盜做交易。」

    「小徐將軍,您是明白之人,小女子不多言了,請您交出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否則,一個月內,我會再殺七名安福俱樂部的國會議員。眾所周知,中華民國的國會,便是北洋軍閥的遮羞布與裹尸布。議員們儘是貪生怕死之輩,絕非為民請命,而是要陞官發財,若有被割喉滅門的危險,必然紛紛退出安福俱樂部,甚至與你劃清界限,轉投馮國璋的直系,或梁啟超的研究系。兩個月後的國會選舉,將是安福系慘敗,您的宏圖偉略,恐怕也將付諸東流。」

    阿幽說完這番話,徐樹錚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面色如打了秋霜的茄子。

    眼前這十五歲的小妮子,竟有如此縝密之邏輯,環環相扣,說透利害關係,甚至道出政治的本質——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但在利益面前,保住自家性命更重要。

    他後退半步問道:「不知有哪個朝代,是因刺客而改變歷史的?」

    「辛亥年,滿清皇室少壯派不同意退位,主張血戰到底,甚至要除掉不忠的袁世凱,結果被革命黨在北京刺殺了一個,結果作鳥獸散,再也無人敢主戰,就此龍旗隕落。」阿幽又上前半步,「再者,譬如今朝。」

    看著女孩幽暗的雙眼,徐樹錚的左手發抖,隨時會鬆開玻璃瓶。

    「哎……我小徐戎馬生涯十餘年,竟栽在一個丫頭片子手裡,要跟刺客做交易!好,我答應你,將唐朝小皇子棺槨還給你們。」

    「多謝小徐將軍成全!小女子再有禮了!」

    阿幽的萬福還沒做完,徐樹錚又冷冷道:「可你們如何保證,不再刺殺我的國會議員?」

    「今日,小女子在此擲地有聲,我對於部屬有鐵之綱紀,您當信則信!」

    「我可信你,但你若無法約束部屬呢?當今天下,軍閥混戰,下克上者,多如牛毛。總統不能製總理,總理不能製總長,總長又不能製督軍,督軍更不能製師長,以此類推……」

    「您是說,當今的段總理,也不能製您嗎?」

    「徐不離段,段不離徐。辛亥年,北洋軍與革命軍對峙,老段奉袁世凱命通電擁護共和。這封促成清帝退位的電文,便是由小徐我來草擬,為建立中華民國,我也立下大功一件。後來,老段為陸軍總長,小徐我則為陸軍次長;老段為國務總理,小徐我則為國務秘書。」

    阿幽淡然一笑:「若以軍閥來比之刺客,則是對刺客的極大侮辱。」

    「刺客……你們究竟屬於何方勢力?又為何人而服務?難道是大總統?還是廣州的孫中山?抑或關外的張作霖?」

    「小徐 軍,以上,你都猜錯了!」

    「莫要賣關子!當談則談,不談則罷了!」徐樹錚向三個保鏢使了眼色,左手緊握玻璃球,右手按著勃朗寧槍, 「整座石經山,都已被我的士兵包圍,只要一聲令下,這裡每一座洞窟,都不會留下活口。」

    「小徐將軍,這場談判算是破裂了嗎?您的手段雷厲風行,小女子早已知曉。任何人的性命,在您眼裡,不過都是往上走的墊腳石。」

    「就算是吧!小姑娘,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舉手投降,或許可饒你一命,二是負隅頑抗,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三個保鏢已呈品字形保護他,隨時退出洞窟的架勢。

    阿海露出詭異的笑容,他跟阿幽來了個眼神交流,便推開雷音洞一側的石板經文,露出一面碩大的玻璃。

    在洞頂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挪動觀察角度,發現玻璃背後,出現隔壁的金仙洞——中國文化界的七位精英,正在木案上欣賞「雲居四寶」的第三寶。

    金仙洞的石壁上有一面鏡子,必是雷音洞裡的這面玻璃,兩邊同樣大小形狀。只不過,金仙洞裡只能看到反射的鏡面,雷音洞裡看出去則是透明的。

    這便是單向玻璃,單獨一面覆蓋很薄的銀膜,光影只能單向可見。西洋人已用此種玻璃來審訊犯人。

    雷音洞裡的徐樹錚,驚詫地凝視玻璃對面的金仙洞,認出了北大校長蔡元培,還有大學問家辜鴻銘。

    「他們怎會在此?」

    「蔡元培、陳仲甫、錢玄同、王家維、周樹人、辜鴻銘、胡適之。」阿幽準確說出這七個名字,「當今最有學問的七位大家,在小徐將軍你上山之前,已被小女子邀請到隔壁的金仙洞,欣賞六十年一甲子輪迴的雲居四寶。」

    「那跟你我今日的談判有何干係?」

    阿幽瞪著烏幽幽的雙眼,注視玻璃對面的七個大學問家:「你可知道,金仙洞的地下,已被我埋下了烈性炸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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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金仙洞裡說中國

    一牆之隔,不,是一塊玻璃之隔的金仙洞。

    蔡元培、陳仲甫、錢玄同、王家維、週樹人、辜鴻銘、胡適之,正坐在小女子口中的「烈性炸藥」之上,更不知道隔壁的雷音洞裡有一場談判。

    七個人全神貫注於「雲居四寶」的第三寶:宋徽宗鎮墓獸。

    此物在四寶中最大最沉,藏在頂層秘道中偷看的秦北洋,擔心這頭鎮墓獸會不會把條案壓斷了。

    王家維教授侃侃而談:「宋徽宗趙佶,北宋的亡國之君。靖康之變,天崩地裂,金人攻佔汴京,他與兒子宋欽宗一同被擄到松花江邊的五國城,父子二帝被關在一口枯井之下。」

    「宋徽宗是文人皇帝,自創『瘦金體』,花鳥畫『院體』,將詩、書、畫、印合一,兼具寫實寫意,幾千年來罕見的藝術天才,比之附庸風雅的乾隆皇帝,不知強了多少倍。但論起治理國家,又不知差了多少倍。宋徽宗是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傳說中的鎮墓獸,均為形象可怖,面容猙獰的怪獸。天下第一大才子皇帝的鎮墓獸,卻是一隻仙鶴。只可惜並不完整,身體中部有大片殘損,必須依靠鐵架子站穩。

    秦北洋居高臨下俯視,無法判斷鎮墓獸的靈石是否存在?但他感覺不到仙鶴的靈性,自己的和田暖血玉墜子,以及九色均無反應。

    但它很像在天國懸崖下救過自己的白鶴——飄逸高冷,細長鶴足,猶如翱翔白雲的仙子,尖利的鶴嘴直指蒼穹,似要引吭高歌,一飛衝天……

    長袍馬褂的辜鴻銘夾著眼鏡讚嘆:「清朝內府藏有宋徽宗真跡《瑞鶴圖》,盤旋在宮殿上的十餘隻仙鶴,工筆細膩,形神兼備,充盈皇家之氣,乃是宋畫精品。」

    穿西裝的胡適之卻提出疑問:「宋徽宗被金人擄到北國而亡,為何還會有鎮墓獸?又出現在雲居四寶之中?」

    王家維答道:「宋徽宗被金人葬在河南。宋金《紹興議和》,金人將宋徽宗骨骸送還南宋,葬於紹興永佑陵。南宋滅亡後,元朝盜掘南宋皇陵,這尊鎮墓獸必是落入元人之手。」

    「元朝忽必烈大帝,將這件寶物賜給雲居寺,成為雲居四寶的第三寶。」老刺客做了最終解答,「你看這它的殘損嚴重,因在挖開宋徽宗地宮時,仙鶴殺死大量蒙古士兵。元人推出火銃,方才擊碎鎮墓獸心臟。」

    大家圍繞仙鶴鎮墓獸一圈,發現背面刻滿瘦金體書法——天骨遒美,逸趣靄然,如屈鐵斷金,至瘦而不失其肉,轉折處處藏鋒,挺勁飄逸。本為「瘦筋體」,但以「金」顯尊貴,乃是宋徽宗的獨創。

    「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錢玄同讀出鎮墓獸上的文字,「宋徽宗被俘後的詩,時運流轉,頗有李後主在汴京做階下囚之感。」

    最後一段瘦金體,出自《論語‧微子》——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

    辜鴻銘大讚:「宋徽宗非但精通書畫,亦尊崇禮教,有宋一代,程朱理學發揚光大。」

    「存天理,滅人欲,理學貽害中國七百餘年至今。」陳仲甫抓住機會反擊,「辜先生,您的辮子早該剪了!」

    「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

    「您在北大課堂上的講話,我等早已領教過了。」錢玄同站在陳仲甫一邊,「晚生以為,《論語》、《中庸》、《大學》等等,就是中國人心中的辮子。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於識,不便於寫。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必須廢除孔學,廢除漢文!」

    胡適之忍不住提問:「錢先生,若真的廢除漢文,那該採用何種文字呢?」

    「玄同之意,當採用文法簡賅、發音整齊、語根精良之人為的文字ESPERANTO!」

    「世界語?」辜鴻銘自然明白ESPERANTO之意,「荒唐!」

    「惟有先廢漢文,且存漢語,而改用羅馬字母書之。改革中國之語言文字,掃除孔教之千年流毒,任重而道遠!」

    面對後生可畏,辜鴻銘曰:「從前有戶人家,守著老祖宗傳下的無價之寶,比如這雲居四寶,卻看到隔壁家闊氣了,便把自家寶貝全部砸爛,以為這樣就能跟隔壁同樣闊氣。」

    「任何寶貝沿用兩千年,只能是一堆裝飾品。即便雲居四寶,可當飯吃?可織布穿?只能滿足我輩文人的虛榮罷了。」

    「我生在南洋檳榔嶼,母親是西洋人。可以說,我辜鴻銘是半個洋鬼子。我十歲時去英國讀書,臨行前,父親在祖先牌位前告誡我:不論你 邊是英國人、德國人還是法國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國人。母親對我關照:記住,中、國、人!」

    蔡元培在陳仲甫與辜鴻銘中間說:「借欣賞雲居四寶之良機,我們在石經山金仙洞,辯論孔教之存廢,對中國未來之命運,一百年後之生活方式,倒是比雲居四寶更重要。當年,我在德國萊比錫大學求學,辜先生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請辜先生來北大講授英國文學,也邀仲甫先生來做文科學長,兼容並蓄,求同存異,請辜先生繼續賜教!」

    「有如此大學校長,實乃中國大幸!我在歐洲學習生活十四年,掌握英文、德文、法文、拉丁文、希臘文,獲得文、哲、理、神等十三個博士學位。這些年,我又把四書五經翻譯成英文,讓西洋人見識東方文明之精髓。」

    「辜先生之精神與毅力,仲甫深感佩服!但東方文明在西洋人眼中,不過是滿足其獵奇心的玩物罷了。」

    縱然,陳仲甫戰鬥精神十足,面對辜鴻銘這樣的大家,也要客氣三分。老刺客抱著雙臂,同樣聽得饒有趣味。

    「三年前,辜某英文拙作《春秋大義》在歐洲出版,闡明中國人具有深刻、博大、簡樸和靈性四種美德。君不見,歐洲大戰已過四年,血流成河,生靈塗炭。西洋也在反思,為何會爆發一場自相殘殺的浩劫?僅僅是德奧集團與英法俄聯盟的矛盾嗎?不,我必得從文明領域尋找,如何解決西洋人的問題?我給出了答案——孔孟之道,儒家文明。啟蒙思想大師伏爾泰,早已指出了這條明路。」

    「辜先生說的有理。」王家維擺出和事佬的態度,「西洋人有科學作為武器,而我們中國人既要學習科學,但也不能放棄固有之文明。」

    「您所言固有之文明,卻又被袁世凱撿回來,不但恢復祭典,還做了古怪的祭服,跟著這事而出現的便是帝制。 」

    辜鴻銘笑著說:「君不知,我曾當面頂撞袁世凱。當他死後,北京全城哀悼,唯獨我請了戲班子慶賀三天!」

    「諸 ,在雲居四寶面前唇槍舌戰,倒是讓我這小輩開了眼界。」胡適之開腔了,面對蔡元培畢恭畢敬,「校長先生,我建議,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研究問題是極困難的事,高談主義是極容易的事。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伕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安福俱樂部問題到歐洲大戰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

    二十八年後,胡適之成為北大校長,當年即已鋒芒畢露。

    眼看這場討論綿綿無絕期,王家維打圓場道:「哎呀,都忘了千辛萬苦爬到這山洞,只為一睹雲居四寶的風采——第一寶,金仙公主手書《心經》;第二寶,吳道子畫終南郡王李隆麒像;第三寶:宋徽宗仙鶴鎮墓獸;那第四件寶貝?」

    刺客「老爹」早已收起仙鶴鎮墓獸,從密室裡取出第四寶——卻是個沉重的石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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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雷音洞妥協

    金仙洞,雲居四寶,第四寶。

    「似是明代物件。」

    王家維認出石函上的雕刻,明顯是佛教所用之物。老刺客打開明代石函,裡面卻是一件隋唐青石函。繼續打開青石函,又藏著個漢白玉函,再打開,有個隋唐銀函。這函函相套,吊足了七大才子胃口,最後是個隋唐的羊脂玉函。

    老刺客雙手合十,口唸經文咒語,焚香禱告,異常莊重地打開羊脂玉函。

    秦北洋努力扒著秘道裂縫,從眾人頭頂看到玉函之內,躺著兩粒狀如紅色粟米的佛骨舍利,隱隱放射金燦燦的反光。

    「釋迦牟尼佛骨舍利?」

    「兩千五百年前,佛陀涅槃,火化後得八萬四千顆舍利子,成為信徒世代供奉的聖物。雲居四寶的第四寶,亦是雲居寺的鎮寺之寶,也是中國的佛寶。」老刺客說得頭頭是道,「當年,靜琬大和尚在雲居寺刻經,隋煬帝特賜予佛舍利為表彰。」

    王家維教授發現了涵蓋上的字:「大隋大業十二年,歲次甲子,四月丁已朔,八日甲子,於此函內,安置佛舍利三粒,願永持永劫。」

    老刺客解釋一句:「這是世上唯一珍藏於洞窟中而非塔剎內的捨利。」

    眾人驚嘆間,卻聽到金仙洞門口,傳來金屬碰撞聲,鐵門將眾人牢牢禁閉。

    「先生,這是何意?」胡適之看著老刺客,用力搖動鐵門,紋絲不動,「把我們關在監獄裡了?」

    「雲居四寶,本甲子已展示完畢。下一輪,就要等到六十年後了!」

    老刺客微笑著收起佛骨舍利,一層層套回五重寶函,送還密室。

    金仙洞中,王家維盯著鑲嵌的鏡子,凝視自己雙眼同時,似乎看到鏡面背後的影子……

    鏡面背後。

    雷音洞,隔著一層單向玻璃,徐樹錚凝視隔壁的金仙洞。

    「小徐將軍,若你退出此洞,或命士兵進來殺我們,一牆之隔的這七位中國精英,也將要一併玉石俱焚!」

    十五歲的阿幽,走到徐樹錚身邊,並排看著單向玻璃對面——蔡元培、陳仲甫、錢玄同、王家維、週樹人、辜鴻銘、胡適之。

    「你把他們劫持為人質?但又怎能斷定,我會看重他們的性命呢?」

    「普天下都會知道,是小徐將軍殺死了天下七大才子。你帶領大軍包圍雲居寺這件事,我已通知多名外國記者,他們已在外面拍下了照片。」

    徐樹錚想起在雲居寺山門口碰上的外國人,方才醒悟:「你竟還會用這一招?北洋政府最懼怕的,就是這些洋記者。」

    「若真到這一步,先不說國內外輿論洶洶,單是國務總理,無論你倆如何鐵的關係,他也絕對保不了你!」

    「你不按規矩出牌! 」

    「刺客,有刺客的規矩!」阿幽冷冷道,「前幾日,你在天津槍殺陸建章又是哪一回規矩?莫慌張,我們不是來為陸建章報仇的。但以後會有人替他報仇。」

    古時成王敗寇,要麼王道正統,要麼亂臣賊子,你死我活互刨祖墳的鬥爭。北洋軍閥,哪一個不是亂臣賊子?彼此彼此,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數百年。敗如張勳,退入天津租界做個寓公即可。段祺瑞都幾起幾落呢,東山再起,有同黨舊部便不難。極少有失敗者丟了項上人頭,更少有陣亡的將軍,只以士兵的血肉之軀當炮灰。軍閥寡頭們,昨兒磨刀霍霍,今日烽火硝煙,明天又推杯換盞稱兄道弟。而連綿不斷的戰爭,不過是少數人攫取權利與財富的遊戲罷了。

    小徐自知理虧,首先破壞規矩的是自己。低頭沉吟,再看玻璃那頭,七個大學問家已成階下囚,萬一刺客鋌而走險,非但自己被炸上天不說,還會背上屠殺精英的罪名。秦始皇焚書坑儒,被天下讀書人罵了兩千多年,小徐恐怕會被全世界再罵上兩千年……

    「也罷!我小徐飽讀聖賢書,平生最敬重讀書人與學問家,不忍見得中國文化之大損失。也為保護中華民國的國會議員,我答應你們的條件——交出唐朝小皇子棺槨。」

    徐樹錚頹然坐倒在地,為了苦心經營的安福系,別無選擇,只能吞下這一奇恥大辱。

    「小徐將軍恩德,小女子沒齒難忘!」

    「待我回去,明早就將棺槨送到你們指定的地點。」

    「空口無憑。」

    阿幽搖頭同時,刀疤臉刺客卻攔住了徐樹錚。

    「那我給你們寫字據。」

    「而今世道,即便有字據、印章、簽名加上手印,仍然不過廢紙一張。」

    「那你該如何信我?」

    年輕的刺客從雷音洞的角落,取出一台黑色電話機,瑞典愛立信木頭外殼,有根電話線連接到洞外。

    「請打電話通知陸軍部,即刻!」

    徐樹錚看著阿幽的雙眼,再看看這台電話機,嘆息道:「不想你們行事如此周密,計算到了每一個步驟,想必昨晚就把電話線接到了雲居寺。」

    「不錯。」阿幽抓起電話聽筒,交到徐樹錚手裡,「請吧,小徐將軍!」

    小徐拿著電話的手在顫抖,此生活到三十八歲,從未承受過如此屈辱。

    他慢慢搖動電話手柄,發出電流接通北京電話局的總機,陰沉著聲音對接線員說:「請轉陸軍部!」

    稍候片刻,陸軍部的秘書接起電話,徐樹錚自報家名,點名讓自己的心腹副官接電話。

    「老田,我是小徐,請把唐朝小皇子的棺槨放了吧。」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將軍,您說要把那副藏在陸軍部地下室,日夜戒備森嚴的棺材給放了?您沒出事兒吧?」

    「嗯,我沒事兒!我是受到雲居寺的大師指點,把棺材放在陸軍部地下太晦氣!遲早得把我們都剋死!段總理也是這意思。老田,再跟你說幾件事兒,第一是你家閨女讀書……」

    通過相隔百里的電流,徐樹錚的聲音非常清晰,他準確說出副官老田的私人信息,交代了陸軍部的多項工作,讓對方確信自己的身份,絕非其他人假冒偽裝。

    那邊廂,副官老田連聲說是:「遵命,將軍,我現在就把那副晦氣的棺材給放了,不過,要放到哪裡去呢?」

    徐樹錚一時語塞,阿幽將一張小紙條塞到他面前,五個工整雋秀的字——北京法源寺。

    「北京法源寺!」徐樹錚看著阿幽的眼色,關照陸軍部的老田副官,「就放在山門口,只要一隊人馬運去,放下唐朝棺材,立刻收隊撤退,不准停留,也不准觀望!對了,現在就出發,一個小時內必須送到。」

    電話掛斷,阿幽為他鼓掌:「小徐將軍,行事果然雷厲風行!小女子佩服。」

    「我可以走了嗎?」

    「請再稍等,只要我們的人,得到了唐朝小皇子棺槨,您即可全身而退。」

    雷音洞裡,徐樹錚只得坐下,看著洞窟外的夜色漸漸降臨,再看著單向玻璃對面,金仙洞裡的七位學問家,也在心急如焚,長吁短嘆,只是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兩個洞窟頂上潛伏的秦北洋,一會兒看看雷音洞裡的阿幽與小徐,以及殺母仇人阿海;一會兒又注視金仙洞裡的七大才子,加上殺父仇人老刺客。

    一邊是殺母仇人,一邊是殺父仇人,到底該先對哪一個報仇呢?

    秦北洋解下背後唐刀,胸口微微發顫。

    此刻,在雷音洞外久等的葉克難,大聲向洞裡叫喊:「將軍!小徐將軍!」

    「我很好!正與老友相談甚歡,勿打擾我們雅聚,煩請耐心等候。」

    兩個洞窟共有十四個人,加上頭頂秘道的一人一獸,僵持了一個鐘頭,人人又累又餓。

    忽然,雷音洞的電話鈴響了。

    阿幽從容接起電話,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唐朝小皇子棺槨已拿到,驗明正身,確認無誤!我等已遠離北京法源寺,無人跟蹤,行動成功。」

    「辛苦了。 」

    女孩掛了電話,轉身對徐樹錚再行一個萬福禮。

    「終於結束了!」小徐仰天長嘆,彷彿從噩夢中驚醒,「請姑娘履行諾言,先行釋放對面洞窟裡的人們。」

    「小徐將軍,虧你有心,還牽掛著他們。」

    阿幽輕輕按下石板經上一個凸起,對面金仙洞的鐵門就自動打開了。

    單向玻璃對面,七大學問家保持風度,彼此謙讓,井然有序地撤出洞窟。

    「中國精英們得以全身而退!卻不知我小徐為他們忍下多大的屈辱!」

    「小徐將軍,其實,金仙洞下的烈性炸藥,純屬子虛烏有。」阿幽輕顰淺笑,這才像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子騙你玩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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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地宮下的囚室

    黑夜,雷音洞。

    徐樹錚的面部肌肉顫抖,幾乎要吐血了,徹底被這小姑娘玩弄於股掌之間!

    阿幽看著空空蕩蕩的金仙洞說:「剛才那七位先生,既是天下間最有學問的大師,也是小女子最為崇拜的人物,能與他們相隔一牆而望,小女子榮幸之至呢!鬥膽放下鐵門,多留了七位一個鐘頭,也算是給雲居四寶一個面子,多有得罪啦!」

    「我……敗給你了!」小徐搥胸頓足地搖頭道,「請問這位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孤苦伶仃,身世飄零,平平常常小女子一枚。」

    「為爭奪唐朝小皇子棺槨,你們不惜殺死數十條人命,竟然威脅到我小徐,這副一千兩百年前的棺槨,對你有多麼重要?」

    「對許多人來說,一文不值;對於某些人而言,卻是無價之寶,遠勝於六十年一輪迴展示的雲居四寶。 」阿幽淡然一笑,「小徐將軍,此物究竟為何寶?恕難奉告!」

    「我可以走了嗎?」

    「後會有期,小女子先行告退!」

    還沒待客人要走,阿幽便打開雷音 深處的一道石門,要跟刀疤臉刺客一起走了。

    洞頂秘道里的秦北洋,眼見得殺母仇人要逃跑,忍不住道:「呔!爾等陰謀與交易,都被我聽到了!」

    小徐面色大變,以為刺客出爾反爾,三名保鏢各自掏出武器。

    雷音洞的天花板很薄,九色生出鋒利鹿角,天生蠻力往下一頂,石板當即破裂,秦北洋與小鎮墓獸墜落到洞中。

    這下亂套了,秦北洋在地上打了個滾,掄起三尺唐刀,直直地劈向刺客。

    阿海彎腰躲過這一刀,鋒刃劃過唐朝的石板經文,飛濺出駭人的火星。

    三個保鏢護在徐樹錚身前,剛要開槍射擊,九色已吐出琉璃火球,洞窟中飛出詭異弧線。短短幾秒內,依次撞到三個保鏢,將他們燒成灰燼……

    小徐無比驚駭,鬆手砸爛了玻璃球,發出對外求救的信號。

    雷音洞內的燈火下,阿幽認出了秦北洋的臉。她拽住刺客阿海,厲聲命令:「不得傷害他半寸!」

    洞窟外,已從申時等到戌時的葉克難,仰望石經山上升起明月,惴惴不安。他又見七八個男人從隔壁洞中出來,不曉得什麼來頭?僅看衣著打扮及相貌,倒像是知識分子文化人。

    終於,雷音洞裡響起求救信號,葉克難率領數名侍衛衝進洞窟,只見地下有三堆灰燼。

    一把三尺長的唐刀,架在徐樹錚的脖子上。站在小徐背後之人,十八九歲的少年郎,面目英朗,輪廓剛毅,不正是秦北洋嗎?

    還有一頭幼麒麟鎮墓獸,豎起雪白鹿角,隨時要跟闖入者拚命。

    至於,阿幽與刺客阿海,十秒鐘前,剛從洞窟秘道逃脫。

    葉……秦北洋剛要喊出「葉探長」便打住,心想葉克難必是潛伏在小徐身邊,若喊出來豈不是要讓他穿幫了?

    短暫驚訝過後,葉克難裝模作樣斥道:「你是何人?速速放開將軍!」

    「往外退去,否則,割斷他的喉嚨!」

    小徐應聲道:「聽他的話吧,退出去!」

    說話並不慌張,儼然還在戰場上下命令,顯出軍人本色。

    葉克難微微一猶豫,下令所有人撤出雷音洞。

    九色收起鹿角,變身為靈敏的「大狗」。秦北洋繼續用唐刀脅迫小徐,一同自秘道出逃。

    這條秘道彎彎曲曲,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些和尚所開鑿,四壁鑲嵌數不清的石板經文。沒走過幾步,就會落下一道石閘門,士兵們難以追上來了。

    徐樹錚雙手被捆在背後,喘著粗氣說:「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圍,你要逃到哪裡去?」

    「不知道。」

    秦北洋不想多說,他只相信九色的感覺與方向。

    「對了,這條猛獸是什麼東西?」

    「鎮墓獸。」

    徐樹錚倒吸一口涼氣:「這些日子,我果然是與墳墓裡的東西犯沖呢!」

    「它就是你所竊取的唐朝小皇子的鎮墓獸。」

    「原來如此!」小徐想起秦北洋剛從洞頂墜落時,便舉刀劈向刀疤臉的刺客,應該不是一夥兒,「你也是為了那副棺材?」

    「休要再問。」

    石經山秘道,終到盡頭。出去是一座深邃山谷,怪石嶙峋,星空熠熠。

    腳下踩到一團鋼鐵殘骸,九色興奮地亂轉。秦北洋摸到兩對翅膀,原來是白天所見的四翼天使鎮墓獸。

    「法國飛機就在這附近墜毀的吧!」

    徐樹錚問了一句,秦北洋並不回答。九色咬住四翼天使的殘骸,居然拖著這一堆廢銅爛鐵,緩緩走下山坡。

    幼麒麟鎮墓獸,有著遠遠超過自身體重的力量,想必是吃下東海惡龍鎮墓獸靈石的緣故。

    雖然,徐樹錚號稱一個團的士兵包圍了石經山,但房山群峰連綿,別說是一個團,就是派來一個師,也未必能覆蓋。

    秦北洋對地形如數家珍,加上九色靈敏的感覺,趁夜幕已深,輕巧地躲過圍兵,沿著山間小徑而行。

    「小兄弟,你已躲過重圍,可以放了我吧?」徐樹錚已不用被刀逼著脖子,但雙手被束縛無法逃脫,「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銀元?職位?姑娘?還是金條?」

    十八歲的工匠少年,微微一笑:「我自有百萬白銀,你信嗎?」

    說話間,他們來到一座碩大的墳塚前——房山墳王村唐朝大墓,誤傳多年的「韃摩墳」。

    一個月前,中法聯合考古隊才從這座大墓撤走,並用磚頭封閉墓道。九色破壞了磚頭,拖著四翼天使鎮墓獸闖入墓道。

    徐樹錚憤怒地吼叫:「又要帶我去古墓?真是日了狗了!」

    「小徐將軍,請恕我無禮,方圓百里之內,這可能最安全的地方了。」

    九色開道,走入墓道深處,經過前室、中室,直達後室。所有值錢寶貝都沒了,包括精美絕倫的唐朝壁畫。

    地宮後室的棺槨已被運走,露出底下金井,暗潮洶湧的黑洞,徐樹錚不敢往下看。

    金井已被考古隊擴大,九色將四翼天使鎮墓獸扔下去,物歸原主,完璧歸趙,這是四翼天使的夙願。

    秦北洋找來繩索,綁在徐樹錚身上,將他吊入地宮下的地宮。

    落到底下,看到地下深潭,徐樹錚渾身冰涼,抬頭高喊:「這是何地?又是什麼水?」

    秦北洋趴在金井口喊道:「此乃北京海眼,通往渤海的鹹水,就算再口渴,你也喝不了。」

    小徐絕望地喊叫:「小兄弟,你不要折磨我,要麼現在就殺了小徐!」

    井口的人影已然消失。

    徹底的黑暗之中,小徐狂奔到深潭邊,摸了摸冰涼的黑水,送到舌頭上嚐了一滴,果然是鹹澀的海水。他憤怒地用拳頭捶地,躺在地上狂吼,真是流年不利,為何要沾染上那副唐朝棺槨?他又把國會議員曲靖和咒了一萬遍,願他在地獄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過,這裡不就是地獄嗎?

    喊得嗓子沙啞,小徐又累又餓,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悠悠醒轉,身在地宮下的地宮,早已失去時間概念。不知何時,秦北洋已站在面前,點亮馬燈,捎來一大壺水,還有兩個饅頭。

    徐樹錚狼吞虎嚥地吃完饅頭,再無不可一世的威風,縮在角落輕聲說:「謝謝。」

    「外面貼滿了對我的通緝令。」秦北洋摸著殘破的四翼天使鎮墓獸,面不改色,「昨天,你那幾個侍衛裡頭,有人認出了我的臉。」

    「你在軍中待過?」

    「跟隨北洋第六師打過吳淞口之戰,還在南苑基地住過一晚。」

    「嗯,我有個侍衛原本在南苑服役。」徐樹錚節省地啜了幾口水,給自己留了小半壺,「原來你是直系的人!你背後的那個人,究竟是馮國璋?王士珍?還是吳佩孚?」

    秦北洋搖搖頭:「錯了!不管直系、皖系還是奉系,你們這些北洋軍閥,都是我的敵人!」

    「當今天下,宛如漢末三國亂世,春秋無義戰,三國更無義戰。但若有一個曹操,能夠統一半壁江山,至少能讓黎民百姓少受些苦。」

    「小徐將軍,你自比曹孟德?」

    徐樹錚苦笑一聲:「小徐何德 能比肩魏武大帝?」

    說到三國,卻是秦北洋最擅長的:「你確是亂世梟雄,胸懷大志,又有權謀,才情縱橫,就像曹操亦是一時的大詩人。」

    「你究竟是何人?」

    「我只是個工匠。」

    「小兄弟,老哥奉勸你一句——懸崖勒馬!你若被抓到,必死無葬身之地。」

    「從我生出來的那天起,早已死過不知多少回了。」

    秦北洋並不畏懼小徐的威脅,突然聽到頭頂有動靜,立即抽出唐刀,架在徐樹錚脖子上。

    上面的金井邊緣,探出一張模糊面孔,傳來女孩子的聲音:「北洋!我看到九色了,你一定在下面!」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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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安娜救北洋

    天還沒亮,北京老城之上,月牙兒彎彎。

    百花深處胡同,一處四合院的門檻口,有位老婦人立於寒露之中。她穿著前清的衣裳,梳妝打扮整齊,猶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歸人。

    四合院裡的廂房,十八歲的歐陽安娜,正獨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這些天來,她都會做相同的夢,看見一有張少年的臉,貌似彷彿秦北洋,但仔細端詳眉眼,又有些難以言說的差別。

    安娜摸著身邊空空的枕頭,她在等待阿幽。

    今天一早,那十五歲的姑娘獨自出門,天黑還沒回來。歐陽安娜格外擔憂,本想出去尋覓,卻被齊遠山阻攔。最近國會議員被連環刺殺,京城宵禁,任何人晚上擅自出門都會被抓甚至擊斃。

    四合院,安靜了一整晚。只有門外的老婦人,每夜此時,都要到胡同口等待庚子年戰死的丈夫魂魄。

    安娜與阿幽各有屋子,但常睡一張床,互相摟抱入眠。這些天,阿幽似有心事,望著屋簷下的風鈴嘆息。有一回,阿幽給歐陽安娜洗頭髮,沖洗一頭自來卷的烏黑髮絲,安娜問她:「阿幽妹妹,你心中有何所思?有何所想?」

    「我想起了當年住在北京城裡的時光。」

    當阿幽還是幼女,被內務府陵墓監督收為婢女,其實是想養到十二歲做性奴。失身危難之際,阿幽用剪刀戳破主人心臟,幸好被北京地方法院宣判無罪,卻又與秦北洋擦身而過,跟著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踏上草原駝鈴之路……

    「你害怕在這北京城裡,又會落到魔窟之中?」安娜是殺人無數的海盜之女,擁有南洋爪哇的混血,又在東海達摩山上長大,自有大海般的性格,無論到哪都不會怯場,「你莫怕!朗朗乾坤,姐姐定會保護好你。」

    「縱然朗朗乾坤,也會日落月升,晝夜交替呢。」阿幽說話越來越變得文縐縐起來,她用毛巾給歐陽安娜擦乾淨頭髮,又抹上桂花油,聞著頭髮裡的香氣說,「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比你大三歲,還羨慕阿幽妹妹年輕呢。」

    十八歲的姑娘在羨慕十五歲的女孩,阿幽卻搖頭說:「姐姐,你是不是歡喜秦北洋?」

    「怎地問這種讓人臉紅的話兒?」

    歐陽安娜別過臉去,看著鏡子裡的齊劉海,還有一雙琉璃色的眼睛。

    「隨便問問,我只是覺得,你倆很般配呢。」

    阿幽淡然一笑,雖是名義上的姐妹,她的性格卻與安娜截然相反,就像她的名字——幽若微火,暗似寒冥。她幾乎從不跟陌生人說話,一雙烏幽幽的大眼睛,卻會直勾勾地看著別人,讓人看得心驚肉跳,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但越是這樣的眼神,加上一副看似柔弱的小小身軀,便越有堅不可摧的心,以及磅礴無窮的能量……

    自從父親死後,過起了普通人的日子,歐陽安娜就明白了更多事理。

    倏忽間,四合院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阿幽回來了?

    黎明前的院落靜悄悄,安娜剛穿好衣服,齊遠山已披著軍人的白襯衫,從隔壁廂房出來開了門。

    門外卻站著男人的影子,身著綢緞長衫,頭戴白禮帽,把麵孔藏在陰影下。

    「葉探長?」

    對方把手指豎在唇上:「噓!別讓人聽見,我可是悄悄來找你們的!」

    「出了什麼事?」

    歐陽安娜也出來了,月牙兒下,無所畏懼地盯著葉克難的雙眼,這是她在北京城裡唯一能信任的眼睛。

    「說來話長,只說重點——秦北洋,現在遇到極大的困境,生死一線,必須得到你們的幫助。」

    安娜壓著氣聲問:「他在哪兒?」

    「不知道,但多半還在北京房山。」

    「房山?」

    葉克難拍了拍齊遠山的肩膀:「秦北洋已闖下彌天大禍,現在全城都在搜捕他,有人認出了他的臉,你們是不是在北洋軍的南苑基地住過?」

    「這……」齊遠山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是小徐將軍的手下人?」

    「不錯,他綁架了小徐將軍。」

    「老天哪!就像《三國》裡有人綁架了曹操,有十顆腦袋也保不住了!」

    再隔一天,齊遠山就要趕到天津,坐船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但秦北洋發生了這檔子事兒,他可放心不下。

    「如果秦北洋還在房山,那麼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兩個月前,我們探訪過的墳王村唐朝大墓!」

    「他在墓裡?」葉克難覺得有道理,「不錯,他在古墓出生,又在地宮長大,天生適合那裡的氣場。」

    「我們這就去房山!」

    安娜二話不說出門,齊遠山攔住說:「天還沒亮,宵禁沒解除,你會被士兵攔下來的。」

    「可是等到天亮,恐怕秦北洋就已死了!」

    「我有車!你們跟著我走。」

    葉克難終結了這場討論,齊遠山換上便服,腰間別上手槍,安娜打扮成農村姑娘。三人走出百花深處胡同,背後依舊是痴痴等著魂魄的老婦人。

    胡同外停著一輛黑色汽車,掛著北京警察廳的牌子,可以暢通無阻。葉克難加大油門,疾馳出北京城西的阜成門。

    汽車在原野上顛簸狂奔,開到遙遠的房山,太陽已經高懸。齊遠山隔著車窗,看到連綿不斷的步兵與騎兵,似乎全城軍隊都已出動,在房山的每個村子和山谷搜捕。必是段總理的命令——無論死活都要找回小徐,至於綁匪秦北洋,格殺勿論。

    墳王村,果然有軍隊駐守。但沒人敢檢查葉克難的車,他們悄然開到唐朝大墓背後。歐陽安娜發現破開的墓道口,便和齊遠山一同鑽進去。葉克難留在外面把風。

    深入一千二百年前的景教大墓,安娜在地宮後室發現了九色,這條「大狗」忠誠地為主人站崗放哨。

    終於,她在金井底下聽到了秦北洋的回音……

    秦北洋順著繩索爬上來,三人重逢,悲喜交集,無語凝噎。

    「小徐說的沒錯,我這下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秦北洋喃喃自語,突然想起一人,「阿幽不見了?」

    歐陽安娜咬著嘴唇:「你怎麼知道?」

    「阿幽,她……」

    秦北洋不知如何才能說清?就說「她是個女魔頭」嗎?

    「聽說,小徐將軍被你綁架了?」

    「嗯,他就在下面。」秦北洋指了指地宮後室的金井,「我正要審問他呢。」

    安娜皺著眉頭說:「我們能一同審問嗎?」

    「小徐記住了我的臉!我會連累你倆的,如果他活下來。」

    她撕了塊黑布蒙在自己臉上,然後也給齊遠山蒙上。

    「你倆也不要吭聲,我怕他會記住你們的聲音。」

    於是,三個人順著繩索,回到地宮下的地宮。

    被囚禁的徐樹錚,發現遽然多出兩個蒙面人,雖然看體型都很年輕,其中一個還是姑娘——但絕非昨天雷音洞裡「刺客的主人」,兩人的眼睛不太一樣,刺客女孩雙眼烏幽幽的,眼前這個卻有異域風情。

    秦北洋坐在小徐面前問道:「好了,現在我問你答,如果說謊的話,我會殺了你!」

    「好,我保證一五一十地回答。」

    「你為什麼要劫走唐朝小皇子的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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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