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64
V123210 發表於 2018-1-6 21:10
鎮墓獸 第六十二章墓裡的小木

    距離秦北洋兩千里外,中華民國東三省,白山黑水之土地,滿清龍興之沃野。

    松花江第二大支流牡丹江,源出吉林敦化,蜿蜒奔流入鏡泊湖,自「吊水樓」瀑布傾瀉而下,進入寧古塔之境。有清一代,柳條邊封禁,寧古塔塞外絕遠,設有副都統鎮守,成為帝國流放地。滿清多文字獄,常有文人墨客在此終老一生。

    鏡泊湖西北岸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屯子,俱是闖關東的山東流民,開荒種植小麥玉米。屯子背後山巒中,藏著一座巍峨的七層古墓。自下而上,逐層收攏,堆砌花崗岩條巨石,遠觀如依山而建之堡壘。康熙年間,流放寧古塔的江南才子吳兆騫,第一個發現這座大墓,卻難以判斷是何年代?墓中究竟葬著何許人物?

    大墓處於龍脈,前有牡丹江,左有鏡泊湖,後有連綿起伏的張廣才嶺,在這塞外荒漠之地,竟有難得的帝王氣,怪不得也是愛新覺羅氏的起源地之一。

    早春時分,山上積雪仍深,七層石頭大墓前,來了個頭戴毛皮帽的後生。年紀不過二十來歲,身著黑布棉襖配羊皮坎肩,腳踩一對烏拉草鞋。白淨的臉蛋子,凍出兩團紅暈。唇上沒幾根鬍鬚,戲班裡岳雲般的清秀眉目,常讓屯子裡的大姑娘們著迷,甚至老爺們色瞇瞇地瞥他。

    後生背著個大包袱,肩上掛著鎚子與鐵鑿,爬到大墓第五層台階,對準一塊佈滿裂縫的大石頭敲打,山谷迴蕩著碰撞聲……

    墓道口開了!

    一個幽暗的口子,古墓之氣洶湧而出,如同幾雙少女的纖纖細手,若有似無地遊蕩在你身上。後生舉起左手,看到缺失的半個手指。

    小木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他沒有死在日本吉野古墳的徐福地宮,更沒被可愛的河童妖怪吃了。

    他從奈良吉野逃回大阪。海女和兩個孩子在寺廟裡等著他呢。他必須趕在羽田大樹之前把他們帶走。海女死心塌地跟著他,連夜帶著孩子坐上火車。小木想要回中國,只有回到這個滿地都是古墓的國家,才有機會趕上祖傳的老本行。他們身上的錢不夠買回中國的船票,只能買到兩張最便宜的從下關到朝鮮釜山的船票。

    小木與海女渡過海峽,離開那串佈滿火山與地震的列島,來到日本的殖民地朝鮮。一路北上,他把能見到的古墓都挖了個遍,總算能弄到一些金銀器皿換些糧食,至少讓孩子們不再挨餓。最後,小木到了鴨綠江邊。但他很小心,總覺得對岸有人在等他,便沿著鴨綠江往上遊走。走到長白山,爬上山頂的天池,他一失足掉到水裡,快淹死時,水裡有怪物把他救了。他和海女穿過森林到了敦化縣,順著牡丹江而下,經過鏡泊湖,就到了寧古塔的東京城。屯子裡多是山東來的流民。他們就此住下,自己造了個木頭房子,準備來年開墾荒地。這地方土地肥沃,用棍子就能在水裡打到魚,山上到處都是野味,林子裡還有老山參。給兩個孩子穿多些,提放著狼就好了。

    但他還是改不了盜墓的習慣。

    小木在娘胎裡就是盜墓賊。他聽老爹說過,他娘當初懷孕時,就跟孩子他爹一同下過墓,盜過寶,歷過險。直到她肚子挺得老高,還一起挖過西漢諸侯王墓,竟在黃腸題湊的柏木芯子上,竟然早產臨盆,意外地生下兒子。本以為這孩子必死無疑,像個小貓似的病懨懨的,連個哭聲都沒響過。剪斷臍帶,老娘含著眼淚,將新生兒扔在柏木堆積的外槨中,讓諸侯王把他帶去另一個世界吧。這對盜墓夫妻走出墓道口兒,陵墓深處傳來悠悠的哭聲。老爹說那是西漢的鬼魂在叫喚,當娘的卻轉頭衝回去,爬進黃腸題湊棺槨,抱起這啼哭的小嬰兒,解開衣襟,將飽漲的乳頭塞入孩兒嘴裡。

    誕生在古墓棺槨上的孩子——老爹說,他必是天生的盜墓賊,注定要子承父業。

    回到洛陽老家的盜墓村,夫婦倆給他起名小木,不是「墓」字,而是因為誕生在數千根柏木芯子之上,必然五行屬木。

    二十二年後,五行屬木的小木,爬入這座石頭大墓。

    他用幾塊大石頭把墓道口掩蓋起來,提著馬燈,幽幽地照亮甬道。花崗岩條石表面,五彩斑斕的壁畫,寬袍大袖的男女們,正在狩獵、飲宴、歌舞、百戲、角觝,還有激烈的徵戰。小木跟父親盜過從春秋戰國到唐宋元明清的所有朝代陵墓。根據他對古墓壁畫的經驗,這些人物的服飾屬於隋唐。

    台階向下,剛走幾步,燈光下露出一堆骨骸。小木並不慌張,確定沒有暗器機關,他才靠近觀察。骨頭四周有衣服碎片,斷裂的頸椎骨下,留有一條粗大干枯的辮子,是個清朝人——不是墓主人,而是盜墓賊,牆角落著個菸槍桿子,必是隨身攜帶之物。東三省盛產菸草,無論男女,個個叼著大菸槍。說明盜墓賊的年代相當晚近,可能就在二十年甚至十年前。

    小木心裡微涼,這座墓已被盜掘過了?但從頸椎骨的斷口來看,不像是被同伴暗算而亡,更像中了古墓裡的怪東西。規模宏大的七層石頭墓,有鎮墓獸並不奇怪。他告誡自己要格外小心,一路往下而去,中間又繞過兩個彎。他憑經驗判斷,早已不是第五層石頭台階,可能下降到了第三層甚至第二層。

    小木在牆角刻下五芒星標記,免得出來迷了路。又下一層台階,迎面是青石板的墓室門。

    他用工具鑽入門縫,熟練地打了幾個彎,開啟這道門。淡淡煙塵飛起,馬燈照出墓室上方,雙重頂石築抹角疊澀藻井,中心雕著個圍棋盤,密密麻麻佈著黑白子。

    藻井代表幽冥世界的宇宙,天上的棋盤,不就是天局嗎?

    墓室不大,有色彩濃重的壁畫,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襯地為蓮花和火焰。四角畫著怪獸托頂石樑,樑枋繪著蟠龍,珊瑚枝的瓔珞狀花紋以及忍冬草。石棺背後畫著伏羲女媧以及神農。伏羲是龍,女媧是蛇,神農則是牛,都是半人半獸的怪物。壁畫人物綴有鎏金花飾,眼珠鑲嵌綠松石。小木看到兩尊石頭力士雕像,手執刀劍與斧鉞,像要驅逐盜墓賊與邪祟。他在石像腦門上輕輕拍打,羞辱這沒有生命形同虛設的古墓保護神。

    打開墓室中央的石棺,他從縫隙間插入工具,只要撬開一點點,就能挪開棺蓋。

    深呼吸,他把上半身橫著支撐在棺材上,像盜墓賊的傳統流程,先把寶貝撈出來。

    棺材裡躺著一個武士。

    全身披掛五顏六色的明光鎧武士,面目猙獰,雙眼猶如銅鈴,嘴角長出獠牙。小木與他面對面,空氣彷彿凝固了兩秒鐘。

    突然,武士從棺材跳起來。

    小木猛然後退,與棺材相隔一丈開外。他從背後掏出個沉甸甸的小包,拉開一根引信,哧哧地燃燒起來,擲向棺材裡彈出的武士。

    墓室中響起劇烈的爆炸聲,無數塵土與碎屑飛揚,幾塊藻井石頭墜落,小木抱著腦袋下蹲,做了堪稱完美的自我保護。

    原來包裡裝滿炸藥,可以輕鬆炸死方圓三尺內的任何活物。

    他坐在角落喘氣,臉上全是灰土,猶如一尊陶俑。好久回過神來,靜悄悄地爬到石棺旁,才發現遍地彩色的陶瓷陶片,並無什麼機關、靈石或發條。

    武士不是鎮墓獸,而是一尊唐三彩陶瓷。棺槨底部有個機關,可讓雕塑彈起——這只是一尊偽鎮墓獸,純粹用來嚇唬人的。

    小木追悔莫及,心疼的不是這唐三彩武士,而是自己的炸藥,稀里糊塗地浪費了。他從長白山胡匪手裡買來炸藥,就是為了對付鎮墓獸,因他親眼目睹了現代武器如何制服鎮墓獸,炸藥當然也能做到。

    但他再也沒有對付鎮墓獸的法寶了。

    石棺下還有個棺材,他跳進去清理一番,發現有個男人骨骸。此人身材高大,鋪著厚厚一疊腐爛的綾羅綢緞。小木把手探進去,摸出一個馬蹄金,仔細擦拭,發出金燦燦的亮光,再用牙齒一咬,清晰可見牙印,成色相當不錯,也算是有收穫。

    小木把能帶走的寶貝洗劫一空,裝在背後的包袱中,正要見好就收離開,卻發現進來的石門關上了。他推了推卻紋絲不動,便揮舞鎚子將它打碎。這下子,他發現讓人絕望的一幕——石門背後竟多了一扇青銅門。

    他慌亂地再次用鎚子敲打,一直打倒鎚子變形,虎口流血,仍沒突破這道青銅門。

    「完蛋了。」

    小木靠坐在青銅門後,後腦勺輕輕撞擊。他不會喊什麼救命,反而會將古墓裡的幽靈召喚出來。重新摸了一便墓室,甚至把石棺移開,發現棺床地下是實心的,並無金井之類空間,說明這座墓建造在石條之中,也許下面還是一間石室?

    整座大墓就是由無數石條堆積出來的迷宮。

    他被困住了。這恐怕是比被鎮墓獸吃掉更慘——那是瞬間的痛苦,這個卻是緩慢的折磨,在古墓裡度過最後的幾天,往往還沒餓死,自己就已活活嚇死,甚至想辦法自殺。

    盜墓賊都是賤命一條,死則死耳。

    但小木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因為他是不死的,或者說,他認為自己可能是不死的。

    一年前的春天,小木還在日本,他跟秦北洋、齊遠山、羽田大樹還有小女孩嵯峨光,一起深入吉野古墳,發現兩千多年前的徐福陵墓——這位秦始皇時代的方士竟還沒死。小木在棺材裡找到一盒長生不老仙丹,搶先給自己吃了一粒。

    決定生存還是毀滅的時刻到了。

    只要自己超過七天不渴死不餓死,便足以證明徐福的長生不老仙丹是真的。

    馬燈熄滅前,小木仰望藻井中的圍棋局,似乎有個黑白糾纏的大劫材……

    他必要勝天半子,縱然拿自己的命來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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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六十三章攝政王的回憶(一)

    鏡泊湖往西南兩千里外,入了山海關,沿著長城腳下,過了清東陵,再疾行二百里,就到了北京城。

    舊曆早春二月,枝頭髮了嫩芽,後海那層薄冰早就化了。滿人遺老在河邊垂釣。一抬頭,清澈到近乎透明的北京天空,響起悠遠的鴿哨。葉克難穿著藍綢大褂,頭戴黑禮帽,依然纏著羊毛圍脖。他沒帶槍,巡警向他敬禮。走到後海北沿,一處刷著紅漆的大宅門前。

    宅子始建於康熙初年,最早的主人是大學士明珠,到了乾隆朝,被和珅據為己有。嘉慶帝賜死和珅,宅子改為成親王府,後來轉給醇親王。等到光緒帝駕崩,按照血統親疏,帝位該輪到弟弟醇親王載灃。慈禧太后卻選了年僅三歲的溥儀。載灃沒當上皇帝,當了末代皇帝他爹。如今紫禁城裡的小皇帝,正是生在這座王府。

    葉克難第一次踏入醇親王府,經過中軸線上的銀安殿,進了後花園,繞過亭台樓閣,曾經的攝政王載灃,正在西花廳等候客人。

    「歡迎大名鼎鼎的京城名偵探!」

    攝政王其實不老,僅比葉克難年長三歲。辛亥革命,有一種說法是他「To young to simple」,用人不當,治國無能,搞了個皇族內閣,又搞了個鐵路國有化,天怒人怨,三百年江山翻了船。

    如今,載灃是個識時務者,毫無昔日帝國獨裁者的架子,親手給客人泡茶,奉上瓜果糕點。

    「殿下,您能答應這次拜訪,克難不勝感激。十一年前,宣統元年,我剛從高級巡警學堂畢業,在京城西路巡警總局做個小探員,突然接到您的手諭,命我追查一名內務府皇家工匠遺失的幼子。」

    身為京城六扇門的傳人,葉克難對攝政王畢恭畢敬。三年前張勳復闢,康有為等保皇黨大張旗鼓,唯獨這位皇帝他爹拒絕摻和,保持了對中華民國的忠誠。

    「有這事兒嗎?」載灃看著窗前的鳥籠子,畫眉正叫得婉轉,才想起來,「哎呀,我這腦子!是為了給先帝德宗造陵墓這件事兒吧。我還記得那個工匠,世襲為皇家營造鎮墓獸,姓什麼來著?」

    「秦始皇的秦。」

    「想起來了,就在這西花廳,內務府大臣帶他來見我。姓秦的工匠啊,磕頭搗碎了幾塊地磚,還說務必請我幫他找到在庚子年失散的幼子,否則他就拒絕建造鎮墓獸。」攝政王笑著啜了口茶,「我不年輕嗎?又念在皇上只有三歲,就跟我這親生父親分離,孤苦伶仃地送到紫禁城裡,便犯了惻隱之心。」

    「殿下,我收到您的手諭,花了好些力氣,終於在天津德租界找到那個孩子,又送到西陵地宮,交到孩子生父手中。」

    「哎呀,葉探長,這麼說來,我也是積了德,讓父子團聚,共享天倫之樂。」載灃在廳堂裡踱了兩步,「十來年了,這孩子 長大成人了嗎?」

    「他長大了,名叫秦北洋,是個極其優秀出色的年輕人,甚至可說是個棟樑之才,中華復興之希望所在。」

    「嘿!若有機會,我還想見見他呢。人都說我當攝政王的幾年,敗壞了大清的江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個刺殺我的青年汪兆銘,竟成了民族英雄。但你能幫我證明,我還是做過好事兒的吧。」

    「去年夏天,小人奉國務院命去巴黎保護中國外交代表團,還見到過這孩子。」葉克難停頓片刻,「聽說不久後,他因意外命喪北極冰海孤島的火山口中。」

    攝政王扼腕道:「可惜!可惜!」

    「可我不相信他就這麼死了,也許還在人世。」

    「葉探長,您就是來跟我說件事的?」

    「非也,殿下,我想向您打聽另一樁事兒。」

    「但說無妨。」攝政王又擺弄一下畫眉,「別再叫我殿下嘍。大清早就亡了,我是中華民國的公民,當今紫禁城裡的小皇上——我兒子溥儀也會是的。 」

    「宣統元年,朝廷有過一次秘密軍事行動,目的地是秦嶺主峰太白山。此事雖然絕密,但陸軍部的檔案,記錄了五萬兩白銀的陣亡撫卹金。當時慣例,每名陣亡者給予家屬紋銀百兩,五萬兩白銀,可推算出五百人陣亡,可不是小數目。」

    載灃停頓了幾乎一個世紀這麼久,嘆息道:「大清亡了,秘密也沒什麼好藏的了。太白山,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多年來,盤踞一夥圖謀推翻大清的刺客教團。」

    「刺客教團?」

    「嗯,這些刺客神出鬼沒,殘酷無情,有匕首割喉的絕技,暗殺了無數朝廷高官。誰要是準備領兵上山圍剿,該名負責的大臣或將軍,要麼頃刻腦袋搬家,要麼一夜間全家死光。用這種駭人 聞的手段,使得朝廷不敢動他們毫毛。太白山地勢絕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外人對其知之甚少,也是難以剿滅刺客的原因。」

    「王爺,宣統年間,為何我即便獲得了凶器,依然百般調查而無果呢?」

    「你們六扇門警界,處理的是刑案,偶爾抓捕犯事的大臣,也屬於朝廷內部事務。但太白山上的刺客,則是大逆不道的反賊,不在刑部的管轄範圍,所有檔案歸於軍機處。他們專殺朝廷的封疆大吏,主要在陝甘總督、四川總督、湖廣總督、兩廣總督、兩江總督的地界行動,從未在京城犯過事兒,軍機處也不會把這些絕密消息洩漏出去。」

    「巡警部的尚書大人也不知道嗎?」

    「當今的大總統徐世昌,早年做過巡警部尚書,連他也只是知之皮毛,並對下屬絕口不提。」

    葉克難一聲嘆息:「想當年,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巡警局探員,又如何能打聽到這 朝廷機密?」

    「為朝廷當差者,當知本分,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有的人,就是好奇心太重,管得太多,倒是好,掉了自家的腦袋。如今啊,我也知本分,乾脆什麼都不管嘍。紫禁城裡的皇上,也得喊我一聲阿瑪。我總是關照皇上啊,能在紅色宮牆裡多待一天就是福分,別老跟那幫遺老遺少保皇黨混在一起,搞什麼龍旗復闢的勞什子事兒,想想人家英國的查理,法國的路易,就是退位後不甘心,結果呢……呸!呸!呸!今兒個咋了?我豈能說這種晦氣話?」

    溥儀小皇帝的親生父親,一言一行,都是心繫兒子的安危呢,別為了皇冠而掉了腦袋。

    「為何您剛任攝政王,就下令要剿滅太白山刺客教團呢?」

    年輕的老攝政王抓起鼻煙壺猛吸一通,連打三個響亮的噴嚏,擤著鼻涕,渾身舒爽:「這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嗎?要給滿洲王公們看看,我載灃不是紈褲子弟,也是能幹大事兒的,必要剜去這塊多年頑疾。」

    「呵呵,就像我們做探員的,初來乍到,必得破一樁疑難大案,才能在警局站穩根基。」

    「另外一點,葉探長您也聽說過吧——大清皇家營造陵墓與宮殿,有三大家族:其一,秦氏墓匠族;其二,皇家建築師樣式雷家族;其三,御用風水師李先生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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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六十三章攝政王的回憶(二)

    北京,醇親王府。

    名偵探葉克難皺起眉頭:「御用風水師李家最早斷絕了。」

    「這個李先生啊,乃是唐朝《推背圖》大師李淳風的後代。他可是位絕世高人,同治帝的惠陵,太后老佛爺的定東陵,都由他親自尋龍點穴。戊戌變法,先帝德宗被軟禁,李先生屬於帝黨,竟然串通珍妃娘娘,差點把皇上從瀛台救出來。這可觸怒了老佛爺,將其全家打入天牢。兩年後,庚子變亂,老佛爺將珍妃投了井,下令將李先生滿門抄斬,全家幾十口人,從老太太到小嬰兒全都殺了,唯獨逃脫了李先生的幼子,據說到太白山,被刺客教團收養了。」

    葉克難頗為不解:「區區一個小孩,用得著朝廷大動干戈嗎?」

    「這小孩是李先生之子,李淳風的嫡系後人,可說是天下最厲害的風水師,掌握著《推背圖》的秘密。當年同治中興,曾國藩剿滅長毛賊,左宗棠收復新疆,兩位名臣的出師日 ,行軍路線,乃至行營佈置的陣法,據說都跟李先生的算卦有關。」

    「就像諸葛亮?」

    畢竟是高等巡警學堂畢業的,吃過一些洋墨水,葉克難對這套說法是將信將疑。

    「這還不算厲害的。要知道,大清入關以來,所有帝王陵與后妃陵,都由這一家族負責點穴定址,包括陵墓之風水格局——要是這些秘密洩露,後人盜掘大清皇帝的祖墳,破壞愛新覺羅家族的風水,那可就太容易嘍。」

    「殿下,您是說,這孩子長大成人,就能輕而易舉地挖開清朝歷代帝王陵墓?」

    「也包括太后老佛爺的陵寢。」攝政王親自給客人上茶,「葉探長,您想想,老佛爺下令殺光了這孩子父母和全家,能不恨我們大清嗎?怕是做夢都想掘了老佛爺的墓啊……」

    「您多慮啦!根據《清室優待條例》,民國政府不是還在保護大清歷代帝后的陵寢嗎?」

    話雖如此,葉克難心裡頭卻在想,怕是一語成讖!在這民國亂世,陵墓棺材裡的慈禧太后啊,怕是早晚要被拖出來。

    「你不知道,當年根據我收到的密報,太白山的刺客教團,不但刺殺朝廷命官,還在大肆盜掘各地的陵墓。」

    「難道刺客們的活動經費就來自盜墓挖出的古物和財寶?」

    「亦未可知。」

    葉克難已大致明了:「所以,您才下令務必要攻克太白山,打破刺客巢穴,除掉李先生的幼子?」

    「但這事兒吧,屬於皇室的家醜不可外揚,又有刺客暗殺大臣的前車之鑑。我把這次行動定為絕密,並不通知陝西當地官員,而由朝廷直接負責,派出新軍中的精銳部隊,多名留洋歸來的軍官。」

    「刺客再厲害,也敵不過新軍裝備的歐洲武器吧。」

    攝政王又吸了吸鼻煙壺:「軍隊到底是怎麼打上太白山的?我也快忘光了,只知道一路上損兵折將,耗費了朝廷不少銀兩,僥倖成功。」

    「抓獲李先生幼子了嗎?」

    「說來真是丟人。朝廷在太白山上,擊斃了刺客教團的主人 生擒活捉了他的兩個孩子,卻讓李先生之子逃脫了。刺客主人的兩個孩子,被押解到我的面前——還是一男一女的雙胞胎,只有六七歲模樣,就跪在這個西花廳。」

    「大逆謀反者的子弟,按律當斬。」

    葉克難祖上世代在京城衙門當差,對於大清例律瞭如指掌。

    「可我當時還年輕啊,又讀了幾本洋書,照西洋人的說法,就是人道主義。我當場下令——男的進宮閹割做太監,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我可沒想到這是讓他們生不如死,只覺得能保住這兩孩子的性命,已是天大的仁慈。」

    「您可知道,後來這兩孩子的下落?」

    「攝政王日理萬機,哪有功夫再管這個啊?」載灃摸了摸自己腦後的辮子,「不過嘛,我聽說太白山上的刺客教團,並沒被斬盡殺絕,還有漏網之魚。可我一直在想,他們為何不來殺我復仇?」

    「您是大清帝國的攝政王,自然防範最為嚴密,要謀害您可不容易,那個汪兆銘不也失手了嗎?」

    「姓汪的一介書生,哪能跟太白山刺客教團相提並論?他可是還沒動手就被逮起來了。但他在獄中所作的『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引起了我的愛才之心,居然讓他活了下來。」

    「我還記得那首詩的第一句『銜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用了精衛填海之典故,從此他改名為汪精衛。」

    「提起那小子我就來氣!不說啦。」載灃的眼淚鼻涕俱下道,「我想啊,太白山的刺客們,是看穿我沒有治國才能,就讓我去做帝國的獨裁者,由著 我的性子瞎折騰,就能讓大清朝早日滅亡。」

    「刺客們有李先生的幼子,難道也算準了大清的一劫?」

    攝政王重重拍下桌子,當作莫大恥辱:「這一招最狠!比殺了我更狠!我反倒是替他們報了大仇。」

    「殿下,估算時間的話——朝廷攻破太白山後不久,我就在天津德租界找到了秦氏工匠失散之子。當天晚上,那孩子的養父母被兩名刺客割喉所殺。凶器是像牙柄的匕首,鑲嵌彗星襲月的螺鈿圖案。若非我及時出手,秦氏孩子恐怕早就沒命了,或被刺客們擄走。」

    「象牙柄匕首?彗星襲月的螺鈿圖案?還有割喉?」攝政王站起來踱步,「這不就是太白山刺客教團的標誌嗎?」

    「殿下,此事我已追查不下十年,其間多次遭遇那伙刺客。十年中,他們又殺了不知多少人,甚至殺到了巴黎和會。我卻始終無法探明這夥人的底細。直到最近,我才將宣統元 年的這兩件事兒聯繫在一起。」

    溥儀他爹倒吸一口涼氣:「太白山秘密軍事行動——天津徳租界滅門案?」

    「兩者存在一定關聯,甚至某種因果關係。您還記得那對雙胞胎兄妹的相貌嗎?」

    醇親王府的西花廳,畫眉鳥再次瘋狂鳴叫,前攝政王載灃拍了下大腿:「記起來了!很漂亮的兩個孩子。尤其小女孩,目光幽幽發亮,直勾勾盯著你,後背心瘆得慌。」

    名偵探自言自語:「她是阿幽?」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攝政王念出一首長短句,葉克難不解地問:「王爺,這不是納蘭性德的《長相思》嗎?」

    「不錯,納蘭性德是大學時明珠之子,他就出生在這棟宅子裡。」載灃向茶碗吐出兩片茶葉,「你不懂,故園無此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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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六十四章安娜的選擇

    出了醇親王府南門,從後海往西到德勝門內大街,至三不老胡同右拐,經過棉花胡同,便到了百花深處胡同。正對護國寺後門,一戶四合院裡種滿花草。春寒料峭,只有四季海棠綻著花骨朵。昨晚剛落了場春雨,今晨刮了場沙塵大風,花瓣一地。

    歐陽安娜穿一襲厚厚的黑棉袍,從松公府的北大紅樓上課回來,進門先對海棠說:「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李清照的綠肥紅瘦。」

    齊遠山身著藍色北洋軍裝,摘下五色星徽的大蓋帽,門廊下玉樹臨風,嘴角淺淺笑著。

    「遠山?你從日本回來了?」

    安娜還想說些什麼,卻欠身坐上一張椅子。

    「請了幾天假。陸軍部在開會討論西伯利亞局勢,我們的海軍在黑龍江上跟日本起了摩擦。過幾天我還要回日本讀書。」齊遠山走到安娜身後,驚覺她的身材臉龐變得圓潤了些,「半年不見,你還好嗎?」

    「虛度光陰,徒自傷悲……」

    去年秋天,他們在北極冰海得救,輾轉萬里回國。歐陽安娜回了北京大學歷史系讀書,齊遠山則去日本,正好陸軍士官學校開學了。

    她獨自住在百花深處胡同,專心在北大歷史系讀書。每個月,瑞士私人銀行上海分行都會給她寄掛號信,告訴她達摩山伯爵基金的託管狀況,一百萬兩白銀已增值了十萬兩。

    齊遠山看著北京灰濛蒙的天空:「我想起了北極,冰海孤島上的火山爆發,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他原本想說秦北洋的死,卻是如鯁在喉,怎麼也說不出。

    「昨天,我又收到一封從美國華盛頓寄來的信。還記得顧維鈞公使嗎?他邀請我去中國駐美使館工作,成為正式的外交官。」

    「顧公使對你印象極佳啊。恭喜恭喜!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別說是女孩子,就是許多留學歸國的高材生,也未必能得到這樣的職位。」

    話雖如此,齊遠山內心卻有些失落,安娜若要遠赴美國,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一面?

    「我已回信拒絕。」

    歐陽安娜輕撫一朵四季海棠,齊遠山大為驚駭:「你不是立志要做中國第一個女外交官,甚至女政治家嗎?」

    「我還想過做女大總統呢。可一切都變了,變得不可捉摸,變得無法挽回。」

    「安娜,告訴我,發生什麼了?」

    「我有了。」

    百花深處,一地海棠殘花,兩人俱是沉默半晌,猶如回到北極,白茫茫的冰雪之中,千年萬載而凝固。

    她撐著後腰站起,這才挺出厚棉袍裡的肚子,眼看有七個月大了。她藏不住了,學校教務處長找她談過話,勸她早點退學。

    齊遠山壓低了聲音問:「秦北洋的?」

    他沒敢說出「遺腹子」三個字兒。

    「是他的孩子,我們在北極,維京人的陵墓,慾望女神的密室……」

    淚水忍不住奔流,這種私密的話兒,本不該對人說,但事已至此,安娜也就把齊遠山當作貼心男閨蜜了。

    「你想怎麼辦?」

    「大不了……」她從沒想過墮胎的事兒,而且這個時候,也太晚了,「我一個人回上海生孩子,一個人把秦北洋的孩子養大。」

    齊遠山搶在她的跟前,瞪圓了雙眼:「嫁給我吧!」

    「你……」安娜的眼睛顫抖,後退兩步,反手抽出一個耳光,「乘人之危!」

    她繼承了海盜與青幫老大的蠻力,這一巴掌下去,齊遠山臉上多了五道印子。

    「你誤會了,安娜,我沒有想欺負你的意思。我願意跟你做名義夫妻,不會對你有任何輕薄。」齊遠山的雙眼讓人無法拒絕,「我只是,不想讓北洋的孩子,剛出生就沒有爸爸。」

    「對不起。」歐陽安娜又靜默片刻,「但這對你不公平。」

    「我跟北洋發過誓,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他已在另一個世界,而我還苟活於人間。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等到孩子長大,我會親口告訴他——他的爸爸名叫秦北洋,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你等等……」

    安娜撐著七個月的身孕,回到自己的屋子,攪著自來卷的頭髮,思量了一個鐘頭,彷彿一輩子那麼長。

    推門出來,齊遠山仍然筆直地站在院子裡,男人與海棠,相映成雙。

    「想好了嗎?」

    歐陽安娜按住他的胸口:「遠山,你也想好了嗎?」

    「君子一諾千金。」

    「可你不是在日本讀軍校嗎?」

    齊遠山淡然一笑:「安娜,你為了腹中的孩子,從國立北京大學退學,那麼我也可以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退學!」

    一星期後,西什庫救世主大教堂,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

    就在秦北洋、齊遠山、歐陽安娜出生的那一年,這座巍峨堅固的哥特式建築,可是彈雨橫飛的戰場,義和團圍攻了兩個月竟然不克。至今在老北京留下「吃麵不擱醬,炮打交民巷,吃麵不擱醋,炮打西什庫」的順口溜。

    新郎官穿一身藍色北洋軍裝,器宇軒昂,英姿勃勃,竟有歐洲王子著軍裝結婚的風範;新娘子穿著從頭到腳罩著一襲蕾絲邊白紗,巧妙地掩蓋了七個月大的肚子。

    婚禮沒請多少賓客,總共才十來個人,但有三位大人物——

    晚清末代陸軍大臣中華民國前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王士珍;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家維;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中華民國第二屆國會議員孛兒只斤‧鐵木真,他是唯一來參加安娜婚禮的大學同學,只有小郡王才明白,安娜腹中胎兒的真正父親是誰。

    葉克難沒有出現,壓根兒就沒給他發請柬。歐陽安娜心知肚明,請了葉克難也不會來,他並未親眼見到秦北洋墜入火山口,出於名偵探的本能,懷疑世上每個人都是犯罪嫌疑人,對於安娜嫁給齊遠山更是心存芥蒂——難道是西門慶與潘金蓮之舊事?

    新郎新娘俱是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姐妹在身邊。王士珍是齊遠山的義父,自然做了男方家長;王家維作為安娜的大學老師,代替了女方家長。新娘挽著教授的胳膊,步入教堂的中心,唱詩班的孩子們歌唱,管風琴如同在巴黎盧浮宮召喚出鎮墓獸與木乃伊的巴赫的《d小調託卡塔與賦格》。法國老神父給他倆主持婚禮,在受難的荊冠耶穌面前,齊遠山給安娜戴上一隻金戒指。

    天主教婚禮結束,新娘換了一身鳳冠霞帔。新郎依然身著軍裝,騎上戰馬,引著婚禮隊伍回到百花深處胡同。

    在四合院裡擺了兩桌酒席,眾人喝得一醉方休。小郡王送了一條蒙古哈達,兩捲上等的蒙古掛毯;王家維教授送了一套全唐詩與一本原版《羅馬帝國衰亡史》;早已下野歸隱的王士珍,送了一套蘇州產的花梨木家具。

    老英雄「北洋之龍」說了一番祝酒詞,希望新郎官繼承北洋的志氣——愛國、自強、尊師、重教,祝新娘子早生貴子云雲。

    宴席中,王士珍卻摟著新郎說:「賢侄啊,伯父為你惋惜呢。你要是在日本多熬三年,以你的優異成績啊,回來直接當個旅長。你多年輕吶,假以時日,必是北洋的風雲人物,割據一方的諸侯,乃至統一天下,大總統的寶座,亦未可知呢。現在呢,你放棄這個機會,只能在軍閥手下找差使,說不定還要上戰場賣命,哎……」

    大總統的寶座?齊遠山苦笑著搖頭,只管給義父敬酒。

    門外想起一陣喧嘩,有人通報遠方客人送來新婚禮物。齊遠山跑到門口一看,竟然有十二峰健壯的蒙古駱駝,每一峰都馱著個樟木箱子。

    眾人一起幫忙在四合院裡打開箱子,剎那間都亮瞎了大家的眼睛——

    西周青銅大鼎、西漢王陵兵陣陶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與侍女、北宋汝窯天青釉碗、西夏水月觀音絹本彩繪……

    王家維教授嘖嘖稱奇,掏出放大鏡鑑定,竟都是如假包換的真品,簡直可以組成一個博物館。

    以上,都是海上達摩山的寶貝,青幫老大歐陽思聰收藏的古董,當年在上海虹口滅門縱火案中失蹤。

    唯獨缺了一件寶貝——遼代木雕佛像,根據契丹太后蕭燕燕容顏雕鑿,秦北洋還給她補過三根手指。

    安娜知道送禮的「遠方客人」是誰了——刺客們的主人,曾經親愛的「阿幽妹妹」。

    新娘子鐵青著臉衝回洞房,拿出一把鎯頭,砸爛了其中幾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這不是新婚送禮,而是完璧歸趙,或者說是一種侮辱和嘲諷:我既能殺你全家,奪你財富與寶物,也能將這些再還給你。

    夜已深,賓客散去。洞房花燭夜,齊遠山卻回了西廂房,獨自醉倒,呼呼大睡。

    月光灑在窗戶紙,安娜一個人躺在床頭,被一屋子原本就屬於她的古墓裡的寶貝圍困,加上密密麻麻的雙喜貼紙。左手無名指上,是齊遠山給她戴上的婚戒,中指依然是來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玉指環。她摸著腹中躁動的胎兒,心中滿是秦北洋的容顏,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這一夜,百花深處胡同,四合院的門檻口,有位老婦人立於寒露之中。她穿著前清的衣裳,梳妝打扮整齊,猶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歸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8-1-9 23:21
鎮墓獸 第六十五章東三省的春天

    民國九年,1920年,早春二月。

    歐陽安娜洞房花燭夜,灑淚想念某人之時,哪知他還活在人世,棲身於萬里之外的北國,冰天雪地的外興安嶺。

    外興安嶺,永久凍土層的冰窟深處,猛獁象正在漸漸腐爛。秦北洋、保爾‧柯察金、小鎮墓獸九色,等待死亡或者春天。

    春天搶在死亡之前來了。

    冰窟裡的九色突然興奮起來,拖著秦北洋跑到另一頭。隱隱有水滴下來,說明上面正在融化,幾塊大石頭墜落下來,因為冰窟內外的溫度都發生了變化。九色不斷吐出火球,擊破層層圍困,慢慢打開一線天光。

    秦北洋用衣服自製繩索,再用契丹人的武器,做成一個簡單的抓鉤。告別九百年前的韓行德,帶走公主贈送的玉珮,決定代替他完成遺願。

    抓鉤反覆試了上百次,這才拋上冰窟頂部,帶著他和保爾逃出生天。他倆又砍斷一棵小樹,讓九色順著爬上來。

    躺在融化的雪地,秦北洋只想回到中國,那裡到處都是古墓,隨便找一個鑽進去。

    否則,癌細胞隨時會把他殺死。

    秦北洋跟保爾找到了騎兵小分隊,遠東地區的大部分已被解放,伊爾庫茨克成立了遠東共和國,作為蘇維埃俄國與日本佔領軍之間的緩衝國。

    對面已不是白衛軍了,而是日本帝國的西伯利亞派遣軍,甚至有一支中國北洋政府的海軍編隊,懸掛五色旗航行在屬於俄國的黑龍江上。

    他自告奮勇做了日語翻譯,陪同紅軍將領與日方談判。有個日軍大尉名叫秦田三郎,此人會說流利的俄語,曾在第十八步兵聯隊服役,也是奈良吉野古墳的盔甲「靈魂機械體」實驗事故的倖存者,跟秦北洋有過一面之緣。

    秦田三郎盯著他的面孔問:「秦桑?」

    「對不起,我是蘇維埃工農紅軍戰士,我叫格奧爾基‧秦。」

    他分別用日語和俄語做了回答。

    談判沒有進展,秦北洋向上級提出回國請求。他不想偷偷離開部隊,變成開小差的逃兵。政委非常喜歡這個中國戰士,不但勇敢無畏屢立戰功,還是個工匠高手,會修理部隊各種器械,甚至能充當漢語和日語翻譯。政委要提拔他擔任軍官,享受優厚的幹部待遇,給他分配個俄國女大學生做老婆。

    秦北洋婉言謝絕:「政委同志,感謝您的欣賞。但我離開祖國太久了,中國已近在眼前,我必須回去。」

    這番話發自內心,惟獨略過自己回到古墓才能存活的秘密。

    當晚,秦北洋與保爾痛飲伏特加,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逢,彼此淚流滿面,相約在紅旗飄滿地球的那一日……

    次日,秦北洋脫下軍裝,帶著九色離開營房。按照斯拉夫人的禮儀,他還跟保爾嘴對嘴親吻相擁,一如未來柏林牆上勃列日涅夫與昂納克同志加兄弟的驚人一吻。

    身後響起戰友們齊聲高唱的《三套車》——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小夥子你為什麼憂愁

    為什麼低著你的頭

    是誰叫你這樣的傷心

    秦北洋沿著烏蘇里江與興凱湖南下,三天三夜走了數百里地,終於到了中俄邊境。

    從兩年前離開天津大沽口,東渡逃亡日本開始。秦北洋輾轉數萬公里,跨越太平洋、巴拿馬運河、北美大陸、歐洲大陸、北極、俄羅斯,再經過西伯利亞與遠東,完成一次環球旅行,論足歲還沒滿二十呢!

    茫茫叢林的積雪消融,從綏芬河逆流而上,就是日夜思念的祖國。

    迎接他的是東三省的春天。

    有人說,東三省的春天像只蝴蝶。化蛹的冬天如此漫長,無垠的雪地尚未融化,白樺林兒依然死寂,熊瞎子剛爬出冬眠的樹洞,飢餓的狼群仍在山脊上嚎叫,就連胡匪也凍得鬍子掉渣,縱馬下山也打劫不到幾袋苞谷。倒春寒時雨雪交加,凍雨似刀尖兒砸臉上,雪片像紙錢兒飄揚,如同一場盛大的君王葬禮。等到這只蝴蝶艱難地破繭而出,好不容易握在手心,便從你的手指縫裡悄然溜走。

    秦北洋與九色邁開一小步,跨過俄國割讓清朝領土時留下的界樁。眼前又是一條漫長的道兒,中東鐵路就在身邊,可以望見綏芬河火車站。

    但他不打算走鐵路,而要去尋覓最近的古墓。

    忽然,光禿禿的白樺林中,癌細胞與和田暖血玉紛紛發熱,秦北洋看到四個人影,分別騎在四匹馬上。

    第一個是中國姑娘,十六七歲模樣,穿著東北女孩的碎花襖子;第二個是個老者,原本的黑鬍子已全白了,雙目放射暴突的光;第三個身體如同北極熊,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第四個年約三十許,右臉頰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無法變身的小鎮墓獸九色,引頸發出呦呦鹿鳴。

    「阿幽……」

    秦北洋輕聲念出她的名字,卻活吞下「妹妹」二字。就像十一年前的黑夜,光緒帝陵地宮外的密室,兩個孩子初見時的眼眸。她如烏幽幽的黑洞凝視他,吞噬他。

    「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阿幽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身後的三名刺客:阿海、老爹、脫歡,各自露出雪白的匕首。

    「你們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蹤的?」

    「以後再詳說,哥哥,請你跟我們上山。」

    「長白山?」

    「非也,太白山。」

    這個答案讓秦北洋始料未及,在腦海地圖裡畫了條漫長的弧線,才從東北邊緣轉到中國的地理心臟,「莫非是陝西秦嶺的太白山?」

    「離這兒很遠呢,但離你的白鹿原很近。」

    阿幽淡淡地說,視線卻轉到九色眼中,她知道這條「大狗」聽得懂他們的對話,白鹿原唐朝大墓也是它的命定之地。

    「我為何要跟你們而去?」

    「哥哥,你不是想要看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嗎?請上馬。」

    脫歡牽了一匹鞍韉齊全的好馬而來。

    秦北洋想起白鹿原大墓的唐朝小皇子,兩年來所有奔波與折騰,不就是為了這副棺槨?為了打開乾陵的鑰匙?回到墓主人的身邊,也是顛沛流離的小鎮墓獸九色的夙願。

    他從刺客手中接過韁繩,踩上馬鐙的剎那,目光掃過阿海右臉上的刀疤。

    刺客阿海對他負有殺母之仇,刺客老爹則對他負有殺父之仇。

    翻身上馬的同時,秦北洋袖子管裡的手槍墜到掌心,這是政委送別時給他的禮物。

    他抬腕對著阿海扣下扳機。一枚子彈旋轉著衝出槍口。沒想到阿海竟有所準備,已提前側身移動,子彈擦著他的臉頰飛過,正好射中身後的刺客老爹。

    不曉得是打爆了腦袋還是心臟,老爹重重地墜下馬去。

    秦北洋還想射出第二槍,刺客們早已下馬,各自尋找地形掩護躲藏。

    成功的機會只有一次,這些傢伙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秦北洋縱馬飛奔,招呼九色快點趕上。

    馬蹄剛蹬出去幾步,便人仰馬翻地摔倒,在泥濘的冰水中打了個滾兒,他才發覺馬屁股中了一支箭,痛苦地嘶鳴掙扎呢。

    刺客脫歡,他有一張輕巧的鋼弩,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射人先射馬,對方不想取他性命,否則早就一箭穿心了。

    秦北洋知道刺客們的忌憚,爬起來向西狂奔,兩條腿怎跑得過四條腿的?一人一獸,沒入密林叢生的山溝,馬匹無法涉足的禁區。

    他不是不想見到唐朝小皇子。可刺客的話有多少可信?北京房山的石經山洞窟中,他見識過阿幽將小徐將軍騙得團團轉,又是哪裡冒出來的太白山?若說是終南山或乾陵還有幾分可信。何況刺客之要得到秦北洋,正如他們之要得到小皇子棺槨,都是為打開乾陵的秘密,他可不想被惡人當作一把鑰匙來利用。

    去他娘的太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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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8-1-9 23:22
鎮墓獸 第六十六章 公主墳(一)

    夜幕降臨,秦北洋與九色踩著山溝密林的殘雪,臉頰被荊棘劃破了幾道,四周不時響起狼嚎,還有被驚醒的熊瞎子。

    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別說什麼屯子與路人,連個獵戶或土匪都沒見著,這才是遼闊的東三省,猶如待開發的西伯利亞。

    秦北洋虛弱地坐下,點著枯草乾枝,火星飛濺夜空。九色幫他捕獲一隻野兔子,他把兔子剝皮烤熟,相比在冰葬墓穴吃過一萬年前的猛獁象肉,無異於美味佳餚。

    春夜,肺葉再次灼燒,女人生娃般的撕裂感。如果人類的痛感分為十級,這就是最高一級……秦北洋奇怪自己不是女人,為何突然想到了生娃?

    自己這條命,怕是熬不過明天了。秦北洋命令九色帶他去最近的大墓——必須是有地宮的古墓,普通人家的墳冢只有個棺材,也沒有古時候的氣場,根本無法壓住他的癌細胞。

    撒泡尿熄滅篝火,再次啟程。此地是長白山餘脈,亙古荒涼,哪來的古墓?又一場春雪落下,九色帶他翻山越嶺,中午才望見山下平地。秦北洋已無力走路,九色圍繞他亂轉,而刺客們隨時會追上來。

    忽然,秦北洋想起了一種工具——他在俄國生活了大半年,早已學會了製作雪橇。

    在九色的幫助下,氣息奄奄的秦北洋,做了個最簡單的木爬犁,再用繩子拴住九色胸口,自己仰天躺在爬犁上。九色如同狗拉雪橇,拽著他往山下跑。東三省的木爬犁,既能用牛馬拉拽,也能如土著民族那樣使喚狗,還可用兩根木棍撐著滑雪。

    總算見著屯堡人煙,但能救他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幾百年前就死掉的人。

    忠誠的九色拖著木爬犁,奔馳在積雪覆蓋的莊稼地上,難道它已確定古墓方向?肺葉灼燒劇痛,心慌意亂的秦北洋,驟然看見一片斷井頹垣,兩尊石經幢高高矗立。

    夯土殘跡必是城牆。扒著敗壞的牆頭往裡看,大雪掩埋低窪與荒草,露出石頭基礎。九色拉著爬犁,穿過南北中軸線,完全是帝都格局,規模遠超內地縣城、府城甚至省城。玄武岩的宮牆遺址,前後五重大殿地基。雪中躺著斷裂的佛像,猶如盧浮宮裡斷臂的維納斯。唐朝長安城的格局,正與眼前不謀而合。中軸線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交錯的棋盤格街道,也是長安城的裡坊格局:內城、外城與宮城。

    不可思議,這是一座沉睡在東北林海雪原中的唐代長安城……

    木爬犁從積雪中穿城而過,到了一條冰封的江邊,豎著塊大石頭,竟刻著「東京城」三個字!這霸氣的名字,顯然與日本東京無關,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九色拖著主人橫渡結冰的江水。已是四月春光,而非隆冬,一路擔心冰層會撐不住,膽顫心驚到了對岸。秦北洋從爬犁上滾下,稍微恢復一點體力,跟著九色鑽入山道。

    不知爬了多高,回頭俯瞰平原,古城輪廓清晰,一條大江流出冰封的湖泊,自南向北而去,四面環繞群山,形成肥沃的河谷盆地。

    如果這是一座帝都,附近必有皇陵。一抬頭,他發現一根龍脈,氣勢逼人地從兩側山川匯聚而來,直達正前方的龍穴……

    巍峨聳立在山坡上的七層石頭大墓。

    東三省的荒野群山間,竟有一座宏偉的大墓,恐怕只有帝王封土才能媲美。花崗岩石條,猶如山城堡壘,難度遠超堆土而成的墳冢。

    九色攀登石頭台階而上,到了第五層的幾塊碎石前。秦北洋的最後幾步,是被九色咬著拽上來的。小鎮墓獸發現了墓道口,撞開掩人耳目的石頭,露出一條幽深的甬道。

    恐怕已被盜掘過了?秦北洋無所謂,他不是來升棺發財掘金盜寶的,只是把古墓當作救命所。

    他已被肺癌折磨得只剩半口氣,在古墓中轉了幾個彎,九色已長出雪白鹿角,渾身金燦燦鱗甲,變作幼麒麟鎮墓獸。秦北洋貪婪地呼吸墳墓的氣味,臉頰貼著冰涼的壁畫,幾乎要融入幽冥世界。

    墳墓是死人等待重生入極樂仙境的陰宅,也是讓秦北洋從死神唇邊復活的靈丹妙藥。

    燃燒的肺葉漸漸熄滅,胸中癌細胞的分裂已停止,某種氣息從地下源源不斷滲入皮膚,自丹田升騰而上,貫穿腹腔與胸腔湧到頭頂心。像一團烈焰浸入泉水,只剩滋滋的蒸發聲。

    是九色找到了這塊風水寶地,將主人帶入墳墓。不然,秦北洋恐怕已一命嗚呼,成為癌細胞纏身的屍體。

    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永遠只能依靠耳朵;有的人是瘸子,一輩子離不開枴杖;有的人患了失心瘋,必須關在精神病院或鐵籠子。而他則要長年累月掘地三尺,躲入地宮深處抑制癌細胞的生長,彷彿鐘樓怪人,又似歌劇魅影,才能打敗墓匠族短命的詛咒,不被鎮墓獸靈石的放射性殺死。

    但秦北洋無法根除癌細胞,畢生將成為一個活在古墓中的怪物。

    凡是主人心裡想什麼,九色便能立即感應到。它用赤色鬃毛蹭著秦北洋,用琉璃色的眼眸傳遞歉意——對不起,是我讓你瀕臨死亡絕境,我才是移動的殺人機器,是災禍、疾病與噩兆的根源,我是不是該離開你?

    秦北洋苦笑著抱緊九色說:「你已救了我無數次命,我能與你相識,並且活到今日,三生有幸。聽我爹說,二十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當我出生在小皇子的棺槨上,若不是你放過了分娩中的我娘,又助了我爹一臂之力,我們全家三口已然沒命了。所以,我的命是你恩賜的,我不後悔跟你在一起。」

    原本肺癌讓他坐臥難安,睡著也會被疼醒,現在到了這古墓裡,秦北洋卻克服了疼痛,竟能安然入眠……

    他本以為會夢迴白鹿原,再次夢見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卻是難得一夜無夢。

    不曉得睡了多久?外面白天還是黑夜?全身舒服了很多,胸口不再疼痛,爬起來連走幾步,除了腳底虛弱打飄,似已沒了大礙。

    也許,越是古老的陵墓,墓主人的規格越高,對於秦北洋的癌細胞殺滅效果就強。

    九色跟他撒了會兒嬌,繼續向前摸索。墓道往下走了幾級,照出一具骨骸。從衣服和辮子來看是個清朝人,還有一桿大煙袋槍,這盜墓賊是被什麼所殺的呢?秦北洋務必給自己提個醒,古墓能救他的命,也可能要了他的命。

    墓道轉彎處,他發現刻著個五芒星標誌,難道唐朝這就有了特殊意義?不對,石匠經驗告訴他,這個刻痕是新鮮出爐的,地下還有石頭碎屑呢,也許就在最近。

    秦北洋越發小心,他發現好多個岔路口,又跟通常陵墓很不一樣,直到一堵青銅門。

    他不是來盜墓的,繼續往前走,台階向上,轉了幾道彎,走到無路可走,迎面是道破碎的墓室門。甬道石壁充作門柱,頂部蓋石抹著白灰,門已被破壞了。

    琉璃火球照出一間幽暗墓室,中間一張棺床,長方形磚條砌為五層,碩大的梓木棺材。腳下正方形地磚,殘留彩繪痕跡,四周是生動逼人的壁畫——先是四個武士,團臉朱唇,面龐豐腴,頂著紅纓頭盔,身著黑穗魚鱗甲戰袍,對衽束腰,捲袖護腕,右握鐵撾,左扶長劍,鞘有竹節紋,腰間佩有弓囊。三個樂伎,頭戴展腳幞頭,身著圓領寬袍,腰束革帶,足著麻鞋。一個彈琵琶,一個奏箜篌,一個敲拍板,儼然陰間樂隊。七位人物,目秀眉清,嘴唇嫣紅,衣著鮮豔,儀態嬌媚,要麼是斷袖男寵,要麼是女扮男裝。

    王家維教授的考古書裡,記載了武則天的乾陵附近出土的壁畫,無論人物形象還是服飾器皿,正與這眼前高度相似。因為女皇武則天本人就愛穿男裝,盛唐流行的風尚。

    秦北洋確認墓主人是跟武則天相近的年代,包括山下那座龐大的帝都遺址。

    但,沒有鎮墓獸。
V123210 發表於 2018-1-9 23:22
鎮墓獸 第六十六章 公主墳(二)

    秦北洋發現了花崗岩的墓誌銘,躺在棺床旁邊,密密麻麻的楷書,周圍陰刻蔓草紋,碑文剛勁有力——

    「公主者,我大渤海國大興仁安孝感金輪聖法武王之第三女也。惟祖惟父,王化所興,盛烈戎功,可得而論焉。若乃乘時御辨,明齊日月之照臨;立拯握機,仁均乾坤之覆載。配重華而旁夏禹,陶殷湯而韜周文,自天祐之,威如之吉。公主稟靈氣於巫岳,感神仙於洛川,生於深宮,幼聞婉姿之稀遇,曄似瓊樹之叢花,瑞質絕倫,溫如昆峰之片玉。早受女師之教,克比思齊;每慕曹家之風,敦詩悅禮。辨慧獨步、雅性自然……」

    對仗工整,辭藻華麗,並且掉書袋的駢體文,將這公主描繪得天上有人間無,簡直比洛神還高貴,自是溢美之詞。後面許多字漫漶不清,秦北洋直接跳到最後——

    「仁安四年夏四月十四日乙末,終於外第,春秋十八,謚曰貞明公主。仁安七年冬十一月四日甲申,陪葬於珍陵之西原,禮也。魂歸人逝,角咽笳悲。河水之畔,斷山之邊,夜台何曉,荒隴幾年。森森古樹,蒼蒼野煙,泉扃俄閉,空積淒然。仁安七年十一月四日」。

    原來是一座公主墳。

    墓主人謚號貞明公主,渤海國王第三女。秦北洋也對渤海國略知一二。當年唐太宗三征高句麗未成,唐高宗李治又遣薛仁貴征東,父子二代終於降服心腹大患。武則天年代,契丹人在營州叛亂,靺鞨人東歸故土,天門嶺一戰大敗武周追兵,首領大祚榮在東牟山建國。唐玄宗李隆基繼位後,冊封其為渤海郡王,兩百年後被契丹所滅。

    白天所見的古城遺址,沉睡在荒野中的長安,就是渤海國五京之一上京龍泉府,陵墓自然就在帝都附近。

    史書中的渤海國不過寥寥數筆,到底是像契丹、西夏那樣建立了自己的文化,還是完全沉浸在唐朝影響下?在這組壁畫中,秦北洋看到了後者。尤其渤海人的衣著服飾,若不是位於東三省邊疆,你說是在白鹿原地下的唐朝大墓也毫無違和感。九色也像回到老家,在鮮豔的壁畫下徜徉流連,就差拿赤色鬃毛去蹭一蹭樂師的袍子。

    秦北洋正驚嘆間,卻聽到某種琵琶的彈奏聲,心臟猛然收縮,難道這壁畫是活的?

    豎起耳朵傾聽,發覺聲音來自腳下……九色也聽到了,秦北洋把頭埋在墓室地磚上,敲擊聲,接連不斷,越發清脆,彷彿工匠雕鑿石頭。

    聲音是從棺材裡面出來的。

    秦北洋跟九色圍繞了兩圈,發現這梓木大棺材完好,並無破損朽爛跡象。既然她都被關了一千年,只要不主動打開棺材,應該不會破棺而出吧。

    他決定不管她,離開這間墓室。

    棺槨的敲擊聲更加強烈,有時連著兩下,有時相隔很久,有時又只短促的一下,在渤海公主墳內飄蕩迴響……

    摩爾斯密碼?

    秦北洋聽出這是發電報的節奏——只用0和1兩種狀態的二進制代碼,包括點、劃、點和劃間的停頓、字符間的停頓等等,表達無限排列組合的數字或字母,彷彿一個人的心跳,不時轉換著恐懼、歡樂、寧靜以及暴怒的情緒……

    摩爾斯密碼是十九世紀的發明,棺槨中的渤海公主如何得知?

    他捨不得離去,忽然想到《周易》的符號。陽爻「—」代表陽、陰爻「- -」代表陰,不僅能表達八卦——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加上陰陽五行,包含宇宙萬物,以至無窮無盡。

    難道這位大渤海國貞明公主精通周易八卦,利用陽爻陰爻的節奏變化,向闖入墓室的秦北洋傳遞求救的信息?公主還活著?

    秦北洋抓狂了,看一眼九色,這尊小鎮墓獸也是一臉懵逼,無法解釋棺槨裡的異相。

    躊躇再三,他決定開棺。

    動手前,秦北洋先向棺槨跪拜,唸唸有詞:「貞明公主姐姐,晚生秦北洋,絕非盜墓賊,病入膏肓,命在旦夕,擅入墓室續命。聽聞棺槨內以八卦之聲敲擊,想必呼喚晚生相救,如有冒犯,請海涵!」

    說罷,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長出鋒利的鹿角,刺入梓木棺材縫隙,聽到棺材釘子吱吱作響,崩一聲斷裂,棺材蓋打開了。

    用力推開外面的木槨,裡頭還有一層木棺,還是依靠九色的鹿角打開。

    開棺剎那,黑煙裊裊升騰,秦北洋下意識矇住口鼻後退。他並未見到想像中的美少女,也沒有金燦燦的珠光寶氣,只是一堆朽爛的枯骨。

    千年已逝,貞明公主,已化灰土,總比屍變好些吧。

    一顆懸著的心落地了。

    秦北洋看到公主的骨架散亂,即便手指骨,也不可能發出剛才的敲擊聲。棺材裡的隨葬品不多,只是些貼身的金銀珠玉,僻處海隅的渤海國,物產比不得漢地,只能從規模上取勝。

    不過,敲擊聲還在繼續……

    聽出來了,聲音不在棺材內部,而是底下的棺床。

    九色的鹿角用力,將上千斤重的梓木棺槨,往側面推出數尺遠,完全露出了棺床。

    沒有金井,底下是青磚鋪就的一塊平台。

    秦北洋把耳朵貼著棺床,下面敲擊聲的頻率加快,似乎感受到了上面棺槨搬家的動靜。

    他也抓起一塊石頭,對著地磚敲敲打打。他敲出周易的陽爻與陰爻,不是在傳遞信息,只是想跟下面形成一種交流,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不是電報員,也不是算命先生,無法表達更清晰的意思。

    下面有了回應,敲擊聲更加密集,以至於完全雜亂無章,就像從江南絲竹到了農村吹喇叭的葬禮。但不管是人是鬼還是野獸,棺床下必然有個東西。

    他在墓室蒐羅一圈,發現一根鐵撾,就是壁畫裡的武士的兵刃。秦北洋頭一回見到鐵撾實物,以前只在演義書裡看到。晚唐五代第一猛將,河東李克用十三太保之一的李存孝,用的就是這種邪門武器。陪葬的鐵撾長一丈三尺,柄端安一鐵鑄的拳頭,又握一鐵筆,全重起碼有五十斤,既能用於實戰,也可作為儀仗,非勇猛之將不得用也。

    秦北洋看了一眼壁畫中的武士,彷彿借用古人靈魂之力量,用盡全力揮舞鐵撾,排山倒海般砸到棺床上。

    撞擊聲——幾乎把墓道里的死人都驚醒了,鐵撾撞得火星四濺,直教人虎口震裂。秦北洋重重摔倒在地,但手感告訴他棺床被砸開了。

    一陣破碎與墜落聲,棺床上露出個碗口大小的洞口。秦北洋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沒有金井,我給你砸出個金井。

    他把頭湊過去,底下果然有空間,黑漆漆看不清。敲擊聲倒是消失了,反而傳來急促的喘息聲……

    底下有人。

    他接著掄起鐵撾,猛力砸了幾十下,厚達兩尺的地磚紛紛墜落,從碗口變成井口。當九色也湊過來時,整個棺床塌陷了,秦北洋來不及叫喊,連人帶獸墜入下一個地獄。

    寂靜與灰塵共舞。

    他感覺自己掉到了棺材裡。四面都是石壁,上方敞開,可見被火球照亮的破洞,四周有人工雕鑿的藻井殘跡。

    九色正好壓在他的肚子上,幸好只是一頭幼獸,若是四翼天使這樣的大傢伙,絕對能把人給壓死。

    墓室下的墓室中,棺材下的棺材裡,秦北洋摸到人骨殘骸,像兩根被啃剩下的大骨棒子,連聲念叨「得罪!得罪!」

    他看到了一個人影。

    有影子,便不是鬼。

    那人伸手檔著臉,似乎對琉璃火球分外驚恐,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九色認出了這個人,雪白鹿角變得鋒利,徐徐指向對方咽喉。

    秦北洋翻身跳出棺材,看到一張二十來歲的面孔,細鼻子細眼,像戲班子裡的小生。

    他是小木。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1 21:52
鎮墓獸 第六十七章盜墓賊小木

    盜墓賊小木還活著。

    一個月前,他重操舊業,闖入這座七層石頭大墓,卻被意外困在墓室中。他用了各種方法,都無法突破青銅門,他在古墓中盤腿而坐,屏息靜氣,心無旁騖,只想著自己服下的那粒仙丹。他堅信,日本吉野古墳的地宮內,徐福確實活了兩千多年。藏在徐福身邊的丹丸,必是秦始皇夢寐以求而不得的長生不老之藥。這個無名小輩的盜墓毛賊,竟然幹成了兩千年來人們想都不敢想的兩樁大事兒——殺死永生的徐福,並讓自己獲得永生。

    只要永生,就能擊敗任何墓穴,甚至擊敗時間。

    不知日月輪轉,不知今夕何夕,小木安坐在墓室中,彷彿回到自己出生的古墓,彷彿在娘胎裡回爐再造。他的呼吸心跳變得極慢,慢到猶如冬眠的烏龜,猶如地下的神獸……

    偶爾回想,外面的世界到了第幾世?也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中華民國還存在嗎?按照西曆是不是公元2020年?

    直到有一日,頭頂傳來某種詭異的腳步聲。

    一語驚醒夢中人,小木從未想過墓室上方還別有洞天?他用炸碎的石頭墊腳,爬到石棺上方,勉強夠到藻井頂部,那畫滿圍棋格子的彩繪,再用石頭用力敲擊藻井。

    他時而密集時而稀疏地敲擊,知道必須保留體力。長生不老之藥只能保護他不死,但並不會讓自己更強壯。他確信上面有個人,或者,有個鬼。

    終於,藻井上方一聲巨響,猶如地震爆發,幾塊磚頭崩落。

    小木摔倒在石棺旁,腦袋被磕破了。被困在這鬼地方以來,頭一回嘗到流血的滋味。他怕流血會打破自己的不死金身,就像被他殺死的徐福那樣。

    有人在砸地磚,一下……兩下……直到整個藻井,連同圍棋「天局」都塌了,先掉下來一個大活人,再是一頭野獸。

    秦北洋、小木,還有九色又碰頭了。

    日本吉野古墳地宮一別,已隔一個春秋。秦北洋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九色怒目而視,眼看又要吐出火球,燒死這個年輕的盜墓賊。

    「等一等。」主人制止了小鎮墓獸,揮去面前塵土,怔怔問道,「你是……鬼嗎?」

    「秦……北……洋……」

    他尷尬地笑了笑,在墓室裡被封閉了許多日夜,雖沒渴死餓死,但嗓子免不了乾枯沙啞。

    秦北洋發覺小木穿著東北農民的衣服,牆角還有毛皮帽子,顯然不是墓裡的古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他發覺秦北洋臉頰爬出許多鬍鬚,說明時光流逝了很久,「現在是哪一年?」

    「中華民國九年,西曆1920年。」

    秦北洋莫名其妙,想起去年的地心遊記,從科拉半島的超深鑽井爬出來,自己頭一個問題也是這個,難道這小木也不知道春秋幾何?

    「還是民國九年?」小木不敢相信,他以為民國都滅亡了,「幾月份?」

    「四月十號,陽曆。」

    「媽呀,我只被困了一個多月?」

    小木略微有些失落,但也足夠證明自己的永生了。

    「你是進來盜墓反而被困住的吧?」

    秦北洋注意到墓室被青銅門堵住了,他剛才已從外面路過。

    「我們不是彼此彼此?」

    「你把我也當作盜墓賊了?」秦北洋仰天大笑,抱著九色說,「我是一言難盡啊,你呢?」

    「對不起……我一個人逃出了吉野古墳。」

    無論秦北洋背後的唐刀與十字弓,還是九色的琉璃火球,殺他都如殺雞似的,什麼長生不老之身一併完蛋。

    「可你殺了徐福大人。他是兩千多年前的大探險家,他身上有著無窮無盡的寶藏。」

    盜墓賊小木懵懂地搖頭:「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是殺了一個人,但我殺的是棺材裡的屍體,是兩千多年前就該死的人。這些怪物千年不死,逃出去還會危害老百姓,殺他們是為民除害。」

    「雞同鴨講。 」

    「後來,我掉到了水裡,有一群小孩似的怪物遊過來要吃我。但我跟他們拼了命,居然殺開一條血路,卻被激流衝到個狹窄的洞口。幸好我體型瘦小,骨骼縮起來就像孩子,順著激流衝出地宮。我就這樣逃生了。」

    「我們都以為你被河童吃了呢。」

    小木避開九色的眼睛說:「但我才發現啊,從徐福棺材裡掏出來的仙丹,全都掉在了水裡,一顆都沒有帶出來。那老傢伙也算是白死了。」

    「造孽!」秦北洋閃了小木一個耳光,「暴殄天物。」

    「你打我吧,是我活 。」小木哪裡敢反抗呢,唯唯諾諾地雙膝跪地,「誰讓這就是我的命呢?我和海女九死一生,從日本經過朝鮮逃回中國,隱居在東三省的小屯子裡。一個月前,我鑽到這墓裡想要看看,卻被困在這個鬼地方。幸好我帶足了乾糧和水,每天只吃那麼一點點。幾天前徹底斷糧了,我靠吃自己的尿才活了下來……」

    「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我以我爹我娘的名義起誓,如有虛言,天打五雷轟!」

    小木的爹娘老早死了,這誓言真是輕於鴻毛。何況剛才那些話,根本就是假的,無非是為解釋在墓室裡關了一個月,自己為何還活著?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小木已經長生不老,並且還藏有剩餘的十二顆仙丹。

    長生不老的小木。

    一旦這個秘密洩露出去,所有人都會來抓他,就像所有人都想得到白鹿原唐朝小皇子的棺槨。

    十二粒秦朝的長生不老仙丹,裝在匣子裡被小木偷竊出來,隨身攜帶出了吉野古墳。那匣子的避水性很強,十二粒仙丹完好無損,不曉得會不會過期變質?但既然是長生不老的仙丹,本身就應該與天同壽與地同春的吧?如果仙丹自己沒幾年就爛了,那還能幫別人延年益壽嗎?但他沒敢把這個秘密告訴海女,也是為了她的安全。他從朝鮮古墓中挖出個銀質的小佛像,也就鼻煙壺大小,把十二粒仙丹用錫紙包好,塞在小佛像肚子裡,再用其他銀器銲接密封,除非用鉗子剖開。小木誆騙海女,說是從大阪四天王寺求來的護身符。日本的方丈老法師說,只要有這個小佛像在,就能保護兩個孩子無病無災。迷信的海女深信不疑,將小佛像藏在身上,當作性命一樣保護。她的性格剛烈,還會打鬥功夫,普通人近不了身,自然比藏在盜墓賊小木身上安全多了。

    他知道海女不會離開自己。小木承諾不讓孩子們繼承他的職業,反而要用盜墓賺來的錢,供兩個孩子上學讀書,至少學一門可以吃飯的手藝,將來過上穩穩當當的日子。小木也是真心這樣想的。

    渤海公主墳內,秦北洋與九色打量著盜墓賊小木,對他的話將信將疑。

    「這是什麼墓?」

    小木指了指石棺旁一塊斷裂的墓碑:「我看過墓誌了,好像是什麼貞明公主的駙馬墓。」

    「公主在上,駙馬在下。」秦北洋仰望頭頂的洞口, 「原來龍在下,鳳在上,不是慈禧太后的獨創呢。」

    「藻井上面是公主墓?我盜過那麼多的墓,還是頭一回碰到這樣的。」小木戰戰兢兢地又問一句,「你的墓室門沒有被堵住吧?我可是快餓死了。」

    「我送你出去。」

    二人一獸,回到上層的公主墓室,小木習慣性地又順走幾件陪葬品,穿過鮮豔的壁畫,鑽出墓室門。

    小木注意看墓道拐角分叉處的五芒星標記,原路返回到大墓第五層,也是他進來的墓道口。

    秦北洋走到門口又後退了,他怕離開這裡,癌症又會復發,還想多休養生息幾日,吸收古墓中的空氣。

    「你不會也在盜墓吧?」

    「不,我在修煉一種獨門武功,需要在古墓的環境之中,江湖傳言『古墓派』。」秦北洋隨口扯了個謊,抽出寒光閃閃的唐刀,「要我給你比劃一下看看嗎?」

    小木連連搖頭,怕這所謂的「比劃」就是拿他的腦袋做試驗。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北洋兄弟,謝你不殺之恩,小木永世難忘,告辭!」

    他抱了個拳,剛要腳底抹油開溜,只見墓道口閃入幾個影子,同時亮出明晃晃的白光。

    匕首的反光,外加雪白的象牙柄上,五彩斑斕的螺鈿。

    兩團火把亮起,照出帶有刀疤的右臉。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1 21:53
鎮墓獸 第六十八章鷹頭女神(一)

    阿海、老爹、脫歡,還有刺客們的主人阿幽。

    渤海國大墓的入口,四名刺客亦未料到會撞見他,便愣了一秒鐘。

    小木的腦子「嗡」的一下發熱,轉身就向墓道深處逃竄。他還以為兩年前,東海達摩山的洞窟裡,他的小伎倆已殺死了這些人。如今狹路相逢,用屁股思考也猜得出,刺客們是來取他腦袋報仇的。

    秦北洋與九色,面對阿幽黑洞洞的雙眼,如影隨形,難以掙脫,這輩子要被她纏住了。

    「你們是如何跟蹤而來的?」

    「所有在中國地面上能看到的古墓,我們都了然於胸。這座牡丹江畔,寧古塔旁的七層石頭大墓,怎會錯過?哥哥,巴黎的醫院有你的病歷——華佗轉世都治不好的絕症……還能再見面,何其幸哉!你為何能活下來?也許跟你無數次進入古墓有關?昨日一別,我掐指一算,最近的古墓就在這裡。適才渡過牡丹江,屯子裡的農夫說,看到有條大狗拉著木爬犁,載著個年輕人渡過冰面,想必就是哥哥你吧。」

    「不錯。」

    秦北洋暗想以阿幽心思之縝密,行事之迅捷,卻只是十七歲的小姑娘,太可怕了。

    「哥哥,請跟我們走吧,我帶你去更安全的古墓。至於小木,留給我們來處理。還有一句忠告——他跟你說的任何話,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是,我也不相信他的話,但我不會跟你們走。」

    秦北洋拍了拍九色的腦袋,墓道里的幼麒麟鎮墓獸,已然吐出一團火球……他不會錯過殺死刺客阿海與老爹,為養父母復仇的大好機會。

    阿海等人早有防備,動作飛快地退出墓道口,琉璃火球飛到光天化日下,立刻失效變作空氣——也許它的天敵是紫外線?

    墓道內外的對峙。

    阿幽和她的刺客們守在墓道口外,秦北洋和九色躲在墓道里。刺客不能進入墓道,反之九色也不能出去。

    墓道外,趁著太陽還沒西沉,阿幽當即調兵遣將——老爹的胸口綁著繃帶,昨天被秦北洋一槍打中,剛被取出了彈頭,只能守住墓道口;或許古墓還有其他出口,脫歡繞到石頭大墓背後;阿海爬上七層石頭台階頂端,居高瞭望。

    阿幽決定一個人進入墓道。

    老爹捂著受傷的胸口阻攔:「主人,您的玉體金貴,切不可以身犯險!」

    「不必擔心,我料定秦北洋絕不會殺我。我哥他心地單純,太容易受騙上當,不能讓他聽信小木的謊言。」阿幽摸了摸腰間的匕首,「我會尋找機會刺殺小木,並把秦北洋帶出來。將『地宮道』的包袱給我!」

    主人之命,如泰山壓頂。脫歡將一隻長長的包袱交給她,外形看竟像藏著一隻大菸槍。

    她背起包袱,如一隻小母鹿,輕巧地沒入千年墓道。

    阿幽提著礦工燈,注意路過的每個細節,比如盜墓賊的骨骸,轉角處的五芒星標記,倒是給她指明了方向。

    看到一堵封閉的青銅門,再向上走,又發現一道破碎的墓室門,棺材被移動過,下面被砸開,別有洞天。她彷彿墜入迷宮,走了一圈又一圈,遇到一個又一個墓室。有的大門敞開,棺槨完好;有的墓室門緊閉,不知藏有何物?但她都做了標記,確保原路返回。

    她看到一堵牆。

    描繪著鮮豔的壁畫——有個獵人胳膊上駕著一隻老鷹,白色羽毛,夾雜黑色斑點,體型極為高大。

    鷹嘴有些異樣?阿幽湊近了用礦燈照射,才發覺鷹嘴不是畫出來的,而是石壁上伸出來的,生鐵鑄造的機關。她用力搬動鷹嘴,整片壁畫從中敞開,變成一道暗門。

    只往前踏了一步,地磚突然塌陷……

    阿幽冷靜地雙手抱緊礦燈,直到墜落在一片柔軟的世界裡。

    她感覺摔了三四層樓之高,身下是不知多少層腐爛的錦緞,鼻息間全是細碎的紡織品絲線。再往下墊著厚木頭,才沒有缺胳膊斷腿,阿幽順勢打了個滾,來到墓室地磚上。

    一隻滾燙的手抓住她。

    剛要拔出匕首反抗,她看到秦北洋的眼睛。就像當年在光緒地宮旁的密室。他將阿幽保護在身後,男人保護女人的天性。小鎮墓獸九色,頂著參天大樹般的鹿角。

    她看到了一隻老鷹。

    不知該如何形容?還是別的什麼物種?這隻鷹,擁有女人的身體——不著寸縷的裸體女人,暴露豐滿的胸部,就像奶孩子的少婦,水瓶般的體型撩人。她有光滑的胳膊,下半身一對修長潔白的大腿,脖子以上卻長滿羽毛,變成老鷹的頭。

    她有一對碩大修長的羽翼,完全撐開,近乎四翼天使鎮墓獸般大小。

    「鷹」的動作,也似女人輕巧靈敏,在地宮的蒼穹輾轉騰挪,避開九色的琉璃火球。

    這是一尊鎮墓獸,阿幽給她起了個名字——「鷹頭女神」。

    世上的女神各有各的嫵媚,也各有各的凶狠。

    阿幽彷彿看到了長大後的自己。

    「鷹頭女神」向九色俯衝而來,但被密集的鹿角阻擋。鷹嘴撞到鹿角,清脆的金屬之聲,如果是人或猛獸的腦袋,早就被擰斷了。

    「海東青。」

    秦北洋呼喚出另一個名字。

    「海東青就是鷹頭女神鎮墓獸?」

    阿幽躲在他身後問道,秦北洋全神貫注地手握十字弓,九色替他阻擋鎮墓獸的攻擊,他在等待海東青的破綻。

    忽然,他聽到一陣咿咿呀呀的笛聲,不,簫聲,還是不……至少不是幻覺。

    何方絲竹?

    秦北洋一回頭,只見阿幽舉著一支竹管。比起笛子略微粗壯,管長一尺八寸,尾部有個翹起的弧度,不像笛蕭那麼筆直。阿幽持此器如持蕭,豎管對準櫻桃小嘴,外切口,竹管上有數個孔洞……

    頭一回看到阿幽吹奏樂器,音色蒼涼遼闊,在地宮又顯得空靈與恬靜,彷彿整座大墓的幽靈,皆盡為之而沉醉,一晌貪歡。

    果然,九色與海東青的戰鬥停止了,兩隻鎮墓獸似乎都在享受阿幽的獨奏。

    尺八。

    秦北洋認出了這種樂器,他在日本京都讀書時,常聽寺院裡的僧人吹奏,盤腿坐於竹林上,溪流畔,吹出平安時代與隋唐的風流。

    此物本是唐朝宮廷雅樂,日本遣唐使將之傳入東瀛。不想宋明以後,尺八在中國被笛蕭取代,幾近失傳,卻在日本發揚光大。中日混血的情僧蘇曼殊有一首詩作膾炙人口:「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秦北洋注視著吹奏尺八的阿幽,腦中卻彷彿掠過一個男人的聲音:「鎮墓獸,傳諸商周先秦,性喜宮商音律,風雅絲竹。」

    這個聲音來自兩年前,自己失蹤了一百天的那個夢,或者說,在夢中被他遺忘的那部分。

    夢,在天國的夢,點點滴滴都鮮明起來了,是誰對他說過的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7 00:12
鎮墓獸 第六十八章鷹頭女神(二)

    秦北洋撿起礦燈,照射這間地宮,比所有的墓室都大。中間躺著一副青銅棺槨。地上有許多青銅碎片,棺槨蓋子已被炸開——使用火藥的結果,周圍躺著許多死人骨骸,並非古代的殉葬者,許多殘留辮子甚至煙袋桿子,墓道里那具骨骸的同夥,在十年或二十年前,明火執仗攜帶火藥,挖開這座大墓的某個入口,闖入氣勢恢宏的地宮,炸開棺槨同時,遭到鷹頭女神鎮墓獸的襲擊。最後一個逃亡者,也在墓道中難逃一劫。

    尺八聲聲,縈繞耳畔,秦北洋躲藏到鷹頭女神視野不及之處。青銅棺槨的尺寸極大,竟然裝著兩具屍體。

    一棺二屍?

    屏息靜氣,不能引來地宮守護者的注意。礦燈照出骨盆形狀來看,應當是一男一女。棺蓋遭到破壞,朽爛得尤為徹底。但在棺槨一角,藏著兩個唐三彩罐子,不曉得裝了啥?

    秦北洋發現了玉哀冊,文字很清晰,去除無用的駢體辭藻,他掃出了大致意思——

    大渤海國的國王與王后合葬墓,王后誕下雙胞胎王子,不幸因產褥熱而死,兩個小王子因此夭折。王與後情感篤生,決定不但死要同穴,還要同棺,並帶上兩位夭折的幼子。

    明白了,那兩個唐三彩陶罐裡,裝的就是兩個小王子。可能是骨骸,也可能是骨灰。而這鷹頭女神鎮墓獸,之所以袒胸露乳,其實是死於哺乳期的母親啊。

    海東青的靈魂並不來自國王,而是來自王后。

    秦北洋大膽地跳入青銅棺槨,取出兩個陶罐,擺放在棺槨之前。

    阿幽的尺八聲戛然而止。

    「鷹頭女神」當即有了反應,鷹眼裡放射詭異的光,直接越過九色,撲扇一對翅膀,降落在青銅棺槨前。她抱起唐三彩陶罐,放在自己胸前,彷彿哺乳的母親。

    秦北洋低聲說:「鎮墓獸有靈魂,有靈魂就有感情,她的感情全在這兩個陶罐裡,她生前夭折的孩子,也是她誓死守護的對象。」

    阿幽若有所思地舉起尺八。

    「阿布卡赫赫!」秦北洋說出一個奇怪的名字,「當年我住在京西駱駝村,常跟西山的旗人小孩打架玩耍。他們祭拜鷹頭女神,就跟這個鎮墓獸一模一樣,同樣懷抱兩個小孩。」

    傳說宇宙初開,大地如一包冰塊,母鷹從太陽邊飛過,光和火裝入羽毛,冰雪消融,生靈繁衍。母鷹養育了世界萬物,也包括人類。

    最後,鷹的魂魄化為女薩滿。

    「我喜歡這個奶孩子的女神。」

    阿幽手握尺八,恨不得再為鷹頭女神吹奏一曲。

    「它是海東青,又叫雄庫魯,是世界上飛得最高和最快的鳥。傳說十萬隻神鷹才出一隻海東青。《山海經》說是肅慎地大荒中的九鳳。」

    阿幽咬著秦北洋的耳朵說:「哥哥,我們快走,不要打擾它了。」

    然而,九色卻衝向海東青鎮墓獸。它失控了,就像一條瘋獸。鷹頭女神盤腿坐地給兩個陶罐哺乳,冷冷地看著九色的衝鋒,突然捲起一對翅膀,擋住九色的第一擊。

    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火球,燒化鷹頭女神乳房下的兩個陶罐,她失去了理智和章法,暴露出整個胸腹部。

    九色的鹿角乘虛而入,彷彿兩根銳利的長矛,刺入海東青鎮墓獸的身體。

    「不要。」

    秦北洋衝上來阻止九色的暴戾,卻已無濟於事,鷹頭女神的青銅板甲粉碎,暴露出內部重重機關,以及熱氣騰騰的靈石。

    九色像只餓鬼,貪婪地剖開海東青的胸口,就像野獸捕獵牛羊,最想吃的就是心臟。

    幼麒麟鎮墓獸再次吞吃了一枚靈石。

    自從它在巴黎埋入墳墓,吃了毒地森林的有毒化學物質,起死回生,脫胎換骨,就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更加殘忍嗜血,猶如貪婪的饕餮。

    九色像個瘋狂的「鎮墓獸獵人」,凡是落到它手中的鎮墓獸,都會被吞吃心臟。

    除了九色原本的靈石,它還吃過東海達摩山惡龍鎮墓獸、袁世凱的金蟾鎮墓獸、日本徐福地宮童男童女鎮墓獸的三枚靈石,如今這是它體內的第五枚靈石了。

    「這不是原來那個九色了。」

    阿幽都看出了端倪,秦北洋羞愧地低頭:「我這個主人很失敗吧。」

    他在鷹頭女神的遺骸前跪下磕頭,又對青銅棺槨磕頭,向墓主人表達懺悔。

    秦北洋帶著阿幽逃出地宮,迎面又一條彎彎曲曲的墓道。

    「小木呢?」

    「就是他把墓室門打開的,結果撞上了海東青鎮墓獸。我和九色反抗之時,這小子倒是開溜了。他是祖傳的盜墓賊,對古墓裡的門道比我清楚,怕是找到了逃生的路……要麼又被關在某個墓室裡了。」

    「那就讓他去死吧。」

    阿幽話音未落,前方墓道發生了坍塌,無法原路返回。

    秦北洋卻不著急,他更樂意在古墓裡多待一會兒,他看著阿幽背後的包袱說:「阿幽,你也是『天國學堂』畢業的吧?我想起來了,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鎮墓獸,傳諸商周先秦,性喜宮商音律,風雅絲竹。」

    「哥哥,你是說『地宮道』的音樂之道?不錯,只要你跟我上山,答案不言自明。」

    秦北洋不置可否:「既然,音樂可以克制鎮墓獸,為何不用來克制九色?為何你們這些刺客,黑夜裡或者墓道里看到九色,還要掉頭就逃?」

    「九色不是一般的鎮墓獸。雖然,它亦宮商音律,風雅絲竹。但九色氣場之強大,已非宮商音律所能克制。」

    「也有道理,它已吃過不少靈石了。」

    接下來,秦北洋、阿幽與九色開始尋找逃生的道路。在迷宮般的墓道之間,他進入一間間墓室查看墓誌銘,發現了七八個王子,十幾個公主,還有差不多同等數量的駙馬和大臣,墓室與棺槨數量不下四十個……

    竟是一座集體大墓——最底層是國王與王后的地宮,上方密集分佈著王公大臣與皇子公主墓,全部在這七層石頭台階之中。墓室之間由迷宮般的甬道聯通,有上下層的關係,有左右隔壁的鄰居,就像曼哈頓摩天大樓飯店裡的一間間客房。

    公主安葬在皇帝附近,孫子孫女安葬在爺爺奶奶附近,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但把公主皇子與帝王都安葬在一座石頭大墓內,又分佈在上下左右相鄰的台階密室之內,恐怕是渤海國之獨創……

    穿過七層台階的大墓,接近金字塔內的頂部。石壁空間越發狹小,要是個胖子就會被卡死。九色恢復為大狗走在前面,秦北洋與阿幽一前一後,側著身子鑽過縫隙,卻看到牆上有字——

    礦燈照亮唐朝的白話文,但也跟現代漢語差之甚遠,更像《經變》故事。大意說這座大渤海國陵寢,乃是墓匠秦氏營造。秦氏本為唐朝皇家工匠,後因宮廷變故流落遼東,被渤海人擄至上京龍泉府,奉命修造王陵,按照白鹿原唐帝陵之形制。

    又是秦氏祖先。

    秦北洋未必是其直系後裔,但也值得讚嘆,但在石頭縫隙間無法下跪。

    但他有個疑問:「白鹿原沒有唐帝陵,只有皇子陵——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終南郡王李隆麒之墓,何來帝陵之說?石刻上說,這座墓始建於唐玄宗開元初年,也是武則天死後不久,應是渤海國早期墓葬,距離白鹿原唐朝小皇子之死,相隔不到二十年。」

    兩個人夾在石頭縫裡,阿幽將氣息吹在他的脖子上:「哥哥,你還沒有親眼看過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吧?」

    「在我出生的時候,但我不記得了。」

    「跟我走吧,我帶你回白鹿原老家看看,你會有特別的發現。」

    「回白鹿原?」秦北洋不置可否,再看頭頂的石頭,「可眼下,我們該如何逃出這座大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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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