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6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0

第90章 龍爭虎鬥

  百戰軍撤得快,地火還在燃燒,梁軍顧不得這許多,將早就準備好的沙土木板甩出,覆蓋上火面,殺了出來。其陣,步兵居中,快步推進,騎兵掠陣兩翼,竟然打得也是將百戰軍都圈住的主意。

  百戰軍出戰城外,非是義氣用事之舉。

  凡戰,攻城為不得已,守城,亦為不得已。于經濟而言,城池攻防戰,必對城外良田、城牆、城內民居等城鎮設施,造成很大損傷;于民政而言,擾民驚民,或致民逃,動搖根本;於戰場形勢而言,困守一城,在戰略上成龜縮之勢,退無可退,進無可進,沒了變化,失了戰場主動權。

  所以但凡有野戰之力,軍隊莫不以野戰為先。

  百戰軍新得懷州,其城已經受過一次戰火,此為李從璟根基之地,李從璟不願其再遭太大破壞。

  是以,有百戰軍出城之戰。而百戰軍出城之後,與騎兵相呼應,呈兩面夾擊之勢,本在上風。

  但戰至此處,梁軍扳回劣勢,有一鼓作氣擊潰百戰軍之意圖。

  總的來說,兩軍兵力相當,李從璟和朱銓周,誰也不慫誰。

  既然誰也不慫誰,那便是一場龍爭虎鬥。

  李從璟帶領騎兵,在百戰軍步卒兩翼,反向而行,離梁軍馬軍尚有二三十來步距離時,端起弩弓,保持衝擊梁營的方向,橫向距離梁軍馬陣則保持一二十來步的距離。

  當相向而行的兩軍馬軍,當頭者快要平行時,李從璟扣動了弩弓扳機。自他而起,其身後騎兵手中弩箭,依次發出,射進梁軍馬軍軍陣。在他們賓士而過後,梁軍最週邊的馬軍,由前到後,戰馬嘶鳴,騎士一個接一個掉落馬背。

  裝填弩箭,扣動扳機,射出弩箭,動作依次重複,轉瞬間到了地火陣前。李從璟看見梁軍從火陣中湧出,持械大喊,貌若修羅,一隊接一隊,殺氣猶如實質,撲面而來。

  勒轉馬韁繩,李從璟帶領騎兵佇列在火前轉了一個彎,變得和梁軍同向而行,同時,手中弩箭不停。與此同時,梁軍騎士以弩箭反擊,雙方賓士向前,但聞馬蹄聲噠噠,各有戰士落馬。

  “接陣!”李從璟收起弩箭,抄起長槊,帶隊靠近了梁軍馬軍。

  雙方戰馬並頭而行,李從璟眼疾手快,長槊探出,刺中一個梁軍脖頸,鋒刃向前一抖,血肉一起帶出,將那梁軍挑落馬背!

  猶不滿足,李從璟長槊一收一出,鋒尖刺入無主之馬眼眶,戰馬慘嘶,提速無腦左右亂撞,撞倒不少梁軍騎兵。

  其後一名梁軍大叫一聲,加速上來,馬槊從身後直刺李從璟。李從璟聽得這聲叫,身子前伏,避過這一刺。

  跟在李從璟身後的張小午,見狀大怒,怪叫一聲,架住梁將馬槊。他身前的李從璟,腦後生眼一般,長槊倒刺回來,尾部正中梁將前胸。那梁將一聲悶哼,身子飛離馬背,撞到他身後的梁軍騎士身上,雙雙摔落馬下,被後面的馬蹄踩成肉泥。

  李從璟雙腿一夾馬肚,快步向前,長槊不去刺側前梁軍騎士,而是刺中對方戰馬後腿!梁軍戰馬失去平衡,跪倒在地,李從璟從他身旁奔過,長槊橫斬,將那梁軍騎士的腦袋齊根削了下來。

  “將軍避箭!”李從璟忽聞張小午一聲疾呼,身子連忙歪倒在馬側,長槊一挑,擊落兩支冷箭。

  一陣廝殺,雙方軍陣都不再嚴密,李從璟看準時機,大喝:“張小午向前,餘者奪陣!”

  說罷,李從璟操縱戰馬,帶隊侵入梁軍騎兵陣中,和他們就近捉對廝殺。

  張小午帶兩百人,極速向前。賓士出去百步,擺脫梁軍馬軍,又掉頭殺回來,一頭撞進梁軍馬軍陣中。

  梁軍馬軍前陣,頓時受到兩個方向衝擊,顧此失彼,傷亡大增。當李從璟和張小午碰頭之後,兩相錯馬而過,李從璟帶余者加速向前,同樣奔出百步,掉頭殺回陣中。

  另一邊的孟平,以同樣的戰術,一股腦兒殺進梁軍馬軍陣中,短兵相接。

  梁軍馬軍,頓時攻勢受挫,速度慢下來。中間步軍,凸出陣來,兩翼不再安全。

  步軍為首梁將,眼見百戰軍投石車近在眼前,百戰軍退得快,沒幾個人防守,知道那是對大營最具威脅之物,不肯放棄,依舊招呼梁軍殺向前,要去摧毀百戰軍投石車。

  就在這時,梁營中金鑼聲響起,卻是要步卒退回。

  李從璟知曉對方已看出他的打算,他當然不肯放已出陣的梁軍回撤,當即揮旗一頭殺入梁軍陣中,要去將梁軍攔腰斬斷!

  李從璟先前令步軍和李紹城佯裝敗退,本就是吸引梁軍主力離營追擊,讓其再不能依託軍營而戰,如今付出頗多,百戰軍在撤退途中,免不了傷亡,李從璟哪裡會放梁軍回營!

  黑燈瞎火,只憑火把照明,梁軍還能看穿李從璟佈置,簡直厲害。但他畢竟看出的晚了些,李從璟不會給他機會。

  正在與梁軍馬軍廝殺的孟平,首先觀察到李從璟進攻的方向變了,當下毫不猶豫,指揮身後將士殺入梁軍陣中,要和李從璟碰頭。

  懷州城頭上,衛道扶牆觀戰,他通過火把變化,看出李從璟和孟平千餘人的變陣,立即意識到什麼。李從璟身陷敵陣,軍令難以通達,他當即給還在回奔的百戰軍步軍和李紹城傳令:“殺回陣中,接應主將!”

  李紹城聽到鼓聲,看到燈火通明的城頭旗語變化,立即揮手減速。掉過身來,但見李從璟和孟平為截斷敵陣,身陷其中,其段前後樑軍回頭,後有梁軍向前,有被包圍之勢,大急,連忙傳令:“全軍殺回,步軍尖刀陣,給我狠狠撕開梁軍陣型!騎兵分兩部,跟上都指揮使和孟將軍,斬斷敵陣!右部,隨我來!”

  兩軍步軍前後相聚本就沒幾步,百戰軍聞戰鼓聲而回頭,後陣做前陣,呼喊幾聲,邁開步子,對著梁軍殺過來!

  梁軍步卒本是追擊一方,眼見百戰軍潰敗,只當其已經兵無鬥志,正是大快朵頤的時候,驟聞己方收兵之令,好不容易收住追殺之勢,正在掉頭,不料百戰軍突然殺回,個個悍勇無比,頓時措手不及,被迎頭痛擊,前陣頓時被沖散。

  蒙三帶隊衝鋒在最前,大刀砍翻面前幾個梁軍,已是率隊突入梁軍陣中,他連連大吼:“向前,向前!”

  李從璟漸感壓力大增,眼角餘光所到之處,皆是密密麻麻的梁軍,甲兵叢生,寒意逼人!

  左右兩名梁軍馬軍,同時橫斬馬槊殺來,李從璟上身後仰,避過馬槊,手中長槊橫於胸前,起身時向前一推,將那即將錯身的兩名將軍推落馬下。

  馬不停蹄,李從璟低喝一聲,長槊揮斬,又將奔到面前的兩名梁騎斬殺。但梁軍仿佛殺之不盡,從不同方位圍攻過來!

  體內熱血沸騰,李從璟眼眸愈發冰冷,他的身上已經密佈鮮血,分不清哪些來自梁軍,哪些又是他自身的。只是拼殺之間,身體傳來的疼痛感模模糊糊,弄不明有幾處。

  深入敵陣,如此境遇在所難免。李從璟心中了然,只要他能帶隊殺穿梁軍軍陣,則大功可成。

  只不過圍攻之下,他前進的速度難免減慢,若是如此下去,必被圍困。解決之法,莫過於有人於他分擔壓力,作另一把尖刀。

  只是身後這五百人,何人能擔此重任?思慮間,正準備點將,一人殺到他身側,與他並駕齊驅,幫他分去不少壓力,馬上騎士,身形矯健,他大喊道:“將軍,某為你掠陣!”

  李從璟看清來人,哈哈一笑,大聲回應:“郭兄,我左你右,並作尖刀,殺穿梁軍軍陣,如何?”

  郭威長槊一橫,掃倒數人,激揚道:“正有此意!”

  李從璟精神大振,正奮力拼殺間,身旁又沖出一人,與他同樣相隔數步,幫他又分去一半壓力。馬上騎士身手之銳利,不下他與郭威,轉瞬間連殺三人,那人呵呵一笑,笑聲中充斥著難以言說的意味,“兩把尖刀怎能迅速破陣,我來做那第三把!”

  那一襲長髮飄舞,肆意而張揚,卻是桃夭夭。

  李從璟將面前梁軍一槊劈成兩半,向前一步,與郭威桃夭夭兩人成品字鋒矢陣,大呼一聲:“破陣!”

  身後百戰軍,齊呼一聲“殺”,攻勢更見兇猛。

  三人作尖刀,殺穿梁軍騎兵陣,又殺入梁軍步兵陣中,三把長槊所到之處,各自帶起一陣腥風血雨,彼此交相呼應,又各帶銳士護衛在側,不斷擴大戰果。鋒矢陣不斷向前,一時之間無人能擋,三人手下幾無一合之敵。

  一群群梁軍撲上來,又被一個個斬殺,你來我往之間,突入梁軍步軍陣深處不知幾何。李從璟抬頭間,孟平已是近在眼前!

  兩相會合,意味著眾人已將梁軍軍陣攔腰折斷。

  這時,李從璟身後又沖上前來一騎,他頓感再無半分壓力,而己方氣勢又壯。

  李紹城跟上李從璟,大喊道:“大哥,梁陣已破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1

第91章 我比你強

  與孟平碰頭,尤其是李紹城跟上來之後,李從璟身邊已經沒什麼壓力,他殺出戰陣,到了場外,以便於能看清整個戰場的局勢。

  如李紹城若言,梁軍軍陣確實已經破了,其前陣首先被百戰步軍回身衝擊,前部陣型潰散。百戰步軍一部,趁機突入陣中,以猛虎搏兔之勢撕開陣型,穩步推進。更有步軍兩個指揮繞行兩翼,將其前陣軍士包圍其中,有圍而殲之之意。

  而攔腰斬斷其陣的百戰馬軍,是這一切工作的關鍵之刃,李從璟帶隊打開通道之後,最艱巨的任務已經完成,百戰軍各部持續衝殺,將戰果擴大。

  但戰事進行到此處,並不是說大勢已定。

  梁軍後陣,還有約莫三分之一的軍力,在不斷向前,拼命衝擊百戰馬軍陣型,意圖為前陣梁軍打開生門。

  戰事膠著一陣,百戰步軍威勢體現出來,在蒙三、吳鉤等人帶頭賣命拼殺之下,步軍大陣成功將梁軍前陣從中間豎直撕開。各自匯合兩翼步軍,將前陣梁軍分成兩股,兜進了口袋。

  大勢既成,百戰軍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聚殲這兩股梁軍。但梁軍兵力占優,雖被困其中,激戰之下,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梁軍戰鼓齊鳴,後陣梁軍變幻攻擊方式,不再沿中線沖陣,而是繞行兩翼,試圖將百戰軍反包圍在其中。

  李從璟看清梁軍動向,自然知道若是讓梁軍勢成,百戰軍形勢危矣,他果斷下令:“馬軍放開中線,奔離兩翼,將梁軍放進陣中,反向包圍!”

  李紹城等人得了令,立即撤離原本戰線,放開道路,讓梁軍去包圍百戰步軍。

  果然,百戰馬軍放開陣線之後,梁軍反而不敢再向前。

  由此,兩軍騎兵,為爭奪兩翼控制權,激戰在一起。

  百戰軍總兵力並不占優,但騎兵卻比梁軍要多,這都歸功於李從璟的“劫掠”之策,攏了不少戰馬。眼下,百戰馬軍猶有餘力,分出一部,去襲擾梁軍後陣步軍,以使其無法再從中線去衝擊百戰步軍包圍梁軍前陣的陣型。

  李從璟嘴角帶笑,又給投石車傳令:“火石不斷,轟擊梁軍大營!”

  軍營目標大,投石車這下不用怕打偏,但凡有石塊出手,必定悉數落入梁軍大營,不多時,梁營火光大盛,營寨燒了起來。

  營寨被燒,梁軍退路全無,一時大亂,百戰軍各部,趁機加緊攻勢,爭取戰果。但梁軍戰鼓聲不停,反而更有威勢,梁軍慢慢又穩住腳步,只是氣勢上卻不可避免矮下去一截。

  有一隊梁軍騎兵,意圖繞過戰場,去摧毀投石車,被李紹城指揮一股百戰馬軍攔下,廝殺一陣,只漏了幾騎。那幾騎還沒沖到投石車跟前,就被護衛投石車的百戰步軍以弓箭射下馬。

  “梁軍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攻無可攻,這下沒轍了吧?”張小午抹了一把額頭汗水,不無得意道。

  當下戰場混戰一塊,又是黑夜,局勢難辨,但每一處,都是百戰軍牢牢把控著掌控權。

  李從璟沒他那麼樂觀,梁軍確實一時無從著力,但百戰軍要贏得這場戰鬥,卻也還沒那麼容易。河陽軍的確訓練有素,堪稱精銳,即便是大營被燒,卻仍舊沒有敗退,韌性極佳。各部依舊在抵抗,真要這麼打下去,不知何時能完。

  戰事陷入膠著。

  但李從璟不急。

  戰場大勢現在已盡入百戰軍之手,他相信朱銓周比他更急。梁軍勢盡,他相信朱銓周若是不想認輸,定會窮則思變。梁軍要扭轉戰場局勢,眼下來看,只剩一條路。

  其實不只是梁軍,百戰軍要想打破僵局,贏得這場勝利,其實也只剩一條路。

  梁軍的路,和百戰軍的路,並非兩條路,而是殊途同歸。

  李從璟能看出來,他相信,朱銓周也能看出來。

  所以他在等,等朱銓周走這條路。

  朱銓周比他急,所以他就不急。

  他只是在身旁放了許多火把,火把照亮了他身後的大旗,也照亮了他的盔甲。

  李從璟甚至摸出乾糧,就著清水,在馬旁吃了起來。

  火光下,他盤膝坐在地上,吃的不緊不慢,肉乾在嘴裡咀嚼充分了,才會咽下去。

  在眼下這一刻,戰場上已經沒他什麼事。

  李從璟舉起肉乾,對簡直驚呆了的張小午等人示意:“你們要不要也吃點?”

  張小午等人機械性的搖搖頭。

  李從璟笑了笑,一邊咀嚼著乾糧,一邊發音不清道:“大戰一場,難免消耗不少精力,接下來的戰鬥可是關鍵得很,補充些氣力,勝算也大些。”

  在他身邊,軍情處三位統領和郭威寸步不離。因為他們不在百戰軍戰陣編制之內,戰場上他們可有可無,現在加入戰場,作用也不過一個陷陣士罷了,倒不如跟在李從璟身邊,護衛他周全,或者隨他沖陣,充當尖刀的角色。

  桃夭夭靠著馬肚,頭盔下的長髮散落在肩上,就著水囊有一口沒一口喝著清水,她似乎不喜歡這種飲水的方式,臉上沒什麼愉悅的表情。

  郭威好奇的打量李從璟,眼神怪異,不消說,他心裡肯定在誹謗:怪物。

  半刻之後,張小午指著梁營的方向,機警道:“有一群梁軍馬軍殺過來了!”

  他說完這話,本是想提醒李從璟,但他話剛說完,轉過頭時,李從璟已在馬背上。

  “好鋼用在刀刃上,一錘定音,就看你我了。”李從璟取下馬槊,握在手裡,注視著遙遙奔來的梁軍馬軍,他看不清對方面容,但他的話無比篤定,“殺過來的是梁軍河陽節度使朱銓周,取下他的項上人頭,此戰就勝。”

  戰事膠著,兩軍之力達到一個平衡點,唯一能改變這種均勢的,就是主將之間的勝敗生死。

  這一刹那,李從璟想起後世看過的無數戰爭場面:交戰之前,大將陣前約戰。以前李從璟覺得這種事情有些扯淡,後來才發現這樣的事,並非子虛烏有。

  輕夾馬肚,李從璟策馬踏出,郭威和桃夭夭依舊護衛其兩翼,呈品字陣,迎著朱銓周殺過去。

  兩人身後,都只跟著百人,差不多就是親衛一都人馬。

  火光中,李從璟看清了梁軍為首的將領:年紀不大,面色剛毅,雙目如電,提一杆馬槊。

  剛吃了乾糧,李從璟力氣充足,一照面,運足力氣,挺槊直取朱銓周咽喉!

  長槊出手,李從璟立即發現不妙,因為朱銓周的身子並沒以想像中的速度沖過來!

  朱銓周勒韁提馬,竟然硬生生止住馬速。這只是一瞬間,得到的也只是細微的距離差,但這個細微的差別,卻已經足夠他身旁兩人,超過他本人,向李從璟刺出兩槊!

  李從璟長槊剛出手,動作收不回來,且因失去了對距離的掌控,長槊縱然也能刺到朱銓周,卻因為慢了半拍,足夠朱銓周從容回避李從璟這一擊!

  眨眼間,兩槊殺到李從璟眼前!

  桃夭夭與郭威等人,無不大驚失色,心頭狂跳。

  這朱銓周,明顯是有備而來!

  手段可謂歹毒。

  可戰場沒有歹不歹毒,只有生死!

  更讓人絕望的是,在朱銓周身後,幾騎忽然加速向前一步,竟然不顧陣型,封死所有空擋,長槊齊齊刺出,組成第二層殺陣!那模樣,便是李從璟能僥倖避過前面兩槊,但其隨戰馬前行,也避不過後面密集成陣的兵刃!

  朱銓周事先顯然經過周密佈置,打得便是一擊必殺的主意!

  三千百戰軍,無人能阻攔梁軍殺李從璟。

  眼看李從璟必死無疑。

  但有一人,不會允許李從璟死在這裡。

  這個人,是他自己。

  在朱銓周勒韁的那一瞬間,李從璟已經鬆開了手中的長槊;兩杆長槊到他眼前時,他的腦袋已經向後揚去,身子起離馬背一寸;戰馬與戰馬平行時,李從璟的身子已經躍起;朱銓周睜大了眼睛滿是驚訝時,他的屁股已經坐在朱銓周身後的馬背上,長刀在手;朱銓周身後樑軍長槊刺來之前,李從璟手中橫刀刀鋒,已經滑過了朱銓周的咽喉!

  他原本的戰馬仍舊在前奔,幫他擋下、破壞了兩柄長槊的攻勢,但仍有兩柄長槊刺來!李從璟扭轉腰身,避過要害,橫刀紮在座下馬屁股上,戰馬猛然沖出!

  戰馬帶著李從璟沖出梁軍佇列,在他身前,朱銓周失去頭顱的脖頸,沖起數尺血泉!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應該永遠記住,並且時刻提醒自己,他最能依仗的人,是他自己。

  迎面而過的百戰軍將士,看見李從璟,無不震驚、錯愕、呆滯,而後這些情感化為滿腔憤怒,鞭策他們不要命也似,殺入梁軍陣中!

  沖出軍陣,李從璟停馬回身,一身是血。他鬆開朱銓周的屍體,無頭屍身掉落馬下,他手握朱銓周的人頭,一刀將衝破百戰軍軍陣到眼前的一名梁軍騎士斬落。

  李從璟拿起朱銓周的人頭,對著自己,看著他瞪大的雙眼,冷哼一聲。

  你要殺我,可惜,我比你強。

  最終,死得是你,不是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1

第92章 折了筷子

  魏州。

  自天佑二十年正月以來,魏州四月無雨,城外大片良田莊稼枯死,水渠斷流,市井之內議論紛紛,人心莫不憂恐。

  四月己巳,魏州的天,依舊萬里無雲,豔陽高照,看上去與平常無異。但不止魏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天並非是一個尋常日子。魏州城內,萬人空巷,無數百姓,彙聚牙城之南。

  牙城之南,有帝壇。

  帝壇周邊,荊旗蔽空,帝壇左右,衛士林立,帝壇之前,百官俯首。

  放眼望去,一道道紫、緋、綠、青顏色的官袍,彙集成一片,分外光鮮耀眼。

  有人著黃龍袍,立於帝壇之上,祭拜昊天上帝。

  祭拜畢,此人轉過身,坐上龍椅,俯瞰群臣。

  臣民跪拜,齊聲稱賀,呼聲直上九霄,“恭賀陛下即皇帝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一時不絕,振動宇內。

  是日,李存勖即帝位。

  朱溫篡唐十六年之後,大唐帝國的旗號,再次飄揚在中華大地。時大唐帝所轄節度一十三,州五十。

  群臣奉表賀畢,李存勖乘禦攆至應天門,於城樓前扶牆而望,見大唐子民。

  司禮監官員當眾宣制:“改天佑二十年為同光元年,大赦天下,自四月二十五日昧爽以前,除十惡五逆、放火行劫、持杖殺人、官典犯贓、屠牛鑄錢、合造毒藥外,罪無輕重,鹹赦除之……民有三世已上不分居者,與免雜徭。諸道應有祥瑞,不用聞奏。赦書有所未該,委所司條奏以聞雲。”

  司禮監官員宣制完畢,將詔書遞于左右官員,佈告天下。

  萬里晴空,至此驟起黑雲,須臾,澍雨溥降。

  雨落魏州,萬民以為祥瑞,莫不跪拜,山呼萬歲。

  禦攆回宮。

  當此之時,有一騎攜軍報,自西方疾馳入城,直達宮城外。軍報被火速送達禦書房。

  軍報至禦書房時,李存勖正會見朝廷大臣,在座三人,新封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清宮使左丞相豆盧革;新封中書侍郎平章事、行台右丞相盧澄為;新封禦史中丞李德休。

  軍報言:相州團練副使、淇門鎮將李從璟,日前率百戰軍解澤州之圍,盡滅叛將李繼韜、偽梁懷州刺史所領一萬賊軍,斬李繼韜、董璋,收復潞州,攻克懷州。

  豆盧革、盧澄為、李德林聞言莫不大驚,同向李存勖稱賀,“恭賀陛下,帝國當興,大唐自此所轄不再是五十州,而是五十一州!”

  語音方落,又進一軍報,言:日前相州團練副使、淇門鎮將李從璟,率百戰軍與懷州城外,大敗五千偽梁軍,斬偽梁河陽節度使朱銓周!

  隨帶,奉上李從璟八百里加急奏章。

  豆盧革等人紛紛讚歎:“恭賀吾皇,又得驍將,滅梁指日可待!”

  看罷李從璟所呈奏章,李存勖大喜,當即拍案而起:“相州團練副使、淇門鎮將李從璟為國剿滅叛臣,盡誅賊軍,又為帝國開疆,功勞豈不為大。著封李從璟為懷州刺史兼防禦使,統領懷州軍政,百戰軍駐守懷州!”

  三位重臣,無不稱善。

  ……

  雨勢不見減小,豆大的水珠淋打在興唐府(魏州)皇宮的青瓦高簷上,迸射出無數水花,又彙集在一起,順著屋簷滴滴落下。

  透過屋簷下的雨簾遠望整個興唐府的雨簾,煙雨朦朧。兩位宰相豆盧革和盧澄為攏了攏衣袖,一時沒有挪步。新制的鳳紫官袍很合身,只是在春雨中顯得有些單薄,黑色官靴也濺上不少雨水,腳尖上濕漉漉的。

  “走吧,豆老,這雨蓄了小半年了,一時恐怕下不完,再等下去,估摸著你我今天都不用回去了。”不用伸手去接雨水,盧澄為也知道雨勢沒有絲毫減弱,他對身邊的豆盧革說道。

  豆盧革輕聲應了一句,身旁自然有人為兩人撐開大傘,邁步走入雨中,能清晰感覺到迎面而來的涼風,衣袍不可避免被淋濕了些。沉默了一小會兒,豆盧革緩緩開口,“魏州四月不雨,今日陛下一宣制,大雨傾盆,如此祥瑞,可是少見。咱們陛下,這會兒可是高興得緊呐。”

  盧澄為呵呵笑了兩聲,攏著衣袖慢步前行,“祥瑞固然能讓陛下高興,不過從詔書中那一句‘諸道應有祥瑞,不用聞奏’中就可看出來,陛下並不太看重這些。與之相比,倒是那兩份軍報,分量要足上一些,陛下是雄才大略之主,心裡總惦記著滅梁,這個當口,有鎮將為陛下開疆擴土,才是真正能讓陛下高興的事。”

  這正是豆盧革想要談論的話題,他先前一番話不過是引子罷了,這會兒接過話,“兩份軍報,本不在同一時間發出,卻同一時間到了陛下面前,偏偏還是今日。這可真是巧的很。”

  “世間有太多巧合,不過有的巧合卻是人為罷了。”盧澄為淡淡瞥了豆盧革一眼,“李從璟這後生,豆老怎麼看?”

  豆盧革將視線從腳前的青石板挪到前方,雨霧中身邊的朱牆悄然安靜著,他頓了頓,才道:“李嗣源本就已經很厲害,他這個兒子,看樣子一點都不輸給他。別說你不知道,李從璟領兵出征的時候,才多少人?不到四千。眨眼間轉戰澤州、潞州、懷州,對陣的賊軍加起來都已是他四倍,接連大勝不說,還被他攻取懷州。這樣的本事,在小一輩中可有第二人?”

  “本事不俗,還懂得媚上。這兩者加在一起,既能讓陛下高興,又能幫陛下辦事,這樣的後生,怎麼會不前程似錦?”盧澄為輕歎口氣,“你說李嗣源大字不識幾個,怎麼生了這麼個兒子?”

  “盧老,你這話說出來,可是著相了啊。”豆盧革揶揄道,“怎麼,眼紅李嗣源了?”

  盧澄為沒好氣的白了豆盧革一眼,“我是眼紅,可你就不眼紅?”說著歎了口氣,“自安史之亂至黃巢橫禍,英雄多起于草莽,把持世間權柄,而世家衰微,已是不爭事實。這天下,再不是世家大族左右大勢,而是英雄掌握潮流,有本事才能立於朝堂,沒本事就要沒落咯!”

  豆盧革默然了一小會兒,道:“聽說之前陛下有意給李從璟說一門親事?”

  “略有耳聞,其中曲折不甚清楚。”盧澄為道,“不過李從璟曾給陛下做過一年親衛,隨陛下南征北戰出生入死,想必感情深厚。加之陛下與李嗣源又是義兄弟,陛下關心一些李從璟的親事,倒也說得過去。”

  “聖眷正隆啊!”豆盧革感歎一聲,“看來李嗣源那老小子,這回是要開心壞了,三代高位,跑不了的一個新貴族了。”

  盧澄為呵呵一笑,意味深長道:“一家歡喜一家愁,吳靖忠那老小兒,這回可成了啞巴吃黃連,有他受得了。”

  “盧老弟,你這說話說一半的毛病,何時能改改?”豆盧革哂笑道。

  “哦?豆老看出我想說什麼了?”盧澄為挑了挑眉。

  豆盧革冷哼一聲,不冷不熱道:“李從璟眼下風光是風光,但風光背後,何時少了陰暗?且不說他聖眷太重,多少人會眼紅妒忌,李從璟才多大?未加冠的年紀。榮寵早受,必有後辱。”

  “朝中名將可不止李嗣源一個,可李從璟卻只有一個,他此番功勞如此之大,跟李從璟一比,他們的兒孫都跟廢物無異,便是在李嗣源面前,老傢伙們簡直都可以說是教子無方!便是日後有哪個小輩立了軍功,可李從璟珠玉在前,何人敢誇能?能誇的功誇不了了,能得十分賞的只能得五分,他們還會高興麼?”

  “李從璟這回戰績太輝煌了,輝煌到讓他站在了太多人的對立面。這天下若都是天才,無妨,可只有一個天才,那他就太耀眼了些,一個人擠佔了太多人的路,庸才不把天才整下去,他們如何出頭?”

  “而有大志向大野心、並且也很出彩的人,則會將之視為勁敵,欲除之而後快。”

  說到這,豆盧革瞧了盧澄為一眼,低聲道:“你可別忘了,陛下也是軍伍出身,他的兒子,也沒一個及得上李從璟的。”

  豆盧革最後一句話,讓盧澄為悚然一驚。好半晌,盧澄為歎了口氣,道:“年輕人鋒芒太露,終究不是好事啊!”

  ……

  魏州城內某座府邸。

  有兩人對坐暢飲。

  “聽雨聲,飲美酒,當真是別有一番意境,李兄可是會挑時候。”石敬瑭放下酒杯,禁不住感歎一聲。

  李從珂挑了一塊肉放進嘴裡,邊咀嚼邊擺手,咽下食物後道:“屁的意境,老三我哪裡懂那些東西!今天叫你來,不過是一時高興罷了,說起來你我也許久不曾坐在一起喝過酒了。你這鳥廝,不是泡在軍營,就是在家陪媳婦兒,哪裡還記得有我這麼個兄弟!”

  石敬瑭苦笑道:“這不是李兄的妹子看得緊麼,老弟我實在是分身乏術。”

  李從璟不屑道:“我的妹子我還不瞭解?知書達理不敢說,但賢慧持家是肯定的,怎會束縛你太多?你這廝,太會裝,不痛快,來來,自罰一杯!”

  石敬瑭也不多作爭辯,拿起酒壺為自己斟滿後一口喝下,漫不經心握起筷子,卻不去挑菜,隨意問道:“不知是何事讓李兄今日如此高興?”

  “你不知道?”李從珂使勁兒瞧了石敬瑭一眼,仿佛要看穿他似的。

  石敬瑭最終挑了一根青菜,放進碗裡,不跟李從珂對視,淡然道:“李兄何必這麼看我,小弟何曾忽悠過你?”

  哼了一聲,李從珂放下筷子,看著石敬瑭正色道:“今日西邊兒來了兩份軍報,你猜猜看,這軍報是誰發來的,內容又是什麼?”

  “西邊兒?”石敬瑭尋思片刻,忽然喜上眉梢,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來,“莫不是從璟已經攻克潞州,打敗了李繼韜?”

  “攻克潞州,打敗李繼韜?”李從珂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吃一口菜,神氣道:“你太小看從璟了!”

  “卻是如何?李兄,別賣關子了,快些說說!”石敬瑭很是急切。

  李從珂對石敬瑭的反應很滿意,不再賣關子,“實話跟你說了吧,從璟不僅攻克了潞州,而且一戰殺盡李董聯軍近萬人!更厲害的是,他攻克了懷州,並且在懷州城外大敗偽梁五千河陽軍。就連河陽節度使朱銓周的小命,也交代在從璟手裡了!”

  “什麼?!”石敬瑭折斷了手中的筷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1

第93章 經營

  雨很大,道路很泥濘。

  官道上有一行人在趕路,二十幾人騎馬,中間跟著兩架馬車。馬是大唐頂好的戰馬,就連拉車的馬,模樣也神駿。

  戰馬一直是極為重要的軍事物資,更不消說自藩鎮割據地方,戰爭頻繁消耗量大,各地鎮軍管制對其都極為嚴格。市面上流通的好馬極少,便是富甲一方的大族,家裡也不會有多少神駿的馬。不是他們養不起,是他們沒機會。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群人或者都是軍人,或者有極大的軍方背景。

  馬上騎士的裝扮也在清晰傳達出這樣的信號,他們雖然都披著蓑衣,但腳下踩的都是軍靴,更不用說腰間佩掛的橫刀了。這些騎士雖然冒雨趕路,但都無疲憊困頓之態,一個個精神抖擻。

  車輪在泥路上犁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吱吱呀呀的聲響在雨聲中微不可聞。後面那架馬車的車簾忽然被掀開,露出擁有蔥根一般白嫩纖長手指的手,風雨趁勢卷了進去,裡面的人避了避,終究還是將頭臉伸出來。

  這是一張嬌美的臉,紅丹丹的櫻桃小嘴尤為引人注目,好似還閃爍著水晶晶的光澤,分外誘人,讓人不禁想嘗嘗它那兩瓣紅唇的味道,她朝馬車旁的一位蓑衣騎士喊道:“子雲,快到了嗎?”

  章子雲聞聲稍微俯下身,伸出手指向前方,草帽下的臉上浮現出笑容,“小宛姑娘,我們已經到懷州了。”

  “真的?”車中人欣喜的叫起來,這本是一句廢話,但這句話從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嘴裡說出來,絕對不會有人覺得它多餘,不僅因為她實在太美,也因為那話中飽含的濃濃情感,足以融化人心。

  董小宛從車窗探出小半個身子來,渾然不顧外面正大雨滂沱,會打濕她精心修飾的髮髻,她望向前方,果然看到了那座城。她笑了笑,笑容像水蓮花一般純澈動人。

  章子雲勸道:“小宛姑娘,外面雨大,你還是好好坐回車裡得好。”

  董小宛似乎沒聽見章子雲的話,她癡癡的望著近在眼前的懷州城,感歎道:“好大、好雄偉的城!這樣的城,大概只有公子才能輕易打下來吧?也唯有這樣的城,才配得上公子的本事吧?”

  章子雲忍不住以手扶額,想了想,道:“你要是再不回車裡,公子看到你被雨淋濕的糟蹋模樣,可能會不太高興。”

  “為什麼?”董小宛臉上寫滿問號。

  章子雲又想了想,很肯定道:“被雨淋濕了頭髮,會很醜,公子不喜歡很醜的女子。”

  他話剛說完,已經不見了董小宛,車簾也被放下來,好像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唯獨窗簾的輕微抖動,在表明方才這裡確實趴著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

  章子雲搖搖頭,視線複落向前方。

  一行人到了懷州城前。

  過吊橋的時候,章子雲抬頭,看見城門上那兩個蒼勁有力的隸書字體,一時間心潮有些澎湃。

  城頭,女牆還在修繕當中,從那張狂的裂痕中,依稀可以想像當時攻城戰的慘烈場景。在這裡,有百戰軍將士的血,或許也有公子的血,他想。

  “懷州。”一時停步不前的章子雲,仰著頭輕聲呢喃,旋即露出一個意味複雜的笑容,“從淇門到懷州,五百里的距離,從縣邑到州城,無法丈量的長度,半年就走完了。公子,你走得還真是快啊,我不加緊腳步,都怕拖你的後腿呢。”

  城門處有人接應章子雲等人,卻不是李從璟,而是衛道。

  章子雲一行中,包括了衛行明和衛子任,他們就在第一架馬車中。

  章子雲下馬,拱手上前,微笑道:“勞掌書記來接,實在是過意不去。”

  衛道拱手回應,“都是自己人,子雲老弟就不必客氣了,一路上都還順利吧?”

  “有將士們護送,自然順利。”章子雲笑道,正說話間,眼角撇到第二架馬車的視窗處又冒出一個小腦袋,松鼠一般,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到處瞟了瞟,約莫著是沒看到想看的人,又呼的一下迅速回到車裡。

  章子雲滿頭黑線,心想:這是在城門洞裡,淋不到雨,沒必要如此小心吧?

  “將軍可在城中?”待衛道與衛行明父子打過招呼,眾人一起進城,章子雲開口問道。

  同樣披著蓑衣的衛道跨上馬,搖頭道:“將軍出征了。”

  “出征?”章子雲怔了怔,“百戰軍新敗河陽軍,難道將軍準備趁勢攻克孟州?”

  “那倒不是。”衛道笑道,“河陽軍雖然損失不小,但孟州也還有兩三千人駐守,輕易打不下來,且百戰軍連番征戰,正是需要休整的時候。將軍此行,意在穩固懷州,征伐只在周邊各縣各鎮,都是小城,旦夕間拿下,不出意外的話,將軍這今明兩日就該凱旋了。”

  章子雲點點頭,表示了然。

  隨後,衛道給眾人安排落腳之地不提。

  到得日暮前,李從璟領百戰軍凱旋。

  幾千人的隊伍踏雨進城,別有一番意境,噠噠的馬蹄聲在青石板上踩過,也不知有幾扇窗扉打開。李從璟看到城內街面上的行人不多不少,難得的是店鋪大多開著,他暗自點頭,這說明衛道的安民之事做得不錯。

  以前懷州守軍的軍營,現在成了百戰軍的軍營。李從璟在軍營安排完諸事之後,踏馬出營,去刺史府。以前董璋的刺史府,現在是李從璟的刺史府。

  李從璟一腳踏進府門,首先得知了章子雲等人到懷州的消息,其次,他聞到了一股茶香。李從璟好茶,所以平日沒少喝,尤其是在讀書或者放鬆的時候,茶必不可少。當然,除了這兩者,他用得著茶的場合還有很多。

  一個人總會有些習慣,習慣源自於無數次的重複,屋裡飄來的茶香,李從璟很熟悉,因為他在淇門已經無數次聞過這香味。

  進屋門,果然是董小宛在煮茶。

  李從璟取下頭盔,自有下人接過,他沒脫甲胄,濕漉漉的一身坐到茶几前,貪婪的深吸了一口氣,不無得意道:“沒什麼比沙場廝殺完了之後,好生坐著喝一碗茶更舒坦的事了。”

  董小宛沒有抬頭看她,專注的繼續手中煮茶的程式,李從璟疏鬆了一下身子,道:“你倒是熟悉得快,這麼早就找到府上煮茶的傢伙什了。不對,這茶具怎麼瞧著這麼熟悉?靠,不會是你從淇門帶過來的吧?”

  舒舒服服呻吟一聲,李從璟躺到茶几邊,手腳張開成了一個大字型,“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今日會回來的?看你茶也煮得差不多快好了,不像是剛開始的樣子啊。”

  自顧自說了好幾句話,都沒得到回應,李從璟有些納悶,偏過頭看向董小宛,“你怎麼不說話?”

  茶已煮好,董小宛依舊低著頭,將茶釜裡的茶水倒了一碗出來,輕手輕腳送到李從璟面前,手腕有些微微顫抖。

  李從璟接過茶,沒著急喝,好奇道:“小妮子,你今兒是怎麼了,吃了啞巴糖?”

  董小宛搖頭,動作看起來有些拼命。

  搖頭的動作很簡單,不需要拼命,可見拼命在做的事,一定不是搖頭。

  李從璟吹了吹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正準備說什麼,小宛忽然小貓一般撲進他懷裡,粉嫩的臉蛋埋在他胸前還沾有雨血的胸甲上,毫無預兆的大哭起來,“我不敢看公子,我怕我看了,就會忍不住要哭出來……哭了就煮不了茶了,可我還是沒忍住……”

  李從璟簡直哭笑不得,任由著小宛在自己胸面前左蹭右蹭。

  ……

  夜,刺史府燈火通明。

  新到的章子雲等人,加上莫離和衛道,彙聚一堂。

  洗了澡,換了身乾淨衣裳的李從璟,從側門走進來。他身上的衣服很合身,明顯不是董璋留在府上的衣服,況且李從璟也沒有穿死人衣服的癖好,他自己忙得團團轉,又才回城,顯然不可能去買衣服。

  這身衣裳,亦是董小宛從淇門帶過來的。

  有個貼心的女人伺候著,真是舒坦。來的路上李從璟不無得意的想。

  李從璟示意眾人落座,他自己也坐下來,首先對衛道說:“軍中事,衛先生先說說。”

  衛道應聲站起來,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統計手冊,念道:“自出淇門,全軍征戰多次,共陣亡九百一十三人,其中百戰軍本部六百零八人,重傷兩百二十七人,本部一百四十四人。攻克懷州一戰,俘虜敵軍七百人上下,火燒李董聯軍一戰,俘虜無,攻克潞州一戰,俘虜無,與河陽軍一戰,俘虜敵軍兩千人上下……”

  李從璟默默盤算了一番,百戰軍本部戰力最強,折損不少,讓他心疼,但幾番大戰下來,好歹俘虜不少,達到兩千七百人左右,加上臨時戰營兵力,共增員四千三百人左右,現在他手中掌控的戰力,消化俘虜後總計在七千人左右。

  傷者救治,死者安葬撫恤不提,臨時戰營自然編入百戰軍,李從璟對王不器道:“我軍新得懷州,雖然河陽軍被我擊潰,但偽梁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在其下一波攻勢到來之前,我軍必須做好迎戰準備。王老的任務,募兵五千。”

  懷州不比淇門,州城不說,因新近百戰軍打了幾大仗,必然造就不少流民,有流民自然就有兵員,再加上本地良家子及其他,招募五千人,只要用心,縱然有難度,並非不能完成。

  章子雲沒意見,王不器擔憂道:“招募這麼多人,糧食軍械怕是不夠……”

  李從璟揮揮手,淡然道:“懷州不夠,就去孟州搶。搶還不夠,把孟州打下來,自然就夠了。”隨即狡猾一笑,“截了李繼韜的軍款,還沒動,正好用上,還有從潞州運過來的軍械,也快到了,燃眉之急可解。”

  王不器大為震驚,又不得不佩服李從璟。

  李從璟又看向衛行明,道:“衛先生既到懷州,民政就由你負責,衛道移交懷州總管職務,仍擔任掌書記一職。子任輔佐衛先生,管理好懷州民政一應事務。本使的標準就幾個:糧,物,商。”

  衛行明和衛子任離座拱手應命。

  李從璟再看向莫離,露出一個陰險的笑容,“當初你到淇門時,對付淇門大族的事,做得很好,現在依葫蘆畫瓢,在懷州再來一遍。懷州大,勢力多,事情雜,但你有軍情處,該殺的人殺,該拉的人拉,此事應該沒有難度。不過你在對付不聽話的大族時,最好給我整出大片良田來,我要分給軍屬,也好以此作為募兵的砝碼。”

  莫離打開摺扇,在胸前輕搖了兩下,“放心。”

  最後看向章子雲,李從璟道:“修繕城防,接手作院,整理州內各種軍需物資尤其是鹽鐵等資源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章子雲微笑道:“交給我便是。”

  “軍中或有遺漏之事,衛道暫時勞累一些,整理登記,事後給本使名冊。”李從璟站起身,眼神從諸人臉上掃過,“懷州,根基之地,望諸位齊心協力,好生幫我經營。”

  眾人齊齊起身,拱手道:“諾!”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1
第三卷 心潮逐浪高

第94章 西北面招討使

  大樑東都開封府,自夏朝以來,幾經起落,到了如今,長安、洛陽相繼衰敗,已是天下極致繁華之地。雖說中原之地戰亂頻繁,開封府之繁華,已無法壓過南邊兒的楊吳(後為南唐)西都金陵,但在淮河以北,這裡的紙醉金迷依舊是最頂尖的所在。

  在這座寸土寸金、熱鬧異常的城池中,卻也不乏安靜的去處。達官顯貴府邸林立的長樂坊,有一座普通的三進幽深宅院,中規中矩的閣樓回廊,跟奢華更是沾不上邊。但在整個開封府,沒一個人敢低看了這座宅院,因為它的主人有一個震動天下的名字:王彥章。

  開封西北面前段時間接連出了幾件大事,這幾件大事讓皇帝朱友貞決定對西北面用兵,但這回領兵出征的,卻不是威名赫赫的王彥章。朝中有人說這是王彥章不受朱友貞待見的緣故,也有人說那地方還不值得王彥章出馬,但無論如何,去西北面的領兵將領選出來了。

  即將領軍出征大樑西北邊境的大樑西北面招討使,現在就坐在王彥章的府裡和他喝茶。

  “李存勖在魏州稱帝了,這回你領天威、天武兩軍出征懷州,擔子很重啊。這一仗若是打贏了,李存勖所謂繼承大唐正統,就是一個笑話;若是你打輸了,那李存勖的氣焰就會囂張起來,天下人會怎麼看待大唐與大樑,你應該清楚。”王彥章邊喝茶邊說道。

  大樑西北面招討使戴思遠,沉思了一下後問王彥章道:“李從璟新得懷州,立身未穩,兵力也不足,我領軍直撲懷州,雷霆一擊,懷州能否一鼓作氣攻下?”

  “若能如此,善莫大焉。”王彥章道,頓了頓,沉吟道:“不過李從璟此人,不可小覷,觀其前幾場大戰,可見其用兵詭異,能出奇計,也能擊堂堂之陣,你莫要以為他年輕而輕敵。此番出征,你可先至孟州,朱銓周戰沒,河陽軍上下復仇心切,可以用之。”

  戴思遠點點頭,喝一口茶,也不知品出味道來沒有,放下茶碗的時候看著王彥章道:“李存勖野心甚大,他這回稱帝之日,又有李從璟捷報送到,恐怕不用太久,他就會對我朝用兵……”

  戴思遠話沒說完,但是王彥章已經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不過王彥章什麼都沒有點破,只是安靜的喝茶,安靜的沉默著。

  “陛下……雖被奸臣蒙蔽,但並非庸君,一旦戰事大起,朝廷必用老將軍!”戴思遠自個兒沒忍住,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王彥章淡淡一笑,“你用不著安慰我一個賦閑在家的老頭子,陛下性情如何,做臣子的不好揣測,不過要想讓老夫彎下膝蓋,巴結那些佞臣,老夫卻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奸臣當道,把持權柄,堵塞聖聽,這在哪個朝代都不是什麼奇聞軼事,戴思遠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很擔憂,而王彥章倔強的性子更加加深了他這種擔憂,他看著王彥章道:“一戰大戰起,舉國上下,試問何人能拒李存勖?若真有那一天,老將軍即便是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也不為大樑想想,不為先帝想想?”

  王彥章臉色變了變,還是沉默著沒表態。

  但戴思遠卻如釋重負,以他對王彥章的瞭解,自然知道王彥章不反駁,就已經說明了問題。他站起身,向王彥章告辭,“此番去懷州,快則半月,多則兩月,必定凱旋。到那時,再與老將軍並肩殺敵!”

  王彥章起身相送,一直到門口才停下腳步,臨別之際,遠天夕陽如血,他拉著戴思遠的手道:“十六年前,先帝繼位大統時,老夫曾在後院埋下兩壇女兒紅,一直不曾取出,待你此番出征懷州凱旋時,老夫與你共謀一醉!”

  “如此,當不負老將軍所望!”戴思遠欣喜至極,言罷面對王彥章後腿三步,深深一禮。

  站起身,頭也不回離開。

  王彥章在門口,望著戴思遠遠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西下的夕陽,默然良久,喟然一歎。

  ……

  陽壩縣城與簡山寨是懷州境內兩座軍事要塞,地位僅次於懷州。李從璟在懷州休整了半月後,親率大軍攻打這兩座要塞,便是各方面準備充足,也是對每座要塞都打了五天才拿下。

  經過這兩役,百戰軍和臨時戰營實戰經驗不足的短板,已經被徹底彌補上來。在攻打簡山寨一役中,郭威打得十分勇猛,與攻打陽壩擔任主攻的孟平,一起成為軍功最為卓著的將領。

  陽壩是縣邑,簡山寨是軍寨,營地在山上,這兩座城池與懷州城成三角之勢,可以起到互相配合支援的效果。打下這兩城之後,李從璟心情大好,留下指揮使荊任重駐守陽壩,指揮使史叢達鎮守簡山寨,自己領大軍回了懷州。

  回到刺史府,李從璟找來王不器,詢問募兵之事進展如何。

  “大人要的五千兵員,日前已經招募齊備,現在就差分卒伍了。”王不器好似消瘦了一些,估計這一個月來為此事沒少奔波勞累。

  李從璟很滿意,誇讚了王不器幾句。

  就在這個時候,莫離來了,手裡還握著一封信,進門就道:“偽梁果然沒閑著,短短一個月,就已經對懷州採取了行動。”說著將信遞給李從璟。

  信是軍情處的專用樣式,李從璟招呼莫離坐下,打開一看,臉色沉重了幾分。放下信,對身邊的親衛道:“召集諸將,軍府議事。”

  因為百戰軍軍力擴張,張小午已經被李從璟外放任指揮使,他的親軍君子都現在也不再是孟平統領,由林英任指揮使,孟平同樣外放。

  李存勖的任命狀下來之後,李從璟出任從三品刺史兼防禦使,統領懷州軍政大事,刺史府成員的官身,除卻李從璟自己能做主的,其他的也都報上了朝廷。

  現在,莫離任別駕,衛道任長史,衛行明任司馬。因為政軍合一,沒了鎮治,李從璟又以章子雲和王不器為錄事參軍。至於軍中將領,因為新卒還沒有編伍,暫且不敘。其他各級官吏,若有懷州城原本官吏投誠的,仍任原職,拒不合作被殺空缺出官位的,另作安排。

  李從璟坐鎮懷州後,懷州原本官吏和城中大族,對待李從璟的態度無非分三種:合作,中立,敵視。李從璟沒工夫一個個勸降,對待敵視的,殺;對待中立的,卸職卸官貶為平民,抄沒家產,只留口食;對待合作的,以禮相待,多加重用,厚加賞賜,給予特權。

  有階級有區別,除卻保證下屬忠臣,還有刺激合作的用意。

  因為殺的達官顯貴多了,抄沒的田產財物多不勝數,悉數充入軍府,除獎勵有功將士分配軍屬外,剩下的作為募兵資本和軍費。

  新任親兵都頭林雄,領命下去傳達召集令時,李從璟和莫離就一些事件交換了看法。

  “軍府人才稀少,求賢令下達一個月以來,收穫不少,但真正的大才,卻沒有一個,看來還需要堅持下去。”李從璟擺了擺手中的冊子,“你現在身為別駕,凡我職權之內的事,你都能管,可要好生操些心。你與衛道為我左右手,他著重百戰軍內務之事,你就要著重懷州境內所有事了。”

  莫離輕搖摺扇,微笑依舊,不緊不慢道:“前日卸下統率軍情處的擔子,立即覺得輕鬆許多,不料這別駕的官袍穿上之後,勞累更甚。不得不說,若是你不讓我放下軍情處的事,我還真是忙不過來。”說著輕輕拍打自己的臉,往李從璟眼前湊了湊,“看到沒有,都瘦了!”

  “瘦你先人!”李從璟笑駡一句,“我看著倒是添了不少油光,都油光滿面了。”

  莫離嘿嘿一笑,以扇遮面,壓低聲音對李從璟擠眉弄眼,道:“不瞞你說,確是油光,我都三天沒洗臉了。”

  “……”李從璟。

  “堂堂一州別駕,三日不洗的臉讓人看都看了,還沒臉把這事說出來?”一個充滿諷刺和揶揄的聲音傳來,桃夭夭一陣風也似進了門,把她高挑豐滿的身子丟在一把椅子上,滿臉嘲笑。

  莫離臉色一黑,不無委屈道:“桃統率,你如今也是軍情處瓢把子了,小生當初不過隨口說了一句‘堂堂軍情處桃統領,視功名如糞土的話打擊士氣’,你這是準備擠兌小生到什麼時候才肯消氣?”

  桃夭夭冷哼一聲,偏過頭不理會。

  莫離看著李從璟手一攤,“李哥兒,你也看見了,軍情處不能掛在軍府名下,還是掛在你這個軍帥名下的好,我現在可拿桃統率沒轍。”

  李從璟認真的看著莫離,一本正經道:“難道你不知道女人最記仇,最在乎細節麼?你卸了軍情處的擔子,交接卻還沒做完,千里之外的情報還是到了你手裡,你讓人家桃統率如何不給你臉色看?”

  莫離面如苦瓜。

  桃夭夭一躍而起,指著李從璟怒道:“你這是說本統率小氣?!”

  李從璟很真誠的回視過去,無比義正言辭,“我這是說桃統率很能帶好軍情處這種需要在細節和記憶上下功夫的部門!”

  莫離聽了這話險些一頭栽倒。

  桃夭夭一甩長髮坐下,冷哼道:“最新資料,軍情處已經發展到六百二十一人,週邊成員一千一百零九人,根據你的意思,其中新增八十三名女子,通曉琴棋書畫者十七人。”

  李從璟扭頭看向滿頭黑線的莫離,一副“我沒說錯吧”“果然如此吧”的樣子。

  莫離擠了擠眉毛,轉了轉眼珠,無聲傳達心中的抗議:你不覺得她這副模樣太囂張了嗎?

  李從璟送過去一個“看我的”的眼神,恢復直立坐姿之後,咳嗽一聲,問鼻子朝天的桃夭夭,“桃統率,你知道軍情處這麼多人,每個月要從我這裡支取多少俸祿?”

  桃夭夭一聽,頓時傻了眼。

  “啪”!

  莫離打開摺扇,滿面春風的搖了起來。

  不時,軍中諸將陸續到了。

  人到齊之後,李從璟沒起身,抖了抖手中的軍情處信報,對滿堂百戰軍將領道:“偽梁以戴思遠為西北面招討使,領軍天威天武兩軍,於日前離開開封,奔我懷州而來。現在,已經快要到鄭州,我等該如何應對,諸位都說說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1

第95章 鬼斧十手

  “偽梁以戴思遠為西北面招討使,領左右天威天武軍共計兩萬人,於日前離開開封,奔我懷州而來。現在,已經快要到鄭州,我等該如何應對,諸位都說說吧。”

  李從璟話音落下,滿堂將領,先是略顯驚訝,然後各自陷入沉思。

  除卻駐守陽壩和簡山寨的荊任重與史叢達,百戰軍諸位將領都在,李紹城沉吟了一番,率先開口,“天威天武兩軍隸屬偽梁朝廷六軍系統,戰鬥力較強,戴思遠是偽梁名將,用兵詭詐,此番偽梁發兵,顯然來者不善。我百戰軍新曆幾場大戰後,將士得到錘煉,戰力倒是無虞。但兵員上本部加上臨時戰營,也不到五千之數,加上降卒也只七千人,這是能夠用於正面戰場的隊伍。至於五千新卒,還未經訓練,戰力未成。”

  “由此觀之,我等處於劣勢,與其硬拼是行不通的。”

  說到這裡,李紹城又陷入沉思,顯然後續想法還沒有成型。

  依照慣例,李紹城說完之後,孟平開始發言,他手枕著下巴道:“戴思遠既然是名將,李紹城將軍所說的情況,他必然也清楚知曉。換做我是戴思遠,一定會集中全力,直撲懷州,尋機與我等決戰。必要時候,會強行攻城,不要忘了,孟州還有兩三千河陽軍,他們如此軍力若是強行攻城,可不是沒有把握攻下懷州。”

  “孟將軍說得對。”蒙三很贊同孟平的想法,“不能跟他們硬碰硬。”

  孟平頷首繼續道:“況且我等新占懷州,好不容易恢復城外田地耕種、完成城內民居修繕,這一仗要是打過來,不知又得損失多少。總而言之,我是不贊成死守懷州的。”

  “我也不贊成死守懷州!”蒙三朗聲道,說完看向其他將領,“你們怎麼看?”

  其他諸將,紛紛表示死守懷州並非良策。

  “守懷州,並非沒得打。”就在眾人意見就要達成一致的時候,有人站出來發出了不同的聲音,諸將一看,卻是郭威。

  “郭將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做縮頭烏龜,不敢出城去跟梁軍野戰?”蒙三牛眼一瞪,頗為不以為然。

  郭威微笑道:“蒙將軍莫急,請容我把話說完。”說著他向眾人一抱拳,看向李從璟道:“懷州前有陽壩、簡山寨可為犄角,後有澤潞兩州能作援手,並非孤城。末將有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郭將軍但說無妨。”李從璟示意他。

  郭威好整以暇,道:“戴思遠率梁軍主力前來,兵鋒將銳,定然是想一鼓作氣拿下懷州。既然如此,我等大可虛虛放開陽壩、簡山寨,只在其隱蔽處埋上伏兵,讓梁軍進來;一旦梁軍開始攻打懷州,可讓陽壩、簡山寨伏兵截斷梁軍後路,做成關門打狗之勢,同時請澤潞來援。只要懷州能守住十日半月,待挫了梁軍兵鋒,屆時三路大軍齊出,可收奇效,未嘗不能一鼓作氣打垮梁軍!”

  言盡于此,郭威環視眾人,不無自通道:“說到底,我軍實力在劣勢,守城尚且艱難,野戰哪裡有取勝的機會?此戰法,無論朝廷有沒有後續援軍來,即便不勝,也不會大敗,而只要我等堅持的時日長,梁軍遠道而來又久攻不下,必不戰自潰!”

  郭威這番話說得很有道理,立即引起了諸將深思。雖然李紹城和孟平都認為固守懷州,並非上策,會給懷州經濟民政造成損失,但從軍事的角度上來講,郭威的話無疑是沒有任何毛病的,甚至是良計。

  諸將想了一會兒之後,開始交頭接耳,現在很多將領都不太確定該拿什麼主意了,有點亂糟糟的。

  郭威見狀,補充說道:“梁軍天威天武兩軍,戰力不弱于百戰軍,我軍加上新卒也才一萬兩千人,只對方一半,野戰幾乎是贏不了的。以戴思遠的謀略,要想設伏襲擊梁軍,也是極難,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

  “郭將軍說得有理。”

  “有理有理,確是中正之言。”

  “讓澤潞來援,又有懷州城防固守,該是能取勝的……”

  越來越多的將領開始同意郭威的觀點。

  看到這裡,李從璟和莫離相視一眼,李從璟沒做什麼表示,莫離挑了挑眉。

  李從璟站起身,示意眾人安靜,負手道:“郭將軍的計策,確實是老成之言,非腹中有韜略的人,不能這般看清敵我形勢,得出這般穩妥的作戰方案。”

  先將郭威勉勵一番,隨即話鋒一轉,李從璟又道:“然,除此之外,便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諸將面面相覷,一時都拿不出主意來。

  孟平卻是知道李從璟的心思,他看向莫離,果然就看到莫離搖著摺扇微笑走出來。

  莫離慢條斯理道:“郭將軍能有如此見識謀略,在下佩服。不過,郭將軍到底還是看漏了一些東西。”

  郭威一怔,不解道:“我看錯了什麼?”

  “百戰軍作戰,向來主動出擊,絕不會坐等對手打上門來。”莫離輕輕一笑,將摺扇上的一方河山圖對著郭威,微微擺動,“百戰軍作戰,雖也聯絡盟友,但絕不會在盟友還未出手的時候,將希望過多放在別人身上。百戰軍,更習慣在局勢未明朗之前,做好以自己實力去取勝的準備。”

  郭威先是有些意外,隨即臉一黑,差點兒罵出來:你這書生說得好聽,有種你拿出計畫來!

  莫離像是沒看見郭威的表情一番,繼續自顧自表演道:“而且郭將軍還沒有看清的一點是,百戰軍作戰,從來都是利益最大化。單單擊潰梁軍,這志向有些小了。”

  “願聽別駕指教!”郭威早就看莫離不太順眼,這廝明明一介書生,天天把自己整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真當自己是孔明瞭?真是煩也煩死了!偏偏這廝好像跟李從璟關係極為親近,讓他平日不好多言。這會兒見莫離如此托大,便要聽聽莫離是不是有真才實學。

  莫離微微一笑,也不去和郭威較真,轉身有模有樣向李從璟拱手一禮,道:“軍帥,下官有一套連環計,不僅可使百戰軍擊敗梁軍,還可讓軍帥將孟州也收入囊中,不知軍帥可有興趣一聽?”

  李從璟抬手虛扶莫離,正兒八經道:“願聞其詳。”

  做足了鋪墊,也成功勾起了諸將的興趣,莫離這才扶扇淡然道:“下官這套連環計,名為鬼斧十手,這第一手,又叫當頭棒喝。”

  李從璟額頭冒出一條黑線,心裡誹謗道:你他娘的有必要搞一個這麼裝逼拉風的名字麼?面上不得不配合,“何為當頭棒喝?”

  “懷孟之南,黃河之岸,有梁軍水寨,然否?”莫離問。

  “確實如此。黃河天險,我朝把控黃河下游東段,戰事頻繁,爭奪激烈,建德勝城,偽梁把持黃河下游西段,雖是無關大局的地方,卻也不是完全沒有用,自然也會有水寨。”李從璟點頭道。

  莫離又問道:“敢問軍帥,現今這水寨,由誰掌控?”

  “我軍雖克懷州全境,但水寨卻還未來得及攻下。”李從璟回答道,不是他不想攻佔水寨,一來因為暫時沒有戰事需要,二來也因為他沒有水軍,攻了無用。

  莫離再問:“偽梁兩萬大軍北上,無論是直撲懷州,還是經由孟州到懷州,都必須經水寨,由樓船過黃河,對否?”

  李從璟道:“確實如此。”

  莫離笑容裡逐漸有了得意之色,他緩緩道:“梁軍要來攻打我等,一路千里,我等怎好讓他安然走過這千里之地,而不有所表示?若不如此,豈不失了你我敵對的身份?”

  自打莫離問水寨,李從璟便想到了他的計畫,這會兒沉吟道:“可梁軍距離黃河水寨,已比懷州距離黃河水寨近了不少,大軍前往,未必來得及了。”

  “所以不能派大軍前往,也沒有必要派大軍前往。”莫離摺扇一收,面色淩然,“軍帥只需遣一精銳偏師,便能做成此事。”

  聽到這裡,自小與李從璟莫離相處的孟平,已然知道這兩人在打什麼主意,當下出列抱拳,昂然請命:“軍帥,末將願領軍前往!”

  蒙三抓瞎,還沒弄清楚這些人在說什麼,但一看孟平既然已經在搶頭功,當仁不讓出列道:“軍帥,蒙三願往!”

  要論敢拼敢打不要命,蒙三絕對是百戰軍第一人,但這並不代表其他人就差多少,見蒙三爭先,李紹城吳鉤等人立即不服,出列請命道:“末將願往!”

  孟平轉頭瞧了三人一眼,眼神怪異,仿佛是在說,你們知道去作甚嗎你們就跟我搶?

  軍中諸將,於此道最為嫺熟者,確實未孟平莫屬。李從璟見孟平請命,稍作沉吟,便道:“孟將軍,本帥將五百君子都調派給你,你再帶一個指揮,共計一千人馬,人各配兩匹坐騎,你可敢保證完成任務?”

  孟平精神一振,道:“願立軍令狀!”

  “好!”李從璟從帥按上拿起一塊權杖,交到孟平手裡,神色莊重,“襲奪梁軍水寨,阻截梁軍過河,望你能不辱使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1

第96章 水寨(一)

  懷州軍營。

  點將台前,五千新卒在驕陽下肅然而立,列隊整齊。

  李從璟站在點將臺上,靜靜看著這些新面孔,心潮已經不像當初在淇門初次給百戰軍訓話時那樣澎湃,但要說沒有半分激動,卻也是當不得真的。

  “抓緊時間編練新卒,便是鬼斧十手中的第二手,我把這叫做固本培元。”莫離對李從璟說這話的時候,笑意濃郁,“不要小看這十幾二十天的訓練,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可是能決定這場大戰勝負的幾個關鍵之一。”

  彭祖山站在李從璟側後,他面色有些發苦,頗有些委屈的對李從璟道:“軍帥,軍中不乏練兵之將,這訓練新卒的事,你不能總讓末將來做啊!眼看大戰已啟,末將還想上陣殺敵呐!”

  李從璟挺身扶刀,任由猩紅披風隨風漫捲,沒有回頭,沉聲道:“若是放在平常時候,新卒確實可以讓其他將領來練,但當下不同,正如將軍所言,戰事已動,本帥沒有太多時間。而要想在短時間內將新卒練出效果,只有將軍能勝任,雖然有些委屈了將軍,還望將軍能體諒大軍不易。”

  彭祖山也不是真有多少牢騷,見李從璟如此說,當下道:“軍帥還是提要求吧!”

  “好。”李從璟轉身看向彭祖山,“這五千新卒,本帥給不了你三月之期,最多只能給你半個月。半月之內,本帥也不求將他們練得如何精銳,只有三點要求:壯膽氣,識旗鼓,能沖陣。”

  彭祖山沉吟道:“要做到這三者,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李從璟正色道:“半月之後,這批新卒就要上戰場。本帥要他們不畏懼戰鬥,敢於殺敵;知進退,能配合大軍和戰陣行動;技藝以射術和槍術為先,最不濟,要能守城。”

  微微一頓,李從璟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這場大戰,我知道這批新卒會死很多人,那將數倍於老卒,可能最後剩不下三分之一。但就是用人命填,本帥也要打贏這場戰爭!慈不掌兵,哪場戰爭的勝利不是屍體堆出來的?”

  “戰場從來都是最能讓新卒成為老卒的地方,哪怕最後這批新卒只能剩下一千人,再招就是了,本帥不怕他們死,不可惜他們死,但本帥不想我的兵到了戰場上,連最起碼保命殺敵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都交給將軍了。戰後他們會編入百戰軍各營,但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即便是他們走上戰場,你仍舊是他們的主將,你將帶領他們走向死亡,或者劫後餘生,走向失敗或者勝利。言盡於此,該怎麼做將軍都清楚。還是有那句話,有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提,能滿足的本帥一定滿足,不能滿足的,舉全城之力,先支援你這裡。”

  彭祖山聳然動容,他低頭抱拳道:“軍帥放心,末將知道該怎麼做。”

  “恩。”李從璟微微點頭,臨走之前,握住彭祖山抱拳的手,注視著他的眼睛,“希望將軍,對這些新卒仁慈一些。”

  李從璟走了,背影透露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彭祖山站在原地,回想起李從璟方才那番話,心潮不平。尤其是李從璟最後那句“對這些新卒仁慈一些”,給他觸動尤大。

  軍人的仁慈是什麼?彭祖山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一個教頭的仁慈是什麼,他卻清楚得很。

  彭祖山轟然轉身,雙目通紅,臉色猙獰如鬼,露出鋒利的獠牙,盯著眼前的新卒,惡狠狠道:“都他娘的給老子聽好了,在這裡,你們的命是老子的,練不好技藝,老子扒他皮抽他筋!”

  從新卒那裡離開,李從璟又去軍營另一邊見了老卒。百戰軍老卒其實無需多言,李從璟真正要訓話的,是臨時戰營和降卒。

  戰端已開,這些人都是這場大戰中李從璟手中的鋒刃,在大規模行動之前,他必須要做一些工作提升士氣。

  臨時戰營還好,只不過從潞州搬到了懷州,換了李從璟來統領,這對這些職業軍人來說,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反正李從璟已經將他們的家屬接到懷州安置。另外,臨時戰營已經與百戰軍並肩大戰兩回,彼此之間已有情感紐帶,融合度也提升不少。

  梁軍降卒稍微麻煩一些。

  “馬步軍七千人,除開君子都本帥自帶,七個指揮暫定為百戰軍左廂軍,其中馬軍兩個指揮,李紹城為都指揮使,孟平為都虞候,各兼領指揮使,另六個指揮暫定為百戰軍右廂軍,其中馬軍兩個指揮,蒙三為都指揮使,吳鉤為都虞候,也各兼領指揮使。待大戰結束後,新卒補充進來,再各齊升為十個指揮。”整編,這是李從璟爭對老卒進行的第一項工作。

  俘虜河陽軍時,有馬軍補充進來,所以雖然君子都五百人俱都騎兵,百戰軍下也仍有兩千馬軍。

  至於李從璟自身,不再稱都指揮使,百戰軍現在掛在懷州名下,他以刺史和防禦使身份領百戰軍——百戰軍的身份其實有些特殊,既不是大唐六軍和侍衛親軍,又非節度使下軍隊,本是不會稱“軍”的,卻偏有軍號。不過當初李存勖讓李從璟在淇門練兵,估摸著也沒想到如今會發展這麼快。

  大戰前的第二項工作,李從璟安排諸將主持“憶苦大會”,這是加強軍隊融合的有效方法,以前百戰軍在淇門就用過,效果很好,如今照搬。

  軍中的事情處理完之後,離營時已是傍晚,李從璟最後召集了軍情處各位統領。

  “大軍未動,情報先行。既然如今軍情處僅本部就已有六百多人,是時候發揮你們的重要作用了。這回你們的情報重心在於三點:其一為孟州,其二為梁軍糧道,其三為配合各部行動。”李從璟對桃夭夭、李榮、趙象爻等人道,“水寨方面的事務安排妥當了沒有?”

  桃夭夭繼任軍情處統率之後,趙象爻接替了她之前的位置。

  桃夭夭道:“這回由吳統領配合孟平,已經出發了。”

  “好!”

  深夜。

  黃河北岸某處,梁軍水寨外的叢林中。

  一叢草木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裡動了動,露出裡面兩個蹲著的人影來,這兩人凝視著不遠處的梁軍水寨,呼吸聲輕不可聞。

  “這就是梁軍水寨了,共有大小樓房六座,望樓十八,大船四艘,小船四十二,寨中水軍五百人左右。”吳長劍指著河岸的木樓建築群,給孟平作講解。

  孟平一邊觀察,一邊回應道:“怎麼就這麼點規模?”

  吳長劍嘿然一笑,道:“梁軍腹地在黃河以南,建造的大型水寨當然也在南岸,這北岸的水寨,就是個哨點和渡口而已,規模自然不會大到哪裡去。放在往常,這邊的樓船更少,也就是軍帥新近攻克了懷州,為接應梁軍渡河,這裡的樓船才多起來。”

  孟平點點頭,表示瞭解,隨即問道:“吳統領,確信對岸的戴思遠,是打算明日渡河?”

  吳長劍沉聲道:“梁軍是今日到的對岸,他們為求戰而來,自然不會耽擱,另外,孟州也派出了官員前來接應,今日都已經和對岸聯絡過了,看樣子確信是明日渡河。”

  孟平深思良久,確信沒有什麼遺漏之後,和吳長劍齊齊回到叢林中。叢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已經集結了好了一千百戰軍,招手叫來君子都指揮使林英,孟平問道:“都準備好了沒有?”

  “都準備好了!”林英抬起胸膛道,對孟平這位前君子都都頭,自己曾今的頂頭上司,林英非常尊敬。

  孟平點點頭,召集各位都頭,攤開軍情處繪製的水寨平面圖,開始佈置作戰計畫,“此戰之緊要,在於突襲,動靜務必要小,速度務必要快,不能讓一個梁軍有逃脫的機會!一旦走丟一個梁軍,咱們這回的行動就有可能被對岸的戴思遠知曉,從而敗露。現在開始分配作戰區域,何小福,你們都收掉這棟樓房……”

  在平面圖上分配完,孟平又帶著諸位都頭,扒開草叢,實地給他們指認了一遍,確保不會弄錯。

  “孟將軍,要是有梁軍拼了命要縱火報信,那該如何?”說話的是個小個子,黑瘦黑瘦的,只一雙眸子分外明亮,他叫何小福,君子都五位都頭之一,以前孟平領君子都之時,和他很是熟悉。

  孟平不假思索道:“那你就是拼了命,也要阻止他縱火!”頓了頓,接著道:“此戰是頭陣,關係重大,軍帥才將你們派給我指揮,但你們要記住,你們是軍帥親軍,不能墜了軍帥威風!”

  何小福拍著並不如何健壯,卻挺得高高的胸膛道:“孟將軍放心,當年在從馬直時,軍帥曾在戰場上救過我何小福的命,到了百戰軍,軍帥於我有知遇之恩,我寧死也不會墜軍帥威風!”

  孟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隨即,召集全軍,下令道:“出擊!”

  須臾之後,幾百道黑影,從叢林中魅影般閃出,叼著出鞘的橫刀,貓著腰身,一步一步向水寨逼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2

第97章 水寨(二)

  梁軍水寨樓房與望樓只有少部分建造於陸地,基本都建造于水中,各部分之間由硬木搭建的走道連接,遠遠望去整座水寨就像是漂浮在水面的浮宮,燈火點點。

  還未到夏日,淺灘沒有青蛙蛤蟆惱人的叫聲,天氣還遠說不上炎熱,卻也不至於太冷,河風習習,送來涼意。

  這是寅時,人一天中精神最為鬆懈的時刻。

  錢有田是水寨第九座望樓上今夜的當值軍士,正抱著橫刀坐在望樓樓板上靠著圍欄打盹。

  他已經快要四十歲了,正值一個男人盛年之期。不過對於在軍隊中混了十多年還只是一個小小隊正的錢有田來說,盛年與否已經無足輕重,反正他從未想過要拼出多大的軍功出來。當年他被抓壯丁抓到了軍中,之所以沒逃,不過是為混口飯吃罷了,所以在戰場上,他從來都不是最拼命殺敵的那群人,而是最懂得保命的那群人。

  當初被抓壯丁的一家三兄弟,錢有田是老二。老大最為悍勇,殺人的功夫也最好,入伍兩年就位至都頭,深得指揮使器重;老三最機靈,腦子好使,入伍不久做了斥候,拿最高的餉,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指揮使還將自己的佩刀給了他。

  後來,老大和老三都死了。

  兩兄弟都死了許多年,只有錢有田還活著。不僅活著,還娶了婆娘,生了個帶把的娃子,給老錢家傳承了香火。用錢有田自己的話說,人活一輩子,往大了說光宗耀祖,往小了說不就圖個老婆孩子熱炕頭麼,但是話說透了,要是不能給老錢家傳承香火,還他娘的說個屁的光宗耀祖。

  所以錢有田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也覺得很滿足,前段時間清明節,在給老大老三上墳的時候錢有田還跟倆兄弟嘮嗑過:要不是我錢老二,日後給你們倆燒紙錢的人都沒有!

  一陣冷風吹來,錢有田縮了縮身子,模模糊糊睜開眼,摸出酒壺抿了一口。火辣辣的熱流從喉嚨滑進胃裡,整個身子都給燒暖和了,那感覺就想冬日裡那玩意兒剛滑進婆娘那處,錢有田差點兒忍不住呻吟出聲。

  抬頭間,看到面前的小黑子還筆直站著,有模有樣在放哨。對這個才入伍沒三個月的新兵,錢有田有些好感,他覺得這小子很像當年他的三弟。

  “小黑子,來,喝口酒暖暖身子。”錢有田伸出酒壺,招呼小黑子。

  小黑子轉過身,看了錢有田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錢有田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將酒壺還給錢有田,道了聲謝,又回過身去了。

  看著小黑子的背影錢有田嘿然一笑,他知道小黑子人小鬼大,是個有野心的傢伙,看不起他這樣的兵油子,但錢有田並不介意——軍中看不起他的人,幾時少了?但那又如何呢,同一批入伍的百十個傢伙,到現在還活著的只有不到十個,而他是唯一一個還健全的,更是唯一一個還留在軍中吃餉的。

  要不是瞧著小黑子有自己三弟的影子,錢有田不會遞給他這口酒,活到他這個份上,還有多少東西看不透的?

  但錢有田有個毛病,就是話嘮,他抱著膀子看著小黑子,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小黑子頭盔上,像是有許許多多星辰,他促狹道:“小黑子,你帽子上有螢火蟲在閃哩!”

  小黑子摸了摸頭盔,抬頭看見夜空上浩瀚的星河時,才反應過來錢有田是在打趣他,他略顯無奈的對這個無聊的傢伙道:“隊正,能不能不要打趣小子?”

  錢有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說,閉上眼睛準備再眯一會兒。再眯一會兒,睜開眼的時候,差不多就要天亮了,他也可以換班了。

  但就在這時,錢有田原本慵懶的身子忽然豹子一般一躍而起,一把抓住小黑子的肩膀往後一扯。

  小黑子詫異的轉過頭,正要說什麼,就感覺到自己身子不自覺倒向梯口,而原本懶豬一樣的錢有田,臉上佈滿他從未見過的凝重之色,閃向一旁,這一幕讓小黑子完全不明所以。

  但是不等他話出口,下一刻,小黑子感到自己後背撞上了什麼,緊接著,咽喉上滑過一絲冰涼,體內的力氣驟然間呼啦一聲消散於無形,身子無力軟倒下去。

  錢有田發現有人從木梯爬上來時,已經沒有時間多做什麼,所以他沒有半分猶豫,很果斷也很殘忍的將小黑子推向來人,給他換來一絲空擋,而他自己則趁機躍過望樓圍欄跳了下去。

  望樓下是黃河,錢有田知道自己跳下去不會有事。在背靠河面面朝望樓往下落的時候,錢有田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疑問:當年老三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被他隊正推出去擋了刀?

  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因為老三已經死了太久了,他當年的隊正也早已死了。

  “撲通”一聲落入水中。片刻之後,錢有田從冰涼的河水中冒出頭來,當他看向水寨時,他幾乎要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得叫出聲來!

  數不盡的黑影,佈滿水寨各個通道,從不同方向有條不紊湧向一座座樓房,他們手中的橫刀,在火光和月色中閃爍著讓人膽寒的光芒。十八座望樓上,站著的都是長弓在手、著唐軍甲胄的軍士!

  錢有田幾乎被嚇破了膽,他知道方才要不是自己反應敏捷,現在已經成了冤魂!他不敢再看,一頭栽進水中,向另一邊潛遊過去,只想早些離開這個地獄般的地方,他甚至來不及納悶:這些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如何出現的,一直在放哨的小黑子為何什麼都沒有發現?

  錢有田只知道一件事:水寨完了!他若不趕緊跑,他也要完蛋!

  一路潛游,離開水寨幾十丈的距離之後,錢有田慢慢靠近岸邊,確認岸上沒人之後,手腳並用爬上岸,來不及抖弄濕透的衣袍,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瘋一般往岸上跑去。

  這會兒,錢有田沒想過如何將這裡的消息告知上面,沒想過如何為死去的同袍報仇,沒想過彙集可能逃出來的殘軍做些什麼,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逃!逃回家!

  回家去,和婆娘孩子在一起,再也不回軍營了!

  哪怕是餓死,也決不再回軍營!

  他只想和婆娘孩子安安穩穩度過下半輩子。

  但是小腿突然傳來的劇痛,讓錢有田禁不住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他慌忙回頭,就看見自己小腿上插著一根鐵箭,再看向四周時,叢林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唐軍裝扮的軍士。

  為首一名唐軍將領,提刀向他大步走來,錢有田甚至能聽到砂石在對方腳步下發出的吱吱聲。

  “我投降,我投降!不,不要殺我!”錢有田慌忙一把丟掉長刀,急不可待舉起手,一臉哀求的看向來人,“別殺我,我家裡還有婆娘孩子,別殺我,我投降了!”

  唐將腳步不停,沒有理會錢有田的哀求,橫刀一揮,將他的頭顱斬了下來。

  錢有田感到自己的視野在不受控制旋轉,然後落在地上,他最後看到他自己噴血的無頭屍體,轟然栽倒。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殺我,我已經投降了……

  錢有田死不瞑目。

  唐將就在錢有田的屍體旁吩咐麾下將士:“左右查看,特別是岸邊,但有落網梁軍,格殺勿論!”

  佈置完這些,唐將在錢有田身邊停了停,似乎是看到錢有田沒有閉上的雙眼,似乎是感應到錢有田心中的不平,他邊走向水寨邊道:“一旦穿上戰袍,你就是軍人,無論你願意不願意。活多久是你的運氣,馬革裹屍是你的宿命。”

  錢有田聽不到這句話了,他已經死了。

  孟平並不知道剛剛死在他手裡的梁軍叫錢有田,有一個因為身不由己所以堪稱悲劇的人生。他是這場戰鬥的指揮官,取得這場戰役勝利的標準,是不走丟一個梁軍。

  水寨的混戰已經開始。

  百戰軍占儘先機,從四個方向,以水路兩面悄悄靠近水寨,率先出手的數十百戰軍身著梁軍戰袍混淆視聽,先是控制瞭望樓,而後清理了水寨巡邏梁軍軍士,最後百戰軍大隊齊出,分出數股,各自圍住一個樓房——或者叫營房,在梁軍的沉睡中沖進去,大肆殺戮。

  樓房外的走道上,木架上火盆中的火焰在搖晃,映出水寨樓房的牆面和紗窗。樓房裡黑影幢幢,刀光劍影,不時有一道道血液噴灑在紗窗上,慘叫聲不絕於耳。

  間或有梁軍破窗而出,試圖跳入水中,但他們的身子一出現,就被外面圍著的百戰軍弓箭手射成了刺蝟。有梁軍試圖縱火報警,但是火勢還沒有燒起來,就被早就準備好的百戰軍將士,以水將火撲滅。

  一座樓房裡,君子都都頭何小福一刀將根本來不及穿甲胄的梁軍砍死,還沒收刀,小腹就挨了一刀,鮮血順著口子流出來。何小福咬牙罵了一聲娘,一腳將那名將軍踹翻,自有另外的百戰軍跟上去將其剁死。

  “都頭,火!”這時,何小福聽見有人在叫,回頭一看就見一名梁軍打翻了油燈,火勢順著流出的桐油蔓延起來。看到這一幕,何小福目眥欲裂,這裡是二樓,水來不及送上來,何小福沖上去一刀將他梁軍的胳膊卸下來,低頭一看火勢要蔓延。

  何小福焦急異常,他自然知道火勢燒起來控制不住意味著什麼——那絕對會被對岸的梁軍發現,接下來的行動就要失敗!何小福忽然看見自己小腹處的戰袍已經被鮮血染紅,血還在不停滲出。

  黑臉上密佈汗水,何小福低吼一聲,一縱身撲到火上,用自己小腹上的血水,去撲滅蔓延的火勢。

  因為身子不算魁梧,有些精瘦,他不得不將流血的小腹頂著地板來回爬動,才將火勢都壓下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2

第98章 水寨(三)

  幾名渾身是火的百戰軍,推開窗戶從二樓跳下了河裡,當人落入水中時,火被水澆滅的“噗呲”讓人牙酸。附近的百戰軍軍士趕緊跳下水去,合力將先前落水的同袍拉上來。

  孟平大步踏上二樓,一路上的地板都被血染紅,粘稠的血液讓人沒有地方落腳,這樣的樓板,就算是有火去燒也燒不起來了。到得這個時候,整座水寨,已經被五百梁軍的鮮血漆了一遍,濕漉漉的。

  孟平將何小福扶起來,他胸腹前已經紅成一片,一邊親手為他包紮,孟平一邊望了一眼地板,忍不住罵道:“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拿自己的血當水來滅火,這種事虧你做得出來!”

  何小福臉色蒼白,還在一個勁兒嘿嘿傻笑,任由孟平為自己包紮傷口,他擾頭道:“不能墜了軍帥的威風啊!其實我也沒做什麼,倒是後面幾個跟著照做的弟兄,渾身都著了火,他們從視窗跳下去之後都無礙吧?”

  “都救上來了。”包紮完,看見何小福還在傻笑,孟平一巴掌拍在他頭盔上,“直娘賊!”

  “孟將軍,抓了梁軍指揮使,要不要帶過來審問?”有軍士過來稟報。

  孟平想了想,道:“帶過來,叫吳統領也過來。”

  轉身對何小福說了一句“死不了就給我起來吃飯”,孟平走出樓房,在路上佈置大軍行動:“將屍體集中處理,不能丟入河裡,河中漂浮的屍體都撈上來,否則明日被梁軍看到就不妙了,水寨外面的血跡立即清理,在天亮前務必做完這件事。”

  見到梁軍指揮使的時候,孟平稍感意外,對方的年紀實在是太大了些,鬍子已經花白,被百戰軍刀架著脖子,跪在樓前。老頭子看到孟平時,一臉仇恨。

  吳長劍趕到的時候,看到孟平正在樓前的階梯上坐著,“孟將軍,叫我來何事?”

  孟平示意吳長劍過來一起坐。吳長劍坐過去之後,他看著梁軍指揮使平淡道:“吳統領,你們軍情處有時候抓到敵軍某些人物,需要從對方嘴裡套出什麼消息,而對方偏偏又不肯合作時,你們一般會怎麼辦?”

  吳長劍的目光落在梁軍指揮使身上,很快便明白了孟平的意思,笑著回應道:“我們怎麼做不重要,而且具體舉措關係到軍情處內部機密,也不好外傳。不過我倒是可以給孟將軍保證,只要是我們軍情處想知道的東西,就一定會知道。”

  “很好。”孟平站起身,認真的望著吳長劍,“水寨掌控的水下鐵鍊、柵欄等設置是什麼情況,梁軍明日何時開始渡河,渡河計畫又是怎樣的,和水寨怎樣聯絡……這些東西,軍情處有興趣知道嗎?”

  吳長劍笑道:“這些東西,軍情處現在很想知道。”

  孟平點了點頭,指向跪著的梁軍指揮使,“那這個梁軍指揮使就交給吳統領了,希望軍情處問出這些消息來之後,不吝與我分享。”

  “如你所願。”吳長劍起身。

  梁軍指揮使氣的臉色鐵青,咆哮著罵道:“賊子,你們休想從老夫這裡問出什麼來,別做夢了!是漢子的給老夫一個痛快,不枉你我對手一場,老夫也敬你是英雄!否則,老夫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

  孟平的步子本來已經邁出,聽到這句話,停了下來,頓了頓,在梁軍指揮使面前蹲下,平靜的看著對方,道:“將軍,你一大把年紀了,今天混到這個份上,實話說很淒慘,但你我各為其主,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將軍方才的話,至少錯了三處,我覺得有必要為將軍指出來。”

  梁軍指揮使氣極反笑,冷聲著問:“哪三處?”

  孟平依次伸出手指,認認真真道:“其一,你我不是對手,因為我出招之後,你根本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說起來很遺憾,但你真不是我對手;其二,我對英雄不英雄真沒有半點興趣,所以你犯不著拿這個激將我什麼,我家公子說了,活著的人才是英雄,贏的人才是英雄,至於死人是不是英雄,活人說了算;其三,你想死,想殺身成仁,但我不妨告訴你,你沒機會。”

  說完,孟平輕歎口氣,在對方怒不可遏的神情面前,他的臉色平淡的有些沒有道理。想了想,孟平最後用很正式的口吻,注視著梁軍指揮使道:“將軍,有些人越活越聰明,所以他們活得很好,有些人活了一輩子還是沒活聰明,說以他們活得很糟糕。如果我是將軍,此時不會做徒勞掙扎,配合是你沒有選擇的選擇,何必跟自己過意不去?”

  “當然,如果你想殺身成仁,想告訴我什麼叫氣節,我覺得真沒必要。公子說了,中原之戰,是內戰,不是對外,跟自家人逞氣節,沒有必要,真有氣節,對付契丹去。”

  站起身,孟平負手看向遼闊的河面,“之所以說這麼多,是因為你年紀太大了,長者為尊,我不忍對你使用太多手段,如果你投降,我甚至不介意為你養老,因為我們都是軍人,有一樣的無奈和痛苦。但若是你不投降,那我們就是敵人,公子說了,敵人沒有男女老少之分,他們只有一個身份:敵人,對付他們只有一種手段:對待敵人的手段。”

  “如何選擇,請將軍熟思之。”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孟平長長呼了口氣,才提刀走向別處。但沒走出多遠,他就聽到梁軍指揮使的咒駡:“小兒,賊子,老夫不需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你也休想妖言亂我心智!老夫死不足惜,但老夫為國而死,死得其所!小兒,你不得好死,你……”

  聲音到此戛然而止,不用回頭孟平也知道,吳長劍帶他進屋了。

  傷口包紮好的何小福走在孟平身邊,聞言癟嘴道:“孟將軍,你又何必跟這種食古不化的老頭子說那麼多話,完全是白費力氣。這種老頭子,一刀殺了乾淨!”

  孟平停下腳步,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認真地說道:“這,是軍人的仁慈。”

  何小福愣了愣,沒讀什麼書的他,完全不能懂孟平這句話的意思。

  接下來,百戰軍將水寨一切激戰痕跡抹除,迅速將一切事物恢復到正常模樣,不能恢復的,用其他方法遮掩過去,忙完這一切,天色已亮。

  河面上水汽蒸騰,在望樓上眺望河對岸,依稀可見樓船密集如蝗,桅杆傲立如林。孟平一夜未眠,這時候吳長劍過來告訴他:梁軍指揮使什麼都招了。

  孟平點了點頭,沒問梁軍指揮使情況如何,是生是死。

  吳長劍見孟平沒有其他話,下去之後,給了那只剩下不多幾口氣的梁軍指揮使一個痛快。

  殺完人之後,吳長劍說了一句話,“他想以死報國,不成全他,他反而會更痛苦,尤其是在出賣梁軍之後。讓他活著受折磨,還不如讓他死。”

  辰時,旭日東昇,霞光裡黃河依舊平靜,水中也早沒有了血的猩紅。河對岸的梁軍開始渡河,他們先派了兩艘小船過來,跟水寨溝通之後,大船才開始運送兵馬過河。

  寬廣浩淼的黃河水面上,大船如巨獸,渡波而來,船陣呈三角形,中間一艘大船最為高大,遠遠看去,如一座水上城池。

  “乖乖,這船可真大,比這水寨裡的船大多了!”何小福忍不住感歎。

  孟平微笑道:“梁軍渡河而來的樓船,名為‘連舫’,高十余丈,方百二十步,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可馳馬往來,能容人馬兩千餘。”

  何小福“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孟平擺手道:“去準備戰鬥。”

  這個何小福就懂了,抱拳應諾,大步離去。

  梁軍大船行進速度並不快,大船周圍有小船,以作屏障,不過這是渡江,並非作戰,小船不多,免得近到水寨時,遲滯大船靠上碼頭。孟平雙眼微微眯起,估算著對方大船離水寨的距離。

  兩百步時,孟平手一揮,他身邊的旗官立即揮動了令旗。

  水寨碼頭,原本停靠的小船,突然動了起來,朝河中行駛過去,速度越來越快,逐漸有離弦之箭之威勢。這些小船稱為走舸,特點是小而快,兵書上說其“往返如飛,乘人之不及,兼備非常之用。”

  百戰軍沒有水軍,大型樓船開都開不走,但這種小舟卻不然,只需要挑選軍中懂水識船的軍士,就能很容易操控。

  梁軍渡河大船上打出旗語,估摸著是問水寨,突然派出二十來艘走舸迎過去是什麼用意。孟平沒有理會,只是負手略顯緊張的看著河面。

  走舸和連舫的距離在不斷拉近。

  “起柵欄,拉鐵鎖,阻截對方樓船!”孟平突然下令。

  連舫沒有得到回應,大旗還在揮舞詢問,但是其周邊的小船,卻是迎著走舸加速迎上去,想要阻截。

  但連舫旁的小船駛出沒幾步,便突然停住,靜止在河面不動了。

  甲板上有梁軍來回奔走,撐在船舷上附身觀察江面,意圖看清楚發生了什麼情況。

  而這時,百戰軍控制的二十餘艘走舸,已經靠近了梁軍樓船。

  突然間,二十餘艘走舸上,冒起沖天大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2

第99章 水寨(四)

  百戰軍第一批沖出的走舸上,裝滿了蓬草、火油、膏脂、硝石等物,極為易燃易爆。梁軍水寨出於防禦需要,在河中水面下佈置有柵欄、鐵鍊等設施。孟平以柵欄、鐵鍊困住梁軍樓船,輔以走舸衝撞上去,點燃船中易燃之物,是為水戰火攻之法。

  燒其船,致其船沉人死,在梁軍過河時,給其迎頭一擊,這便是莫離所謂“鬼斧十手”第一手當頭棒喝了。

  寬闊的河面上,南邊是梁軍渡河運兵船,密密麻麻,陣勢浩大,一面是百戰軍二十餘艘走舸,箭沖而至。雙方之間的距離,很快拉近到百步之內。

  何小福貓在走舸船舷內,船舷四周的構造類似於城牆上的女牆,有不錯的防禦效果,因為臨近了梁軍樓船,梁軍樓船上開始射下密集的箭雨,鐵箭釘打在走舸上,乒乒乓乓的聲音連綿不絕,讓人膽寒。

  “避箭,避箭,盾牌手掩護!”何小福緊靠在女牆後,回頭大聲叫喊,“劃槳手,給我快點劃!”

  梁軍樓船無論大小,皆高於走舸,有居上臨下的優勢,箭雨對走舸上百戰軍威脅極大。在何小福大聲叫喊的同時,劃槳手兩邊的百戰軍,舉起大盾遮擋箭雨。

  即便這樣,仍有將士被射中要害,血珠噴灑。

  而百戰軍現在根本無法還擊,走舸太小太矮,依仗的就是速度快,在靠近對方樓船之前,根本無法還手!

  “快劃,快劃!”何小福滿頭大汗,一邊盯著面前的梁軍樓船,一邊揮手大喊。

  “都頭,咱們正對面的梁軍運兵船讓他們沖上來的小船給擋住了,沖不過去!”何小福身邊的百戰軍軍士大聲喊道。

  “媽的!”何小福大爆一句粗口,往自己這艘走舸後面看了一眼,在他們身後,二十餘艘走舸穩步跟進,河面在船前劃出兩道水波,被撞向兩邊,“讓張隊正和趙隊正的船沖上去,點了那船,其餘的跟我們繞道!”

  “是,都頭!”旗官大聲得令,稍微起身,揮動令旗傳令。但他剛起身一點,就被梁軍的鐵箭從後頸貫穿了脖子,倒在甲板上。

  “幹他娘!”何小福又怒又急,貓身跑過去撿起大旗,自己揮舞起來,他身旁的軍士連忙舉起大盾,為他掩護。

  走舸在梁軍樓船前的河面上劃過一道弧形波浪,擦著樓船身側飛馳繞過。何小福這艘走舸一轉彎,他身後兩艘走舸,頓時冒起熊熊大火,筆直撞上了梁軍小樓船!

  走舸上的百戰軍軍士紛紛跳入河中,而走舸本身因為載有大量油膏等物,大火瞬間點燃了梁軍樓船,火焰沖天而起。

  樓船上的梁軍,張惶失措,亂扔物件亂潑水,仍舊抵擋不住火勢蔓延,上面的梁軍將領發了狠,命令弓箭手對著河面上的百戰軍走舸和落入水中的將士,拼死放箭,不時就有百戰軍被射中。

  “沖,沖上去,撞梁軍大船!”何小福帶著其他走舸,從梁軍樓船之間的空地上火速駛過,冒著箭雨,一往無前。

  “都頭,右前方有梁軍樓船衝撞過來了!”何小福身邊又有軍士大喊。

  水寨柵欄和鐵鍊不多,只能擋住幾條線上的梁軍樓船,迫使他們不能前進,不能阻擋大部分梁軍樓船,而何小福他們現在又沖過了那條線,自然會面臨梁軍樓船的拼死阻截!

  何小福急得頓足,他們乘的是走舸,梁軍水軍樓船陣中自然也有走舸。

  “梁軍運兵船想走!”有軍士突然指著前面急切大喊。

  “別慌!梁軍走舸沒提起速度,反應快沖上來的也只有幾艘,不怕他!誰敢擋在前面,能避就避,不能避就撞死他!”何小福一邊喊話一邊低頭避箭,到了梁軍陣中,箭雨的壓力更大了,百戰軍舉起的盾牌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好消息是,這也意味著他們離梁軍運兵船已只有咫尺之遙!

  何小福盯著前方不遠的一艘梁軍運兵船,嘶吼道:“前陣清道,後陣前沖,各自尋找空隙撞上樑軍運兵船,主要目標是前兩艘連舫!”說到這,何小福大聲補充了一句,“最後一道軍令:拼死燒毀梁軍兩艘運兵船,不墜軍帥威風!”

  “傳令:拼死燒毀梁軍兩艘運兵船,不墜軍帥威風!”

  “拼死燒毀梁軍兩艘運兵船,不墜軍帥威風!”

  “拼死燒毀梁軍兩艘運兵船,不墜軍帥威風!”

  全船將士齊聲大喊,聲波震浪,再不需要旗官傳令,不多時,軍令傳達到各艘走舸,艘艘走舸上齊齊吼出前進宣言:“拼死燒毀梁軍兩艘運兵船,不墜軍帥威風!”

  “轟!”一艘百戰軍走舸撞上一艘梁軍樓船,火勢竄起。

  “碰!”一艘百戰軍走舸撞上一艘梁軍走舸,巨大火焰瞬間吞沒兩艘小船,船上的將士紛紛跳入水中。兀一落水,百戰軍將士一把抽出橫刀,埋頭遊進還想游回去的梁軍陣中,不管不顧劈刀而下。刀鋒砍進梁軍的脖子,因為水中力道不暢,一刀很難致命,但鮮血刹那間湧出傷口,染紅河面,慘叫聲更是不忍聽聞。

  “砰砰砰”,箭矢釘在船面上,力道和密集度都大了許多,讓人忍不住擔心,小船會不會被箭矢射翻。何小福面無懼色,眼中竟然還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因為正準備掉頭的梁軍運兵船已經近在眼前。

  走舸中,點燃數隻火把,在白日裡這些火把的光芒並不如何耀眼,但何小福卻得意的不行,他大吼一聲“放”,滿船的火把立即丟入船面,火焰點燃油膏蓬草,立即燃燒起來。

  “走!”何小福招呼一聲,和眾將士躍入水中。

  十余步的距離,在何小福跳入水中後,走舸撞上了梁軍連舫船身!

  “轟轟”的火焰爆炸聲不絕於耳,即便是在水中,露出頭的何小福也能感覺到熱浪,他回頭看了一眼,果然就見走舸上的沖天大火,已經附上了梁軍運兵船!

  在他之後,數條走舸,先後撞上那艘梁軍連舫,火勢連成一片,往上飛竄。

  看到這一幕,何小福臉上蕩漾開一圈幸福的笑容。

  “嗖”的一聲,一支鐵箭飛來,在何小福耳邊落入河面,驚得何小福一跳。他嘿嘿一笑,招呼周圍的百戰軍將士,“快回去!”

  眾人於是往回游。

  遠近的梁軍樓船上,箭雨不停射向河面,何小福等人回程的路格外危險而漫長,因為缺少樓船和盾牌的掩護,但凡露頭,很容易就被射中,只十余步的距離,何小福身邊已有幾名百戰軍將士喪命。

  “埋頭,臉朝下,只露頭盔在河面!”何小福大聲招呼。

  眾將士紛紛照做,果然減少不少傷亡。但在他們面前不遠處,忽然有梁軍走舸急速而至,走舸上,梁軍或放箭或者手持長兵,近到百戰軍將士面前,箭雨齊發,長兵刺入水中,頓時有不少百戰軍將士遭了秧。

  “幹你娘!”何小福急得大罵,卻無濟於事。

  他們燒了梁軍的船,完成了此行任務,卻深陷梁軍陣中,想遊回去,比登天還難。

  眼看河面上沖出越來越多的梁軍走舸,越來越多的百戰軍將士送命,何小福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但眼見數艘梁軍樓船燃起沖天大火,像是火蓮花一般開放在河面上,何小福覺得,自己死得也值,至少,陪葬品不少。

  “都頭,我們回不去了!”箭雨在他們身周不停落入水裡,何小福身邊的軍士淒聲道。

  “哈哈!”何小福一陣大笑,滿不在乎的樣子,“人死鳥朝天,怕什麼!”看著身邊的軍士,何小福的眼中有淚水,但他昂然道:“軍中教你我識字的先生不是說過麼,死得其所,雖死猶生,軍人,死算個鳥!”

  軍士重重點頭。

  就在這時,有人大叫道:“都頭,看,我們的人!是孟將軍來接應我們了!”

  何小福一怔,向河面望去,果然就看到約莫二十艘走舸,沖進了梁軍樓船陣中,向他們疾馳過來。

  “哈哈,命不該絕,快遊過去!”何小福振奮大喊。

  來的確實是孟平,走舸到了何小福這群人中間,船上豎起書面大盾掩護,將水中的人一一救起。

  何小福上了船,靠在船舷後大聲喘息,看著身旁的一臉肅然的孟平大聲道:“孟將軍,你本不必來的,你這一來,可能救的人還沒死的人多!”

  孟平看了何小福一眼,搖頭認真道:“賬不是這麼算的。難道因為救人要死人,便不救人?百戰軍,不會丟下同袍不管!”

  何小福愣了愣,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心中感覺暖烘烘的。

  “況且……”孟平忽然指著前方,“梁軍的連舫,還沒被燒毀!”

  “什麼?”何小福大驚,連忙去看,果然就見不遠處,梁軍連舫雖然被幾艘走舸撞上,但是火勢卻被撲滅不少,火沒有燒穿連舫厚厚的船體。

  大火燒船,火勢夠大可以燒死船上人馬,火勢不大,燒穿船體,船也能沉入水中,淹死船裡的人。畢竟在北國會水的人不多,而在這種大河中,不懂水性的人只要片刻就會被吞沒。

  孟平出發時,是在全軍幾千人中挑選了幾百懂水性的人,因此才有走舸襲船。

  “這船,必須要燒掉,否則百戰軍此行任務完不成,就是白費力氣。”孟平看著前方正色道,“還需要兩艘走舸撞上去!”

  經過了這麼些時候,梁軍早已反應過來,再沖上去撞船,不管成與不成,去的人都註定回不來了。

  幾艘走舸沖向梁軍連舫,孟平這艘走舸旁,駛過來一艘走舸。

  孟平這艘走舸上有油草,那艘走舸上沒有,可見那艘走舸是來接人的,那麼孟平這艘走舸是來做什麼的可想而知。

  孟平站起身,漆黑的眸子閃爍著螢光,對一身是水的何小福道:“回去告訴軍帥,就說——孟平,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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