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衣錦還鄉舊時夢 再見故人已不同
月許之後,漠北邊疆,中等門派陰山宗治下,望風城。
正是沙塵暴席捲北方的季節。
前一刻或許還是晴天朗日,盞茶功夫不到,狂風便開始肆虐,太陽躲在一片沙黃之後,天地間開始灰暗陰沉,普降人世間的就是帶著濃重土腥氣的粉塵味,而後便是接連數日的黃沙滾滾,灰塵漫天。
風聲像野獸一般嚎叫著,偶爾還會有一兩聲刺耳的尖叫。若是夜間,足可以把夢中的人驚醒。
飛起的砂礫瘋狂地打在城牆上,發出鏗鏗的撞擊聲。
望風城的沙塵暴厲害啊,能把石頭吹得滿地亂滾。有人還說,這裡的風可以殺人,很多人在野外,被沙塵暴捲走,捲到萬丈高空,待風沙停了,又重重摔落下來,摔成一灘血肉裹混沙土的爛肉泥。
便是在這個地方,這個季節,灰塵和衰敗無處不在,也讓人無處可藏,唯有耐著性子默默忍受。或許,這才是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時候。
當然,會馭使避風罩的修士除外。
這一日,正是沙塵暴刮得最兇猛、最囂張的時候,外面黑乎乎一片,狂風怒嘯著。
望風城門口,兩個輪防值守的灰衣修士正躲在避風罩的陣法中,一邊守著城門,一邊憊懶地閒聊著。
在護罩外,則恭恭敬敬站著一隊凡人武士,臉上個個蒙著黑布,試圖阻擋風沙入肺。
陰山宗是附屬於超級大宗獸人塔的中等宗門。
望風城則是陰山宗治下,排行第二的郡城。負責管理望風城日常秩序的,是宗內一個劉姓地橋境修士所在家族。
這郡城在不知多少年前,人妖兩族交惡的時候,曾起到邊界防禦重鎮的作用,故而,城牆高壘,城中防禦體系和陣法十分完備。
不過,在現今日趨和平的時期,望風城的主要功能已經變為邊界貿易,成為了宏然宗盟指定的官方邊貿城之一。
城裡的熱鬧總在七八月,官方約定的交易時間段,大量的萬山妖族人會從關外湧入,到城中的望風坊,交易彼此需要的貨物。
妖族一方多是帶著萬山中的稀有靈植、異獸身體的材料、特產礦石等等,來交易人族的成品法寶,丹藥,各種符籙之類。
但在這風沙肆虐的月份,很少有人進出關,賺錢的日子還沒到,所以整個郡城,連帶著城門口這幾個小小的守衛,都興奮不起來,一起犯了懶病。
這兩個修士皆是劉氏家族的本姓族人,早年也在陰山宗裡修行。
但到了七八十歲的時候,還看不到半點突破開門境中期的希望,宗門也不再分給他們多餘的資源,便自認將終身止步於此,索性回到族中,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圖謀安逸舒適的一生。
今日,正好輪到二人到城關領防,本就是相熟的好友,便躲在避風罩內,東一鎯頭西一棒子說了起來,聊得大抵都是些家長裡短,比如誰家新近購了交易坊的一個商舖;誰家新生的後輩竟然察見了修真的資質,鎮海獸是什麼什麼;誰家近日辦了紅白喜事,等等之類。
正說著,忽然聽見嗡的一聲輕響。
扭頭去瞧,只見掛在城牆壁上的一個木製符籙不停地散發著明亮的紅光。
「這麼見鬼的季節,竟然還有人來?」
再看符籙的反應,好像還是個人族修士。
「咦?通靈境前輩……」
「唉,趕緊查一查,最近幾個月有沒有登記出城的通靈境修士。」
「有倒是有,不過好像都已經返城銷號了。」
「怪哉,那這位前輩到底從哪裡來的?」
正說著,一陣風沙急速捲動,一股驚人的威壓從滾滾黃塵中蕩了出來,直叫二人胸口悶氣,腿足發軟。
站在旁邊的幾個凡人武士已然伏倒地上,滿臉漲得通紅,似乎在運用內力抵禦威壓。
少許,那風暴之中似生出了兩隻巨手,硬生生將滾滾沙塵分出一道巨大的裂口,中間則空出一道隔絕塵土的清淨空地。
一個身著青袍、面容清秀,看面相約莫三十多歲的男子,從滾滾黃沙中的空地裡匆匆掠過,轉瞬間到了城門口。
來者不善啊。
二人被這一股生猛威壓欺負的好不難受,心裡個個直叫不好,暗道哪有通靈境的修士,會像此人一般毫無由頭,隨隨便便對低階修士肆意釋放威壓的?
「敢問前,前輩,您是哪一宗出身,從何處而來,到我望風城有何要事?」其中一個修士眼見躲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拱手致禮,照慣例問道。
那青袍修士雖然威勢不散,說話倒是很客氣:「各位,我乃雲隱宗弟子,原先因一場意外被空間亂流捲入了異界,前幾月方才回轉,卻是發現到了萬山妖族屬地,兜兜轉轉才到了此地……」
似乎話說到一半,才發現眼前眾人好不難受,連忙將渾身威勢收回去,心中暗道:「都過去了三個月,怎麼還沒有做到收放自如的境地?到了人族境內,可要有意調整一番。」
通靈境的威壓一去,眾人才覺得好受一些。
其中一個修士客氣問道:「前輩,我等受宗盟之命,檢驗登記進出關口所有人等身份,煩勞您把雲隱宗的身份令牌拿出來,我等驗證過後,便不再叨擾。」
「好的。」
那青袍修士便從儲物袋中取出寫著自己名字的身份令牌遞了過去,又道:「我在異界流落許久,已搞不清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現今是新曆哪一年?」
「回前輩,現今已是宏然新曆三千零三十一年。」
那青袍修士聽了,面色大驚,雙目直瞪:「你沒有說錯罷?」
「晚輩哪敢?」對方拿著青袍修士的令牌,只見上面寫著魏不二三個字,便覺得頗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裡見過。
但也不敢開口多問,拿著令牌往宗盟統一配發的陣盤一插,便瞧見陣盤光幕一晃,閃出一行字來:
「魏不二,雲隱宗開門境修士,宏然新曆三千年生人,宏然新曆三千零二十九年卒,死於傀蜮谷中,已載入雲隱宗英烈冊。」
「前輩,這……」
那青袍修士亦是瞧得目瞪口呆,半晌只剩了滿臉苦笑。
……
過瞭望風城門,不二便在城中尋了一間專門招待修士的旅店,挑了一間寬敞闊氣的上房住了進去。
一邊消化新近得來的消息,一邊謀劃之後的行程。
他多方求證,現今的確是宏然新曆三千零三十一年。
這麼說來,自己在異界流落了三十多年,而宏然界的時間卻只在極其緩慢的流轉,據傀蜮谷大典結束還不到兩年的時間。
將神識沉入自己體內檢測,看身體狀況,無疑已是六十多歲的「高齡」。
便說明自己在異界所經歷的三十年,是真真實實、絕無半點水分的三十年。由此,又推測一番,覺得多半是蟲海之中的時間法則出了什麼問題。
只可惜,自己的身體年齡並沒有因此停留在三十歲的年紀,否則,往後還有二百七十多年好活,突破地橋境的機會又能多一些。
「算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此番能在機緣巧合下,跨入通靈境,也是生死線上拼來得老天保佑,還奢望天上再掉餡餅麼?」
他搖了搖頭,又開始琢磨回宗之後可能面臨的一些狀況。
大抵便是如何解釋自己這兩年的去向,經歷了什麼,修為為何會突飛猛進,等等之類。
從青疆往這一帶趕路的時候,他便琢磨好了一套頗為細緻嚴密的說辭,往後只需要再細細完善,把可能的漏洞補齊便好。
當然這其中所有關於魔女的事情,通通都要略去的。
將諸事理了清楚,又決定再此稍作休養,等過幾日乘坐望天城的飛駝天舟往南面去,到了南面在想辦法回到雲隱宗。
畢竟,這之間的行程不止數萬里遠,只憑自己御風而行,吃力又耗時。
況且,自己突破通靈境只有數月的時間,又趕了月許的長路,法力消耗很多,境界還未來得及鞏固,對往後修行恐怕有些負面作用。
一想到歸家就在眼前,他心中不免激動萬分,胸口突突的狂跳。
「衣錦還鄉,衣錦還鄉啊!」他默默唸著。
離開宗內,前往傀蜮谷的時候,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伺候出征隊伍的開門境中期雜事弟子,再往前幾年,甚至連內海之門都未打開,只是雲隱宗內一個誰也看不起的掃院雜役。
現今天翻地覆,斗轉星移,掃院雜役竟然鯉魚躍龍門,鵬翅展千里,翻身做了通靈境修士,只怕宗內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樣的情形。想來,斗笠前輩和樹中老者見到自己,也會萬分欣慰,驕傲無比。
他這般想著,歸家的心思,對故人的思念,進階的驕傲自豪,極度歡喜的心情,對某些萬般無奈又淒苦的往事的念想,等等百感在胸中彙集,恨不得下一刻就打開一個空間通道,直抵雲隱宗,讓所有人看看曾經無人問津的雜役,如今是何等模樣。
他知道自己有些飄飄然了。
但一想到已經苦了這麼多年,在生生死死,烈火嚴寒中摸爬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給自己快要崩的斷掉的神經,疲憊不堪的心靈,和滿是傷痕的身體,一次短短的,放鬆的機會呢。
「英烈冊?」
他又忽然想起在望天城門處看到的信息,不禁又好笑,又有些納悶。
英烈冊裡記載的都是對本宗又重大貢獻的先烈。
便算是以為他真的隕落谷中,也沒有道理與諸多先烈一併列入英烈冊罷?
管他呢,待回宗之後,定要親自去見掌門,給他匯報自己的情況,再請他將自己名字從那些先烈之中取下來才好。
太不吉利了!
……
往後兩日,他在望天城中休養。待到第三日,便在城中驛站搭了南下常元宗的飛駝天舟,途中似乎會在雲隱宗附近停靠。
上了飛舟,又極為奢侈租了一個帶著二階聚靈陣的豪華獨間,裝飾精緻,各式家具一應俱全,便大大咧咧住了進去,雖抱著閉關打坐、鞏固境界的心思,卻是優哉游哉地躺在搖椅之上,品茶悠閒。
「總算邁過了通靈境的鴻溝天塹,也該我休息休息,稍稍享受一番罷?」
至於靈石麼,一點都不用擔心。
有從藍光族人手中得到的一億低階精石,有從苦臉修士駐地搜刮到的靈石法器,還有當初抱著賺差價的心思,從浩瀚森林搗鼓來的各類材料。
如此算來,他的身家說不定比一些有家族和郡城支撐的地橋境修士還要豐厚。稍稍花費一些,根本是九牛一毛。
那飛駝天舟本來就是專為遠程運送修士而制,主體是巨大木船的模樣,前面有數百隻漠北特產的白色飛駝拉著,船身上佈置了節省靈氣損耗和提升移動速度的陣法,每日也能飛行一千多里地。
舟行數月,過了數百宗屬地,到了皖南,臨近雲隱山脈千里地的時候,行徑的路線要向常元宗偏離,便索性下舟,直向雲隱宗御風而行。
沿路途經村舍,所過郡鎮,大多一片和諧向榮。
凡人百姓樂於生計,耕地經商,百業不誤。
便連趕路的旅人亦多是不慌不忙,悠閒自在。
大抵是看不出角魔肆虐的模樣。
這與他想像之中大相逕庭。
便是一路飛飛遁遁,走走停停,橫穿了皖南,終於到了鄂西邊境。雲隱宗便在鄂西北境一帶。
回首而望,只覺此行恍若隔夢,比天人說夢還要離譜。
不禁又想起那魔女先前在密閉空間中跟自己說的一席話,尤是那一句:「本族先輩自入宏然大陸以來,雖然不能說從未沾過人族鮮血,但所殺的大多是上門找茬兒的修士。凡人百姓,我們多半不會招惹,更不會隨意殺戮了。」
他原先自是半點不信的,但此刻難免心中打鼓了。
在心中反覆糾結多日,行到鄂東,快要臨近岷陰州的時候。眼見長樂村只剩數百餘里地,忽然悲從心來。
忍不住想到:「倘若角魔不殺人,我長樂村七十四戶二百六十七位鄉親怎麼會暴屍村野,化為孤魂野鬼?」
「倘若角魔不殺人,我宏然修士何苦冒著生命危險,前赴後繼的與其拚命搏鬥,以至數不清的前輩先烈葬身魔手,身隕道消?」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眼下倒是收斂著,只怕待日後顛覆人族,霸佔宏然,多半要凶相畢露,我可決不能在心中有半點猶疑。」
如此想罷了,終於穩固道心,大步往前行去。
這日,到了鄂東邊界,一個名叫寧城的郡城。若是記得不錯,這寧城已屬雲隱宗治下,便是顧乃春身後家族所管轄。
只見郡中飛丹閣樓林立,街麵店舖玲琅,也算是頗為興盛。
心中暗道:「但凡成了地橋境修士的,要麼天資卓絕,要麼身後有個大家族撐著,也不知我這個一無所有的,有朝一日,是否能有成就這般大道的一日。」
他人是腹中空空、飢腸轆轆,難免要去飽餐一番。
便收斂全身氣息,尋了一家專為修士開的酒樓,點了些可口靈菜,正要下嘴。
忽然聽到樓下噔噔的腳步聲,傳來極為耳熟的聲音,扭頭一看,只見從樓梯走上來一人,登時張大了嘴巴,幾乎要開口喚出來人的名字,心中是又驚又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