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我要做門閥 作者:要離刺荊軻 (連載中)

 
V123210 2017-10-4 13:33: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20 695892
V123210 發表於 2018-2-3 20:03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節崩壞的世界(1)

    李二剛剛出門,走到大街上,就發現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原本寬敞的大道,已經變得水洩不通。

    前方的路口上,似乎有人擺了一個高台,正有人在台上宣講著。

    李二好奇的湊過去,立刻就發現,在台上宣講的,居然是一位頭戴進賢冠,身著華服,腰配玉飾的貴公子。

    「如今關中減產,米價日高,有司不能坐視不理!」李二湊上去的時候,正好聽到那個貴公子在大聲宣講:「昔者董子曰:治亂興廢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故今有司不作為,是廢陛下之聖德,壞社稷之治也!」

    貴公子在高台上,大聲疾呼著,甚至說著說著,就開始噴了起來。

    什麼京兆伊『瀆職,坐視百姓陷於水火,必蒙春秋之誅』,什麼長安有司『營營苟且,無有作為,非人臣也!』

    讓李二聽著,忍不住擊節稱讚,圍觀百姓更是歡呼雀躍。

    只是……

    隨著圍觀人群的增多,官吏也開始聚集過來。

    李二甚至看到,有執金吾的兵馬,在遠處開始駐謁。

    這讓李二開始為這個貴公子擔憂起來。

    斗城之中,官吏猛如虎。

    特別是現在,諸王入朝,為了粉飾太平和維繫盛世假象,前不久京兆尹有司甚至開始清理了一遍長安的乞丐、流民,將他們統統抓了起來。

    只是比較奇怪的是那些平日裡如狼似虎,兇惡無比的官吏,現在卻都只是遠遠的看著。

    甚至連在人們內心中以為是『虎狼之吏』的執金吾兵馬,也不敢太過靠前,只能遠遠警備。

    「什麼情況?」李二內心疑慮不已。

    在平日裡,別說是像現在這個貴公子這樣的聚眾行為,便是老百姓哥幾個想要在一起商量點事情,被官吏發現都會被呵斥一頓。

    至於像現在這樣被人指著鼻子罵,恐怕早就開始動手抓人了。

    但李二那裡知道,根本就不是這些官吏不想抓人。

    而是因為,那位在高台上宣講的貴公子不是別人,正是現任京兆尹於己衍的幼子於安。

    衙內在台上宣講,誰敢動手?

    不要飯碗了嗎?

    於安卻是越說越興奮,特別是當他看到圍觀群眾們紛紛為他喝彩、鼓掌後,臉色都有些潮紅了。

    他高舉雙手,道:「諸君,諸位大漢臣民,今關中遭災,士民陷於水火之中,關中米價一日五漲,前日粳米一石才不過百二十錢,今日卻漲到了兩百錢!」

    「商賈為富不仁,奸商囤積居奇,肆意炒高糧價,市集官吏視若無睹,而各市擅權狼狽為姦,與之為虎作倀!」

    「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吾於安今日在此,以春秋之義,士人之心,向諸君痛斥此輩之人的無恥齷齪!」

    「將來之史書,此輩之人,必蒙春秋之誅,受萬世之鞭笞!」

    李二聽著,只感覺自己心裡面想要說的話,都被這個貴公子說出來了。

    於是拚命的用力喊道:「公子高義,公子高義!」

    「請公子為吾等小民上書言之!」

    一下刻,數百人拱手作揖,齊聲拜道:「請公子為吾等小民上書言之!」

    於安見此情況,更是意氣風發,感覺世界真理與大義在自己手中,於是當仁不讓的拜道:「父老厚望,小子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辦到!」

    他起身挽起袖子,然後將冠帽理正,大呼一聲:「小子這就去公車署上書天子!」

    便提著劍,大搖大擺的向著公車署方向走去。

    他的身後,他的家臣、奴僕還有下人,十幾人紛紛跟上。

    而李二等人更是身不由己的跟上了這個貴公子的腳步,向著公車署而去。

    事實上,在這一刻,這一幕發生在幾乎整個長安的市井街道上。

    數百名年輕的貴族公子、太學生甚至還有隨諸侯王來朝的王公子弟,都紛紛現身街頭巷尾,口畫春秋大義,然後帶著數以萬計的人群,來到了公車署。

    浩浩蕩蕩的人群,從四面八方彙集。

    很快,就嚇壞了整個長安朝堂的三公九卿們。

    「怎麼回事?」剛剛兼任衛尉卿的執金吾王莽聞訊,甚至連鞋子都顧不得穿,就光著腳跑出了官邸,然後站在官邸的閣樓上傻傻的看著這龐大的人群。

    「父親,此春秋之義,義之所在,雖千萬人而吾往也!」在王莽身旁,他的兒子王旭口直心快的道:「父親大人不當驚訝,應當立刻入宮,向陛下奏報此事……」

    「嗯?」王莽嚇了一跳,傻傻的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

    他有兩子,長子忽現在擔任蘭台尚書,性格有些傻傻呆呆的,屬於榆木腦袋。

    也就這個次子稍微機靈點,懂得變通。

    但王莽現在發現,似乎這個次子也是一個傻子啊。

    「汝知此事?」王莽看著幼子,認真的問道。

    「回稟大人,豈止兒子一人知此事乎?」王旭正色的道:「在朝九卿諸子,一個不少,基本都有所知……」

    「京兆尹子於安、光祿勳子韓爽及駙馬都尉子金喚……」王旭指著公車署前的人群:「諾!都在其中!」

    王旭有些遺憾的道:「本來兒子也想參與到這樣的義舉之中,為天下奉獻,只是大兄說,非得兒子在父親身旁,以做勸慰不可……」

    王莽聽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連王忽也參與其中???

    「父親大人……」就聽著王旭拜道:「今關中減產,生民有陷水火之危,百姓有倒懸之急,大人既為九卿,為漢大臣,當秉公直言,仗義而行! 」

    「奸商、豪強、蠹蟲欲以百姓為食,行碩鼠之事,假大人聞而不動,知而不言,兒子恐大人將蒙春秋之誅,陷於不義不忠之境……」

    王莽聽著,此刻內心之中,彷彿有十萬頭草泥馬狂奔而過。

    上次長安士子們鼓譟廢奴,到處抨擊和痛斥蓄奴者。

    甚至還有人跑去市井,將奴婢市裡的奴婢買下來,再釋放。

    其中不乏公卿子弟參與其中。

    王莽當時以為,只是年輕人頭腦發熱,一時熱血而已。

    現在看來,情況恐怕不是這麼簡單。

    其實,豈止王莽,現在大半個長安城的貴族豪強甚至商賈,都是心裡mmp。

    原本,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一場盛宴。

    結果,他們發現,首先跳出來阻止他們的,不是想像中的朝堂、官員和天子。

    而是他們的親人。

    他們的兒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8-2-3 20:04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一節 崩壞的世界(2)

    「你說什麼?」光祿勳按道候韓說,本來正翹著二郎腿,端坐在閣樓之中,聽著剛剛買到的兩個僰奴唱著小曲。

    這些僰國人訓練的歌姬,以身段柔弱、舞姿曼妙和歌聲清婉,而備受長安貴族士大夫喜愛。

    更緊要的是,僰國人特別有職業操守。

    所有被他們賣到長安的歌姬,在進入買主之手前,必定還是處子。

    這些特質,使得僰奴的價格水漲船高。

    如今一個極品僰奴,常常作價數百金。

    作為著名的雙性戀,韓說素來男女皆愛,攻守兼備。

    只是近來,他諸事不順,所以買到這兩個奴婢後,也沒有心情享受,也就近段時間才有心情享用。

    但哪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

    此刻,一個年輕的貴公子,正跪在韓說面前,苦苦哀求著。

    「父親為漢九卿,吾家又世受國恩,如今,關中減產,生民為之困急,大人為何還有心情沉迷歌舞美色之中?」這個貴公子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七八歲,生得白白淨淨,極為俊朗,他叫韓文。

    乃是韓說諸子之中,最喜歡的一個。

    要不是祖宗制度,只有嫡長子才能繼位,韓說都想立他為世子了。

    但現在,韓說的臉色,卻脹成了豬肝色。

    「嗯?」韓說鐵青著臉,不敢相信的看著自己的愛子。

    為了讓這個愛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韓說為他重金禮聘名師,及長又給與了他許多金錢,讓他結交士族貴卿子弟,好為他將來謀劃。

    這些年來,韓說也聽說了,韓文與韓旭這兩個兒子,與太學的太學生們走的很近。

    平日在家裡也經常規勸自己『要忠君用事、為民請命』。

    但韓說一直當他們在放屁。

    不過也因此更加疼愛和寵溺。

    因為,在這兩個兒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當年。

    看到了他年輕時候的風采。

    只是……

    我年輕時候,有這樣天真過嗎?

    百姓困苦,天下危急,與我何干?

    「汝到底要說什麼?」韓說揮手讓僰奴退下,然後好整以暇的問道。

    「兒子以為,父親大人,當即刻入宮,將關中民生艱苦之事,面奏天子,請陛下下詔,賑濟災民,撫慰群生,如此父親將有大功於天下也!」韓文恭身磕頭拜道:「春秋之義,行仁最大,還望大人深思之!」

    韓說聽著,嗤之以鼻。

    可能早三十年,他還會相信什麼大義、仁政與致太平。

    當年,他以校尉隨衛青出擊匈奴,也曾風餐露宿,與士兵同甘共苦,為橫海將軍出擊東越時,也曾懷有過『致君堯舜上』的心理。

    只是……

    這麼多年下來,他早看穿了。

    所謂天下,天下人,他救不了。

    而所謂的仁義,更只是一個幌子。

    這世道,英雄豪傑不得好死,齷齪小人、昏聵無能之人長命百歲!

    旁的不說,兒寬兒仲文,不就活活累死在御史大夫職位上了嗎?

    反倒是樣樣不如兒仲文的石慶活到了八十歲,在家裡壽終正寢。而更可怕的是兒仲文生前拚死拚活,事無鉅細,都要過問,只為了讓關中百姓負擔輕一點。

    結果他一死,他生前的善政,變成了害民的惡政。

    從那以後,韓說就再也不相信什麼仁義道德與是非黑白了。

    只是,看著眼前這個傻兒子,韓說又有些說不出口。

    想了想,韓說起身道:「汝知道,這一次關中減產,有多少人在盯著嗎?」

    「為父只是一個小小的光祿勳,那裡有能力影響這樣的大事?」

    「大人,兒子自是多少知道一些……」韓文恭身拜道。

    事實上他何止知道,甚至可以說很清楚了。

    他雖然年輕,但也不傻,有眼睛有耳朵。

    能看到聽到很多事情。

    只是……

    韓文看著自己的父親,深深恭身:「大人豈不聞,孟子曰: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今關中減產,百姓陷於水火之中,社稷有倒懸之危,凡仁人志士、英雄豪傑,無不為之揪心!撥亂反正,春秋之訓也,行仁政,興善政,建小康,致太平,天下之望也!」

    「如今,天下士人已經決心,闡發春秋之義,解此大禍,與民休息,與天下希望,更乃明示天下人:吾輩士大夫非只能口畫之人,更可行而踐之也!」

    「父親可知,就在此刻,在京九卿之中,有五卿之子,在公車署外,率萬民上書?」

    「父親可知,就在此時,有數百士子,一腔熱血,激盪於宮闕之外?」

    「父親可知,不止長安士人也參與其中,更有昌邑、燕國及廣陵國大臣、王孫子弟百餘人,也參與其中?」

    說到這裡,韓文就磕頭道:「大人,兒子聞之,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周公曰:復哉!復哉!故周雖有幽厲之衰,卻也有宣王中興!殷商雖有九世之亂,也能有盤庚中興!」

    「今漢室前有文景之遺德,後有賢長孫之望,三代之後,新王可期!」

    「大人豈能因一時蠅頭小利,私人恩怨,而致國家大事於不顧?」

    「兒子惶恐,其望大人明察之!」韓文說著重重頓首。

    韓說卻是瞬間懵逼了,他看著韓文問道:「你仲兄呢?」

    「仲兄此刻正在北闕之下公車署,與天下人同在,與大義同在!」韓文昂首挺胸,一臉驕傲。

    韓說看著,感覺一口鮮血堵在喉嚨裡。

    感情,他這邊忙著撈錢,這兩個蠢兒子卻在忙著壞他的事情!

    想要揚起巴掌,打他一個鼻青臉腫,但最終卻無奈的放下了手。

    因為……

    看著眼前的這個兒子,他想起了自己當年。

    當年……

    自己也是如此崇拜的看著大兄韓嫣,以他為驕傲,為榜樣。

    可是……

    韓嫣大兄,天縱奇才,文韜武略,無人能及。

    然而,他沒有死在他夢想的沙場上,沒有倒在衝鋒的路上。

    卻死在了江都易王劉非與王太后的陰謀裡!

    「傻兒呦!」韓說痴痴的道:「痴兒呦!」

    大約這就是韓家的宿命吧。

    一代一個輪迴。

    一代一次詛咒。

    乃祖韓頹當,一生矢志北伐匈奴,復仇雪恥,卻老死病榻。

    乃父韓孺卻完全忘記了祖父的遺志,以鬥雞走狗為樂,但卻生下了矢志要擒單于於長安的長子韓嫣。

    現在又輪到了他的兒子們,滿腔熱血,欲要做一番大事業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2-3 20:04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二節 各自的抉擇

    「也罷!」韓說嘆了一口氣:「吾這就入宮……」

    韓文聽著,大喜過望,連忙拜道:「父親大義!」

    只是……

    他卻不知道,這其實是韓說被逼無奈,不得不做出來的決定。

    他是光祿勳,是九卿。

    若韓文說的不錯,現在,三公九卿都已經被綁在火上烤了。

    數百士子加上上萬民眾,公車上書,天子肯定被驚動了。

    而這種民眾的呼聲,歷代以來,未央宮都一定會給出正面回應。

    身為光祿勳,他若不趕快進宮,去向天子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心跡,那他便是坐實了狼心狗肺。

    「小兒輩胡鬧……」韓說在心裡搖了搖頭。

    關中此番減產,哪怕商人地主豪強有良心,不捂著糧食惜售。

    以關中現在的糧食存量,也根本支撐不住百姓的需求與供給。

    故而……

    「終歸只是胡鬧罷了……」韓說搖了搖頭。

    這個局面,是無解的!

    因為,現在的關中早非秦代,是帝國糧倉!

    事實上,從先帝后元年開始,關中就從糧食出口地,變成了糧食進口地。

    自那以後關中每歲都需要從關東轉輸漕糧進京。

    一開始,每年只有二三十萬石。

    但在去年,哪怕是關中豐收,但大司農均輸署依然從關東轉運漕糧三百萬石入京。

    想想看,關中本就缺糧,現在又歉收。

    除非皇帝會法術,可以騰挪,無中生有,變出糧食來。

    而且是變出數百萬石糧食。

    不然這個局面就是無解的。

    而皇帝會法術嗎?

    這樣想著,韓說就挺直了胸膛,走到前院,吩咐道:「備車,我要馬上入宮陛見天子!」

    演戲而已,誰不會?

    在天子面前,痛哭流涕,表現出一副以天下為己任,以社稷為重的樣子,他早已經熟練於此了。

    而這樣做,既可以博得一個好名聲,也能同時撈錢。

    何樂而不為。

    ……………………

    而在此時,整個長安城裡,無數公卿貴族,甚至富商,都遇到了和韓說一樣的麻煩。

    這些傢伙不是發現自己的兒子跑去了公車署,參與上書。

    就是在家裡,苦苦規勸著自己。

    許多人瞬間懵逼,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崩潰。

    然後,他們又發現,輿論的形勢,對他們很不利很不利。

    很多原本與他們合作的胥吏與市集的市吏、擅權立刻見風使舵,說什麼也不肯再幫忙了。

    特別是那些擅權們,紛紛寫信告訴他們糧價是絕對不能再漲了!

    哪怕是那些家裡沒有遇到這種事情的人,現在也感覺無比惶恐。

    無數人發現,似乎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們要是再按照原定計畫開始設局,那就等於自投羅網,自己主動往槍口上撞了。

    他們要是再一意孤行,劉家就肯定敢跺他們的腦袋,拿他們的屍體來取悅百姓與士林輿論。

    當今又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元鼎年中,楊可主持告緡,弄死了天下數萬家商賈,然後當今還覺得不過癮,便發動酌金罷候,直接打落掉一百五十個列侯家族,讓他們候冠落地。

    惹毛了當今,再來一次告緡,再搞一次酌金罷候。

    這誰hold的住?

    一時間,人人自危,惶恐不已。

    不過,聰明人畢竟很多。

    很快有人就發現了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關中沒有糧食,這是事實。

    大司農、少府卿,哪怕使出一百零八般武藝,用盡所有手段,也不可能填上多達八百萬石糧食缺口。

    故而……

    只是縮一下頭,蟄伏幾天而已。

    忍忍就好了!

    當然,有聰明的,自也有傻瓜和冥頑不靈的人。

    而且這些人還不少。

    尤其是世代在長安經營子錢的那幾家。

    所謂子錢,就是高利貸,九出十三歸的那種。

    漢家子錢商人們,曾經一度繁榮昌盛。

    先帝時,吳楚七國反叛,傑出的西元前金融家無鹽氏借貸了五千金給條候周亞夫當軍費。

    等平定了叛亂後,無鹽氏連本帶利,賺回了全部本息,據說高達五萬金。

    由是,無鹽氏一度成為了天下首富。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先帝晚年的時候,讓寵臣周仁,將這個家族從長安城抹去。

    無鹽氏的土地、黃金、奴婢、產業,統統沒收。

    由是,隨即誕生了一個新的子錢巨頭周氏家族。

    一直到現在,周氏都掌握著長安九市中的槐市的好幾家店舖,他甚至躲過了告緡案,存續至今,成為了長安城最大的子錢商人。

    現在,周氏當代家主周聞就握著拳頭,對著自己的家臣與下人咆哮著:「米價不漲?不可能!明天繼續漲價!哪怕是天子來了,也不能不漲價!」

    雖然說,哪怕米價保持在現在的水平,他周氏的買賣,也能大賺特賺。

    兩百錢一石的粟米,這長安城裡幾個泥腿子吃的起?

    吃不起就只能借錢,借他的錢!

    而借了他的錢的人,最終只能變成他的奴婢。

    幾十年來,周氏靠著左手借錢,右手買賣奴婢,賺下了無數身家。

    而這次關中減產,在周聞看來,更是五十年一遇的機會!

    米價漲得越高,他的賺頭就越大。

    這長安城裡,二十多萬居民,統統都將成為他的潛在客戶!

    只是想想,長安米價要被迫停滯,他就心痛的無法呼吸。

    「這些士大夫,真是反了啊!」周聞咬著牙齒罵道。

    那些公卿子弟,他收拾不了,也不敢收拾。

    但庶民家的孩子和太學裡的傻瓜,他卻是可以讓他們知道一下厲害的。

    「去叫鐘武和常遜來!」周聞揮手下令。

    鐘武與常遜是他養的兩個遊俠頭子,兩人手底下各豢養有百餘亡命之徒,充當他的打手與狗腿子。

    十幾年來,這兩人及其手下,為他家事業保駕護航、催債、收債立下了汗馬功勞。

    在周聞看來,現在又該是這兩人出手的時候了。

    必須要死人,一定要死人!

    對的!

    周聞在心裡對自己說,等弄死幾個不識趣的太學生和士子,那些文弱書生,大約就會知道害怕,就不敢鼓噪這個事情了。

    這樣,自己就能繼續賺大錢了。

    大不了,到時候丟幾個替死鬼交差。

    這長安城中,五萬錢一條命,有的是人願意拿命換錢!
V123210 發表於 2018-2-3 20:04
第四百一十三節好大喜功

    將時間回撥十個時辰,延和元年秋八月甲午(初四)。

    建章宮玉堂殿中,守少府卿公孫遺亦步亦趨的在上官桀的引領下,步入殿中,看著臥躺在塌上閉目養神接受禦醫按摩的天子,深深一拜:「臣守少府卿公孫遺恭問陛下安……」

    「朕躬安……」天子聞言,施施然起身,端坐在御榻上,對公孫遺揮手道:「卿請坐!」

    對於九卿,他向來很尊重。

    尤其是大司農與少府卿,因為這兩個九卿管著他的錢袋子。

    「臣躬謝陛下!」公孫遺再拜,然後被一個侍從引領坐到殿中一側的席位上。

    「今關中各地減產,少府有什麼對策?」天子輕聲問著。

    在昨日他已經諮詢過大司農的桑弘羊了,桑弘羊告訴他,在冬十月黃河開始封凍前,均輸署哪怕全員不休,也最多將一百萬石粟米與一百萬石麥豆運到關中官倉。

    而漢室另一個與關中連通的糧倉蜀郡的成都平原,今年雖然豐收,但由於還需要支撐鍵為郡、夜郎與滇國一線的漢郡。

    故而最多只能在年內運八十萬石糧食入關。

    不是蜀郡沒有糧食,而是從蜀郡運糧入關,耗費太高!

    由是,兩兩相加,只得兩百八十萬石各種糧食。

    別說填補窟窿了,勉強只能維繫宮中開度與水衡都尉、太常卿、北軍的耗費。

    除非,減少軍糧,同時從隴右、北地、太原調糧。

    但是,若從北方調糧,那麼居延的軍隊就不得不後撤,甚至不得不撤出輪台。

    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只能將主意,打到少府卿頭上了。

    公孫遺聽著,卻是戰戰兢兢。

    在來之前,他已經問過了少府卿六丞和各有司。

    結果讓他觸目驚心。

    龐大的少府卿,非但拿不出糧食來。

    還一個勁的在需求糧食。

    考工室、東西織室、東園署還有負責宮**給的御府、湯官各署,紛紛哭窮。

    一個個言之鑿鑿。

    反正,就是要糧沒有,要命一條。

    「臣死罪!」公孫遺俯首拜道:「無有能佐陛下者,望陛下加罪!」

    「少府卿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天子悠悠嘆著,這幾日,糧食問題讓他有些精力憔悴,原本好不容易通過養生養好的身體,又有些要撐不住了,心情更是無比煩躁。

    公孫遺聽著,頭都不敢抬了,緊緊的趴在地上,道:「臣死罪!」

    「死罪!死罪……」天子起身,提著綬帶,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敷衍朕……」

    「朕要爾等九卿有何用?!」

    和士大夫們只管向皇帝伸手一樣,漢室君王們,素來也只管向大臣伸手。

    反正,給不出就是你們的錯,你們的罪。

    皇帝我是已經盡力了。

    公孫遺嚇得屁滾尿流,身子都有些發抖:「臣無能……」

    「卿恐怕不是無能,而是有能力,卻不敢做事吧!」天子冷笑著。

    公孫遺更加惶恐了,連忙拜道:「是臣有罪!」

    天子搖搖頭,道:「朕也不為難少府,這樣,從現在開始,少府卿每個月給朕擠出十萬石糧食來……」

    「這……」公孫遺躊躇片刻,只能拜道:「臣奉詔!」

    但心裡面卻是愁的頭髮都要掉了。

    關中減產同樣讓少府深受打擊與損失。

    很多少府控制的莊園,也同樣遭遇了歉收。

    更嚴重的是,由於元鼎中水衡都尉的獨立,使得少府卿失去了對上林苑的控制權。

    沒有了上林苑的產出,少府的支度就變得捉襟見肘。

    「此外……」天子踱著腳步,吩咐道:「傳朕的命令給水衡都尉衙門:自明日起,全面開放上林苑,除皇宮別館與禁苑外,其餘諸禁一律解除,令有司招募百姓,入苑中捕獵野獸,人稅十錢!」

    「命令少府昆明池令,組織水兵,於昆明池捕魚,與販市井!」

    「佈告關中各縣:凡民訾算五千及五千以下者,許其入上林苑,假以官田,它如元封故事!」

    「臣謹受命!」公孫遺立刻頓首拜道:「陛下聖恩,必能感動關中士民……」

    天子卻是嘆了口氣,道:「此不過杯水車薪,聊勝於無而已!」

    對於劉氏來說,上林苑是一個好地方。

    這個皇室林苑不僅僅是皇室的遊樂園,士大夫貴族的遊獵場。

    更是劉家的一個保險庫。

    上林苑週回三百里,其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三十五觀,各種珍奇異獸、皇室產業與莊園林立其中。

    已故的大文豪司馬相如就曾經讚道:終始灞滻、出入涇渭。灃鎬澇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

    將這個宏偉的皇室林苑的壯麗描述的栩栩如生。

    但對於漢家王朝來說,這個龐大的林苑,存在的目的,除了給自己享樂外,就是作為備災備荒的基地。

    這也是先秦時代,諸夏民族王室的遺風。

    所謂:國有郊牧,畺有寓望,藪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災也。

    漢興百年,上林苑在無數次自然災害和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元封六年,關東大災,於是開放上林苑,假田於民。

    太始元年,關中流民興起,於是詔下水衡都尉,令天下訾算五千以下者,遷於上林苑牧鹿,日收五錢,不到三年,這些本來窮的叮噹響的破產百姓與農民,就重新恢復了經濟能力,紛紛回鄉購地置業。

    而這個政策,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迄今,上林苑中鹿群依舊龐大。

    水衡都尉每年靠著鹿租收入千萬。

    對於漢室來說,遇到自然災害,就開放上林苑和昆明池,許民取用其中的自然資源,甚至準許民眾假田上林苑,這是條件反射一樣的本能。

    但……

    現在關中全面減產,特別是岐山原一帶,畝產不過一石。

    天子知道,哪怕開放上林苑的所有地區,殺光裡面的所有野獸,捕光昆明池的所有魚類。

    也只是杯水車薪,根本不足以紓解災情。

    充其量,也不過是能暫時穩住民心而已。

    一旦災情爆發,百姓斷糧,百萬規模的飢民,連草根樹皮都能啃光!

    「或許,朕該詔張子重回京問一問……」天子在心裡想著:「或許他能有奇謀妙策……」

    這樣想著,他就眼前一亮。

    對啊,那張子重可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

    留候當年佐高帝,休說現在這樣的局面,哪怕是再艱難的事情也能想到辦法!

    於是,天子轉頭對一直站在旁邊的上官桀吩咐道:「給朕制書,去傳召張子重回京顧問……」

    「諾!」上官桀恭身一拜,就要領命而去。

    卻有一個尚書郎,捧著一份書簡,疾步入宮,拜道:「陛下,長孫殿下、侍中領新豐事張子重急奏……」

    天子聞言,臉上露出喜色,立刻道:「快快呈上來!」

    心裡面更是歡喜不已,心說:「果真是神君之指引者,朕有所想,其自來也!果非天命乎?」

    上官桀卻是傻了,呆呆的問道:「陛下,臣是否還需要傳召張侍中?」

    「且待朕先看完奏疏……」天子卻是不急了,捧著書簡說道。

    在他看來,這個張子重既然在這個時候上書,一定是有辦法了。

    既然如此,為何要去新豐召回呢?

    他可是很清楚,若是被人知曉,那張子重找到了辦法,解決了問題。

    旁的不說,這朝堂上下三公九卿,誰人不是臉上火辣辣?

    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暗中嫉恨,甚至是敵視了。

    所以,先看看奏疏上說的是什麼,再做決定也不遲。

    這樣想著,天子就翻開了奏疏,然後,整個臉立刻就喜笑顏開,心情一下子就愉悅了起來。

    「果然不愧是朕的小留候,神君所指引之人!」天子在心裡面欣喜萬分。

    然後扭頭對上官桀招了招手,道:「朕有個事情,讓卿去做……」

    上官桀聞言,立刻上前,恭身道:「陛下請吩咐!」

    天子笑著招了招手:「附耳過來!」

    就在上官桀耳畔耳語幾句,上官桀聽得目瞪口呆,還能有這種操作?

    「此事出朕口,入卿耳,不可令第三人知,若敢洩此秘……」天子卻是盯著上官桀,道:「族!」

    上官桀聽著,戰戰兢兢,只能硬著頭皮拜道:「臣謹奉詔!」

    沒辦法!

    你是皇帝你說了算!

    只是這種事情,真的能做到?

    上官桀在心裡面給自己打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天子卻是跟個小孩子得到了心儀的玩具一樣,興奮的樂不可支,對公孫遺招了招手,道:「卿近前來……」

    公孫遺不明所以,湊上前去,拜道:「陛下有何聖命?」

    「朕命卿持節,去北軍大營,召見北軍護軍使任安……」天子笑著道:「卿將朕的命令告知任安:以朕之命,即刻發動北軍六校尉,枕戈待旦,聽候召喚!」

    「然後再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傳朕旨意給蜀郡太守張寬、漢中太守歐陽訓,命令蜀郡郡兵與漢中郡兵立刻動員,望臨邛一帶機動,下詔給鍵為郡、武都郡、夜郎、僰、莋諸國,發其兵至牂牁江,候朕旨意!」

    公孫遺聽著卻是震驚不已,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恭身拜道:「臣謹受命!」

    心裡面卻是疑竇重重。

    在如今,西南夷諸國,都早已經臣服於漢室王師的刀劍之下(他們一度很跳,但後來在元鼎五年的時候,被王師親切的感化了一番,從此就變得很乖巧了),尤其是僰國、夜郎國和滇國,現在爭相以給漢朝爸爸做事為榮。

    若天子令下,這些小國恐怕會爭相恐後的出兵,以邀漢寵,獲得一次入朝長安,朝覲受封的機會。

    但,漢室卻早已經把重心移向了西域,基本放棄了對西南夷的開發。

    只在西南方向,留下了鍵為郡、武都郡作為支點。

    畢竟,西南群山,山高路遠,國家開發費錢費力,還沒有什麼好處。

    哪像西域,既能屯田,也能做買賣,還能打匈奴,一舉三得。

    如今,漢天子重新召喚西南諸國大小君長,這些傢伙怕是能歡喜的瘋掉。

    唯一的問題是,召喚這些傢伙,漢家怕是要大出血了。

    畢竟,作為宗主國,召喚小弟幹活,也不能不給酬勞。

    當今這位更是出了名的大方慷慨。

    恐怕少府的內庫,恐怕要支出一大筆賞賜了。

    天子卻是根本不管這些,他現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一直想要向天下人證明自己,證明他的文治武功與感召已經遠邁父祖,功比三代。

    只是……

    幾十年了,一直未來如願。

    哪怕封禪泰山,巡幸天下,受到無數人歡呼與擁戴。

    但他心裡面明白,那隻是用錢買來的歡呼與擁戴,不是發自內心的。

    但這次的事情,若是成功……

    那他就是那畫衣服而民不犯的聖王了!

    想著聖王的形象與功績,他便已經激動的無法自抑了!

    好大喜功是他的缺點。

    但也是他的優點。

    就像現在!
drifter01 發表於 2018-2-4 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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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8-2-4 20:42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四節 詔命

    站在北闕城頭上,望著城樓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際的人群,天子笑的像個十八歲的青年。

    「上官卿!」他得意的撫著鬍鬚,對上官桀讚道:「愛卿做的不錯!」

    上官桀連忙恭身,拜道:「全靠陛下聖明,高瞻遠矚,明見萬里,臣只是按令而行,實在不敢居功……」

    天子聽著笑的更開心了。

    「北闕城樓下,現在怕是有一兩萬人了吧……」他微微抬頭打量著北闕城樓下的人群,就見到無數士民百姓,全都頓首拜伏,口稱天子聖德,他就得意的撫著鬍鬚。

    「民心可用啊!」他輕輕笑著。

    有了這樣的民意基礎和輿論基礎……

    此刻,這位天子感覺到了一種來此血脈深處的呼喚與渴望……

    上次砍死長安貴族們是什麼時候來著?

    哦,對了,好像是元鼎五年,酌金罷候。

    那次可砍的真爽啊!

    佔據了道德制高點後,他一日之內連發七道詔命,訓斥列侯們『欺君罔上,背棄宗廟』『朕心實痛之!』。

    於是,將一百五十個列侯家族,打落塵埃。

    瞬間,世界清靜了。

    那些營營苟且之輩,尸位素餐之人,統統被幹掉了!

    再也沒有人敢對他的政策嘰嘰歪歪,也再也沒有什麼力量他阻擋他的意志了。

    可惜,自那以後二十幾年,直到現在,他再也找不到理由和藉口,愉快的砍一波列侯貴族了。

    這些渣渣學精了,學會了應付,懂得了阿諛奉承。

    再想向元鼎五年那樣,清理一次漢室貴族階級,已經漸漸不可能。

    想不到,想不到啊!

    天子摩挲著雙手,興奮愉悅的有些心曠神怡。

    前些時候,幹掉了公孫賀家族,從公孫賀與公孫敬聲府邸之中,前後炒出了黃金累計三萬餘金,錢以數萬萬計,奴婢兩三千之眾,宅邸三十餘處,莊園二十餘座,沒收土地超過五萬畝(雖然遍佈在關中、葛繹縣和河東)。

    這一口吃下去,少府卿滿足的打了一個飽嗝。

    也讓漢室自元封元年後,再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財政充沛』。

    若能借這個機會,再抄個十幾二十個列侯貴族勳臣的傢伙,抓幾個富商宰了……

    譬如說,茂陵袁廣漢據說就很富裕啊。

    號稱天下首富?

    據說家訾無算,閉著眼睛都能掏出幾千金……

    甚至還在北邙山下起了所謂的袁園,聽說比之建章宮的天梁宮也不遑多讓……

    若抄了他家,那他的錢,不就是朕的錢嗎?他的園林不就是朕的園林了?

    想到這裡,天子就興奮的有些難以自抑。

    不過,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情。

    貌似那袁廣漢的兒子,是小留候的門徒,還是迄今為止唯一的弟子門生……

    而且好像那袁廣漢拿了不少錢出來,聽事是一萬萬之多,用以購買了新豐的債券……

    好吧……

    「算你運氣好,算汝識相知趣……」天子在心裡有些惋惜。

    那可是一頭大肥豬,宰了的話,說不定能讓漢軍再發動一次余吾水會戰。

    可惜了,可惜了!

    他雖然沒有什麼節草,但也是講規矩和吃相的。

    哪怕先帝收拾鄧通,不也要先找到對方的罪證,宣告天下嗎?

    想著先帝,他就忽然想到了……

    似乎好像大概,先帝留了一個大禮包給自己呢。

    當年,郎中令周仁抄了無鹽氏的家,然後其子就從仕而商,靠著討好王太后,在長安城裡發達了起來。

    貌似有很多錢?

    這樣想著,天子就再次興奮起來了。

    至於這周氏是否犯罪?其罪是否該死?

    這就不重要了。

    自秦以來,商人的地位,就是年豬肥羊。

    皇權若沒有理由就加罪貴族士大夫,可能還會有人說閒話,抱不平。

    查抄商賈,卻是人人點贊。

    儒法各派,不管是古文學派還是今文學派,提起商賈,都是殺氣騰騰,恨不得殺光他們。

    再說了,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原罪的商人嗎?

    只要去查,總能查到對方該死的罪證。

    這樣想著,天子的心情愉悅的猶如春天一般和煦。

    能找到肥豬宰,確實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上官桀站在旁邊,卻感覺有些毛骨悚然,總覺得這位陛下的笑容與神情,有些太過恐怖,讓他感到有些戰戰兢兢,彷彿站在萬丈懸崖之邊。

    好在這時,一個有些微胖的官吏拯救了上官桀。他捧著一份書簡,氣喘吁吁的爬上城樓,然後匍匐著拜道:「微臣公車署令王臨,拜見陛下,吾皇萬壽無疆!」

    「起來吧……」心情非常好的天子,連語氣都變得溫柔無比,讓王臨聽著簡直激動的跟吃了仙丹一樣。

    「陛下,此乃長安士民,以公車上書,敬獻陛下之書……」王臨捧著那書簡,匍匐著上前。

    天子微微一笑,接過書簡,打開來看了一眼,臉上立刻就喜形於色。

    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上官桀,投以一個『做的不錯』的眼神,然後就道:「來人!」

    張安世立刻就領著兩個錄書尚書走了出來,拜道:「臣尚書令安世,敬聽聖命!」

    天子提起綬帶,看向城樓下的人群,緩緩說道:「朕聞昔在帝堯,其訓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窮困,天祿永終!湯武之祭天,其誓曰: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無以萬方!嗟呼!先王之訓誓,何其美哉!」

    隨著他的口述,幾乎所有人的神色都變了。

    自元光元年,這位陛下罷黷百家獨尊儒術後,這還是第一次這位陛下在詔書命令中,先引用《尚書》而非《春秋》的名言。

    而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變化。

    這意味著他的理念與目標甚至是執政思路都開始了變化。

    但天子卻沒有管這些,只是負著手道:「今關中夏災,減產甚重,黎庶陷於水火,百姓有倒懸之危!士大夫公卿,明稟朕意,宣化百姓,上書於公車署,朕聞書而落淚,黎庶之苦,生民之難,何其多艱也?」

    「而奸商惡紳,囤積居奇,壞社稷之制,亂先王之法,毀先帝之德!」

    「其令有司嚴查各市擅權、市吏瀆職之事,凡糧價過百錢一石者,皆案『狡猾不道,壞律法』事處!」

    詔書一下,整個世界都歡騰了起來。

    百錢一石的糧價,無數人手舞足蹈。

    但很多有心人卻都注意到了這次詔命全新的用詞和結構,許多人都在暗地裡揣測,這位陛下是不是想做什麼?

    尤其是古文學派的士大夫們,興奮的難以自抑。

    天子棄春秋而用尚書之言……

    這對不少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好的信號。

    很多人甚至高興的徹夜難眠。

    自元光迄今,三十幾年了,公羊學派就像一座大山,壓在大家頭頂上。

    那些公羊學派的士大夫,動不動就『春秋之誅』,揮舞著春秋和手裡的刀劍,到處教人做人。

    跟這幫肌肉男,是打也打不過,嘴炮也嘴炮不過。

    若君權開始不喜公羊,轉而扶持其他學派……

    這可真是天籟之音啊!

    於是,就連這些原本可能會跳起來反對和鼓噪輿論的古文學派的士大夫們,在面對這樣的明顯的『與民爭利』的詔命時,也出奇的保持了沉默。

    嗯……

    可不能在這樣的時候跳出來招人嫌。

    況且,現在受損的也不是他們啊,是長安的商人地主豪強貴族而已。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只是他們忘記了,就在百年前,淮陰候韓信明修賤道,暗度陳倉,忽然出秦嶺,打了項羽一個措手不及,一個月內拿下了關中,獲得了這塊王業霸土之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8-2-4 20:42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五節 耍賴

    韓說乘著車,急急忙忙入宮時,剛好看到到了天子的使者,在北闕城樓下宣讀詔命的情況。

    然後,震天般的歡呼聲就像潮水一樣的響了起來。

    上萬人,甚至更多人,興奮、狂喜和振奮的吶喊聲,如同海嘯一般席捲了整個世界。

    韓說聽著這個聲音,看著這個情況,腳下都有些踉蹌,險些跌倒在司馬門下。

    還好司馬門的校尉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他。

    「多謝!」韓說回過頭來,感激的看了眼這個校尉。

    若沒有被扶住的話……

    他已經能知道,過些天,長安城的八卦黨就又要多一個新素材了光祿勳在司馬門跌倒?為什麼跌倒?為何跌倒?

    這些可怕的傢伙,能借題發揮,腦補出無數個段子。

    反正,現行的漢室制度與律法拿他們沒有一點轍。

    太宗皇帝除民誹謗之罪,自那以後升斗小民哪怕噴皇帝,也屬於『細民無知抵死』,誰想借題發揮,那就是壞先帝法,亂國政了。

    而士大夫公卿們,卻很不幸。

    依然不能亂說話,如今公羊思想盛行,就更加不敢亂說話了。

    因為,公羊學派主張春秋刺誅不及庶民。

    於是,百姓享有全部言論自由,更引申幽厲之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教訓,認定百姓議論、諷刺和編排公卿士大夫,是天賦其權。

    誰要堵百姓的嘴,請先從他們的屍體上跨過去。

    所以,市井裡的八卦黨,越發猖狂,越發的無所忌憚。

    別說編排朝臣,給他們創造段子了。

    現在,朝堂上三公九卿,誰沒一個綽號啊。

    他這個光祿勳,就頂了一個韓龍陽的諢號……

    但他能怎麼辦呢?

    只能聽之任之,甚至還得在心裡暗自慶幸,這些傢伙手裡留情,沒有給他取更難聽的名號。

    那校尉卻是笑著道:「不敢當光祿勳之謝……」

    韓說卻是理了理衣冠,回頭看著遠方那些歡呼的人群,拱手問道:「校尉可知,天子之詔,其文為何?」

    校尉見連光祿勳都如此客氣,連忙將自己所知的內容,對韓說說了一遍。

    「石米過百錢者,以『狡猾不道,壞律法』是處?」韓說聽著,眉頭緊鎖,心中更是蒙上了一層陰霾。

    他侍奉當今三十幾年,對於這位的脾氣和秉性,可以說瞭如指掌。

    這一位陛下,出了名的犟脾氣,不撞南山不回頭,更是死要面子!

    這詔命一下,長安城裡,誰敢把米價抬過百錢,恐怕誰就得去死了。

    御史中丞暴勝之、執金吾王莽,這兩條惡犬,必定會忠心耿耿的執行他的命令,將長安盯死。

    可是……

    韓說更清楚,糧價的暴漲不可能因為皇帝勞資說不準漲就不漲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長安城裡不准漲價,大不了就不在長安賣糧,去城外的柳市與直市。

    連他都能想到的事情,這位陛下會想不到?

    「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韓說皺著眉頭,在心裡想著。

    可想來想去,他也想不到,在現在的情況下,這位陛下能有什麼辦法,破解當前的難題?

    ………………………………

    就在韓說皺眉之時。

    長安城籍田門外,北軍軍營中,一個使者策馬而來,手裡持著天子節旄,握著一封詔書,疾馳而入營壘。

    「天子詔!天子詔!」使者下馬就捧著詔書,直入中軍大營,一邊喊,一邊奔跑。

    早就已經在此做好了準備的一員大將聞言,立刻就帶著部將們列隊出迎,人人都穿著甲冑,全副武裝。

    「末將射聲校尉郭虎,敬聞聖諭!」嘩啦啦,甲冑葉片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自昨日得到了少府卿傳來的命令後,屯駐在灞上訓練的射聲校尉所部全軍就立刻全副武裝,連夜拔營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到了此地待命。

    使者高舉天子節,打開詔書,掃了一眼,然後高聲問道:「天子詔:射聲之士今安在?」

    「夙興夜寐,整戈待發!」郭虎聞言,立刻與將官們單膝跪地,拔劍矗立。

    「今關中夏災,百姓陷於水火,社稷有傾覆之危,宗廟有動搖之險,公等可能安宗廟、定社稷?」使者再問。

    「肝腦塗地,粉身碎骨,死不旋踵!」將官們紛紛躬身,袒露左臂,高呼:「誓死效忠陛下!」

    「善!」使者收起詔書,從懷中取出一個虎符交到郭虎手裡,大聲道:「天子命將軍,入城,進駐東市、直市,嚴肅紀律,督查不法,敢高價賣糧者、敢惜售者,皆案『狡猾無道』是處!無糧者,察其家倉,有隱匿者按隱匿不法,欺君罔上論處!敢有抗拒者,格殺勿論!」

    郭虎接過虎符,然後從懷中掏出另外一個,兩相查驗後,轉過頭面向眾將:「天子詔令,射聲之士!入城!」

    咚咚咚!

    沉悶的戰鼓聲響了起來,一個又一個兵營之中,早就已經穿戴好了甲冑,弓滿弦,刀劍都擦的乾乾淨淨的士兵開始列隊。

    射聲校尉,雖然全軍只有一千五百人。

    但是,這支部隊,卻是漢軍中絕對的王牌精銳。

    幾乎每一個士兵,都是選自良家子,熟鞍弓馬之士。

    身高不低於七尺三寸,虎豹熊腰,能開十石之弓!

    哪怕是在戰場上,射聲校尉也敢以一敵十,追著上萬匈奴騎兵滿草原亂跑。

    這支部隊的精銳程度,甚至不在當年李陵出塞的丹陽兵之下。

    而現在,這支全副武裝的軍隊,遵從他們的君王的旨意,將槍口對準了長安九市的商賈。

    轟隆隆的馬蹄聲,隨之而起。

    排列著標準的作戰隊形,一千五百騎射聲騎士,首先從籍田門入城。

    整個長安頓時大驚失色,無數人目瞪口呆。

    也是在這時,他們才想起來了劉家的皇帝,素來有耍賴的傳統。

    當年劉邦這個無賴在沛縣跟人賭錢,賭輸就把桌子一掀不認賬了,十足的滾刀肉。

    等他坐了天下,更是將這個性格發揚光大,說過的話和許下的承諾,都能原封不動的吞回肚子裡。

    對於劉家來說,假如明規則我玩不過你,那我就把桌子掀了,用刀子和你講道理!

    由是,無數人兩股戰戰,瑟瑟發抖。

    一切權謀、算計與博弈,在明晃晃的刀槍面前,猶如冰雪遇到陽光,瞬間消散。
V123210 發表於 2018-2-4 20:42
第四百一十六節 敲骨吸髓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申(初五)午時,射聲校尉入長安。

    未時,羽林衛從章城門入城,未時一刻,虎賁校尉入駐長安城外柳市,據細柳倉,期門軍自建章宮出,督道東三市。

    由是,整個長安的米價應聲跌落,效果立竿見影。

    所有商人,立刻知情知趣的將米價調整到一百錢一石,多半個子也不敢標。

    因為,就在店舖門口,一把把明晃晃的刀槍劍戟,已經矗立了起來。

    好幾個不怎麼機靈的傢伙,已經被軍隊從店舖裡拖了出去,扒光了衣服,吊在市集的轅門上吹風。

    金錢億萬,黃金千金,終究不敵刀槍之利。

    休說是長安的這些商人了!

    當初,天下商賈何其強大?

    臨邛卓氏、程鄭氏,傾滇蜀之民,開山鑿礦,冶鐵致富,富至僮千人!

    雒陽師氏,車船行於天下,雇工以萬計。

    臨淄刀間號稱義子三千,門徒上萬。

    甚至還有南陽孔僅,以商人而至九卿,為漢大司農。

    當年,這些大賈,這些豪商,勢力之強,財富之多,震懾中外。

    兩千石不能制,諸侯王不能比。

    但結果呢?

    一道告緡令,瞬間灰飛煙滅。

    對於劉家來說,只要槍桿子不出問題,休說是懟商人了,諸侯王、列侯勳臣士大夫加在一起也不怕。

    於是,狂歡開始了。

    無數百姓,歡天喜地的拿著錢,進了市集,紛紛買買買。

    諸夏人民,自古就是淳樸中帶著狡黠,老實中透著精明。

    所以,評價向來兩極分化。

    同樣一個地方,可能士大夫們會感嘆『民風淳樸,有先王之風』,而官吏則咬牙切齒的痛罵『窮山惡水出刁民!』

    現在也是一般,大家都很清楚,關中歉收,這糧價肯定會漲。

    由是,趁著這個機會,群眾紛紛買買買。

    像李二甚至不僅僅拿出了全部積蓄,還將自己家裡的布帛也帶上,來到市集,見糧就買。

    反正,有著天子撐腰,軍隊保護,他也不怕吃虧。

    卻是苦了長安市井商人,人人都是愁眉苦臉。

    很快,各個商舖裡的存糧就被賣光了。

    商人們既心疼又歡喜,紛紛開始準備關門,然後回家躲上幾天。

    等著風聲過去,再看看情況。

    可是……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你想關門?

    門口的軍人,提著刀劍就走了上來:「奉天子詔命,惜售者以『狡猾無道』是處,而隱匿糧食者,一經查實,案『欺君罔上』論處!」

    總之就是一句話:想關門,可以!先讓我檢查一下,你家和你名下的宅院、倉儲之中,有沒有糧食?

    若有,那就不好意思。

    您犯法了。

    犯的叫『欺君罔上』,最低懲罰也是抄沒家產,完為城旦,去居延修地球……

    而若是被查實,你有意惜售?

    呵呵,那可是『狡猾無道』的大罪。

    要株連三族的!

    商人們瞬間變色,欲哭無淚。

    只能是紛紛作著苦臉,告道:「小人並非關門,並非關門,只是店中無糧,故而回家取糧……」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找機會脫身了?

    早有準備的軍人,立刻就細心的表示『願意幫助義商運糧』。

    總之,想拖延、想推諉,乃至於想找機會開溜?

    門都沒有!

    於是,很快整個市場上就充滿了糧食。

    一批賣完,另一批又運來,以至於長安士民感覺自己是不是想錯了?

    這糧食似乎多到根本賣不完?

    於是,恐慌情緒漸漸消散,民心也開始趨於穩定。

    而看著這個情況,長安的年輕士大夫們與參與上書的公卿子弟們,一本滿足。

    「這就是吾輩的力量,大義的力量!」許多士子,興奮的臉都潮紅了起來。

    通過一己之力,就改變世界,用大義來幫助人民。

    這種曾經只在理想和幻想裡的事情,如今卻照進了現實,發生在眼前。

    這簡直太奇妙了!

    尤其是公卿子弟們,興奮的想要高歌一曲。

    很多人最開始參與此事,只是腦門一熱,就興高采烈的加入其中,並沒有真的想過能成功。

    但現在,成功卻出現在了眼前。

    這就讓他們太幸福了。

    孔子說:德不孤,必有鄰。

    孟子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先賢的教育,果然是對的啊。

    熱血沸騰,充斥著荷爾蒙以及對未來美好的憧憬的年輕人,立刻就飄飄然了。

    紛紛開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起來。

    當然,順便罵一罵商賈,這是所有儒生的共同話題。

    而長安百姓,也紛紛加入其中,大力鞭笞和唾棄著奸商們。

    在很多人看來,此番長安糧價高漲,分明就是奸商們囤積居奇,惡意炒作所致。

    尤其是那些曾經花了高價買糧的百姓,更是對奸商們恨得牙咬咬。

    你看,現在市面上的糧食都已經多得賣不完,賣不光,那裡有缺糧?

    高漲的輿論,立刻發酵,給朝堂施加了莫大壓力。

    只是……

    在很多人沒有注意的時候,少府卿和大司農入場了。

    搶在長安九市關市之前,這兩個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將所有店舖的存糧全部吃掉。

    然後,在軍隊的刀槍劍戟的脅迫下,市集的商人們不得不再次去調糧。

    反正編戶齊民的國策下,順藤摸瓜,這些商人背後的家族,根本就跑不掉。

    更別提,其實很多糧商,是披著糧商皮的列侯勳臣白手套。

    以前,國家沒有查,也懶得查。

    然而現在,在天子的鞭策下,整個大司農、少府卿、太常、宗正以及執金吾等有司,都是全力運轉,瞪大了眼睛。

    於是,一切馬腳立刻袒露在國家的視野中。

    然後,這些商人背後的主子,就被叫去建章宮或者長樂宮,由天子或者皇后接見,慰勉、談話。

    總之,一句話,現在國家有困難,卿身為大漢公卿,世食漢祿,應該為天下先,做出榜樣來。

    就像當年太宗皇帝,慰勉絳候周勃一樣:卿素為朕重之,其為天下先。

    換而言之,假如,愛卿不想『為天下先』,那麼則非『吾臣』。

    這些列侯勳臣立刻就坐蠟了。

    曾經,他們靠著種種手段,對百姓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

    現在,皇權下場,同樣對他們敲骨吸髓起來。

    也是直到此刻,他們才算真正體會到了,無權無勢的小民的無奈與痛苦。
V123210 發表於 2018-2-7 18:28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七節讓人震驚的新豐(1)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戌(初六),馳道上駛來一輛馬車。

    此車造型頗為獨特,與尋常士大夫貴族所乘馬車截然不同。

    其車蓋呈橢圓形,形似龜甲,車廂被分割為兩個部分,一道珠簾垂下,將乘車人與車伕分割在兩個世界。

    而且,車廂遠較一般馬車的車廂寬大,甚至可以讓人躺臥。

    毋庸置疑,這是一輛輜車。

    所謂輜車,就是戰國時代,孫臏在齊所乘之車。

    一般為老人、婦女以及身有殘疾的貴族男子所用,其他人一般不會乘坐輜車。

    漢家貴族們甚至寧願乘坐只能站立扶車的小車,也不會乘坐這種輜車哪怕輜車在舒適性與可靠性實際上遠勝其他大部分馬車。

    而在輜車左右,有著十餘名策馬騎士,緊緊護衛。

    甚至連輜車的車伕,也是身著紫衣,腰繫玉珮,頭戴進賢冠的士大夫。

    「老師,前方就是新豐境內了……」車伕恭敬的對著車簾後之人恭身說著,語氣謙卑而恭敬。

    「哦……」車廂內傳來一聲蒼老的低沉之音,一隻枯瘦的,猶如藤蔓一般的手,掀起了車簾,露出了端坐其中的男人。

    他已經很老了。

    老到鬚髮皆白,牙齒也差不多掉光了。

    老到身形枯瘦,彷彿油盡燈枯。

    以至於,不得不乘輜車出行。

    但是,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皆以崇拜和敬仰的眼神看著他。

    彷彿,這個老人身上散發著無窮無盡的光與熱,能令人不由自主的靠近和依從。

    「走!」老人輕輕吩咐:「去鄉亭!」

    「諾!」車伕恭身而拜,繼續驅車緩行。

    可以看得出來,車伕的駕車技術,已臻至巔峰,無論道路崎嶇還是平坦,馬車總能走在最合適的地方,最平坦的地方。

    車速不快不慢,剛好能讓車廂不顛簸。

    很快馬車就駛入了新豐境內。

    剛剛進入新豐,前方的情況,就讓人耳目一新。

    田間地頭,隨處能看到矗立起來的木牌,木牌上用著隸書,寫著一條條文字。

    老人端坐在車廂中,依靠在柔軟的坐墊上,斜著頭,看著那些木牌上的文字(這也是輜車的特徵之一,在兩側設有車窗,可以看到外界)。

    這些文字,簡單易懂,清晰可見,哪怕相隔數十步,哪怕老人視力已經大大減退,但依舊看的清楚。

    「一人不舉,全家連坐……」

    「不養其子,國法不容……」

    一條條,讓老人看的膽顫心驚,在心裡面暗道:「真是張蚩尤啊,其治如虎狼也! 」

    這樣赤裸裸的恐嚇和威脅百姓,讓老人心裡實在有些不舒服。

    在他人生七十多年的認知與三觀中,老人早已經堅定的認為,獨有行仁政,施善政,與民為便,輕徭薄賦,方能治理好地方。

    對於百姓,當以勸誡和疏導為主。

    這也當是士大夫的職責。

    讀書人讀書人,讀了先賢之書,明曉了先王之道,就該用先賢之義與先王之道,教化百姓。

    導民向善,風之以禮樂詩書。

    但很快,老人心裡的那點點不快與不滿意,立刻就煙消雲散了。

    因為,他看到了在這秋日之中,本該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無數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田間地頭忙碌著。

    一塊塊土地,都被人整成了奇奇怪怪的條狀土壟,土壟兩側,都有著深溝。

    有人驅趕著牛馬,牽拉著一種奇怪的三腳農具,在田中穿梭。

    而在更遠處的田中,一頭頭牛馬,在農民的驅趕下,拉扯著一種奇怪的犁具,飛快的將土地翻耕。

    只是瞬息之間,牛馬就拉著犁具走了十幾步。

    老人眼睛都快瞪了出來。

    「停車!」他立刻說道。

    「諾!」車伕馬上就平穩的停下了馬車。

    「扶我下車!」

    「諾!」車伕恭敬的將車門打開,然後躬身道:「老師慢點……」

    但老人卻有些很急,抓住自己弟子的手就下了車,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年紀已經很大,骨頭都已經脆了。

    「老師,不要急……」車伕立刻攙扶著自己的恩師,低頭道:「您今年已經七十有八了,不能再像二十年前一樣啦……」

    「吾怎能不急?」老人目光怔怔,望著前方的田野,淚流滿面:「先師呦!大道行矣!」

    遠方田中的器械,就像一道閃電,就是一道從天而降的聖光,讓他心靈彷彿受到了洗禮。

    他已七十有八,行將作古,每日於老家,望著滾滾而逝的黃河,也曾許多次與孔子一樣,內心悲鳴不已:「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

    大道未聞,太平無影。

    一生七十餘年努力奮鬥,卻改變不了世界。

    面對著人生的晚年,他內心的苦澀與哀傷,日復一日,盛於胸膛。

    但在此刻,在此時,他卻看見了光,看見了閃電,看見了新世界。

    田中農夫們,臉上的笑容與歡喜的神色,也令他像個孩子一樣,幾乎想要手舞足蹈了起來。

    他在弟子的攙扶下,走近前去,看到了那些三角農具的近貌。

    多麼美麗的產物啊!

    多麼完美的器械啊!

    更完美和美麗的是,這種農具播撒下來的種子麥。

    對他來說,他這一生就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教化門徒,推廣學術,令更多人知曉春秋大義,讓更多人懂得禮義廉恥。

    第二件,不遺餘力,不惜所有的向每一個人極力推薦他種麥子。

    甚至以身作則,在老家自己的土地上種宿麥。

    然後帶頭吃麥飯,哪怕牙齒都掉光了,根本嚼不動了,每餐也一定要在飯桌上見到有麥飯,弟子門徒都在吃麥飯,他才肯動筷子。

    不然,那就不吃!

    只是可惜,儘管他以身作則,極力呼籲。

    然而……

    除了弟子門徒和子侄外,外人很少響應他的呼籲與召喚。

    種麥子?

    誰傻誰種!

    但老人依舊固執己見。

    因為他的老師,董子生前畢生所求,不過改制、更化、種宿麥而已。

    他德才不夠,才能不足,承擔不起改制的重任,也做不了更化的事情。

    唯一能為老師做的,只是推廣和呼籲種麥子。

    但哪怕這個事情,也是極為失敗。

    這讓他很是頹廢,也很是哀傷。

    但在現在,在今天,在這新豐,他卻看到了,成千上萬的農民,在全新的器械與耕具的幫助下,以驚人的速度耕耘土地,播種宿麥。

    這讓他興奮的難以自抑,激動的無法言語。
V123210 發表於 2018-2-7 18:28
我要做門閥 第四百一十八節讓人震驚的新豐(2)

    老人巍顫顫的在弟子的攙扶下,走下馳道,來到田間,更近距離的觀察著這眼前的世界。

    只是……

    弟子們鼻子都很靈,微微一嗅就聞到了空氣中,好像有股怪味。

    味道有些好似鄉間農民家的茅坑裡……

    循著味道找過去,很快大家就都發現了,似乎好像大概這怪味就來自不遠處的田裡。

    這味道雖然不大,但卻讓人很不舒服。

    反倒是老人,因為年紀太大,嗅覺、味覺都已經退化,所以根本沒有聞到。

    「老師,此地似有污穢……您還是不要去了吧?」一直扶著老人的車伕低聲勸道。

    「哪裡有什麼污穢?!」老人瞪了一眼,道:「春秋他穀不書,至於麥禾不熟則書之,凡麥禾之田,皆聖人之所期!」

    他看著前方不遠處,一個正在田埂邊上休息的老農,笑著走了過去。

    「老大兄,有禮了……」老人微微作揖,拱手問禮。

    那老農卻被嚇了一跳,連忙起身回禮道:「不敢,不敢!」

    然後問道:「尊客何來?」

    「長安……」老人微微笑著,一點也不講究的拉著老農的手,問道:「老大兄啊,小老兒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老農聞言,看著面前這個年紀比自己還大,衣著紫貴,還有著如此多隨從的『來自長安』的老人,立刻有些受寵若驚,道:「不敢當尊客之請啊,尊客有事就儘管說吧……」

    老人輕輕笑著,拉著老農的手,坐到田埂上,一點也不管那田埂上的泥土可能會弄髒自己的衣服。

    「這新豐縣,如今是在種宿麥?」老人輕輕問道。

    「是啊……」老農看著眼前的土地,有些得意的撫著鬍鬚,道:「自從聖天子嘉恩,以長孫領我新豐,又命張侍中為新豐令,新豐百姓可算是有救嘍!」

    「又是免我田稅,又是特詔無出口賦,真真是聖明天子,太宗之後啊!」說著老農就對著長安方向和霸陵方向拱手而拜。

    對於關中人來說,對於太宗皇帝的思念與懷念,數十年來從未衰減。

    在大部分的農民心裡,那位已故的漢天子,幾與聖王無異。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劉氏的統治之所以穩固,太宗遺德佔了很大一部分緣故。

    「如今,張侍中更是授我等農夫,種種耕作之術,還派了官吏來指導我等如何施肥、如何播種,如何耕作,更作了種種農具,以教我等!」老農說著,就笑了起來:「甚至還讓官吏,與我等約法,保證明歲夏四月,宿麥收成每畝不低於四石!」

    「四石?」老人聽著,眉毛一跳。

    宿麥的產量確實是高於粟米的,但是……

    畝產四石,這也確實太誇張了吧?

    「可不是呢!」老農也是有些不太相信:「鄉亭之中,許多人都在議論這個事情,也有許多人都不信,但,鄉中士紳與官吏,都說『官府素來說一不二,與民約法,斷無悔諾之可能』」

    老人聽著,暗自點頭。

    漢室在他這樣的老一代士大夫眼中,有著無數缺點。

    但有一個事情,卻是沒人能否定的國家對人民的承諾,素來算數。

    高帝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迄今是鐵律。

    太宗、先帝,除肉刑,去誹謗,更令田稅三十稅一。

    哪怕當今窮的去搞告緡,玩口賦,也是不肯提升田稅。

    既然官府許諾,與民眾約定,那麼,只要當事人還在,這個約定就必定是算數的。

    就聽著那老農道:「俺聽著士紳們都是如此說,加之新來的鄉薔夫、鄉遊徼等人,也都每日來鄉亭宣講種麥的好處,更與俺保證,每歲依然可以種粟,且可令地力不失……俺就答應了下來!」

    「能令地力不失????」老人聽著目瞪口呆,左近隨從弟子們,更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作為公羊學派之中的經世派,他們這一系多出基層官員。

    現在漢家天下公認的循吏,蜀郡太守張寬,就曾在老人門下聽講。

    而老人門下弟子之中,兩千石地方郡守和千石地方大員,足足出了三四十人之多。

    故而,他們都很清楚,現在漢室農業,最大的問題,就是土地地力不足的問題。

    關中還好,土地只需要三年一休耕。

    但在北方地區,卻是兩年一休耕。

    藉此恢復地力,讓土地重新擁有活力。

    倘若不休耕,那麼……種下的作物,將可能歉收乃至於絕收,甚至可能令土地從上田變成下田,乃至於鹽鹼地。

    在某些貧瘠之地,土地甚至一休耕就需要三五年來重新恢復。

    也正因為如此,在事實上來說,漢家天下在冊田畝,基本上每年都有數百萬畝處於休耕狀態,這些土地上最多種些葵菜、大豆。

    換而言之,倘若新豐果能令地力不失。

    這恐怕,堪比河出圖,洛出書,鳳鳥來朝,是最好的祥瑞,更是漢室受命之符兆。

    老人感覺自己的心臟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老大兄,這新豐縣是怎麼說的?他們如何保證這地力不失呢?」

    「俺聽鄉里來的農稷官說,似乎是用三個辦法,其一曰:深耕,以侍中公所作之『曲轅犁』深耕田地,令地力釋放,其二曰『代田』,於田中做圳壟,今年以壟為田,明年以圳為田,如此可以達到休耕之力,至於其三,則以肥水施之,令田增肥……」老農笑著答道:「老漢俺是不懂什麼大道理,只是,農稷官們說的似乎確實有道理,而且,侍中公所做種種器械,著實厲害,想來應該是真的!」

    老人聽著,目光怔怔。

    侍中公?

    貌似就是哪個張毅張子重張蚩尤了。

    自入長安,他就一直耳聞了此人的所作所為。

    恨他的人,車載斗量,但喜歡他的人,同樣多如繁星。

    董越似乎想要將他作為先師董子的弟子,代父收徒……

    他留在太學的那《二十八義》自己也看過了,確實是發前人所未有,明述春秋之大義的巨著,哪怕是自己看了,也覺得獲益良多。

    就在這時,遠方的田埂上,走來一個農婦,這婦人提著一個籃子,身後跟著幾個孩子。

    遠遠的喊著:「阿父,阿父,吃朝食了,今日俺給阿父和夫君做了張公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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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