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20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7 20:47
第十八章 孟婆湯(二)

    孟婆乾脆地說了廣東話。

    「天京陷落,我保護幼天王殺出重圍。逃到江西地界,幼天王的替身被清軍俘虜。我化裝潛入南昌城,躲在圍觀凌遲的人群中。那位少年侍從,至始至終,堅稱自己是幼天王洪天貴福,還向清妖搖尾乞憐,聲稱效忠清朝皇帝,願讀孔孟書考取秀才功名,甚至還想再討老婆可笑的是,天王當初就是在廣州考秀才失敗,才走上天國道路的。」

    「我明白了,他並非真的乞降,而是為迷惑清廷,顯得自己真是幼天王,真正的忠臣!」

    「少年被綁在牛車上,四根長釘將他釘在木樁上。劊子手每割十刀,便一吆喝,先割雙乳,然後是命根子,從早割到晚,中午還給他喂食稀粥,免得他中途死了。他被割了一千多刀,開膛後的內臟與腸子都被百姓高價買走。少年在受刑柱上慘叫,整個南昌多能聽到哀嚎聲……」

    孟婆已老淚縱橫,秦北洋掏出一方阿幽贈送的手絹,替老去的洪宣嬌擦去淚水。

    「還是孟婆湯好!喝了就能忘記所有苦難。」

    「最後,血肉模糊的少年,在劊子手的刀割中高聲祈禱:天父救我!」孟婆發出少年般尖利的嗓音,「我冒險在人群中施展暗器,三根銀針飛刺入少年心臟,助他當場斃命,解脫痛苦,升天去了。幸好劊子手沒有發現。他們將所謂『幼天王』的骨架拋屍荒野,任由野狗撕咬分食……」

    秦北洋長嘆:「中國歷代帝王死於非命者不少,但被凌遲處死的只有一位,就是太平天國的幼天王洪天貴福這位少年替身,創造了這個記錄。」

    「我保護真正的幼天王,千里迢迢,逃上太白山避難地。從此以後,每年都要舉辦『升天祭』,紀念這位少年英雄。」

    孟婆又啜泣了好久,秦北洋將她扶起:「往事若能如煙?明日亦能如煙!」

    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從懷中取出一個鐵匣,打開鎖頭,有包黃綢緞,裹著一截烏黑頭髮。

    「這是……」

    「天王的頭髮。」孟婆顫抖著捻起一根粗粗的發絲,「天京事變前夕,天王召我入宮,求我拯救天國,斷髮相贈。」

    「古人云,斷髮如斷頭,天王這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給您了啊。」

    「這截頭髮已保留了六十多年,也是我活著最後的念想。」

    孟婆將頭髮貼著自己臉頰,似乎還能聞到天王活著的氣味……秦北洋心底尋思,洪宣嬌與天王洪秀全,只是名義上的兄妹關係。據說天王府中窮奢極侈,美女遍地,也許他們有過某種私情?畢竟她年輕時,可是天國第一美人。

    「活到這把年紀,有沒有念想也不重要了。」孟婆把頭靠在秦北洋的肩上,聲音忽然溫柔,「誰都有前緣難捨,無論二十歲,還是八十歲?但眼前之人,可得好好珍惜!」

    「婆婆,我明白了,你此番來找我,告訴我那麼多秘密,都是為了阿幽!讓我放下過去,好好地跟她過日子……」秦北洋站起來,對著秦始皇地宮贋品的黃腸題湊深呼吸,「好,我這就去找阿幽!」

    他當即告別孟婆,命令九色繼續陪伴唐朝小皇子的棺槨,獨自鑽出墓道。

    回到山崖洞窟的新房,阿幽正在梳妝打扮,女為悅己者容,鏡子裡多出一個男子。

    「哥哥!」她放下畫眉的筆,牽住他的手,「你果然回來了。」

    鏡子裡的秦北洋滿面愧疚:「對不起,阿幽妹妹。」

    「我真怕自己會變成深閨疑雲。我們已是夫妻,哥哥,你該怎麼叫我呢?」

    「阿幽妹妹!」他吐出一口地宮裡的氣息,「我們是在光緒帝陵的地宮旁相遇的,沒有那一夜,也不會有今天,我還是叫你妹妹吧!」

    「嗯……」阿幽微微有些失望,她本期待得到「夫人」、「媳婦」、「老婆」甚至「婆娘」的稱呼,「妹妹也好!哥哥妹妹,我們過一輩子!將來我若是死了,請你將我的屍首拋入地獄谷,任由我粉身碎骨,來於自然,又還於自然去吧。」」

    「新婚燕爾,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哪怕片刻,阿幽都是那麼開心,哪怕下一刻死了,也無所遺憾!」阿幽咬著他的耳朵,吹氣如蘭,「你好久沒有抱我了。」

    秦北洋心頭一熱,便將她攔腰橫身抱起。

    這一夜,她特別瘋狂,他也是……

    天還沒亮,秦北洋卻倍感孤寂,翻身起床,披上那件工匠衣衫。阿幽從背後環抱他的腰,下巴抵住他後脖子上的鹿角胎記:「哥哥,我不許你走。」

    「我怎會舍你而去?」

    「阿幽還有一件禮物給你。」

    她從梳妝台下搬出個沉重的箱子,竟然裝滿黃澄澄的金條……幾乎被閃瞎了眼,秦北洋發現每根金條都刻著俄語字母。這一箱約有十公斤的份量,價值十幾萬塊銀元呢。

    「沙俄帝國的黃金?」

    伊塞克湖畔耶侓大石陵墓內,每箱一百公斤x五千個箱子五百噸黃金。

    「不錯,為這五百噸的黃金寶藏,阿海鋌而走險,在太白山發動叛亂,身敗名裂。」

    「等一等……阿幽妹妹,你千萬別告訴我黃金藏在哪裡。」

    「黃金藏在一個絕對安全的所在,我不會輕易告訴任何人的。」

    「這筆寶藏不屬於我們,早晚還是還給人家吧。」

    「還給誰?俄國人?不……」阿幽抓起一塊金條,「如果這筆錢到了哥哥手中,就能實現你的抱負。」

    「五百噸黃金,富可敵國,確實可以用來幹大事兒。」

    秦北洋無意間流露了心裡話,阿幽順著往下說:「哥哥,我倆是夫妻,我的就是你的。」

    「我的八字之中,據說有財運,但我只要一座古墓,能讓我棲身呼吸,活下去就夠了!就算金山銀海,又能如何?」

    她用纖纖手指堵住他的嘴唇:「感謝哥哥成就了阿幽的心願。哥哥命中注定是要干大事兒的人。阿幽不過是個弱女子,惟願哥哥成就心願。」

    「你可知我的心願為何?」

    「當年,天王在金田起義,不就是為了掃除天下的妖魔,驅逐西洋列強,創造一個新中國嗎?清朝雖亡,但中華民國不過換湯不換藥。老實說,軍閥混戰,民不聊生,還不如各省督撫割據的清朝呢。」

    「阿幽,你果然是天王之女,看待時局之透徹,遠勝於許多迂腐的讀書人。」

    十八歲的阿幽將黃金放回箱子,牽著他的手說:「哥哥,你出生於地宮之中,成長於亂世之秋,身負墓匠族之技藝,又是『天國學堂』第一名畢業生,掌握經邦濟世之才學,必將龍飛於天下。」

    秦北洋閉上雙眼,眼前幻化出一條澎湃的江河……「好吧,我已經想好了,這筆黃金的真正用途。」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9 20:50
鎮墓獸 第十九章 再別康橋(一)

    1921年,英格蘭的秋天。

    古老的不列顛島,在大西洋與北海間沉浮無數世紀,經歷過凱撒軍團的征服,維京海盜的蹂躪,諾曼人威廉的加冕,獅心王理查的野望,以及查理二世的斷頭台,迎來威廉與瑪麗的光榮革命。歐洲文明的異類,四大洋的主宰者,工業革命後迎來大不列顛的世紀。威爾士的硬煤將蒸汽船運送到女王的印度帝國,蘭開夏的工廠將棉布傾銷到留辮子的中國人身上,阿姆斯特朗大炮源源不斷地轟擊地球所有角落。這頭貌似戰無不勝的獅子,儘管幾年前戰勝了日耳曼雄鷹,卻正在漸漸喪失頭頂的王冠。

    英格蘭東部溫暖的平原深處,有條康河緩緩流淌,繞了個弧形大圈,橫跨無數橋樑,從而命名了一座叫cambridge的城市。

    水面上總是蕩漾幾艘平底小船,需要撐著細長的船蒿,就像中國南方的漁夫,劃過多雨而氤氳的英格蘭。此刻,撐船的正是一位中國人,約在三十歲左右,穿一件皮馬夾,頭戴福爾摩斯式的貝雷帽,個頭並不遜色於歐洲人。成群結隊的白天鵝,昂著修長的脖頸,只為一看這位美男子的姿容。

    一位姑娘直視著他。那一年,她十七歲,穿著中國斜襟小碎花袍子,剪著烏黑的童花頭,雙手托腮,正被夕陽潑灑出一片片金光。

    船上還有兩個男子,一個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嘴上沒毛,身著蒙古袍子,赫然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作為中華民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他正在代表北洋政府出訪大英帝國,順道從倫敦坐火車趕來,會一會劍橋大學理論物理學實驗室的老朋友。

    另一位,二十四五歲年紀,穿西裝,架金絲邊眼鏡,斯斯文文,中風頭髮一絲不苟,手上還有本羅素的哲學書。

    女孩仰頭看著撐船的男子說:「隆盛大哥,你為何獨獨喜歡物理學?」

    李隆盛收起長蒿,盤腿坐在船頭:「除了物理學,我還酷愛歷史。半年前,我作為瑞典大探險家斯文‧赫定先生的助手,穿越大半個絲綢之路,遊歷了新疆的沙漠,甚至深入羅布泊與樓蘭古城。」

    「你可到了敦煌莫高窟?」

    「這是自然!」小郡王插了一嘴,美人在側,自然要多出風頭,「我可以作證!本王也一路同行,其間歷險,足夠寫十本書了!」

    女孩並不在乎年輕的國會議員,繼續盯著李隆盛迷人的雙瞳:「洞窟與建築可好?」

    「妙不可言!唯獨可惜的是,藏經洞中的寶藏,已有許多流散到了海外。」李隆盛笑起來的樣子很迷人,將手伸到康河的水中,白天鵝啊,綠頭鴨啊,紛紛游過來了,「徽因小妹,你也喜愛文物與古建築?」

    徽因小妹嘻嘻一笑:「我想學習建築學。」

    「有志氣!可你是個女生啊,為何不學文科?」

    她有些嗔怪地撅起小嘴兒:「女生怎麼了?隱藏在深山或民居中間的古建築,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寶藏,若不好好珍惜,自會慢慢破敗,慢慢歸於塵埃。」

    「自塵埃中來,也自塵埃中去吧!」

    同船的年輕男子,沉默半晌,終於開腔。

    小郡王笑道:「志摩老弟,你又要吟詩了嗎?」

    「不,我說的是哲學。我本欲師從羅素先生而不得,幸得狄更生先生推薦,來到劍橋大學做個特別生。閒來無事,便在大草坪上曬太陽,在三環橋上遙望教堂的哥特式尖頂……」

    船行至此,志摩老弟、徽因妹妹,還有李隆盛、小郡王,都看向1819建成的國王橋,右邊隔著大草坪,乃是大教堂與方方正正的國王學院。哥特式尖頂上,飛來一個黑色的怪物。

    「這……是什麼飛機啊?」

    志摩老弟惶恐地託了托眼鏡架,大草坪上所有人都仰著脖子,驚嘆空中飛過的四扇翅膀的惡魔,或者天使。

    「這不是飛機,而是鎮墓獸。」

    李隆盛胸有成竹地仰望天空,舉起手中長蒿揮舞。

    「鎮墓獸?」徽因妹妹靠近他問,「可是中國古墓裡的鎮墓神獸?」

    「妹妹,你果然有從事文物與古建保護的天分!」

    徽因妹妹好奇地仰望駕臨劍橋上空的飛行鎮墓獸:「父親說,兩年前的巴黎和會期間,曾經有三隻鎮墓獸大戰凡爾賽宮,險些刺殺了三巨頭。」

    「令尊林長民先生,可是通過報紙發起了五四運動的大英雄呢。」小郡王又開始顯擺炫耀了,「我也是凡爾賽的親歷者呢,當年那三頭鎮墓獸之一,正在我們的頭頂!它叫四翼天使!」

    「四翼天使鎮墓獸?」志摩老弟總算插上了一嘴,「這名字倒是有古基督教或古巴比倫的味道呢。」

    「不錯,它的墓主人乃是唐朝的景教徒。」

    撲閃著兩對翅膀,白日飛昇的四翼天使鎮墓獸上方,出現一艘碩大無朋的飛艇,紡錘形的氣囊外殼上塗抹著天圓地方的銅錢紋。李隆盛已知道是誰在操控飛艇與鎮墓獸了。

    片刻之後,鎮墓獸在劍橋國王學院的大草坪上降落,四周圍觀了許多大學生,但誰都不敢靠近,因為這四翼天使的體內,發出轟隆隆的機械聲,灼人的滾滾熱量。

    同時,飛艇懸停在草坪上空,掛艙放出一截軟梯,有人緩緩爬下,跳到草坪上栽了個跟頭,拍拍屁股爬起來,向著康河上的小船招手。

    「隆盛大哥,這是個中國人啊,好像在向我們招手?」

    「不錯,此人是我的好朋友,湖州錢科,是我把他約到劍橋來的!」

    飛艇下來幾個歐洲技師,負責看管和維護四翼天使鎮墓獸。錢科一身工作服,戴著啤酒瓶底般的眼鏡片,快活地飛奔到康河邊,向李隆盛敬了個禮:「李博士,我沒有遲到吧?」

    「直接從德國飛過來的?」

    「不錯,我們飛越了萊茵河,荷蘭海底,穿過北海,直達英格蘭東海岸。」

    「那可是世界大戰中德國轟炸英國的路線!」

    李隆盛將錢科拉上小船,小郡王跟他原本就熟識,依次介紹船上的兩位中國同胞:「ladyfit,這位是林小姐,大名鼎鼎的林長民先生的千金,也是林覺民烈士的堂侄女。那一位是徐先生,也是你們浙江人,海寧的名門望族,他很擅長於寫新詩呢。」

    「徐先生,我的叔父也是一位文學大家,便是國立北京大學教授錢玄同先生。」

    「久仰!久仰!」

    志摩老弟面對一舟之上的劍橋博士、國會議員、名門子弟,原來那份驕傲勁兒都煙消雲散了。

    「大家坐穩了!」

    李隆盛再度撐起長蒿,駕舟穿過國王橋的橋洞,順著康河的波瀾與水草而下。

    夕陽西下,金光漣漣,倒映著田園風光。十七歲的徽因妹妹,纖纖細手劃開水波,望著李隆盛撐船的英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9 20:51
第十九章 再別康橋(二)

    劍橋本無統一的校園,學院、研究所、圖書館和實驗室都在康河兩岸。志摩老弟剛來劍橋沒幾日,李隆盛卻已在此攻讀了十年:「諸位,請看左邊的三一學院,此乃劍橋最著名的學員之一,也有劍橋最美的建築和庭院,伊薩克‧牛頓便畢業於此。」

    天色已黑,小舟路過數學橋,據說是牛頓的設計,未用過一顆釘子,全靠木頭鑲嵌所建。

    二十一歲的錢科插了一句:「這不是中國木匠的榫卯結構嗎?牛頓大師不過如此嘛!」

    「非也!科學與技藝乃是兩個概念,現代科學起源於西方文明,追根溯源在於古希臘。隆盛舉天文學為例,歐洲自古力求解釋所有天象記錄,再以數學演繹未來之天象,並且通過實測以證明。自古羅馬地心說的托勒密,到偉大的牛頓,無論持何種學術觀點,但皆遵循此道,概莫能外。」

    徽因妹妹仰視著李隆盛說:「明白了,科學不是奇技淫巧,更不是祖傳的手藝,而是一整套模型推演與實證體系。」

    「德國哲人恩格斯說過中世紀的終結是和君士坦丁堡的衰落不可分離地聯繫著的。新時代是以返回到希臘人而開始的……如果理論自然科學史研究想要追溯自己今天的一般原理髮生和發展的歷史,它也不得不回到希臘人那裡去。」李隆盛自我總結一句,「這個古希臘的精神,西方科學的源泉,恰好是諸東方文明所不具備的。」

    錢科微微點頭,他畢竟也是工程師:「李博士,你說的我能理解,中國雖有能工巧匠,卻無法將自己的技術總結為科學,因為缺乏一整套的系統。」

    「不錯,賽先生科學是什麼?科學不是信仰,也不是道德,更不是手藝,而是以證據說話。科學是一種態度、觀點與方法,建立在對於客觀世界的形式、組織進行預測的有序知識系統,必須通過實驗證實以及重現。如果只是天馬行空的設想,鬼斧神工的技藝,或者曇花一現的機械,都不能稱之為科學。」

    明月高懸於康河上,迎面是連接聖約翰學院的嘆息橋,這座封閉式的拱橋模仿了威尼斯的嘆息橋。

    「那麼鎮墓獸算不算科學?」

    小郡王突如其來的一問,讓船上眾人墜入沉默,好像這黑夜的康橋一樣靜謐,無限陶然,卻暗藏殺機。

    「鎮墓獸的本質是科學的,甚至是遠遠超乎時代發展的科學,但其指導思想卻是非科學的。」

    再度收起長蒿,李隆盛盤腿坐在船頭,雙目盯著嘆息橋上秀麗的窗格,宛如躲藏在月夜下的豹紋。

    「此話怎講?」

    「大家有目共睹錢科,你操控著四翼天使鎮墓獸,從歐洲大陸飛行到英格蘭。兩年前,我們還追蹤這尊飛行獸跨越千山萬水,迫降在北極冰海孤島,幾乎丟了性命。還有唐朝小皇子的鎮墓獸九色,梟雄安祿山的鎮墓獸十角七頭,他們的威力並非來自玄學,只要加以仔細研究,通過科學方法推演和實驗,遲早都能找出原理,無論是機械的,還是所謂『靈魂』的。這也是我不反對『靈魂機械體』的道理。」

    小郡王追了一句:「為何說其指導思想是非科學的?」

    「也許,只有墓匠族的傳人秦北洋才清楚鎮墓獸的核心。這也是中國所有古老技藝的特點家族父承子業,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一旦家族斷絕,手藝也會斷絕。」

    「常言道: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上到製造鎮墓獸,下到修理馬桶,都是此理。」錢科苦笑道,「這也難怪,我們總是在古書裡才能看到精巧的記憶,比如諸葛亮的木牛流馬與連弩,至於實物嘛……」

    「只有挖開諸葛亮的墳墓才能見到!」

    徽因妹妹一聲嬌吒:「隆盛大哥,原來你是這樣的劍橋博士啊!我最討厭盜墓賊了,還有暴殄天物破壞古物的傢伙們。」

    「在中國,許多神秘技藝,往往祭出風水、八卦、周易、紫薇、陰陽、五行,乃至於儒釋道等等……不能說是愚昧迷信,但至少是非科學的,無法用實驗來反覆證明。你說如何證明太平天國的失敗是因為清朝挖了天王洪秀全的祖墳?又為何清朝的皇家陵寢目前安然無恙,大清還是亡了呢?」

    小郡王未卜先知地說:「大清的陵寢恐怕沒幾年就要遭殃了吧!」

    「對於辜鴻銘先生和羅振玉先生來說,大清還沒亡呢!」

    志摩終於說上了話,順便欣賞月光下的徽因妹妹,儘管他的嬌妻剛從國內來到倫敦。

    李隆盛不以為意:「不能說中國人完全不具備科學精神,春秋戰國與古希臘處於同一時代,同樣小國分裂,思想巨人倍出。一個是海洋商業文明,一個是大陸農耕文明。而我們最接近古希臘的德謨克利特『原子論』、赫拉克利特『邏各斯』,亞里士多德思想之集大成者,便是墨子。」

    「墨子?」

    「中國最偉大的工匠教父,只可惜他的思想後來被禁絕,未能傳承,連同他的許多偉大技藝,決定了中國不會再產生現代科學的土壤。」

    錢科拍了拍腦門:「啊呀!說到墨子和工匠,我倒是想念秦北洋了,聽說他還活著。」

    「是,去年我在新疆和敦煌遇到過他。」

    徽因妹妹困惑地問道:「你們說的秦北洋是誰?」

    「掌握著鎮墓獸的秘密的人。」

    「鎮墓獸又是什麼?」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撇:「掌握著中國陵墓與天下的秘密。」

    「諸位,夜遊康河,風光大好,說起鎮墓獸與科學,倒像張岱筆下的《夜航船》。」志摩伸直雙腳,半躺在舟中,雙手托著後腦勺,眼中只有橋頭的月光,「且容小僧伸伸腳。」

    「志摩老弟,你是在譏笑我等不識澹台滅明的胡言亂語嗎?」舟上氣氛稍顯尷尬,李隆盛又大笑,「無妨!無妨!格物致知務必先格物,後致知。」

    「哎呀,樹葉都掉下來了。」一片枯葉墜到徽因妹妹額頭,竟像大觀園裡的林妹妹一樣傷春悲秋,「落一葉而知秋,這美好的時光與景緻,即將逝去了。」

    「李博士,讓我來撐船吧!」

    志摩爬到船頭,李隆盛指導他如何保持平衡,萬一掉入康河,黑夜裡不太好撈啊。

    長蒿七歪八扭地撐了幾下,打到河邊的蘆葦叢中,幾隻白天鵝被驚起飛向夜空。

    徽因信口吟出李清照的《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好!」

    舟上四個男子齊齊為她鼓掌。

    志摩仰望天鵝飛逝的蒼穹,月色黯淡,銀河閃爍,便撐著長蒿,深深刺向康河的淤泥,口中唸到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聽到「但我不能放歌」與「沉默」,原本準備唱一曲李叔同《送別》的徽因妹妹,也就抿著嘴,隨波逐流,彷彿滿天星河墜落成康河,帶著一舟人載浮載沉……次日一早,徽因妹妹離開劍橋,要跟著父親林長民回國了。

    李隆盛、小郡王、錢科在劍橋國王學院門口揮手送別,志摩租了一輛馬車送她去火車站。

    英格蘭深秋蕭瑟,落葉捲到眼門前。按照中國舊曆,今日是十月初一,寒衣節。

    國王學院大草坪上,四翼天使鎮墓獸與天圓地方銅錢紋飛艇下,有個門童送來一紙電報。李隆盛當場讀出英語電文,大意是邀請他遠赴上海,往返路費與船票已通過郵局匯來。

    電報的落款秦北洋。

    錢科也皺起眉頭說:「前幾日,我在德國接到一份相同的電報,也是秦北洋發來的。」

    「太巧了!」小郡王點頭說,「昨天,我在倫敦也收到同樣的一紙電文!邀請我去上海。」

    上海!上海!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1 21:18
鎮墓獸 第二十章 上海!上海!

    民國十年,1921年11月23日,小雪,這天是秦北洋的陽曆生日。

    他的陰曆生日是十月初二。但無論陽曆陰曆,秦北洋都已年滿二十一歲;也無論中國或者西洋的標準,他都已是個標準的成年人,不能再自詡為男孩或少年了。

    秦北洋站在地宮中央,黃腸題湊秦始皇巨棺前,面前跪拜著「鎮墓獸獵人」老金,以及少年中山。

    九色頂著雪白鹿角,渾身青銅鱗甲,化身幼麒麟鎮墓獸,跪在主人身後伺候。

    秦北洋已養成了規律的生活習慣——上半夜陪伴阿幽睡覺,下半夜回到天上地宮,鑽入黃腸題湊之內,睡在唐朝小皇子的棺槨旁。

    哪怕靈石的放射性再強大,似乎也被秦始皇陵贋品與唐朝棺槨真品的氣場抵消了。秦北洋的肺癌未曾再發作,每日只吃吃獼猴桃與甘露湯,身板卻變得厚實起來。除了烏黑的披肩長發,他不再像少年時代的唐朝小皇子,反而更似工匠老爹秦海關。

    老金使了個眼色,中山從袖子管裡掏出一隻蟠桃:「恭祝主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氣氛略尷尬,顯然壽桃的效果不如蛋糕。在這古墓地宮裡祝壽,緊挨著秦始皇的巨棺與唐朝棺槨,似乎也有些邪門。

    秦北洋拍了拍腦門:「忘記今天生日了!我把你們叫過來,只是想宣佈一件事兒。」

    「主人,有何吩咐?」

    「老金、中山,你倆與我一同下山!」

    「什麼時候?」

    「今天。」

    老金與中山面面相覷:「太白山的規矩,主人的命令,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得完成呢。能告訴咱們去哪裡嗎?」

    「自從上次天國叛亂,太白山元氣大傷,我們也一直在刺探阿海的消息。」

    「聽說他在西安出現過,後來又到了東三省。」

    「有人說,最近他到了上海。」

    秦北洋右臉的肌肉有些抽搐,摸了摸九色雪白而鋒利的鹿角。

    老金皺起眉頭:「我們去上海?主人,這事兒,夫人知道嗎?」

    「我知道!」地宮角落響起阿幽的聲音,她信步走到夫君身邊,握住秦北洋的雙手,「哥哥,你們放心下山去吧,阿幽會坐鎮太白山,絕不會有半點差遲。」

    「妹妹,此番下山,路途遙遠,至少要分別數月,請勿掛念,我必平安歸來。」

    結婚後,阿幽越發像個聽話的小媳婦:「我會照顧好山上的兄弟姐妹們。」

    話雖如此,她卻緊緊捏著秦北洋的胳膊,幾乎捏出一大塊青紫來。

    「妹妹,那我就下山了,勿念!」

    秦北洋抓起阿幽的手放下。他走到秦始皇地宮中心,面朝黃腸題湊巨棺中的唐朝小皇子棺槨,跪拜告辭。

    下山前,秦北洋想起了一個人——小木。

    五個月前,在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之上,小木右大腿中了一箭,被阿幽綁架上太白山,作為「南洋華僑女刺客林嬌娥」進獻給阿海的禮物。果不其然,阿海沒有殺他,反而將他當作座上賓。叛亂平定之後,小木又被囚禁在天上地宮的頂層,聯通墓道的地窖監獄之中。除了少年中山每天給他遞送甘露湯和獼猴桃,幾乎已被人們所遺忘了。

    除了秦北洋。

    前幾日,他親手打造了一件新工具——小木的洛陽鏟的複製品。這種工具簡單、堅固而實用,雖是盜墓之利器,但也能成為考古探險的標配。刀劍、槍炮本無正邪之分,落到惡人手中自然壞事做絕;落到好人手中也可匡扶正義。這回下山,他除了帶上洛陽鏟,還想要帶上小木本人。

    老金勸阻了一句:「主人,阿幽小主說過,小木這個小盜墓賊,他說過的任何話都不要相信,最好把他囚禁到老死為止。」

    「小木盜墓有罪,但對平定阿海的叛亂有功,何況大腿又中了一箭,已是將功贖罪……何況,我們把一個盜墓賊關在秦始皇地宮之上,著實有些晦氣。」

    秦北洋推開老金和中山,徑直爬上墓道中的台階,來到幽暗的地窖監獄。他用火把照了照鐵欄杆深處,露出一張長發蒙面的年輕面孔。

    小木似乎成了見不得光的怪物,呻吟著蜷縮到監獄深處。他已被暗無天日地禁閉了五個月,彷彿回到東海達摩山上的洞窟,只是再也沒有了海女的陪伴。

    少年中山將他拽出來,擦拭身上的污垢,又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他的箭傷已經痊癒,說話的能力也早就恢復了,跪在秦北洋的面前磕頭,感謝不殺之恩。走出墓道的全過程,他都被綁著蒙眼布,確保不會再起挖這座大墓的念頭。

    當天,秦北洋離開了太白山。

    秦嶺的初雪早就來了。滿山枯葉飄零,猶如金色蝴蝶飛舞,像極了庚子年,秦北洋在秋風白鹿原上出生時的異相。

    十八歲的阿幽,變成小媳婦將長發挽在腦後,塗著腮紅,美豔動人。

    秦北洋背插三尺唐刀,腰掛十字弓,帶領「鎮墓獸獵人」老金、少年學員中山、小鎮墓獸九色、養出膘來的汗血馬幽神,加上被矇住雙眼的盜墓賊小木,走過太白山的吊橋。

    山巔的拔仙台上,孟婆的雙眼如同鷹隼,穿越幾片雲朵,沉默地注視他們的背影。

    「婆婆,你說北洋哥哥,會不會就此一去不復返?」

    阿幽悄然走到孟婆身邊,就像兩個怨婦,將拔仙台變作瞭望夫崖。

    「不,你還不夠瞭解你的丈夫,他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的男人。」孟婆抓著阿幽的手說,「可惜啊,我這輩子,並沒有遇上過這樣的男人。」

    從太白山南下,轉入萬徑人蹤滅的深切山谷,兩邊均是茂盛的原始森林。秦嶺深處,尚殘留不少野物,豺狼虎豹自不待言,大貓熊、金絲猴也常從竹林裡穿過。

    四人一獸一馬,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躑躅而行。風景又與秦嶺北麓大為不同,氣候漸漸濕潤。秦嶺是中國南北之分界,沿著三國時代的斜穀道,往南到了漢中盆地,已是地理上的南方,西洋人稱為亞熱帶。

    秦北洋在此解開小木的蒙眼布,釋放了這個命中注定要做盜墓王的男人。

    「嗯,海女和兩個孩子,一定等我等得心焦了。」

    小木再三感激秦北洋的恩德,便隱身鑽入莊稼地裡,奔向河南洛陽盜墓村的故鄉。

    一條大河自西向東流過河谷,便是古老的漢水,源出秦嶺南麓,奔流三千里匯入長江。秦北洋買了一艘木船,順流而下。猶如古人行旅,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遇到險灘急流,還得下地拉縴。幸好九色力壯如牛,過客們見到一條獵犬拉縴,嘖嘖稱奇。

    路上遇到古墓,秦北洋便會挑選盜洞,跟九色鑽進去住一宿,以免肺癌復發。老金與中山便在墳冢外露營,幾次被誤認為盜墓賊,被迫連夜逃亡。

    出了陝南,自漢水到襄陽。上達關隴,下至兩淮,北依中原,南靠江漢。南宋與蒙古的戰爭,一場驚天動地的襄陽保衛戰,決定了中國之命運。亦能說,先有襄陽,後有崖山。秦北洋記下山川地貌,腦中浮現大比例尺的等高線地圖,得出結論:得襄陽者得天下。

    據說中國有兩個隆中,南陽有一個,襄陽有一個,至今並無定論。近水樓台先得月,秦北洋左牽汗血馬,右引鎮墓獸,拜訪了襄陽城西二十里的古隆中。

    南宋時,秦氏祖先在此定居,兄長秦晉、弟弟秦楚——秦晉之好與朝秦暮楚。秦晉被蒙古大軍擄走,跟隨旭烈兀西征波斯,利用工匠技藝消滅了阿薩辛的天國花園與刺客聯盟,遠渡歐洲建立工匠聯盟,成為第一代大尊者。秦楚則留下了秦北洋這一支的血脈。

    下了襄陽,過江漢平原,到九省通衢的漢口。此地亦有外國租界,人民頭腦靈活,善於經商,人稱「九頭鳥」。長江邊猶可見米字旗與太陽旗的軍艦。龜山北麓是張之洞苦心經營的漢陽鐵廠與漢陽兵工廠,如今「漢陽造」步槍仍是軍閥們的主流武器。

    大江對岸的武昌,雖不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卻依稀可辨龜蛇之氣勢。十年前,武昌首義的第一槍,敲響中國最後一個帝國的喪鐘。九色帶著秦北洋來到東湖邊,找到個被盜的楚墓中住了一宿。

    次日,他們在漢口登上招商局的輪船,給汗血馬也買了貨艙的票,沿江順流而下。

    九色對這一程還有記憶——四年前,它剛被軍閥從白鹿原唐朝大墓裡挖出來,又從漢口出發,被輪船運到上海。上一回,它只是一尊雕像,孤苦伶仃;這一回,它卻有好主人相伴。

    輪船走了兩個晝夜,經停九江、安慶、蕪湖。秦北洋好生興致,憑欄欣賞石鐘山、振風塔、採石磯,直達南京下關碼頭。

    在南京,有個英國男人上船,個頭卻很矮小。此人在貨艙轉悠,偶然發現了汗血馬,讚不絕口,當場找到秦北洋,提出要以一千大洋買下幽神。

    老金在西北挖墓多年,知道馬的價格,就算一等的哈薩克馬,賣到一百大洋就不錯了,何以這英國人出手如此大方?還有一點,幽神是一匹母馬,通常價格會低於公馬。

    秦北洋當然拒絕,英國人喋喋不休,不斷往上漲價,最後竟達五千大洋!

    「這匹馬是我的妹妹,你會為了錢出賣自己的妹妹嗎?」

    他緩慢地說出日式英語,對方居然聽明白了,以為碰到了一位家財萬貫的貴公子,只能禮節性地說了聲「MarryChristmas!」

    今天是12月24日,西洋人的平安夜。

    一輪明月高懸。輪船已駛過江陰,水霧茫茫的江面越發開闊,喇叭狀的江岸依次延伸,向著東中國海緩緩而去,不免讓秦北洋想起四年前的東海夜航船。

    前方三百里外,便是吳淞口。

    上海!上海!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1 21:18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圍巾(一)

    上海!上海!

    西元1921年12月24日,平安夜。

    法租界,亨利路,法國梧桐差不多都光禿禿了。街對面的東正教聖母堂十年後才建造。馬路這邊有棟靜謐的小洋房,雖不能與三年前被付之一炬的虹口海上達摩山相提並論,但也算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了。

    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不少歐洲人回老家度聖誕了。至於中國人,除了教徒之外,絲毫沒有聖誕節的氛圍,哪能比得上百年後的國人們Marry Christmas的熱鬧?

    三十來歲的男人,中等個子,身穿大衣,頭戴禮帽,敲響亨利路上的這棟洋房大門。

    開門的是個江北保姆,客人摘下禮帽,說出一串濃濃的寧波口音:「鄙人常凱申,拜訪齊先生與夫人。」

    「幾點鐘拉?有事不能明天再來嗎?」

    保姆一臉的不樂意,常凱申便塞給她一塊銀元,用上海話說:「阿姐,幫幫忙嘛!阿拉有數!」

    於是,保姆將他迎入客廳,沏了杯茶,便去通報主人。

    上海的冬夜,寒意逼人,常凱申在暖爐子前搓手,張望窗外那隻黑貓,貓眼如同核桃仁般放大,彷彿盯住了一隻老鼠。

    齊先生與夫人下樓來了。這對夫婦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先生穿著筆挺的藍色軍裝,少校軍銜的肩章,比常凱申高了半個頭;夫人罩著一件白毛衣,皮膚近乎透明的白皙,齊劉海的頭髮沒燙過,卻有幾分自來卷,眼眸閃著異域的琉璃色,就像窗外的貓眼。

    不消說,一個是齊遠山,一個是歐陽安娜。

    這年夏天,他倆帶著女兒九色,逃離即將開戰的陝西。齊遠山回到北京述職,受到直系軍閥首領曹錕的接見,親手給他別了一枚勛章,問他願意到哪裡供職?要麼是去吳佩孚賬下領兵打仗,未來或許成為一方諸侯,抑或留在京城的北洋政府,作為曹錕的左膀右臂。想不到,他選擇說要去上海,願意做北洋政府與上海租界的聯絡員。曹錕大為失望,但也未加阻撓,只說此子不堪大用。

    其實,齊遠山是為了安娜和九色,寧願放棄自己的錦繡前程。

    去年陝西之行,讓女兒丟失了數個月,要不是秦北洋從天而降,至今還不知道在哪裡呢?九色是在上海出生的,應該回到上海養育長大。何況安娜在上海有根基有投資,更易於立足與生活。而中國到處都在戰亂,外國租界是最安全的避風港,君不見許多政治人物下野後都去了租界做寓公嗎。

    盛夏時節,齊遠山與安娜回到上海,在法租界亨利路租下一棟洋房。安娜再也不想讓女兒吃苦了,必須給她一個安全舒適的環境,還預定了霞飛路上的幼稚園與法國小學的名額。

    齊遠山雖然還是軍職,卻是個無所事事的閒差,終日待在家裡陪伴妻女,看看報紙上軍閥混戰的新聞,站在中國地圖前推演戰事紙上談兵。

    倒是安娜經常出門,打理「達摩山伯爵基金」的投資事務——就算不為基金的主人秦北洋,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啊。

    平安夜的清晨,拜訪齊遠山與安娜,出乎意料,常凱申只是對男主人點了點頭,便對女主人畢恭畢敬道:「安娜小姐!耶誕快樂!」

    她是老大歐陽思聰之女,常凱申依然有青幫的身份,這麼算來也是一種規矩和禮數。

    「常先生,您不是基督徒吧?怎麼說起教友才說的話。」安娜胸口掛著十字架,淡淡地招呼客人,「大半夜的,有何貴幹?」

    「一言難盡呢……」

    「常先生,您的生意做得那麼大,又要去哪裡發財了?」

    「實不相瞞,凱申是來向安娜小姐告辭的!」常凱申猶如鬥敗了的公雞,滿面羞愧道,「明日,常某人就要去十六鋪碼頭乘坐輪船,前往廣州。」

    三個月前,常凱申前來拜訪之時,可不是這麼一番光景。那時候,這位兼具革命黨、青幫、股票經紀人三重身份的人物,意氣風發地坐在客廳同一把椅子上,自稱當年頗得歐陽思聰先生提攜,跟安娜小姐也是有所「舊誼」。

    當然,歐陽安娜早就把這號人物忘得精光了。

    常凱申言必稱中山先生,據說是奉總理之命回滬,聯合上海灘各位大亨,在一年前成立了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稱得上是如今上海證券交易所的前世。上海乃是是全國物產集散樞紐,以往大宗物品交易混亂,多控制在外國經紀人手中。前幾年歐戰正酣,上海華商紛紛投資股票債券。革命黨開辦交易所,實為籌措廣州軍政府的戰爭經費。

    一年之間,不少人大發橫財,上海炒股風潮大熱,國內外資本齊聚,各類交易所與信託公司竟達上百家,除了交易股票,還有煤油、火柴、木材、棉紗、麻布、菸酒……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的本所股票,從開盤價30元竟然漲到了200元以上,使得常凱申在最高峰時賺到了八百萬銀元,當時價值相當於兩億斤大米!這絕對是個天文數字——除了支援「革命事業」,足以在上海灘過上花天酒地的土豪生涯。

    故而,常凱申第一次來到歐陽安娜家中,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儘管作為革命黨人,他還是北洋政府的通緝犯,但在上海租界,國中之國,北洋政府並無執法權。身背閒職的齊遠山,哪怕穿著北洋軍裝,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管沏茶待客。

    想當年,海上達摩山滅門案,齊遠山也是嫌疑人呢,遭到公共租界與青幫的雙重懸賞追殺。如今他已是歐陽思聰的女婿,通緝令一筆勾銷,一笑泯恩仇。

    這兩年,常凱申在上海也有所耳聞——有位神秘的投資家,以某基金的名義收購了不少產業,包括黃金地段上的黃金物業,近年來價格竟已翻倍。革命黨加青幫的身份,讓他手眼通天,買通各方面關係,終於查出竟是前青幫老大歐陽思聰之女。

    他尋思這位歐陽安娜,必然是繼承了其父的秘密遺產,更繼承了歐陽先生的生意頭腦,便攜帶厚禮前來拜訪,希望與她合夥經營證券生意,為革命為青幫打下一片江山。

    升級做了媽媽以後,安娜再也不是小姑娘了,早已看穿了常凱申的心思——不就是拉她去炒股票嗎?

    歐陽安娜淡然一笑,送給常凱申一句忠告——上海證券市場,投機遠大於投資,不少人一夜暴富,更多人則是一夜破產,黃浦江上攜手跳水的,南京路上排隊跳樓了,比比皆是。

    她說了一句西洋人的諺語:「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常凱申不以為意,吃了個軟釘子,拂袖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3 22:52
鎮墓獸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圍巾(二)

    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頭兩年,真是股票市場最火熱之時,乃至於菜場大媽都在討論昨天股票漲了賺到幾塊大洋的菜金。

    誰能想到,兩個月後,歐陽安娜的預言成真,老天爺的靴子落下來了。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買方資金不足違約,多頭崩盤破產。股災爆發,泡沫破碎,一地雞毛,股票幾成廢紙。這便是中國證券史上的「民國十年信交風潮」。

    這年平安夜的上午,常凱申第二次坐在安娜面前,失魂落魄地訴苦道:「安娜小姐,凱申後悔沒有聽您的勸告,非但沒有早日抽身退場,還給股票加了不少槓桿,一夜之間爆倉,百萬家當灰飛煙滅,以至於負債六十萬銀元之巨!」

    這數字,聽得讓人心驚肉跳,齊遠山當場從座位上蹦起來:「這……常先生……」

    「我這條性命,也是朝不保夕啊!」常凱申就差當場跪下了,「舍兒在滬上學,竟連幾塊大洋的校服費都付不起了,思之傷心……」

    「天有不測風雲,股海亦如宦海。」

    歐陽安娜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畢竟她在北洋政府外交部做過實習生,參加過巴黎和會凡爾賽條約,見識過當今地球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們。而她掌握的「達摩山伯爵基金」只做穩健投資,絕不觸碰當下流行的股票,此次股災,非但沒有損失,反而逢低抄底了一把,購入不少破產公司與商人的物業。

    「安娜小姐,您說得在理啊。」常凱申不是客氣話,由衷反省道,「中國商人,勢利之重,過於官僚,其狡獪狀態,見之疾首!吾對中國社會厭鄙已極,誓必徹底改造之!」

    「常先生,您此番突然光臨寒舍,不是來探討社會改造的吧?」

    「慚愧!慚愧!凱申欠下巨債,今日遠走廣州,既是為避禍,也是因為南方革命事業如火如荼,中山先生招徠天下英才,凱申豈能作壁上觀?」

    齊遠山聽著忍不住差點笑噴出來,明明就是躲債,還扯上什麼革命事業。

    「您要借多少?」

    歐陽安娜是個明白人,就不跟他繞彎子了,直截了當問道。

    「這個……」常凱申原本編了半天的劇本,倒是被安娜的直爽打斷了,撓著頭說,「實不相瞞,上海灘的財神爺,上交所理事長虞洽卿先生,已給我資助了六萬元。但比起六十萬元的巨債,依然杯水車薪。凱申炒股毫無私心,只為革命事業籌措經費,能夠早日揮師北上,推翻北洋軍閥。」

    說到這兒,他怯生生地看了齊遠山一眼,畢竟這位還穿著北洋的藍軍裝,隨時可以將他五花大綁送到吳淞要塞。

    齊遠山卻冷笑一聲:「常先生,這是我家,不是北京的陸軍部,但說無妨。」

    「是啊,您給個數字吧?」

    安娜又問了第二遍。

    即便是平安夜的冬天,客廳裡充滿三個人呵出的白氣,常凱申還是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安娜小姐,我只向您借六萬銀元!」

    「六萬?」齊遠山面色一變,這可是一筆巨款啊,足以買下這棟小洋房了,「常先生,我等無親無故,就憑著你曾是歐陽先生的門徒?歐陽家遭難,安娜需要青幫兄弟們接濟時,怎麼沒見你們這些人跑出來?開什麼國際玩笑?」

    「遠山,慚愧!慚愧!我這個表面上的青幫弟子,實際上的革命黨人,怎及得上您這位歐陽先生的關門徒弟啊。」

    「送客!」

    「哎呀……我也是走投無路,羞愧難當呢……」常凱申起身向歐陽安娜抱拳,「安娜小姐,祝您耶誕快樂,凱申告辭了。」

    「您去十六鋪碼頭?」

    「嗯,但不是上船,而是投江。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常凱申撣撣灰塵,眼中露出梟雄的霸氣,「我的同鄉,交易所的周駿彥,套利失敗欠債二十萬,遭到逼債兩度跳入黃浦江;操盤手洪善強,昨晚自殺身亡,尚未入殮呢。」

    他蹣跚著走到門口,摸了摸那隻黑貓,微微嘆息:「西洋人說,看到黑貓乃是極大的不祥之兆,明年的平安夜,便是常凱申的一週年祭日呢。」

    「常先生!」安娜衝到外頭,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說,「六萬銀元,我借給你。」

    「安娜小姐!」

    常凱申自己也不敢相信,原以為大半夜造訪,人家未必敢開門。就算放他進來,也會像打發叫花子或野狗般的扔兩塊肉骨頭了事。

    歐陽安娜將他拉回客廳,取出文房四寶。齊遠山面有難色,但終究沒有吭聲。這個家裡的財政大權,完全操控在安娜手中。畢竟「達摩山伯爵基金」並不屬於夫妻共有財產,而屬於秦北洋。

    此時,安娜細細思量這位常凱申,印象中雖不怎麼樣,卻在革命黨中有些地位,又是「楊梅都督」陳其美的拜把兄弟,也與革命黨的筆桿子戴天仇情同手足,無論黑道白道都吃得開,未來必有飛黃騰達之日。如果常凱申投了黃浦江,對歐陽安娜並無任何好處,不如把錢借給他,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總會有用得上的地方。六萬大洋,雖是巨款,但對於「達摩山伯爵基金」的一百萬兩白銀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就算是一筆長期投資了!

    常凱申當場感激涕零,顫抖著手握毛筆寫下欠條,三年內定當連本帶利歸還。

    然後,歐陽安娜親自用鋼筆開了一張六萬銀元的支票給他。

    「安娜小姐,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凱申此生,當效犬馬之勞!」

    「常先生,不必客氣,到了廣州,請代我向中山先生致敬!」

    她與齊遠山將客人送到門外。正好下雪了。平安夜的雪。街對面有戶法國人,隱隱傳來聖誕歌聲。

    「等一等!」

    安娜的這句話讓常凱申魂飛天外,以為是不是她有臨時反悔了?想不到,她從屋裡拿出一條羊毛圍巾,親手裹在常凱申的脖子上。

    霎時間,有了春天般的溫暖。

    常凱申眼眶中幾乎含有淚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懷揣救命的支票飛奔而去。儘管這些錢不足以還清債務,至少能讓他活到明天早上。

    半個世紀後,當他在海島度過餘生,依然不會忘記1921年的平安夜,人生當中最寒冷的時刻,一個琉璃色眼眸的美麗女子,親手為他裹上的那條圍巾至死依然保存在陽明山的衣櫃最深處……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3 22:53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一)

    次日清晨,1921年12月25日,聖誕節。

    雪,越下越大了。

    安娜看著小木床上熟睡的女兒。小九色已經十八個月了,又長大了一圈,無病無災,壯得像頭小野獸,果然是吃過幾個月鹿奶的。

    她換上一身肅穆的褂子,齊遠山沒穿軍裝,而是一身黑綢長衫。他倆吩咐保姆照顧好九色,最晚中午就回家。

    歐陽安娜是去教堂做彌撒。自從婚禮之後,她再也沒去過教堂。從前住在虹口的海上達摩山,每年聖誕節彌撒都是雷打不動。昨晚常凱申來借錢,她已錯過了子夜彌撒,早上又錯過了黎明彌撒。聖誕節上午的天明彌撒,絕對不能再錯過了。

    她沒有選擇去擁有哥特式雙塔的上海教區主座教堂的徐家匯天主堂,而是去了法租界內的一家小教堂,專門供奉天使彌額爾她曾帶秦北洋一起去過那座教堂。

    齊遠山雖然不是教徒,卻堅持要陪伴妻子同去,似乎想要取代那個人,儘管那永遠都是徒勞的。安娜並未拒絕,他們叫了兩輛人力車,來到高聳的教堂門口。

    時間正好,管風琴響起,唱詩班的孩子們高歌「進堂詠」

    「有一個嬰孩為我們誕生了,有一個兒子賜給了我們;他肩上擔負著王權,他的名字要稱為神奇的謀士、強有力的天主、永遠之父、和平之王。」

    很難得的一場中文彌撒,本堂神父是位中國人,操著一口上海話。安娜坐在人群中間,緊握雙手,仰望祭壇上的拉丁文「quisutdeus」,意為「誰如天主」。

    唱詩班歌罷,本堂神父開始侃侃而談。安娜似懂非懂,但是目光虔誠,不斷為另一個人而祈禱。齊遠山坐在這氛圍當中,有些侷促不安,只能忍耐下來。祭壇上的油畫,描繪著大天使聖彌額爾,美少年手執寶劍,屠殺撒旦化作的惡龍安娜想起四年前,東海達摩山,十七歲的少年秦北洋,騎在惡龍鎮墓獸上,手執三叉戟將之屠殺。

    她親眼目睹過活著的大天使!

    會不會,聖經故事裡被屠殺的龍或獸,就是上古鎮墓獸的原型?

    神父開始講懺悔和贖罪了。歐陽安娜低下頭,淚水漣漣,不知該為誰而懺悔?為不知在天涯何處的秦北洋?為此刻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丈夫?

    最後恭領聖體,安娜讓神父親手把聖體餅送入她的口中,以表這些年沒來教堂的愧疚。

    唱詩班的孩子們繼續歌唱,每每聽到「請看請看小聖嬰……」令她越發想念女兒,著急地左顧右盼,又不好意思提前退場,等到中午才走出教堂。

    聖誕節的雪繼續下,台階前有白茫茫的積雪,彷彿回到北極冰海孤島,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環隱隱發熱……

    一小時前,有人敲響了法租界亨利路的洋房大門。

    保姆厭煩地打開門,看到一個膚色白淨的客人,年紀不過三十歲上下,身著大衣,頭戴禮貌,就像昨晚的那位「常先生」,但顯得更年輕更有精神也更帥氣。

    他操著一口北方話:「阿姐,請問齊先生和夫人在家嗎?」

    「他們去教堂了,下午再來吧。」

    「對不起,我下午還有事兒,我能客廳裡等他們回家嗎?」

    「夫人吩咐過,家裡沒人時,不准外人進來。」

    「阿姐,給個方便吧,我是齊先生的好朋友,他見到我必定會很開心的。」

    客人的目光很有魅力,欠身靠近保姆,簡直溫柔客人,往她手心裡塞了一塊銀元。這位保姆也不過三十來歲,男人還在鄉下種田,平時也愛打扮,哪經得起這樣的慇勤?頓覺受寵若驚。她再看這位客人,文質彬彬,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原本的冷面孔給了一絲笑臉,開門將他放進來。

    坐在客廳裡,沏上一杯茶,保姆還幫他脫下大衣,撣去雪花兒。一邊等候主人回家,保姆還跟他聊天,說起江北農村的家常,說起上海的生活,又問客人老家在哪兒?

    「很遙遠的地方呢。」

    「冬天冷不?」

    「冷。」

    保姆也是閒得發慌,自說自話拉著吧椅子,靠在他的身邊問:「先生,您在上海可有夫人相隨?」

    「呵呵,我無親無故,孤身一人。」

    「那真是可惜了啊。」

    「可惜什麼?」

    客人似乎很懂得女人的心,欲擒故縱。保姆笑而不語,卻給他點上一支菸,火柴的焰頭幾乎燒著他的頭髮。他有些菸癮,深深地吸了一口,吞雲吐霧,卻注意到窗外的黑貓。

    黑貓盯著他的眼睛。

    「這隻貓?」

    「嗯……夫人從西北帶回來的,半野半家的,經常從外面抓老鼠回來,齪氣死了!」

    忽然,客人咧開嘴巴,發出野獸般的聲音,那隻黑貓被嚇得跳上院牆了。

    保姆吃吃地笑著,拍打他的肩膀,用半生的上海話說:「哎呦,先生,你真結棍呢!」

    打情罵俏之間,樓上響起了小孩的哭聲,保姆尷尬地一笑:「是我家的小主人醒了,我去哄一哄。」

    保姆急衝沖地上樓,果然小九色睜開眼睛,自己爬下了床鋪。十八個月的小女孩,兩條粗壯的小腿兒,在地板上健步如飛,正在滿口喊媽媽呢。九色已留足了頭髮,烏黑烏黑的,絕無半點黃毛,說明這孩子頗為健康。

    「哎呀,我的小乖乖,不要吵啦,你媽媽去辣塊了?我也不曉得啊。」

    保姆不耐煩地塞給九色一個奶嘴,只想讓她快點安靜下來,好再下樓去陪客人。

    「讓我來哄哄她吧!」

    客人出現在了臥房門口,直勾勾地注視著九色。

    「哎呀,先生,你怎麼上來了呢?」

    「不好意思,失禮了!不過,我帶孩子可是有經驗的。阿姐,我想來幫你嘛。」

    客人微微一笑,掐滅手中的菸頭,便從保姆手中接過九色,卻抱得頗為笨拙。九色怒目圓睜,對他並沒有好脾氣,再次大哭起來。

    「這孩子,真沒禮貌,平常可不認生的!」保姆只能伸出手指頭逗弄她,「怎麼啦?九色?」

    「她叫九色?」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5 22:09
鎮墓獸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二)

    客人繼續盯著小女孩的雙眼,幾乎要盯出個洞來。

    「嗯,奇怪的名字吧?這可不是小名。」

    「齊九色?」

    「對啊,這小姑娘,長大後不得了呢!」保姆捏了捏九色粗壯的胳膊,「聽說週歲時候給她抓周,結果抓出來個木匠用的墨鬥!真是不像話!」

    「阿姐,她這麼哭,是不是熱了?生痱子了?」客人把手伸到小女孩的衣服裡,「你看穿太厚了吧。冬天啊,小孩不要捂。」

    「那麼冷的天,也會生痱子?」

    保姆將信將疑,看了看窗外聖誕節的飄雪。

    「給她換一件貼身點的小衣服吧。」客人把手搭在保姆肩頭,「換好了,小孩就不哭了,我們繼續下樓聊天。」

    「嗯,先生,您懂得真多,我聽您的。」

    保姆笑盈盈地解開九色的衣服,這小孩居然犟頭倔腦,拚命地蹬腿反抗,下地要往外跑。

    「要我幫忙嗎?」

    客人在門口拽住小九色,保姆說:「太好了!幫我壓住她的手腳呢。」

    於是,他倆一起將小女孩壓在床上,正要更換貼身衣服時,客人特意看了看九色的後背。

    小女孩的脖頸後方,長著一對赤色胎記,形如鹿角,烈焰衝天。

    「就是她!」

    客人伸出細長有力的手指,滑過九色的後脖子。

    保姆覺得有些不對勁:「先生,這是要?」

    剎那間,客人手中多了一把匕首,保姆還沒反應過來,脖頸已多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她瞪大了眼睛,嘴裡蹦出個「辣塊……」便不再有後半句話,氣管和頸動脈都斷了,整個人抽搐著倒地……

    一刀封喉。

    九色再如何膽大,也被這一幕給嚇傻了。客人卻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臉,將象牙柄匕首擦乾淨,重新藏在懷中,身上不留一滴血絲。

    當他要抱起九色之時,窗戶突然開了,風雪鑽進房間同時,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貓叫。

    野貓飛進來了!

    黑色的野貓,如同黑色閃電,從窗檯飛向客人的面孔。他能從容地躲避人的攻擊,卻無法逃脫飛快的貓爪。

    於是,他的右臉被重重地撓了一下。

    原本乾淨白皙的皮膚,竟然整個掉落,趴在床上的九色都看呆了他的臉掉下來了。

    但在這張臉的底下,還有另一張臉,雖然還是同樣的輪廓,卻多了一道蜈蚣般的傷疤。

    阿海。

    他劃過妝,右半邊臉貼著假皮,掩蓋住那道醜陋的傷疤,重新變成俊朗的面孔。十二年來,他一直夢寐以求的臉,可惜被秦北洋毀滅了。

    那隻黑貓,似乎火眼金睛,早已看出他來者不善,特意跳到二樓窗外觀察。而他殺死保姆的過程,全被這隻貓看在眼裡。為了保護小主人,它奮不顧身地撞破窗戶,衝進來與阿海決鬥。幸好阿海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刺客,動作反應超乎尋常地靈敏,否則抓破的不但是貼在臉上的假皮,恐怕眼珠子也難保。

    阿海一聲暴喝,掏出匕首,向黑貓的脖子捅去。但要殺一隻貓,其實要比殺一個人難多了。何況它不是一般的貓。這只不知多少歲的黑貓,把身體蜷縮成弓形,彷彿把自己變成利箭射了出去,一下子就跳到了靠近天花板的衣櫃頂上。阿海知道不能爬上去,這簡直就變成了剛被割喉的保姆,掃盡了刺客的威風。但他明白,如果要抓一隻爬到樹上的動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樹砍倒!別看他貌似書生相,臂力卻是驚人,居然將整個大衣櫃扯倒。

    隨著黑貓的一聲慘叫,大衣櫃壓在了床上剛才九色趴在的位置。

    「不!」

    阿海又是怪叫一聲,頭皮一炸,害怕會不會砸死了小女孩?他急忙將大衣櫃抬起,結果卻只有九色換下來的衣服。

    此刻,十八個月大的小姑娘,早已經躲到了床底下,小身體瑟瑟發抖,盯著地板上死去的保姆,女人的鮮血正汨汨地蔓延而來……

    黑貓匍匐著爬過來,就像一個黑衣蒙面的侍衛。它的藍寶石般的目光,似乎天生讓人鎮定,九色不再發出哭聲,瞪著雙眼,嚴陣以待。

    突然,床腳下又出現了一雙眼睛。

    他笑了,笑起來很帥,如果忽略蜈蚣般的刀疤的話。

    阿海用這輩子最溫柔的話說:「九色乖,叔叔是你爸爸的好朋友,自己爬出來吧,我帶你去找爸爸!」

    九色搖搖頭,對他做了個鬼臉般的表情。

    「你知道嗎?你就跟你爸爸一樣倔強!跟另一個九色一樣討厭!」

    當阿海把手伸到床底下去撈九色時,黑貓突然從陰影中竄出來,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又一聲慘叫,阿海拚命將貓甩開,捂著鮮血淋淋的右手退出來。他心想,自己乃是全世界超一流的刺客,暗殺過無數達官貴人與軍閥政要,居然連一個還沒斷奶的小女孩與一隻老黑貓都對付不了,豈不是刺客行莫大的羞辱?

    他暴怒地掀開整張床,露出蜷縮在角落裡的九色與黑貓。正當他要用匕首先解決那隻貓時,房門打開了。

    「九色!」

    歐陽安娜一聲尖叫……

    正午時分,她剛從教堂做完聖誕彌撒回到家,發現客廳裡又溫熱的茶葉與菸灰。立時引發了她的警覺,畢竟孩子丟失過一次,已讓她變得處處疑神疑鬼杯弓蛇影。

    難以置信,她竟在聖誕節的自己家裡,看到了刺客阿海的臉。原本以為,這個人早已從世界上消失,被名偵探葉克難繩之以法,甚至碎屍萬段,腐爛為蛆蟲。

    地板上躺著保姆的屍體,不消說,必是被割喉所殺。

    謝天謝地,九色還在,被掀開的床下角落裡,來自永泰公主墓的黑貓正在保護她。

    她看到阿海的右手流著鮮血,臉上還有貓爪的印子,想來是這只老貓保護小主人的戰績。

    以上整個過程,不過都在一兩秒間。

    就在齊遠山掏出手槍的剎那,阿海已騰身跳出窗外,子彈擦著他的耳邊飛過。齊遠山追到窗外,只見阿海已跳出院牆,第二槍打斷了梧桐樹的枯枝。

    刺客阿海已告逃脫,無影無蹤……

    安娜跨過保姆的屍體,抱住她的心肝寶貝兒,親著小九色的小臉蛋。又發現女兒的衣服已被換過,立即警覺地檢查一遍:「九色,壞人有沒有碰過你?」

    十八個月大的孩子,只會說些簡單的話,九色點頭說:「是,但寶寶沒事。」

    歐陽安娜先是緊張,又鬆了一口氣,摟著女兒發抖。

    齊遠山忿忿地踢了一腳死去的保姆:「沒用的東西,還是把外人放進來了!」

    「人都死了!就不要怪她了,阿海若想要進來,無論有沒有人開門,豈不是易如反掌?」還是安娜冷靜,阻止了丈夫的怒火,「要怪就怪浪得虛名的京城名偵探,葉探長答應過我的,不會再讓阿海跑了!真是個酒囊飯袋!」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5 22:10
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三)

    片刻之後,法租界巡捕房來人了。法國探長回國度聖誕節了,辦案的是華人總探長黃金榮。

    此人五短身材,圓臉光頭,瞪著一對水泡眼,穿著長衫馬褂,帶領一群頭戴斗笠的越南巡捕,氣場不像警察,更像黑社會老大。

    不錯,她認得這位總探長,歐陽思聰的拜把子兄弟,同為上海灘青幫老大,安娜從小就管他叫黃伯伯。

    黃金榮查看了命案現場,勃然大怒,誰敢在法租界不打招呼就隨便殺人,等於不給他黃某人面子,而且是殺到了青幫老大之女的家裡!

    安娜又說,凶手便是四年前,殺害父親歐陽思聰,製造了海上達摩山滅門案的刺客。黃金榮命令法租界懸賞緝拿刀疤臉逃犯,同時通知公共租界與華界,以及全上海的青幫弟兄。

    齊遠山卻在地上撿到一塊假皮,正好貼在自己右臉,足夠以假亂真。北洋軍閥的少校也是個聰明人,代替探長分析如果有哪個客人暴露一張刀疤臉登門拜訪,保姆是絕對不敢讓他進來的,更何況給他沏茶敬煙?極有可能,阿海是經過了化妝,掩蓋了自己的疤痕,才能騙過保姆。

    黃金榮對這位青幫老大的關門徒弟頗為讚賞,直誇歐陽安娜沒有選錯夫婿,他又給通緝令補充了一句話:刀疤臉善於化妝,必須用手檢查嫌疑對象的面孔。

    即便如此,歐陽安娜還是決定馬上離開上海。

    「今天嗎?」

    齊遠山接過九色抱著,安娜回到另一間臥房收拾起行李。

    「不錯,十二年前,刺客們襲擊了天津徳租界,殺死了秦北洋的養父母。次日一早,葉克難就帶著九歲的秦北洋逃離天津,前往清朝皇陵地宮避難。如果我們晚走一天,阿海就有可能捲土重來,我不能再讓九色收到一點點的威脅!」

    「哪怕我們在上海另外尋找一個住處?再請法租界的巡捕日夜守護?」

    「你不要低估了阿海,他都能從葉探長的手中逃跑,說明他不是一個人。」還是安娜看得透徹,「而且他又會化妝術,別指望巡捕房或青幫能逮住他。只要他在上海,必然還能找到我們。」

    齊遠山盯著懷中九色的雙眼:「朗朗乾坤,豈有好人被壞人攆著跑的?」

    「這年頭,哪裡是朗朗乾坤?分明是禮崩樂壞,草菅人命,國之將亡!」

    「安娜,我倆不必爭論,我一切都聽你的。」齊遠山無奈地兩手一攤,「我們要逃往哪裡?」

    「廣州!」

    歐陽安娜彷彿已深思熟慮,脫口而出。

    「那麼遠?我這輩子還去過嶺南呢!可是,我們人生地不熟,廣州是革命黨的地盤,我們若是去了,就等於背叛了北洋政府。」

    「遠山,你就那麼留戀這個北洋政府?這個腐敗無能、草菅人命、賣國求榮的政府?好,那我一個人帶著九色去廣州,你回北京做你的軍閥夢去吧。」

    安娜伸手就來搶齊遠山懷中的女兒,他後退一步說:「我跟你走!」

    「當真?」

    「當真!大不了脫下北洋的藍軍裝,做個平民百姓罷了!」

    「不必,遠山,你天生是個軍人的料,我怎能斷送你的夢想。」

    「那你的意思是……」

    「昨晚,常凱申!」

    「他?」齊遠山的腦筋轉得飛快,「我們借給常凱申六萬塊銀元,對他實有救命之恩,這筆投資,立刻就能有回報了?」

    「北洋軍閥已無藥可救,遲早會被革命黨取代,你何必抱著那棵必倒的老樹,不另攀高枝呢?」

    「你要我去廣州投奔中山先生?」

    「不錯,那才是大有可為呢!也是四年前的東海夜航船,我跟葉克難與秦北洋的約定。」

    說到秦北洋的名字,齊遠山又無語了,但他不再猶豫了,立即收拾行裝。

    臨行前,他們帶上了那隻黑貓救過九色的命,哪怕是從墳墓裡出來的怪物,也必須帶著它。

    齊遠山電話訂了一輛出租汽車,他和安娜坐在後排。九色擠在父母當中,隔著車窗,張望聖誕節的上海,外國人家門口的聖誕樹。小女孩的腳邊,還趴著那隻古老的黑貓。

    一路上分外緊張,齊遠山始終把手放在槍傷,以免阿海再度出現。

    下午三點,抵達十六鋪碼頭。歐陽安娜抱著女兒,黑貓寸步不離地跟在左右,齊遠山提著兩個大行李箱,買了去廣州的一等艙位。

    登上輪船,居然還是羽田汽船公司的。齊遠山去找艙位,安娜抱著女兒看黃浦江上的風景,冬天水面上的風雪雖大,小九色卻並怕冷,還伸出小手來接雪花兒。

    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安娜小姐?」

    她一回頭,果然見到了常凱申,淡然笑道:「常先生,好巧啊!」

    「好巧!好巧!」

    「您也去廣州嗎?」

    「不,我們先去香港收購一家酒店。」

    歐陽安娜不想暴露正在逃難的實情,既然自己是對方的債主,就得把姿態放得更高。

    「安娜小姐,如果您來廣州,請務必通知我,凱申定效犬馬之勞!」常凱申的脖頸上裹著她送的圍巾呢,不免摸了摸脖子說,「這條圍巾真舒服啊。」

    「哎……又不值幾個銅鈿,常先生見笑了。」

    常凱申早就注意到了小九色,伸手逗弄小姑娘說:「這是令千金吧?真是漂亮啊!長大後,必是跟媽媽一樣的絕代佳人。」

    「常先生,您也太會說話了,不做政治家真是可惜了。」

    兩人相對一笑,這時候,輪船鳴響汽笛,船工解開纜繩,緩緩離開碼頭。冰冷的黃浦江,濁浪滔天,外灘那些歐美風格的大樓,正在薄霧中漂浮不定,宛如海市蜃樓一般。

    常凱申從包裡掏出個軍用望遠鏡,大概是眺望碼頭上有沒有來追殺他的債主。然後,他又把望遠鏡給小九色玩耍。沒想到十八個月大的小女孩,居然用兩隻小手把望遠鏡調節地很好,常凱申誇獎這孩子未來有戎馬之才。

    「我才不想讓女兒做花木蘭代父從軍呢!」

    不過,安娜發現九色抓著望遠鏡不放,似乎在盯著一艘正在靠岸的輪船。歐陽安娜隱隱有些不安,便奪過女兒手裡的望遠鏡,自己舉起來觀望那艘船。

    常凱申乘勢抱起九色,笑著說:「我只有兒子,沒有女兒,讓她做我的乾女兒如何?」

    歐陽安娜並不理會他,自顧自調整望遠鏡焦距,對準那艘招商局的輪船。

    她在對面船頭看到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黃浦江上的風雪,吹亂他的披肩長發,面孔似乎曬黑了些,依舊穿著樸素的工匠服。

    他叫秦北洋。

    他與她之間,相隔半條黃浦江。

    一艘船靠近碼頭,從長江順流而下到上海;一艘船離開碼頭,即將從長江口前往珠江口。

    歐陽安娜還沒放下望遠鏡,她希望那艘船再開得慢一點,哪怕他與她再次擦肩而過,永隔一江水。

    「安娜小姐,放下吧!放下吧!」

    常凱申已在旁邊提醒了好幾句,在他懷裡抱著的小九色,卻向對面的輪船揮手告別,彷彿看到了她認得的人。

    永泰公主地宮裡的黑貓,也跳上常凱申的肩頭,同樣望向那艘船上的男人。

    這座魔獸般巨大的都市,忽地變得如此不真實……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7 21:00
鎮墓獸 第二十三章 再聚上海灘


    民國十年,1921年12月25日,雪。

    上海,黃浦江。

    秦北洋乘坐的招商局輪船並無任何聖誕氣氛,反而充滿來自漢口與重慶的辣椒與花椒味。他看到對面那艘掛著羽田家徽的輪船,黃浦江滾滾北去,雪花兒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外灘飄揚各國旗幟的摩天大廈成了黑魆魆的剪影,猶如縮小的曼哈頓島撲面而來。

    相隔四年,他回來了。

    還有它。

    小鎮墓獸九色蹲伏在主人腳邊,聞到黃浦江上各種輪船的柴油味,垂涎三尺的吃貨表情。

    不曾想,上海下起鵝毛大雪,無論公共租界、法租界還是老城廂,齊齊銀裝素裹。雪讓空氣變得乾淨,秦北洋神清氣爽,牽著汗血馬在十六鋪碼頭下船。

    老金與中山挑著行李扁擔,九色偽裝成獵犬。穿過小東門,便是始建於元朝初年的上海縣城。在南市喬家路的九間樓,秦北洋找到一間客棧,擁有寬敞的馬廄。

    客棧外觀不起眼,結構卻甚為古老,房梁竟是明朝的楠木,當年必是達官貴人所居。秦北洋再向賬房先生打聽,方知此乃晚明大人物徐光啟的祖宅。這位崇禎朝的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內閣次輔,中國最有名的天主教徒「保祿」,就出生於這棟九間樓內。

    汗血馬留在馬廄休息,其餘人僱傭一艘舢板,橫渡漫天風雪的黃浦江。

    秦北洋一身灰色工匠大袍,腰綁黑綢帶,背插三尺唐刀。狂風夾雜漫天雪花,吹亂一頭烏黑長發,變成真正的「長毛賊」。在他身後的舢板上,依次站著小鎮墓獸九色,「鎮墓獸獵人」老金,漢服少年中山。

    他想起孟婆說過,當年忠王李秀成三打上海,大軍壓境,勝券在握,可惜寒流突襲,黃浦江冰凍三尺。忠王將士缺乏冬衣,只能草草撤兵,江面上到處是凍成兵人雕像的太平軍。

    一艘懸掛旭日旗的日本巡洋艦從船頭切過。浪頭差點將一舟人打翻入水中。他跳到顛簸的船尾,牢牢把控搖櫓,駕著一葉扁舟,向著太陽,乘風破浪,在浦東陸家嘴登陸。

    空曠的田野,一望無際,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只有一條爛泥渡路。

    秦北洋,深一腳,淺一腳,背後是整座魔都,前方有四個男人在等他。

    第一個,穿呢大衣,戴禮帽,纏著格子圍巾,一身的英倫風,體態修長挺拔,三十歲左右,周瑜般雄姿英發,不知是否小喬初嫁了?不消說,他是劍橋大學物理系博士——李隆盛。

    第二個,上著皮夾克,下穿工裝褲,頭戴貝雷帽,鼻樑上有厚厚的眼鏡片,赫然是湖州錢氏名門之後,賽先生機器鐵工廠的少東家——錢科。

    第三個,長袍馬褂,足蹬馬靴,頭戴貂皮帽子,北人南相,少年得志,中華民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成吉思汗直系後裔,黃金家族成員,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

    第四個,竟是一身摩登的飛行員裝束,腦袋上裹一層皮帽,飛行眼鏡擱在額頭,露出一雙意大利人的漂亮眼睛,嘴上兩撇濃密鬍鬚,世界大戰的空戰英雄——朱塞佩‧卡普羅尼。

    他們身後停著一架巨大的飛機。雙層機翼雙尾梁,三機身,雙螺旋槳,單平尾三垂尾佈局,塗裝著綠白紅三色國旗,正是意大利卡普羅尼大型運輸機。

    「北洋,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錢科用力捶著秦北洋的胸膛,卻像地宮牆壁一樣堅硬。

    兩年前,老天爺命令秦北洋死於癌症,但他活下來了;命令他死於北極冰海孤島的火山口,結果他又活下來了;不曉得下一道命令是什麼?

    兩個月前,秦北洋分別打聽到李隆盛、錢科、小郡王、卡普羅尼的地址,遣人下山拍發電報,約定1921年聖誕節,相聚於上海浦東陸家嘴。

    四人接到電報,不約而同想起彼此。在德國學習飛行器設計的錢科,操控飛艇與四翼天使鎮墓獸,飛越北海到劍橋。卡普羅尼駕駛自家的大型運輸機,從米蘭飛抵倫敦。這四人連同四翼天使鎮墓獸,決定從空中航行到中國,免去輪船風浪顛簸之苦。

    運輸機從倫敦起飛,橫穿歐洲大陸,在布達佩斯第一次加油,在君士坦丁堡第二次加油,在德黑蘭第三次加油,在喀布爾第四次加油。去年陪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走過這條路的李隆盛導航,飛越帕米爾高原進入中國,在新疆省首府迪化第五次加油。他們在空中拍攝了絲綢之路的多張珍貴照片:樓蘭古城、羅布泊大漠、敦煌莫高窟,直達黃河畔的蘭州第六次加油,乘風萬里越過黃河流域和長江三角洲,今日剛剛降落在黃浦江邊。

    「四翼天使在哪裡?」

    錢科努了努嘴:「還在飛機上呢!」

    不錯,小鎮墓獸九色已經有了感應。

    短暫寒暄之後,秦北洋問他們冷不冷?穿著大衣、皮夾克、貂皮帽、飛行服的三位說,在幾萬英呎高空飛過之人,哪怕這點風雪呢?

    幕天席地之間,老金擺出幾卷草蓆與絲絨地毯,鋪在泥濘的雪地中,頗有秦漢魏晉時期的古風。中山在周圍點起篝火,頓時驅散寒意。

    秦北洋按照古人風俗,跪坐在自己腳後跟上。老金與中山都受過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訓練,毫不費力。錢科和卡普羅尼就吃力了,他倆都習慣於坐椅子,剛學「正坐」還覺新鮮,沒幾分鐘足弓就快斷了,先是交換壓在左右腳後跟上,最後變成女生的鴨子坐。小郡王是蒙古人,習慣盤腿而坐。小鎮墓獸九色最不怕冷,蹲伏在秦北洋背後。

    老金溫了兩壺白酒與黃酒,五斤牛腱子肉,分給大家共享。卡普羅尼是個美酒與美色的狂徒,嚼著牛肉說,他最愛開飛機同時喝白蘭地,空戰打下來敵機更多。

    若是有個洋人路過,看到這些人跪坐在地上的喝酒吃肉的復古姿態,必是以為碰到了一群聖誕狂歡Costume Play的變態(須知cosplay這個詞並非日本人的發明)。

    「北洋,你約我們三個萬里迢迢回國相會,不是僅僅來喝酒吃肉吹牛敘舊的吧?」

    李隆盛言歸正傳,秦北洋笑道:「就算是喝酒吃肉吹牛敘舊……又如何?《世說新語》載王子猷雪夜訪友,到了門前卻不入而返,自謂: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好一個乘興而行,興盡而返!」李隆盛喝下一杯白酒,「有一位好萊塢電影明星,某日興之所至,購買船票橫渡大西洋,到倫敦特拉法加爾廣場喂鴿子,當日啟程返回紐約。我等就是在天上飛了一萬公里,來到浦東陸家嘴的聖誕雪夜,與北洋兄弟喝酒吃肉吹牛敘舊!」

    天色已暗,白茫茫一片。更有《水滸傳》風雪山神廟林沖夜奔之意。

    這一頓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出乎意料,秦北洋卻什麼都沒說,便帶著人馬先行告辭。老金留下地毯與草蓆,中山挑起行李,加上九色坐上小舢板。

    錢科依舊呆坐在席上,茫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困惑不解:「他將我們從歐洲召來黃浦江邊,就是為了興之所至喝酒吃肉?」

    「不,他的心中有大計畫。」

    李隆盛嘴角微微一笑,轉頭看著卡普羅尼的飛機,機艙裡沉睡著一尊鎮墓獸。

    夜已深,雪已止,雲破,月出……

    夜渡浦江,又是一番風光。秦北洋到了浦西老城廂,回到喬家路的九間樓。

    老金去看了一眼馬廄,急匆匆跑來說:「幽神不見了!」

    「這匹汗血馬跟了我一年多,絕不會無緣無故跑了,必是被人偷了。」

    老金在西北多年,也常遭遇偷馬賊。秦北洋尋到街上,發現雪地裡凌亂的馬蹄印子,還有腳步印子。說明幽神性子暴烈,偷馬賊無法騎乘上馬,只能牽著韁繩,徒步將它帶走。人與馬的搏鬥,不可想像。對方必是玩馬的絕頂高手,否則早就被馬蹄踹斷脖子了。

    「跟著馬蹄追!」

    秦北洋、老金、中山,還有九色,再度踏雪而行,挑燈尋千里馬。幸好有這場聖誕夜的大雪,否則在這石子鋪的馬路上,根本不可能留下蹤跡。

    天寒地凍,積雪異常結實,馬蹄印子也很清晰——向西進入法租界,在法國墳山折向正北,穿過愛多亞路,就是公共租界,右邊是陷入黑暗沉寂的大世界,幽神的馬蹄印消失了。

    老金仔細觀望地面:「主人,偷馬賊很機靈,想到我們會跟蹤,將這片雪地掃過了。」

    秦北洋蹲下看著小鎮墓獸的琉璃色眼球:「九色啊九色,你能找到幽神嗎?」

    九色的靈石發熱,便向著正北方向竄了過去。

    一行人穿過有軌電車的軌道,到了跑馬廳路,迎面矗立一道高牆。九色用它的鋼筋鐵骨,向著牆壁撞了兩下,又奔到一扇禁閉的大門前。崗亭裡亮著燭光,還有印度門衛看守。

    微弱的燈光依稀照亮一行銘牌:SHANGHAI RACE CLUB。

    秦北洋才想起這是人盡皆知的「上海跑馬廳」,高牆裡是一片廣闊的賽馬跑道。此地戒備森嚴,即便有九色在,依然不可硬闖。

    他後退到馬路對面,低聲說:「我知道誰是偷馬賊了!」

    「主人,你最會斷案了!」

    老金奉承了一句,秦北洋搖頭說:「還記得在長江的輪船上遇到的英國人嗎?」

    「就是那個開價五千大洋要買幽神的傢伙?」

    「他早就對幽神垂涎欲滴了!對了,你注意到他的個頭了嗎?」

    中山總算插上了一句話:「嗯,比我們幾個人都矮。」

    「我聽說頂尖的賽馬騎手,基本都是小個子,身高體壯的會壓得賽馬跑不快。此人識馬,愛馬,甚至要偷馬——他認定只有像幽神這樣的汗血馬,才能幫他贏得比賽!」

    老金已經困得不行了:「如何才能把幽神就回來呢?」

    秦北洋又靠近跑馬廳的圍牆,馬燈照出牆上告示,下一場比賽時間:1月1日,1922年的元旦,賀歲杯特別賽。

    還剩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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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