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書完)

 
V123210 2018-2-28 14:31: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3 285372
V123210 發表於 2018-6-24 13:11
第249章 蔡侯鬥酒詩百篇

    見任真爽快答應,袁天罡嘴角勾勒起一抹冷笑,眼前彷彿浮現出對方當眾出糗的情景。

    他鍥而不捨地刺激任真,是因為有充足的底氣。自從任真進京後,西陵黨反應迅速,便立即派人前往桃山,深入調查蔡酒詩的底細。

    根據他們得到的情報,蔡酒詩不學無術,平日裡醉生夢死,功課成績歷來很差,絕算不上是才子。他之所以能當上小先生,純屬誤打誤撞,幸運地斬斷東林葉三秋的臂膀,在夫子面前出了把風頭。

    他們由此得出結論,蔡酒詩只是走狗屎運的小人物,僥倖發跡,實際上並無真才實學,不足以令世人信服,這是能加以攻擊的軟肋。

    這也能解釋,今日早朝時,西陵黨為何拿儒學造詣質疑任真,他們的決斷正是基於此。

    他們掌握的資料準確無誤,只可惜漏了最致命的一點——蔡酒詩已經不是昔日那個蔡酒詩了。

    所以,他們注定滿盤皆輸,淪為任真揚名天下的墊腳石。

    袁天罡笑容陰森,說道:「為了避免被指責太學以多欺少,我特意照顧侯爺,為你們出的題目,是侯爺從小就朝夕相處的物品。」

    說著,他伸手指向食案,「諸位可能不知,蔡侯爺祖居茅台鎮,世代以釀酒為生,先前在西陵求學時,就整天到處販酒。我如果以美酒作題,讓他們賦詩,絕不算徇私舞弊,故意刁難侯爺,對吧?」

    當著無數俊傑的面,他故意掀開蔡酒詩的老底,美其名曰照顧任真,就是想羞辱任真出身低賤,只是一時走運而已,骨子裡不配跟上品豪族為伍。

    被當眾羞辱,任真的表情終於認真起來,沉聲說道:「詩文乃陶冶情操之雅物,非爭強鬥勝之巧技。我本不認同玲瓏宴的規矩,想著點到即止,既然太學逼我見真章,事已至此,我也就不藏拙了。」

    說話功夫,他已走到場間,抄起旁邊食案上的那罈酒,回身冷冷掃視太學群儒一眼,眼裡不僅湧起醉意,更透著澎湃的戰意。

    「給我聽好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邁步踏上樓梯,不急不慢地朝二樓走去,一邊飲酒,一邊大聲吟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白居易在飲酒,飲的是米酒,敬的是摯友。

    玲瓏塔裡無人作聲,唯有任真的清亮嗓音在顫蕩作響,彷彿在撩動著人們內心深處的脆弱神經。

    這首詩吟罷,他已登上二樓,舉起酒罈海飲一口,姿勢狂放至極。

    袁天罡看在眼裡,不以為意,心道,斗詩比的是數量,就憑你臨時臆造,也想勝過我們人多勢眾,真是自不量力。

    他踏前一步,俯瞰樓下人群,正準備讓人出來迎戰,只聽任真的嗓音再度響起。

    任真壓根沒打算在二樓停留,只是飲了口酒,便繼續朝三樓走去,甚至都沒看袁天罡一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這是王翰在飲酒,飲的是紅酒,醉的是疆場。

    「今夕少愉樂,起坐開清樽……」

    這是柳宗元在飲酒,飲的詩清酒,醉的是閒適。

    任真毫不停頓,接連將這兩首詩吟誦出來,一氣呵成。詩成之際,他恰好已登上三樓,再次舉起酒罈灌一口,濃烈酒水濺撒在胸前衣襟上,濕了一大片,更透出幾分豪邁氣概。

    樓下眾人全都抬頭,怔怔仰視著三樓那道身影,震撼無語。

    吹水侯不僅能吟出絕句,連作詩的速度也恐怖如斯,完全不需思考。才彈指間功夫,他就已連賦三首,而且還不失詩作水準,簡直是曠世奇才!

    袁天罡臉色難堪,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景,心裡開始懷疑,派去西陵的人是不是搞錯了,如此驚世才華,真是那個庸碌怯懦的酒販子?

    他們正沉浸在驚愕的情緒裡,此時,任真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繼續響起。他又在登樓了!

    任真臉頰暈紅,眼神有些迷離,嗤笑一聲。區區三樓而已,豈值一提?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瞧,詩仙李白終於來了。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李白揮金如土,浮一大白。

    「窮愁千萬端,美酒三百杯……」

    李白酒入佳境,痛飲三百杯,開始醺醺然。

    又是三首詩吟罷,任真踏上第四樓。

    由於視線受阻,一樓的眾多才俊已看不見其身影,只能聽到那酒酣時縱情的長嘯聲,徒然望洋興嘆,不能望其項背。

    「世間若有詩仙,也不過如此吧……」

    太學弟子都面帶苦笑,彼此對視一眼,滿是惆悵和無奈。樓上那位對手強得讓人髮指,即使他們不顧臉面,真的一擁而上,憑人數優勢取勝,也勝之不武。

    今夜之事傳揚出去,天下自有公論,後世又多一段風流。

    吹水侯真乃神人也!

    獨立高處的任真,醉意漸漸上湧,眼裡早已沒有那些宵小之輩,甚至也不把斗詩放在心上。他要贏的,不是他人,而是這大好時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難得有此機會,如不痛快發洩出來,苟活人世還有何意義!

    他提著酒罈,晃晃悠悠繼續攀登。

    管它是不是高處不勝寒,先登上去再說!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若飲酒,若吟詩,怎能少了蘇東坡的《水調歌頭》。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若論獨酌,誰能比得了太白月下的寂寞。

    ……

    ……

    塔有九層,斗詩八輪,合計三十六首。

    任真手提酒罈,吟嘯徐行,這些名詩從他嘴裡噴湧而出,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

    一壺酒盡,一人立於塔頂,這一夜美名就此成就,注定震鑠古今。

    北唐有詩仙,遺世而獨立。

    站在塔頂的烈烈風中,俯視著夜幕之下的茫茫長安,任真深吸一口氣,陶醉在這份飄然欲仙的感覺和意境裡,快然自足。

    今夜這酒,喝得值了。

    他昂著頭顱,振聲清嘯,皎潔月色下,那一身白衣飄舞。

    「蔡侯鬥酒詩百篇,玲瓏塔上獨自眠。天子呼來不上殿,自稱臣是酒中仙!」
V123210 發表於 2018-6-30 08:59
第250章 京城流血夜

    這首詩為杜甫所作,用以讚美詩仙李白。

    此時,任真獨立塔頂,俯瞰京城,之所以改編此詩,一方面,是酒興使然,想效仿李白的狂態,為這場千古風流完美收官。

    另一方面,他登高長嘯,在渾厚內力激盪下,話音會傳遍長安,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行蹤,耳聞他的醉話。

    這樣,有利於他接下來去做更重要的事,偽造出不在場的證據。畢竟,沒人會懷疑到一個剛出盡風頭、正酩酊大醉的人身上。

    這首詩吟罷,他沒有從樓梯返回一樓大堂,而是縱聲大笑著,棄眾人不顧,踏空狂奔而去。

    勝負早無懸念,他相信,在無數人見證下,即使袁天罡沒有老實換題,太學也不敢再肆意作弊,將臉面全都丟盡。

    今夜,他借酒狂吐詩篇,可謂名利雙收,不僅拆穿太學蓄意造勢的陰謀,還成功在世人面前證明了自己的才氣,贏得詩仙的美名。

    當然在赴宴前,他並未萌生這個念頭。他本想深藏身與名,躲在幕後成全弟子,沒想到會因為付俊傑鬧烏龍,被迫現身,成就這場風流。

    事已至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再來一副更大的手筆,雙炮齊鳴,讓明日的京城徹底炸開鍋。

    他高調踏空,故意在空中呼嘯而行,好讓不少人親眼目睹到,他已酒醉回府。

    踉蹌走進書房後,他迅速收起偽裝的醉態,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匆匆寫著些什麼,看起來精神抖擻。

    一炷香時間過後,書房的門被推開,顧海棠走了進來。

    任真抬頭,看著她一如既往的清冷神情,知道暗殺順利完成,笑道:「明天我做東,好好酬謝劍聖大人。」

    顧海棠無動於衷,向來這般不食煙火,目光落在書桌上,問道:「下次出手的時間提前了?」

    任真正在寫新的口供狀。

    他沉聲道:「我在玲瓏宴上弄出大動靜,剛好能吸引注意力,是不錯的幌子。索性今晚就大開殺戒吧!」

    顧海棠點頭,拿起寫好的紙條,默默讀著。

    任真筆走龍蛇,一邊交代道:「要殺的仇家很多,你一個人分身乏術,忙不過來。待會我也去,咱們分頭行動,同時出手暗殺。」

    顧海棠側頭,看了他一眼,「你的隱身手法只對別人有效,你自己如何隱身刺殺?」

    「你用隱身,我用易容。伺機殺掉目標身邊的下人,再易容靠近,不算棘手,就是多了一道程序而已。」

    「程序……是什麼意思?」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速戰速決。你在城西行動,我在城東行動。每隔一個時辰,咱們在城隍廟碰頭一次。」

    天眼的隱身神通有時間限制,顧海棠無法一整夜都神出鬼沒,必須重新加持。所以,準時碰面必不可少。

    顧海棠提醒道:「剛才暗殺那兩人時,我發現了雪影衛的蹤影。他們有所警戒,你要出手,恐怕並不容易。」

    任真停筆,說道:「那女人選擇的餘地不多,派雪影衛保護目標,不給我借題發揮的機會,算是一種相對溫和的應變。」

    女帝不會憐惜被刺殺的舊日同夥,她對此求之不得,真正畏懼的是,他們會供出實情,讓真相大白。

    她當然不知道,任真借助南晉的強大國力,耗費無數心血,早已將案情差得水落石出。復仇是真,所謂供狀,只是在借死人說真話,說給蒙在鼓裡的天下人聽。

    顧海棠盯著紙條,問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何不搶先出手,把同夥都殺人滅口?這樣的話,她就不用再害怕洩密了。」

    任真聞言,笑意嘲諷,不是在針對海棠,而是嗤笑那個隻手遮天的女人,也會投鼠忌器。

    「要是敢這麼做,她早就出手了,還會姑息養奸,拖到今天?該死的人太多,連根拔除,不僅令朝廷傷筋動骨,更會惹起無數懷疑。」

    他拿起紙條,吹著未乾的墨跡,幽幽道:「牝雞司晨,這些年來,她本就沒能收服人心。貿然出手,萬一有人狗急跳牆,再拚個魚死網破,你說,那座龍椅能不燙屁股麼……」

    顧海棠聽懂了,「所以,她只能選擇保護那些人,守株待兔,等咱們出手時,再一舉擒住咱們。」

    任真心情壓抑,聯想著十六年前那個血流成河的殺人夜,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咱們只有兩人,勢單力薄,今晚只殺三成,算是敲山震虎。至於剩下的,就借刀殺人吧!」

    ……

    ……

    殺人不是有趣的事情。

    尤其是復仇殺人,自身背負著太多血海深仇,就更不可能有趣,只會讓人感到沉悶壓抑。

    手上沾滿鮮血時,復仇者往往體會不到快感,甚至看著倒下的屍體,會忍不住想要嘔吐。

    所以說,復仇殺人,本無對錯,更談不上輸贏。

    這是一條走在黑夜裡、看不見光明的路。

    任真走上這條路,固然建立在「血濃於水」的人性倫理基礎上,想替父母雙親報仇,但很大程度而言,他也是被逼的。

    他的靈魂來自異世,降臨在嬰兒軀體內,就意識形態而言,或許天性涼薄,最初只把自己當成遊客,沒把殺父之仇當回事。

    然而,從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南晉的陰影籠罩下。自懂事起,他經歷的所有苦難、被灌輸的各種思想、被磨煉出的強大意念,皆是源於那樁血案。

    他的生活裡,滿滿噹噹被人寫滿「復仇殺人」四個字,如蛆附骨,揮之不去。

    所謂借刀殺人,刀的存在,本就是被藉以殺人的工具。

    他這一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讓他作嘔,但別無選擇。

    無論他是否發自肺腑地復仇,還是單純地只想掙脫這朵巨大的陰雲,最直接的解決辦法就是,來到長安,復仇殺人。

    讓該死的人死掉,這條夜路就能走到盡頭,就能看到光。

    令他感到慶幸乃至感激的是,命運是相對公平的。他無辜飽受折磨,背負上任天行的血仇,與之相對的,他也從父親那裡得到了傳承。

    手心裡的天眼。

    如果沒有它,或許他早就死了。

    如今有了它,他就有復仇殺人、安身立命的根基。

    感謝蒼天,讓他有眼。

    所以,當他出現在陌生的仇敵身後,一刀割破對方喉嚨時,他的心裡異常平靜,沒有任何悲喜。

    只是多了一聲嘆息。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以眼還眼,買賣公平。」
V123210 發表於 2018-6-30 08:59
第251章 惡人先告狀

    北唐五日一朝,平時不上早朝,女帝往往會在清心殿下榻,起得稍遲一些。

    由於是女人的緣故,她登基掌權後,後宮徹底閒置,不存在嬪妃侍寢一說。前幾年,民間還曾傳過她私蓄面首的流言,甚至揣測她跟蕭元二人之間有著不可言說的親密關係。

    這些流言是真是假,恐怕只有當事人才清楚。至少在明面上,女帝宿寢清心殿,一人獨居,這是宮裡內監們司空見慣的常態。

    今夜是個例外。

    天尚未亮,她就已起身,沒有吩咐侍女伺候梳妝,就這樣身穿睡袍,腦後披散著細長青絲,在清心殿裡來回踱步,面容冷峻如霜。

    很罕見地,蕭鐵傘和元本溪同時被召來,佇立在階下。兩人凝眉沉默,聽著女帝的腳步聲,焦慮情緒並不比女帝輕。

    除此以外,台階下還跪有一人,戰戰兢兢。夤夜進寢宮面聖,足見事態之緊急。

    此人身材魁梧,一襲黑袍裹身,背負頎長鐵劍,明顯是名大修行者。只是,在三位屹立皇朝最巔峰的大人物面前,他心裡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額頭冒出冷汗,準備迎接隨時降臨的雷霆怒火。

    二統領暗形,身手輕盈超絕,踏雪無痕,在雪影衛的地位僅次於蕭鐵傘,是備受女帝青睞的心腹爪牙。

    按先前的聖旨,他此時應該潛伏在城裡,親自指揮雪影衛保護一眾舊臣。他火速進宮,就說明任真的行動得手,已然引起雪影衛的恐慌。

    雪影衛把差事辦砸,蕭鐵傘身為大統領,同樣無法推卸責任。見女帝備受煎熬,還在強忍著怒火,他心裡感到內疚。

    他攥著一疊草紙,嘴角不斷抽搐著,怒罵道:「若非擅離職守,在你們眼皮底下,目標怎麼可能被人無聲抹殺?都是一群沒用的飯桶!」

    暗形聞言,身軀猛然顫慄,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顫聲道:「從凶手的作案手法來看,他們對目標的生活習慣瞭如指掌,所以才能出現在最恰當的時間和地點,發起致命一擊。」

    他嚥了口唾沫,見蕭鐵傘沒再訓斥,斗膽說道:「能做到這些,而且迅速殺死這麼多人,足以說明對方實力強大,且蓄謀已久。並非屬下失職,實在是敵明我暗,防不勝防……」

    蕭鐵傘正準備繼續怒罵,元本溪憎惡地皺了皺眉,「事情敗露,現在說這些還有何意義?一夜之間,這麼多人被殺,形勢已經到了最嚴峻的時候。紙裡包不住火,還是先想辦法化解危機吧!」

    上次顧海棠出手,殺人現場是在死者家中,事後目擊者不多,所以消息沒有大規模傳播出去。但這次不同,她殺掉一些人,是在賭坊、妓院等公共場合,沒過多久,就被外人發現,鬧得沸沸揚揚。

    更關鍵的是,現場不僅寫有「替天行道、明淨高懸」的字樣,還出現偽造好的口供狀,將兩樁血案的原委拆解成諸多環節,陸續呈現在外人面前。

    世人很快就會明白,降晉的任天行本無反心,只是功高震主,在女帝的計謀下被逼走上絕路,而襄王高澄,更非聚眾攻打皇宮的真兇,其實是淪為武清儀弒君篡位的幌子!

    一旦真相大白,所有矛頭都將對準女帝,激起強烈的民憤,不僅會失去本就不穩固的民心,更是給蠢蠢欲動的舊勢力提供起兵名義,號召天下伐武復國!

    元本溪表情複雜,「前天那兩人被殺,我就覺得不妙,卻沒想到,事態竟惡化成這種局面。人言可畏,復仇跟翻案結合在一起,這是想離間人心,恐怕會滋生叛亂……」

    蕭鐵傘目光驟寒,陰冷地道:「這件事怪我,沒能把高瞻抓回來。難怪他迫不及待,想逃離京城,原來他蓄謀已久,早想好翻案造反的計畫!」

    元本溪沒再說話。

    此時女帝豁然轉身,盯著跪倒的暗形,「你剛才說,今夜死了多少人?」

    暗形答道:「共計十六人。」

    女帝聞言,跟元本溪對視一眼,眼神晦暗,「也就是說,他們的計畫還沒結束。」

    他們知道,當年為了剷除那兩位重臣,他們煞費苦心,糾集在一起的同夥遠不止這些。既然對方沒有全部殺掉,就說明接下來,京城還會繼續爆發殺人案。

    蕭夜雨捏著腰間的傘柄,寒聲道:「我親自去蹲點,蟄伏在暗處,這次一定要將逆賊揪出來!」

    元本溪搖頭,「對方的殺害目標太多,你分身乏術,只會顧此失彼。事已至此,咱們不能再冒險了。跟抓住凶手相比,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再有新案情被揭開,讓矛盾更加激化。」

    蕭鐵傘莫名煩躁,反問道:「不抓住凶手,你如何阻止他們興風作浪,繼續殺人翻案?」

    元本溪沉吟良久,看向昏暗燈火下的女帝,狠戾地道:「既然死人無法避免,與其等對手翻案,咱們不如主動出擊,搶先一步將剩下的人滅口!」

    女帝眉關緊鎖,臉色變幻不定,「所有人都死掉,朝廷會傷筋動骨,出現巨大的官員空缺,屆時內憂外患,大廈將傾,你想過沒有?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想保全他們,不願成全那群逆賊的心意。」

    她擅長借刀殺人,當然明白,自己親自出手,就會淪為別人的殺人之刀。

    元本溪嘆了口氣,無奈地道:「我何嘗不知,這是下下策。但形勢所迫,趁現在洩露的只是部分真相,沒有和盤托出,亡羊補牢不算太晚。而且,咱們還有一招反手,或許能將形勢扭轉過來。」

    「哦?」女帝眼眸驟亮,彷彿看到了希望,急切追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咱們搶先出手,把剩餘的人抓起來,等於搶到話語主動權。至於抓人的名義,就說他們是高瞻的同黨,策劃這起殺人案,利用舊案搆陷陛下,損害朝廷威嚴,以行聚眾謀逆之實!」

    這是最典型的惡人先告狀。誰先開口,先入為主,誰就成了無辜的原告,更容易獲得旁觀者的認可,佔據言論優勢。

    女帝幡然醒悟,「把他們當成凶手殺掉,可以了結已經發生的殺人案。日後再有人翻案,也會被默認為高瞻的同黨,妖言惑眾,擾亂民心!」

    以前,她投鼠忌器,擔心那些同夥藏有後招,所以遲遲不敢滅口。如今,傳言已起,她順勢殺人,反咬一口,也就不必再顧忌別人翻案。

    反正所有的鍋,都由庸王高瞻來背。

    元本溪補充道:「這兩起舊案,有一個共同的核心人物,獻國公葉無極。所以他必須死,否則,一旦落在高瞻同黨手裡,他會將所有實情都招供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這時,蕭鐵傘忽有所思,「遵陛下旨意,雪影衛派葉明華在葉府臥底,擔任大管家監視多年。他昨日密報,說葉家去拜訪夏侯淳,想聯手勾結,套取餉銀。既然如此,索性殺掉這只碩鼠,抄沒他家的存糧!」
V123210 發表於 2018-6-30 09:00
第252章 你可有悔意

    跟蕭元二人一樣,葉無極也是最早效忠女帝的下屬之一,當年為了幫她剷除異己,竊取朝綱,參與過不少密謀,手裡掌握著很多核心機密。

    蕭鐵傘追隨,是出於男女之情,死心塌地;

    元本溪擁戴,是因為鬱鬱不得志,太祖又怯懦無能,非他眼裡的明主,扶持皇后攝政,如此大手筆才能施展他的勃勃野心;

    葉無極願意上賊船,動機更簡單,也更實際。他貪婪無度,難以抵抗財寶的誘惑,偏偏女婿任天行又為官清廉,不僅不肯扶持他,還反對他插手政事,借自己的名義收受賄賂。

    為了能博得女帝信任,牟取榮華富貴,他不惜出賣自己的親閨女,當作晉身求榮的籌碼,最終換來獻國公的爵位,居六公之列。

    正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女帝對他心存忌憚,所以這些年一直恩寵於他,同時又派雪影衛潛入葉府,時刻監視著他的舉動。

    如今東窗事發,葉無極已經成了最大的隱患,隨時都會引爆京城。

    聽到蕭鐵傘的匯報,女帝眼眸微眯,陰惻地道:「你們提起他,讓我想明白一點。高瞻在京城勢單力薄,如何能查清全部資料?或許,這些人裡就有內鬼變節,出賣了咱們……」

    葉無極唯利是圖,反覆無常,要是為了好處,把秘密洩露給別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元本溪聞言,沉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留他了。他好歹是六公之一,地位顯赫,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殺他,恐惹人懷疑。不如借糧餉做文章,讓夏侯淳上奏檢舉,抄沒葉家充公!」

    這個主意絕妙,既能殺人滅口,又解決軍餉的燃眉之急,算是一箭雙鵰。

    可惜,正中任真下懷。

    他不想親自手刃外公,讓葉無極自食苦果,死在效忠多年的女帝手裡,這才是最具諷刺意味的懲罰。

    女帝點頭,「就這麼辦。當務之急是去抓葉無極,將他關進大牢,以防生變。至於其他人,先不必著急,等京兆府奏報後,我會把查案之權交給雪影衛,到時候,你們再名正言順地抓人!」

    匆匆抓人,有不打自招之嫌,跟先查再抓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元本溪深以為然,補充道:「不能忽略蔡酒詩,他會成為化解危局的關鍵。夏侯淳負責買糧,是由他舉薦,就讓他敲打夏侯淳,立即彈劾葉無極。除掉那批人後,出現的職位空缺,也得靠他從朝試裡物色人選!」

    商議到此時,應急方案終於定下來,三人臉色和緩許多。

    搶先斬草除根,嫁禍到逃走的高瞻身上,再指鹿為馬,將舊案供狀說成煽風點火的污衊,如此手段雖會兩敗俱傷,但對女帝來說,已是相對可行的穩妥之計。

    總好過真相大白,舉世伐武。

    這一夜,任真和顧海棠聯手,暗殺不少舊案元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天亮以後,風雨不僅不會平息,即將迎來的,更是一場席捲京城的劇烈動盪。

    血洗朝野,流言四起,北唐要變天了。

    ……

    ……

    長安城東,火光四起。

    黎明雖未至,獻國公府裡烈焰滔滔,將夜幕映照得通紅,恍如白晝。

    四周的街坊鄰居被吵醒,紛紛跑到街上,怔怔看著火海裡的那座豪華府邸,都下意識地揉了揉眼,以為出現錯覺。

    他們都不明白,權勢滔天的葉家,何以一夜之間葬送於火海,付之一炬。

    半個時辰前,一隊黑衣長劍的雪影衛衝進府裡,擒拿葉無極入獄。

    在看到他們的一瞬間,葉無極就意識到大禍臨頭,女帝隱忍多年,終於還是對自己出手了。

    伴君如伴虎,對女帝狡詐多疑的性情,葉無極心知肚明,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暗暗提防,私下蓄養不少江湖強者,以防出現滅門之災。

    他當機立斷,選擇逃跑,在忠心耿耿的死士護衛下,想通過府裡密道出城,卻被充當臥底的葉明華攔截,斷絕了最後的退路。

    於是,國公府裡爆發慘烈的殊死搏鬥,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行將全部覆沒之際,多虧少主葉天命急中生智,點燃糧庫,引得雪影衛被迫救火,這對祖孫才逃出重圍,躲在街巷角落裡,苟延殘喘。

    此時,葉無極渾身是血,胸前被一劍刺穿,傷及肺腑,眼前已撐不到天亮。

    他倚在牆角,艱難喘息著,渾濁眼眸裡透出不甘的怒意。

    「那個毒婦……真是蛇蠍心腸!老夫鞍前馬後,追隨她多年,想不到她無動於衷,還是要殺我滅口!」

    他低聲咆哮著,胸膛起伏不定,牽扯到致命傷口,頓時血流不止,引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葉天命蹲在身旁,用手按著他噴血的胸膛,泣不成聲,「祖父,您別說了!我這就去求咱家的世交,讓他們派人救您!」

    葉無極伸手,輕撫著孫兒的頭,臉上也是老淚縱橫,「傻孩子,你還是太年輕。世態炎涼,咱們家一夜覆滅,誰還敢伸出援手,跟朝廷為敵?」

    他仰天長嘆一聲,話音滄桑而悲涼,「當年是我,把她扶上龍椅,現在我卻喪命在她手裡。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葉天命伏在懷裡,嚎啕慟哭,從沒想過會淪落到這般下場。

    朝廷既然派兵抄家,必會封鎖城門,滿城通緝,讓兩人插翅難逃。他倆無處可躲,流落街頭,只要等到天亮,就會暴露蹤跡,很快落入朝廷的落網。

    從女帝起殺心的一刻起,祖孫倆的命運就已注定。

    葉無極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武清儀狼心狗肺,既然她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你不必管我,快趁著夜色逃出城,把當年的證物都取出來!」

    葉天命猛力搖頭,悲痛地道:「不!孫兒要留在這裡,陪您走完最後一程!家都沒了,要證物還有何用?我一個人鬥不過他們!」

    葉無極聞言,傷心欲絕。

    「至死都沒能翻案,九泉之下,我有何顏面去見自己的女兒和女婿……」

    月光如水,灑落在陋巷裡,照在祖孫倆身上,顯得格外淒冷。

    巷子另一頭,不知從何時起,出現了一道黑影,靜靜佇立在那裡。

    他走過來,俯瞰著躺在地上的落魄祖孫,眼神比月光還冰涼,「你可有悔意?」

    葉無極心頭大駭,以為是女帝派來的殺手,藉著月光看清年輕人的面容後,臉上的震撼之情無以復加。

    「任真……你為何在這裡!」

    他記得這張臉。

    半個月前,他跟這青年在賭坊相逢,歡喜之下,將其收進府裡,變成二管家葉真。再後來,任真在拍賣會上揭開身份,自稱是劍聖首徒,就此脫離葉家,進入小先生麾下。

    葉天命抬頭,凝望著這副熟悉的面孔,同樣非常驚愕,想不到在這種時候,這個意料之外的青年會出現。

    任真嘲弄一笑,神情並未得意,而是充滿憤怒。

    「為何?你不是知道我姓任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8-6-30 09:00
第253章 讓流言飛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壞消息的傳播速度總是極其驚人。

    不到半日,夜裡爆發的一連串殺人案便轟動京師,鬧得家喻戶曉,一時甚囂塵上。

    從市井百姓,到豪門顯貴,朝野無不在密切關注此案,卻又不同於往日的熱議話題,大家都嗅到危險的氣息,只是豎起耳朵,探聽著外界流言,不敢明目張膽站出來,發表自己的見解。

    出現在殺人現場的供狀,是本案最能看出端倪的突破口,同時也是讓人感到震驚乃至驚懼的焦點,裡面蘊藏的信息太過可怕,字裡行間,隱隱在指向某人,卻又未明確道破,耐人尋味。

    這就是任真的高明之處。

    他並未立即殺掉核心元兇,而是由表及裡,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給世人呈現出連貫周密的邏輯順序。這樣,大家不僅能明白死者的被殺之因,更能循序漸進,引導著他們的好奇心,一步步揭開謎團。

    眼看真相快浮出水面,最焦急的自然是罪魁禍首,任真這種遮遮掩掩的翻案手法,就是要讓女帝備受煎熬,不得不搶先殺人滅口,從而落入他的彀中。

    借刀殺人,本是她的慣用伎倆,任真這次卻要還施彼身,以最陰險的方式實現復仇。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辯得清真偽黑白。通過供狀裡絲絲入扣的合理陳述,他們漸漸意識到,或許那上面寫的是實情。當朝兩大逆案背後,其實是廟堂權力更迭的陰謀爭鬥。

    策劃陰謀的勝利者,正是如今高高在上、執掌天下的當權者。以纍纍屍骨鋪平道路,真相原來如此殘酷。

    想明白這些,世俗在為兩位冤死的忠臣惋惜之餘,更對當前的朝廷感到心寒,敢怒而不敢言。

    皇城外傳得沸沸揚揚,在皇城內,京兆府、刑部和大理寺的一干官員已盡數到齊,等候覲見女帝,稟報這起特大殺人案的詳情。

    作為御用機構,琅琊閣和雪影衛也在殿外候旨,隨時準備全員出動,應付流言四起的亂局。

    經過長達一天的朝議,最終,女帝聖躬獨斷,繞開所有辦案部衙,將查案之權交給雪影衛,命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揪出幕後凶手。

    當然,夜裡早有決斷,這只是在群臣面前演一場戲而已。

    兩日後,雪影衛上奏,宣稱查出真兇,並列出一份合謀名單。得到女帝的默許後,這群鷹犬便使出看家本領,在京城裡展開大規模緝捕。

    雪影衛嗜殺,以殘酷著稱,名聲狼藉。他們一出手,城裡頓時人心惶惶,居民們提心吊膽,生怕遭受牽連,淪為這場政治博弈的犧牲品。

    雪影衛的動作很快,一大批官吏迅速鋃鐺入獄,被扣上謀逆同夥的罪名,即日當街問斬。令人髮指的是,連那些官吏的家屬也沒能逃脫,全家老小一概處死,不留活口,血濺菜市場。

    殺人案的死者,不過才十六人,而追查出的凶手,卻足足有數十家,處斬者將近千人,這是一場何其血腥的屠殺!

    為防止真相洩露,事後再有人翻案,雪影衛寧枉勿縱,不惜濫殺無辜,這殘忍手段超出了任真的預期,也再次喚醒世人對當年的記憶。

    任天行謀逆案、高澄謀逆案、北海檄文案,當年三大案爆發時,女帝也是大肆誅殺異己,血洗朝野,令北唐臣民聞風膽寒。

    今日這場血案,名義上是剷除高瞻同夥,情形與當年何其相似。世俗雖無法證明高瞻是冤枉的,那些供狀也是假的,但通過現在女帝的強勢回應,再次加深了對她的認識。

    看似溫和可親,如沐春風,微笑面容後,卻藏著暴戾狠絕的心腸。斬草除根,趕盡殺絕,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事已至此,人們已不敢再關心真相。即便知道真相,他們也無力改變什麼,只想祈求風波早早消散,讓女帝的雷霆怒火平息,讓京城盡快恢復正常。

    然而,某些人注定不願忍氣吞聲。

    女帝大開殺戒,讓任真倍感憤怒。他原以為,面對重重輿論壓力,她應該有所顧忌,不敢恣意妄為,沒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瘋狂,竟視近千條人命如草芥。

    他感到憤怒,所以再次反擊。

    那天夜裡,在葉無極臨死前,任真趕去見最後一面,從外公嘴裡得知,葉家當年保留了不少信件,足以證明一干人犯下的罪行。

    當時,他答應葉無極,會收留表哥葉天命,將其護送出城,同時作為交換,他必須要得到所有證據才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葉無極對當年的罪行心生悔意,答應了任真的條件。於是,任真按他提供的地址,迅速拿到那些遺留的信件。

    如今,女帝指鹿為馬,把高瞻拉出來當替罪羊,妄圖顛倒黑白,他其肯罷休。

    他跟顧海棠謄抄舊信件,寫成無數份,然後連夜散發出去,如雪片一般,展開傳單轟炸,遍及長安城所有角落。

    第二天清晨,當市民們醒來,推開門時,鋪天蓋地,到處都是證據滿滿的信件。誇張的是,甚至連雪影衛刺客的家門口,都被塞滿了傳單,即使想收繳摧毀,哪還來得及。

    整座長安城,都淪陷在任真瘋狂的傳單攻勢裡。這一次,不再是循序漸進,娓娓道來,而是和盤托出,一股腦倒出真相,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元本溪苦心編織出的謊言,頓時不攻自破。

    這下,真相徹底大白,蒙塵多年的冤情終於得以昭雪。

    開國伊始,兵權掌握在忠心耿耿的任天行手裡,效忠於太祖皇帝高覺。皇后武清儀等人企圖篡位,但無法踰越任天行這道屏障,便合謀捏造出一系列偽證,搆陷任天行,令太祖信以為真,這才下令圍剿任天行,奪回兵權。

    絆倒廟堂的最大障礙後,還有高澄這座大山擋在前面,女帝依然無法竊取大權。即使她派人殺死太祖,憑高澄的賢王名望,勢必會被北唐士子擁立,繼承皇位。身為皇后的她,依然無法得逞。

    於是,她串通高澄麾下的幕僚,趁其奉旨出巡時,假借襄王名義謀反,攻打皇宮。此舉一箭雙鵰,不僅剷除高澄的威脅,而且裡應外合,重傷太祖,為她的繼位埋下鋪墊。

    這兩人含冤死去後,縱觀北唐朝野,再無人能跟女帝朋黨抗衡,權力完成更迭。

    太祖病發身亡後,東宮無儲君,襄王已死,庸王又昏庸無能,除此之外,再無正統皇室血脈。於是,武黨順水推舟,將武清儀扶上龍椅,君臨天下。

    時至今日,這兩樁血案同時揭開,就意味著,所有北唐臣民都已明白,女帝武清儀登基,根本不是迫於形勢的無奈之舉,而是一場瞞天過海的篡位陰謀。

    當今皇帝,實為竊國賊!
V123210 發表於 2018-6-30 09:00
第254章 你以為還能活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任真前世不信這句話,如今也是。

    按照他的歷史觀,民意從來只錦上添花,無法雪中送炭,要想真正顛覆武清儀的北唐政權,僅靠民意沸騰,無異於痴人說夢,最終還得靠大軍打下江山。

    唯有真正成氣候,民意才肯順水推舟。反之,水就只能用來煮粥。

    任真不天真,所以,當血案真相大白,京城人心浮動後,他並未去做登高一呼、號令群雄的蠢事,而是安然若素,有條不紊地執行計畫。

    替父報仇的重任,現在只算完成一半。更艱難的另一半,是殺死構織血案的幕後主使,武清儀、元本溪和蕭夜雨。要實現這個目標,前路還很漫長。

    至於眼前,任真覺得,應該先保證自身安全,穩住藏在幕後的南晉威脅。既然雙方還沒撕破臉,他不介意委曲求全,充分利用好這種微妙的關係。

    所以,在即將登壇講春秋的前一夜,任真再次走進楓林晚,當一次回頭嫖客,點名讓清音姑娘作陪。

    妓名為清音、代號為繡繡的妙齡密探現身相見後,不知是厭煩任真又來找貓撲堂求助,還是憎惡他本人,態度明顯比上次還冷淡,自顧坐在桌前,一言不發。

    任真這次不再緊張,笑眯眯說道:「繡繡姑娘,勞煩通稟一下,在下受坊主派遣,想見貓首大人。」

    繡繡無動於衷,上下掃視他一眼,淡然道:「見面就不必了。貓首大人剛離去,不在京城。坊主若有指令,你直接跟我傳達便是。」

    任真聞言,表情波瀾不驚,對繡繡的回覆並不意外。

    「指令談不上,坊主讓我轉告貓首,想勞煩她將長安的形勢詳盡匯報上去,替他在陛下面前美言一番,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誤解。」

    前段時間,任真替北唐募捐軍餉,官場春風得意,激起袁貓首的憤怒。為了保險起見,任真想利用這次大開殺戒,趕緊表表忠心,打消南晉對他的猜忌,以免對方採取更激進的動作。

    繡繡唇角輕佻,聽懂他的話意,淺笑道:「坊主的手段非同凡響,如今已震驚天下。就算貓堂不上報,金陵老家也能看到坊主的誠意。陛下明辨忠奸,從不會誤解坊主。」

    任真起身踱步,朗然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後,會將貓堂的態度轉達給他。」

    說完這話,他來到懸掛長劍的牆壁前,伸手摩挲著劍柄上的淡紫穗線,笑意玩味。

    「剛才所說,只是第一個目的。坊主還命我通知你們,北唐主力大軍即將開往前線,他將擔任總轉運使,負責督運三路軍馬糧草。」

    繡繡目光驟凜,聽到這份絕密情報,猶為動容,「這是真的?」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兩朝開戰,若是在北唐的中樞軍營裡潛伏臥底,能準確提供作戰機密,這樣一來,南晉對戰局瞭如指掌,就會立於不敗之地。

    這絕對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僅如此,南北國力出現傾斜,北唐糧草短缺,成為明顯的軟肋,也會是接下來兩軍對壘的博弈關鍵。如果連轉運使都是自己的人,天時地利人和,萬事俱備,南晉豈會有戰敗之理?

    任真說道:「不止如此,坊主已摸清北唐的兵力部署和作戰計畫。接下來,他還會陸續提供更詳盡的軍情。所以,請你立即回報金陵,派人跟他對接,以便在行軍路上,保持情報暢通。」

    說著,他從袖裡取出一副密封的捲軸,遞給繡繡。

    為了穩住南晉,博取信任,這裡面寫的所有情報都是真的。當然,兵法真假虛實,總是不斷轉換,無處不可深埋陷阱,真亦假時假亦真。

    繡繡拿在手裡,知道此事太大,表情凝重,「我會親自回金陵一趟。」

    「這樣最好不過,」任真笑容溫和,繼續道:「另外,還有件小事,坊主想跟貓撲堂打聽一下。」

    繡繡收起傲慢情緒,認真地道:「只要有利於統一大業,我會知無不言。」

    任真對她的態度轉變感到滿意,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琅琊閣主梅琅,應該是女帝的私生子吧?」

    ……

    ……

    今年夏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夏至未至,金陵的天氣先燥熱起來。

    皇城深處,偶有清脆蟬鳴響起,不算聒噪,反而透著些趣意。

    午後,御花園的一方碧湖中央,武帝陳玄霸坐在湖心亭裡,捏著一根釣桿,姿態懶散,昏昏欲睡。

    在他身後,黑衣李鳳首侍立一旁,手裡也沒閒著,將拌好的餌料搓成小小顆粒,放在石桌上備用。

    「越是看起來容易的事,做起來往往越難。譬如釣魚,看似只要坐在這裡,耐心等著就行,但是,誰又能一直枯坐下去,鍥而不捨地等魚上鉤?」

    武帝眯著眼眸,話音散漫,聽不出情緒,瞳孔深處卻藏著一抹諷意。

    「陛下所言極是,像您這樣屹立巔峰的強者,最讓人望塵莫及的,不是先天稟賦,而是超絕的後天心性。所以,手持釣竿的人是您啊!」

    李老頭嘴上恭維著,心裡則忐忑不安,認為這番話在影射時局,會對任真不利。

    回金陵後,他時常惦記著,想從武帝嘴裡套出實情。他知道,關於如何對付任真,這位城府深沉的帝王必定有一份周密部署。

    問題是,伴君如伴虎,伴的還是一頭能活五百年的老虎精,極善隱忍,這個秘密就更難試探出來。

    武帝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說道:「這點道理,我早就明白,此時說出來,無非是想讓你也明白。無論做何事,得沉得住氣,哪怕魚兒在拚命掙脫,也要耐心遛著,不可強行收桿……」

    說這話時,水面上的浮漂開始不停晃動,顯然魚兒已經上鉤。

    武帝熟視無睹,持竿的右手紋絲不動。

    李老頭沉默一會兒,越琢磨越覺得,這話裡的自信心太強,分明是把水底那條小魚吃定了。

    「陛下賜教,老臣謹記在心。只是,您何以篤定,憑那條魚的力氣,無法做到掙脫而去呢?莫非,您不介意讓它活著逃走?」

    武帝聞言,轉身側頭看著他,眉宇間自然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氣概。

    「魚鉤早已刺進腹裡,你以為它還能活?」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 15:51
第255章 百家講壇?

    離開楓林晚,任真心裡放鬆一些。

    他總擔心在關鍵時刻,南晉會從背後捅刀子,將自己置於絕境。雖然遲早要翻臉,但就目前而言,他的地位還是虛的,倚仗女帝器重,手裡並未掌握真正的權柄。此時暴露身份,只會前功盡棄。

    有了這場重創北唐的殺人案,相信南晉對他放鬆警惕,暫時不會撕破臉皮。尤其是大戰即將爆發,南晉需要他以轉運使身份做內應,雙方各取所需,相安無事,應該不成問題。

    至於在戰場上,任真如何取捨,又如何對付南北兩朝,都是後話。

    第二天清晨,吹水居門前熱鬧起來。府裡的下人熱火朝天,忙著搭建高壇,擺設桌案,準備迎接來旁聽的儒生。

    按上次早朝的五日之約,今天正是任真兌現諾言的日子,他要登壇講學,在京城群儒面前,講解《春秋》精義,證明自己的儒學造詣。

    任真夜里美美睡了一覺,起床後精神飽滿。洗漱完畢,他穿上一身整潔儒雅的書生袍服,頭戴綸巾,氣度翩翩,頗有名士風範。

    待到日上三竿,估計想要圍觀的儒生在外面到齊,他手持羽扇,大步流星走出府門。

    「好傢伙,這麼多人!」

    推開門,人山人海的大陣勢映入眼簾,令他暗暗咋舌,「他們還真給我這個小先生面子,不知是來誠心求學,還是想看我當眾出醜……」

    事實上,自從那日散朝後,任真築壇講春秋的消息便不脛而走,傳遍整個京城。

    最初,人們對小先生的底細一無所知,只是報以好奇心,想到時湊湊熱鬧,並不認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真能成家立言,以獨到見識開闢出新的《春秋》解法,肯定還會走上老路,拾起前人牙慧。

    然而,任真大鬧玲瓏宴,借酒賦詩,才氣狂湧,一口氣狂吐數十首,字字珠璣,驚為天人。尤其是在塔頂長嘯那首,一舉成就他的詩仙美名。自此,京城上下一片讚美,再無人懷疑他的才學。

    有噴詩在前,滿城文人充滿期待,很想見識一番,吹水侯是否學冠古今,在註解《春秋》領域也有真知灼見,振聾發聵。如果他真的高瞻遠矚,語驚四座,屆時誰若錯過,必會悔青腸子,成為一大憾事。

    所以此時,長安城萬人空巷,吹水居水洩不通,有名望的群賢盡數到齊,所有人翹首以待,等候這場京城最大規模解經的開始。

    當任真的身影出現時,全場響起一陣歡呼,眾多儒生齊刷刷行禮,山呼海嘯一般。

    「拜見小先生!」

    在這種純粹探討學問的場合,沒有身份貴賤,也沒有官爵品秩,大家只尊敬博學鴻儒。在他們眼裡,由衷敬重的是小先生,而非吹水侯。

    換句話說,如果待會任真沒能拿出真才實學,令眾人心悅誠服,他們也不會顧及他的顏面,噓聲四起,將任真轟下講壇。

    眾目睽睽下,任真闊步走向高壇,要說心裡沒有壓力,那是假的,但他知道,此舉意義深遠,必會被載入青史,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岔子,否則貽笑千古。

    站在高上,他居高臨下,環視著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凜然道:「文章千古事,重在載道,並非玩物或者遊戲。小生今日之所以講經,揚一家之言,不是為了譁眾取寵,更不是沽名釣譽。我只想把自己的見解分享出來,拋磚引玉,為大家解讀春秋提供一種新的思路和視角。」

    他侃侃而談,語氣平和而誠懇,這時候面對的,已不止是眼前的長安才俊,還有天下無數學子,乃至後世萬代的讀書人。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今日開壇講經,是要傳授真解,破開謎團,讓所有人得以窺見八百載春秋的真實面貌。此舉承前啟後,繼往開來,這份歷史賦予的厚重感,已遠遠超出當代。

    「當然,治學者,貴在切磋琢磨,在講經過程中,如果諸位持有異議,可以當場提出來,大家一起探討印證,爭取辨明正確的觀點。唯有如此,今日之舉才更有意義。」

    說這話時,他餘光瞥向人群一側,恰好看見袁崇煥和袁天罡二人,被一大群太學弟子簇擁在中央,神情冷峻。

    「所以我希望,這不是我一人的講壇,而是百家講壇。」

    這句話,則是名副其實的客套話。他當然有信心,自己的解法就是春秋真解,但他相信,無論如何,西陵黨那群人都會尋釁滋事,故意當眾刁難他。

    想找茬就來吧,我倒要看看,今天丟臉的人是誰!

    下方眾人見他器宇軒昂,談吐不凡,心裡都生出欽佩之情。僅憑這份嚴謹治學的立意和胸襟,就配得上儒家小先生的尊崇。

    說完開場白,任真抬手打開面前案上的竹簡,開始逐字逐句講解起來。

    偌大場地間,唯有他一人的話音在迴蕩,雖然不夠宏大,但堅定有力,飄進眾人耳朵裡,如清風拂面,似清冽山泉,讓人感到舒爽悅耳,很難排斥和反感。

    眾人都很專注,靜靜聆聽著,隨著他的講解剖析,臉上浮出不同的神態。有的凝眉沉吟,有的面露疑色,有的豁然頓悟,還有的人望向任真,眼神裡充滿崇拜。

    連太學眾人,都啞然無語,眼眸裡噙著些許茫然意味。他們沒想到,任真嶄露出來的實力,竟如此強大。

    他不僅學問精深,而且表達能力極強,往往能鞭辟入裡,深入淺出,將很複雜的道理以淺顯語言闡述出來,通俗易懂,又不會讓人產生歧義。

    面對強到這種程度的對手,就算想找茬,恐怕也很難啊。

    袁崇煥站在那裡,臉色難堪,心裡開始懊悔,早朝時自己太輕敵了,不該把爭主考這種大事,草率地押在對方身上。看眼前情形,不僅沒讓任真出糗,反倒是會成就他的又一美名!

    「西陵那群飯桶,提供了錯誤的情報,這次可把我們坑慘了!」

    他心裡兀自暗罵,只聽高壇上的任真說道:「接下來,咱們再來講解這句『紀侯大去其國』。」

    這時,袁崇煥目光驟亮,嘴角挑起一抹陰鷙的笑意。

    發難的時機到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 15:51
第256章 講春秋,論復仇

    (剛開始看這章時,可能會有些不耐煩。但是我保證,沉下心讀懂這段歷史後,就能明白我寫這段的必要性了。任真是要借古喻今。)

    紀侯大去其國,是《春秋》裡備受爭議的一句話。寥寥六字,背後卻蘊藏極深刻的意蘊,引起後人的無盡揣摩,莫衷一是,至今未有定論。

    這句話說的是一樁史實,紀國被齊國滅掉。

    在春秋初期,有很多弱小諸侯國,它們要麼成為大國的附庸,要麼被滅掉,這是混亂割據的常態,屢見不鮮。

    對於這種常態,至聖孔子是不認同的,他認為春秋無義戰,所以在修撰《春秋》時,他往往直抒胸臆,批判禮樂崩壞後的弱肉強食。

    譬如記載楚國滅蕭國,他就直接寫「楚子滅蕭」,筆鋒簡短有力,以楚子稱呼楚王,毫無敬意,抨擊這場無道吞併戰。

    然而,在齊國滅掉紀國這件事上,《春秋》的寫法卻不一樣,並未像看待楚王那樣,寫成「齊子滅紀」,而是委婉地換作「大去其國」,其中的態度轉變耐人尋味,琢磨不透。

    春秋筆法嚴謹,微言大義,諸多細微的表達差異背後,都別有隱情,絕非至聖隨意而為。所以,後世諸家學派在註解這句話時,各執己見,產生巨大的分歧。

    擅解春秋的學派有三家,其中,公羊家在《公羊傳》裡如是寫道:「大去者何?滅也。孰滅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襄公諱也。《春秋》為賢諱。何賢乎襄公?復仇也。」

    這段話很晦澀,翻譯過來就是說,孔子之所以沒直言齊滅紀,是為了表達對賢者齊襄公的敬意,認為這場戰爭是齊襄公的復仇之戰,雪洗當年蒙受的屈辱,並非不義之戰。

    一言蔽之,公羊學派認為,至聖孔丘將復仇看成天經地義的事,足以贏得他的讚賞,所以他支持齊襄公的討伐,才沒一概而論,按通常筆法來寫。

    然而,針對同樣一句話,左家學派的觀點卻截然相反。「大去其國」,在《左傳》中的註解是,「不見迫逐,故不言奔。大去者,不反之辭。」

    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並非齊軍蕩平紀國,驅逐百姓,而是紀侯主動選擇離開故國,率領百姓外逃避難,所以用「去」。「大去」的意思是,永不復返也。

    紀侯舉國逃難,這一舉動非常震撼人心。在國破人亡的悲慘境地下,紀侯連夫人都無法埋葬,就大去其國,這是何等的悲壯。

    所以,在左家學派看來,至聖如此記載史實,不但不是對齊國的褒獎,反而是對紀國滅亡的悲憤,充斥著強烈的譴責。

    兩家自圓其說,從一句話裡能衍生出針鋒相對的理念,可謂背道而馳。在解讀《春秋》時,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到處都有爭議,而「紀侯大去其國」,則是最涇渭分明的一例。

    所以,當聽任真念出此句,袁崇煥就立即意識到,反擊的機會來了。

    自《春秋》傳世以來,兩家爭了數十年,始終未分高下。無論任真持何種觀點,都無法讓另一方信服。即使他語出驚人,提出新的見解,也無法駁倒現有兩家的觀點。

    這是個著名的死結,任真一旦觸及,絕無解開之理。

    高壇上,任真彷彿一無所知,依然淡定自若,徐徐說道:「對照前面的例子來品味這句,我認為至聖的態度很明顯,他意在維護齊襄公,推崇齊國的復仇之舉,所以沒有一概而論。」

    他選擇站在公羊家的立場。

    他當然知道,春秋無義戰,齊國伐紀也不例外,歷史上的真相併非復仇,同樣是一場恃強凌弱的兼併戰爭。換句話說,他心裡明白,左家的立場才是對的。

    但是,他支持公羊家。一方面,他不想把春秋真解傾囊而授,存心想藏一些私貨,故而刻意曲解真意,小小地誤導世人。另一方面,也是最關鍵的緣由,他要宣揚復仇這種行為。

    幾天前,他在京城大開殺戒,將兩大血案同時翻出,就是為了報仇雪恨,讓沉冤昭雪。如此舉動,已然贏得京城百姓的認可,他們心裡替任天行和襄王打抱不平,慶幸蒼天有眼。

    此時,他在萬眾矚目的場合下,於情於理,都應該借前事喻今事,從治學角度,為自己的復仇大義提供理論支撐。

    連至聖他老人家都贊成復仇,誰還敢認為這是狹隘之舉?

    任真話音落下,場間群儒立即聽出來,他的觀點跟公羊家吻合,跟左家相反。

    於是,還沒等太學門人出面,承襲左家學說的書生們就先不樂意了。

    一名中年文士起身,打斷任真的宣講,振聲說道:「先生認為,齊襄公出兵是為復仇,在下不敢苟同,心裡有一些疑惑,想請先生當場賜教。」

    任真朝此人淡淡一笑,並不意外,「說吧。」

    中年文士不假思索,「眾所周知,先生所說的兩國之仇,並非在齊襄公當政時結下,而是遠在齊哀公時期。兩者足足隔了九世,已經過去那麼多年,齊襄公還喊著替老祖宗復仇,這難道不荒唐麼?」

    他陳述的這些,確是事實,也是左家拿來反駁公羊家的慣用手段,這麼多年,一直是個死結,雙方誰也無法推倒對方的證據。

    所以,中年文士開口,老話重提,一點都不新鮮,很容易將解經拉回到舊有的軌道上。任真若無法提出新觀點,回擊這一質疑,那麼這場講經也只是循規蹈矩,並無新意可言。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許多文人的聲援。袁崇煥盯著任真,也感到幸災樂禍,看他如何解決這道由來已久的難題。

    任真抬手,示意大家安靜,不慌不忙地道:「齊襄公在出兵之前,曾卜筮問凶吉,得到的卜辭是『師喪分焉』,也就是說,預期的結果很不好。當時,齊襄公又是如何回答卜卦者的?」

    中年文士一怔,沒料到任真會提起這樁史實。

    任真朗然道:「襄公說,『寡人死之,不為不吉也。』意思是,即使他本人死於這場戰爭當中,也是吉利的,因為他是為了復仇而戰。古人對卜筮的信奉程度,我不必多說。試問,若非心懷正義,齊襄公何以如此慷慨凜然,勇不畏死?」

    中年文士啞然,無言以對。

    場間也陷入了沉默。任真的反擊,是前所未有的新套路,一時讓左家學派茫然無措。

    眼見局面失控,袁崇煥按捺不住,冷冷開口說道:「這只是你的主觀臆測而已。你不是齊襄公,又怎麼知道他的真實想法。為九世祖宗復仇,真是荒誕至極!」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 23:21
第257章 父子齊上陣

    「主觀臆測?」任真側首看向袁崇煥,淡淡說道:「我不是齊襄公,難道你就是齊襄公,知道我所說的不對?就算是臆測,我也是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分析,你有何依據,指責我的觀點荒誕?」

    袁崇煥聞言,雙眸眯了起來。

    任真繼續說道:「解讀歷史,本就是要根據現有資料,盡力還原事實真相。大家都非古人,沒有身臨其境,無法目睹客觀事實,照袁大人的評判,誰又不是主觀臆測?」

    袁崇煥正準備駁斥,卻被任真搶先打斷,「自古忠孝為先,九世祖宗,難道就不是祖宗?照袁大人的意思,祖宗受辱,可以置之不理,那麼我倒要問一句,若有人刨開袁家祖墳,你袁大人管是不管?!」

    袁崇煥神情劇變,在無數目光注視下,陷入窘境,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儒家奉行忠孝禮義廉恥,無論雙方如何爭辯,都不敢把矛頭移到祖宗頭上。任真的反問鋒芒畢露,他絕不敢正面回擊,否則,改日自家祖墳真的被刨,他有苦說不出,可就是賠了祖宗又折兵。

    見袁崇煥啞然無語,任真嗤笑一聲,凜然道:「九世難道就不能復仇?君子報仇,十年尚且不晚,祖宗受辱,雖百世,亦不敢忘!」

    袁崇煥碰了一鼻子灰,有口難辯,太學眾人見此光景,都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辯駁。

    任真舌戰群臣,廟堂揚威,此事早已家喻戶曉。很多人對此不屑一顧,自詡口才不凡,定能壓過任真的風頭,辯得他啞口無言。

    今日在京城群儒面前,任真再次口燦蓮花,咄咄逼人,才讓他們深切見識到,這位小先生是多麼難纏的對手。

    場間一片沉寂,唯有習習風聲。

    任真見無人辯駁,低頭看向竹簡,打算繼續講解後面的經文,這時,遠方忽然飄來一道話音,渾厚綿長。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替先祖報仇,更是天經地義。吹水侯言之有理,只是,齊襄公他是懂得忠孝廉恥的君子嗎?」

    任真目光一滯,抬頭望去,只見一名白衣老者踏空而來。

    這老者高大清瘦,雪白鬚眉飄飄,一身仙風道骨,彷如仙人下凡,渾身散發著清逸出塵的氣息。

    「他是……」

    善者不來,任真眉頭皺起,凝視著老者的銀白長眉,正揣測其身份,這時,全場儒生同時起立,向降臨的老者躬身行禮。

    「拜見袁老先生!」

    任真見狀,心裡咯噔一亮,原來他就是久負盛名的袁白眉。

    袁白眉學識淵博,德高望重,被尊為儒學界的泰山北斗,門生故吏遍佈北唐。他既跟儒聖交情匪淺,又擔任太學祭酒,是朝廷公推的第一鴻儒,其地位非同凡響。

    是以,京城流傳這麼一句話,「學儒未拜白眉袁,皓首窮經也枉然」,足見其威望之盛。

    任真聽過袁白眉的大名,甚至早有預感,自己作為小先生,遲早會跟袁白眉有場交鋒,爭一爭京城首儒的地位,爭一爭天下文人的向背。

    沒想到,就在今天。

    袁白眉笑容和藹,一邊點頭朝眾人示意,漫步走下雲端。

    他來到太學眾人前方,跟高壇上的任真隔空對視,眼眸裡泛著矍鑠的精光。

    「侯爺進京後,聲名鵲起,無人不知,叫老夫好生心奇。今日一見,果然英姿勃發,氣勢逼人,不愧是夫子的閉門弟子。」

    任真聞言,並未起身,只是頷首一笑,算是行禮問安。對方話裡潛藏機鋒,他怎會聽不出來。

    儒家切磋學問,不以官爵為尊,所以眾人都稱他為小先生。袁白眉卻故意叫他吹水侯,避開「先生」二字,分明是在端著架子,提醒任真,在他老人家面前,區區年輕人還不配當先生。

    所謂「好生心奇」,又是一種暗示。在袁白眉看來,自己是京城大儒,德高望重,任真又是儒聖弟子,理應主動上門拜謁,以示敬畏遵從。任真卻無動於衷,所以今天初見面,他率先提起這茬,諷刺其目無尊長,不懂禮儀。

    至於「氣勢逼人」,則是諷他鋒芒畢露,不懂得收斂,太不沉穩。

    最後,他又提到夫子,借儒聖來提高自己身份,想給任真一個下馬威。

    我可是跟你老師平輩的高人,在老夫面前,你最好識趣一些,休想搬出儒聖嫡傳來嚇唬我。

    寥寥數語,潛藏著如此多的機鋒。袁白眉不愧是當代名儒,將儒家含蓄委婉的文章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爐火純青。古人說薑是老的辣,誠不欺人。

    可惜,在兩世為人的任真眼裡,這點小伎倆算不了什麼,只會讓他看清,袁白眉不過是性情高傲、目中無人之輩。

    「晚輩久仰老先生盛名,只恨公務纏身,一直無暇登門拜會。等今日講經結束,請到寒舍奉茶,讓我也好討教一二。」

    他態度不卑不亢,心裡則冷笑,你只是董仲舒的舊日書僮而已,敢在我面前插蔥裝象,我連儒聖本人都照樣算計,豈會把你放在眼裡?

    寒暄功夫,早有太學門人讓出席位,請袁白眉落座。

    袁白眉乾咳一聲,說道:「既然說到討教,就不必換地方了,諸位在此講論《春秋》,老夫恰好有些看法,跟侯爺相左,不妨印證一二。」

    任真微笑不語,腹誹道:「剛教訓完小的,老的就主動跳了出來。這樣也好,在京城儒生面前,將袁家父子的氣焰打壓下去,看他們有何臉面,再以領袖自居!」

    只聽袁白眉說道:「犬子糊塗,一時失言。然而,這並不能證明,侯爺的觀點本身正確。復仇固然契合忠孝之道,但齊襄公本人,絕非忠孝之輩,又何談替祖宗復仇?」

    任真瞬間明白他的用意,但不急於辯駁,只是默默聽著。

    「齊襄公是何許人也?他在位期間,荒淫無道,昏庸無能,這些都見諸史冊。《詩經》說他是『鳥獸之行』,試想這種道德敗壞的人,哪能想起自己的九世祖宗,哪能替祖宗報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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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泰斗

    袁白眉的反擊策略很清晰,既然無法詆毀基於忠孝的復仇之舉,那麼就從當事人本身著手,想辦法證明這場戰爭並非出於復仇。而齊襄公道德敗壞,為史書所不齒,正是可以切入的突破口。

    事實也的確如此。任真以天眼解春秋,又一夢遊春秋,自然知曉齊襄公是何德行,只不過是假復仇之名,行侵略之實。

    但此時正值雙方對壘,眾目睽睽之下,他絕不能退縮示弱,敗在袁白眉手裡。那麼,就只好憑三寸不爛之舌,將黑白強行顛倒過來。

    任真望向傲然而坐的袁白眉,從容說道:「咱們是在探討伐紀之戰,老先生卻牽強附會,硬扯到其他的事情上。難道因為齊襄公以前存有過失,便能證明他這次出兵不是為了復仇?」

    袁白眉微怔,沒料到任真的反應如此之快,寒聲道:「一個盜竊慣犯,你指望他拾金不昧?一個殺人魔頭,你指望他慈悲濟世?一個市井無賴,你指望他通情達理?在昏君身上談忠孝之道,簡直荒謬至極!」

    聽到這連珠炮似的駁斥,太學門人精神一振。不愧是祭酒大人出馬,竟在頃刻間想出如此強有力的質問,讓人難以招架。看來今天這一陣,他們贏定了!

    誰知,袁白眉話音剛落,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琢磨,任真便拍案而起,根本不需思考時間,立即展開更兇猛的攻勢。

    「你見過哪個偷竊慣犯,偷自家財物給別人?你見過哪個殺人魔頭,將父母子女殺個精光?你又見過哪個市井無賴,欺辱的是自家親人?即便無惡不作,也分得清親疏,也有最起碼的廉恥。自己祖宗受辱,沒人能嚥得下這口氣!」

    任真眼裡精光四射,厲聲道:「就因為齊襄公做過錯事,你便不分青紅皂白,全盤否定他。那我倒想問問,如果查出你們袁家恃強凌弱,魚肉百姓,那麼,老先生你的道德文章,是不是也都變得荒謬至極!」

    「你……」袁白眉惱怒,血氣上湧,老臉憋得通紅,「你胡攪蠻纏!」

    「胡攪蠻纏?」任真冷笑一聲,盯著暴怒的袁白眉,不急不慢地道:「我只是按照你的觀點,繼續推演下去而已。對於一件事的評判,只應該由事情本身決定。搬出當事者的其他作為,難道就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說完這話,他不再理會袁白眉,轉身看向壇下的眾多儒生,作出定論,「齊襄公非賢君,但這不妨礙他行復仇雪恥之舉。袁老先生是高士,但這也不代表,他所說的話都是至理真言!」

    袁白眉氣急,豁然起身,指著任真破口大罵,「老夫的話不是真言,難道你這出身低賤的小畜生,說的就是真言?」

    誰對誰錯,由誰來定奪?

    任真面無表情,譏笑道:「都是斯文人,何必氣急敗壞,出言如此粗俗?借此機會,我也想讓大家明白,不要太迷信盲從,把那些名士的話奉若圭臬,不容置喙。或許,他們是泥古不化,誤人子弟!」

    不唯上,只唯實,這出自前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任真今天說出這番話,既是在規勸眾人,別太推崇所謂的儒學領袖,而貽誤學問本身。最好連他今天講述的學問,也能明辨對錯,持以理性的態度。

    袁白眉聽出來了,任真這是在挑戰他的權威,想撼動太學的正統地位。他攥著拳頭,兩條長眉氣得亂顫。

    「老夫治學六十載,寫就錦繡文章無數,以嚴謹著稱,從未出過大的謬誤,故為世人所推崇。想質疑我的學問主張,就憑你這小畜生,還不夠資格!」

    事已至此,他只好搬出資歷,拿自己積攢的名望來壓任真。

    何為春秋真解,世上本無定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無人能拿出讓人信服的衡量標準。天下讀書人只能以名儒大家為標尺,參照他們的主張,讀自己的聖賢書。

    所以,袁白眉這種人,才得眾望所歸,成為難以撼動的學術權威。

    任真說得固然正確,但是,要想打倒權威,只能由更權威的人站出來。袁白眉說得也不錯,不信他這位博學鴻儒,難道要信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不成?

    任真默然不語,臉色沉凝,心知最擔心的局面還是發生了。

    辯論也需要裁判,只要爭執不下,沒有形成壓倒性優勢,那麼,就無法蓋棺定論,仲裁出最終的結果。

    換言之,這場講經又是徒費口舌,今日過後,在世人眼裡,春秋筆法依然是未解之謎。

    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縱然任真是對的,又該如何讓世人信服?

    袁白眉得機得勢,繼續出言攻訐,挑釁道:「你不尊師重道,也配讀聖賢書?當年我跟你的老師一起,寒窗苦讀,連一家聖人都敬佩我的學識,時常跟我切磋,你只是後輩弟子,還有何臉面跟我叫板!」

    任真眼眸微眯,問道:「聽這意思,你學問比聖人還高,可以無視夫子的權威?」

    袁白眉冷哼一聲,眼神陰鷙,「小畜生,你休想狐假虎威,激將於我。我對儒聖虔誠敬畏,從不冒犯,但也僅僅是對他。除此之外,就算是儒聖弟子,也入不了老夫法眼!」

    他傲然負手而立,睥睨著場間群儒,一派泰山北斗的氣概。

    任真沉默,本想誘他說些大不敬的話,日後也好跟董仲舒說道說道。但這老兒甚是機警,識破了他的圈套。

    「這可如何是好?」

    袁白眉一甩長袖,振聲說道:「什麼開壇講學,不過是信口雌黃,顛倒黑白。諸位若信得過老夫,就隨我一道離去,進太學聽我講經論道。若是信不過,哼,那就分道揚鑣吧!」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分明在拿太學的權威地位,要挾旁聽眾人表態離開,強行拆任真的台。

    眾人聞言,心裡開始猶疑。這袁白眉受天下儒生擁戴,門人弟子遍佈,根基滲透在朝野內部。如果得罪這位泰斗,日後怕是很難在北唐文壇出頭,獲得文人士子的認可。

    讀書人誰不求名,袁老爺子得罪不起。但吹水侯又權勢滔天,受女帝倚仗,同樣是不敢招惹的人物。

    他們權衡著利弊,都陷入兩難的境地。

    任真暗道不妙,絕不能讓袁白眉得逞。萬一眾人真的隨他離去,那就等於強行宣判,自己是這場爭辯的敗方。屆時,不僅顏面無光,更會丟掉主考官的烏紗帽,毀掉全盤計畫!

    他連忙踏出腳步,準備出言說服眾人。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又有一道話音從天際飄來,令所有人心頭一震。

    「想滾就都滾,我一個人留在這裡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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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