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7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2

第100章 三個錦囊

  書房中的油燈靜靜亮著,小指頭大小的火苗微微抖動。

  書桌前李從璟正在伏案寫著什麼,毛筆下的宣紙上已經佈滿密密麻麻的隸書楷字,很工整,工整中透露著一絲不苟的嚴謹。

  李從璟攻下懷州才月餘,各方面的事務千頭萬緒,他要將懷州治理得好,要做的工作實在是太多。懷州雖然有莫離和衛道一個治州,一個治軍,但作為真正的執牛耳者,李從璟只會比他們更累。

  寫完手中的東西,李從璟放下毛筆,拿起宣紙將墨蹟吹幹,看著自己的勞作成果微微笑了笑。將宣紙折放好,李從璟大大伸了個懶腰,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位置高了,總領軍政之後,李從璟再親自披掛沖陣的機會無疑少了些,一些小的戰役,只需要給交麾下的將領就能完成,處理政務的時候不可避免多了起來。

  “也不知孟平在黃河邊上這一仗,打得如何了。”李從璟呢喃一聲,對孟平這個發小有些掛念,站起身,心頭卻突然沒來由狂跳起來。

  心跳驟然劇烈來得如此毫無預兆,以至於勾起一絲痛意,李從璟皺眉捂住自己的胸口,一隻手撐在書桌上,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平息下來。

  他心中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李從璟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窗外,院中沒什麼景致,懷州城的月色也不比淇門特別,濃郁模糊而曠遠的夜色,稍稍撐開了一點李從璟的心懷。但他總覺得今日的夜,好似別樣壓抑。

  彎月高懸,靜默無聲。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整個府邸,能不敲門就進來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董小宛。她端著一個盤子,盤子裡盛放著一碗雞湯。

  “公子,時候不早了,喝了這碗湯早些休息吧。”董小宛將盤子放在桌上,端起雞湯走到李從璟身旁,柔聲道。

  李從璟接過湯碗,卻沒有喝。昏暗的燈光下,長髮披肩的小碗楚楚動人,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美,她安靜的注視著李從璟,似乎是在等他喝湯。

  李從璟拿起湯勺,卻沒有喝湯的興致,他開口問董小宛,“你覺得孟平這回出征黃河一役,能勝嗎?”

  董小宛一愣,意外道:“軍中之事,公子怎麼問起我來了?”頓了頓,似乎是感受到李從璟的不安,董小宛露出一個笑容,“孟平自小與公子一起長大,論武藝和韜略,跟公子最為接近了,若是他都不能打贏這一仗,還有誰能取勝呢?”

  李從璟輕輕笑了笑,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竟然還要小宛來寬慰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低頭準備喝湯。

  就在這時,院中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時林英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軍帥,孟將軍回來了。”

  “孟平回來了?”李從璟聞言大喜,將還未喝過的雞湯還給董小宛,大步走出書房,“人在何處?”

  林英低頭道:“已到府上。”

  “好!”李從璟趕緊走出小院。

  在廳堂看見孟平的時候,李從璟臉色劇變。

  孟平躺在擔架上。

  李從璟快步走到擔架前,俯下身來,將臉色蒼白如紙的孟平看了個清清楚楚。在孟平的胸口,包紮的布帶已被鮮血染得通透,成了黑色。

  “公子……”看見李從璟,孟平掙扎著想起身,卻沒有力氣,李從璟連忙扶住他,雙眼通紅。

  孟平笑了笑,費力的對李從璟道:“蒙眾將士奮勇,孟平不辱使命,燒毀梁軍連舫兩艘,水寨一戰,殺敵五百,共計殺傷梁軍三千有餘,現特來覆命。”

  李從璟低頭“嗯”了一聲。

  “可惜……”孟平臉上突然佈滿痛苦之色,“何小福死了……”

  “何小福……”李從璟沉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聲音很低。

  孟平咳嗽兩聲,掙扎著道:“本來,最後是我要指揮走舸親自去撞船的,但是我話說完還沒動腳,已經沖了一陣、將梁軍連舫燒傷的何小福……突然抱起我,將我扔上了另一艘走舸,自己帶著我的船,沖向了梁軍連舫……”

  “他沖得太快,我來不及阻攔……公子,小福最後身重數箭,血流如柱,仍舊不管不顧咆哮著指揮將士向前……當走舸撞上連舫的時候,船上大火沖天,他就那麼被燒成了一個火人,卻還用身體擋住了一根梁軍毀船的拍杆……”

  “公子!”孟平一把抓住李從璟,淚湧如泉,哽咽道:“我對不起小福……他本已完成任務,他本可以不死,他……是替我死的!”

  李從璟頭埋得很低,以至於沒人能看清他的臉,他沉默了良久,問道:“小福,留下什麼話沒有?”

  “有。”孟平幾乎已經不能說話,但他仍舊咬著牙拼命道:“他說,讓我告訴公子:何小福,沒有墜軍帥威風……”

  沒有墜軍帥威風……

  李從璟緊緊閉上眼。

  ……

  孟平被抬走了。他的箭傷是在回撤的時候掩護將士受的,沒有傷及心臟,雖重,性命無虞,只要修養一陣子便可康復。

  孟平走後不久,莫離來了。

  李從璟將莫離直接帶回了書房,坐下後,莫離望著臉色不太好看的李從璟,納悶道:“黃河水寨之役,孟平帶隊以不到五百的傷亡,燒掉梁軍兩條連舫,少說也讓梁軍折損了三千,可謂大勝,你怎麼這副模樣?”

  百戰軍近五百的傷亡,主要還是走舸沖陣的時候付出的代價,不過斬獲的戰果卻是數倍於己了。

  李從璟伸手使勁兒搓了把臉,將沒喝的雞湯丟給莫離,岔開話題,“大半夜跑過來也不容易,賞給你喝。”

  莫離撇撇嘴,一臉惋惜之色,“這麼好喝的雞湯你都不喝,真是浪費了小宛頂好的廚藝。不過以她那倔強和護主的性子,要是知道這碗湯我喝了,你猜她會怎麼著?”

  “當然是再給我做一碗了。”李從璟這話說的一點也不心慌,極為理所當然。

  莫離呆了呆,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誇讚了李從璟一句教導有方。

  “戴思遠出師不利,在黃河裡吃了一虧,你說他會有什麼反應?”莫離喝湯的時候李從璟問道。

  放下碗,砸吧砸吧嘴,感歎一句好湯,莫離撿起摺扇打開,輕輕搖動,“換成是尋常將領,遭了如此當頭棒喝,反應無非兩種。一者是惱羞成怒,於是大兵壓境;二者是吃一塹長一智,從此廣布遊騎,謹慎推進。戴思遠則不同,他不屬於以上這兩者。”

  “戴思遠向來自視甚高,也確實有幾分本事,行軍打仗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自然不是尋常將領能比的。”李從璟點點頭,琢磨起來,“梁軍本是憋足了勁而來,刀還沒出竅,就被百戰軍偷襲,失了先手,戴思遠想必不會任由士氣低落下去。”

  “所以,挨了打之後,戴思遠一定會遣偏師尋一處地方打回來。”莫離道,“關鍵是打哪兒。”

  李從璟攤開軍情處特製地圖,對照上面的山川城池仔細打量,沉吟道:“戴思遠用兵速來詭異,不按常理出牌,接下來的行動想必還是會秉承他的風格,他要打的目標,著實不好猜。”

  莫離呵呵笑了一聲,顯得有些陰險,“要選擇打哪兒,自然要看打哪兒有用。”

  “兩種選擇。”李從璟的手指在地圖上滑過,眸子裡有精光閃爍,“一前一後,打前面為清掃梁軍來懷州的道路,打後面為斷絕澤潞對懷州的支援。”

  “兵多將足就是任性啊,可以想打哪兒就打哪兒。要是百戰軍也有兩萬可戰兵力,你我也能想往何處就往何處。”莫離輕歎口氣,感慨一聲,補充道:“戴思遠若是要打,必然以雷霆之勢。”

  “所以,我等該當如何應對?”李從璟看了莫離一眼,“你的鬼斧十手前兩手已經用了,難道這第三手,你也早就胸有成竹了?”

  “那是自然。”莫離老神在在,正正經經道:“做謀士很辛苦的,做首席謀士就更辛苦。若是不能處處料敵於先,飯碗可就保不住咯。好在我們有軍情處,能讓我在謀劃的時候,清楚知道戴思遠這個人是什麼樣,甚至能知道他以往的戰績,要不然還真是不好分析。”

  說完,莫離的手指向地圖上一點,篤定道:“接下來第一戰,一定會爆發在這裡!”

  李從璟點點頭,一手環胸一手摸著下巴道:“所見略同。”說到這裡,李從璟忽然道:“這一仗,我親自去。”

  莫離愕然,“你親自去?”

  李從璟肯定道:“當然。不管怎麼說,我都得上前線去看看梁軍軍貌,這樣才能做到心中有數,接下來再佈置戰鬥時,心中才有底。況且,我也想近距離看看戴思遠。”

  “你出征了誰坐鎮懷州?”莫離問出這個非常關鍵的問題。

  李從璟瞧了它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怪異,似乎是在奇怪莫離的智商,“我走了,當然是你這個別駕坐鎮懷州。”

  莫離懊惱道:“原來我還想去觀察觀察梁軍的。”

  李從璟嘿嘿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這鬼斧第三手,叫什麼?”

  “空城計。”莫離道。

  “好名字。”

  “你此番前去,我不能相隨,實在是有些掛念。”莫離歎了口氣,神奇般的從身上摸出三個錦囊,鄭重其事的交給李從璟,肅然道:“送給你三個錦囊,若遇需要抉擇的時候,依次打開,可保無虞。”

  “我操!”李從璟這回是真的震驚了,“連我親征、留你坐鎮懷州這種事,你來之前竟然都能算到?”

  莫離抖了抖眉,仙風道骨般搖起摺扇,“這有什麼,難道你不覺得,我能算到之後你會遇到什麼情況,才是真的有能耐嗎?”

  李從璟啞口無言,不得不笑駡一句老子裝逼的本事都讓你學走了,“你還真是在向孔明靠攏啊!”

  “活活累死的孔明有什麼好學的,我可不想像他那樣。”莫離一臉義正言辭,隨即歎了口氣,幽幽道:“李哥兒,你也別奇怪,一直以來你才是跑得最快的那個,我要是不跟緊點,被你甩掉了,我找誰要飯碗去?”

  李從璟苦笑搖了搖頭,拍拍莫離的肩膀,“都是這個世道逼得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2

第101章 空城

  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就更別說昨夜還下過一場雨,打開門走出去的時候,李從璟覺得這個世界都好像乾淨了些,精神跟著也抖擻不少。

  今日他要帶大軍出征。在府門外騎上馬,帶上林英等護衛穿過懷州城寬闊的街道去軍營,一路上所見所聞,都是一派繁華和生機勃勃的景象,讓李從璟很滿意。

  全軍都在軍營校場集結待命,除卻新兵營。李從璟自然不會帶新兵出征,也就沒打算擾亂彭祖山正常的練兵節奏,除開五千新兵,其餘七千將士,都已經集結完畢。偌大的較場上,方陣巍峨,搶戟如林,甲胄森森,除卻呼吸聲,沒有一絲一毫的異響,連戰馬都很安分。

  李從璟登上點將台,環視一周自己麾下的軍隊。臨時戰營和降卒日前已經被整編,現在百戰軍就是七千人的規模,整體戰力提升毋庸置疑,雖然平均戰力係數會有下降,但有老百戰軍作為中堅力量,依舊是精銳。

  孟平已經帶兵出征過一次,李從璟簡單說了兩句作戰動員,就點了百戰軍左廂七個指揮,帶齊所需物資,浩浩蕩蕩出營。

  百戰軍出城的時候,沒有百姓夾道相送。李從璟對此也不以為意,騎在馬上行在軍列最前,注意到懷州百姓看向百戰軍好奇而陌生的目光,李從璟不由得想起,不管百戰軍此番迎戰戴思遠是凱旋,還是敗歸,恐怕也不會有百姓夾道相迎。他不由得思索起來,如何讓百姓對自己產生歸屬感。

  出城,上官道,一路往南。

  “大哥,你不是說別駕給了你三個錦囊嗎?裡面寫得什麼?”李紹城扶了扶頭盔,好奇的問道。

  “既然是錦囊,哪有提前打開的道理?”李從璟表示自己絕對沒有不遵守遊戲規則的打算。

  李紹城撇撇嘴,“別告訴我你不好奇,我可不信。”

  李從璟不為所動,笑道:“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好奇不好奇,既然是錦囊,就得當錦囊對待。”

  李紹城見李從璟態度堅決,雖然好奇,也只能放棄偷窺的打算。

  一路無話,旬日後,先前派去陽壩和簡山寨傳令的遊騎返回,向李從璟彙報:“陽壩和簡山寨指揮使荊任重和史叢達,都已按照軍令撤了城防,做好了相應佈置。”

  李從璟表示知曉,大軍依舊按照既定計劃行軍。

  這邊廂,李從璟行軍有條不紊,那邊廂,戴思遠親自帶著五千精兵,已經到了離陽壩縣城不遠的地方。

  前番因為不小心,在黃河上吃了百戰軍的虧,損失兩艘連舫,船上四千餘兵馬,沉入水中,雖然救起不少,但折損的更多,這讓戴思遠很生氣。

  他向來以用兵詭詐著稱,此番出征,還沒出境,就被李從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心情如何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不過戴思遠生氣歸生氣,卻並沒有因此而亂了大軍步伐。渡過黃河之後,按照出征前就定下的計畫,戴思遠令主力緩行,遣了精兵五千直奔陽壩和簡山寨。

  陽壩和簡山寨,是懷州橋頭堡,也是梁軍北上必經之地,地理位置突出,城防也上了標準,自然要首先對付。

  但戴思遠在黃河上畢竟受了委屈,這回遣偏師直奔陽壩、簡山寨,他也怕李從璟再耍什麼花招,索性自己親自領軍。

  第一個目標,是陽壩。

  但還沒到陽壩,戴思遠就接到斥候回報,說陽壩不僅城門大開,與往常無異,連城防兵力都少得可憐,完全沒有大戰在即的準備。

  “你們可曾去了城中查看?李從璟有沒有在城中埋下伏兵?”戴思遠神情不變,也沒下馬,就在馬背上如是問道。

  與莫離不同,戴思遠可沒李從璟給他普及《三國演義》的知識,自然也不知道空城計。但如果有人跟他講空城計,他一定會仰天大笑,不屑一顧。為何?司馬懿不知道城裡有沒有埋伏,不會派斥候進去查看?不會遣先頭部隊上城樓去擒諸葛亮試試看?幾十萬大軍,隔著幾裡地,看到諸葛亮連試探都沒有直接就跑了,戴思遠一定會反問給他說這事的人,你是在寫小說嗎?

  百姓打扮的斥候回答說:“我等進城簡單巡視了一番,並沒有發現異樣,隊正正在進一步詳查,命屬下先行回來稟報。”

  “做得對。”戴思遠點點頭,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尚早,我等於城外列陣,你等詳細查看,再來向本帥稟報。”

  “是。”斥候領命,回身而去。

  當下,戴思遠率領五千步騎,到了陽壩城外。

  城池內外,一切都跟平常無異,不過看到梁軍到來,現在已屬大唐轄境的陽壩,城外田地上的農夫見到他們,還是立即跑回城內。

  百姓進了城,城門卻沒有要關上的跡象,當然,到了這個時候,城池內外,已經沒有百姓進出。百姓見到敵軍到了城外,哪還能不知死活到處亂跑。

  面對五千敵軍,陽壩縣城安靜的像個處子,好似連呼吸的節奏沒有變亂,就像根本沒有他們這支大軍一般。

  戴思遠眉頭緊鎖,揮手傳達軍令:“大軍列陣!”

  五千大軍在城外布下大陣,嚴陣以待,同時,戴思遠派遣遊騎去往不同方向,打探周圍是否有唐軍埋伏。

  大陣列好之後,戴思遠打馬在陽壩城外兜了一圈,仔仔細細觀察陽壩的城防,但讓他奇怪的是,即便是大軍都已經在城外列陣,擺明瞭敵軍來犯了,陽壩縣城竟然還不關城門。

  之前城門上還有唐軍駐守,這會兒,連駐守的唐軍都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幾杆旗幟,在微風中有一下沒一個的飄蕩,氣氛說不出的詭異。

  一陣風吹來,戴思遠的披風被卷起,他苦苦思索李從璟的用意,想到了很多可能性,卻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最後,實在是想不出,戴思遠呢喃道:“李從璟啊李從璟,你這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不久,陽壩城裡跑出來幾個人,直奔戴思遠而來,有騎兵上前阻攔,兩者一碰頭,說了幾句話,騎兵就帶著人回來了。這些百姓模樣的人,正是戴思遠派出去的斥候。

  “城中情況如何?”不等斥候說話,戴思遠搶先問道。

  “一個唐軍都沒有!”斥候回答的很肯定。

  “一個唐軍都沒有?”戴思遠重複了一遍,面色突然變得怪異起來,他盯著這幾個斥候,眼色不善,“你們,不會是被唐軍收買了吧?”

  隨著戴思遠這句話一出口,他身邊的親衛,立即紛紛拔刀出鞘,架在斥候的脖子上,殺氣外露,那模樣仿佛只要戴思遠一個眼神,他們就會要了這幾個斥候的性命!

  “軍……軍帥饒命!”斥候們大急,“城中確實沒有唐軍啊,一個都沒有啊!”

  “那本帥且問爾等,先前還在城牆上的唐軍,撤下城牆之後,去了何處?”戴思遠冷著臉問道。

  “城牆上的唐軍本就不多,他們一下城頭,紛紛跨上馬,眨眼間就跑沒影兒了,我們跟不上,不知道他們去了何處啊!”斥候們道,“軍帥,我們說的都是實話,絕……絕對沒有半句假話!”

  戴思遠臉色陰晴不定。

  世人只知道他用兵詭詐,舉止無定,常常出人意料,但其實越是用兵詭詐的人,越是謹慎。因為不按常理出牌,也就意味著會面臨許多正常情況下不會面臨的變故,這就好比有大道不走,偏走山路,走山路雖然出其不意,但山中有什麼情況,誰知道?

  在戴思遠沉思的這個空檔,散佈出去的遊騎紛紛回報,四周並沒有伏兵。

  得到這個消息,戴思遠不禁問自己:難道說這是李從璟的疑兵之計,為的就是亂我心神?

  無論如何,小心駛得萬年船,該謹慎的還得謹慎。戴思遠揮手招來一名指揮使,對他道:“你領一千精騎,入城查看,多方搜索,若是城中果無唐軍,大軍再入城!”

  指揮使領了命令,帶著斥候,點齊騎兵,轟然駛進城內。

  戴思遠坐在馬背上,繼續揣摩李從璟的心思。

  半個時辰之後,入城的指揮使回來稟報,城中確實沒有看到唐軍的影子。

  “我有大軍五千,陽壩城中就算藏了唐軍,又能藏多少?現在一千人進去都沒搜到,更加不可能有大批唐軍藏身其中。區區一座敞開城門的縣城,我率五千大軍都不敢進城,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思及此處,戴思遠點點頭,一揮手,率領大軍入城。

  進了城之後,戴思遠派出幾部兵馬,繼續在城中搜索,確保大軍沒有掉進埋伏圈。其次,又廣布遊騎,往城外各處,打探唐軍蹤跡。最後,給主力大軍傳回軍令,讓他們謹慎行軍。

  “無論如何,五千大軍入城,就算李從璟傾巢而出,也休想攻克陽壩。”戴思遠想道,隨即又下達軍令,派出斥候,往懷州方向而去,查看懷州城內百戰軍的情況。

  各方面都安排好之後,戴思遠走上陽壩城頭,巡查城防。

  這一巡查就到了天黑,戴思遠下令大軍分為三部輪值,又對著軍事輿圖琢磨了許久,直到半夜才睡下。

  剛睡熟,就有親衛慌忙來報,城外有敵軍來襲。

  “漫山遍野的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戴思遠一驚而起,還沒出門,又接到軍報,城中起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3

第102章 他的屠刀

  山道。

  山道很窄,僅能容一人通過,戰馬都需要拉著才能前行。

  山道兩邊,叢林密佈,荊棘遍地,亂石土坑小溝。

  在這樣的山道行軍,別說輜重,便是乾糧清水,都帶不了多少。

  在這樣的環境中行軍,非精銳不能完成。

  李從璟帶著百戰軍,就在這樣的山道裡行軍。山道是山腳附近百姓進山砍柴、狩獵走出的道路,自然談不上有多平坦,但又沒有坎坷到走不通的地步,否則,就算有這樣一條道路,李從璟也不可能將大軍置身其中、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七個指揮的隊伍,單排通行,蔓延好幾裡路,說是長蛇已經不能形容,從高空俯瞰,倒是更像是一條小溪,一條黑色的小溪。

  山道是軍情處銳士在勘測地形、繪製地圖時,無意中從百姓口中得知的。這件事本是一件小事,不足以引起重視,但在軍情處,任何一個細節都會被重視。所以這個情況,先是被上報到桃夭夭面前,隨後又被上報到當時還是軍情處統率的莫離面前,最後到了李從璟面前。

  於是,有了這一次行軍。

  “穿過這座山林,能直達潭水河,潭水河是梁軍主力開赴陽壩必經之路。”路上,李從璟給李紹城等人介紹這次行軍的目的,“山道長達四十裡,若是能在兩日之內走完,你我就能趕在梁軍主力之前到達潭水河。”

  “若是單個行人走四十裡山道,別說兩日,半日都能走完,但是大軍兩日走四十裡山道……”李紹城以他老練的軍事經驗衡量了一下,“很難,特別難。”

  “不難,怎能出奇制勝?”李從璟摸了一把臉,汗水被他直接從臉上刷下來,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他道:“這山道是難走,但要避開梁軍斥候,只能如此。百戰軍善用斥候,所以,我比尋常將領更加知道優秀的斥候是何等可怕。常人只知道勝利很耀眼、很出彩,但有多少人知道,為了這份耀眼和出彩,要付出多少艱辛汗水?”

  李從璟說到這,前方一陣噪雜,原來是一名將士掉進了天坑。那天坑旁密佈叢林,軍士太累,沒有看清。

  李從璟頓了頓,臉色嚴肅道:“有時候,還要付出血的代價,和生命。”

  李紹城點頭,“有時候,即便是付出血水和生命,也不一定能夠取得勝利,那時候,多的是人來嘲笑。”

  “所以,我們這一役,只能勝不能敗啊!”李從璟歎息道,“百戰軍,現在還敗不起。”

  說完這些,兩人又攜手埋頭進行。

  從早到晚,被大山的險惡吞沒了數名軍士,有人死於毒蛇之口,有人墜落山崖,有人掉入天坑。

  天黑之後,大軍就地宿營,甚至談不上宿營,在路邊隨便一蹲就是,連躺著都做不到。但能休息,對於辛辛苦苦行進一整日的軍士來說,已是莫大歡喜。

  林英給李從璟找了塊不大不小的石塊,墊在屁股底下,坐著能舒服不少。

  李從璟打量了林英一眼,指著他的嘴唇道:“你這嘴是怎麼回事?”

  林英的嘴唇又腫又青,活像兩隻肥大的黑蟲掛在牙齒外,他尷尬的擾擾頭,發音不清道:“前些時候,一隻飛蟲在我臉上跳來跳去,一巴掌拍死之後,不知怎麼就成了這幅模樣。”

  李從璟皺了皺眉,“這不是小事,去找醫官看看。”

  林英給李從璟折騰好乾糧和清水,點點頭去了。

  又叫來軍使,李從璟問他:“今日走了多遠?”

  軍使回答道:“不到二十裡。”

  李從璟眉頭皺得更緊了些,揮揮手讓軍使下去,將軍情處的人叫了過來,問他前面的路好走不好走,當得知更加不好走時,李從璟對李紹城道:“明日加緊行軍,便是要丟下一些戰馬和弱卒,也要在天黑之前到達潭水河。”

  李紹城點點頭表示同意,想了想道:“按照之前斥候的回報,以梁軍偏師的速度,今日應該到了陽壩,不知史叢達和荊任重的計策有沒有出現紕漏。”

  李從璟喝了口水,道:“荊任重是個穩重的性子,有他在,不會出事。”

  “希望如此。”李紹城揉著腿腳,“若是荊任重出了岔子,咱們這邊就算順利出山,也是白費力氣了。”

  李從璟沒說話。作為百戰軍主將,他比李紹城更清楚麾下每個將領的情況,他相信荊任重不會出錯,因此才沒有派人過去頂替他的位置。

  這日晚,陽壩。

  “城外有唐軍來襲,漫山遍野的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城中起了大火,民眾都沖上街頭,亂成了一鍋粥!”

  戴思遠聽到這兩個消息之後,心跳不禁加速,但他沒有慌,平靜的思索著。

  他冷靜,他身旁的將領可沒這麼冷靜。

  “城外有唐軍不足為奇,但是城中怎麼會起火?”戴思明是戴思遠族弟,他急的跳腳。

  這會兒戴思遠豈能想不明白,他冷哼道:“不消說,定然是李從璟事先安排人埋伏在城中。”

  “但我等之前為何沒搜出來?”戴思明詫異萬分。

  戴思遠看了他一眼,道:“只要唐軍換下甲胄穿上尋常衣袍,混入人群中,就和平常百姓差不了太多,軍士如何辨認?”

  “那……那可如何是好?”戴思明急得團團轉,“到了這深夜,唐軍裡應外合,先是作亂城中,而後襲擊城池,城中雖沒有大批唐軍埋伏,可是這手段絲毫不亞于有大軍在側!如今內憂外患,一個處理不好就有可能馬失前蹄,大哥,只怕這陽壩非可留之地啊!這李從璟,當真是陰險至極,我們該怎麼辦?”

  “慌什麼?李從璟還沒殺進城來,豈有先自亂陣腳的道理?”戴思遠呵斥了戴思明一句,隨即下達兩條軍令:“你帶兩個指揮,滅火,安民,恢復城中秩序,若有人想趁機鬧事,殺;其餘人,隨本帥上城頭!”

  “得令!”

  戴思遠上城頭的時候,攻城戰已經開始。

  戴思遠在城頭上往下看去,果然就見城外有大批唐軍正在蟻附,這是近處的,可以看清,遠處的火把連天,也不知有多少唐軍。

  “軍帥,唐軍攻勢兇猛,渾然不要命也似!”部將來報,“那李從璟不會是傾巢而出,要將軍帥困在這兒吧?我等要不要從南門出城?”

  戴思遠沒說話,只是在箭雨中靜靜觀察城外。

  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過後,戴思遠突然仰天大笑,“李從璟小兒,想要夜驚我戴某,要我棄城而逃,癡心妄想!傳令:調一千精騎,隨本帥殺出城去!”

  部將大驚失色,“軍帥,不可啊,城外不知有多少唐軍,貿然出城,怕是會被唐軍趁機攻進城啊!”

  戴思遠一甩手,冷哼道:“你還看不出來,這是李從璟的疑兵之計麼?白日他故意擺出一座空城,迷惑我等,讓我等起疑,現在又火燒內城夜半攻城,無非是想我等以為他早有算計,要將我等殲滅於此,叫我等出城而逃!若真是如此,你我果真出城,那才是中了他的計策,說不得他在南門外就有伏兵!”

  “兵法之道,虛虛實實,難以揣度,軍帥可要當心啊!”部將還想勸。

  “混帳!”戴思遠大怒,甩開部將,走下城去,“好好看著,看本帥如何破李從璟的詭計!”

  戴思遠下城頭,聚集千餘精騎,打開城門,轟然殺出城外!

  那城外的唐軍,見了這個變故,頓時手忙腳亂,偏偏沒有趁機奪門進城的意思。

  戴思遠殺入唐軍之中,無人能擋,正在他要大開殺戒之際,城外金鑼齊鳴,卻是唐軍退了。

  橫刀立馬,戴思遠在馬背上哈哈大笑,指著撤退的唐軍嘲笑道:“李從璟,乳臭未乾的小兒,還是回去多讀幾年兵書,再來和你戴爺爺過招吧!”

  罵完,戴思遠昂然道:“傳令,明日,大軍攻簡山寨。”

  部將眼見這一幕,對戴思遠佩服的五體投地。

  “軍帥英明,無人可敵!”部將對戴思遠由衷讚美道。

  當夜,戴思遠安睡一晚,到了第二日,留下少量兵馬駐守陽壩,戴思遠領梁軍主力去了簡山寨。

  遙望簡山寨,山頭上城池如宮,戒備森嚴。

  戴思遠依舊騎馬在城前溜達了幾圈,隨後下令:“攻城!”

  梁軍齊齊向簡山寨湧上去。

  但這一次,直到黃昏,梁軍卻連城頭都沒上得一步。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在付出丟下一批傷者和騾馬的前提下,李從璟帶領百戰軍,走出了山林。

  在一座低矮的山包上,李從璟稍事歇息,有斥候來報,梁軍到了潭水河邊。

  “梁軍紮營沒有?”李從璟問。

  “只是剛到,仍是行軍隊形,還沒擺開。梁軍應該是想在潭水河畔紮營,就近取水。”斥候是個老卒,經驗豐富。

  李從璟回頭看了一眼蜿蜿蜒蜒從山上下來的百戰軍,一把拔出橫刀,沉聲下令道:“傳令全軍,集結,出擊!”

  從一開始,李從璟就沒把襲擊陽壩和簡山寨的梁軍放在眼裡,那只是一支偏師,打贏了又能如何?無關大局。戴思遠還是能繼續兵發懷州。

  所以陽壩的空城計,說到底,只是為了給他這次襲擊梁軍主力,拖延時間吸引注意力罷了。荊任重昨夜能嚇走戴思遠,給予他重創自然更好,不能,也能叫戴思遠無暇注意身後。

  而李從璟要的,就是在這個時候,打掉梁軍的主力!

  所以,戴思遠即便能在昨夜襲擊中安然無恙,今日也攻不下簡山寨。因為簡山寨早有準備,仗著地利佈防嚴密,嚴陣以待,並且軍力充足。

  簡山寨拖住了梁軍偏師,李從璟自己,就對本來安安穩穩走在前鋒之後的梁軍主力,亮起了屠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3

第103章 他的將士

  山包上,李從璟舉起橫刀,目光在身前的百戰軍眾將士臉上掃過,中氣十足的開口:“一直以來,百戰軍都能以少勝多。半年前,三百君子都襲奪長河城,殺近千梁軍;月前,兩千百戰軍精騎,火燒李董聯軍,殺八千將士;即便是在懷州城外與朱銓週一戰,我四千百戰軍,也能堂堂正正擊敗五千敵軍!”

  “但是!”李從璟的音量陡然拔高了許多,“一直以來,百戰軍的勝利,多依仗奇計,或夜襲,或火攻,少有正面對敵的時候。然,今日不同。山下,你們知道有多少梁軍嗎?本帥不妨告訴爾等,一萬二!”

  李從璟的目光銳利如刀,他高聲道:“以三千對陣一萬二,敵軍四倍於我,你們怕嗎?”

  “你們或許害怕,或許不怕,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萬二千梁軍,要去懷州,搶你們的田,搶你們的糧,搶你們的家產,搶你們的女人!”李從璟的聲音,像鐘聲一樣,在每個將士耳邊迴響,“你們每個人,在懷州都分到了這些東西,但是今天,他們卻要來搶!他們人越多,就搶得越多,連渣都不會給你們剩下!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眾將士大吼。

  “旬日前,孟平將軍以一千人,在兩萬梁軍面前,斬首三千餘。都頭何小福在臨死前猶在大喊,不墜百戰軍之威!”李從璟繼續道,他每說一個字,自己的血液都要更加沸騰一些,“將士百戰方為雄,這就是百戰軍!百戰軍數次征戰,無論面對什麼敵人,從未敗過!”

  “今日,爾等相信,本帥也能帶爾等取得勝利嗎?”李從璟大聲喝問。

  “我等相信!”

  “好!”李從璟的刀指向山下,“今日,本帥將帶領你們沖陣!就算要死,本帥也會死在你們前面!因為,本帥會一直衝鋒在最前!你們,怕死嗎?”

  “願為軍帥赴死!”君子都將士,回想起出征長河回程時,李從璟為他們所做的一切,回想起那時的誓言,無不振臂而呼。

  “李紹城安在?”李從璟點將。

  李紹城出列抱拳。

  “命你帶一部,截斷梁軍軍陣,堵住山口!”

  “得令!”

  李從璟跨上戰馬。

  百戰精騎跨上戰馬。

  百戰精步列好軍陣。

  “殺!”李從璟大吼一聲。

  “殺!”

  “殺!”

  “殺!”

  三千余百戰軍將士,沖下山坡。

  漫山遍野,其勢如虹。

  自上殺下,勢如破竹。

  正在不緊不慢行軍的梁軍,驟然發現身旁的山坡上,冒出數不清的敵軍,猛虎出籠一般挺馬橫槊殺來,嚇得驚慌失措,膽小的,肝膽欲裂。

  萬余梁軍,人數不可謂不多,隊伍不可謂不長,但他們太多太長了些,所以前部到了河邊,後部還在山道中沒出來。

  三千余百戰軍,精騎在前,步卒在後,如一只鍥子,插進了梁軍長蛇般的身軀中間!

  日落,日暮。

  百戰軍將士,像是死神,與夜幕同步襲來。

  李從璟衝鋒在最前,是騎兵鍥型軍陣的當頭鍥子,在他身後,君子都緊隨而行。

  猩紅的披風在背後高高揚起,一千余張披風排列在一起,如紅潮湧動;丈八長槊平直端起,一千餘把丈八長槊,如針如林;身軀在馬背上微微低伏,千余騎士殺氣滿面沖來,如天降神兵。

  李從璟看到,在他們正對面的梁軍,看到百戰軍之後第一個反應,是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李從璟嘴角勾起一抹寒意。

  跑,你們做出的選擇沒錯,但是你們跑得了嗎?

  緊握長槊,平舉不動,戰馬帶著李從璟沖進梁軍陣中。這一刻,他清晰聽到了梁軍張惶逃命的喊叫聲,下一刻,戰馬從梁軍軍士身旁奔過,長槊刀鋒刺進一名背對他逃跑,正恐懼回頭的梁軍軍士後背!

  在戰馬風一般速度的威勢下,鋒刃沒有絲毫費力,刺船了梁軍甲胄,刺進他的身軀,將他帶飛地面。

  李從璟眼神緊盯著前方,右臂稍稍用力,長槊前端從梁軍軍士胸膛透出,緊接著又穿進下一個梁軍後背。

  李從璟身後的君子都將士,長槊在梁軍陣中劃開一道口子,就像是劃開人的肚子,帶出一蓬蓬熱騰騰的血液。

  李從璟手中的長槊帶著兩名梁軍的屍體前奔,須臾便穿進第三名梁軍的背心,三名梁軍,連在一起串在長槊上,鮮血從胸口貼著後背的縫隙中流出。鬆開手,戰馬超過三名梁軍,在最前那名梁軍胸前,李從璟將長槊拔了出來。

  丈八長槊,無一寸不沾滿鮮血。

  濕漉漉的感覺從掌心傳來,李從璟沒有絲毫意動,目光沉靜的將長槊向前一探,鋒刃刺破一名梁軍脖頸,他手腕一抖,鋒刃便帶出一片血和碎肉。旋即,手中長槊沒有任何阻礙,離開那名梁軍的脖頸,又刺向下一名梁軍。

  梁軍直線佇列並不寬,轉眼之間殺穿,李從璟沒有縱馬去追脫離大道太遠的梁軍,一扭韁繩,帶著戰馬掉頭,順著梁軍前行的方向奔行。

  “弩!”丈八長槊換手,李從璟取下裝填好弩箭的勁弩,手一揚,對準身旁亂糟糟的梁軍陣型,扣動扳機!密集的梁軍隊形,讓他無需瞄準,便能射中敵人。

  利箭的破空聲響起,隨著百戰精騎往前賓士,其身旁的梁軍,慘叫著倒下去一層。君子都射出的弩箭,大部都中在梁軍甲胄防禦不到的脖頸處,弩箭一中,便射殺一個梁軍。

  奔跑的梁軍,一個接一個倒下。

  連發三矢,李從璟再次調轉馬頭,沖進梁軍陣中,大開殺戒。

  弩箭破陣,接著殺入梁軍佇列中,擴大戰果,李從璟如是入陣出陣數次,梁軍死傷已不知有幾,只看見凡是百戰騎兵經過的地方,屍體橫七豎八,血流遍地。

  跟在百戰軍精騎身後的百戰軍步卒,殺入混亂的梁軍陣中,手起刀落,如同收割機一般,收割著梁軍的生命。

  再次出陣,往前奔行,三矢之後,李從璟望向前方,廣闊的地面上,有梁將帶著一群騎兵,向他們殺過來!

  “李正,入陣!”李從璟手向右一揮,接著抬起,向前一引,“君子都,隨我迎敵!”

  在潭水河邊,廣闊的平地上,紅袍黑甲的梁軍,後部在黑袍黑甲百戰軍的衝殺下,亂成一團,無序逃命,死傷無數;前部則開始轉過身,在將官的喝令下,奔奔走走,一邊避免潰逃梁軍的衝擊,一邊準備列陣。

  在梁軍被懶腰斬斷的地方,李紹城帶領一部步卒,列陣守在山口,阻擋山道裡的梁軍沖出。兩軍相接的地方,只一線,卻已經血流漂櫓,屍體像是地毯,鋪成幾層在地面,將士只能躍上屍體,與敵拼殺。

  “前排立盾,後排出搶!”李紹城大喊著指揮,“後陣舉盾,抵擋箭矢!”

  整個陣型看上去,如同龜殼。

  百戰軍精騎順著梁軍前進的方向不停奔行,隨著李從璟令下,千餘精騎奔行的長陣中,自中間分出一條支流,帶著後面的精騎,撞進梁軍陣中,而前部的五百騎兵,則加快了速度前行。

  “弩!”迎向梁軍來將的過程中,李從璟等人手中勁弩不停,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弩箭又射倒一排排梁軍。

  梁將看到君子都這般做派,氣得目疵欲裂哇哇大叫。

  李從璟一邊放箭,一邊在心中默默丈量和梁軍騎兵之間的距離,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收起勁弩,長槊換回右手,他大喝一聲,“百戰軍,破陣!”

  “破陣!”身後五百君子都,齊聲大吼。

  忽然的齊聲大吼,氣勢在刹那間展露無遺,殺氣凝成實質,和聲波一起撲向對面的梁騎。君子都經過幾輪衝殺,煞氣已疊了上來,幾乎人人戰袍甲胄上都沾有鮮血,尤其是前陣將士,血灑滿面,猙獰異常。戾氣隨著吼聲爆發,威勢豈是兒戲?

  迎面而來的梁騎不少人都變了臉色,敵人實力如何,從殺氣上可見一斑,幾名梁騎戰馬嘶鳴,竟是受驚不小,將馬上騎士摔了下來。

  李從璟不由得面露嗤笑。離得近了,梁將將李從璟的嗤笑看在眼裡,不由得大怒,馬槊筆直探出,直取李從璟咽喉,“小兒,安敢如此?!”

  李從璟身子向旁一偏,長槊從梁將槊下,由下而上直取對面面門,半路將梁將馬槊格開,而自己的攻勢一點兒沒受阻,轉眼間到了梁將眉前。

  梁將大駭,李從璟這一手刁鑽至極,饒是他乃沙場宿將,也是大感吃不消,連忙丟了馬槊,不顧其他,伸手握住到了眼前的鋒刃。

  “蠢!”李從璟再次嗤笑,手腕一抖,長槊跟著旋轉。

  梁將一聲慘叫,連忙鬆開手,雖然避免了手指斷裂,手心卻已一片血肉模糊,好歹保住了性命,但盡落下風。和李從璟交錯而過的時候,聽到李從璟那聲哂笑,氣得他幾欲吐血。

  拔出橫刀,正要殺幾個李從璟身後親衛出氣,誰知不等他出刀,一刀已經到了他眼前,驚得他眼珠子都差點兒掉出來。

  緊跟著李從璟的林英,本就是因為武藝突出而被李從璟賞識,梁將丟棄馬槊再拔刀的空檔,他怎會放過,一刀揮出時,沒其他特點,就是快。那梁將極力避閃,仍被一刀削掉了右肩大片血肉。

  梁將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右肩受傷的他,只能左手持刀,在君子都陣中拼命衝殺,只是此景此景別說殺敵,他連自保都極為艱難。

  君子都的將士,不僅個人武藝出眾,配合起來更是沒有間隙,往往前一擊不求殺敵只求逼得對方手忙腳亂,而緊接著的後面一擊,才是致命的殺招。梁將捉襟見肘,受了兩刀,終於快要熬出陣。

  “這是一群什麼人,怎麼如此難對付?”梁將好歹是個都虞候,自付武藝不差,一個照面,就差點兒身死,大為驚駭,眼看要出陣,眼中不由得露出僥倖之色。

  但最後一個碰面的君子都,卻帶給了他噩夢。

  看到梁將的表情,林雄嘿然一笑,“現在就慶倖,早了些。”

  他說完,在梁將格擋前面一擊的時候,在梁將惶恐的眼神中,刀快得不可思議,從梁將脖子上斬過。

  梁將感到自己脖子一涼,身子就沒了力氣。直到栽下馬,被後面的馬蹄踩成肉餅,他仍舊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就這麼死在了這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3

第104章 他的戰鬥

  戰馬賓士起來總是一起一伏,尤其是在急速奔跑時,這種起伏更為明顯。配合著戰馬起的動作,李從璟長槊探出,本來會被面前梁軍擋住的一擊,以毫釐之差,破開對方的防禦,穿透了對方的脖子!

  那名梁軍到死都不能相信,明明可以襠下的長槊,怎麼會滑進了自己的咽喉。

  長槊攪動,從梁軍咽喉裡露出身來,李從璟一矮身,借著戰馬伏的動作,避開到了眼前的一記直刺,起身時長槊上挑,卸掉眼前一名梁軍的手臂。

  一陣衝殺,沒有能給李從璟造成實質性威脅的梁軍,直到殺穿這群匆匆集結沖過來的梁軍騎兵,眼前豁然開朗時,李從璟不用回頭,心裡已經能夠大致判斷得出,雙方交陣之後,君子都殺敵多少,而自身的損失又在多少。

  無疑,那絕對是一個跟對等沒有半毛錢的比例。

  君子都出征黃河水寨時,襲擊營地,一舉功成。隨後的水戰,由孟平挑選的懂水性的五百百戰軍完成,君子都並未參與太多,是以回師時,五百人幾乎還是五百人。

  眼前豁然開朗時,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

  前方的梁軍,已經在有序集結,步卒成陣,騎兵成群。

  被百戰軍一分為二的梁軍,前部約莫在半數,被李從璟領騎兵殺亂,又被步卒跟上來咬住的梁軍,又在半數,所以眼前的梁軍,在兩三千之數。

  這兩三千人中,騎兵不多不少,七八百的樣子。但若是讓他們穩住陣腳,步騎穩步推進,和百戰軍形成相持之勢,那麼被百戰軍殺亂的兩三千梁軍,就會得到機會有序聚攏。而一旦這兩者彙集在一起,對百戰軍來說,將是一個非常不利的局面。

  所以,不能讓他們成陣。

  不讓他們成陣的唯一方法,就是殺穿他們。

  殺穿他們,簡單四個字,這就是襲擊戰役中取得勝利的核心要義。

  君子都面前,是不成陣型奔逃的梁軍將士,李從璟順手刺倒兩個,長槊往前一指,大喝道:“梁軍意圖結陣,我們該怎麼辦?”

  “破陣!”林英大喊。

  “破陣!”更多的將士大喊。

  “破陣!”君子全體,齊聲大喊。

  李從璟哈哈大笑兩聲,感受到體內戰意的沸騰,他振槊而呼,“殺穿他們,破陣!”

  君子都所到之處,但凡周圍有梁軍的,係數被殺于馬下,精騎所到之處,留下七零八落的屍體,如殘花敗葉。片刻之間,殺到梁軍面前。

  看到神魔一般殺過來的君子都,前方軍士竟是無人能擋,梁軍都指揮使惱火的大罵一聲,眼看陣型就要有序集結,偏偏這群唐軍不給他機會,自然是憤怒難當。

  李從璟看到,隨著梁軍將領的調度,因為有馬得以聚攏得快的梁軍騎兵,也不管什麼陣型,向他們衝殺過來。

  步卒擋不住騎兵,因為騎兵快,可以繞道,正面相遇,能擋騎兵的只有騎兵。

  眼眸微凜,梁軍騎兵賓士的隊形,讓李從璟看清了梁軍將領的意圖。這些梁軍騎兵之間,沒有太多空隙。也就是說,他們不會任由君子都穿透陣型,而是要實打實阻截君子都!

  沒有選擇,只有對戰。

  不徹底殺沒這七八百梁騎,不能破敵。

  不迅速殺沒這七八百梁騎,己方必危!

  “鋒矢陣!”李從璟一聲大喝,“殺穿他們!”

  隨著他這聲大喊,君子都悠忽變陣,沖在最前的不再是一列,而是李從璟單獨一個人。

  自李從璟身後,君子都成箭頭狀。

  所謂鋒矢陣,就是以箭頭之型,以箭頭之利,鑽進敵軍陣中,撕裂敵陣,殺入其腹中,由己陣聚而令彼陣潰,由此破敵。

  鋒矢陣,勇猛之陣,有去無回,不成則敗,不生即死;鋒矢陣,銳利之陣,銳利重在箭頭,當先之騎銳,則陣銳,當先之騎死,則陣死。

  箭頭者,主將。

  轟然前行的兩陣騎兵,猶如埋頭拔足狂奔的兩頭蠻牛,轟然撞在一起。

  “啊呀!”當頭梁將,怎能不勇武,武藝怎能不強悍,他怪吼一聲,挺槊直刺李從璟咽喉,出手豈能不快,鋒刃豈能不利。

  當面撞上,沒有後發制人,只有先手殺敵。

  李從璟精准的控制著戰馬的節奏,在當面碰上的時候,沒有絲毫客氣,長槊同樣刺出。

  兩柄馬槊,各不相讓。

  你快,我只能比你更快;你銳,我只能比你更銳。

  不爭這一口氣,不爭這一瞬先機,便不能活!

  “當”的一聲,在李從璟和梁將同時側身的時候,兩柄長槊在半空相交,冰冷的鋒刃就在眼前,咫尺之遙的距離,李從璟的眼眸和鋒刃相映成敵。

  這一刻,李從璟眼中冰冷的殺意,比這鋒刃寒冷。

  戰馬不能停,停則攻勢受阻,攻勢受阻則勢弱,勢弱還能如何破陣?

  戰馬要前進,就要斬了面前的梁將。

  “喝!”一聲低喝,李從璟渾身的力氣在這一瞬轟然爆發,體內沸騰的戰意點燃了他全部的力量。腳底驟然發力,蹬在馬鐙上如蹬在地面,力從腳底生;巨大的壓力讓戰馬一聲嘶鳴,卻沒有矮下去半分,它知道此時他的主人在殺敵,它一動就會破壞它主人的蓄力,哪怕是極為痛苦,它也如他的主人一般咬牙挺住。

  力生轉匯,腰身一扭,手臂一轉,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點,從李從璟手中的長槊中爆發出來,長槊一擺,看不見的力量在槊與槊之間強烈碰撞,轟然間,長槊蕩開對方馬槊少許!

  全身的力量,就產生了這麼一絲距離差,但就是這一絲距離差,決定生死。李從璟雙眸如箭,手中長槊的鋒刃趁機直刺而出,正如那毒蛇吐信,閃電間刺破了對方的頸動脈!

  血霧噴灑,在空中綻放如花盛開。

  敵將死。

  李從璟殺入陣中。

  壓力陡增。

  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梁軍,一眼望不到邊際,入目全是冰冷的馬槊,一個人以身為刀尖,沖進一片血肉中,豈能不被血肉包圍?

  兩柄馬槊不分先後向李從璟眉眼刺來,梁軍騎士面目猙獰如厲鬼,張大的嘴裡發出的怒吼,仿佛要將李從璟吞沒。

  戰馬賓士,只得寸進,李從璟雙目如欲噴火,手中長槊卻快得無法捉摸,看不清它從何處來,又會往何處去,但見虛影閃過,兩名梁軍就丟了馬槊,喉前有血肉飛出,人跟著掉落馬下。

  雙腿夾緊戰馬馬肚,李從璟手臂揮動得毫無規則,長槊在他手中化作龍蛇,如臂指使,凡是他眼神的焦點到過的地方,鋒刃必定緊隨其後,而鋒刃到過的地方,必有血肉飛濺。

  長槊從一名梁軍胸前滑過,梁軍胸甲破裂,崩開的傷口可見白骨,那梁軍身旁的同伴,馬槊向李從璟刺來,但他手臂還沒伸直,就看到握著馬槊的手臂,飛向了空中。

  一槊斬飛一名梁軍頭顱,一槊穿透一名將軍脖頸。李從璟手中的長槊,從不會深入梁軍身體裡,因為他不能讓梁軍的身體阻滯了長槊的運行軌跡,他手中的長槊,必須保證時刻能運動不停,才能應付一個個梁軍。

  要快,要快!

  李從璟不停提醒自己。

  要迅速殺穿這群梁軍,才能破敵!

  李從璟告訴自己。

  他的雙眼已經變得紅如石榴珠子,每一個看到李從璟眼眸的梁軍,無不驚駭於其中的恐怖氣息,他們甚至會擔心,那兩顆眼珠子,會不會奪眶而出!

  要快,要快!

  李從璟提醒自己。

  快,才能讓鋒矢陣真正發揮威力。

  長槊刺破又一個咽喉,但不等李從璟手中長槊離開,那名梁軍竟然丟棄兵刃,在最後一刻雙手抱住了槊身,不讓它離開。

  李從璟雙目一凜,虎吼一聲,手臂與手腕齊動,長槊硬生生斬斷了對方的手臂,脫離困境!但因為這分毫的遲滯,有兩槊刺向他上身,眼看避不過。

  兩柄長槊,忽的從李從璟身後探出,為他擋下了這一擊,讓李從璟能順利前行。出槊的兩人,是林英和另一位親衛。

  出槊後林英迅速回槊,所以他擋下了一名梁軍斬向他的一刀,但是那一名親衛,反應稍慢,就被一名梁軍砍落馬下。

  那名親衛死後,後面的親衛跟上來,補上他的位置,繼續幫李從璟照顧側翼。

  “軍帥當心!”林英眼觀六路,突然一聲大喊。

  李從璟同時看到了梁軍陣中,有一梁將,提一雙鐵錘,向他急沖而來,瞄準空檔,人未至,而鐵錘已砸到李從璟腦門前。

  那梁將生得虎背熊腰,可見力氣非常,這一下全力施為,威勢甚大,帶起一陣疾風。

  但也就是這陣疾風,讓李從璟感應到,他前手迅速回收,後手順著槊杆前滑,長槊就勢一掃,以槊尾擊打在鐵錘上。

  鐵錘本就重,非勇猛異常者不能使用,況且從上而下砸下,力道何其之大,李從璟以槊尾迎擊,又是自下而上出力,可能擋得住?

  事實是,李從璟擋開了這威力極大的一記鐵錘。

  擋開的時候,李從璟看到對方眼中的驚詫。

  他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長槊回掃,鋒刃直逼梁將前胸。

  梁將身子魁梧,身手卻敏捷,上身後仰,避過李從璟這一掃。

  在梁將躲避的時候,明明會掃過梁將胸前的長槊鋒刃,卻沒有離開,而是停在對方胸前,在對方要起身的時候,隨著戰馬前行,李從璟倒提長槊,將鋒刃插進了梁將咽喉!

  梁將死。

  拔起長槊,李從璟將欺身到近前的一名梁軍,斬落馬下。

  而這時,三柄長槊在側面同時刺向李從璟腰身。

  他身後的親衛,一槊擋不下三槊,眼看李從璟危險異常,千鈞一髮之際,親衛突然縱身一躍,直接將身子撲向那三柄長槊,以他自己的身軀,擋下這三槊,為李從璟化解了這次危機。而他自己,則被長槊刺透身子,掉落馬下。

  主辱臣死。

  將死親衛皆誅。

  是以,死親衛,不可死將軍。

  補上他位置的後續親衛,大叫一聲,長槊一掃,鋒刃滑過那幾名梁軍胸前,將他們紛紛斬殺。落在地上,以身擋槊的親衛看到這一幕,嘴角帶笑,安穩的閉上了眼睛。

  李從璟依舊在前行,在埋頭衝殺。

  身後發生的一切,他感應得到。

  但他沒有回頭看一眼,因為他不能回頭。

  只是,他的長槊揮舞的更加兇猛了些,將身前的梁軍殺了一個又一個,驅動著戰馬一步步前行。

  只有殺穿敵陣,快速殺穿敵陣,才能讓身後的親衛,少死一些。

  只有殺穿敵陣,才能贏。

  只有贏,才能少死部屬。

  李從璟已經被鮮血染成血人,血液佈滿他的甲胄戰袍,隨著他拼殺的動作,滴滴揮灑落下。

  向前,向前,向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3

第105章 他的決心

  這是一場沒有太多計謀的戰鬥,沒有高深的派兵佈陣,沒有複雜的調兵遣將,只有衝殺,衝殺,衝殺。

  最簡單,最原始的拼殺,也是最為直接,最為殘酷的戰鬥方式。

  這個時候,比拼的就是將士素質。將士殺敵技藝是否過硬,在軍陣中拼殺是否能勇往直前、不顧身死,戰士與戰士之間是否配合嫺熟,在生與死的較量中能不能不懼刀山火海。

  軍事訓練練就的是什麼,就是這些。

  什麼是精銳,這就是精銳。

  百戰軍,就是精銳。

  君子都,精銳中的精銳!

  當李從璟手中的長槊,刺透面前最後一個梁軍的咽喉,將對方刺落馬下時,他就無比堅信了這一點。

  君子都鋒矢陣,衝破了梁軍軍陣。

  作為箭頭,李從璟的作用毋庸置疑,但李從璟卻知道,若身後跟著的不是君子都,他就算再如何驍勇,也做不到這一點。

  破了陣,但李從璟沒有時間欣喜。

  梁軍步卒軍陣,已經成型。

  兩千人的步卒大陣,威勢如何不好說,那要看他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手。梁軍戰力如何,無需李從璟多作揣度,因為擺在他眼前的,就是這種戰力之下的結果。

  大陣森嚴,如壁似壘。

  連破兩陣之後,君子都戰沒近半。

  是戰沒,不是傷亡。

  李從璟回頭望了身後一眼,入目是一張張被鮮血染紅的臉,堅毅、陽剛、倔強,在戰馬上直視著前方。隨著他回頭的目光,因為傷亡而變得稀鬆的陣型,又自覺恢復了緊湊。

  沒有人說話,除卻戰馬奔騰的腳步聲,只有沉默。

  這些將士,有誰身上沒有傷?有幾個人的身體現在不在流血?

  林英原本秀氣的臉龐已經不見白皙,看到李從璟回頭,他張了張嘴,輕聲道:“軍帥。”

  軍帥,他說。只有這兩個字。

  李從璟沒說什麼。

  回過頭,他舉目向前,依然舉起長槊,以飽含戰意口吻大聲問道:“前方是梁軍步卒軍陣,告訴本帥,我等該怎麼辦?”

  “破陣!”君子都大聲回應。

  李從璟大吼:“破陣!”

  “破陣!”

  “破陣!”

  “破陣!”

  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梁軍步卒大陣已經成型,但成型,並不等於已經完全結陣。

  這是最後的機會。

  當然,單單是半數君子都跳進兩千人的大陣中,絕對會一個個戰死。

  所以李從璟在觀察了整個戰場後,下達了軍令:“傳令李正,帶本部來援;傳令丁茂,帶一千步卒來援!”

  整個戰場上,梁軍騎兵經過君子都兩輪正面拼殺、李正帶部追殲,所剩已經寥寥無幾,成不了氣候。兩千百戰軍步卒跟在騎兵身後,因為是順著撕開的口子順勢作戰,除了小範圍抵抗外,幾乎處在清掃和追殺的局面。整個戰場,除卻君子都面前的兩千梁軍,其他梁軍仍在潰散。

  所以,李從璟絕對不會允許眼前兩千梁軍步卒穩住陣腳,聚攏潰兵。

  然而,李正和丁茂的來援需要時間,梁軍步卒軍陣的集結,卻不會等。

  於是,李從璟躍馬挺槊而上。

  君子都,緊隨其後。

  兩千人的步卒大陣,龐然大物,區區一小股騎兵,像是巨獸面前的孩童。

  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軍,每一張君子都戰士的臉上,都沒有畏懼。有的,只是濃烈而炙熱的戰意,亦或,冰冷的殺氣。

  他們在向前賓士。

  “舉盾!”挺進百余步的距離後,李從璟伏低了身子,舉起圓盾擋在頭前,他身後的君子都將士,紛紛照做。

  梁軍步卒陣中,飛出一大片密集的箭雨,在空中轉了個彎,落進君子都陣中。

  鐵箭打在圓盾上,砰砰作響,打在甲胄上,乒乓不停,僅是鐵箭的衝擊力,都有著不小的力道,叫人要好生使勁兒去面對。

  有鐵箭落在馬上,刺傷了戰馬,引得戰馬嘶鳴,若是落在馬腿上,馬腿彎曲前跪,就將背上的將士摔倒下去。

  李從璟的眼睛,擱在圓盾邊緣上,始終盯著前方的梁軍步卒軍陣。一陣箭雨之後,他手中的圓盾上,插上了三根箭矢。

  因為伏在馬脖子上,李從璟甚至能夠感受得到戰馬劇烈而粗重的呼吸聲,那是一種格外渾厚的聲音,像是來自大地深處,帶著生命原始的氣息。

  奔進中,雙方的距離,近了,只有不到八十步了。李從璟甚至能看到梁軍步卒陣中,藏在大盾後的軍士面孔。

  第二陣箭雨飛上高空,複又落下。

  李從璟眉頭一皺,因為一支鐵箭,鑽進了他的大腿上。

  他沒有出聲,沒有做多餘的動作,只是取出一支弩箭,單手裝填在弩機上,而後取下了勁弩,拿在手裡,食指放上扳機。而此時,雙方的距離,已經近到了五十步。

  他身後的君子都將士,無不手握勁弩。

  間或有戰馬嘶鳴,騎士落馬的聲音傳來。

  第三陣箭雨盡數落下之後,李從璟猛然直起身。眼前的梁軍軍陣,近在二十步開外,二十步,李從璟已經能夠感受到森嚴的大盾陣上方,那些指向他的長槍的寒意。

  李從璟並未一頭沖到長槍上去。君子都騎兵佇列,在梁軍陣前,驟然轉了一個接近九十度的彎,順著梁軍軍陣賓士而進。

  梁軍圓陣,前部已成,所以搶戟林立,難以突破,兩百餘騎兵,沖上去跟送死無異。繞過前部,到後陣,卻沒有那麼多大盾護著。

  “放!”李從璟扣動了手中的勁弩扳機。

  兩百餘隻弩箭,連成一條線,射入梁軍陣中,放倒一層梁軍。隨著一層梁軍麥子一般倒下,本就不嚴密的後陣,立即出現亂象。

  不等梁軍反應過來,李從璟抄起長槊,帶頭躍馬殺入陣中,“入陣!”

  幾名梁軍,在一側齊舉長槍殺向李從璟。他不慌不亂,在馬背上探身,手中長槊狠狠一輪,鋒刃重重砸在一名梁軍頭盔上,巨大的力道下,那名梁軍腦袋斷線一般,直直撞向一邊,撞到身旁的梁軍頭上,第二名梁軍的腦袋,又轟然倒向一邊,撞在第三名梁軍腦門上。

  李從璟從他們身前駛過,而緊隨其後的林英,只是端平了長槊,鋒刃很輕鬆的一一滑過他們的咽喉,將他們的生機徹底剝離了他們的身體。

  長槊不停,又掃向另一邊,尖頭戳進一名將軍胸膛,鋒刃貫穿了他的身體,李從璟雙臂反轉,將這名梁軍的身體,砸向一群沖過來的梁軍人群中,屍體脫離長槊,砸倒數名梁軍。

  殺戮沒有停止,因為沒有一方人馬死絕。

  李從璟帶著他精心挑選的君子都,讓見識他們的梁軍都清楚的知道,什麼叫做銳士,什麼叫做陷陣。他們衝殺過的地方,如狂牛碾過的稻田,沒有一個還能站立的梁軍。

  但君子都已經深入了兩千人的大陣中,戰鬥並非一邊倒的屠殺,而是你死我活的糾纏,你能殺我,我也有機會殺你。

  一名君子都銳士,因為馬腿被斬,掉落地上,但他悍不畏死,抽出橫刀再戰,在被圍困的境地中,又被他殺倒三名梁軍,這才被梁軍數槍刺穿了身軀。他一邊吐血,卻仍在前進,臨死前將橫刀送進了又一名梁軍的喉嚨。他身旁的君子都看到他,都在呼喚他的名字。他振臂高呼,死不肯倒下,他在喊:“君子都,破陣!”

  幾騎君子都,沖到他身周,將那些梁軍轟然殺散,看到他臨死時的模樣,無不眼圈通紅,他們躍馬殺向前,用沙啞的嗓音接連大喊:“君子都,破陣!”

  這一幕恰好被林英看到,他用力一槊將一名梁軍劈成兩半,嘶喊道:“君子都,破陣!”

  君子都殺入梁軍陣中,無疑斬殺甚多,這一大圈的梁軍,都被攪亂了陣型,亂象還在擴散,因為君子都還在殺敵。

  但隨著戰事的進行,深陷重圍的君子都,有越來越多的將士戰死。

  李從璟心中卷起了滔天巨浪,一聲聲“君子都,破陣”的高喊傳入他的耳朵,就像是一根根針,刺在他的心口。

  但他沒有淚。因為淚,會模糊他的眼睛,叫他不能有效殺敵,而作為主將,他必須帶頭向前,為部屬殺出一條血路來。他將君子都帶進陣中,他就要將君子都帶出陣去!

  而即便是他自身有戰死的危險,君子有全軍覆沒的危險,他也要殺向這場戰鬥勝利的方向。因為勝利,是他們拼殺,是他們受傷,是他們戰死,所要抓在手裡的東西!

  長槊指向前方,那是梁軍軍陣前陣的方向,也是前陣的後心,是梁軍軍陣最為核心的地方,李從璟大吼:“向前,殺穿敵陣!”

  縱馬一步步往前拼殺,李從璟直覺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按說戰鬥了這麼久,他該累了,但是他沒有。不僅他沒有,每一個君子都銳士都沒有,他們順著李從璟指向的前方,浴血衝殺,紛紛大吼:“破陣,破陣,破陣!”

  梁軍都指揮使簡直要瘋了。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一支兩百多人的騎兵,殺入陣中,硬生生攪亂了大半個陣型。他們這麼點人,竟然還敢咆哮“破陣”!那領頭的唐將,果真是驍勇,竟然還手指著前陣,想殺穿他的陣型,這讓他簡直不能忍!

  他決定,一定要殺了這個唐將。

  “副都指揮使,正副都虞候,全都給我沖過去,殺了這個唐將!”梁軍都指揮使憤怒異常,以至於他都不再稱呼麾下將領的名字,而是直接稱官職,被他點名的幾個將領,羞憤異常的提刀拿槊,從各個方位,先後沖向都指揮使手指的那個唐將。

  他們下定決心,一定要殺了這個唐將。

  五千人為一軍,置正副都指揮使、正副都虞候各一人,首先策馬沖到唐將面前的是副都虞候,副都虞候毫無花哨一槊刺出,速度極快,轉眼到了唐將面前。但也僅此而已,鋒尖離唐將面門兩寸的時候,他被唐將一槊率先劃破了頸動脈,一頭栽倒馬下。

  不時,第二人沖到唐將面前,是都虞候。都虞候明顯比副都虞候要聰明,沒有急著上前,而是瞧准一個空檔,從側面欺身而進,一刀斬出,直取唐將脖頸。眼看長刀就要削掉唐將的脖子,那唐將腦袋一低,順勢長槊回轉,巧妙避過橫刀,更是一槊斬飛了都虞候的腦袋。

  頭顱飛起老高。

  看到這裡,梁軍都指揮使恨得要咬碎了牙。還好副都指揮使沒有辜負他的身份,他沒有騎馬,到了唐將身前,指揮著幾名長槍步卒,極為陰險的掃斷了唐將的馬腿,緊接著以躬身馬步的姿勢,一槍刺出,要在唐將落馬時候,將其刺殺在空!

  這記殺招不可謂不精彩,都指揮使不禁喜上眉梢,心想唐將死矣。

  然而下一刻,異變陡生,本該隨馬滾落的唐將,在馬失前蹄之時,身子突然從馬背上躍起,整個人飛起兩人高,就這樣,唐將避過副都指揮使長槍的同時,在下落的過程中,頭下腳上,一槊狠狠刺出。

  唐將的長槊刺穿了副都指揮使的脖子,鋒刃威勢不減,將副都指揮使一槊死死釘在了地上!

  都指揮使驚得呆在了那裡,他甚至看到,被死死釘在地面的副都指揮使,脖子彎成了一個直角。

  這一幕讓唐將周圍的梁軍軍士一時駭然後退,無人敢上前。唐將抽回長槊,都指揮使看到他向自己這邊看了一眼,然後振臂舉槊大吼一聲,向自己殺來。

  血人唐將在喊:“君子都,破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3

第106章 勝

  李正帶五百騎殺入陣中。

  如果說李從璟親帶君子都入陣,是攪動一汪死水的鰱魚,讓梁軍步卒軍陣無法成陣的話,那麼李正隨後的五百騎,就是衝垮這汪死水的巨鰻。五百騎從前陣正中破陣而入,與君子都前後相應。

  廝殺半晌,百戰軍兩部匯合。

  梁軍步卒最為完整的前陣,隨即告破。

  “軍帥,末將來遲!”看到人與馬俱成猩紅色的李從璟,李正大為羞憤,“軍帥,剩下的交給末將,請軍帥和君子都暫歇!”

  李從璟回頭看了一眼不到百騎的君子都。

  他沉默了一下。

  這時,丁茂所領一千百戰軍步軍,也殺到了近前。

  “林英,你等下去休息!”李從璟道,“其餘將士,隨本帥將梁軍趕到河裡去!”

  梁軍背靠潭水河,趕人入河自然比全殺了省力。

  林英卻不答應,他的嘴因為在山林中受了毒蟲的咬,現在還腫得老高,“君子都願隨軍帥破陣!”

  林英話音落下,只有百騎的君子都齊聲喊起來:“願隨軍帥破陣!”

  李從璟喉硬眼熱,卻沒有多說什麼,看了一眼已經陣不成陣的梁軍,舉起長槊:“殺!”

  “殺!”五六百騎兵,匯合陣型嚴整的一千步卒,碾向梁軍。

  梁軍好不容易成型的步卒大陣被破,眼看百戰軍殺來,哪裡還抵擋得住,紛紛後撤。

  這一撤,就到了河邊。

  百戰軍不會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殺勢不停,驅趕著梁軍入河。

  戰至中段,另外的一千百戰軍步卒,驅趕著還剩下的梁軍潰兵,也到了河邊。

  大軍合攏。

  梁軍潰不成軍,你趕我我趕你,丟盔棄甲,慘呼著沒命一般往前逃。

  整個情形,活生生狼群驅趕羊群之態勢。

  潭水河邊,四五千梁軍在近三千百戰軍的驅趕下,成了倒卷珠簾,不少人逃入河中,卷起水花無數,幾百步寬的距離上,處處皆魚蝦,更多的梁軍,張惶逃進河裡。

  後有追兵,前有大水,深入河中不遠,漸漸有梁軍淹死河裡,或者被水沖走。

  河邊,百戰軍步卒後陣中,飛起陣陣箭雨,砸進河中。

  梁軍崩潰。

  不知是誰,首先舉手哭喊著投降,一傳二二傳三,成片成片的梁軍丟下兵器,喊著要投降。

  這些出自大樑天子六軍的中央軍,此番信心滿滿出征懷州,本以為戰功隨手拈來,所到之處必然唐軍皆潰,但還沒過黃河,就損失不小,剛入懷州境內,就被襲擊。到這時,所謂的天威天武軍,竟是被一舉擊潰,再無還手之力。

  “將梁軍都趕緊河裡,要投降,到河裡脫了甲胄,交出兵器,再做分說。”李從璟立馬河邊,看著幾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梁軍潰兵,如是下令。

  ……

  在河邊的空地上,戰的辛苦的其實只是百戰軍馬軍,步卒的任務,只是順勢擊潰梁軍,將整個戰場的梁軍打成倒卷珠簾之勢,讓梁軍沒有機會扭轉局勢,所以他們的戰鬥進行的並不難。

  難的是堵住山口的五百步卒。

  山口的道路不寬不窄,能容十人並排而過,於是李紹城下令,五百步卒排成五十排,死死釘在山口。

  這五百百戰軍步卒,唯一的優勢是,他們集中了全軍所有大盾,所以他們幾乎可以做到人人有盾,如此一來,無論是梁軍弓箭手拋射攢射,他們都能以密不透風的大盾陣擋下這些利箭。

  如果不是這樣,別說五百人,再多步卒也會很快拼沒了。

  前排豎立的大盾尤其重要,受到的衝擊也最大。

  先是梁軍步卒以盾擊盾,想要將百戰軍頂開,但百戰軍一步不曾後撤,梁軍此戰無果,雙方前排傷亡相差無幾,在丟下二十幾具屍體後,梁軍改變了戰法。

  第二陣,梁軍以刀斧手重擊破盾牌。超過二十斤重的大斧,砸在盾牌上威勢驚人,前排大盾不消片刻便被砸開不少。這時,李紹城下令長槍手從盾牌後出擊,出一槍,刺倒一排梁軍刀斧手後,立即回撤,待梁軍刀斧手再前行,如是再戰。一番慘烈廝殺,梁軍死傷五十有餘,破陣失敗。

  第三陣,梁軍大部後撤,留出空地,以重甲騎兵沖陣。這一陣,是百戰軍步卒至此傷亡最多的一陣。重甲騎兵沖陣,威力如泰山壓頂,百戰軍前排大盾手立即被撞的五臟劇烈,吐血而亡。

  梁軍重騎突入陣中二十步,陷入百戰軍長槍陣中,李紹城帶頭不顧生死斬斷梁軍馬腳,這才遏止住了梁軍攻勢。這一陣,百戰軍傷亡數十。

  馬屍和人屍堵塞了通道,血流遍地讓人無處下腳。

  梁軍清理屍體,抬出巨木,把百戰軍步卒大陣當作城門,轟然撞來。

  百戰軍死傷再次增加。李紹城再次不顧生死,帶人前沖,殺向巨木兩側梁軍。梁軍趁勢回擊,雙方鏖戰,李紹城差點兒戰死。

  這一陣之後,百戰軍派出弓箭手在大盾後待命齊射,才化解了梁軍巨木撞陣的手法。

  最後,近乎無計可施的梁軍,仗著人多,用起了人海戰術,以命換命。由此,雙方陷入血戰。

  屍體不斷堆積在大道上,漸成屍山。雙方將士遂登上屍山,踩著同袍或者敵人的屍體戰鬥,然後又將自己變成了這不停流血的屍山的一部分。

  戰鬥到此,慘烈程度讓人駭然。

  雙方都沒有停止廝殺的意思,前面的同袍一個個死了,後面的軍士就一個個補上去,兩邊拿命換來的,是誰也沒能前進一步。所以,那條中線依舊是中線。

  梁軍要支援前面的同袍,因為天早黑了,他們只能聽到前方的廝殺聲,卻不知道百戰軍來了多少人,但從戰場的聲音中,梁軍中的將領豈能聽不出來,戰場形勢呈現出一邊倒的局面。

  既然百戰軍還有一部死死守在這裡,那麼在前面潰敗的,就不可能是百戰軍,所以梁軍愈發心急。心急了,攻勢自然就猛,攻勢猛了,人死得就更快了。

  五百百戰軍步卒,死了前排,後一排填上,沒了前陣,中陣填上,沒了中陣,後陣變成前陣。

  無論戰死的,在戰鬥的,還沒戰鬥的百戰軍,無一人回頭。

  前方,才是他們的戰場。

  李紹城甚至不需要喊什麼,說什麼。戰鬥至此已經非常簡單,簡單的用兩個字就能形容:不退。

  不退,就意味著死。

  屍山已經堆得很大很高,血已經在片地方彙集成了一個血潭。

  到最後,不用回頭去數,李紹城也知道,只有五排將士了,這意味著,百戰軍只剩下五十人了。

  拔出橫刀,李紹城向前一引,帶頭舉步而上:“百戰軍,向前!”

  “百戰軍,向前!”最後的五十人,一排一排,沖了上去。

  有人在顫抖,有人在流淚,有人甚至在上山的時候跌倒,但沒有一個人後退。

  一側身抱住兩柄刺來的長槍,李紹城手一揮,刀鋒掠過那兩名長槍手的脖子,血灑在他臉上;他又前進一步,彎腰的同時刀架在背後,擋下一叢長槍,左手從腰間再拔出一柄長刀,在身前一掃,將一排梁軍的腿削掉。

  梁軍慘嚎著順著屍山滾下去,卻有更多梁軍沖上來。

  一柄長槍刺穿李紹城的肩膀,這意味著他身邊已經沒有了親衛,他一手握住槍桿,一刀斬斷長槍。

  黑夜中,密密麻麻的梁軍在往上沖。

  李紹城高喊:“百戰軍,向前!”

  沒有人回應。

  因為他身邊已經沒人。

  一個人站在屍山上,望著沖上來的梁軍,血液順著傷口流下,李紹城有點站立不穩,他已經沒有力氣了。左手捂著肩膀,右手握緊長刀,看著前方,李紹城忽然咧嘴笑了笑,“大哥……我先走一步了。”

  梁軍到了他身前,長槍齊刺而出。

  “先走個屁!”一聲怒駡從他身後響起。

  接著李紹城感到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將他從長槍槍尖面前扯了回去,一個人影沖上來,長槊一輪,將面前的梁軍挨個兒掃倒。

  “大哥……”李紹城看清了來人。

  李從璟將李紹城交給林英,對他道:“剩下的,交給我了。”

  李紹城笑了笑,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洪流一般的百戰軍步軍沖上屍山,殺向梁軍,他們接過李紹城手裡的接力棒,高喊:“百戰軍,向前!”

  ……

  翌日清晨,李紹城醒了,他走出大帳,看到了百戰軍在潭水河邊紮下的營地。因為走山道的時候丟棄了輜重,百戰軍紮營,用的還是梁軍的帳篷。

  不遠處,一眼看過去根本瞧不出具體數目的梁軍俘虜,被看押在一起,李紹城估摸著少說也超過了四千人。

  昨日李紹城截斷山道後,前部梁軍約莫六千人,除卻死傷,基本都在這裡了。

  然後李紹城看到了李從璟。這廝竟然脫下了甲胄,卷起褲腳在河裡紮魚。是紮,不是抓。他手裡舉著一杆長槍,一動不動,正凝神盯著河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像。

  忽然間,李從璟手中長槍閃電般插進水裡,然後李紹城就看到他提起長槍,槍尖上釘著一條不大不小的魚,尾巴還在不停彈動。

  李從璟哈哈一笑,轉過身,看到李紹城就在河邊。大步走向李紹城,李從璟笑道:“你小子有福氣,剛睡醒就有魚吃。”

  李聰明將魚取下,丟給林英,林英手裡還提著一個桶,他將魚放進桶裡,和李從璟一起上了岸。

  李紹城上前看了看,桶裡的魚竟有四五條。

  “大哥真是好興致,看來我醒得很是時候。”大戰之後腹中空空,李紹城頗有食欲。

  李從璟在河邊坐下,李紹城將軍靴遞給他,李從璟一邊擦腳一邊說道:“這一戰打得不錯,三千打贏了一萬二,痛快。可惜,就是沒看到戴思遠。”

  李紹城正準備說什,李正策馬而來,滾落馬鞍後他向李從璟和李紹城行了禮,道:“末將奉命追殺梁軍,現回來覆命。”

  “昨夜後部梁軍潰逃,我讓李正和丁茂領著千人追殺出去。”李從璟跟李紹城解釋了一句,問李正:“戰果如何?”

  李正頗為興奮,嘿嘿笑道:“斬獲不多,不過依靠軍帥的意思,驅散了梁軍。梁軍逃到孟州去的,能有三千人就不錯了!”

  “做的不錯,下去休息吧。”李從璟很高興。

  李紹城和李從璟一起走回軍營,在路上沉吟道:“戴思遠領著三千人逃回孟州,倒也是個麻煩。”

  李從璟看了他一眼,指著自己的鼻子很認真地問道:“你覺得我像個白癡嗎?”

  李紹城一怔,不解道:“大哥此話何意?”

  李從璟陰陰一笑,“我既然知道從這裡潰散的梁軍會就近逃到孟州,和河陽軍合兵一處,是個麻煩,那我又怎麼可能讓這個局面真的出現?”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3

第107章 雲波詭譎

  孟州。

  前些時候,治府在孟州的河陽節度使朱銓周,為救援懷州領河陽軍五千出征,本以為節度使大人親自出馬,會將入境的那股唐軍逐出境外,但沒想到世事無常,河陽軍兵敗懷州城下,節度使朱銓周本人,也飲恨在那塊對孟州人來說還比較陌生的地方。

  朱銓周戰死之後,河陽軍上下一片慷慨復仇之聲,留守孟州的五個指揮使,都嚷嚷著要打到懷州去,將李從璟那小兒活捉了來淩遲處死。這種呼聲一直持續了一個月,卻不見大軍行動,不知情的人固然不知情,知情人卻沒空去對不知情的人解釋這些。

  孟州是塊肥地,朱銓周死後,河陽軍雖然只剩下不到三千人,但底子和番號仍在,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誰來接替朱銓周的位置,成了最大的問題。

  依照常理,節度使死則副使替,副使死則都指揮使替,以此類推。

  但問題就在河陽軍高級將領都死在了懷州,現在留在孟州的,沒一個人能主持大局。況且這種書面的替代秩序,在現在早已經不管用,誰在軍中有話語權有威信,誰才能接替節度使。可惜,五個指揮使和一個都虞候,意見不一,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足以讓別人服他,一時間硬是沒弄出個結果來。

  這裡面涉及到的利益糾葛,和派系鬥爭,恐怕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清楚。

  轉機發生在不久前,朝廷派了戴思遠領兩萬大軍出征懷州,皇帝朱友貞給孟州下的指令很明確,戴思遠兼任河陽節度使。

  這本是君命,可讓一個外人來做一把手,卻是河陽軍上到都虞候,下到士卒都不樂意的,所以幾個實權將領一合計,準備一致對外。

  眼看戴思遠就要領大軍到孟州,河陽軍也和戴思遠的斥候取得了聯繫,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事了。

  河陽軍五個指揮使,一天之內忽然死了兩個。

  這兩個暴斃的指揮使,都是死在家中,一個被削掉了腦袋,一個被割破了咽喉。大戰之前發生這種事,立即引動了各方震動,包括孟州刺史,這位並沒有什麼軍權的地方行政長官,都趕到了案發現場。

  朱府。

  指揮使朱茂財死在床上,和他一起死的,還有他的小妾,兩具白花花的身子,赤裸躺在床上,血染紅了棉被。

  朱茂財是朱銓周的侄子,雖說沒什麼才能,但和朱銓周極為親近,朱銓周死後,他繼任節度使的呼聲頗高。但此時,他的屍體直挺挺躺在床上,咽喉處的傷口不大不小,剛好致命,瞪大的雙眼充滿恐懼,仿佛死前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

  一屋子圍滿了人,有人站著,有人坐著,有人怒駡有人不平,還有幾個女眷在不停哭泣,亂糟糟一團。

  “好了!”都虞候羅大明惱火的一拍桌子,“都別嚷嚷了,亂成一鍋粥成什麼樣子?當務之急,是趕緊查出是誰害死了朱指揮使,好為他報仇!刺史大人,你覺得呢?”

  刺史李有財摸著下巴上的鬍鬚,對羅大明的態度不太感冒,不鹹不淡道:“都虞候說的是,朱指揮使死了,兇手自然要揪出來。”

  羅大明是個火爆脾氣,否則他也不會率先發火,聽見李有財不清不楚的語氣,他更為惱怒,“問題是怎麼查!我羅大明是個粗人,這種事情做不來,但這些事卻是你衙門該管的事!”

  李有財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茶,冷笑一聲,“查?怎麼查,剛才問過了,根本沒人見過兇手長什麼模樣!昨夜更沒聽見什麼動靜,今兒一大早,是丫鬟發現了朱茂財。”

  “那就把丫鬟找過來再問,她要再敢說不知道,就一刀砍了她,看她還敢說不清楚!”羅大明火大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都虞候,本來是最有希望繼承節度使的人,但這樣的事發生,他要是不能妥善解決,作為現在河陽軍官位最高的人,肯定威信大減。

  “這兇手還沒查出來,怎麼著,都虞候就打算滅口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要不要把這府上所有人都殺了,再把我等也殺了,都虞候就如意了?”

  羅大明看向說話的人,拍案而起,指著對方的鼻子大罵道:“陳青林,你他娘的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被人指著鼻子罵,陳青林也大怒站起身,吼道:“在座的人,誰不知道什麼意思?軍中將士都服朱指揮使,本來是要推舉他為節度使的,是你姓羅的一直從中作梗,你什麼心思,大夥兒誰不知道,你不就惦記著節度使的位置,想自己坐上去嗎?之前軍中只有朱指揮使最有威信,現在他死了,受益最大的當然是你姓羅的!”

  “操你媽的陳青林!”羅大明怒不可遏,兩步沖到陳青林面前,一拳轟在他臉上,將他轟出去,“敢污蔑老子,你他娘的活膩歪了!?”

  軍中漢子誰受得了這個虧,陳青林起身之後,一把拔出刀,怒吼著揮向羅大明,“羅大明,老子今天殺了你,為朱指揮使報仇!”

  一時間,房間裡橫刀出鞘的聲音連綿不絕,屋外的軍士更是湧了進來。

  “都住手!”一聲低喝,聲音不大,氣勢卻極足,“節度使屍骨未寒,殺小朱指揮使的兇手還未找出來,你們就要自相殘殺?”

  “都給我把刀收起來,進屋的出去,這裡沒你們什麼事!”站起身的中年漢子儀態威武,他這一發聲,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停了手,雖然有不情願的,但沒人忤逆。

  從這個動作中可見,他才是這群人中威信最高的。

  “追查兇手的事,還要辛苦刺史大人,我等軍中漢子,不諳此道,還望刺史大人惦記同袍之誼,我河陽軍上下,都給感念刺史大人的恩德。”皇甫紹對刺史李有財抱了拳,態度誠懇。

  “既然皇甫將軍如此說,本官自當盡力。”李有財淡淡道。

  “如此,多謝了。”皇甫紹道謝一聲,回過頭看著諸將,“小朱指揮使新喪,我等悲痛,大夥兒情緒難以控制我可以理解,但要是為此鬧出什麼大事來,卻是容不得的。追殺兇手的事自有衙門負責,你我還是為小朱指揮使料理後事吧。眼下朝廷大軍即到,大軍兵發懷州,為節度使報仇就在即日,還望各位團結才是。”

  他這話說得得體,自然沒人不服。

  喪事之備,自有人去做,幾個指揮使各有軍務,沒停留多久,須臾散了。

  出門的時候,三個指揮使一個都虞候是散開的,但走著走著,在大家誰也看不見誰的時候,四個人分成了三波。

  有兩名指揮使同行,其中一人是那激怒都虞候羅大明的指揮使陳青林,另一人卻是皇甫紹。陳青林面帶笑容,略顯諂媚的對皇甫紹道:“今日羅蠻子盛怒之下動手,大夥兒都看在眼裡,大哥你顧全大局的安排,大夥兒也都看清了,這幾日讓弟兄們好好傳傳,全軍上下的人心,起碼會有一半歸到大哥這裡。”

  皇甫紹此時哪裡還有半分義正言辭之色,滿臉陰險的冷哼道:“羅蠻子有勇無謀,腦子裡裝得都是屎,也想跟我鬥?你今日激怒羅蠻子的戲唱得不錯。”

  陳青林嘿嘿陰笑道:“大哥在刺史大人那裡的關係打點妥當沒有?朱茂財之死這事,栽贓給羅蠻子,關鍵還是要靠刺史大人將兇手引向他,到時候有了證據,羅蠻子栽定了,全軍就再沒有人能跟大哥相爭了。”

  “這麼重要的事,還要你提醒我?”皇甫紹冷笑一聲。

  “是是,大哥自然是極為英明的,做弟弟的多嘴了。”陳青林連忙認錯。

  “大哥也不是怪你,你提醒的對,聖人千慮必有一失嘛。”皇甫紹安撫了陳青林一句,“李有財要做的事,只要將嫌疑引向羅蠻子就行了,不需要鐵證,這事根本沒什麼困難的。到時候再激激羅蠻子,還怕他不失態?他腦子一熱,做事就沒了分寸,隨意給他一個陷阱,他就掉下去了。”

  “大哥真是智勇無雙,小弟佩服!”陳青林一記馬屁送上。

  “好了,閒話小說,你趕緊回去當值。”皇甫紹擺手道。

  陳青林抱拳,“聽大哥的。”

  陳青林走出幾步,皇甫紹突然叫住他,臉色陰冷道:“殺朱茂財這件事,只有你我兩人知道,你可得管好你的嘴,要是說漏了,別怪我翻臉無情!”

  陳青林臉色一變,趕緊保證道:“大哥放心,我絕對守口如瓶!”

  “恩,去吧。”皇甫紹擺擺手。

  因為陳青林背對他而行,皇甫紹沒看見陳青林離開時陰毒的眼神。

  和陳青林分別之後,皇甫紹徑直回了家中。

  進門的時候,皇甫紹吩咐僕人,閉門謝客。

  皇甫紹直接進了書房,書房裡藏書甚多,書桌上還有寫滿字的宣紙,他是個軍中漢子不假,卻不是個只知道衝殺的機器,他無時無刻不想往上爬,他有著這個時代很多人都有的野心,所以他讀書識字,並且很注重這些。

  進書房之前,皇甫紹吩咐沒有他的傳喚,任何人不得打擾。關上門之後,皇甫紹舒了口氣,轉身時,發現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背對著他。

  那人清聲開口道:“皇甫將軍,回來得很晚啊!”

  皇甫紹一驚,卻沒有多少張惶,而是規規矩矩抱拳道:“見過桃大人。”直起身,笑道:“桃大人來訪,還是這樣無影無蹤啊。”

  那人轉過身,卻分明是個女子,長髮飄飄,紫色大氅包裹著苗條的身軀,她聲音沒有絲毫波動,“事情辦得如何了?”

  皇甫紹笑道:“桃大人的手下果真厲害,一刀斃命,更沒有人察覺。這件事,當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你放心,你的事辦好了,我的事,自然也會辦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4

第108章 誰是刀,誰握刀?

  站在河陽軍指揮使皇甫紹面前的女子,正是桃夭夭。

  “我只是幫你殺了朱茂財,另外的指揮使,還是你自己動的手。”桃夭夭不帶任何感情的看著面前的皇甫紹,語調裡透露著一貫的無所謂,“論起殺人的手腕,皇甫紹將軍的手下,可是絲毫不比我的人差。”

  “一人殺一個,這是本就是事先說好的。”皇甫紹坐下來,伸手示意桃夭夭也坐,不過桃夭夭明顯沒有要坐的意思,這讓已經坐下來的皇甫紹只能仰望著她,“我與桃大人雖然都信任彼此,沒有疑心,但也唯有一人殺一個,才能彰顯你我合作的誠意。再者說來,我若是沒有一丁點兒實力,恐怕桃大人也不會找到在下合作吧?”

  桃夭夭發出一聲哂笑,抱著雙臂,“皇甫將軍對自己人下手,可謂是乾淨俐落不留情面,讓我一介小女子佩服得很。如此手腕,可謂梟雄。”

  每次說話的時候都要仰視對方,這讓皇甫紹有些不習慣,也有些不喜,他索性站起身,在書架前裝模作樣選書,“桃大人何必試探在下?我雖然有野心,想坐上節度使的位置,但這也是人之常情,奈何這個世道,你要往上爬,就要踩著別人的屍骨,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等明日刺史大人緝凶的結果出來,你我將羅大明按下去,我掌握了河陽軍的權柄,自然會遵守與桃大人的約定,開城迎百戰軍入城,奉大唐為主。”

  “況且,”皇甫紹轉頭看向桃夭夭,一臉認真,“我不認為我殺的人是自己人,他們頂多算是我的同僚而已。”

  “我不關心你殺的是你的同僚,還是你的同袍。”桃夭夭意興闌珊,似乎不太想繼續和皇甫紹談下去,“我們幫你坐上節度使的位置,你舉城投向大唐,我們之間存在的只是交易。只要交易能完成,我對你的人品不感興趣。”

  “當然,最重要的是交易順利完成。”皇甫紹笑了笑。

  “不過若是李從璟沒能如桃大人所說,以百戰軍那幾千人擊敗兩萬梁軍,那到時候就算在下掌控了河陽軍,只怕也沒能耐做什麼。”皇甫紹饒有深意的看了桃夭夭一眼,眼前的這個女人傾國傾城,無疑是女中絕色,但皇甫紹之前從未跟一介女子打過如此深厚的交道,這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

  “想必那時,桃大人不會怪罪在下吧?”皇甫紹問。

  桃夭夭冷笑一聲,一臉的無所謂終於有了一絲情感表現,那是極為濃烈的自信,“不妨拭目以待。”

  皇甫紹促狹的看著桃夭夭,“我很好奇,是什麼讓桃大人對李從璟如此有信心?”

  桃夭夭突然展顏一笑,妖嬈萬分,她道:“因為凡是他想辦到的事情,從未失手過。”

  皇甫紹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復正常。但內心裡,看一個絕美女子在自己面前展現對另一個男人如此絕對的信心,這給皇甫紹帶來一絲跟愉快沒有本分關係的體驗。他是一個驕傲的人,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所以他的好勝心也很強。

  他手指微微動了動。

  然而,不等他再有下一個動作,面前的絕美女子,比他早一步動了。

  皇甫紹心頭警兆驟起,他毫不猶豫後退兩步。

  正是因為這迅捷的反應,讓皇甫紹看到了飄舞的長髮前,陡然襲來的雙手。

  手很白,一點兒也不像練武之人的手。這只有兩個可能,要麼這人根本不懂武藝,要麼對方修煉的是內家功夫。

  前者顯然不可能。

  皇甫紹出手。

  於是兩人交手。

  拳掌相交,風聲乍起。

  空中忽然響起一陣短促的金屬摩擦聲。

  聲音落下的時候,女子的長髮也自然垂落在後背。

  皇甫紹的手僵硬在空中,眼中充滿不可置信的看著對方。他的脖子上,架著一柄短刀。不用看,皇甫紹也知道刀刃很鋒利,寒氣逼人,他知道只要對方願意,刀鋒可以輕而易舉劃開他的脖子。

  前一刻還怎麼看怎麼像一個慵懶貴婦人的女子,此刻渾身爆發出冰冷噬人的殺意,連房間裡的溫度,在這一刻好似都下降了不少。

  “忘了告訴你,不僅軍帥從未失手過,軍情處也從未失手過。”桃夭夭冷冷看著皇甫紹,毫不掩蓋她的殺意,“你若是再有本分不該有的心思,你的腦袋就不會再長在你的脖子上。”

  皇甫紹臉上的驚愕和刹那的慌張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苦笑之色,他攤開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惡意,無奈道:“只是想試試桃大人的身手,現在試過了。雖然結果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

  桃夭夭收回刀,殺氣也隨之消散,她抬腳走出去,“戴思遠兵敗的消息傳回之時,就是舉事的時候。”

  書房的門打開又關上。

  皇甫紹臉色陰沉下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縷沒有散去寒意。

  桃夭夭離開不久,府上的管家來向皇甫紹稟報,“那女人離開了。”

  皇甫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臉上再沒有半點情緒波動,他淡淡的“嗯”了一聲。

  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將軍真打算和李從璟合作,投向大唐?”

  皇甫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有何不可?大唐兵鋒日盛,李存勖如今又稱帝,舉國同力上下齊心,一派大興之象;反觀我朝,主庸臣奸,兵敗連連,怕是離那一天不遠了。這個時候投向大唐,不正是明智之選?”

  “將軍說得對,但投向大唐本沒有錯,問題是李從璟是否可信?到時候百戰軍入孟州,他會不會為了將河陽軍納入囊中,對您不利?”管家憂心忡忡,“聽說李從璟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仗著唐帝恩寵,行事向來乖張。”

  皇甫紹合上手中的書,笑意莫名,“那就看看,在孟州這個一畝三分地上,我們到底誰玩死誰。”

  從皇甫紹家中離開,桃夭夭在孟州的大街上漫步而行。

  孟州的熱鬧繁華和懷州相比,並沒有太大差別,甚至還要更好一些,如今雖說戴思遠領兵去打懷州,但孟州卻沒有戰事,所以百姓們該如何過日子,還是如何過日子。

  畢竟,對絕大多數普通人而言,只有生活正常繼續,有活幹有飯吃的日子才不會被打斷,要是戰爭爆發,說不準自個兒就會丟了飯碗。戰爭屬於軍人,不屬於百姓,百姓只想過自己的日子,有活幹有飯吃。

  “桃統率,有人跟著咱們。”桃夭夭身邊的人低聲道。

  “不用看了,皇甫紹的人。”桃夭夭頭也沒回,“他對咱們不放心,這在情理之中,讓他們跟著吧,我們回客棧。”

  “是。”

  ……

  孟州刺史李有財這些年過得很舒坦,舒坦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境地,每日裡不需要做太多事,賞花逗鳥、觀舞聽曲,就是他一大半的生活。這樣的日子無疑跟神仙無疑,無需為生計操勞,更有在一定程度上花不完的銀子。

  可惜,李有財不是神仙,所以他並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多自在。

  任何一個耗盡半生時光,辛辛苦苦爬到刺史這個位置上的人,都不會如何享受安逸無事的日子。在這個世道,有人為有一口飯吃活著,有人為出人頭地活著,有人為權勢活著,但無論哪一種人,都要奮鬥——如果你不是生來就有這些東西的話。

  李有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太無趣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過怎樣的生活,但他卻知道,那絕不是眼下這種混吃等死的日子。人或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但卻不妨礙他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因為不想要的,會讓他們感到不舒適。

  然而,之前河陽節度使朱銓周把持著孟州軍政,他不僅在孟州根基深固,跟當今大樑皇帝陛下還沾親帶故,這讓李有財這位名義上的刺史,根本撈不著半分權力。

  很多年前,李有財也是有靠山的,但是後來他的靠山倒了,所以作為更高一層人物權力鬥爭的犧牲品,他被發配到孟州這個地方來混吃等死。

  正因此,在今日皇甫紹請他查案的時候,他內心其實極度不爽。一個小小指揮使,也敢對他吆來喝去;一個小小指揮使,憑著幾百兩銀子,也敢要他做假案。

  李有財很聰明,如若不然,在他靠山倒的時候,他就徹底倒了,也不會還能做一個刺史,雖然只是名義上的刺史,但好歹也是朝廷從三品大員。因為聰明,李有財知道他不可能和朱銓周爭權,因為聰明,他選擇暫時蟄伏,哪怕這種蟄伏極為痛苦和憋屈。

  機會總是給等待和忍耐的人,現在,李有財的機會來了。

  李有財從朱茂財的家裡回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府上點起了燈火,輝煌一片的樣子,讓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府上的主人有權有勢,因為只有權勢在手的人,才會很有錢,很有錢才能將府邸裝飾的如此奢華。

  但每次進門的時候,李有財心情都不會好。院子太奢華了,奢華的就像是一座金色的鳥籠,束縛著李有財的翅膀。這是節度使朱銓周的手筆,目的就是要讓他心甘情願被這座金鳥籠困死。

  李有財心中有氣,但每次進門的時候,他都不得不裝作一副很享受的樣子,然後在府裡看似很高興的花天酒地。這樣的日子,簡直要讓人發瘋,可他卻忍受了許多年。

  “還好,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了。”李有財在心裡默念了一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24

第109章 瘋狂的小妖精

  “老爺,今兒回來的可真晚,小朱指揮使的案子可沒累著您吧?”李有財一進門,老管家就小跑過來,那模樣像搖尾吐舌的家犬一樣。

  “尚好。”李有財應了一句,走出兩步,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興致勃勃的對老管家道:“準備酒食,老爺我要賞舞聽曲。”

  老管家嘿嘿笑著問:“老爺要聽哪支歌舞?”

  “自然是前兩日新買來的那班舞姬。”李有財笑得愈發眉飛色舞,“那位主舞小娘子的身段,那可是讓老爺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趕緊去!”

  “知道了,老爺!”老管家答應的歡快,好像也跟著樂了起來。然而轉過身的時候,老管家嘴角卻露出濃烈的鄙夷之色。

  老管家轉身之後,李有財嘴角閃過一抹冷笑。

  片刻之後,李有財已經坐在廳堂之中,一邊飲酒一邊欣賞廳中的歌舞。

  絲弦管竹之聲縈繞,酒色之氣升騰,廳中一群嬌美的小娘子翩翩起舞,舞得是久負盛名的霓裳羽衣舞,搖曳的燭火中,李有財笑容輕佻淫亂,活脫脫的一個酒色之徒。

  但見居中一位小娘子,一身大紅衣裳鮮明而耀眼,旋轉間裙帶飛揚,美不可言,略施粉黛下的臉蛋極為可人,圓潤飽滿卻不顯得肥胖,像初熟的紅蘋果,尤其是一雙水靈的眸子,分不清是狡黠還是清純。

  廳外,老管家往屋裡望了一眼,冷笑一聲,對身邊的人道:“不用看了,除卻當值的都去歇著吧,這老王八性子一起,不知道要看到什麼時候,你我可沒那個閒工夫站在這腰疼。”

  一個年輕的僕役陪著老管家離開,一臉蔑視,“本以為節度使死後,這老小子會趁機攬權,哼,沒想到這鳥廝早已經沒了雄心壯志,就惦記著酒色了。”

  “惦記著酒色有什麼不好?”老管家雙手插進袖中,邊走邊道,“省得你我費心。沒他這個刺史瞎折騰,城中那些大族找不著靠山,也不會自不量力與朱家為敵。”

  說到這,年輕人皺眉道:“節度使死後,這城中可不平靜,現在小朱指揮使也死了,無異於雪上加霜,城中那些見利眼紅不認娘的主,這會兒可要動起來了。您說,小朱指揮使的死,是不是就是這些人作祟?”

  “這些事,還是回去說吧。”老管家道,隨即冷笑,“要對朱家發難,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屋中,正在起舞的紅衣小娘子,踩著舞步到了李有財桌前,竟然徑直坐下了。不僅坐下,而且還拿起桌上的青花瓷酒壺,往自己嘴裡倒了一口,那模樣仿佛自己才是這裡的主人一般自然。

  喝完,一抹嘴,小娘子滿足的打了個酒嗝,這才懶洋洋道:“他娘的,可算是走了,這舞跳的,累死老娘了。”

  她這話說得極為粗魯,但卻不會讓人覺得她面目可憎,反而更添幾分動人之色,就像她明明小小年紀,自稱老娘不會讓人反感一樣,只會覺得她憨態可掬。

  李有財斜靠在椅背上,苦笑一聲,看著紅衣小娘子道:“第五姑娘果然是巾幗英雄,喝酒的樣子都這麼霸氣!”

  第五姑娘撿了顆葡萄丟進嘴裡,白了李有財一眼,邊吃邊含糊不清道:“刺史大人誇人的水準真不怎麼樣,怪不得你在孟州這麼不受待見。”

  說到這,第五姑娘忽然認真起來,“還有,是不是巾幗英雄,你說了可是不算的。”

  李有財饒有意味問道:“不知誰說了算?”

  第五姑娘歪著腦袋想了想,隨即很肯定的給出了她的答案,“自然是軍帥。”

  說完又補充道:“桃統率說了也算的。”

  李有財沒想到他隨口一問,竟然讓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娘子如此認真回答,一時有些訝然,但不等他表達這種訝然,眼前這位紅衣小娘子突然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李有財,你老是盯著老娘看作甚?老娘豆蔻年華,待字閨中,你一個大老爺們兒,這樣沒遮沒攔的看,懂不懂一點君子之道,禮儀之度?!”

  李有財長大了嘴巴,一臉呆滯,啞口無言。

  雖然與這位小娘子已經接觸頗久,但李有財仍是把持不住對方的脾性,其實他很想問,難道你就不覺得,你一個小姑娘家出來殺人越貨的事都幹了,抛頭露面到這個份上,還生氣我多看了你一眼?

  當然,這話李有財是不敢說的。

  因為面前的小娘子看似人畜無害,實則極為兇悍和殘忍,李有財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姓氏古怪,名字更加沒有道理的小娘子,以舞姬的身份帶著一班人來府上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將他揍成了什麼模樣。

  李有財記得,第五姑娘揍完他之後很得意的說,這是讓你相信我們實力的最有效方式,當然,這事你得保密。當時,已經被揍成豬頭的李有財欲哭無淚:我都被你揍得娘都不認識了,你讓我保密,你讓我怎麼保密啊?

  第五姑娘很不講理的說,那是你自己的事。

  但她的表情,分明是很講道理的樣子,讓李有財都生出一股自己抱怨這個問題,其實是一件很沒有道理的事。

  “朱茂財已死,朱家在軍中有重量的代表人物已經所剩無幾。不出意外,皇甫紹接下來會扳倒羅大明,屆時,他的威望無人能及,當在事實上掌握節度使的權力,到了那個份上,他自會清理城中尾大不掉的朱家。”第五姑娘終於說起了正事,“現在,你應該不懷疑,我們真能幫你拿回刺史應有的權力了吧?”

  “當然,你仍舊可以懷疑。”李有財還沒答話,第五姑娘卻又自顧自思考起來,“畢竟軍帥大勝戴思遠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不過應該也快了。等軍報傳來,你知道該怎麼做。”

  李有財沉默了一會兒。

  他沉默完,抬頭,發現第五姑娘正直愣愣的看著他,雙眸發亮,一副“你知道該怎麼做,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的樣子。

  李有財沉聲道:“若真是如此,李某自然不會辜負第五姑娘的好意。不過,你們真的相信皇甫紹會受你們控制,不會在借你們的手處理完競爭對手後,過河拆橋?”

  第五姑娘呵呵低笑兩聲,伸出兩根手指頭。

  “二?”

  李有財納罕,“二,是什麼意思?”

  “二,軍帥說,是很白癡很傻的意思。”第五姑娘認真的解說了一遍,隨即惱火的瞪了李有財一眼,憤怒道:“本姑娘不是說你二,是說你剛才的話,錯了兩個地方!”

  李有財表情真的很二的看著第五姑娘,問道:“哪兩個地方?”

  “其一,幫你拿回你刺史應有的權力後,你不用謝我,應該謝軍帥。”第五姑娘老神在在道,“其二,我們不需要皇甫紹不過河拆橋,他若合作到底,自然好,中途生變,我們自然有能力解決掉他這個後患。但無論之後如何,我們借他的手,讓河陽軍亂成一團成一盤散沙的目的,都已成不可改變的事實。到那時百戰軍逼城,孟州輕而易舉可下。”

  說完,第五姑娘看向臉色微變的李有財,盯著他的眼睛,很嚴肅地說道:“當然,你不用懷疑我們會卸磨殺驢,在用完你之後對你不負責,軍帥對合作者的態度如何,在懷州已有前例。”

  說到這,第五姑娘站起身,淡淡道:“當然,你也沒有選擇。你等了六年,等來了軍帥,要是錯過了大唐這只大腿,你要想再翻身,還要等多少年?這天下又會給你多少年?”

  第五姑娘拿起一顆葡萄,緩緩剝著皮,“還是那句話,現在你仍舊有選擇放棄的權力,我們從不強迫別人做任何事。只不過孟州打下來之後,刺史就不是你了。”

  李有財怔了許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卻沒能壓下他心頭的滔天巨浪。眼前這位年輕的像個娃娃的小娘子,給他的震撼太大,起初他只是驚訝她的手段,現在,他不得不驚訝她的心機和對人心的把控。

  李有財早過了熱血衝動的年紀,任何事他都會在仔細權衡之後,再去選擇,如果當下的事真不能成,或者風險太大,他寧願再等六年。哪怕是再不能爬起來,至少不會摔死。

  但,一個聞所未聞的軍情處,轄下的一個小小頭目,一個如此年輕的姑娘,都能有這份智慧,這件事謀劃如此縝密,成功的幾率多大?他該不該有信心?

  李有財看向眼前的紅衣姑娘,正色道:“第五姑娘不必懷疑李某,只要李軍帥大勝戴思遠的消息傳回,李某自會動手。”

  第五姑娘笑了笑,酒窩淺淡清麗如百合,然後她平平淡淡說了一句話,“到了動手之時,我們會先將你府上的朱家眼線清理乾淨。”

  一句話,殺機重重,但從她嘴裡說出來,跟要去買盒胭脂的性質沒有差別。

  “說起來,你能容忍朱銓周將眼線派到你眼皮子底下,甚至還用他的人做管家,韌性之大實在是讓人敬佩。”走之前,第五姑娘看似隨意念叨了一句。

  李有財苦苦一笑,心說不如此,怎能讓朱銓周徹底放下對我的戒心?

  忽然,李有財心中一驚,額頭上冷汗密佈。

  第五姑娘最後那句話,實際是在敲打他。

  望著紅衣姑娘遠去的背影,李有財怔怔道:“真是個……妖精!”

  “不……是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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