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22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3 00:12
第七十五章嵯峨光

    吉野古墳,徐福大墓,齊魯地宮。

    這是秦北洋所見過最古老的靈石,公元前三世紀的古物,可惜被公元二十世紀消滅掉了。

    只要有靈石,就是真正的鎮墓獸,哪怕其中有兩個大活人——他們的動力來自靈石,他們的靈魂也來自徐福大人。

    秦北洋不禁暗暗感嘆,對於擁有無盡秘密的鎮墓獸,自己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可憐的只鱗半爪!

    趁著陽光還沒照到靈石,幼麒麟鎮墓獸九色,頂著雪白鹿角,披著青銅鱗甲,衝到被打碎的童男童女身邊,竟然一口咬住兩千多年前的秦代靈石。

    「九色!」

    秦北洋無法控制它,眼看著童男童女的靈石,像一塊新鮮出爐焦香四溢的生煎饅頭,被小鎮墓獸九色囫圇吞下!

    一年多前,秦北洋在東海達摩山屠龍之後,九色也吞下了惡龍鎮墓獸的靈石。

    現在這頭幼麒麟鎮墓獸體內,已經有三塊靈石了!不曉得它的腸胃(或者說機器)能不能消化得了?

    待到硝煙散盡,穿著土黃色卡其布軍裝的日本士兵衝進來,幾十隻槍口對準他們。

    秦北洋抽出唐刀保護大家。剛剛吞食靈石的九色,中了幾發子彈,但是皮糙肉厚,毫無影響,它正欲吐出琉璃火球,卻聽到一聲小女孩的尖叫:「不要!」

    光回來了。

    她身上還沒幹透,痴痴地看著秦北洋,身邊有個中年男人,穿著西服,頭戴高筒禮帽,像明治時代遺留的紳士。

    「哥哥,請你們投降吧。」

    看著光哀求的眼神,秦北洋放棄抵抗,控制住了九色。他明白,在兩挺機關槍和手榴彈面前,童男童女已粉身碎骨,九色就能倖免嗎?

    他和羽田大樹、齊遠山,還有變身為大狗的小鎮墓獸,一齊被士兵押解上卡車。

    然後,軍隊排幹了地宮中的水,卻始終沒能找到小木的屍體,包括漆木盒子裡的長生不老仙丹,這讓大家都甚為可惜。

    而以地宮河流為巢穴的河童家族,因此而全部死亡,終於成為民間傳說中才有的物種。

    軍隊用石頭和水泥重新封閉了地宮,包括童男童女鎮墓獸的碎片——存活過兩千年的孩子幾天就會腐爛。因為吉野古墳,對日本皇室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如果墓裡埋葬徐福以及「三神器」的秘密流傳出去,恐怕對神道教的信仰不利,對日本、朝鮮、台灣等地的皇民化教育不利。

    光則被送上一輛奔馳轎車,中年男人抓著她的手說:「光,你要跟爸爸回家了。」

    他是光的父親。

    昨晚,聯隊長給東京打了電話,父親才立即趕來接女兒回家。

    「該死的聯隊長!他欺騙了我。」

    十二歲的女孩,回頭望著吉野山上的古墳,櫻花就快要開了啊。

    當天,所有人從奈良轉移到大阪。昨晚的關西大地震,果然造成嚴重破壞,街道上到處是殘垣斷壁,還有火災後的廢墟,露宿街頭的災民。

    齊遠山接受步兵聯隊審查,確認沒有違反軍紀,但鑑於部隊已經毀滅,他被送回東京振武學校。羽田大樹得以假釋,帶走了秦北洋的三尺唐刀。

    光被父親送回東京,但她有一個條件——必須帶上九色。她說這條大狗是自己「寵物」,發誓要好好保護它。

    唯有秦北洋,被當作誘拐女童的嫌疑犯,羈押在大阪拘留所。這是個嚴重的罪名,可能判處三年以上徒刑。

    他被關在單人牢房,度日如年地遙望鐵欄杆外的春天。如果地宮也算監獄的話,這已是自己第三次鐵窗生涯。獄卒們罵他是「支那人」,還說他強暴猥褻了小女孩,這是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污衊。

    數日之後,有人來探監了。

    狹窄的探監室內,秦北洋見到了光。她穿著一身厚重的學生服,面無血色,幾乎半透明的皮膚,清晰可辨青色的血管。

    在獄警的監督下,她握緊了秦北洋的雙手。

    「你的手好冷。」

    十九歲的他說,光的語氣卻愈加微弱:「歐尼醬,看到你就好了,我沒事。」

    「你不好,出了什麼事?」

    她卻把手縮回去了,秦北洋抓住她的胳膊,就要翻她的衣袖,獄警用棍子揍在他的肩上。光卻一把推開獄警,又鞠躬說對不起。然後,她自己捲起了袖子管,這才露出手腕上的傷口,還抱著厚厚的紗布繃帶。

    秦北洋心疼地抓住她說:「怎麼回事?」

    「我要來看你,父親大人不允許,我就在東京的家裡割腕自殺。但我太傻了,這樣割腕是死不了的。父親把我送到醫院,這才送我來大阪看你。」

    小女孩說得從容不迫,最後一句面帶微笑,好像小孩撒嬌要買玩具,終於被父母允許了。

    「你竟以死威脅,就為來見我一面?」秦北洋的鼻子一酸,頭頂著小女孩的額頭,「光,你可太傻了啊!你父親也來了?他會恨死我的。」

    「嗯,就在外邊。」

    「他到底是什麼人?」

    「哥哥,我一直沒有說過我的姓氏,我的全名叫嵯峨光。」

    「嵯峨光?」

    他很自然地想起京都的嵯峨野,亦是他和光相遇的雪夜。

    「嵯峨家族屬華族之列,源出三條氏,更早可上溯到奈良時代的藤原北家,在京都公卿中僅次於五攝家、九清華。」光無奈苦笑,並無任何自豪,「我的曾祖父對明治維新有功,被授世襲侯爵之位。我的祖母是明治天皇生母的侄女,因此與天皇家也有親戚關係。」

    「原來,你是日本的皇親國戚,難怪我問你怎麼懂那麼多?你總是回答——我是光!」

    「我確實是光啊,這是父親給我取的名字。」

    「但你的母親去世,父親給你帶來繼母,所以你離家出走了。」

    「不僅是這原因,我還討厭貴族的生活!我從東京逃亡到京都嵯峨野,這是我們家族的命名之地,聽說嵯峨野的雪夜很漂亮。」她直勾勾地盯著秦北洋的雙眼,「不過,我很幸運,最危險的時刻,遇到了你,歐尼醬。」

    「光,我也很幸運,能有你這個聰明又漂亮的妹妹。」

    「哥哥,謝謝你陪我 西日本流浪的日子,必定將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三十天。」

    探視時間早已過了,獄警很給侯爵小姐面子。外面的嵯峨侯爵也等不及了。女兒對這個中國少年心心唸唸,像被下過迷藥,做父親的也擔心過,光是否遭到過性侵犯?從而對誘拐犯產生某種畸形依戀,但經過婦科大夫檢查,光仍是在室的處女,絕無任何被侵犯痕跡。

    她鬆開秦北洋的手,依依不捨地告別,眼角又滾出大團淚水。

    不知該怎麼安慰她?秦北洋強顏歡笑說:「餵,你要聽你父親的話,在學校好好讀書哦!」

    「哥哥,我記住了。」

    「記得孔子的《論語》怎麼說的嗎?」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光一本正經地背誦,完全按照日語漢音,這是遣唐使和留學僧帶回日本的朝廷正音。

    女孩已被獄警帶出探望室,他又想起一句:「餵!九色怎麼樣了?」

    「它很好!我發誓,我會把它送回到你身邊的!」

    遠遠聽到她的哭聲,秦北洋的鼻子發酸,酸到想要早點死去算了。

    沙揚娜拉。

    又隔兩天,羽田大樹前來探監。他說,光的證詞並沒有多大作用,地方檢察官仍然準備對他重判。原本,羽田商社已為他僱傭了關西地區最好的律師,但日方通知了大阪的中國領事館,核實了秦北洋的身份——竟是北洋政府的通緝犯,犯下了綁架徐樹錚的嚴重罪行。

    於是,日本司法機構決定將秦北洋引渡回中國。

    秦北洋心裡清楚,一旦回到北洋政府手中,自己絕無活路,小徐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

    一週後,秦北洋離開大阪拘留所,被全副武裝的警察押解去神戶港。

    他盼望在天津下船以後,能看到歐陽安娜的雙眼,然後去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3 00:13
第七十六章跳幫

    中華民國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曆1919年3月25日,神戶港。

    初櫻新綻,絢爛而短暫,猶如武士生命之墜落。櫻花沿著港口的山坡,似洋洋灑灑的雪花,倒映在瀨戶內海的水面上。

    此處碼頭狹窄,許多船擠作一團。緊挨碼頭的一艘船,將要開往中國的天津。三名穿著北洋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在等候通緝犯。兩國警察在舷梯上完成引渡手續。

    秦北洋上了船,雙手被綁著繩索,遠離喧鬧的乘客。其中一名警官,有著更高的警階,雖把帽簷壓低,仍然露出半張熟悉的面孔,濃黑的小鬍子,鷹隼般的眼睛,京城大姑娘小媳婦夢中情人的名偵探,葉克難。

    「葉……」

    剛想說出他的名字,卻看到旁邊兩個陌生的警探,立刻活生生嚥了回去,決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認識葉克難。

    葉克難裝模作樣地看著通緝令上的照片,教訓殺人犯那樣嚴厲地說:「餵,小子,你就是秦北洋?」

    「是。」

    秦北洋用眼角餘光注視葉克難,卻發現名偵探正東張西望,兩個警探說快到船艙裡去吧,別站在甲板上吹冰冷的海風。葉克難說急什麼!他掏出兩根香菸分給大家,緩緩點起火柴,轉瞬就被風吹滅了。他用手掌擋著風,連續劃三次才點著。他不怎麼用力吸,任憑菸頭在風中自然燒掉,菸灰洋洋灑灑飛過秦北洋的眼前。

    他還在等什麼?

    這是靠近船尾的角落,甲板上略微顯得寂靜,只有無數海鷗從頭頂飛過。秦北洋的心跳在加快。他明白,一旦自己被押入艙室,必然被禁閉起來,就再也沒有逃生的機會了。

    忽然,一坨雪白的鳥糞墜落到葉克難的肩膀上,筆挺的黑色警官制服被弄髒了一大塊。

    「哎呀我操!」葉克難的菸頭剛好熄滅,他狼狽地脫下上衣,又用手帕抹去飛濺到脖子上的鳥糞,「真是倒霉催的!」

    另外兩個警探急忙幫他收拾衣服,同時各自尋找避免被鳥糞襲擊的地方。葉克難又從甲板上撿起小石頭子,像個大男孩似的往空中投擲,想要把海鷗驅散。

    秦北洋強忍著不笑出來,他幾乎肯定,葉克難是故意站在海鷗密集的地方,等待被鳥糞炸彈的襲擊。

    名偵探,你不是來引渡逃犯的,純粹是來插科打諢說相聲的,影帝啊。

    理由無他,三個字:拖時間。

    倒計時……葉克難在對兩個警探表演的同時,尷尬地皺起眉毛,嘴裡冒著髒字兒,並用眼睛餘光瞄他,彷彿正在催促:你小子怎麼還不逃啊?!

    秦北洋不想一個人逃跑,他還在等一個夥伴。

    胸口的玉墜子發熱了。

    春日午後,擁擠的神戶港,海浪滔滔,輪船洶洶。不計其數的海鷗,剛從南海與太平洋列島歸來。它們向並排停泊的輪船俯衝而來,歡快地狂轟濫炸,將鳥糞投擲到警探的大蓋帽,貴婦的遮陽帽,學生的白線帽,商人的黑禮帽上……

    這些白色翅膀的天使們,遽然發現一條赤色鬃毛,被毛雪白,猶如鹿頭松獅的大狗沖上舷梯。不,只有海鷗們知道,它絕不是狗,而是不屬於地球上任何現存一種物種的物種。

    它來自墳墓。

    九色來了。

    化身為犬的幼麒麟鎮墓獸,後背綁著一把沉重的長柄傘,飛蹬四條獸腿,穿過驚慌詫異的乘客們,直衝向輪船的後甲板。

    它如一枚紅白相間的砲彈,發出千鈞之力,瞬間撞翻了兩個警探。名偵探葉克難也「順勢」倒下,故意摔了個狗吃屎的姿態。

    秦北洋迅速掙脫雙手的捆綁,因為這繩子是葉克難給他綁的,故意留了個活扣。

    一個月不見,來不及撫摸九色,一人一獸,共同衝向船舷的另一邊。

    不過,有個警探又爬起來了,掏出手槍在後面追逐。葉克難裝作要爬起來,卻高喊「哎呦媽呀」再摔一跤,「不小心」又把警探絆倒。未曾想,那傢伙有著超強的毅力,鐵了心不能讓北洋政府的逃犯跑掉,縱然額頭磕破了流血,依然再度爬起追趕。

    秦北洋逃到船舷邊,甲板被一道牆阻斷。綁在九色後背的長柄傘,必定藏著三尺唐刀,但再厲害的刀劍也擋不住子彈。

    九色猛拽他的褲腳管,腦袋向隔壁輪船晃了晃,懸掛著藍白紅三色旗的法國船。

    原來碼頭泊位有限,兩艘船並排停在一起,船舷間隔不過三四米。他能清晰看到對面甲板上法國人的鼻子與睫毛,嗅到他們腋下的體味或古龍香水……

    跳!

    葉克難跌跌撞撞地追在警探身後,為秦北洋默念一個字。

    秦北洋先抓起個沉重的救生圈扔向警探,延緩對方開槍的時間。他深呼吸地後退幾步,暴喝一聲衝刺。

    十九歲的少年,腎上腺素開始燃燒。他感覺自己在飛,像四翼天使那樣飛,飛過兩艘輪船之間的大海。空中劃過一道黑色閃電,數十隻超低空掠過的海鷗,向著相同方向滑翔。

    摩西渡過紅海,秦北洋飛過瀨戶內海。

    零點一秒後,他墜落到對面法國輪船的甲板上。

    跟著他一起飛過來的,還有四條腿的九色。無論如何,狗的跳躍能力總在人類之上,更何況它是比狗更強大的物種。用水手的術語來說,這就是「跳幫」。秦北洋感覺雙腿韌帶快要崩斷了,甲板上路過的法國人大吃一驚,卻沒人敢靠近他們。

    這時候,中國警探隔著船舷之間的空隙,手槍瞄準了秦北洋的後背心。

    槍聲響起。

    秦北洋虛弱地摔倒在甲板上,九色瘋狂地踩著他的胸口。一隻海鷗從天而降,噴著鮮血撲騰翅膀。

    警探的槍口卻朝著天空,原來在開槍的剎那,葉克難抬起了警探的胳膊。子彈雖射出槍膛,卻擊中了掠過頭頂的大海鷗。

    「狗日的!」葉克難當場給這警探繳了械,又劈頭抽了他兩個耳光子,「你眼睛瞎啦?對面那艘船掛著法國國旗,你要是打死了法國人,那得鬧出多大的簍子?我們三個的飯碗兒得一塊兒砸!」

    警探還想要跳船過去檢查,葉克難踹了他一腳說:「媽了個巴子!我們是中國警察,能檢查法國船嗎?我們連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都進不去,東交民巷碰到法國士兵還得點頭哈腰,誰借你的豹子膽了?」

    就在名偵探教訓手下之際,法國船的汽笛長鳴幾聲,煙囪噴出滾滾黑煙,船尾螺旋槳轉動,捲起滾滾的波濤濁浪。乘客們紛紛向著碼頭揮手,毫髮無傷的秦北洋,悄然向對面的葉克難雙手抱拳,就差下跪感謝救命大恩了。

    這是葉克難第五次救了他的命。

    秦北洋和九色穿過人群,一口氣逃到船頭位置,這樣才能避開北洋政府的警探。這艘船可真大啊,秦北洋小時候在天津的德國學校做過船模,估摸著有上萬噸的排水量。

    輪船漸漸開出神戶港,他這才望見碼頭送別的人群裡,遠遠站著幾個人影——高大而年輕的齊遠山、戴著眼鏡的羽田大樹,抱著一對幼子的海女,還有個穿著學生服的小女孩。

    光。

    十二歲的嵯峨光。

    他們帶著九色與唐刀來給秦北洋送行,或者說,是讓九色來救他性命的。秦北洋的眼眶有些濕潤。

    光在對他唱歌,充滿櫻花氣味的海風中,依稀捲來日語的歌詞——

    更け行く秋の夜(よ)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一人悩む

    戀しや故郷(ふるさと)懐かし父母(ちちはは)

    夢路にたどるは故郷(さと)の家路

    更け行く秋の夜旅の空の

    わびしき思いに一人悩む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3 00:13
第七十七章海上

    光的歌。

    離開神戶的輪船上,秦北洋覺得這首歌好生耳熟啊,彷彿遠行送別必備的風景,竟也暗暗哼出旋律。

    十個月前,當他在天津大沽口,逃上開往日本的輪船,歐陽安娜唱過同樣一首歌,只是完全不同的歌詞。

    其實這首歌,既非中國也非日本,而是美國老歌《夢見家和母親》。明治時代,這首歌傳入日本,被犬童球溪填詞為《旅愁》。而在日本留學的李叔同,又用漢語填詞,成了後世膾炙人口的《送別》。

    旅愁漸行漸遠。他再也看不清他的光,似與漫山遍野的櫻花混為一體,熠熠發光,像一輪小小的太陽。

    法國輪船航行在大阪灣,兩岸是淡路島與大阪府,即將進入太平洋。秦北洋還穿著日本拘留所的囚服,就差在額頭寫上「逃犯」兩個字。

    他帶著九色潛入船艙,誤打誤撞到了洗衣房,天助我也!他挑了一件亞麻襯衫,配上背帶西褲,既不惹人注目,也不顯得窮困潦倒,大體屬於普通乘客。幸好他身材高大,穿歐洲人尺碼也不顯大,胸前兩條黑色背帶,更有機械師的範兒。

    秦北洋想要回到上層甲板,剛轉身就撞見一個法國人。

    充滿煤炭氣味的走廊,燈光照亮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山羊鬍修剪齊整,金絲邊眼鏡背後,一雙灰色眸子。狹路相逢,對方從喉嚨裡擠出法語「對不起」,便從秦北洋身邊繞過,卻多看了九色兩眼。這條大狗無論到哪裡都會引人注目。

    好像哪裡見過?

    秦北洋腦中細細掃瞄搜索見過的所有歐洲人,像一台永無止境的打字機……

    記憶定格在上海,海上達摩山,彌額爾天主教堂。

    僑居上海的法國古董商人——皮埃爾‧高更。

    這張面孔曾來求購幼麒麟鎮墓獸,他怎會在這艘船上?也許剛從中國啟航,路經日本神戶,下一站是哪裡?香港還是新加坡?但願不是天津或上海,否則還是自投羅網。

    看著高更的背影,九色弓背悄然前進,循著法國人的氣味追擊。這裡基本沒有乘客,只有底層船員與司爐工,古董商高更在此有些蹊蹺。

    七拐八彎到了貨艙區,擺滿郵政包裹、大宗貨物。黑暗盡頭有皮鞋與地板的碰撞聲。

    高更在說話。暗影中還有三個男人:一個是法屬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人,一個是法屬非洲的黑人,還有一個是法屬印度支那的越南人,最後一種人在上海法租界有不少是做巡捕的。他們腰上都插著卡賓槍,護衛一個巨大的木頭箱子。

    秦北洋聽不懂法語,從皮埃爾‧高更的語氣和肢體動作來看,無非是好好看護之類。

    等到高更離去,三個看守鬆懈下來。阿爾及利亞人抽起水煙,非洲人和越南人打撲克賭錢。秦北洋耐心等待,直到兩個打牌的哈欠連天,晃晃悠悠去艙室睡覺。只有高大的阿爾及利亞人的水煙越抽越精神,雙眼在黑暗中瞪得如同野貓。

    忽然,有個黑影竄過阿爾及利亞人背後。秦北洋看得真切,那人握著手電筒觀察木箱。是個年輕的中國人,不超過二十歲。

    錢科。

    秦北洋認出了這張臉——上海賽先生機器鐵工廠的少東家,北大教授錢玄同的嫡親侄兒,湖州錢氏,放棄繼承家業的機會,轉而去北京南苑航校學開飛機。

    阿爾及利亞人察覺身後異樣,剛一轉身,後腦勺遭到沉重一擊,撲倒在地,不省人事。

    秦北洋無需抽出唐刀,僅用環首刀柄就解決了問題。

    錢科驚訝地看著他,「秦北洋」三個字呼之慾出,卻被佈滿老繭的手封住嘴巴。

    「小心!別把另外兩個傢伙驚醒了!」

    九色也蹭了蹭錢科的褲腿,這是幼獸表達友善的方式。

    錢科來不及問「你怎麼也在這兒?」同樣發出氣聲:「我想看看這裡裝了什麼?」

    「我也想知道。」

    大木頭箱猶如一座小房子,或者說像一具碩大的棺槨。秦北洋產生不祥的預感。暖血玉墜子又發熱了。繞到箱子另一面,發現有扇上鎖的小門。秦北洋返回昏迷的阿爾及利亞人身邊,從口袋裡摸出個鑰匙串,分別塞進鎖眼嘗試,如阿里巴巴打開藏寶洞。

    剛才高更消失的片刻,就是通過這扇門,進入了木頭箱子。秦北洋接過手電筒,照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乍看像佝僂的畸形人,後背似乎有翅膀,更像碩大無朋的蝙蝠。

    不,箱子裡的怪物長著兩對翅膀。

    手電光束掃過它強壯的胸肌,一雙蜷曲的爪子,猙獰可怖的獸頭,猶如被釘在十字架上被剝了皮的獵犬。

    四翼天使。

    秦北洋與錢科同時認出了這頭鎮墓獸。最後一次看到四翼天使,是把它送還到景教大墓。當時它已經嚴重損毀,只差四分五裂腸穿肚爛。可眼前的鎮墓獸,已恢復到秦北洋第一次所見的模樣,獸頭、胸腹以及野獸的四肢,雖然還有修補痕跡,卻都堅固完整。尤其背後兩雙翅膀,收縮自如的翼膜,精巧複雜,即便現代工業技術也未必能達到。

    修復四翼天使之人,必定親眼見過它自墳墓出土的原始狀態,才能如此高度還原。

    而有哪些人見過它呢?除了秦北洋,便是歐陽安娜、齊遠山、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阿幽、王家維教授、法國漢學家伯希和。

    但他又回頭,盯著錢科的眼睛:「難道是你?」

    突然,錢科開始顫抖,嘴唇哆嗦著後退,彷彿見到難以描述的東西,九色也用力撞擊秦北洋的腰眼……

    木箱深處,四翼天使鎮墓獸,已經睜開雙眼,放射出赤色火焰般的光芒。

    兩對翅膀底下的身體裡,發出蒸汽機般的轟鳴巨響,呼之慾出……

    秦北洋關上小門,重新把銅鎖插緊。他把鑰匙還給倒地昏迷的阿爾及利亞護衛,看著木頭箱子緩慢平息下來。

    也許是九色,或者秦北洋自己,才觸發這尊四翼天使鎮墓獸幾乎復活。

    他們潛出底層貨艙,連爬幾十格樓梯,來到輪船甲板。太平洋的落日,如一團墜入沸湯的金黃煎蛋,黑色與紅色交替的晚霞,正在海面上拉開漫長的夜幕。

    「不是我改造了這頭鎮墓獸。」

    錢科驚魂未定地趴在欄杆上,回答了秦北洋的問題。

    「你怎會在這艘船上?」

    「北洋,我在南苑航校已學會了駕駛飛機。這些日子,國內流行去法國勤工儉學,恰好我考上了巴黎工業大學,要去學習航空器設計專業。 」

    「造飛機?」

    錢科的雙眼在夕陽餘暉下閃光:「我從小的夢想,設計出第一款中國人自己的飛機,第一款齊柏林飛艇。」

    「我正羨慕你!你向著自己的夢想而去,那麼我的夢想呢?」

    他摟著九色,尷尬地搔搔頭,簡短敘述了自己為何上船。

    「北洋,一年前,我聽說你成了綁架小徐將軍的通緝犯。但我相信你是無辜的。」

    「我確實綁架了那個人,為拯救鎮墓獸,但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對了,這艘船的下一站是哪裡?」

    「巴拿馬。」

    「納……」

    說了大半年日本話,差點脫口而出「納尼?」

    「這艘法國輪船從天津港啟航,經過神戶橫渡太平洋,從巴拿馬運河到大西洋,再到紐約停靠,最後橫渡大西洋去法國。」

    「那要走大半個地球!」秦北洋愛看世界地圖,對五大洲四大洋了然於胸,「從中國去歐洲,不是馬六甲海峽與蘇伊士運河最近嗎?何必捨近求遠?」

    「這艘船要在紐約停靠一個星期,我想順路去拜訪美國的航空學教授,觀看最新的飛機表演,索性就選擇走遠路了。」

    「你又是如何發現貨倉的四翼天使?」

    「上船時,我注意到有法國公使館的人員,還有個巨大的木箱被吊運上船。京城有傳言,四翼天使在法國人手中。我又發現貨物主人是皮埃爾‧高更,而他恰好是上海的古董商。」

    果然是伯希和!這個大漢學家,也是法國駐中國公使館的武官次官,他既能盜竊出六千卷敦煌遺書到巴黎,自然也能將四翼天使鎮墓獸偷運出中國。

    這片星辰大海上,已有兩頭鎮墓獸,一個飛的,一個跑的,猶如大洪水時代的諾亞方舟。

    錢科住在二等客艙,邀請秦北洋同睡一床。他謝絕這番好意,決定和九色在一起,不想再分開哪怕一分鐘。

    走下樓梯,令人窒息的狹窄轉角,秦北洋撞上個披散長發的女人。栗色頭髮打結,飄來油膩氣味,阿爾卑斯山般高挺的鼻子,淌下兩行發黃濃稠的鼻涕。多半是法國人,二十多歲,面色蒼白如死屍,眼裡發紅,臉頰幾塊淡淡黑斑。如果她身體健康,再好好打扮,也是個冰肌玉膚的美女子。她開始劇烈咳嗽,秦北洋以為是被他撞的,很快感覺不對勁。九色也預感到了什麼,咬著他的褲腿閃開。她趴在地上嘔吐,差點吐到秦北洋一身新衣服上。

    秦北洋問她需要幫助嗎?也許她不懂英語,也許是他的日式英語糟糕,她慌張地爬起,穿過走廊拐角,擠入喧囂的三等客艙,像只湧入下水道的老鼠……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5 00:35
第七十八章跨越大洋

    四月,豔陽天,滿載排水量11000噸,懸掛法國三色旗的「紅衣主教黎塞留」號大型客輪,穿越了太平洋,來到巴拿馬運河,岸邊飄揚著巨大的星條旗,這裡是美國的後院。

    皮埃爾‧高更從小愛逛盧浮宮,常在東方藝術館和古埃及館發呆一整天。長大後,他繼承遺產,漂洋過海來到上海,成為一名古董商。他與許多文物販子交朋友,用幾十塊銀元收購戰國的古劍或南北朝的佛像,再以十倍價格倒手販賣到巴黎、倫敦或柏林。

    他在中國關係最密切的同胞,就是大漢學家伯希和。他資助過伯希和的考古事業,條件是獲得從敦煌洞窟裡揭取的壁畫。

    一個月前,皮埃爾‧高更從上海趕到北京,與老朋友伯希和見面。在東交民巷的法國公使館,他見到一尊剛被修復的鎮墓獸——四翼天使。

    秦北洋東渡日本後,伯希和再次挖掘了房山唐朝大墓,將四翼天使鎮墓獸秘密運到法國公使館。依靠伯希和拍攝的照片與考古記錄,法國機械師修復了四翼天使。但這是文物盜竊行為,法國不能以官方名義運送,必須假借皮埃爾‧高更的名義,在天津以普通貨物報關掩人耳目。航行路線捨近求遠,不走蘇伊士運河與地中海,而選擇橫跨太平洋與巴拿馬運河,穿越大半個地球回法國,反正歐洲大戰已勝利告終,軍方並不急於讓鎮墓獸上戰場。

    皮埃爾‧高更僱傭了三個法國殖民地的武裝護衛,日夜看守貨艙裡的四翼天使。

    經過神戶港,他發現阿爾及利亞看守遭到襲擊,幸好鎮墓獸完好無損,不知是否被人打開過箱子沒有?

    這是個糟糕透頂的消息——這艘船上還有覬覦著四翼天使的盜賊。高更命令三名看守寸步不離守護寶物,自己每隔數小時下去檢查一遍。

    這一晚,「紅衣主教黎塞留」在加勒比海航行,宴會廳燈火通明,舉辦慶祝大戰勝利的舞會。

    皮埃爾‧高更換上禮服,舉起香檳與貴婦人們相談甚歡,每個人都知道他是保羅‧高更的侄子,誤以為他也是個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歡樂時光了,過去四年裡所有法國人都在忍受戰爭,沒有一個家庭不奉獻過鮮血與生命。與其說人們在舞會上狂歡,不如說在補償地獄般的四年光陰。

    舞會絕大多是歐美人,少數幾張亞洲面孔,差不多都是日本人。秦北洋躲在宴會廳角落,非但沒有侍者來倒酒,反而有人把他當作船員。他穿著白襯衫與背帶褲,特意把頭髮梳理得有型,捉走身上跳蚤,把九色留在外面。看到舞會上暴露抹胸的法國女郎,畢竟血氣方剛的年紀,免不了眼紅心跳。

    有個消瘦的西洋青年開始咳嗽,面色蒼白,臉上泛出青斑,突然倒地。四週一片尖叫,醫生過來檢查,竟已沒了生命體徵,宣告死亡。船長卻下令抬走死屍,歌照唱,舞照跳,絕不能讓這艘船冷清地開過加勒比海。

    這是最近死亡的第十三個人!

    下層艙室已連續多人死亡,更多人患上重感冒。死者們大多年輕力壯,醫生束手無策,只能分發供不應求的廉價藥品。至於更貴的藥物如阿司匹林,則為上層艙室的有錢人專享,窮人根本沒有購買資格。

    舞會上又有兩個女人暈倒。不斷有人咳嗽,掩面流涕地離開。船長面色嚴峻,眼看一場盛大的狂歡,變成葬禮般的落寞。

    「西班牙大流感!」

    錢科為秦北洋慢慢解釋,這種病跟西班牙沒關係,但在西班牙感染了八百萬人,甚至國王都被傳上,才簡稱為西班牙型流行性感冒。有一種說法,是法國戰場上的中國勞工帶來了病毒。但沒任何證據,歐洲人對中國人存有不講衛生的偏見。唯一確鑿的病毒源頭,卻是美國。去年春天,堪薩斯州率先爆發流感。一開始頭疼腦熱,肌肉痠痛、缺乏食慾而已,然後就要了你的命。短短一年內,美國人的平均壽命縮短了十二歲。

    「世界大戰突然結束,恐怕也跟西班牙流感有關,年輕人都病死了,沒人能上戰場打仗了。」

    突然,秦北洋劇烈咳嗽起來……

    錢科下意識後退兩步,彷彿空氣裡藏著殺人的刀子。在這艘船上,唯二對病毒免疫的,只有鎮墓獸九色與四翼天使。

    此時此刻,皮埃爾‧高更也想溜回艙室,船長從背後叫住他:「高更先生!能跟你說幾句話嗎?您在貨艙託運了一件大木箱子,並有三名武裝護衛,晝夜不停看守,請問是什麼?」

    「嗯……船長先生,我有權沉默嗎?」

    「對不起,你沒有沉默的權利。在這艘船上,我的話就相當於法律。有人說,目前船上發生的流行疾病,跟您託運的貨物有關。」

    高更知道這回躲不過去了,船長有權利開箱檢查。

    「好吧,您知道,我是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我所承運的貨物,自然是一件來自中國的古董。」

    「什麼古董?」

    「這很重要嗎?船長先生,我只是為政府服務的承運人。這間古董真正的主人,其實是法國政府,需要我向您出示外交部和陸軍部的信函嗎?」

    「有人說,古董裡會帶有某種古老病毒或細菌,就像拔出撒旦的瓶塞,傳染黑死病一般的大瘟疫。」船長打開窗戶吹著海風,讓宴會廳的空氣變得流通,「眾所周知,中世紀歐洲的黑死病,就是來自黑海帆船上的老鼠。」

    「您懷疑貨艙裡的中國古董給整艘船帶來了疾病和災禍?」正巧輪船航行過古巴海域,高更點起一支哈瓦那雪茄,「太荒謬了!請問是什麼人告訴您的?」

    「一位年輕的中國紳士,他說中國古墓中埋藏許多秘密。有某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文物,絕不能隨意出土,更不能通過輪船運輸。這種文物是用來保護墓主人的,對於活著的人具有強大的殺傷力。」

    「船長,您是在跟我說古埃及法老的詛咒嗎?」

    皮埃爾‧高更對埃及圖坦卡蒙法老木乃伊的詛咒傳說有所耳聞,但他嗤之以鼻,認為純屬無稽之談。

    「明天一早,我們就會進入北大西洋。七年前,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郵輪,在四月的春光裡,沉沒於北洋大西洋的冰海。」船長的嘴唇發紫,「我的妻子,就死於那次海難。」

    「我很遺憾,船長先生,從此您就變得如此迷信了嗎?」

    「據說在泰坦尼克號上,除了上千名乘客,還有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 」

    「您認為泰坦尼克號是因為木乃伊而沉沒的,我們的『紅衣主教黎塞留』號就要因為中國的鎮墓獸而沉沒?」

    「鎮墓獸?」

    皮埃爾‧高更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聳聳肩膀說:「哦……這是一種很複雜的古董……我無法在三言兩語內解釋清晰。」

    「我原本以為,這次的流行性感冒,只在下層艙室中傳播,只要做好隔離,就不會影響到頭等與一等船艙的旅客。可這場勝利舞會讓我發現,這艘船上沒有一個地方能倖免,我們尊貴的客人竟然也病死了 那麼病毒是從哪裡開始傳播的呢?今早,醫生向我報告,貨艙裡又出現一個病例,就是負責看守你的古董的越南人。」

    「哦,亞洲人身體孱弱,在海上旅行生病很正常。但他們的抵抗力與耐力很強,請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船長摘掉皮埃爾‧高更的雪茄煙說:「高更先生,我要警告你:如果,這場流行性感冒繼續擴散蔓延,為了拯救全體乘客與船員的生命,我將把你的貨物——對,它叫鎮墓獸,投入大西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5 00:35
第七十九章 天使沉船記

    三天後,秦北洋抱著九色的赤色鬃毛,趴在「紅衣主教黎塞留」號船頭,面對北大西洋上壯闊的落日。

    他敢打賭這艘船的老闆是大仲馬和《三個火槍手》的忠實讀者。按照既定航線,輪船將駛入紐約港停泊數日,裝載新的乘客並交換郵件,再啟程橫渡大西洋前往法國。

    這片春寒料峭的海底,埋葬著泰坦尼克號與一千五百多名遇難者的遺骸。

    在他身後的船舷,剛舉行過一次海葬。這回是一家五口,最大的四十歲,最小才四歲,全部死於流感,蒙著白布沉入大西洋。自從離開加勒比海,每天至少十次海葬,超過十分之一的乘客已經死亡,剩下大半也已病倒,包括醫生。

    紐約港外,佈滿來自世界各地的航船,殘破的歐洲之外,這裡才是世界的中心。船上倖存健康者,紛紛眺望長島與新英格蘭的綠色海岸,猶如三百年前「五月花」號上的乘客們。

    海面上來了一艘檢疫船,戴口罩的美國檢疫員登上「紅衣主教黎塞留」號,掃了眼面色蒼白不斷咳嗽的人們,便下令這艘船必須升起代表瘟疫的旗幟,疫情解除前不得進入紐約港——換句話就是自生自滅,直到整船人全部死亡。船長來不及申辯,檢疫員匆忙離開,如果沒有救生艇擺渡,簡直就要跳海逃生了。

    空氣中瀰漫死神的香水味,秦北洋帶著九色逃離甲板,在過道撞見錢科。謝天謝地,他倆都還活著。

    上星期,錢科找到船長,說貨艙裡的大木頭箱子,屬於古董商皮埃爾‧高更,藏著從中國古墓裡挖出來的文物,而這件古老的寶物內有詛咒,甚至幾千年前的病毒。唯一能拯救這艘船的方法,就是在紐約靠岸後立即卸下,換另一艘船運回中國。他知道船長迷信,妻子又死於泰坦尼克號海難,必會相信這樣的說法。

    「紅衣主教黎塞留」號在紐約港外被困了三個晝夜。每個小時,接連不斷有人被拋入大海,有的人前一天在給別人拋屍,第二天自己就葬身大海,以至於海葬的白布都用完了。

    糟糕的是,船長也生病了。但他是個強壯的加斯科尼男人,也是達達尼昂的老鄉,他憤怒地將皮埃爾‧高更關押到底層船艙的禁閉室,哪怕古董商喊出陸軍部長的名頭也沒用。

    船長下令,打開貨艙裡存放古董的木頭箱子。原本的三名武裝護衛,已經病死一個,又病倒一個,剩下最後一個黑人護衛,開槍打死多名船員後,被人從背後用斧頭劈死。

    流滿鮮血的貨艙中,虛弱的船長拄著枴杖,親手打開木頭箱子的小門。他想要看一眼,這來自中國古墓的寶物,全船詛咒的來源,據說叫什麼「鎮墓獸」,究竟是何方神聖?

    燈火通明之中,船長看到一個長著魔鬼面孔的天使。

    兩對翅膀收縮在背後,胸前有溝壑縱橫的鋼鐵肌肉,還有個佈滿皺紋的獸頭,強壯的爪子與獸腿,彷彿剛從自然博物館裡復活的史前生物。

    「四……四翼天使?」

    船長的航海生涯四十年,在地球上的每片海洋都航行過,抵達過幾乎所有海港。他在開羅與大馬士革甚至巴格達,都見過類似形象的古代遺蹟與雕塑。但這樣巧奪天工的四翼天使——他懷疑這是從中國古墓裡挖出來的嗎?

    忽然,天使睜開了眼睛。

    獸的眼睛。

    四翼天使鎮墓獸,身體裡再度發出齒輪的轟鳴。似乎聞到人類的氣味,就能重新激活沉睡的心臟。

    它餓了?

    背後的四扇翅膀,開始慢慢擴展變大,翼膜猶如無數撐開的傘面,很快抵住了木頭箱子的邊緣。

    天使俯下野獸般的身子,赤色目光如同兩團火焰,直勾勾地盯著船長的眼睛。

    船長跪下,放棄一切抵抗,向四翼天使奉獻了膝蓋。

    人無法與獸交戰,人終將成為獸的僕傭,祭壇上的犧牲,無論在陸地、海洋還是天空。

    四翼天使鎮墓獸,將這個逼仄的木頭箱子,當作了地宮中的棺槨,而將眼前俯首稱臣的船長,當作了闖入的盜墓賊。

    它咆哮著伸出爪子,撕碎了船長的身體,帶著西班牙流感病毒的鮮血,噴濺到它的雙眼。它把兩對翅膀撐到最大極限,木頭箱子被打得粉碎,碎片與木屑在貨艙裡四散。最後一批還健康的船員們,戴著口罩,舉著斧頭,驚恐地看著煙塵中飛起的鎮墓獸。

    四翼天使懸浮在貨艙頂上,翅膀不緊不慢地搧動,彷彿回到北京房山唐朝景教大墓的地宮,帶著鎮墓獸翱翔俯瞰這個幽暗的世界。

    船員們開始惶恐地逃竄,但兩條腿的獸哪能跑得過四扇翅膀的獸?鋼鐵翅膀扶搖之下,如同俯衝戰鬥機,滾燙的利爪與鐵翼,飛速撕破人們的後背心。

    這是四翼獸對雙腳獸的屠戮,巴比倫的泥板文書與猶太人的死海古卷裡記載過的屠戮,也是二十世紀下一次更大規模屠戮的預演……

    鎮墓獸飛出貨艙,在輪船內橫衝直撞。他先飛到鍋爐房,撞壞已熄火的蒸汽機,又沖到輪船後部,破壞了控制方向的尾舵。接著它飛到前面,摧毀了錨鏈艙室,整艘輪船失去動力與方向,成為大西洋上隨波逐流的死亡之舟。一路上,它屠殺了所有能見到的活人,在它眼裡全是入侵地宮的盜墓者。

    底層艙室的倖存者們尖叫著逃上甲板,秦北洋也差點被鐵翼削掉腦袋。他趴在地上安撫九色,畢竟這是船上,一旦墜入海中就毫無辦法了。一扇艙門裡傳來劇烈敲打聲,秦北洋抽出唐刀,砍斷艙門外的大鎖,沒想到竟是皮埃爾‧高更。

    秦北洋把高更推到牆壁上,質問他為何要把四翼天使帶出來?突然,輪船發生更猛烈的撞擊聲,簡直地動山搖,兩條腿的秦北洋與高更、四條腿的九色都摔倒了。

    他們逃上甲板,才發現「紅衣主教黎塞留」號在暗夜裡跟另一艘大型貨船撞上了。輪船內部遭到嚴重破壞,紐約港外還有不少等待排隊檢疫的船隻,加上黑夜視線不佳,就像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兩艘巨型輪船的相撞,會帶來極其致命的後果。

    滿載排水量11000噸的「紅衣主教黎塞留」號客輪迅速下沉,來不及放下救生艇,更沒有演奏最後一支曲子的樂隊。

    甲板已傾斜四十五度,秦北洋與錢科抓緊欄杆,許多人慘叫著滑入北大西洋。幾分鐘後,對面的輪船率先傾覆,在震耳欲聾的爆裂聲中沉沒。

    中央甲板下,四翼天使已破繭而出,揮舞四扇翅膀,飛在危如累卵的大船上。

    與此同時,小鎮墓獸九色開始變身……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5 00:35
第八十章 飛行吧!天使

    春夜,北大西洋上的星空燦若銀河。

    九色長出雪白分岔的鹿角,恢復金色的青銅鱗甲,暴出一張獸臉,重新成為地宮裡的幼麒麟鎮墓獸。這是秦北洋最後的法寶。大家都忙著逃生或者祈禱,沒人注意到九色的變化。

    但對十九歲的錢科來說,他更關心天上的四翼天使。他已學會開飛機與飛艇,還要學習如何設計飛行器,也與霍爾施泰因博士一起試圖改造過這尊鎮墓獸。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四翼天使的翅膀,盯著它的胸腹之間的結構,究竟是什麼力量,才能依靠兩對翅膀,支撐這副凶暴的鋼鐵身體懸浮在半空呢?

    四翼天使鎮墓獸看到了秦北洋和幼麒麟鎮墓獸。它意識到自己遇到了對手,便瞪著火紅的雙眼,呼嘯著俯衝下來,想要一舉殺死這一人一獸。

    秦北洋再次抽出唐刀。

    幼麒麟鎮墓獸九色,連續吐出數隻綠色的琉璃火球,如同鬼火飛過北大西洋的星空,猛烈撞到四翼天使的翅膀上。

    剎那間,眼前這幅火光四濺的畫面,秦北洋想起專諸刺王僚的「彗星襲月」。

    鎮墓獸的琉璃火球,力量想必以往更為強大,猶如被投石機射出的火彈,雷霆萬鈞地衝天而去。雖然,火球無法燒化四翼天使的鋼鐵外殼,卻讓它的翅膀收縮顫抖,無法繼續駕馭氣流,急速向傾斜的甲板墜跌。九色的鹿角繼續生長,蔓延成一株張牙舞爪的參天大樹,簡直比這頭幼獸本身還要龐大數倍。

    鹿角如同歐戰戰場上鋒利的鐵絲網,立即托住了四翼天使的身體,既讓它無法傷害秦北洋與錢科,又免於它被摔得粉碎。

    這時候,秦北洋並未逃離四翼天使,更沒有選擇讓九色把它拋入大海。錢科抓緊他的胳膊說:「北洋,我們要把它帶回中國去!」

    但「紅衣主教黎塞留」號已即將沉沒,海水已蔓延到秦北洋的腳踝,九色艱難地保持平衡,否則將與四翼天使一同墜海。

    一分鐘後,這艘大船將徹底沉沒,屆時將產生巨大漩渦,任何人或獸都無逃生的可能。

    秦北洋攀著倒塌的煙囪,來到四翼天使面前,盯著它的眼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墜子開始發熱……

    「真主無元。湛寂常然。權輿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無邊。日昇暗滅。咸證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時撥亂。乾廓坤張。明明景教。言歸我唐……」

    這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撰寫碑文之人,就是四翼天使的墓主人景教徒伊斯的之子景淨。秦北洋在中國留學生郭同學家裡,看到過這塊碑文拓片,順便背誦了這一小段,使用唐朝音韻,確保四翼天使鎮墓獸聽得懂。

    果然,四翼天使原已熄滅的雙眼,重新亮起赤色光芒。它完全理解這段碑文,幾乎是喚醒墓主人的咒語。重新撲扇翅膀,激起狂瀾大波,海水全撲倒秦北洋臉上了。

    他大膽地爬上這尊鎮墓獸的脖子,錢科也上來了,最後輪到九色。幼麒麟鎮墓獸收起鹿角,重新變回一條大狗的形狀。

    輪船煙囪沉入北大西洋的瞬間,四翼天使鎮墓獸沖上了雲霄。它幾乎九十度向著星空飛去,身上馱著兩人一獸。秦北洋抓緊它的脖子,錢科也如第一次坐飛機似的抓緊秦北洋。而九色四隻鋒利的爪子,就像在四翼天使的後背生了根。

    彷彿回到東海達摩山,屠殺惡龍鎮墓獸的清晨,秦北洋扶搖直上與地心引力戰鬥。北極星在頭頂閃耀,像一團要吞噬天地的光暈,引著四翼天使筆直飛去。錢科的頭髮直起,九色的赤色鬃毛全部炸開,彷彿從冰海衝入更冰冷的天宮。

    當秦北洋回頭往下看,黑暗的北大西洋上什麼都看不到,只有虛空與混沌。

    四翼天使鎮墓獸已在雲端平飛,四扇翅膀不再劇烈擺動,優雅地控制高空氣流,而不是被氣流所控制。秦北洋與錢科不用抓住不放了,他摸了摸九色的腦袋,是它率先征服了四翼天使。

    殺人無數的飛行獸,已被牢牢掌控,就像牧民臂彎上的獵鷹,漁夫竹筏上的魚鷹。秦北洋直起上半身呼號,差點被夾雜冰雹的狂風凍僵。他俯身抱著四翼天使的獸頭,在它耳邊說著溫柔的悄悄話,免得這頭「畜生」又突然翻臉。

    秦北洋下令去正西方向。若看到燈光聚集之地,必是北美大陸的城市,無論紐約、波士頓、費城、華盛頓甚至魁北克,都要立即飛去降落,否則他和錢科會在天上凍死。

    無需借助觀測星空,四翼天使就能準確辨別方向。秦北洋懷疑當年製造這尊鎮墓獸的秦氏祖先,在它體內安裝了羅盤之類機關,或是某種更強大的靈魂力量。秦北洋連續打了好多噴嚏,四翼天使降低飛行高度,距離大西洋海面不過百米。對於剛學會駕駛飛機的錢科來說,也屬於危險的超低空飛行。開闊的大西洋,很容易分辨不清海平線,一頭栽入海中。但對鎮墓獸來說,絕對不會出現這種錯誤,就像蝙蝠與任何鳥類,都不會犯人類飛行員的錯誤。

    一路向西。

    騎在四翼天使的脖子上,秦北洋眯著雙眼,前頭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必是北美大陸。從他們與九色的身後,太陽在北大西洋冉冉升起,一格格噴薄而出,投射來冰冷的熱量。

    當正前方的燈火熄滅之時,陽光也投射到了海面上,照出上百艘懸著各色國旗的輪船。綠色的長條形島嶼在他的右手邊,波光粼粼的海灣深入北美大陸,中間夾著一條河流與一座小島。河是哈德遜河,島是曼哈頓島。

    紐約!紐約!

    秦北洋命令四翼天使鎮墓獸,加快兩雙翅膀的擺動,乘著春天的朝陽,從紐約港的水面上滑翔而過。

    從無數輪船上空掠過,他已能看到曼哈頓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真正的鋼鐵叢林,視覺震撼超過上海外灘一百倍。

    然而,四翼天使卻飛向一座小島。那是一尊雕像,高舉火炬的女人,彷彿衣帶飄飄的古希臘人,頭戴象徵七大洲的七道光芒。無論意大利移民的教父,還是愛爾蘭移民的牧羊人,抑或德國移民的傳教士,進入紐約港的第一眼,都會看到這尊自由女神像,畢生難忘。

    清晨七點,秦北洋與錢科駕馭的四翼天使鎮墓獸,降落在自由女神像的肩膀上。

    底下已有人看到他們,驚慌地呼喊異教徒的降臨,尤其長著獸頭的天使,後背上的四扇翅膀,世界末日來臨的預兆。

    忽然,秦北洋看到相當於十二層樓下的地面,有張中國女孩的面孔,鑲嵌一雙琉璃色的眼睛,就像兩面鏡子,反射太陽全部的光輝。

    這不是做夢!也不是淹死在北大西洋海底後的幻覺,秦北洋站在凝固的自由女神肩頭,向著地面上活著的自由女神,聲嘶力竭地高喊:「歐陽安娜!」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7 20:37
第八十一章自由女神

    歐陽安娜。

    天還沒亮,她獨自離開飯店,從曼哈頓坐船渡過波光粼粼的紐約港,登上自由女神島。她穿著美國女孩流行的裙子,頭戴鑲花邊的遮陽帽,帽簷壓著齊劉海,鬢角露出自來卷黑髮。

    自由女神像基座上,鐫刻著一首英文詩,安娜試讀出中文意思——

    「不似希臘偉岸銅塑雕像,擁有征服疆域的臂膀。紅霞落波之門你巍然屹立,高舉燈盞噴薄光芒,您凝聚流光的名字——放逐者之母,把廣袤大地照亮……」

    放逐者?

    她想起了一個人,同樣也被放逐到天涯海角,而今不知所蹤。昨晚,她夢到了他,夢到在地球邊緣,冰封雪飄的海面上,夜空閃過絢爛奪目的極光,也照亮他的臉龐,極不真實地反光,好像融化在無邊的宇宙。她伸出手,想觸摸他的臉。無限接近,卻永遠觸不到……

    十個月前,安娜與秦北洋在天津大沽口分別。他登上去日本的輪船逃亡,她唱了一首李叔同填詞的《送別》。

    而刺客們的主人——阿幽的身份曝光,安娜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達摩山上的百萬白銀,還有小木。

    歐陽安娜雇了一艘蒸汽船,匆匆趕到東海達摩山。然而,刺客們捷足先登。小木與海女無影無蹤,據說已逃亡出海。不幸中的萬幸,藏寶窟的百萬白銀完好無損。

    她的船運走了全部白銀,回到上海,存入達摩山伯爵基金。

    那個難熬的暑假,為免夜長夢多,安娜不為人知地在上海買下了一百套房子!

    新學期,回到北京大學,全體師生轉入新校舍,後世著名的「北大紅樓」。她收到一封日本來信,郵票上有大阪的郵戳。看到秦北洋的筆跡,她把信紙塞在心口,每讀一段就到秋日下狂奔,跑了好幾里路才讀完。她匯去一千銀元,可惜信封上沒留寄件人地址。

    九月天,中華民國第二屆國會選舉揭曉:安福系包攬七成席位,可稱為「安福國會」,徐世昌當選中華民國大總統。如今是老徐大總統,老段國務總理,小徐控制國會——刺客們得到唐朝小皇子棺槨後,嚴守諾言,沒再繼續刺殺國會議員。

    過完十八歲生日,歐陽安娜給自己定了目標——女同學們都想畢業後嫁得好郎君,而她崇拜居里夫人、紅色羅莎,甚至鑑湖女俠秋瑾。

    安娜夢想做一個女外交官,至少中國從沒有過,歐美也鳳毛麟角。她擁有一口流利的法語,聽說外交部法語翻譯稀缺,她取出三千銀元,通過葉克難賄賂了外交次長。安娜又找到法國駐華公使館,請大漢學家伯希和寫了推薦信,終於謀得實習生的職位。

    1918年11月,德國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告終。北京舉行盛大閱兵式,和尚、道士、喇嘛、神父奉命為中華民國祈福。樹立在東單的克林德碑,原本為紀念庚子年被殺的德國公使,被改為「公理戰勝」碑,移到天安門邊上的中央公園。隔年一月,協約國在巴黎召開大會。中國作為戰勝國也派遣了代表團,隨即噩耗傳來——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要被轉讓給日本。國內輿論洶洶,北洋政府被迫派出第二批代表團。

    十九歲的外交部實習生歐陽安娜,幸運地搭上了代表團的末班車。

    代表團行列中,還有一張熟悉的面孔——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小郡王的父王病重,經眾議院議長批准,由他繼承國會議員席位。他們從天津坐船出發,沒走更近的蘇伊士運河航線,而是取道橫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環球航線。

    相比大腹便便或腦門微禿的官僚們,還有尖酸刻薄的京城記者,確實找不到其他搭伴了。小郡王時而穿蒙古袍子,時而綢緞長衫,最愛的卻是西裝、馬夾與皮鞋,打扮如紐約或倫敦街頭的紳士。

    中華民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向外交部最漂亮的女實習生大獻慇勤。歐陽安娜對他愛理不理,不在乎小郡王有著高貴的身份。她總是一個人靠在船舷上,眺望蔚藍的太平洋。

    到了加州的舊金山,登上橫貫大陸鐵道,從西海岸前往4850公里外的東海岸。

    特快列車也要走五天五夜,從內華達的荒漠,到猶他州的大鹽湖,穿過雄偉的落基山脈,再進入沃野千里的密西西比河大平原,一路無邊無垠的玉米與小麥地。到了俄亥俄河兩岸,到處可見工廠和煙囪,人民高大而健康,住在寬敞的房子裡。毋庸置疑,這是個富強的國家。

    火車抵達紐約,代表團住進曼哈頓的飯店。這天早上,安娜換上新衣裳,獨自前往自由女神像,想切身感受懷揣美國夢而來的人們,對紐約的第一印象。

    抬頭仰望自由女神的容顏,她竟看到一架奇形怪狀的飛行器,徐徐降落到女神肩膀上。

    絕不是飛機或飛艇,它有四扇不斷撲打的翅膀,更像從博物館逃出來的史前怪獸。

    四翼天使!

    兩對碩大的翅膀,加上一個野獸的身體和頭,混合著唐朝與肥沃新月地帶。最初的震驚過後,安娜看得真切,這不就是北京房山景教大墓發現的鎮墓獸嗎?

    從它後背爬下一條赤色鬃毛的大狗,還有兩個年輕男人——竟是中國人,其中一張面孔,昨晚剛闖入過她的夢境。

    秦北洋。

    真的是他?外加從天而降的四翼天使,極不真實的幻景,讓她懷疑夢還沒醒?

    突然,秦北洋看到了她,揮手高喊:「歐陽安娜!」

    淚水像迸裂的珍珠,從十九歲的臉頰撲簌而下。渡過那麼大的太平洋,又穿過整個美洲大陸,她已沒有力氣再喊叫,只能向自由女神肩頭的少年,微微點頭,不言中。

    片刻之後,秦北洋與錢科從自由女神像上爬下來。四月春光,紐約海港上的風,吹走了安娜的遮陽帽,自來卷的發絲輕拂到他的臉上。不顧一切,他們擁抱,不言中。

    錢科有些懵懂地搖頭,九色正襟危坐在地上,彷彿又回到海上達摩山,作為幼麒麟鎮墓獸,第一眼看到歐陽安娜的情景。

    兩人鬆開,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不言中!

    面對紐約海港的對岸,曼哈頓的高樓廣廈,秦北洋微微嘆息:「想不到這輩子,還能走這麼遠的路!」

    「不管有多遠的路,我陪你走。」

    安娜舉起自己左手,中指上牢牢套著玉指環,來自白鹿原大墓地宮的禮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幾乎要閉上眼睛,享受這難得而短暫的春天。

    錢科不解風情地打斷他們,指著自由女神像上的四翼天使:「怎麼把它弄下來啊?」

    「哈哈,原來四翼天使才是你的情人!」

    秦北洋也學會了開玩笑。太陽下,原本展翅萬里的鎮墓獸,早已失去動力,變回一堆鐵疙瘩。

    大批警察趕到,有人報案說飛行器入侵紐約。起重機與大吊車,花了小半天,才把四翼天使搬到地面,幸好自由女神像沒有損壞。

    錢科用英語解釋這是中國文物,歐陽安娜代表北洋政府外交部,希望把四翼天使交還給中國公使館。

    紐約警察猶豫之際,又一撥警察趕到自由女神島,接管了四翼天使鎮墓獸,運上一艘駁輪,完全無視安娜和錢科的抗議。

    秦北洋在人群裡看到一張面孔——皮埃爾‧高更。

    高更竟還活著!

    就像七年前的泰坦尼克號,並非所有人都死於海難,法國人幸運地被輪船救起,送到最近的紐約港。他濕漉漉地找到法國領事館,要求僱船去北大西洋打撈鎮墓獸。高更推開窗戶,意外看到曼哈頓對岸,自由女神像的肩上,竟停著一隻飛行器。法國總領事給紐約市長打電話。考慮到美國與法國同為五大戰勝國的良好關係,市長批准將四翼天使送還給法國。

    秦北洋無法反抗,大白天的九色也難以變身,周圍都是荷槍實彈的警察,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三個中國少男少女,隨時可將他們打成篩子。

    安娜用法語質問皮埃爾‧高更,他不跟女孩子囉嗦,皺起眉頭看著秦北洋,扔出一句中國話:「感謝你拯救了我的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是中國的。」

    秦北洋一字一頓回答。高更聳聳肩,跳上小駁輪,向來自法國的自由女神像揮手告別。

    紐約港,四翼天使鎮墓獸,被駁輪送上遠洋貨輪。這艘船將載著鎮墓獸與皮埃爾‧高更,渡過北大西洋,乘風破浪,前往歐洲,巴黎。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7 20:38
第八十二章 勝利宴會

    自由女神像下的紐約,隔著波光粼粼的海港,秦北洋眺望曼哈頓島,人類歷史上空前壯觀的摩天高樓,宛如古今中外無數帝王的墓碑。

    剛要登上前往曼哈頓的渡輪,秦北洋被紐約州的檢疫官攔下來。美國流行病史上最黑暗的1918年已經過去,現在是第二波西班牙流感的尾聲,紐約對海上來客仍然格外警惕。

    安娜出示了進入舊金山時的檢疫卡,錢科順利通過檢疫,秦北洋卻出了狀況。

    他開始咳嗽,流鼻涕,面色發暗,渾身如同打擺子,死神的陰影在眼皮投下。

    檢疫官將秦北洋當作疑似西班牙流感患者。他讓安娜和錢科帶著九色離去,說不定什麼時候,法國人高更再殺個回馬槍,又覬覦幼麒麟鎮墓獸了。

    「北洋,你可要小心!」

    安娜在耳邊關照,兩人分別了十個月,剛才的相聚又太短暫,但願只是一場小別離!

    秦北洋像牲口似的被運上檢疫船,到了紐約海港的又一座小島,已被改造成瘟疫隔離島。小島密集地插滿帳篷,身邊躺著意大利人、希臘人、波蘭人、黎巴嫩人,還有墨西哥人。沒有任何治療,醫生也束手無策,這些人奄奄一息,不分男女,等待默默死去。秦北洋原以為會見到無數墓碑,才知道流感死亡者會被立即火化,以免屍體傳播病毒。

    長夜漫漫,秦北洋看著帳篷外美國的月亮,周圍此起彼伏咳嗽聲與喘息聲,死神彷彿一卷地毯,將所有人收起來,準備打包帶走。

    身邊又死了一個!秦北洋大聲叫喊,想讓人把屍體抬走,但除了excuse me,他的日式英語沒人能聽懂。

    倏忽間,一隻獸頭鑽入帳篷。兩個西班牙流感病人開始尖叫。但此地每夜都有人尖叫,管理員也見怪不怪了。

    「九色!」

    秦北洋跟著小鎮墓獸鑽出帳篷,一路匍匐著爬過充滿焚屍骨灰的泥土。到了海邊,月光下顛簸一艘小船,依稀照亮歐陽安娜與錢科的臉。

    她來救他了。

    突然,小島響徹刺耳的警報聲。瞭望塔上的探照燈掃過來了。秦北洋和九色上船,螺旋槳飛速旋轉。槍聲響起,幾顆子彈嗖嗖地射入海水。

    九色變成幼麒麟鎮墓獸,吐出兩團琉璃火球,機關炮似擊中瞭望塔。小鎮墓獸又一次救了主人的命。

    小船融入紐約港的夜色。安娜摟著秦北洋柔聲道:「我說過,我不會再放你走的!」

    他們在曼哈頓島靠岸,沿著第五大道,來到傑弗遜大飯店,中國外交代表團駐地。

    秦北洋跟錢科合住一間客房,加上九色。兩人疲倦已極,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晝夜……

    次日傍晚,秦北洋的精氣神恢復大半,他和錢科換上乾淨衣服,來到二樓宴會廳,只見高朋滿座。中國外交代表團,正在宴請紐約的名流與媒體,從紐約州長到市長,甚至有日本駐紐約總領事,為中國在巴黎和會製造輿論,抨擊日本謀取青島殖民地與山東霸權的不義。

    中國代表團長致辭後,日本總領事起身,三十歲出頭,穿著黑色燕尾服。未待主人應允,他走到宴會廳中央,用日本人裡罕見的流利英語,向在座來賓問候。他的用詞優雅,引經據典,不時蹦出幾個古希臘人物,甚至拉丁文單詞。他毫不客氣地指出,大戰爆發那一年,日本帝國付出270名軍人的生命,攻佔德意志帝國的遠東堡壘——青島。

    「中國政府呢?連宣戰的勇氣都沒有!」日本總領事又向中國代表團微微鞠躬,「抱歉,就算中國軍隊進攻青島,恐怕非但不能攻佔青島,反而整個山東省都會落入德國手中,甚至北京城頭都會飄揚德意志德國的旗幟!」

    宴會廳鴉雀無聲,中國代表團雖然氣憤,卻無一人敢反駁。儘管北洋軍閥連年內戰,但那是菜雞互啄,若要跟歐洲軍隊較量,無異於以卵擊石。

    看到對手啞了,日本總領事乘勝直追:「德屬東非的沃爾貝克中校,哦,他也曾在1900年加入八國聯軍攻佔過北京。1914年,他手下僅有一百多白人軍士,兩千多黑人士兵,在東非四面為敵,斷絕外援,遭到數萬大軍圍攻,竟然堅守四年,甚至攻入協約國殖民地。德國要是沒有投降,沃爾貝克中校至今仍在戰鬥。如果日本不參戰,山東就是第二個德屬東非。日本為世界大戰的勝利流了血,並讓德國人也流了血。中國人流血了嗎?據我說知,一滴都沒有!那麼流過血的青島,就應屬於日本帝國。」

    這位總領事高昂頭顱,贏得美國人的掌聲。宴會廳角落,秦北洋和錢科躲藏在侍者身後。他很想用流利的日語跟對方辯論,卻不敢拋頭露面,畢竟他還是北洋政府的特級通緝犯。

    樂隊奏起小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來自戰敗國奧地利的圓舞曲,讓賓客們感到勝利的愉悅。這才是紐約,就像菲茨傑拉德說的「我開始喜歡紐約了,喜歡夜晚那種奔放冒險的情凋,喜歡那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來車輛給應接不暇的眼睛帶來的滿足。我喜歡在第五大道溜躂,從人群中挑出風流的女人,幻想幾分鐘之內我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而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或者非難這件事……」

    小郡王帖木兒很會跳舞,搭著一位美國姑娘的纖腰舞步翩遷。秦北洋在尋找安娜,他不會跳舞,只想多陪伴她片刻。他剛瞥見歐陽安娜的晚禮服,只見一個男子來到她面前。

    頭髮烏黑的東亞人,穿著一身紫色禮服。他有白皙的皮膚,古希臘般立體五官,細長而明亮的目光裡,蘊含一點點高傲,又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幾乎與秦北洋同樣個頭,又不像小郡王乳臭未乾,漸入成熟男子階段。他的身材削瘦挺拔,如果換一身行頭,可以上舞台演莎士比亞戲劇,《哈姆萊特》或《麥克白》。

    他向安娜鞠躬並伸出手,舉手投足,風度翩翩。歐美禮節,先生邀請女士跳舞。歐陽安娜不得不從,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的左手握住對方右手,他的左手輕輕攬住她的後腰。

    安娜微微一顫,他低聲說:「得罪!」

    標準的中國話,他不是日本人。歐陽安娜稍稍寬心。隨著音樂跳華爾茲,她的舞步那麼笨拙,好幾次踩到對方鞋子。他笑著說沒關係,鼓勵她不要著急。他操控著兩個人的步伐,帶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圓舞曲的旋律讓人興奮,她的額頭沁出了汗珠,臉上撲滿紅暈,怪不得洋婦人都愛舞會,簡直是女人們的天堂。安娜緊握他的手,看著他幽深明亮的雙眼,還有刻意保持距離的嘴唇,不像登徒子們要趁機一親芳澤。

    今宵不眠夜,舞曲最高潮,歐陽安娜的眼角餘光,正好瞥到人群中的秦北洋。

    他在看著她。

    安娜鬆開手,低頭對迷人的中國紳士說:「對不起,我累了。」

    「感謝你陪伴我跳的這支舞!」對方也大方地鞠躬還禮,「可我還不知小姐芳名?」

    「安娜……歐陽安娜,不是英文名字。」

    「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嗯。」

    「你在中國外交代表團?」

    安娜胸中小鹿怦怦亂跳,以前不是沒碰到過主動搭訕的,但眼前男子的殺傷力卻是驚人。

    「對不起,我只是個法語翻譯。」

    舞會告一段落。紐約市長發表講話:「上星期,紐約舉行了世界智力大會。我們請來全世界五十位頂尖天才,包括戰敗的德國與奧地利。智力大會有各種高難度競賽,包括算術、幾何、函數、邏輯、密碼破譯……最終榮膺第一名的,竟是一位中國的年輕人。他畢業於英國劍橋大學,擁有物理學博士學位,他叫李隆盛。」

    紐約市長特地拿出一張白紙,分別用中英文寫著「李隆盛」。

    剛與歐陽安娜跳完華爾茲的年輕男子,走到宴會廳中央,接受全體賓客們的祝賀。

    李隆盛先分別向紐約市長、中國外交團的團長鞠躬,又朝目瞪口呆的安娜擠了擠眼睛。

    「很榮幸,今晚能參加中國外交代表團的宴會。晚生李隆盛,即將去歐洲拜訪愛因斯坦先生,向他討教《廣義相對論》與《量子力學》。作為客居海外的中國人,我衷心祝福中華民國國運昌隆,收回理所應當的國權,巴黎和會上的各國首腦,尤其美利堅合眾國的威爾遜大總統,能為中國伸張正義,為世界譜寫和平!」

    他先用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後用標準的英語倫敦音,確保在場每個人都能聽懂,再次贏得一片掌聲。最後一句,明顯針對日本總領事的講話,一時間搶盡風頭。

    對方按捺不住說:「李先生,我也聽說了世界智力大會。可惜所有比賽項目,都來自西洋世界,沒有我們東方的遊戲。否則,說不定我也會來報名。」

    「東方的遊戲?」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7 20:38
第八十三章 國運檔案箱

    紐約,曼哈頓,傑弗遜大飯店。

    日本總領事胸有成竹:「不僅是東方,也是全世界最深奧最複雜,最頂尖的智力競——圍棋。」

    「圍棋是中國人的發明,也應當屬於全世界。這些年來,歐美的科學家開始學習圍棋。我在劍橋攻讀之時,還曾向我的老師傳授過圍棋技藝。」

    一個中國人,一個日本人,在紐約的宴會廳裡,用最典雅的英語對話,在場的美國人嘖嘖驚嘆。

    「李先生,很高興您也是棋友,我希望跟你切磋一局。」

    李隆盛皺起眉頭,看到日本總領事眉眼裡的驕傲,不禁應承下來:「請問何時何地?」

    「今晚,此地!」

    血氣方剛的日本駐紐約總領事,竟提出要跟世界智力大賽冠軍李隆盛比試圍棋。中國代表團的團長也是棋友,心想既是才智出眾之人,下棋絕非泛泛之輩。如果這位天才就此擊敗對方,煞了日本人的威風,還可贏得更多的美國輿論支持。

    大飯店辟出一間總統套房,佈置成對局室。猜先,日本總領事執黑先行。李隆盛按常規佈局應對,幾個來回,驚覺對方棋力深厚,遠非業餘愛好者能比擬,大局觀超乎常人。

    原來這位總領事,乃是貴族子弟,自幼拜入圍棋大師本因坊秀榮門下,要不是被送出海外留學,幾乎成為一名職業棋手。

    中方團長看出門道,為李隆盛捏了把汗。危急關頭,李隆盛下出一記妙招,立刻化解對方攻勢,反讓日本總領事陷入長考。

    圍棋手長考,是在腦海中計算無數種可能性。每一可能性都會推演出數十手棋,變幻無窮無盡。整盤圍棋的可能性,理論上有3的361次方,絕對是個天文數字。故而高手長考,猶如超級複雜的數學公式心算。古時沒有讀秒,往往持續一整個晝夜,許多著名對局要耗時數日。

    團長等待了足足一個鐘頭,日本總領事才下出一記應招,看似漫不經心,旁觀者仔細一分析,則是石破天驚。果然,輪到對面的李隆盛陷入漫長的思考……

    這次連一個鐘頭都不止了。團長是個老外交官,年輕時跟李鴻章出訪歐洲做翻譯,親眼見證過李鴻章與俾斯麥兩位鐵血宰相的對談。他已哈欠連天,眼皮瞌沖,看懷錶已很晚了。若按眼下事態發展,對決不到明早結束不了。他又問雙方,是否願意就此封棋,住下客房歇息,明早再戰?日本總領事與李隆盛異口同聲反對,都有自信在天亮前結束戰鬥。

    老團長指派兩名秘書留下,熬夜伺候對局者,自己先行休息去了。

    回到頂樓的客房,他剛想倒頭睡下,心裡異常煩躁起來。再看房間地毯和窗戶,似乎有被人動過的跡象。他警覺地打開壁櫥,露出一個大保險櫃。

    塞入鑰匙,轉動密碼鎖,櫃子裡躺著個黑色手提箱,外殼印著兩個漢字:檔案。

    檔案箱裡是密密麻麻的資料,大部分是英文、法文與德文,少量中文和日文。

    「虛驚一場!」

    老團長擦擦額頭冷汗,正要重新關閉保險櫃,喉嚨口感到一片冰涼,某種金屬的滋味,深深切入氣管。

    他看到了血。

    噴濺在保險櫃與檔案箱上的鮮血,接著他轉回頭來,首先看到一把滴血的匕首。

    雪白的象牙柄上鑲嵌著「白虹貫日」的螺鈿圖案。

    他死了,尚未來得及看清刺客的臉,便已墜入永恆的黑夜深淵,在紐約,在曼哈頓。

    一雙腳跨過倒在地毯上的屍體,一雙手伸入保險櫃,掏出了沉甸甸的檔案箱。

    就在刺客拎著檔案箱,走出房門的剎那間,整個飯店響徹了警報聲。

    乍聽起來像火警,幾乎要刺穿人們的耳膜。傑弗遜大飯店頂層的總統套房,對局室內的李隆盛剛落下一枚白子,對面的日本總領事已面色煞白,不僅被警報聲驚嚇,也因為棋局上的形勢已天翻地覆,短短幾手交換,黑棋中腹大龍已陷入絕境。

    日本總領事匆忙起身:「對不起,這警報聲太可怕了!我建議今晚對局到此為止,大家必須想辦法逃出大飯店。」

    「誰勝誰負?」李隆盛並不在乎什麼警報,他直視日本總領事的雙眼,就在對方幾乎要投降求饒的剎那,風度翩翩地站起,竟把整個棋局都擼掉了,「好,到此為止,勝負不分。」

    這看似粗暴無禮的行為,卻是給足了對手的台階,總領事羞愧地點頭:「李先生,非常感謝您的關照!」

    日本駐紐約總領事走到底樓,卻發現大門被緊緊鎖閉,門房表示無能為力。前台服務生表示已打過電話報警,但不是火警,而是發生了兇殺案。.

    秦北洋正在飯店走廊狂奔,九色跟在身後。他在樓梯拐角撞上了歐陽安娜。她的面色蒼白,抓著欄杆喘息說:「出大事了!」

    片刻之後,他們闖入中國外交代表團最大的一間客房,發現倒在血泊中的團長。

    秦北洋蹲下觸摸老團長的頸動脈,查看還在流血的咽喉——是被匕首割開的。

    「他們到紐約了?!」

    「刺客?」

    歐陽安娜蹙起娥眉,發現壁櫥裡的大保險櫃是敞開的,存放檔案的手提箱不見了。

    「第二批中國代表團,跨越大半個地球,取道美國去巴黎,就是要護送這個檔案箱!」安娜急得快哭出來了,「如果這些檔案被人偷走,我們就沒有去巴黎的必要了。」

    秦北洋抓著她的胳膊:「別著急!什麼檔案?」

    「為了奪回青島,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先生,要在巴黎和會上發表講話。主席團要求中國提供資料,要大量外交檔案作為證據。事關重大,外交部才派遣了第二批代表團,攜帶一個密碼檔案箱,裝有關於山東、滿洲、蒙古等問題的絕密檔案,包括中國與日本簽訂的秘密條約,許多內容是袁世凱親筆簽署的,從未對外公開過。」

    「這是決定中國命運的檔案箱?」

    「至少將決定山東和青島的命運。」歐陽安娜注視老團長的屍體,平常女孩早嚇得尖叫逃竄了,「中國駐美公使館還有一批檔案,涉及美國政府的秘密承諾,對於爭取威爾遜總統的支持至關重要。我們必須先繞道來美國,將所有資料彙總,再出發去巴黎。一路上,我們分外小心,團長本人保管檔案箱,必須存放在保險櫃。我們在檔案箱裡安裝了報警器,連接飯店的警報系統。如果有人偷走檔案箱,只要走出房間,就會觸動警報,自動鎖閉所有大門。」

    「凶手和檔案箱,此刻還在這家飯店?」

    「如果我們運氣不差的話。」

    外面的走廊,中國外交代表團已紛紛趕來,小郡王光著上半身,邊走邊扯著背帶褲,都知道大事不妙了。

    秦北洋蹲下盯著小鎮墓獸的雙眼:「九色啊九色,君可知刺客之殺氣?」

    一聲令下,九色如出籠的獵犬,整個飯店響徹它的蹄聲。鎮墓獸沒有動物的嗅覺器官,卻有敏銳的感知能力。

    獵物就在這棟樓。

    九色搜尋了上上下下,闖入每一間客房,包括餐廳、酒吧和廚房,最後沖上樓頂。

    怎麼忘了天台!

    秦北洋背後藏著唐刀,在屋頂上發現一個人影。

    那人正欲放下繩索,沿著飯店外牆縋下。看到秦北洋與九色靠近,對方放棄了垂直降落。如果有人砍斷繩索,必然半空摔死——傑弗遜大飯店有二十層樓之高。

    「刺客!」

    秦北洋用中文大聲喊出來,紐約的霓虹燈下,他看到一張右側有刀疤的臉。

    他叫阿海,九年前殺死了秦北洋的養母。

    他還活著。

    他的手裡拎著一個檔案箱。

    他臉上的刀疤似乎幻化為一道X形狀的紋章,在紐約的夜空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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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博物館奇妙夜

    紐約,曼哈頓,傑弗遜大飯店。

    秦北洋與九色盯著阿海的臉。

    雖然,小木和海女信誓旦旦保證,他們在達摩山殺了所有刺客。但再度看到這張臉,仍讓秦北洋血脈賁張,既仇恨,又興奮。也許小木說謊,也許刺客命大,死裡逃生。秦北洋曾在養父母的墳墓前發誓,要親手殺了這個刺客。現在這個機會又來了。今晚,復仇。

    「放下檔案箱!」

    安娜也沖上天台,看到刺客阿海的臉。她還來不及告訴秦北洋,去年夏天,達摩山上與刺客們的狹路相逢。

    阿海嘴角微微一撇——九年前,當秦北洋還是個小男孩,就給他留下永遠的刀疤。

    他的左手握著檔案箱,右手亮出象牙柄的匕首。

    秦北洋舉起唐刀,直接劈向他的左手,想要一舉斬斷,趁機奪回檔案箱。

    刺客飛身衝出天台。

    跳樓自殺?秦北洋伸手想要抓他,卻撲了個空,自己也險些掉下二十層的高樓。

    阿海在紐約的天上劃出弧線,越過狹窄的街道上空,竟如飛鳥展翅,一躍而到對面屋頂。

    不能讓他逃了——秦北洋沒有別的想法,後退數步助跑,就像在日本跳幫逃上法國輪船,撒開雙腿飛上天空。

    風灌滿他的雙耳,曼哈頓在腳下飛逝,黑色的紐約海港靜靜地沉睡。

    刺客道的輕功!

    天國的懸崖與白鶴,彷彿在曼哈頓的夜空飛舞……

    終於,他墜落到對面屋頂,幸好比傑弗遜大飯店矮了兩層樓,有個下降角度,否則必然摔死在萬丈深淵下。

    九色也跳過來了,對於一頭鎮墓獸來說,這種跳躍根本不成問題。

    秦北洋繼續追逐刺客阿海,跳不過來的歐陽安娜,趴在對面屋頂高喊:「北洋!不管能不能拿回檔案箱,你要當心!」

    阿海再度跳上隔壁樓房的屋頂,這回又矮了半層樓,看來他是「刺客道」的佼佼者,擅長於飛簷走壁。

    秦北洋與九色緊追不捨。在紐約的半空,他們玩命地追逐著,從一個屋頂到另一個屋頂,從一條大街到下一條大街。儘管渾身血液沸騰,但他制止了九色變身吐出琉璃火球的企圖,因為在燒死阿海的同時,也會燒掉價值整個山東省的檔案箱。

    兩人一獸,三個鬼魅般的影子,一路飛行跳躍到百老匯大街。在一座大劇院的屋頂上,再也無處可跳了,阿海爬下劇院樓梯,聽到熱鬧的樂隊伴奏聲……

    今夜,紐約的最後一場戲劇,已演出了漫長的五個小時。一群黑人正在唱歌,表現南北戰爭的苦難,劇場裡黑壓壓座無虛席。

    阿海抓著一根繩索,直接空降到百老匯舞台上。演員們尖叫著逃竄,台下觀眾目瞪口呆。

    秦北洋同樣抓著繩索下來,九色跳下舞台。他攔住刺客去路,劈出三尺唐刀。聚光燈下,阿海靈活地躲過這一擊,依然抓緊檔案箱。秦北洋不讓刺客有貼身纏鬥的機會,否則匕首就能割斷他的咽喉。阿海佔不到便宜,抓起一把道具步槍,綁著沒開鋒的刺刀。轉瞬間,步槍已被唐刀一劈為二。

    觀眾們掌聲雷動,以為這是音樂劇特別安排的花絮,加上東方武術以及動物表演。

    刺客飛身衝下舞台,沿著觀眾席通道逃去。秦北洋與九色追在後頭,幾個美國姑娘站起來說:「Handsome!」

    劇院外,深夜的百老匯大街,阿海繼續狂奔。秦北洋像個影子,直到天涯海角都不會消失。衝過幾個路口,便是縱貫紐約南北的第五大道,左側就是中央公園。

    一路向北,出現一棟巍峨大廈,月光下彷彿古希臘羅馬建築,阿海慌不擇路地鑽進去。

    秦北洋也衝進去,頭頂是高大的穹頂,四處有奇怪的人影晃動。九色驟然變得警覺,它揚起爪子拍打牆壁,好像回到古墓地宮。

    他看到一頭獅子,青銅外殼,背後長著一對羽毛翅膀,頭上卻是戴著王冠的男人,滿臉大鬍子,捲曲地垂到獅子胸口。

    原來是一尊古代雕像,底下還標著英文,秦北洋粗略地看懂了——古亞述青銅獅子,年代在公元前兩千年,差不多是中國的夏朝!

    此地是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也是西半球收藏藝術和文物的聖地。

    博物館奇妙夜。

    阿海逃入一間陳列室,牆上冒出數十名男女戰士,背燧發槍,佩軍刀,划船渡過冰封的河流。為首一名將軍,目光堅毅地注視河對岸,身後捲著十三顆星的美國國旗——這幅油畫《華盛頓橫渡特拉華河》是大都會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畫中主角正是美利堅國父華盛頓。

    秦北洋與九色也來到陳列室,在角落堵截住了刺客。謝天謝地,檔案箱還在他的手中。

    從前刺客們每次行動,至少有兩個人,從未見過落單的。十年前,天津德租界滅門案起,到去年的國會議員連環刺殺案,以及與小徐的秘密交易,動機都跟唐朝小皇子棺槨,或者鎮墓獸有關。考慮到棺槨已落入刺客手中,那麼這次的檔案箱,或者檔案箱所決定的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談判,難道成為了新目標?

    「阿海!」

    秦北洋叫出他的名字,阿海卻搖頭笑道:「你可以叫我阿海,但其實,我又不叫阿海,隨便你們怎麼叫吧!秦北洋,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我本可以殺死你。」

    「那一夜,你真是來殺我的嗎?」

    「不,我們是奉命來救你的!帶你遠走高飛,讓你得到一個新的人生!但必須趁你熟睡,殺死你的養父,再讓清廷背鍋。」

    「奉誰之命?」

    秦北洋強壓復仇的慾望,必須把秘密搞清楚再復仇。

    「我不能壞了刺客的規矩。」

    阿海死一般的眼神。就算將他擒獲,施以滿清十大酷刑,也無法得到秘密。

    不過,秦北洋的大腦迅速轉動,根據「再讓清廷背鍋」這句話,已想到兩點——

    刺客劫持九歲的秦北洋,是要讓他從小在「天國學堂」修行「地宮道」與「刺客道」,以便日後幫助刺客集團打開乾陵與鎮墓天子的秘密——也許刺客們早已知道,秦北洋出生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之中的秘密。十年前,秦北洋若是落到刺客們手中,不再父子相認,那麼墓匠族也就斷絕了後人,誠如老爹秦海關所言,非但光緒帝的鎮墓獸造不出來,中國延續兩千多年的皇帝制度都會毀滅!而這伙刺客們,一定是與清朝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雖然,清朝還是沒過幾年就完蛋了,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所謂歷史,誰又能準確預測呢?

    「第二個問題:你為何偷盜檔案箱?」

    「對不起,我依然不能說。」

    「阿海,你於我雖有殺母之仇,我也曾在養父母的墓前發誓,要以你的人頭獻祭。相比你我私人仇怨,你們要殺北洋軍閥,要殺御用議員,我不阻攔。但你手裡的箱子,務必請還給我,還給中國。你我之間的血海深仇,以後自有機會了斷!」

    話說到這個份上,秦北洋仁至義盡!

    阿海沉默許久才說:「你果真是那個人!」

    「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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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