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手眼通天 作者:暗形 (全書完)

 
V123210 2018-2-28 14:31:2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3 285349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9 12:38
第209章 計將安出

    崔鳴九聽得心驚肉跳,任真所說的主意,明顯是要將朝廷算計在內,把陛下看作可以利用的棋子。

    小先生的膽量,未免也太大了。

    「陛下聖裁獨斷,耳通目達,想騙過她的眼睛,誘導她對寵信的葉家動手,絕非容易之事。老師,您確定這樣能行得通?」

    任真看出他的疑慮,淡淡道:「那你是否知道,陛下為何一直寵信葉家?獻國公的爵位,當年又是如何得來的?」

    崔鳴九一臉茫然。

    任真目光閃爍,摩挲著微白的指節,神情漸漸晦暗。

    「葉無極曾替她做過某些不光彩的事,這既可以當作功勞,也可以理解成捏在手裡的把柄。如果舊事重提,有被洩露出去的嫌疑,你覺得,她還會饒過葉家嗎?」

    崔鳴九聽得頭皮發麻。他雖然不清楚,任真所指的究竟是何事,但卻強烈預感到,能讓女帝忌憚的秘事,肯定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機密之一。

    沉默半晌,他認真地問道:「老師,為了這場霸盤,值得您冒險去觸碰陛下的逆鱗麼?」

    任真眼裡的殺意稍閃即逝,然後浮起笑容,「我只是臨時起意,想到這一層,未必真會這麼做。我有足夠的手段,能幫你剷除葉家。」

    他處心積慮對付葉家,當然不只為了幫助崔鳴九,而是為了復仇。

    獻國公姓葉,他母親也姓葉。

    母親早被北唐朝廷處決,娘家人卻穩如泰山,步步高陞,其中的關聯錯綜複雜,三言兩語豈能言盡。

    好一個獻國公。

    崔鳴九鬆了口氣,問道:「老師既然胸有成竹,我聽您吩咐就是。接下來,咱們該怎麼做?」

    說到底,他已經無計可施,又倚仗任真手裡的雄厚資財,不得不言聽計從。

    任真說道:「你我雖是師徒,賬還是要先算清楚。我可以借給你兩千萬,事成之後,你不必給我利息,但是,崔家在京城的所有生意,我要入股三成。」

    崔鳴九爽快點頭。

    聯手經商,傍上小先生這棵大樹,崔家求之不得,崔茂若是在場,只會答應得更乾脆。

    任真繼續說道:「眼前當務之急,並非拿我的錢去收糧,而是先挖出崔家內部的奸細。眼皮底下藏著這麼多臥底,崔更竟然一無所知,生意不賠本才怪。」

    崔鳴九悚然一驚,「您怎麼知道有臥底?」

    任真答道:「你大師兄當過葉府管家,他們對你家的錢糧現狀瞭如指掌,摸得一清二楚,說明你家肯定有內鬼在暗中監視。必須盡快找出他們!」

    崔鳴九豁然起身,寒聲說道:「我這就回府,將府裡所有人都排查一遍!」

    「不,」任真阻止了他,「你這樣做,不僅查不出內奸,還會打草驚蛇,讓他們有所警覺。以後行事,你得多動動腦筋,不要意氣用事。」

    崔鳴九隻好坐下來,追問道:「那該怎麼辦?」

    任真幽幽說道:「待會你離開時,我會派人抬著銀箱,正大光明地送到你府上。你稍微聲張一下,最好當眾露出裡面的銀錠,故意讓那些奸細看見。」

    「這……」崔鳴九遲疑道:「這樣一來,豈非等於直接告訴葉家,崔家已經化解手頭危機,讓他們有所準備?這才是打草驚蛇吧!」

    任真微微一笑,心道,少年,你還是太年輕了。

    「為了謹慎起見,你家裡的人都不能再用了。我派去送銀的下屬會埋伏在府外,嚴密監視崔家人的進出,到時奸細外出通風報信,自然會露出馬腳。」

    崔鳴九點頭,這一點他想到了,但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何要將崔家周轉過來的重要情報洩露出去。

    任真看出他的困惑,提醒道:「等他們送信回去後,你千萬別拆穿他們。這些人還有大用,以後會成為咱們散佈假消息的通風口。」

    崔鳴九聞言,慚愧地道:「還是老師高明。若非您提醒,按照我的性子,一定會拿那些吃裡扒外的白眼狼點天燈!」

    任真對他的馬屁很受用,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我所料不錯,葉家會煽動崔更的債主上門討債,一來試探你的虛實,二來釜底抽薪,抽走你的銀子。」

    崔更暴斃街頭,那些債主本就六神無主,一旦聽到葉家透露的情報,必定會聚眾討債,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崔鳴九會意,陰笑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欠下的債,他們找誰要去!我可不負責幫四叔擦屁股!」

    「不,」任真再次否決了他的想法,「這樣只會讓葉家以為,你是在虛張聲勢,其實並未借到大量現銀。你大師兄查探過,崔更欠下的賭債最多不過四百萬,為了這點錢毀掉信譽,太不值得。」

    這時,崔鳴九再也忍不住,直接問道:「老師,您為何非要讓葉家知道,崔家已經緩過這口氣?出其不意,殺他個措手不及,豈非再好不過?」

    任真嘆了口氣,「如果你想爭霸盤,繼續高價囤糧,自然不必這般煞費苦心。可惜,誰讓你憂國憂民,不願看到一家霸市呢……」

    崔鳴九低頭,汗顏道:「讓老師為難了。」

    任真說道:「我不為難,除了借你銀子,我無需做任何事情。不過,你得去求你三師兄幫忙,他才是你的救星。」

    崔鳴九一愣,「三師兄?」

    任真答道:「嗯,剛才你離開時,我已經收夏侯霸為徒。你比他晚了一步,當然要……」

    「什麼?!」

    沒等任真說完,崔鳴九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火冒三丈,氣得渾身發抖,「這他媽的是不是命裡相剋!居然又讓那混蛋搶先一步!」

    當初在雲遙宗,由於半途而睡,他便遲了一步,讓夏侯霸當上師兄。造化弄人,想不到再次拜師時,他又攤上如此悲慘的境遇。

    「看來是命中注定,當不成小三啊……」

    他有些憤憤不平,為何好人沒好報,沒骨氣的人反倒能佔便宜。

    任真沒理會他的悲痛,再次提醒道:「你先別急著找他,等平南主帥確定下來後,你再登門拜訪。」

    崔鳴九收起小情緒,深深看任真一眼,「您是說,這次平南大軍的主帥,會是大將軍夏侯淳?」

    任真點頭。

    崔鳴九驚訝地道:「這您都知道?」

    朝堂上足足激辯了大半個月,吵得不可開交,依然無法確定主帥人選。兵家頹敗後,只能從儒家內部選,滿意人選本就不多,又涉及二聖派系的內鬥,眾人莫衷一是。

    誇張的是,京城各大賭坊甚至為此專門開出賠率,供大家押注。由於儒家意見不統一,迄今為止,反倒是沒有明確立場的夏侯淳,成為呼聲最高的熱門人選。

    對於這一點,任真是知道的。但他之所以如此確定,並非是出於賭坊賠率的緣故。

    「昨夜我進宮面聖,陛下正為此事頭疼。由於我立場中立,不偏不倚,她便將這難題拋給我,想聽取我的意見。我對夏侯淳的印象還不錯,就隨口舉薦了他。」

    其實哪是印象不錯,他心裡想的是,或許可以通過夏侯霸,影響到夏侯淳,進而左右南方戰場的局勢。

    崔鳴九神色一僵,旋即猛然起身,匆匆跟任真道別。

    他已經決定,要火速去賭坊下注。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9 12:39
第210章 其實我很累

    任真看著崔鳴九離去的身影,有點無語。堂堂天下首富家的少爺,見過金銀財寶無數,怎麼一聽見賺小便宜的機會,就激動到這種地步。

    可能這跟「妻不如妾,妾不如妓」是同樣的道理?

    打發走訪客,他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走出大堂。

    白天一直在睡覺,此時他剛醒來,精神正抖擻,生物鐘徹底混亂,哪還能再睡得著。

    百無聊賴之下,他只好在後花園裡負手踱步,難得有時間欣賞這座斥資百萬購置的豪宅。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皎皎光華灑落在庭前,如清瑩秋霜。

    見此情景,他詩興大發,當即吟詠道:「庭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正沉浸於剽竊前人智慧的快感裡,他忽又意識到四下無人,缺少觀眾在旁讚美吹捧,孤芳難自賞,頓覺索然無味。

    「低頭思故鄉,故鄉,我這輩子還回得去麼……」

    月下獨處,沒有了刀光劍影,遠離了鼓角爭鳴,這時候他感到空虛寂寞。

    前世,他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滿山遍野的大豆和高粱。那時候,他是個屌絲光棍,但是他有個漂亮的妹妹啊!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經常帶著翠花偷偷去菜地裡,刨別人家的白菜泡製酸菜。然後……

    「嘿嘿嘿……」

    任真浮想聯翩,猥瑣地笑起來。

    遺憾的是,這一世他依然是光棍,穿越而來後便是孤兒,連翠花和酸菜都沒有了。

    「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唉,我特麼連妻都沒有,又哪來的妾?」

    他轉身朝顧海棠住的那幢小樓瞟了一眼,眼神幽怨。

    「漫漫長夜難以排遣,只能去勾欄瓦肆間找樂子了……」

    回想著繡繡姑娘那曼妙的身段,他莫名開始燥熱,剛才那股客居異鄉的愁緒頃刻間煙消雲散。

    回到古代當嫖客,是無數現代男人渴望穿越的重要訴求之一。古代人思想矇昧,還沒有覺悟去建立民主平等的文明社會。那時候,天是藍的,木耳也是黑的,逛煙柳場所也是合法的。

    作為成功邁過穿越門檻的幸運兒,任真一直懷有這方面的訴求。可惜他穿越時擁有的身軀還是嬰兒,力不從心吶。

    上次去煙柳巷,是有事公幹,這次必須要左擁右抱,千金買笑,才對得起自己如今的豪富身家。

    他腦海裡想入非非,轉過身時,驀然發現一道白色身影正站在面前,猛地踉蹌,險些嚇丟魂兒。

    「大半夜的,你能不能別神出鬼沒!」

    他長吐一口濁氣,額頭冒出冷汗。或許是專注於意淫的緣故,他剛才渾然沒察覺她的到來。

    他睡了一天,她又何嘗不是,這時候也精力充沛。

    盯著驚魂甫定的任真,她淡然說道:「要是不忙的話,陪我喝點?」

    說這話時,她負在身後的手伸出來,赫然拎著一隻酒罈子,另一隻手捏著倆酒碗,分明有備而來。

    任真難以置信地打量著她,懷疑月亮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主動邀請別人陪她喝酒,這還是那位冰冷孤僻的劍聖大人麼?

    窯子可以隨時去逛,得劍聖相邀卻不常有,他毅然放棄鑽進外面的野花叢,還是留在家裡陪……陪護衛。

    兩人走進涼亭,在石桌前坐下。

    顧海棠瞥他一眼,很罕見地主動開口。

    「倒酒。」

    任真聞言,義憤填膺,「明明是你邀請我,怎麼能讓我一個大老爺們……」

    雖然嘴上這麼說,他已經老老實實地伸手去搬酒罈,當看到她的淡漠眼神時,更是悻悻地閉嘴,連抱怨的勇氣都沒了。

    一物降一物,家有悍婦,唉,沒辦法。

    他乖乖倒滿酒,然後端起自己那碗,靜靜注視著她。

    她端碗一飲而盡,然後抬起衣袖擦拭嘴唇,動作豪放如故。

    任真始料未及,錯愕道:「就這麼幹喝?」

    按照他的想像,花田月下,郎才女貌,如此良辰美景,兩人淺斟低唱,即便沒能漸入佳境,相擁入巷,至少總得聊聊星座血型人生理想吧?

    萬萬沒想到,喝酒真的只是喝酒。

    「要不然?」她沒有看他,指了指空碗,示意他趕緊再倒滿。

    他悲痛欲絕,抄起酒罈時,心裡萬分懊惱,早知如此,自己絕不會放著窯子不逛,卻接受這份「美好」的邀請。

    她又幹了一碗,還是沒有想說話的意思。

    夜色靜謐,涼風習習。

    兩人對坐,氣氛冷清到了極點。

    任真渾身不自在,乾咳一聲,忍不住試探道:「咱們隨便聊聊?」

    說這六個字的功夫,顧海棠已經又喝下一碗,臉頰不僅沒有暈紅,反而顯得愈發白皙,像極了地上的霜,天上的月。

    「你隨便。」

    言外之意,你隨便說話,我未必會接。

    任真一臉黑線,我勒個去,這樣豈非更尷尬?怎麼跟我前世把妹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咬了咬牙,學著她的姿態,艱難地將那碗酒灌進肚子裡,然後鼓足勇氣說道:「復活之後,你為何選擇恢復女兒身?」

    按照他前世學習的攀談技巧,跟別人開始聊天時,最好將話題關注點放在對方身上,然後儘量提出能開放性作答的問題,讓對方多一些傾訴,而非輕易回答是或不是,然後迅速冷場。(咳咳,單身的書友注意了)

    當然,這本身就是他一直很關心的問題。

    可惜對面這位不是普通女子,對付普通人的套路,對她無效。

    一上來,她便選擇沉默,端起酒碗輕抿一口。

    他的問題提醒了她,如今是女兒身,喝酒不能再像劍聖那樣痛快。

    任真碰了一鼻子灰,有些不甘心,繼續問道:「我真想知道,這麼多年,你是如何隱瞞過去的?整天在男人堆裡廝混,肯定吃過不少苦吧?」

    又是兩個開放性的題目。

    人性往往愛誇大苦難,怨天尤人,談起自己的艱苦經歷時,更喜歡對別人倒苦水。這一招對女人更有效。所以,任真拋出了教科書式的經典話題。

    然而,回應他的是沉默三連。

    任真心灰意冷,放棄了對她的攀談。得,還是老老實實喝酒吧!

    他給自己添滿,也不管她的碗還空著,端起來一飲而盡。

    酒入衷腸,飲者自醉。任真臉頰緋紅,回想起這些天,乃至這些年,見過的無數人,聽過的無數話,千愁萬緒湧上心頭,然後凝出一聲悵嘆。

    「其實我很累。」

    顧海棠依然沒接話,但是她拿起酒罈,默默地替他倒了一碗。

    做男人很難,她做過,所以她有體會。所以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最應該做的,是靜靜聆聽。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1 23:47
第211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幾碗酒下肚,任真漸漸有了些醉意。

    「既然你不想說,那就讓我來說吧。」

    除非像當初遇見墨雨晴那樣,存著算計之心,否則以他的複雜性格及身世,幾乎不會主動吐露心事。

    但今夜例外。

    一方面,最近經歷了太多,讓他感到心累,也很孤獨,想找個人傾訴。另一方面,陪在身邊的海棠,是這些年來首位知曉他底細的朋友,不是敵人,很多話終於敢傾訴出來。

    我有故事你有酒,是個好機會。

    「你知道,我來長安是為了復仇。但是,就算我放得下仇恨,難道就能不來這裡,不會淪為別人的木偶?昨夜從皇宮回來的路上,若非她心有猶豫,我恐怕等不到你了。」

    袁紫衣的現身,確實讓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嚇出一身冷汗。南晉撫養他長大成人,這是首次對他嶄露殺意,怎能不令他心悸。

    顧海棠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她不笨,能大概聽懂,繡衣坊主是份身不由己的差事,而昨夜應該只是南晉的警告,下次不會再這麼客氣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從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嘴裡吐出,怎麼聽都覺得是在故作老成,呵呵,誰又能體會我經歷過的冷暖艱辛?」

    喝了這碗微涼的酒,任真目光冷冽,心裡彷彿有團火焰在燃燒。

    「我還在襁褓裡時,就被交給一個姓蔡的奶媽撫養。她脾氣冷漠,待我很凶狠,每天除了給我喂飯,其他一概不管,還喜歡叫我小野種。當時的我聽不懂這詞有何含義,但是她那副冷酷神情,深深印刻我的記憶裡。」

    這幾句話,不算是實話。奶媽對他不好是真的,但他的靈魂是穿越而來,擁有成年人的心智,那奶媽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辱罵,他都能聽得懂,故而,還在蹣跚學步的階段,他就已明白,未來的人生注定坎坷。

    「在我四歲時,奶媽有一天忽然消失了,後來聽街坊鄰居說,她是失足溺水而亡。但我知道,她並沒有死,而是任務完成,被組織調走。之所以確信這點,是因為我接手繡衣坊後,曾無意中看見過她的背影。我想,或許他們以為,三四歲的孩童不可能有這麼深刻的印象?」

    任真面帶苦笑。還好他兩世為人,心智成熟,否則即便是天生神童,也絕不可能在如此小的年紀,看穿成年人的險噁心機。

    「沒有奶媽照顧,我年紀又小,沒法獨立成活,便過上飢寒交迫的日子,只能依賴街坊鄰居的接濟。他們你都認識,就是住在院子裡的那幾位。從這時候起,繡衣坊開始走進我的生活。」

    顧海棠望著前方的那幾點燈火,神情釋然。

    「難怪在金陵時,你們在樹下插科打諢,看起來默契而自然,毫無破綻。原來你們真是朝夕相處的街坊鄰居,並非臨時湊到一起。」

    任真繼續說道:「沒過多久,我們巷子裡又多出一名教書先生,很顯然,又是為我而來。跟奶媽不同,他的性情很溫和,每次跟我說話時都帶著笑容,滿面春風,這讓我一度以為,他是個難得的好人。」

    顧海棠靜靜看著他,預感到接下來的話裡會有轉折。

    「這位先生破例將我收進學堂,教我讀書識字,算是我的啟蒙恩師。在我八歲那年,有天傍晚散學後,他將我單獨留下,把我父親當年的冤案和盤托出。他還說,南晉皇帝已經知道我的身世,認為我很可憐,派他來教導和保護我。」

    顧海棠忽然開口,「關於當年的真相,你究竟知道多少?他們告訴你的,是否都是對的?」

    任真幽幽地道:「我明白你在懷疑什麼,別著急,聽我慢慢說完。」

    他喝了一大口酒,「他告訴我,想找北唐的奸賊們報仇,必須要手段狠辣,膽識過人,得磨煉出處變不驚的心性。當天夜裡,他帶我進了墳場,讓我以後練習刨墳,睡在棺材裡,跟死人為伴。當然,他一直也陪在那裡。」

    說到這裡,他臉部肌肉抽搐著,痛苦地閉上眼。

    縱是見過無數世面的劍聖,海棠臉色微變,對於教書先生的手段感到髮指。讓一個小孩子做這種勾當,未免太變態了。

    「於是,我白天跟著他飽讀詩書,夜裡刨墳掘屍,跟死人搶棺材。背不好書,會挨戒尺。挖不好墳,會挨皮鞭。整整三年,我被他折騰得生不如死,每次看到那副溫和笑容,都覺得他比死屍還可怕,簡直就是個活死人。」

    活死人……

    「對了,你聽過他的名字,叫曹春風。」

    顧海棠聞言,迅速看向任真,神情震撼,「那位新晉的風雲第九?」

    這時,她恍然記起來,剛進京城那天,當說書的李鳳首提到曹春風後,任真臉色異常難看。原來,兩人之間竟有這麼深的淵源。

    任真點頭。

    春風得意,滿面春風,如沐春風,那位啟蒙老師有個好名字,可惜心性和手段都很變態,跟春風二字格格不入。

    「一開始我以為,他也是繡衣坊的人,後來才知道,他的身份比我想像中更複雜。事後再想,他這種大人物親自去教我唸書,絕對另有所圖。或許,他是想在我身邊細心觀察,我有沒有生出第三隻眼?」

    他目光閃爍不定。這幾年來,他一直沒想明白曹春風的動機。

    顧海棠問道:「那日在金陵,你當著我的面嶄露左手神通,我一時沒有猜到,後來才大概意識到,你的那隻眼長在手上?」

    任真不置可否,繼續講述自己的過去。

    「過了三年,我十一歲,也就是在五年前,我順利出師,被任命為繡衣坊主,踏入江湖。『千人千面,手眼通天』的綽號,一夜傳遍天下。南晉的極少數人,只知我智謀卓絕,精通易容,卻沒見我當眾用過左手,更不會明白,我是真的手眼通天啊……」

    顧海棠聽懂了。

    「曹春風走後,李雲龍又來了。皇帝將我編排在鳳梧堂裡,以在金陵趕車為營生,這何嘗不是一種軟禁?幸好,李老頭和鳳梧堂這些人,這些年待我確實極好,推心置腹,不是演戲。這點我能感受得到。」

    顧海棠說道:「我能看得出來。若非如此,你也不敢讓他們待在你身邊。」

    「當上坊主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查當年的舊案密檔。讓我驚喜的是,關於父親在北唐的遭遇,坊裡收集到的資料異常齊全,甚至精確到一些細枝末節,簡直就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他心裡明白,皇帝之所以允許他活下來,是為了讓他去北唐復仇。至於曹春風的變態訓練,繡衣坊的浩瀚密檔,都是南晉為他提供的復仇利器。

    「但是,在密檔裡,我發現一點端倪。父親當年蒙受誣陷,被逼上絕路,不得不孤軍逃離,歸順南晉。北唐固然是元兇,但逃到南晉後,他的經歷卻撲朔迷離,尤其是臨死前的情形,檔案裡只是一筆帶過,似乎不想被我知道。」

    顧海棠沉默一會兒,說道:「你的判斷沒錯。」

    任真眼眸微眯,幽幽地道:「後來,我千方百計,想從其他渠道弄清這段空白歷史,卻一無所獲,應該是被人故意抹去。但我依然猜測出了真相,因為我還發現,關於那次南北議和,南晉的記載也異常模糊……」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1 23:48
第212章 黑衣嘆

    春秋大亂戰,爆發於二十年前,結束於十六年前。經過這場史詩般浩瀚的戰爭,大陸北唐南晉各自完成吞併,劃江而治,進入南北朝時代。

    在這四年裡,南方戰亂的慘烈程度遠超過北方,生靈塗炭,那些曾經富饒繁華的城鎮,都變成廢墟,滿目瘡痍,農漁業經濟遭受毀滅性重創。

    相比之下,北方的形勢要更樂觀一些。北強南弱,這是兩朝形成初期的態勢。

    因而,在元武元年,大唐平定北方後,當時眾多將領紛紛主張乘勝南下,一舉蕩平南晉,統一天下。

    就在這節骨眼上,大將軍任天行被誣陷謀逆,走投無路,只好率領一支孤軍衝破封鎖,歸降南晉,這就是震驚天下的元武第一大案。

    任天行叛逃,給北唐太祖提供了出兵的藉口,他趁機派出三路大軍,浩浩蕩蕩進犯南晉,憑藉更佔上風的經濟優勢,想要完成統一大業。

    然而,失去了任天行這位開國第一元勛,北唐的南進作戰並不順利,沒有任何佔據上風的跡象,更像是陷入泥潭,進退兩難。

    在這時候,南晉朝廷主動求和,派出使團進行談判,想為恢復戰後經濟爭取時間。北唐順水推舟,經過一番激烈交涉,最終同意收兵,依然劃江而治。

    這就是著名的南北議和。

    這場議和,從當時來看,是北唐獲利,強勢攫取不少利益。但現在再回頭去看,形勢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真正收穫長遠利益的卻是南晉。

    佛道兩家主張慈悲和無為,說白了,就是不瞎折騰,清靜自然,這對於當時百廢待興的南晉而言,具有極其積極的意義。

    兩朝議和後,南晉朝廷開始休養生息,充分發揮水土豐沃的優勢,漸漸後來居上,逐步縮小國力劣勢。

    反觀北唐,則陷入了愈演愈烈的傾軋紛爭,自相殘殺,刀光劍影,朝野動盪不安。

    任天行謀逆案,已令滿朝文武人心惶惶,後來又爆發轟動天下的襄王謀逆案,太祖皇帝遇刺身亡,女帝武清儀臨危即位,好不容易穩住朝局,緊接著又掀起北海討武檄文案,流血三月,風雨飄搖。

    元武朝三大案,使北唐元氣大傷,無暇並且無力顧及南方強敵的復甦。直到現在,女帝才想起新政強國,追逐敵人的步伐,為時已晚。

    可以說,南北議和改變了當時的大勢,又奠定了如今的大勢。

    對於這場深深影響歷史的議和,南晉史書上本可以不吝筆墨,詳細記述當時雙方的交涉博弈。

    然而,任真翻遍繡衣坊所有典籍,都無法確切查出,北唐當時提出的具體籌碼有哪些,南晉最終又是如何回應的。不得不說,這太過蹊蹺。

    聯繫前因後果,他不禁開始懷疑,父親的死可能跟議和有關。南晉之所以對他隱瞞這些,是不想讓他發現,與任天行有關的那場骯髒交易。

    此刻,當聽任真提到南北議和,顧海棠便明白,他已經猜出了真相。

    她感慨道:「所以,這才是你最大的痛苦。明知真正的敵人就在背後,明知他想利用你,你又無法擺脫,不得不在他眼皮底下成長,然後遵從他的意志去殺人。」

    任真神色黯然,「偏偏他想讓我殺的人,也正是我想殺的,我遵從自己的心意,就等於遵從他的意志。那些人確實該死,但是,我還該不該殺?」

    顧海棠點頭,「一招借刀殺人,南北兩朝皇帝玩了無數次。你說的這些真相,我早就知道,卻無力改變什麼。畢竟你手眼通天,而我不能。我能做的,就是找到你,保護你去做那些事。」

    任真沉默一會兒,說道:「這兩天的經歷,讓我的立場有些動搖。」

    顧海棠微怔,「什麼意思?」

    任真蹙眉道:「我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太狹隘了。仇當然要報,或許我應該再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而非太過功利,執著於復仇這件事本身。」

    顧海棠似懂非懂。

    任真解釋道:「崔鳴九說,他想做生意賺錢,但不想發國難財,賺窮人的錢。我很欣賞他這點,所以我忽然覺得,或許不該為了復仇,將更多無辜的唐人牽連進來。」

    顧海棠還是不太懂。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可以理解為,咱們在復仇殺人的同時,或許也應該顧及那些無辜百姓,那些年輕後輩。至少,不能因為我的個人恩怨,讓北唐變成一副爛攤子。」

    顧海棠有點聽懂了,「你這算是懺悔?」

    任真打了個酒嗝,擺手笑道:「最近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活在歷史裡,注定名垂後世,與其做個千古罪人,還不如現在多做點好事。否則,我們跟那些仇人又有何異?」

    顧海棠微哂,「終究難逃名和利。原來小先生在意的是身後名。」

    任真似乎沒聽出她的諷意,紅著臉道:「如今在長安城裡,我成了一棵樹。樹大招風,但是樹也能擋風,保護很多櫛風沐雨的可憐人。我這個小先生身上,也寄託著很多人的希望啊……」

    顧海棠看著他,淡淡地道:「你喝醉了。」

    任真咧嘴,憨厚一笑,「我跟你囉嗦這麼多,是想讓你明白,也是想讓我自己記住,咱們來京城,是為了找一把能入局的椅子。如果哪天真能坐上去,就得對得起那把椅子……」

    剛進京的那天,他對她說,現在的博弈雙方依然是兩位皇帝,他還沒資格落座入局。而這幾天的經歷讓他感覺到,權力同樣對應著擔當,一將功成萬骨枯,在那把椅子下面,勢必會墊著無數效忠者的屍骸。

    就像一名有良心的作者,要對得起忠實支持的讀者,他也要對得起諸如崔鳴九之輩的追隨者,乃至北唐的萬千黎民。

    為了復仇,但不止於復仇。

    他想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北唐。

    顧海棠靜靜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說道:「我明白了,其實你不是在訴苦,而是想說服自己放寬立場,幫北唐跨過這道檻。」

    任真站起身,伸了伸懶腰,答道:「只要把裡面的沙子挑出來,這袋稻米還是好的,沒必要一概丟棄。對吧?」

    此言大有深意,不像是從一個醉漢嘴裡說出來的。

    顧海棠搖了搖酒罈,發現已經空了,憂慮地道:「你想掙脫南晉的枷鎖,該如何處理前院那些人?」

    她知道,他現在的立場已經漸漸偏向到北唐一邊。

    任真走向亭外,頭也不回地道:「有些話,很難當面說破。我不怕他們背叛,只是不捨。」

    顧海棠見狀,緊隨其後離開。

    在兩人走後不久,涼亭旁那株大樹上,一名黑衣老者悄然躍下。

    他走到石桌前,望著空空的酒罈,喟嘆道:「小傢伙,你這是在逼我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3 18:13
第213章 吹水侯

    在任顧二人走進涼亭前,原本坐在這裡的人是李鳳首。

    見這對孤男寡女拎酒趕來,月下獨處,以為兩人別有私情,他一時頑童心起,便藏進旁邊的樹冠裡,想偷聽他倆的甜蜜情話。

    不曾想,卻偷聽到了任真的心裡話。

    剛開始,聽見任真回憶辛酸童年,李老頭暗自唏噓不已,心疼小傢伙這些年的悲慘遭遇。一出生便落進圈套,被南朝苦心算計,他何嘗不知,陛下的手段太殘忍陰毒。

    然而接下來,任真漸漸坦露真實立場,令他心神震駭。聽其話意,似乎打算掙脫南晉的操控,臨陣倒戈,幫助北唐撥亂反正。

    所謂定數,皆存變數,當日在驪江上的戲謔之言,想不到就要實現了。

    如果真是這樣,最左右為難的人,就是他和鳳梧堂的幾位元老。跟另外三堂不同,這些年來,他們跟任真朝夕相處,結下非常深厚的情誼,難以輕易斷絕,反目成仇。

    任真若公然歸唐,那麼,鳳梧堂會被夾在中間,無所適從。追隨任真,還是效忠南晉?他們遲早得做出抉擇。

    站在那裡,李鳳首心情沉重,開始後悔不該偷聽。

    如果沒有偷聽,並不知情,就不必早早陷入兩難的境地,還可以和睦相處。然而,既然已經知曉,那就很難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提早籌劃,準備自己的退路。

    「不怕背叛,只是不捨……你是想賭老子的良心麼?」

    望著酒碗失神片刻,他似乎下定決心,轉身走出涼亭。

    在他離開不久,道路另一側,兩道身影從黑暗裡顯現出來,目光閃爍不定。

    「用這種手段考驗他,會不會太沒誠意?」

    顧海棠凝視著道路盡頭,眉宇間泛起一絲憂慮。她覺得任真玩這種小手段,還不如坦誠布公,以真誠爭取對方的支持。

    任真黯然道:「我剛才說過,有些話,不適合當面說破。如果那樣,雙方只會更為難,與其撕破臉皮,還不如分道揚鑣,好聚好散。」

    進北唐以來,鳳梧堂眾人願意支持他,除了私交甚篤以外,最主要的是因為,任真先前部署的計畫,都對南晉有利。但是接下來,他不確定,那些人是否還會支持他,以及他的新立場。

    所以,才有了這場酒後吐真言。

    顧海棠思忖片刻,問道:「或許,現在試探為時過早。等到復仇成功後,再跟他們攤牌也不遲。」

    任真明白她的擔憂,眼神深邃,「我怕來不及。」

    貓首示威,龍首潛藏,他現在愈發強烈地預感到,南晉皇帝正在瞞著他開展一項隱秘行動,會對北唐極為不利,甚至可能威脅他的安全。

    若不事先排除身邊的隱患,只怕以後會腹背受敵,面對更大的危機。

    反正遲早都得攤牌,考驗雙方的交情,晚說還不如早說,早些看出鳳首的抉擇,至少能讓他安心一些,不必顧慮重重。

    顧海棠幽幽地道:「你承受得起他的背叛嗎?」

    如果李鳳首想背叛,將此事密報回金陵,皇帝一怒之下,可能會揭開任真的臥底身份,讓他同時面臨南北兩朝追殺,那將是最糟糕的境地。

    任真沉默了很久,才搖頭說道:「我以後做的事,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北唐子民,立場遲早會公開。即使李老頭不說,南晉那位不是傻子,也會看得出來。」

    顧海棠嘆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他打斷,「我心裡有分寸,那位極擅於忍耐,只要我還沒對女帝出手,他就沒必要急於收網。不然,豈非白養我這麼多年?」

    說罷,他邁步走向前方。

    ……

    ……

    又是一夜未眠。

    天亮後,任真剛躺下不久,就被吵了起來。

    跟昨天不同,一大早來攪他清夢的是薛飲冰,他不能不見。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自從昨夜他提到雲青丹,六先生匆匆回府,連夜差人四處打探丹藥的下落,經過薛家的整夜忙碌,終於覓得一枚,他便火速送來。

    任真大喜若望,對六師兄雷厲風行的性情愈發喜愛,連忙將雲青丹交給顧海棠。

    顧海棠深知,任真眼前處境微妙,急需強援護衛,要想殺死名單上的仇敵,更離不開她的聯手合璧,便當即服丹閉關,爭分奪秒地準備破境。

    剛送走薛飲冰,吹水居又有貴客上門,這次更是不能不見的主兒。

    司禮監的洪二癢手持聖旨而來,剛一見面,就笑嘻嘻地跟任真道喜,滿臉皺紋褶在一處。

    任真心領神會,明白朝廷是要對他進行封賞,準備擺香案、開正門,鄭重其事地接旨,卻被洪公公一把拉住。

    「小先生有所不知,陛下素來敬重賢哲高人,臨行前特意囑咐,讓您別拘謹於俗世禮節,那些繁雜儀程統統都免了。」

    說著,他將那卷明黃聖旨遞了過去,示意直接打開看便是。

    任真見狀,不好再說什麼,感到莫名期待,好奇女帝會如何安置他。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儒家蔡酒詩,乃聖人門徒,一方賢哲,其道德忠義,可昭日月,其丹心赤誠,願傾五千萬資財,襄助大唐抵敵……」

    他瞳孔驟縮,攥著聖旨的手猛然一顫。

    蒼了個天的,這是趁火打劫啊,居然要從老子手裡搶走五千萬!

    他咧了咧嘴,感覺渾身肉疼。自己苦心孤詣籌謀許久,辛辛苦苦從富豪身上搜刮一筆,卻架不住那個女人坐享其成,獅子大開口。

    「對半分都不知足,一口就吞掉一大半。都說最毒婦人心,這也太毒了!」他心臟抽搐著,狠狠腹誹道:「要是不重重補償我,這事絕不算完!」

    只見聖旨上繼續寫道:「朕感其忠義,甚為寬慰,特封蔡酒詩為吹水侯,可持劍上殿,以示皇恩。」

    讀到這裡,任真不禁一愣,封侯?

    按北唐官爵例制,侯爵是武將享有的封賞,公爵才是文臣的至高榮耀。任真作為儒家小先生,是正兒八經的文人,按理說,應該冊封為國公才對,怎麼會是封侯?

    身旁的洪公公把他的疑惑神情看在眼裡,微笑解釋道:「陛下說,先生您募捐軍餉,為大軍平定南敵立下首功,應該算是軍功,理應封侯。」

    任真沒有搭腔,直覺告訴他,此事必有蹊蹺。果然,聖旨後面還有幾行。

    「另,素聞蔡酒詩儒劍同修,文治武功,獨領風騷,茲命其暫領禮部侍郎一職,主考本次朝試,為大唐遴選棟樑之才。欽此!」

    任真頓時釋然,合上聖旨。他終於明白女帝的深意。

    封儒聖弟子為武侯,這本身就說明,她已經承認他儒劍同修的身份。他如今不僅是儒生,更是朝廷的武官,可以為日後過問軍事提供便利。

    大朝試歷來由禮部負責,至於禮部侍郎一職,擁有實在的權力,可以讓他順理成章地當上主考官。

    聖旨特意挑明,皇帝知曉他儒劍同修的淵源,還讓他擔任這份要職,這無疑是在向天下人明示,朝廷已經默許了儒家同修的新立場。

    那夜任真的諫言,她最終還是採納了。

    通過這道冊封聖旨,任真曾經當眾宣揚的儒劍同修,終於得到默認和推行。

    吹水侯領禮部侍郎,武侯加文官,他將成為北唐開國以來獨樹一幟的存在。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3 18:14
第214章 雲煙坊

    這份封賜非同尋常,是在特殊時期形成的特殊產物,其中蘊藏著特殊用意。

    若非先前女帝太強勢,對兵家陣營殘酷鎮壓,現在便不至於騎虎難下,礙於情面,只能用這種特殊手段挽回局勢。

    領導是不會犯錯的,即使她錯了,下屬們也得視而不見,主動替她找台階下。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任真領到這份差使,官袍加身,就意味著他得替女帝排憂解難,讓北唐恢復戰時的文武秩序。

    等任真讀完聖旨,洪公公恭敬地道:「老奴出宮時,派夏侯淳掛帥出征的旨意也剛剛上路。大概半天功夫,這兩道聖旨就會轟動京城。陛下稱讚侯爺有大氣魄,您將如何執筆行文,她拭目以待。」

    讓夏侯淳掛帥,也是出自任真的舉薦。兩道任命同時頒布,都在昭示著,陛下有意通過重用中立一方,消弭當前的內部矛盾。無論是儒劍爭鋒,還是儒家內鬥,都不該成為當前的主旋律。

    她的態度昭然若揭,至於接下來如何破題解題,這是需要任真去完成的使命。

    送走洪公公,任真這下睡意全無。山雨欲來,眼看京城形勢即將大變,他必須要好好合計一番才行。

    長安城傳播消息的速度異常驚人。事實上,司禮監還在擬旨的時候,這兩道任命就已通過各方的複雜關係,悄悄洩露出去。

    洪公公的判斷太不準確,只過了兩個時辰,京城的諸多權貴便都知曉,小先生蔡酒詩一飛衝天,憑藉儒劍同修,成為當朝第一位兼具文武雙職的重臣。

    那些大人物心思深沉,收到密報後,都迅速琢磨出非同尋常的意味。儒劍同修被陛下認可,這象徵著兵家修士有了新的出路,有機會重回廟堂,北唐似乎又要變天了。

    作為儒劍同修的倡議者,任真被推到禮部侍郎的座位上,執掌主考大權,這更是非常強烈的信號。不出意外的話,一股新勢力即將在朝野間崛起。

    按歷年朝試的風氣,那些望族子弟想暗通款曲,朝中權臣想培植黨羽,都繞不開主考官這一關,必須客客氣氣打點好,才有徇私舞弊的可能性。

    就算有真才實學,考生的卷子都會交到主考官手裡,要想名列前茅,脫穎而出,進入最終的殿試,必須得經過主考官的認可。

    所以,一旦讓小先生擔任主考官,這次朝試選拔出的人才極可能都是儒劍同修,深得他的賞識。而那些人成為他的門生,身上貼的標籤非常顯著,日後在朝堂上便是他的羽翼,令儒劍同修一派發展壯大。

    女帝明知這點,仍然把這份大權交給他,意圖再明顯不過。她如今為任真撐腰,支持他的立場。

    按照很多世家的計畫,他們想讓青年後輩先在朝試裡嶄露頭角,然後再隨大軍出征,謀求軍功封賞。現在他們意識到,無論是哪一點,都得去走吹水侯的門路。

    抱有同樣想法的,還有被貶黜賦閒的武將們。儒劍同修,眼下已經成了任真豎起的大旗,唯有站在他的身邊,與他為伍,才有機會得到朝廷的復用。

    平南主帥已經確定,大軍即將開拔南下,再不去找任真說情,爭取參戰的機會,等戰事結束後,兵家無用武之地,他們就徹底玩完了。

    兵貴神速,大家的反應都很快,還沒到中午,各路人馬便齊聚城東,再次造訪吹水居。

    今天的陣勢,遠比昨天更浩大,有些勢力較弱的家主甚至親自前來。

    畢竟,昨天拜訪只是出於禮數,而今天則是有事相求,極為迫切,想見炙手可熱的新晉侯爺,得拿出更多的誠意。

    今天負責迎客的仍然是墨雨晴。她給所有人的答覆都一致,侯爺一大早就已出門,不在府中,請改日再來。

    連續兩天撲空,那些訪客豈肯罷休,執意在院門外枯守著,排隊等候侯爺的接見。

    實際上,墨雨晴並未說謊,任真確實不在家。

    他料敵機先,情知今天的拜訪人潮只會更加兇猛,以睡覺為名恐怕再難推脫過去,眼不見心不煩,索性跑出來避避風頭。

    他挑選的避風港也很講究,是一座茶樓,叫雲煙坊。

    早在南朝金陵時,他就聽過雲煙坊的大名。這家自產的雲煙茶色綠味醇,香氣似煙霧裊裊,意韻如纖雲綿長,深受北唐貴族的喜愛,更被女帝欽點為貢品,極具盛譽。

    這家茶樓雖以雲煙為名,但極少出售雲煙茶,據說每天僅限三壺,還要視客人的雅俗身份而定,並非有錢就能喝到,可見茶樓主人對茶道的敬重程度。

    任真並不浸淫茶道,之所以躲到這裡,既是為了求清靜,也有更重要的目標。

    他曾對顧海棠說過,自己有百種開局,吃喝嫖賭,任她挑選。

    這句話並非信口胡謅,他的確準備過這四種方式,其中嫖和賭,他都已試過,算不上順利。而其中的喝,便是來這座雲煙坊,喝上一壺香茗。

    想喝雲煙坊的茶,很不容易,對此他不強求,只要能遠遠看那人一面,就已心滿意足。

    走上雲煙坊的二樓,他開了個雅間,臨窗而坐。

    這家茶樓的建築佈局很有特色。整棟樓的內部空間像是圓柱,而大堂中間搭建著一座戲台。樓上所有雅間都圍繞這座戲台,只要打開窗扉,向下俯瞰,便能將戲台上的情景盡收眼底。

    雖是戲台,上演的未必都是京戲。很多時候,茶樓也會請些說書先生或者善口技者,登台奉上精彩表演。

    譬如此刻台上的黑衣老者,是新來長安的唐家三叔,據說這些日子聲名鵲起,火遍全京城,頗受市井街坊的歡迎,才破例受邀進茶樓說書。

    任真隨便點壺茶,趴在窗沿上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直搖頭。

    「最近的水準下降了不少啊……」

    今天來這裡,他指望能跟那人邂逅,當然他也不想枯等,於是還約了另一人見面。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崔鳴九興沖沖走進來,臉上洋溢著笑容,「弟子恭賀老師高昇!」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3 18:14
第215章 聯手陷害

    不消打探,吹水侯的名聲這會兒已沸沸揚揚,甚囂塵上。

    崔鳴九坐在任真身旁,一邊為老師沏茶,一邊笑道:「這次您當主考官,學生能不能高中,就全靠老師高抬貴手啦!」

    他心裡想著,幸虧昨天劍聖授意他拜師,提前攀上高枝,否則,等塵埃落定後再獻慇勤,就更高攀不起了。

    任真不置可否,問道:「你家裡很看重這次朝試?」

    崔家的家主之爭,他也有耳聞。

    崔鳴九神色沉凝,「父親故意刺激我跟兄長競爭,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兄長修儒,這次入仕考取功名,是他大出風頭的最佳時機。」

    崔鳴人飽讀詩書,學問深厚,又拜在七先生門下,有很強大的後台。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而崔鳴九專注於修劍,武試面臨的壓力更大。

    說到這裡,他開心一笑,「原先我還擔心,會在朝試上輸給他。未曾想,由老師來當座師,可以關照弟子,這真是天大的運氣!」

    若論走門路,擺在他面前的是通天捷徑。

    任真沒有接茬,轉而問道:「你府上的情況如何?」

    他約崔鳴九相見,是關心糧食霸盤的進展。要對付葉家,離不開崔家這枚棋子。

    崔鳴九答道:「果然如您所料,我抬回銀子的第二天,內奸就偷偷跑去跟葉家匯報。那些債主紛紛上門,我按您的囑咐,已經所有債款償清,我猜葉家肯定大吃一驚。」

    任真滿意地點頭,「吩咐下去,各處店面繼續收糧,每斤稻米加價三文,要讓葉家知道,咱們奉陪到底。」

    崔鳴九眉尖一顫,「老師,您不是答應過我,和氣生財,不再爭做霸盤麼?」

    面對他的質疑,任真淡淡一笑,繼續說道:「你應該聽說了,夏侯將軍被任命為主帥,即將出征,現在你可以去夏侯家了。」

    崔鳴九說道:「對,我正準備跟您提這事。陛下果然對您言聽計從!昨天我走得太匆忙,忘記問您,我去夏侯家幹什麼?」

    任真眨了眨眼,「老實交代,你昨天在夏侯淳身上押了多少錢?」

    崔鳴九撓頭,憨厚笑道:「都是小打小鬧,不值一提。老師您喝茶!」

    任真啜飲一口,從容說道:「夏侯淳出征前,必然會為糧草一事憂慮,正愁著無處籌糧。你去見他,談談賣糧的生意,這樣做合情合理。」

    崔鳴九眼前一亮,「您是說,用咱們囤積的糧食供給軍需,賺朝廷的錢?」

    說是朝廷的錢,其實就是從任真手裡敲詐的那筆拍賣款。空有餉銀,籌買不到糧食,軍方也得為此犯愁。

    任真搖頭,「我只是讓你去談,做做樣子,並非真的賣給他們。你可以放心,葉家肯定會從中作梗。咱們的意圖,就是要引誘葉家入局。」

    崔鳴九聽糊塗了,「什麼意思?難道您想讓葉家做這筆生意?」

    「朝廷的生意歷來最不好做,」任真慢悠悠地道:「賣價太低,會虧本,無利可圖。賣價太高,既賺朝廷的便宜,又有官商勾結吃回扣的嫌疑,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有理也難說清。」

    賄賂官員,牟取暴利,是女帝難以容忍的大罪。

    這話裡大有名堂,崔鳴九敏銳捕捉到關鍵,蹙眉品味著話意,陷入沉默。

    任真侃侃而談,「葉家想跟你爭這筆生意,難免會賄賂夏侯家。你不僅要順水推舟,還得促成夏侯家跟葉家達成協議,最好能有個暗中分利的條款……」

    崔鳴九臉色驟沉,質問道:「老師,這麼做豈非把夏侯家也陷害進去?夏侯霸是您的弟子啊,您這麼做,有何情義可言?」

    任真看在眼裡,忍不住嘆息一聲。

    同樣是關乎自身利益,夏侯霸早已賣友求榮,毫不猶豫地出賣崔鳴九,蒙在鼓裡的崔鳴九還處處替夏侯霸著想。這兩人對比鮮明,差距實在太大了。

    「此事最大的意義,在於給陛下提供一個除掉葉家的名義,而非事情本身。案發後,只要夏侯家肯站出來指證,不僅無罪,還會有功。」

    他拍了拍崔鳴九的肩膀,「放心吧!夏侯家遠比你想像得更能看清形勢,到時候會明哲保身,將自己洗脫乾淨。」

    崔鳴九眉峰未展,不明白任真的信心從何而來。

    「如何案發?由咱們出面舉報,還是夏侯家?陛下不是傻子,知道咱們的關係,難道還猜不出真相麼?您憑什麼斷定,她想拿葉家開刀?」

    任真無奈地道:「只要他們的協議達成,無需別人彈劾,陛下自會知情。這麼多年了,你以為她真信得過葉家,沒有派人暗中監視?」

    崔鳴九頓時語塞。

    既然葉家能在崔家安插奸細,女帝為何就不能在大臣府裡埋下臥底?

    任真不願再解釋這點,說道:「既然你已確定內奸的身份,那就帶著他去夏侯家,由他把消息傳給葉家。魚兒自會主動上鉤。」

    崔鳴九點頭,「我明白。」

    任真繼續交代,「等那兩家談成以後,你立即出手,將家裡的內奸全都剷除。然後,你再暗中開倉放糧,偷偷把囤糧賣給葉家。」

    崔鳴九若有所思,「也就是說,找您借銀子,對外宣佈繼續收糧,其實都是幌子,為了避免引起葉家懷疑。」

    「不錯,」任真解釋道:「我調查過,葉家手裡有五十萬石,只憑現有糧食,難以滿足軍需,他們肯定會抬高市價,跟你搶糧。你趁機出手,穩賺不賠。」

    崔鳴九問道:「賣多少?」

    「越多越好,我只怕葉家沒那麼大的胃口,無法全部吞下。等著看吧,陛下到時出手,會把這些囤糧盡數充公,一分錢都不用出!」

    崔鳴九明白這些關節,心裡那道疑惑卻始終無法解開,「您究竟憑什麼確定,陛下不會再寵信葉家,決心忍痛動手?」

    跟夏侯家聯手,是為了讓女帝有發難的藉口。暗中向葉家賣糧,是為了替女帝養肥宰殺的獵物,湊足軍糧。

    這份計畫的基礎,始終建立在女帝的心意上。前提是她想動手。

    任真不想回答這個關鍵問題。

    他手捧熱茶,將視線轉移向窗外。

    恰在這時,一樓大堂裡,一名個頭很矮的肥胖男子走進來。

    任真身軀前傾,凝視著晃悠悠的那人,眼眸裡精光驟射。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5 23:27
第216章 庸王高瞻

    任真來雲煙坊,看的就是他。

    在一名小廝引領下,那名看起來很臃腫的中年人走向樓梯。

    由於過度肥胖的緣故,他的步履很慢,每踏出一步,塞在鵝黃綢袍裡的贅肉都猛烈顫抖,彷彿隨時會破衣而出。再加上他的身材太矮,以至於遠遠看去,像一團肉球在蠕動。

    肥成這種程度,此人必定身家豪富,是平時游手好閒之輩。

    砰!

    他抬步踏上樓梯,分明沒有用力,可怕的體重壓在木板上,發出一道沉悶的響聲,整架樓梯都隨之一震。緊接著,當另外那隻腳更上一層時,無數細微聲響從木板縫隙裡傳了出來,似乎快要散架。

    他的到來,早就吸引了大堂眾人的注意力。然而,沒人敢嘲笑他的體態,甚至不敢以直視的眼神去看他。大家恍若未聞,用餘光偷偷掃視著他那寬厚身影。

    此人的身份太過煊赫。

    他是當今北唐唯一的親王,庸王高瞻。

    按大陸傳承已久的爵位制度,親王是所有王侯裡的第一等,稱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按祖宗舊制,唯有同姓皇室後裔,才有資格封王。能封親王者,必定是皇子和皇帝的親兄弟。

    庸王便是已故太祖皇帝的親弟弟。

    太祖高覺共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大哥高澄,封為襄王,六年前因起兵謀反,被滿門抄斬,子嗣斷絕。

    庸王高瞻最小,如今不到四十歲,不僅是太祖本支血脈的唯一倖存者,也是舊皇族高家被女帝留在京城的唯一代表。

    太祖高覺龍御歸天后,縱然膝下並無子嗣,武清儀身為女流之輩,在亂局中登基即位,依舊激起了天下百姓的強烈反對,飽受非議和譴責。

    直至今日,為了鞏固皇位,她費盡周折,已經足夠艱難,豈敢再將自家兄弟封為親王,主動去挑釁那些保守的舊派勢力。

    故而,武九思也只是被封為梁王,在名義上要低於庸王一等。

    女帝百年之後,若想還政於舊皇族高家,那麼,庸王就是最可能繼位的新君人選。

    有這種可能性存在,誰還敢招惹這位肥胖的親王?

    滿長安皆知,庸王酷愛雲煙茶,十幾年如一日,經常來雲煙坊品茗,一坐就是大半天。

    茶葉有去膩減脂、利便通尿的功效,特別是對肥胖的人來說,還有降低血壓的作用,大家都很理解庸王的這一癖好,不以為意。

    任真對此早有耳聞,知道要見庸王一面,雲煙坊便是最好的場合,因此才來到這裡。

    他很想親眼見識一下,以肥頭大耳著稱的庸王,真如傳聞中那樣麻木呆滯,庸碌無為,還是在韜光養晦,為了避免女帝的猜忌,苦苦隱忍胸中鋒芒。

    如果是前者,他不會失望,不過,當未來京城有變後,他便不再將此人視作擁立輔佐的選擇之一。

    如果是後者,他也不會欣喜,反而會深感忌憚。能屈能伸者,都擁有可怕的心性和手段,庸王若真如此,能成功瞞過女帝多年,絕對是恐怖的存在,他斷然不敢招惹。

    聞名不如見面,總要遠遠瞅上幾眼,他才會稍稍心安。

    坐在身旁的崔鳴九見狀,同樣俯身往下看,目光落在庸王身上時,好奇地道:「怎麼,老師對庸王很感興趣?」

    任真聞言,佯裝一愣,「什麼?你是說,那個肥胖男子就是庸王?」

    崔鳴九點頭,笑道:「老師初到京城,很多情況還不知道,也很正常。您雖然封侯,聖眷日隆,但有兩位王爺,地位在您之上,還是不可小覷。」

    任真若有所思,「梁王的威名,我早有耳聞,自然不敢招惹。只是不清楚,這位庸王的性情如何。」

    崔鳴九俯身,低聲說道:「庸王柔弱怯懦,據說很怕死,不像梁王那樣飛揚跋扈,只要您別欺負到他頭上,其實也不足為慮。」

    任真認真點頭,追問道:「崔家跟他交情如何?若是方便的話,你可以幫我引薦一下,我如今既已入廟堂,還是前去拜見一下為好。」

    崔鳴九答道:「老師,這點您就別費心了。您不知道,庸王太過孤僻,不願意見生人,也不過問朝堂上的任何人和事。若非陛下禁止他出城,他恐怕早就躲進深山老林裡,當一名隱士了。」

    任真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他當然掌握這些情報,只是不敢相信,庸王真能達到無慾無求的境界,所以對後者露出的面目有所懷疑。崔鳴九的評價跟世俗一致,顯然沒有新見解。

    他沉默一會兒,忽然說道:「你下樓去找掌櫃,以我的名義試試看,能否買到一壺雲煙茶?」

    崔鳴九眼眸驟亮,拊掌說道:「好啊!不瞞您說,我剛進京城後,就來這裡試過,掌櫃嫌棄我們崔家一身銅臭,毫無風雅可言,不願將上好的香茗葬送在我的腹中。」

    任真會意,笑道:「那你今天要沾老師的光了!畢竟我儒劍同修,又是儒聖關門弟子,要是連我都沒資格飲茶,恐怕天底下也沒有幾人能喝得!」

    崔鳴九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沒錯,以前我就很好奇,這家茶樓的幕後主人究竟是誰,居然敢不賣給崔家面子。今天我倒要看看,他還敢不敢在您面前擺架子!」

    說罷,他興沖沖走出雅間。

    任真凝眉沉思著,喃喃地道:「他說得對,連繡衣坊都查不出雲煙坊的後台,幕後那人必定非同凡響。庸王天天往這裡跑,恐怕不是巧合……」

    想到這裡,他從袖裡取出一枚銅錢,伸手拋向樓下。

    他並非真的想喝雲煙茶,只是想把崔鳴九支開,以免被其他人知道,他就是稍後那場劇變的主使。

    此時,庸王正遲緩地走在樓梯間,白皙臉頰透著微紅,額頭滲出不少汗珠。

    那枚銅錢墜落,從他的背後劃過,繼續下墜。

    它的目標不是庸王,而是正在戲台上眉飛色舞的說書先生。

    黑衣李老頭有所感應,忽然微微仰頭,抬手接住那枚銅錢。

    他的視線往上,剛好跟任真隔空相對。

    二樓窗前,任真深深看他一眼,然後轉頭瞥向樓梯間的庸王。

    李老頭心領神會,瞬間懂了任真的心意,然後微微頷首。

    心有靈犀,只需一個眼神即可,這就是兩人相處多年培養出的默契。

    台下眾人正聆聽地出神,並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接下來又將要發生什麼。

    任真縮回腦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繼續等候那壺上好的雲煙茶。

    下一刻,李老頭無聲起身,拿起二胡的琴弓,朝上空彈射而去。

    嗤地一聲,他左手猛然發力,只見無數勁氣破薄而出,纏繞在那把琴弓上,儼然化作一道長劍,偷襲向渾然未知的庸王身後!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5 23:28
第217章 任真的破綻

    「有刺客!」

    大堂裡的茶客驚呼出聲,神色蒼白,怎麼也想不到,剛才還在滔滔不絕的說書先生,一轉眼就成了暴起行兇的刺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膽敢當眾刺殺庸王,這老頭究竟是何方神聖?

    庸王的反應明顯遲鈍,此時聽見背後的高呼示警,雖然意識到危險降臨,無奈身材太肥胖笨重,根本無法靈活閃躲。

    情急之下,他竟選擇向前撲倒,狗吃屎一般,將自己重重砸在樓梯上。

    轟!

    響聲沉悶,整架樓梯隨之劇烈顫抖。

    縱使如此,他依然沒能躲過這一劍,綢袍後背被刺破,顯露出來的不止白皙肥肉,還有從皮膚裡噴濺的鮮血。

    他趴在台階上,紋絲不動,沒有爬起來逃跑。

    這一劍遠不足以致命,充其量只能造成皮外傷,但他還是沒了反應。

    要麼,是他在裝死,要麼就是,這位親王大人嚇暈了過去。

    李鳳首落在地上,看著一動不動的庸王,笑容裡泛起莫名的諷意。

    今天他到這裡說書,雖未事先經過任真授意,兩人的意圖卻驚人得一致。他對庸王和雲煙坊早有耳聞,而且對這兩者之間的關係生出懷疑,所以也來暗中窺探。

    剛才,任真只是看他一眼,他便心領神會,明白小傢伙是想讓他假裝刺殺庸王,試探這家茶樓幕後的反應。

    如果雲煙坊真的只是茶樓,從事正經生意,那麼,就算他們反應再靈敏,也無法一下子召集大量高手,現身保護王爺。

    反之,若是雲煙坊嶄露底蘊,急於而且全力救人,就證明它的真面目絕非茶樓那麼簡單,背後肯定跟庸王有深不可測的關聯。

    在庸王猝然遇刺的危急時刻,無論雲煙坊如何應對,兩人都能從中窺出一些端倪。

    所以,李鳳首保留實力,故意放緩動作速度,等著雲煙坊的強者現身救援,而他刺出的那一劍,其實也沒使出幾成功力,根本沒想傷及庸王的性命。

    然而,眼前的情形很尷尬。

    雲煙坊不像兩人預想的那樣,藏龍臥虎,暗伏高手無數,會如潮水般湧出,奮力救下他們真正的主子。

    不僅沒有衝出任何高手,雲煙坊甚至沒有任何反應,彷彿真是老實本分的生意人,對眼前的劇變措手不及。

    李老頭僵在那裡,被那群呆如木雞的看客們盯著,心裡進退兩難。

    他扮演的角色是刺客,目標庸王就昏倒在他面前,要想痛下殺手,現在正是良機,卻不上前補刀,在這裡乾站著,這算哪門子刺客!

    還好很快有人衝過來,化解了他的尷尬處境。

    庸王隨行的數名侍衛都守在門外,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居然有人敢公然行刺,慌忙揮舞長刀衝進來,將李老頭團團圍困。

    作為四堂首領之一,鳳首的修為在七境上品,鳳毛麟角,是很罕見的頂尖強者。他膽敢刺殺試探,自然不把這些小角色放在眼裡。

    但眼前,他卻不得不借坡下驢,趁勢逃離此地,否則將無法收場。

    他冷哼一聲,凝望著地上昏迷不醒的庸王,漠然道:「算你走運!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高唐國祚斷絕!」

    說罷,他微微跺腳,身形衝天而起,以凌厲速度掠向樓外,轉瞬間消失不見。

    他要想走,憑這些五六境的護衛,豈能阻攔得住。

    他最後放的狠話也有點意思,故意說出高唐二字,想將這次刺殺的動機,轉移到北唐國運上。

    皇帝姓高,北唐就叫高唐。而如今的皇帝姓武,自然就是武唐。未來的北唐姓什麼,說白了,就取決於庸王和梁王的儲君之爭。

    那麼,想斷絕高唐的人,肯定是支持武唐的人。

    李鳳首這句話,顯然是在嫁禍武家。

    至於庸王能否中計,都是後話。

    二樓雅間窗邊,任真探出頭,一直冷眼旁觀著局勢。

    李鳳首當局者迷,應該沒有留意到,他卻觀察細緻,將某些細節看在眼裡。

    當那一劍快逼近庸王背後時,二樓的地字號房裡,分明有數道身影急劇閃爍,眼看就要破門衝出,前去護駕。

    在千鈞一髮之際,對面天字號的房門被推開,有名中年書生大步走出,憑欄而立,隔空旁觀那場刺殺。

    於是,地字號房瞬間沉寂,那些身影消失不見。緊接著,便發生了庸王倒地的那一幕。

    這些細節瞬息萬變,雖然很複雜,也只在片刻之間。若非任真有心觀察,又處於視野開闊的位置上,大概也很難發覺這些。

    他收回視線,重新坐回席位時,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面對七境的威脅,都能隱忍得住,長安這潭水果然太深……」

    一陣喧鬧聲從樓下傳來,應該是大家在救護庸王,準備報官,這些後事已無關痛癢。

    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漸近,崔鳴九提著一壺茶跑了進來,神情有些激動,「出大事了!有人刺殺庸王!」

    任真站起身,凝重地道:「我看到了。天子腳下,竟有人如此膽大包天!」

    說罷,他抬步準備出門。

    崔鳴九急忙拉住他,勸阻道:「老師,您千萬別去摻和此事!咱們犯不著得罪另一方!」

    他深深看向任真,眼神急切。

    最想殺死庸王的人,肯定非梁王莫屬。如果那名刺客真是武家派來的,任真出去探望庸王,此舉無異於表明立場,勢必會得罪梁王。

    任真豈會不明白他的擔憂,沉聲說道:「所以,咱們得趕緊溜走。我可不想當目擊證人,替庸王指證武家。唉,我剛才真不該讓你出去。」

    循著他指的方向,崔鳴九轉身瞥向那壺雲煙茶,恍然大悟。

    崔鳴九下樓買茶,已經對掌櫃透露他們的行跡,庸王醒後,可能會瞭解到這點。

    這是個可大可小的破綻。如果庸王心思縝密,想拉任真下水,共同對付梁王,這還不算棘手,就怕他懷疑到任真頭上,猜出真正的刺殺主使。

    吹水侯難得到此,就有強大刺客出手,算不算是巧合?

    任真也是此刻才意識到,支開崔鳴九的藉口編得太隨意,或許以後會惹出麻煩。

    不過,眼下還顧不上這麼多。

    李老頭暴露行蹤,必須趁這個機會,讓他離開長安才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 00:17
第218章 離別,是為了重逢

    在外人看來,這只是一場刺殺。

    在李老頭看來,這是對庸王底細的試探。

    而在任真看來,這場刺殺背後的寓意更深,真正目標並非庸王。

    昨天夜裡,他故意將自己的心志洩露給李老頭,此時還摸不透,這個陪伴多年的老傢伙會何去何從。

    交情歸交情,死生至大,他對李老頭並不放心。

    剛才看見李老頭在場,他便感到驚異,不知其意欲何為。

    老頭若是想動真格的,為刺殺庸王而來,眼前正是好機會。任真恰好也在茶樓,他刺殺成功後,朝廷嚴查起來,很可能會對任真起疑心,令任真陷入凶險的境地。

    他若站在南晉立場上,心懷叵測,要陷害倒戈的任真,此舉可以一箭雙鵰,充斥著難以錯失的誘惑力。

    任真不是沒有考慮到這點,所以他才想賭一把,既賭雲煙坊深不可測,又賭李老頭情誼未泯。

    如果是真殺,則違背任真的意志,說明李老頭已背離,兩人正式分道揚鑣。當然,他未必能刺殺成功。

    退一步講,即使庸王真的遇刺身亡,任真也有辦法自證清白,撇清關係。畢竟,一切得靠證據說話。

    如果李老頭遵從任真的心意,適時收手,甘願放棄殺死極可能是未來唐帝的庸王,那就說明,他沒有選擇效忠南晉,心裡還是以任真的命令為重。

    所以說,被試探的對象其實是李老頭。

    他最後收手而去,已經足夠體現出自己的心意。當然,他自己未必意識得到。

    任真如釋重負,帶著崔鳴九走下樓,卻未趁混亂溜走,而是跟掌櫃打了個招呼,示意自己改天再來,才從容不迫地離開。

    若是悄悄撤退,說明他做賊心虛,嫌疑只會更大。

    走出雲煙坊後,任真提醒道:「你得盡快去夏侯家。大朝試在即,你那位兄長也快進京了。他要是接手生意,你就會錯失這次表現自己的絕佳良機!」

    崔鳴九面帶苦笑,「霸盤的水太深,怎麼做都難順我自己的心意,我倒情願讓大哥來接手,早點脫離苦海……」

    任真狠狠瞪他一眼,訓斥道:「笨蛋,要爭家主,就不能有婦人之仁!煞費苦心鬥倒葉家,你以為只是爭霸盤這麼簡單?」

    崔鳴九一愣,「要不然?」

    任真嚴肅地道:「這次要是處理妥當,能讓清河對你刮目相看。接下來,我會舉薦你做皇商!」

    聽到皇商二字,崔鳴九徹底怔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老師揚長而去。

    任真沒有立即回府,剛走出不遠,便立即拐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小巷裡。

    片刻後,李老頭出現在他面前,果然沒有匆匆逃離,而是在暗中等候他出來。

    李老頭問道:「如何?」

    任真明白,他問的是剛才觀察到的收穫,於是答道:「雲煙坊的水很深,至少跟庸王關係密切。看來,你我的猜測都沒錯。」

    他們先前的猜測是,庸王可能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樣,庸碌無為,對朝政國事漠不關心,安心於做個享樂的親王。

    若真是如此,他又何須苦心經營雲煙坊,在京城埋下這樣一枚暗棋?

    李老頭皺眉說道:「剛才我完全沒看出破綻,還好有你冷眼旁觀。」

    雲煙坊能深藏不露,至今未被看破,自有其道理。剛才那場刺殺,明明危及庸王性命,他們依然沉得住氣,沒出手護駕,這是何等的耐心。

    要不是任真細心,李老頭膽大,旁人就算心生懷疑,也無法通過如此凶險的手段,幸運地看出破綻。

    任真沉聲說道:「此事絕不簡單。對方臨時收手,說明他們有底氣相信,你殺不死庸王。或許,他身上大有名堂……」

    李老頭對他的分析並不驚訝,顯然也想到這一層,凜然說道:「你要是志在北唐,最好盡快查清這件事,否則會成隱患。」

    任真點頭,聽懂了話裡的別樣意味。他當然志在北唐。

    李老頭轉過身,說道:「七境上品,寥寥可數,如今我已暴露,就不能再留在長安了。你自己保重,我得返回金陵。」

    之前他只是名說書先生,沒人會在意他的起居和行蹤。今日出手後,作為巨大威脅,他勢必會被雪影衛盯上,再留在京城,也無法為任真幫忙,只可能添亂。

    任真一言不發。

    兩人背身相對。

    李老頭沉默一會兒,幽幽地道:「或許,你早就想到這一層了。」

    昨夜他偷聽到任真的心聲,明白任真已經不信任他。以這小傢伙的可怕心機,安排他出手,很有可能也存著讓他離開長安的動機。

    任真依然默不作聲。

    李老頭負手而立,長嘆口氣,「關於你的身世,我知道一些,所以設身處地去想,我沒資格說你是錯的。除了憐惜,我對你不曾抱有別的企圖。」

    臨走之前,他不想讓兩人的芥蒂繼續存在下去。無論任真相信與否,他都要把心裡話說出來。

    任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聽著。

    「小徐和小王夫婦,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得無條件信任他們。如果不把他們安全帶回金陵,老子絕饒不了你!」

    聽他交代後事,任真略有動容。

    李老頭眼神惆悵,感慨道:「你進北唐以前,我原想著,拼上這副老骨頭,也能幫你一把。現在看來,你的格局太大,我留在這裡也是累贅,不服老不行咯……」

    任真不忍再沉默,開口說道:「回去養老也挺好。我回金陵時,希望你能滾得遠遠的,別再讓我看到!」

    當他選擇回金陵時,可能已經跟南晉為敵。到時候如果見面,敵對立場分明,兩人心裡只會更掙扎,還不如不見。

    李老頭哂笑道:「養老?你想多了,就算陛下開口,我也不會在這節骨眼上隱退。相信我,如果沒人留在他身邊,替你說好話,只怕你會死得很早!」

    他已經想好,回金陵後,他得時常替任真辯解,在任真沒徹底挑明立場之前,儘量消除掉潛在的威脅。

    任真表情複雜,想說的話明明有很多,到嘴邊時,又只剩一句。

    「謝謝。」

    李老頭輕哼一聲,似乎沒放在心上,眼角卻噙著淡淡的笑意。

    「還有一樁事。貓首和龍首都在長安,意圖不明,我會盡快從陛下那裡打探清楚,然後通知你。」

    任真說道:「伴君如伴虎,你不必太勉強,自己保重就好。他們想對付我,也沒那麼容易。」

    李老頭笑道:「糟老頭子用不著你來擔心。照顧好自己吧!等你以後大婚時,我爭取回來喝你的喜酒!」

    任真一僵。成婚?他還真沒考慮過這樁大事。

    李老頭踏步走向巷外,忽又停下腳步,將一本小冊子丟過來。

    「這本《兩儀參同契》,你一定要勤加修煉。萬分危急時,雖相隔萬里之遙,我李雲龍也能給你幫幫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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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