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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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我是蓬蒿人,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 穿越歷史

【內容簡介】:

  黃巢之亂後,朱溫篡唐,由是五十餘年間,中原歷五姓十三帝。

  他來後,十年蟄伏,讀破詩書三千卷,練得沙場殺人劍;

  十年征戰,血流南北三千里,鐵馬金刀敗強敵;

  十年治國,日進社稷三千策,夜對燭火生白髮……

  有朝一日,終成十國帝王,他該如何結束亂世,又該如何塑造恆強大唐?

【其他作品】:《帝御仙魔》、《天下大爭》、《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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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7:59
第一卷 一從大地起風雷

第1章 王於興師

  時至八月末,河東的天氣已經漸有轉涼之勢,初升的日光灑在草木枝葉的露水上,晶瑩剔透。飽戰之地河東,曠野一如往常荒涼,田地上雜草橫生,莊稼稀少。

  一隊黑衣短甲的騎士在官道上策馬如飛,約莫二十來人,鞍邊皆懸臂旅短弩,腰間橫刀隨戰馬起起伏伏。這些騎士個個面容堅硬如鐵,眼神冷毅,渾似沒有半分感情。戰馬奔過,路邊野草上的露水紛紛掉落。

  隊伍中一名甲士偶然一偏腦袋,正好看到旭日爬上山頭,和煦的霞光打在他臉上,讓這位俊朗的年輕後生,雙眸看起來分外明亮;端正的五官上稚氣還未褪盡,但已有剛毅之色。他身材修長,如一柄新打磨好的長槍。

  日頭紅得滴血。希望是個好兆頭,李從璟心想。

  李從璟,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紀的普通青年,在一所二流大學混完了自己最青春的時光,畢業後尋不到好工作,只能做起了電話行銷,打著銀行的幌子忽悠客戶買保險。這樣一個平凡的小銷售,某日一覺醒來,卻發現好端端的自己,來到了五代。

  如今是天佑十九年,十五年前,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生命走到盡頭。眼下是被稱為五代十國的亂世,天下諸侯林立,彼此混戰不休。其中勢力最大者,便是雄踞河北河東的晉王李存勖,和稱霸中原的後樑皇帝朱友貞——朱溫的後人。

  而李從璟這一世的身份,是晉王麾下一員大將的子嗣。

  他這具身體原名李從審,因日前隨晉王北上征伐契丹有功,被賜名“璟”——李從璟。

  李從璟收回望向紅日的目光,提起精神,繼續在奔行中觀察周圍環境。

  昨日,梁晉兩軍斥候在小河村一帶遭遇,短暫交鋒,梁軍斥候盡數被誅,晉軍斥候唯餘一人。這名斥候回去向晉王李存勖通報了情況後,也力竭而死。為進一步探聽梁軍虛實,晉王李存勖隨即挑選軍中精銳,趕往小河村。作為晉王親軍從馬直的一員,李從璟主動請命,成為這些精銳中的一個。

  為首的隊正驟然抬起手臂,整個騎隊逐漸慢下來,從減速到立定,不過五息時間,二十來人動作整齊,沒有一絲雜音。

  “已到昨日斥候遭遇地帶。”隊正李榮咧開嘴,低沉的聲音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下馬。”

  李從璟和眾軍士齊齊滾落馬鞍,動作乾淨俐落,他的心跳在此時微微有些加速——卻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有些許亢奮。

  眾人取下臂旅短弩,馬匹被拉進路邊林子隱藏起來,留下一人看守之後,李榮帶著李從璟等人向前摸去。

  進行不久,視野裡出現一個小村落。村落顯得破敗不堪,安靜異常。李從璟知道,這便是小河村。地處交戰前線,村裡的人怕是早已逃得乾乾淨淨。

  李榮領著眾人穿過村落,確定村中無人,又往前行了一段不小的距離,複停下來,隨即命令兩名軍士繼續前行放哨,其他人等開始在官道上做些簡單佈置,一切妥當之後,所有人都隱藏在官道兩側的緩坡上。

  所有人執行軍令時都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異議,不管他們是否能夠理解其中的奧義。

  李從璟伏著身子,把自己丟在草木間。他本身不是斥候,看了身旁同樣伏著的老斥候李榮一眼,想了想,他不動聲色的問:“隊正,我們在此作甚?”

  李榮動也不動,“等。”

  “等什麼?”

  “等梁軍。”

  “等他們作甚?”

  “等他們來送死。”李榮習慣性咧嘴露出一抹笑容,有些殘忍的味道。

  李從璟不再言語。他知道,接下來,他將再度面臨,自己在這個的時代又一次生死考驗。說起來,這早已不是第一次。前些日子跟隨晉王北征契丹,李存勖在契丹軍中殺得四進四出,戰鬥進行的異常慘烈,作為其親衛,李從璟就差點死在亂軍之中。

  日頭升得又高了一些,陽光從樹枝間透下來,打在李從璟冰冷的柳葉甲上,他摘了一條草莖叼在嘴裡,慢慢咀嚼,心頭漸漸靜如湖水。

  李從璟不知道在今日接下來的戰鬥中,自己會不會死,但他知道,自己要想在這個時代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停的戰鬥——要麼踩著別人的屍骨活下來,要麼戰死成為他人的墊腳石。因為,這裡,是亂世。

  自打一覺醒來,莫名其妙來到五代,轉眼間,李從璟在這個時代已經生活了整整十年。

  十年彈指一揮間,所有的不適應也都早已適應,十年如白駒過隙,李從璟看起來還是一個平凡人,沒有手握千軍萬馬,刀之所向,大軍賓士。所謂一穿越就憑藉過人智慧,把歷史人物玩弄於股掌之間,天下唾手可得的美夢,都是如此不切實際。

  最簡單的,一個人都不曾殺過的雛鳥,怎麼戰勝那些在沙場摸爬滾打多年、一身傷痕的宿將?一個在都市生活多年還沒有上位的普通人,如何算計那些在亂世中功成名就的智者?

  正因如此,李從璟花了十年時間磨練武藝、熟讀詩書兵法、觀察世道,如今十年過去,他也正式走上沙場。現在,他殺人,他一步百計,只因他要在這個亂世活下去。

  “來了!”李榮忽然低聲道。

  李從璟頓時精神一振,雙眸微微眯起來,整個官道左右的場景,都被他收在眼底。少頃,依稀的馬蹄聲響起,俄而漸密漸急,一隊沒有旗幟的紅衣騎士出現在官道上。

  李從璟一點都不擔心梁軍真會如李榮所說那般,出現在官道上。斥候在前線失去音訊,主將必定會派遣後續探子前來弄清情況,區別只在於誰先到這塊地方和誰的人多而已。

  而眼下李從璟品味的,是梁軍是否真是來送死的。

  誰才是獵人?

  “二十一人。”李榮一眼望去,立即確定了對方的人數。作為斥候,那是軍中精銳中的精銳,是類似于後世特種兵的存在,點數自然是基本功。

  李從璟看到,這隊梁軍的裝扮和己方相差無幾,皆是短甲橫刀臂旅短弩。斥候為追求極致的速度,裝備上力求輕便,有的斥候甚至不著甲。這倒是與後世武裝到牙齒的特種兵頗為不同。

  眨眼間,梁軍已是近在眼前,馬蹄聲如鼓點,重重敲擊在李從璟心臟上。從看到梁軍,到梁軍到近前,這期間的距離並不長,對方所耗時間更是極短,然而在李從璟的感知中,時間猶如過了一個春秋,一切都在此時顯得別樣緩慢,四周的空氣仿佛已經凝固,在沒有半分聲響。

  李從璟的眼神隨著對方的馬蹄抬起落下,他似乎能夠感受到埋頭奔進的戰馬的呼吸聲,那是一種一往無前的節奏,即便它是在邁向死亡。

  李從璟感到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偏頭去看,就見李榮伸出食指一點對方為首一人,再指向他自己,隨後再點對方兩人,指了指李從璟。李從璟立馬意識到,李榮這是在給自己分發擊殺目標。

  微微頷首,李從璟表示明白。

  就在這時,梁軍首領忽然抬手勒住馬韁繩,刀鋒一般的眼神向李從璟這邊投來。他身後的隊伍,也在刹那間停下。

  李從璟雙目一凜,戰場殺機如冷水一般,刹那間迎面撲來。他知道自己這方恐怕已被對方察覺,雖不知對方何以能未卜先知,但戰場上應有的意識卻在這一刻沒有喪失。

  他眼中騰地升起一股殺意,起身,端弩,瞄準,射擊,動作一氣呵成。隨著弓弦一聲悶響,弩箭應聲而出,直奔目標面門!

  一箭發出,李從璟心頭一片鎮定,他雙眼盯著目標,手腳沒有絲毫遲滯,右手後探,準確掏出一支弩箭,迅速裝填在弩機上。

  同時,道路兩旁林中刹那射出近二十支弩箭。

  “敵襲!”梁軍首領一偏頭,同時大喝一聲,梁軍紛紛滾落馬鞍。而伴隨著弩箭射入身體的聲音,慘叫聲悶哼聲已是此起彼伏,鮮紅的血花在空中綻放,馬嘶聲如泣如訴,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驟然間失去意識。

  然而即便是以斥候之精銳,在甲胄防護下,能射出一擊奪命弩箭的畢竟是少數,倖存的梁軍軍士以馬為屏,拼命穩住躁動的馬蹄,同時端弩在手,尋機反擊,彰顯出不俗的軍事素養。

  只不過晉軍占儘先機,以有心算無心,一波齊射已給梁軍造成不小傷亡,此時豈會給梁軍喘息的機會?

  兩箭之後,李榮大吼一聲,領人從林中沖出。晉軍斥候沖出時,手中臂旅短弩再發一箭,也不管中沒中目標,隨手扔掉短弩,一把抽出腰間橫刀,在短促的金屬摩擦聲中,腳步飛躍,紛紛揮刀殺向面前梁軍!

  在晉軍發出第三矢弩箭時,不少梁軍也相繼扣動手中弩箭扳機,雖然這一波弩箭雙方成效都不大,掩護成分大於殺傷意圖,但也不乏倒楣的被弩箭射中。

  李從璟剛抽出刀,就看見一個沖在自己側前的斥候,被一箭貫穿喉嚨,腦袋如遭錘擊,猛然後仰。如此近距離之下,那斥候的身子,被巨大的衝擊力帶得向後飛去,一抹鮮血灑向空中。

  便是早先已隨李存勖經歷過不少戰事,李從璟也被這一幕震得眼皮猛然一跳。然而他畢竟是歷經生死之人,此時斷無分毫懼色,橫刀在手,李從璟以生平最快的衝刺速度,撲身到那個早就盯好的梁軍面前,用盡力氣將橫刀揮戰下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7:59

第2章 奮我軀兮

  橫刀碰擊的聲音異常刺耳,面前的梁軍全力格擋之下,仍是被李從璟一刀斬進了肩膀。隨即李從璟橫刀借勢橫斬,十多年磨練出來的殺人術,在這一刻顯現出它的威力,梁軍斥候的腦袋脫離肩膀飛出,脖頸處血湧如泉。

  戰鬥並沒有持續太久,在付出近半傷亡的代價下,晉軍斥候獲得了這場埋伏戰的最終勝利。期間梁軍曾試圖撤退,奈何首領被李榮誅殺,晉軍為全殲這股梁軍,也安排了軍士封住口袋,梁軍撤離的企圖並沒有能夠得逞。

  驟然喧鬧的戰場複又安靜下來,晉軍斥候開始打掃戰場。鮮血染紅了官道,戰鬥規模不大,斷肢殘骸卻不少,牛皮軍靴踩在開始凝固的鮮血上,粘稠的讓人心煩,幾匹戰馬被丟在路邊,響鼻聲如嗚咽。

  李從璟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抄起膝群擦拭著橫刀上的血跡,心跳也逐漸平復下來。此時日頭已經升得頗高了,金燦燦的陽光罩在身上,李從璟卻感受不到半點溫暖,對於現在的他而言,殺人並不是一件如何享受的事情。

  “斬首三級,回去之後可升隊正了。”李榮在李從璟身邊坐下,語氣平淡的聽不出半點慶賀之意,他脫掉軍靴,倒出幾粒砂石。

  李從璟本已是隊副,加上剛斬下的三顆人頭,確實可以升為隊正了。

  李從璟微微一笑,並未就這個問題多言,而是問道:“接下來如何安排?”

  “傷患回營,向晉王彙報戰況,我等繼續前行,去查勘梁軍軍營。”李榮說罷站起身,向眾人下令道:“換上樑軍甲胄,開拔!”

  審問俘虜也能瞭解一些敵方軍情,但一個尋常斥候能瞭解的畢竟有限,真正的情報,還是要李從璟等人親自涉險去收集。對此李從璟早有心理準備。

  歸刀入鞘,李從璟接過一套梁軍的甲胄換上。穿死人的衣服怎麼都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愉悅的事情,當然,只有活人才有權利分辨愉悅與不適。

  為了抓緊時間,只片刻休整,李從璟和其他近十個晉軍斥候,便再次踏上征程。如果他們想要活命,就得趕在梁軍察覺到失去斥候消息、派出後續兵力之前,探明梁軍情況,然後回撤。

  大白天確實不是一個適合深入敵區的時間,但李從璟等人沒有選擇,換上樑軍甲胄並不能讓他感覺到多有安全感,但是轉念一想,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父子相殘的亂世,恐怕誰的安全感都不會有多大,也就釋然。

  亂世求存,依仗的還是自己手中的刀。李從璟想,什麼時候自己手中有了千軍萬馬,或許自己會安心不少——正因此,他才格外渴望軍功。

  梁軍大營就在魏州城外,此去有小半日路程。

  前些時日晉王北上抗擊契丹,梁國便趁機發兵河東,一路攻城拔寨,已經打到魏州。李存勖大敗契丹後,收到魏州求援消息,率五千親軍精騎,從幽州南下,只五日便到了這裡。現在大軍在後面。

  以斥候腳力,一日可去百里,半日路程怎麼都不近了。好消息是,凡大軍安營紮寨,一裡一波斥候的佈置,一般不過從軍營向外延伸十裡,再遠,斥候就沒有那般密集,本身也是屬於遠探。梁軍軍營十裡之外,對李從璟等人來說,還是較為安全的。

  一路無話。一個時辰之後,李從璟隱約聽到前方響起馬蹄聲,他向李榮望去,他相信李榮一定也聽到了聲響。

  “兩人。”李榮隨即報出一個數字。

  李從璟並不驚訝,聽腳步知人數,對老斥候而言,實屬平常,別說兩人,就是兩百人,都能聽出來。

  不消說,那一定是梁軍聯絡先前那些斥候的探子。

  李榮伸平右手,做了一個揮斬的手勢。

  視線中出現那兩名梁軍斥候的身影,李從璟不知道他們是否認識先前那些死亡斥候的面孔,頭下意識壓低了一些。

  距離越來越近,那兩名梁軍斥候漸漸放慢馬速,看來是準備交接消息。等他們發現李從璟等人並無停下來的意圖,打出信號想要確定李從璟等人的身份時,他們已經喪失了調轉馬頭逃跑的最後機會。

  緊跟在李榮身後的李從璟,和李榮一起抽刀、揮斬、歸刀入鞘,整個過程馬速並沒一點減慢,而那兩個梁軍斥候,只來得及拔刀,就已命喪黃泉。

  在停下來之前,李從璟等人又碰到了兩撥斥候,都被眾人以雷霆手段解決。只要殺盡看到的所有梁軍斥候,梁軍就得不到李從璟等人深入的消息,而李從璟等人要做的,就是在梁軍反應過來之前,收集好情報撤離。

  只是越靠近梁軍大營,斥候活動的痕跡明顯密集不少,李從璟等人再也無法名目張膽殺人,然後曝屍荒野。

  遠探可殺之,近探就不能殺了。近探者,往往前後相望,李從璟等人再殺斥候,也就不用往前走了。

  李榮再次下令讓眾人停下。他自己登高而望之後,跑回來對眾人道:“再往前梁軍斥候已是一裡一波,我等不能再大搖大擺往前行了。李哥兒,你帶人在這裡藏好,我帶人摸過去。”

  說著,李榮指了指道旁的丘陵,“山上視野不錯,我等進山,尋路靠近梁軍大營,若能看清梁軍大營,則是最好。如若不然,三個時辰之後我等還沒有回轉,李哥兒,你就帶人回營!”

  眾人點頭應諾,李從璟卻道:“我隨你同去。”

  李榮這回沒有理會李從璟,斷然道:“這是軍令!”

  李從璟咧開嘴笑了,“隊正,堪清敵營是多大的軍功?你可不能丟下我。”

  李榮冷哼一聲,“那也得有命回來。”

  李從璟笑容更甚,但聲音卻分外有力,“這本就是一個屬於戰士的年代,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

  說著,李從璟靠近李榮,耳語道:“你知道你攔不住我的。”

  李榮臉色一變,他知道李從璟指代的是他非凡的身手和身份。

  實話說,李榮並不是很理解李從璟眼下的選擇。在他看來,李從璟的老子李嗣源已是內外蕃漢副總管,是晉王麾下有數的大將之一,更是先王李克用養子,和晉王情同親兄弟,李從璟註定一生富貴,即便是想撈軍功,又何須如此以身犯險?

  他當然不知,李從璟雖然對這個時代不甚熟悉,但卻知曉,李嗣源後來雖然命好做了皇帝,但他幾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至於自己這具身體的命運具體如何,李從璟不甚清楚,但想來也好不到哪裡去。再者,在五代這個亂世,子憑父貴本就極為不靠譜。

  “好,你有種,是條漢子!”李榮是典型的軍人,這時也不多言,“李哥兒、二牛,隨我前行。二狗子領人原地照看,有梁軍探子過來,原地截殺!”

  說罷,率先竄進林子。

  李從璟解下弩箭甲胄,只帶橫刀,和被李榮叫做二牛的軍士,跟著李榮消失在林中。

  林中無路,比李從璟想像中更加難行,好在這裡不是深山,只是丘陵,否則當真是寸步難移。

  更讓人鬱悶的是,當他們好不容易爬上先前看到的那個山頭,卻有一個更高的山頭在前面等著他們。等他們氣喘吁吁爬上第二山頭,不出意外又看到了第三個山頭……

  “直娘賊!”迎著陽光,三人齊齊吐了口唾沫,卻不得不繼續前行。

  在三人快要登上第三個山頭時,實際上他們已經水準前移了三五裡路,要不是三人都是精悍之輩,又棄了甲胄弩箭,只怕早已累翻。即便如此,為了追求速度,三人此時也是一陣腳軟。

  眼看翻過眼前巨石,就要爬上山頭,突然,李榮停下身形,打出手勢,李從璟和二牛立即不動。

  “有人。”李榮示意。

  “此地地勢險要,可俯觀我整座軍營,進可奇襲,退可疑兵,你等竟然沒有於此安排任何兵力駐守?”不多時,山上傳來響動聲,更有人開口說話。

  李從璟三人伏倒在地,借助山石草木的掩護,不敢挪動分毫。

  “回稟張將軍,此處雖然險要,其後卻是綿延山巒,末將想來,那晉軍也不可能從此進軍,況且我軍斥候分佈各處要道,若晉軍來犯,必然察覺,是以沒有分派人手駐防。”

  有人如是回答道。

  至此,李從璟等人屏住呼吸,已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和甲胄的響動。

  李從璟看了李榮一眼,心想我們是不是太倒楣了些?李榮面無表情,意思是我也沒有更好的答案。

  “話雖如此,但用兵之道,最重謹慎。況且我軍非臨時駐紮在此,三軍安危豈能存有僥倖心理?便是晉軍大隊不能來此,可若是有晉軍斥候到此查看我大營虛實,則一眼之下,大營巨細無以遁形。你可曾思量過?”

  那聲音中氣十足,充斥著一股威嚴。

  隨著聲音逼近,李從璟三人明顯感覺到有人在頭頂上方不遠處站定。而對方說話的內容,更是讓三人膽戰心驚。

  “張將軍深謀遠慮,是末將疏忽了,請將軍責罰!”

  “責罰就不必了,你且去安排人手吧!”

  “是!”

  說著,就有腳步聲離去。聽聲音,還有人留在山頭上。

  李從璟三人聞言臉色大變,若是讓對方派上人來,別說查看對方軍營,怕是想走都不那麼容易了。

  “張將軍……”李從璟細細咀嚼這三個字,忽然想到,這回圍攻魏州的梁軍主將,可不就是張朗?想到這,李從璟心中一亮,眼中閃過一抹狠色,看向李榮。

  李榮眼底也是閃過一絲精芒。

  李從璟的手掌對著自己脖子比劃了一下,意思很明顯,那是準備搏命拿下張朗了。

  李榮大驚,一把抓住李從璟的手,果斷搖頭。

  李從璟眼神凜然,盯著李榮。意思是說,機會千載難得,擒住張朗方有一線生機,若是放過,待梁軍調軍上來,只怕萬事休矣。

  李榮仍是搖頭,眼中都是警告李從璟不要輕舉妄動的意味。

  二牛看著兩人眉來眼去,撓了撓頭。

  李從璟心中大急,他知道機會稍縱即逝,而李榮委實太過優柔寡斷,如此下去,三人必死無疑,何況這還是一份天大的功勞!心中作此念想,手上已經暗暗用上了勁。

  李榮卻是寸步不讓。兩人就這麼趴在地上較起了勁,手背上漸漸青筋凸出,不多時,兩人額頭上就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二牛怔怔看著兩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山頭上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7:59

第3章 生我所戀死我所惡

  李從璟雖然和李榮較著勁,但一直細聽著山頭的動靜,腳步聲在原地徘徊兩步,就逐漸遠去。

  此刻李從璟心急如焚,擒殺敵方主將,那可是天大的功勞,足以讓李從璟在軍中一步登天,眼看機會就要白白溜走,他哪裡肯依,狠勁爆發之下,將李榮甩開,一下子跳起來。

  李榮沒抓牢李從璟,卻一把將他脖子上一個物什給拽了下來,他怒目低喝:“李從璟,你這是找死!”

  李從璟奔出一步,伸手一摸脖子,再轉身,果然看到李榮手中拽著一枚鉤型玉佩,那玉佩成彎月狀,做工極為細緻。

  驕陽下,玉佩發出柔和的光芒,格外晶瑩剔透。

  李從璟回頭兩步躍上山頭,卻沒有再往前沖,而是伏倒在地,舉目遠眺。

  “還愣著作甚,快來清點營盤,此處視野甚好!”李從璟回頭,對面如死灰的李榮道。說話間,語調已是緩緩平靜下來。

  李榮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李從璟沒有去追殺張朗。雖不知李從璟為何突然改變主意,聽到他的話,李榮立即和二牛潛了過去。

  原來山坡另一邊,到處都是梁軍,不下百十人,估摸著也是跟著張朗一起上來的親衛。

  先是瞥了李從璟一眼,發現李從璟臉色趨於平淡,李榮再往前望去,梁軍大營一覽無遺,其間營壘密佈,人馬縱橫,旌旗如林,雖無人聲鼎沸,也是熱鬧異常。

  而在山頂下,一行將士正在下山,不是張朗卻又是誰?而那些要被調遣上來佈防的梁軍將士,此時尚在調度之中。

  “偃月營。”李榮嘀咕了一聲,身為老斥候,通過對營寨類型、大小、佈置的觀察,很容易就能看出對方將士步騎構成和人數多寡,更能看出敵方將士是否精銳等資訊。

  “張老兒身邊人不多,以李哥兒的身手,加上隊正你和我老牛,出其不意之下,未嘗不能擒殺了那老賊。”二牛忽然說道,銅鈴般的眸子中閃爍著光芒。

  李榮基本看清了梁軍大營,眼見梁軍主將模樣的將軍下山,再看山坡上警戒的將士紛紛收隊,心下也覺得二牛說得不無道理,於是向李從璟看去。

  “隊正,東西還我。”李從璟伸出手,示意那塊被李榮握在手裡的玉佩。

  恰在這時,下山的張朗驀地停住腳步,回頭望了李從璟三人所在的山頭一眼。

  接觸到張朗投來的目光,三人心中都是一緊,頓時大氣都不敢出。

  莫不是被發覺了?這是三人霎時間唯一的想法。

  好在張朗一望之後並沒有其他舉動,繼續下山去了。

  三人不由得同舒一口氣。

  “還在這窩著作甚,等著梁軍請你吃飯?趕緊走!”完成任務,李榮隨即招呼兩人慢慢退去。

  “李哥兒。”二牛跟上李從璟,憨厚的臉上充滿不解,“方才你為何不去截殺戴老賊?那可是天大的功勳。”

  李榮也向李從璟看去,他同樣疑惑李從璟為何突然間改變主意。

  “立功是很重要啊,立大功就更重要了。但張朗身邊人那麼多,我們殺了他,自己卻怕是難以脫身了。”李從璟笑了笑,將玉佩收好,笑容在陽光下很是無邪,“任何時候,有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這張朗的人頭,我早晚要去摘下來的。”

  等三人穿過山林,再次回到解甲和眾人分開的地方時,卻發現二狗子帶著晉軍斥候正在和一隊梁軍探子廝殺,梁軍人不多,雙方正鬥得難解難分。

  三人猛地從樹林裡竄出,如下山猛虎,和二狗子等人前後夾擊,殺向那些梁軍探子。有了三人加入,很快便將那些梁軍斬殺殆盡,三人順利和二狗子等人匯合。

  “陳二狗,怎麼回事?”李榮一邊穿甲,一邊問道。

  臉上有道豎疤的二狗子道:“約莫是梁軍發覺不對了,派了人去找被我們在小河村和沿途殺光的斥候,在這遇上。我想著可不能讓他們發覺到什麼,依著隊正你的軍令,就給他們截殺了!”

  李榮點點頭,“幹得不錯。”

  “不過,”二狗子繼續道,“跑了一個。”

  李榮正皺眉間,一陣馬蹄聲轟鳴響起。

  正上馬的李從璟指著梁軍大營的方向,揶揄道:“老傢伙發現自家牛羊被偷,放狗來咬人了。”

  眾人這時都察覺到了大隊騎兵出動的動靜。

  李榮哈哈一笑,馬鞭狠狠揮在馬屁股上,策馬而出,也是不顧惜馬力了,大聲道:“讓他們來追吧,看他們是不是追得上咱們!”

  “隊正恐怕要失望了,家狗哪裡追得上野狼?”眾人笑道。

  一群晉軍斥候,這時懷揣著大功告成的喜悅,大笑著打馬狂奔,走得時候還不忘故意用笑聲嘲笑梁軍的遲鈍和無能。

  斥候的馬,自然最快,哪裡是尋常騎兵能夠追得上的?是以李從璟等人才敢如此囂張。

  日頭下山,暮色開始席捲大地,天邊層雲如梳漫捲舒展,在日暮交替間半紅半黑。青山低語,荒草無聲,從遠處望去,這隊只見身體輪廓的黑衣黑甲騎士,前後成一條線在地平線上賓士,馬蹄勾起捧捧塵土。

  晉軍大營。

  黃昏時紮營,與諸將議完事,李存勖回帳歇息時,已過亥時。他揉了揉眉心,驅散一絲倦意,先是拿起將按上的《春秋》讀了片刻,俊逸剛毅的臉上悄悄爬上一絲不耐,隨手放下書,從將按後走出,取下龍鱗劍。隨著一聲輕吟,利劍出鞘,這一刻,配合他挺拔雄健的身姿,僅是一步,便有神人之姿。

  此時的李存勖還不到不惑之年,自十四年前李克用死,他繼承晉王大位,率軍南征北戰已是多年。這位擁有奇人之貌的晉王,生下來便被眾人寄予厚望,唐昭宗說“此子可亞其父”,因是他便有了李亞子的名號。十年前李存勖大敗朱溫之時,朱溫也不得不感歎“生子當如李亞子”,並說跟李存勖相比,自己的兒子簡直跟豬狗一樣。

  這些年東征西討,李存勖的功業威名早已震動天下,四方豪傑俱都來投,晉軍實力不斷壯大,至今,已有不少人在勸其稱帝。前些日子,李存勖剛剛大敗契丹,這回回師與梁軍交戰,李存勖也是志在必得。這幾十年來梁晉交戰頻繁,這場延續自父輩的戰鬥,也不知何時能有一個結果。

  李存勖默默凝視手中的龍鱗劍,眉間有絲絲煩悶。

  直到帳外有人進來稟報,斥候回營。李存勖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熟悉的晉軍軍營,讓剛剛經歷過生死的李從璟一陣心安,這裡雖然充斥著鐵血,卻給他一種家的溫暖。這個時代的軍人多是職業軍人,誰不是以軍營為家?

  李從璟等人並沒有在大營前下馬,戰馬直接馳入軍營,這在軍中是斥候等極少數存在才擁有的特權。進去的斥候在營中分開,只有李從璟和李榮兩人在中軍大營前下馬。進軍帳後,李從璟看到了李存勖。

  “屬下幸不辱命,現已查明梁軍大營虛實。”行過軍禮,李榮將收集到的情報向李存勖一一彙報。整個過程,李從璟都沒有說話。

  李存勖目有喜色。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消息。

  李榮彙報完,李存勖高興的勉勵幾句,便讓他退了下去。

  “李從璟聽令!”李存勖忽然道。

  “屬下在。”李從璟趕緊應聲。

  “本王現任命你為從馬直甲指揮左都隊正,從九品,賜九銙石玉帶並銅魚符。”

  “臣領命,謝晉王。”李從璟欣然領命,內心已是一喜。擢升九品,也就意味著他由民入官,正式步入了統治階級。尋常隊正自然不入品流,但從馬直作為李存勖親衛,待遇自然高人一等,並不出奇。只是李從璟仍舊免不了暗自琢磨:貌似這升得有點小啊,自己查勘梁軍大營的功勞好似還沒有算進去。

  正事言畢,李存勖態度也就親和下來,笑著道:“你父親一直以來都是國之棟樑,本王之肱骨,你小子也不錯,有膽識,日後可別讓本王失望。”

  李從璟謙虛道:“晉王厚恩,從璟必不負晉王所望。”

  以李存勖親衛的身份,跟隨李存勖征戰逾年,加上李從璟這一年來作戰還算英勇,李從璟與李存勖的“叔侄”關係倒是很融洽。

  李存勖點點頭,忽然壓低聲音問道:“有沒有覺得,本王這回給你升的官小了?”

  李從璟:“……”

  李存勖歎了口氣,無奈道:“不是本王小氣,實在是從馬直沒有空缺啊……”

  “這大軍就要迎戰張朗了,你若能再立大功,本王便給你一個肥缺,讓你做一個實權將領,你看如何?”李存勖道,說著也不等李從璟回答,自顧自摸著下巴,“不過,那得很大的功勳才行了……”

  “要多大的功勳?”李從璟伸長了脖子,試探著問道。

  “比如說,萬軍之中取敵主將首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7:59

第4章 若吾王少年

  李從璟默默走在大營中,皓月下大營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時有巡邏軍士從他身邊經過,而他自始至終低著頭,腦中思緒萬千。

  李從璟覺得,以自己和李存勖的叔侄交情,再加上這些日子在李存勖身邊效力,尤其是對契丹一戰,幾百人被幾千人圍著打,也算是同生共死過。李存勖先前那番話應該不全是玩笑話,其中不乏鼓勵成分。

  只不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這可不是玩遊戲,何來如此簡單的事。就算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也不過一線機會而已……

  然而,李從璟太渴望軍功了。十年磨一劍,他已經耐心等待了太久,他不知道,這世道還會給他多少時間準備,在這之前,他必須讓自己身處高位,擁有自己的軍隊,如此方能去建立自己的勢力,才有在瞬息萬變的亂世中擁有自保之力。

  這世道,身處低位者易子而食,身處高位者弑兄殺父,朝廷都能幾年換一撥,還有什麼是靠得住的?

  “媽的!”李從璟吐出一句髒話。憤憤地想:“老子在二十一世紀時,成天恨自己生錯了年代,要是身處亂世,必為梟雄,成一方霸業!那時候真是年輕,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吃有喝有得玩,還有妹子,雖無大富大貴,起碼不必像如今這般,每日遊走在殺人與被殺之間。”

  這時候,李從璟已經走出大營。

  掏出隨身那塊玉佩,拇指傳來一縷清涼。抬頭望月,李從璟的心情也逐漸平復下來。良久,李從璟歎了口氣,嘀咕道:“也罷。至少,這時代的夜空,星星還是很多的。”

  “噌”的一聲,李從璟拔出佩刀,端視良久,猛地刀指夜空,咬牙道:“左右沒有選擇,那便戰!”

  果真是,順境讓人抱怨,逆境讓人奮發。

  李從璟歸刀入鞘,忽然聽到中軍大帳傳來一陣鼓聲。隨即,哨樓令旗揮舞,十數士卒從中軍大營奔出,不多時,號角聲響徹大營!

  聞此號角聲,李從璟臉色立即肅然起來。

  帥令:翌日出戰!

  “明日王師出戰,魏州又有大仗可打了!”身旁有人說話,卻是斥候隊正李榮,這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不知何時到了營外,此時正一臉感歎。

  李榮隸屬本地鎮軍,也就是地方軍,與李從璟這樣的中央軍四處征戰不同,他們很少出境作戰。也正因他對本地情況熟悉,大軍到了這裡,才會徵調他領斥候外出、探知敵情行動——這也是慣例。

  李從璟輕笑道:“李隊正也是好戰之士?”

  “士不好戰,軍無戰力。”李榮道。

  “這人是一把好刀。”李從璟心想。嘴上道:“于李隊正而言,此番正是大展拳腳之時。”

  李從璟這話出自內心,他與李榮並肩作戰一日,對對方的軍事素養自然有所瞭解。然而,李榮聽了李從璟這話,不僅沒有意氣風發,眼神反而暗淡下去。

  “那是李公子的事了,卻與我無干。李某的任務已經完成,今夜便要回本鎮了。”李榮說罷,轉身走開,背影蕭索。

  李從璟看著李榮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從璟回帳歇息的時候,就接到上頭一級級傳下來的軍令:從馬直卯時進餐,三刻帥帳前聽令。

  一夜無話。

  辰時,李存勖帥帳點將。隨即,早已整裝待發的晉軍開拔。誓師訓話這些環節都省了,此番李存勖從幽州到魏州只用了五天時間,帶來的五千親軍俱是輕裝簡從的從馬直騎兵,圖的就是以速取勝。

  先鋒營出營之後,披掛整齊的李從璟跨上戰馬,領著自己一隊人馬,隨身著明光鎧的李存勖出發。

  此前梁軍統帥段凝攻陷衛州,前鋒大將張朗克相州之後猛攻魏州,和在鎮州與晉軍交戰的張文禮南北呼應,氣勢洶洶,似要動搖晉地根本。

  在晉軍大將閻寶圍攻鎮州的情況下,李存勖從幽州南下,根本就沒有理會甕中之鼈的鎮州,此戰只要擊潰梁軍,鎮州再狠,孤立無援也翻不起多大浪來。因此,今日之戰甚為關鍵。

  大軍出發之後便是急行軍,五千人的騎兵,清一色黑衣黑甲,戰馬賓士於官道,如蛟龍潛行,有地動山搖之勢。前後相望,唯見甲胄而已。

  及至次日申時,大軍趕到魏州城外。李從璟因為是李存勖貼身親衛,跟在李存勖身旁,是以視野廣闊,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昨日眼見的梁軍大營。

  只是與昨日頗為不同的是,今日梁軍並沒有猛攻魏州城,而是萬餘人嚴陣以待,在軍營前擺出陣勢,拒營而守。看來昨日李從璟等人的行動,已經讓張朗察覺到晉軍援軍的到來,只是張朗恐怕想不到,此番來的,卻是五日前還在極北之地幽州的晉王本人。

  “攻!”

  李存勖大手一揮,沒有二話。軍令一下,從馬直以左右先鋒營千人為尖刀,直撲嚴陣以待的梁軍大營。而李存勖自己,則帶著一都親衛百人,策馬上了近旁一處緩坡高地,俯視整個戰場。

  眼見援軍趕到,魏州城傳來一陣歡呼,待看清援軍旗幟,知曉是晉王親軍從馬直殺到,哪裡還有不配合作戰的道理。當下城門洞開,其內的魏博軍殺將出來,與從馬直遙相呼應,從兩個方向攻向梁軍大營。

  驕陽正好。

  李從璟就立在李存勖身後,僅僅是落後了幾個身子,是以戰場的形勢,可以盡收眼底。

  與上回在幽州身處重圍與契丹騎兵鏖戰不同,這回,李從璟得以從不一樣的高度去看待眼前的戰爭,對一場戰爭如何進行,理解的也更為深刻。

  從馬直奔近梁軍大營之後,梁軍弓箭手自然沒有閑著,臨陣三矢,三波劍雨給從馬直帶來不少傷亡。從李從璟的角度看,蝗蟲一般的箭雨落下,便是成群結隊的從馬直軍士落馬,但這依然阻擋不了從馬直的衝鋒,陣陣塵土中,大軍依然迅速接近了梁軍陣型,喊殺聲攝人心魄。

  同袍的傷亡讓李從璟心臟陣陣發緊,他向李存勖看去,卻見李存勖面無表情,仿佛眼前的戰鬥並不能觸動到他。

  “這大抵就是兵與將的區別了。”李從璟為自己的情緒感到羞愧,這更是讓他認識到自己與那些宿將的區別還有多大,他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慈不掌兵,老子早晚也能面對千軍萬馬,而面不改色。”

  從馬直在付出一定代價之後沖入梁軍陣中,殺傷力隨即體現出來,梁軍軍陣中的長槍兵和重盾兵,根本無法對從馬直造成多大戰損,李從璟看到梁軍陣中處處人仰馬翻,戰場情景,就像獵狗沖進了雞群,雞飛狗跳——梁軍陣型很快遭受了巨大考驗。

  魏博軍也終於殺進梁軍陣中,慘烈廝殺之後,梁軍軍陣開始潰敗。而此時,梁軍大營開始燃起大火。

  “張朗終究是要燒營而遁了麼?”李從璟看到梁營中的大火,呢喃一聲。

  李存勖冷哼一聲,“哪有這般容易,想走就走?”

  說著,李存勖伸手指向梁軍大營,轉頭看向李從璟,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循循善誘道:“從璟,你看見梁軍大營中那面黃旗了嗎?”

  李從璟順著李存勖指著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面黃旗正從梁營往外飄,於是點點頭。

  李存勖收回手,目光鋒利起來,“黃旗下那位銀甲將領,便是張朗,是這支梁軍的主將。日前本王北上討伐契丹,衛我中原疆土,梁軍卻在背後捅刀子,著實可恨之極。此戰勝局已定,並無懸念,然而敵軍主將不死,終是難消本王心頭之恨。”

  說完,李存勖轉頭盯著李從璟,“你可敢去替本王取下張朗項上人頭?”

  李從璟怔了怔。

  他忽然回憶起一些關於李存勖的軼事。這廝稍年輕些的時候,最喜歡帶著百來人就去敵營前挑釁,然後被幾千萬來人追殺,但這廝卻從未被抓到過,往往還能殺上一陣,給敵軍造成過百傷亡,然後全身而退。

  由此可見李存勖和其麾下將士之驍勇。

  凡勇者,必重勇。

  “這根本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題。”李從璟想到,“若是自己這番退縮了,李存勖怕是以後都不會再拿正眼看我,老子的日子也算混到頭。相反,老子如果功成,說不得這李亞子還真會兌現昨日之言,給我個實權將領的職位,讓我有機會鎮守一方。”

  “再者,梁軍已開始敗退,軍勢頗亂,此時出擊,成事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瞬間心思百轉,權衡利弊之後,李從璟微微一笑,顯得極為淡定從容:“一顆匹夫人頭而已,取之在反手之間,屬下有何不敢?”

  一句話說得正氣凜然,真不愧是來自二十一世紀,果然是裝得一手好逼。

  “李紹榮留下,其餘人等,隨李從璟出戰!”李存勖喝到,其語調之鏗鏘,似乎是要自己出戰一樣。

  當然,作為晉王,身系一國安危,非萬分必要,親自到陣前廝殺這種事,自然不能多幹。

  李從璟向李存勖一抱拳,“晉王稍後,屬下去去便回。”

  說罷,縱馬躍下山坡。

  李存勖柔和的目光落在李從璟矯健的身影上,眼底閃過一抹讚賞一絲期許。

  “紹榮,你看此子如何?”李存勖問身邊的將領。

  李紹榮沉吟少許,道:“若吾王少年虎姿。”

  李存勖哈哈大笑。

  奔出去的李從璟,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昨日李存勖故意不給老子按功升官,還說什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不會是早就打定主意,讓老子今天去殺張朗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8:00

第5章 晉陽李從璟

  李從璟自然不知,李存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此時他帶著百名從馬直親衛,繞過正在激戰的戰場,目不轉睛盯著遠處移動的梁軍黃旗,全速奔進。

  張朗也是個識時務的,眼見晉王親自來援,知道事不可為,於是果斷燒營而遁。只是此時張朗還不知道,亂軍之中已經有人視他的人頭為囊中之物。戰場就是如此,越是顯眼的將領,就越是危險,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有多少藏在暗處的銳士,在等著給你致命一擊。

  成功穿越大半個戰場,只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只是越接近那杆黃旗,面前的梁軍就越多,已是避無可避,不少梁軍發現李從璟,已向其殺過來。李從璟端起勁弩,抬手間完成瞄準動作,扣動扳機。連發兩矢,對面迎過來的梁軍騎兵霎時倒下兩個。

  此時,李從璟已與一批梁軍騎兵遭遇,對方的盔甲在陽光下格外鮮亮,充滿殺氣的面孔仿佛要一口將他吞下去。放回短弩,面色沉靜的李從璟抄起馬鞍邊的長槊,手腕搓動,長槊利箭一般竄出,準確釘在面前一名梁軍前胸,冰冷的鋒刃直接穿透對方胸甲,將那一臉不可置信的騎士刺下馬。

  同時,李從璟身子一矮,避過一名梁軍刺來的長槊,兩人擦肩而過,李從璟就不再理會他。而緊緊跟在李從璟身後的從馬直親衛,已經乾淨俐落將那人斬下馬。

  這一百從馬直以李從璟為箭頭,成一個小型鋒矢陣,直奔梁軍黃旗。作為箭頭的李從璟,掌控著整個陣型的速度和方向,如果他不想自己被困在亂軍之中,就要保證整個陣型始終以極高的速度前行。因而每一個鋒矢陣,都要求領頭主將武藝過人。

  梁軍軍陣已亂,要殺穿梁軍亂軍並不難,難的是殺穿軍陣後,李從璟自己還好好活著。

  從馬直是晉軍中的精銳,而從馬直親衛更是精銳中的精銳,這一支利箭很快就追上了正指揮梁軍撤離的張朗。

  那身銀甲,分外顯眼。

  張朗也發現了李從璟率領的這支彪悍騎兵,李從璟遠遠看到張朗手臂揮動幾下,就有一群騎兵帶著一群步兵朝自己湧來。那群步兵奔出兩步,半數停下腳步,卻是一群弓箭手,箭頭指向半空一陣拋射,箭雨就朝李從璟等人落下來!

  此情此景,可見張朗調度頗為有方,梁軍士卒中也不乏精銳。然而李從璟沒有半句言語,只是舉起圓盾,而目光又狠戾了幾分。

  若是從高空俯瞰,就能看到,在李從璟身後,正是激烈混戰的梁晉兩軍主力,而在他面前,則是清一色在撤離的梁軍,身周晉軍已經很少。李從璟的一百從馬直,就像沖離海面的蛟龍,躍向另一片海洋。

  正因此,梁軍弓箭手才不擔心會誤傷自己人。

  這時,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這支獨自沖向梁軍的騎兵。

  魏州城樓上,一名白髮將軍眼露異色,他便是這魏博軍主將吳靖忠,因為負傷,此時沒有出城與梁軍交戰。眼下他指著李從璟,問身邊的人,“此子何人?”

  “看不清楚,不過之前從未見過,想來是個無名之輩。”身邊的人回答道。

  吳靖忠冷哼一聲,輕蔑道:“無知小兒,仗著有幾分武力就敢沖敵軍黃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誰說不是呢。”那位文官附和道,眼中也有不屑之色,“約莫是想立功想瘋了吧!”

  亂軍中,從馬直都指揮使將梁軍一名將領斬落馬下,抬頭間望到冒著箭雨衝鋒的李從璟,變色道:“這廝瘋了麼,這麼點人就敢沖著張朗殺過去?”

  他的親衛道:“這廝我認得,是內外蕃漢副總管李將軍的長子李從璟。”

  都指揮使暗歎一聲,“李將軍何等英雄,戎馬一身鮮有敗績,卻不想生了一個如此沒有軍事常識的兒子!”

  親衛憤憤道:“只可惜跟著他的那些袍澤,卻要平白死在這裡。”

  說完,兩人又投身到廝殺中。

  遠處,李存勖默然不語。李紹榮擔憂道:“擒殺敵軍主將,或順風追殺,或以多圍少,或趁亂為之。可恨那張朗跑得太快,讓從璟不得不脫離主戰場去拼殺,從璟危矣!”

  “張弓沒有回頭箭。”李存勖平靜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冷酷,“從璟是成是敗,是他的命數。運氣這種東西,本就是實力的一部分。你我見過多少驚才絕豔卻早亡的勇士?福將福將,有福才有福將。”

  李紹榮點頭道:“晉王說的是。常人只知道百戰百勝是為名將,卻不知再智勇雙全的將領,到了戰場上真要屢戰屢勝,還得上天眷顧。”

  “你我無需多作掛懷,看著便是。”李存勖似是不願多言。

  好在李從璟等人衝殺得快,梁軍弓箭手只發了一箭,便不敢再射,兩軍已經撞到了一起。

  李從璟一槊將對方領頭騎將挑下馬,已是殺得滿眼通紅。身為主將,李從璟怎會不知現在自己快要身處絕境?面前的梁軍雖然不多,卻也不少,且不說殺光他們要耗費多少時間,只怕那時再也不見張朗蹤影。而身後不斷響起的慘呼和悶哼聲,如撞針般撞擊在李從璟心口,他不用回頭就知道,百名從馬直已是傷亡慘重。而現在,他離張朗尚有三十來步的距離。

  三十步,成敗之別,生死之隔。

  擒殺敵將,這個天大的功勳背後,也是天大的風險。而此時,李從璟等人近乎已陷入死局之中。

  眼前梁軍越來越多,李從璟壓力大增。

  “難道老子莫名其妙穿越而來,卻要莫名其妙死在亂軍之中?”李從璟不甘心,他甚至有些憤恨,“前世一生碌碌無為,成天只知道感歎生不逢時,渾噩度日,一無所成也就罷了。而今生,老子十年間苦練武藝,多少寒冬酷暑手不釋卷,熟讀兵書。而今,老子諸子百家爛熟於心,胸有治國之策,手有搏虎之力,卻仍要註定一事無成?”

  情急之下,“哢擦”一聲,在連殺十數梁軍之後,因為用力過猛,李從璟手中馬槊崩斷。馬槊崩斷的聲音讓他微微一怔。

  一步一騎兩名梁軍看準時機,一上一下同時揮刀向李從璟斬來。

  李從璟眼睛微微眯起,他仿佛看到死神向他走來,精神有一刹那恍惚。

  李從璟條件反射般一偏身子,對方的馬槊從他胸前而過,鋒刃劃破他的柳葉甲,劃破他的皮膚,疼痛感來得異常強烈。

  電光火石間,李從璟伸手抓住刺來的馬槊,同時手在腰間一探,只見刀光一閃,橫刀已然滑過那步兵的脖子,一顆大好頭顱就此搬家。接著李從璟斬斷馬槊,借著戰馬前沖的當口,馬槊插進梁軍騎士的喉嚨!

  “李隊正,當心!”身後的從馬直好像看出李從璟處境不妙,出聲叫道。

  又是兩刀一左一右同時斬來,間不容髮之際,李從璟身子後仰,刀鋒貼著他面頰站過。

  他這一仰頭,一個物什從他胸口破碎的戰甲中跳出來,出現在李從璟視野中。

  驕陽似火,月型玉佩變得燦爛而透明。

  李從璟眼神一凜。

  “吼!”忽然間,李從璟猛地一聲大吼,橫刀一連斬出數道光影,“碰碰”聲不絕於耳。刀一橫,切斷一名梁軍脖子,刀一豎,斬下一名梁軍手臂。

  “老子不甘心!”李從璟驀地爆發出一聲怒吼。

  多少年來,平庸,失意,懷才不遇等種種負面情緒一直籠罩著李從璟,在公司要看上司臉色,明明那些竊據高位者蠢得跟狗一樣,自己卻只能迎合他們,在外面要看客戶臉色,讓你裝孫子你裝重孫子都不行。自己有抱負有理想,卻拼不過一個關係世故,辛辛苦苦攢錢創業,也是敗在一個官二代手裡。

  所以穿越到這一世,李從璟才能忍受十年寂寞!

  自己走過了千年時光,又從幽州輾轉數百里來到魏州,自己走了那麼久,又走了那麼遠,難道就是為了來這裡送一個死?

  李從璟不甘心!

  “張朗,老子定要取你人頭!”李從璟的吼聲,承載了千年的厚重。

  隨手甩出橫刀,將面前一名梁軍狠狠擊落,面對面前刺來的數柄長槍,李從璟硬生生勒住馬韁繩,戰馬一聲嘶鳴,人立而起。

  這個當口,李從璟卻已抄起背負的長弓,一隻鐵箭搭在弦上,彎弓如滿月,箭頭準確無誤鎖定三十步外,正打馬而走的張朗!動作之快,讓人只能看到最初和最後的部分。

  在馬蹄還未落下之際,箭已離弦!

  “嗖”的一聲,鐵箭已穿透三十步的空間,一箭將那銀甲將軍射落馬下!

  戰馬在梁軍鐵槍刺入的時候發出慘嘶,李從璟在戰馬摔倒之前,提起馬鞍邊的備用長槊,滾落馬背後,手握長槊中端,怒吼一聲,槊頭橫掃一圈,那刺殺了戰馬的梁軍,紛紛慘叫,捂著噴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奉晉王令,取張朗項上人頭,擋我者死!”

  一聲暴喝,聲如洪鐘,震耳欲聾,竟然一下蓋過了周圍的廝殺聲。已經殺成血人的李從璟,渾如來自地獄的殺神,從地上一竄而起,長槊一抖,擋在他面前的數名梁軍頓時脖頸沒了一半血肉,生機全無。駭得周圍梁軍面無人色。

  “豎子休得張狂!”一名梁軍騎將衝殺過來,大喝一聲,氣勢不凡,想來也是一個勇將。

  眼看梁軍騎將就要將李從璟身子撞飛,李從璟長槊向後一滑,槊尾撞擊在一名偷襲的梁軍胸口,將其擊倒,而梁軍騎將長槊已到近前。千鈞一髮之間,李從璟卻不退反進,右腳向前一步,腦袋一偏讓過長槊,左手同時護在腦前,右手帶著長槊忽然向前一溜!

  長槊如長蛇,自下而上貫穿了那騎將的胸腔。戰馬跑過,而騎將的身子卻掛在李從璟單手伸出的長槊上,如一截幹肉!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腳步不由自主向後退卻,看李從璟的眼神如見鬼神。

  李從璟頭一偏,看到了什麼,立即一腳將口中不停冒血的騎將踹飛,助跑兩步,腳步原地一轉,長槊離手飛出!

  “張朗,拿命來!”

  眾人隨著長槊飛離的方向望去,就見長槊前方,被李從璟一箭射落馬下的張朗,正在眾人攙扶下上馬——之前李振藩那一箭雖然勁道非常,卻失了準星,只是釘在張朗肩膀上!

  “將軍當心!”已有梁軍失聲大喊。

  然後一切已經為時已晚,長槊眨眼間已經到了張朗眼前,在他駭然的眼神中,穿透他的身體,將他帶飛出去。

  落地後的張朗,被長槊釘在地上,雙目圓睜,瞳孔渙散,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李從璟翻身跨上一匹戰馬,從地上抽起一根丈八馬槊,朝天舉起,冷冷環視周圍驚恐不定的梁軍一眼,一字一頓道:“殺張者,晉陽李從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8:00

第6章 餘心之所向

  相比較之前的怒吼,李從璟最後一句話,無疑來得平靜得多。只不過這話落在眾人心底,驚起了陣陣波瀾,也讓在場所有人都記住了李從璟這三個字,記住了這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

  殺敵主將的消息,迅速擴散開來,戰鬥隨即進入尾聲,除卻潰逃的梁軍,餘者俱都再無抵抗的信心,紛紛投降。

  從馬直都指揮使往地上吐了口帶血唾沫,遙遙望向那個馬上的身影,狠狠道:“真他娘的有種!”

  魏州城樓上,白髮將軍吳靖忠猶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唯獨李存勖,此時大笑曰:“我晉軍今日又多一驍將!”

  李紹榮遠遠望見那個提著人頭,打馬回奔的年輕人,不由得想道:“此子,不亞于其父李嗣源啊!”

  李存勖沒有立即進魏州城,而是立馬在城前,等著李從璟策馬而回。在他身後,眾多將領官吏都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眼前那個一身血漬的從馬直軍士。

  李從璟身上的柳葉甲已經多處破損,面前一大塊跟吊著布條一樣,怎麼看都狼狽不堪,像一朵狗尾巴花。

  “從璟幸不辱命,帶回張朗人頭。”李從璟翻身下馬,高舉張朗死不瞑目的頭顱。

  李存勖揮手讓李紹榮將人頭收了,上前去扶李從璟,他自然不敢受此大禮,連忙起身。

  “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李存勖一副老大寬慰的模樣,“給本王長了臉。”

  跟在李存勖身後的眾人自然是紛紛附和,誇讚李從璟少年英雄,又說李存勖慧眼識人云云,最後不忘提到滅梁指日可待如何如何。

  “昨日本王曾言,若是你能取得敵將人頭,必重重賞於你。今日你果不負本王所望,本王自然也要兌現諾言。”李存勖撫須道,“你如今官職從九品,斬殺敵軍主將,本王便連升你三級,任命你為從馬直副指揮使,官至正八品。”

  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才升三級,李從璟心中並不如何欣喜,這算是壓低功勞了,指揮使是一營主將,一營五都,為五百人,況且李從璟還是個副官。只不過再往上,十指揮為一軍,一軍主將為都指揮使,那可是軍中大將了。

  “謝晉王恩典。”李從璟略帶欣喜道,不管如何,能升官總是好事,也不枉他拼命一場。

  “晉王英明。”吳靖忠這時上前一步,呵呵笑道,“只是晉王,按律擒殺敵軍主將可為千夫長,李副指揮使又年輕有為,當此大爭之世,正是該重用之時。況且李副指揮使于亂軍之中縱橫捭闔,斬首無數,若是只封八品,恐怕軍中不服啊!”

  李從璟看了白髮將軍一眼,心中奇怪,這廝誰啊,老子又不認識,為何無緣無故幫我說話?不過還真說到我心裡去了……看來,這老傢伙是個好人啊!

  李存勖擺了擺手,算是回答了吳靖忠,看似隨意問李從璟道:“從璟,本王封你副指揮使,你可服氣?”

  李從璟就算再不懂事,心中有些想法,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表露出來,當即理所當然道:“從璟能有今日,全賴晉王提拔,今日大勝,都靠晉王掌控全域,眾將士奮力拼殺。至於斬殺張朗,我從馬直軍士誰人不能?從璟區區微末之功,冒然升任副指揮使,已是惶恐,唯憂辜負晉王所望,怎會不服?”

  李從璟說完,看到李存勖點點頭,倒是頗為滿意樣子,心裡暗暗撇嘴。這時候接觸到吳靖忠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眼,立即回了一個笑臉。

  眾人不欲在此多作逗留,前後擁簇著李存勖進城。

  李從璟站在護城河的河橋邊,看著眼前屍橫遍野的狼藉戰場,眼神在午後懶洋洋的陽光下有些疲憊。方才那場搏命之戰,他雖然表現得英勇,但戰鬥結束之後,已是精疲力竭。生死之間的徘徊,最是耗人精神,但也叫人成長。

  “今日之後,李指揮使怕是要威名遠播了,可喜可賀。”李紹榮笑著拱手稱賀。

  李從璟沒想到李紹榮也沒有進城,還了一禮,謙虛道:“李將軍莫要打趣在下了。”

  李紹榮扶刀而立,也望向眼前殘敗的戰場,聲音輕飄飄的傳進李從璟耳中:“李指揮使亂軍中取敵將首級,搏鬥間九死一生,卻只是官升三級,可知為何如此?”

  李從璟剛剛還奇怪作為李存勖親信,李紹榮為何沒跟著李從璟進城,聞言於是肅然道:“李將軍請教我。”

  李紹榮也沒矯情,淡淡道:“這天下都是晉王的,晉王豈會吝嗇一個六七品官?只是李指揮使年紀尚輕,眼下還不曾及冠,之前更無威名,根基尚淺,若是驟然過度提拔,引起各方嫉妒,那就不是栽培,而是捧殺了。晉王此番是為李指揮使著想,李指揮使當體會晉王一片苦心。”

  一席話,聽得李從璟悚然一驚,只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李紹榮繼續道:“不過李指揮使顯然是個明事理的,你回答晉王的話,晉王也必定十分滿意。只要晉王垂愛,李指揮使還怕沒有一個錦繡前程?此戰尚未結束,李某敢斷言,日後有的是李指揮使立功的機會。”

  李從璟對著李存勖進城的方向遙遙一拜,稱謝一番,又對李紹榮道:“多謝李將軍提點,從璟他日必有回報。”他想起之前那白髮將軍的話,起初還以為這廝是在幫自己說話,這時方才醒悟,這廝分明是不安好心啊!

  這世道果真兇險,戰場上明槍暗箭,戰場下也是如此,當真是步步驚心。李從璟雖然不知那老頭為何要害自己,卻也知道,這世道有沒有真君子難說,但永遠不缺小人。

  至於李紹榮,作為李存勖心腹,這種讓下屬體諒領導用心、讓下屬對領導保持敬畏的事,他不做誰做?身為晉王心腹,他與晉王,已經幾乎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關係。而且李存勖也會看到他的表現。

  “這亂世之勢,還真是讓人憂慮啊!”李從璟暗暗自嘲。

  李紹榮走後,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傳話,讓李從璟趕緊去見晉王。

  李存勖沒打算在魏州滯留多久,因此就在魏州刺史府暫歇。李從璟見到李存勖的時候,李存勖正對著一副輿圖看得入神。

  “從璟,本王有一好一壞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你先聽哪個?”李存勖見李從璟進來,笑得有些神秘。

  李從璟接觸李存勖的時間也不短了,這位晉王不僅有天縱之才,人格魅力更是讓人折服,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脫離刻板的君臣關係,讓李從璟能感受到李存勖對自己的親近。

  李從璟有時候覺得,李存勖就是自己現在的榜樣——一個男人的成熟,往往從仰望另一個男人的背影開始。

  “晉王先說說壞消息?”李從璟試探道。

  李存勖微微一笑,神情漸漸揶揄起來,“從璟,你知道,今日之戰順風順水,梁軍望風而逃,是以我從馬直傷亡並不大。”說到這,李存勖頓了頓,忍俊不禁道:“也就是說,這軍中,現在沒有副指揮使一職的空缺啊!”

  “……”李從璟頓覺心中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老子升隊正的時候,從馬直沒有空缺,老子現在升副指揮使了,軍中還是沒有空缺,你他娘的敢不敢再坑……侄子一點?

  “那好消息呢?”李從璟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無常。

  “此番梁軍趁我大軍北上征伐契丹時渡河而上,連續攻佔我衛州、相州、衛城、淇門等地,致使澶淵之西,相州之南,皆為梁人所據。此次本王回師,一戰複魏州,但南方等地的梁軍現在尚未撤退,必然還有戰事。”

  說著,李存勖臉上浮現出大叔拐賣兒童的陰險笑意,“此番本王將率大軍自相州而到衛州,其中衛城、淇門等邑的梁軍,便交給你來收拾。屆時你能俘虜多少梁軍,皆歸於你麾下。得一百人,你為都頭,得五百人,你為指揮使,若你能得千人,本王不介意先給你掛上一個都指揮使的名頭。不僅如此,你俘虜多少人,本王便再給你調撥同樣數量的精銳晉軍,讓你成為領兵主將——如此優厚條件,你可願往?”

  李從璟張了張嘴,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從馬直什麼戰力?那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精銳。梁軍什麼戰力?不好說差,但那些一看到李存勖就要跑的梁軍,什麼戰力?再怎麼都跟強扯不上關係。

  老子好歹也是憑軍功,實打實成為從馬直副指揮使的人物,好好的從馬直這把好鋼你不讓老子帶,讓老子去帶梁軍那些破鐵?

  不過轉念一想,李從璟心情又平復下來。

  長遠觀之,李從璟知道,自己要想在亂世立足,必須要建立自己的軍隊,與其到時候從老百姓中徵兵,選擇這些梁軍正規軍,怎麼都要強上太多。畢竟不用花太多時間去練兵,而且這些出征的梁國六軍,身為禁軍,戰力怎麼都比普通方鎮軍和鄉兵要好。

  可以說,俘虜梁兵,改造梁兵,這是李從璟建立自己勢力的第一步。李從璟心想,再者,李存勖還會調撥同樣數量的晉軍給自己嘛,怎麼都不算差了。只是,貌似自己接下來要俘虜梁軍,就要打勝仗,那這打勝仗的功勞呢?沒人算啊!

  “媽的,果然算不過這些上位的老狐狸。”李從璟心中誹謗道。

  只不過,李存勖為何要這麼做?

  李從璟一時想不清楚。

  他一時想不到,晉軍連年征戰,將士戰死沙場,百姓流離失所,晉地人口大為減少,已不能滿足晉軍兵源需要。為擴充晉軍兵力,進軍中原,俘虜梁軍已是李存勖的既定之策。

  “敢問晉王,此番進軍衛城、淇門,晉王給末將多少從馬直?”李從璟想清楚之後,最關心的便是這個核心問題。

  李存勖傲然豎起一根手指。

  李從璟大喜,心道:如果李存勖給我一千從馬直,我就是再差勁,也能在兩城之地各抓獲三五八百梁軍吧?那豈不是說我手裡瞬間可有一千多兵馬?指揮使只能領兵五百,屆時李存勖豈不是得給我一個都指揮使的帽子?再不濟也是都虞候什麼的……若是如此,日後前途無量啊!不錯嘛,看來李存勖這個便宜大叔,還是很疼愛我這個便宜侄子的……

  “晉王若能給臣一千從馬直,臣一定將衛城、淇門的梁軍盡皆收入麾下,一個不落!”李從璟搓著手,有些難掩激動,仿佛已看到千軍萬馬在自己面前整齊列陣,高呼李都指揮使。

  “一千從馬直?”這回倒是李存勖怔了怔,隨即失笑,“臭小子,想甚呢?本王是說,給你一百從馬直。”

  “什麼?!”李從璟如遭雷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8:00

第7章 虎狼環飼亦前行

  “一百從馬直?這樣開玩笑真的好麼?”李從璟心中一陣哀嚎,“一百從馬直能有何用?我又不是你李存勖,人往軍前一戰,霸氣一陣側漏,梁軍就望風而逃……”

  “你也知曉,現今我梁軍主力都在鎮州和幽州,本王此番揮師南下,僅帶五千從馬直親軍。眼下梁將段凝領數萬大軍在衛州,本王哪有一千從馬直給你。”李存勖拍著李從璟的肩膀,一席話說得語重心長,“其實你此去衛城、淇門,關鍵不在戰,而在俘。所以不用大軍也可成事,只是成事大小有別罷了。”

  “即便如此,一百人也遠遠不夠啊!”李從璟哭喪著臉,若不是跟自己對話的是堂堂晉王,他真想把自己的鞋底印他臉上。

  “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你都如探囊取物,這點小事該是也不在話下才對。”李存勖大義凜然道。

  李從璟想掉頭就走,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麼。

  “罷了罷了,何必如此。”李存勖擺擺手,這才停止逗弄李從璟,正色起來,“魏州守軍也不多,且連日作戰傷亡也是不小,你既為副指揮使,那也只能調撥給你四百人馬,加上一百從馬直,湊足五百之數。”

  “謝晉王!”李從璟這才稍稍安心,心想這李存勖實在是調皮,竟然敢調戲自己。忽然想起一人,於是道:“昨日與末將同去偵探梁營的斥候隊正李榮,於末將此番行動有用,還請晉王允許末將將其調來。”

  “准了。”李存勖一揮手,“調撥的四百魏博軍和百名從馬直,明日辰時將在南門集結。屆時大軍開拔,本王自去相州,你便去衛城。此戰雖無大兇險,卻也不能大意,你當謹慎為之,莫要辜負本王心意。知否?”

  “末將明白,謝晉王恩典。”李從璟拜謝。此戰看似艱難,但若能成,實在是大機遇,李存勖的重視和培養之意不言而喻。

  李從璟退出刺史府時,魏州城已是一片夜色朦朧。頭頂繁星依舊,繁星下夜色如墨。

  一場大戰之後,被包裹在無邊黑暗中的魏州城,如一顆突兀亮起的燈泡,重新煥發生機,燈火通明的街道,讓李從璟仿佛看到了前世街上的霓虹。

  李從璟默默前行,也不知走了多遠,他輕輕停下腳步,孑然而立,默默凝視著眼前的繁華,心緒有些茫然。他仿佛掉進時空的隧道裡,被扔到了宇宙的平行空間,一時間竟然不知該何去何從,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何地。

  越是在人群中,越是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孤獨。

  翌日佛曉,天色尚未完全放明,將要出征的大軍已經在城南完成集結。李從璟策馬從牙城出了外城,身邊跟著魏博軍的一位指揮使。這位指揮使比李從璟年長不少,身板跟魁梧扯不上半分關係,面頰微微下陷,一雙略微突出的眸子,眼珠總在不停轉動。

  魏博軍調撥四百軍士協助李從璟征戰,這位名叫何沖的將領,便是這群魏博軍的統率。不過何沖雖然是指揮使,但在此番行動上,卻還要聽李從璟調遣。李從璟雖然只是一個副指揮使,但畢竟是從馬直的副指揮使,份量與地方鎮軍的指揮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最重要的還是李從璟的指揮權,是李存勖指定的。

  只是何沖雖然面上恭敬,李從璟卻總能隱隱感覺到,對方似乎並非百分百誠心待自己。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敏感,對別人的敵意和善意,總有一些莫名的直覺。

  李存勖還沒到,李從璟先去自己的軍陣前瞧了瞧。四百魏博軍,只有差不多兩隊是騎軍,不過這也正常,騎兵本來就貴,方鎮軍中不多也是正常——關鍵是就算有很多,人家也不一定願意給他用。

  百名從馬直,正是一個都的編制,都頭叫李紹城——作為晉王親軍的從馬直,為保證其忠誠度,半數以上的軍官都是李姓,即便本身不姓李,也會被賜李姓,這也是這個時代一大特色——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後生,端正的五官上盡顯冷峻之色,整個人立在馬上,與戰馬渾然一體,充滿鐵血之氣。

  “奉晉王令,末將率一百從馬直,聽從李指揮使調遣!”李紹城上前兩步,聲音中正而響亮。

  “有勞李都頭。”李從璟點頭道。

  須臾,一隊十來人的騎兵行過來,為首一名正值壯年的將領,鷹一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煞氣,正是李榮。

  “李指揮使。”李榮下馬向李從璟抱拳,“奉軍令,斥候隊正李榮前來聽命。”

  李從璟微微一笑,沒有多言,一揮手,“入列。”

  至此,天際方升起一絲霞光。

  李存勖在一眾親衛護衛下出城,簡單交代了一番,便讓大軍開拔。臨行時,李存勖把李從璟叫過去,又叮囑了一句,“萬事小心,周全為上,切忌逞強鬥狠。”

  從馬直和魏博軍主力南下之後,李從璟看到紅日正從山脊後露出頭來,他對自己笑了笑。旋即肅然轉身,頒佈了他在這個時代的第一道指揮使軍令,“李榮,本將著令你率斥候先行趕往衛城,探明內外諸番情況,為大軍開路!”

  “李榮領命!”李榮抱拳應諾,隨即率十餘斥候,風馳電掣而去。

  凡行軍,斥候必然遠放五到十裡,若是大軍,則斥候偵探的範圍還要廣得多,這是標配斥候,無論是從馬直還是魏博軍,都不缺這類軍士。而被李從璟派遣出去的李榮,卻不是隨大軍以正常速度向前推進,而是全速直赴衛城,去摸清衛城情況的,因而任務更加艱巨。

  隨即,李從璟一揮手,“全軍開拔!”

  轟隆的腳步聲中,李從璟回頭望了一眼,看到白髮將軍吳靖忠還站在城門前,在和身邊的人談論著什麼。

  “將軍,晉王讓李從璟去攻打衛城、淇門,可是相當於白送軍功,倒是偏愛得緊。”吳靖忠身邊的心腹酸酸道。

  “晉王行事,豈是你能議論的?”吳靖忠冷冷道。

  “屬下失言……”心腹連忙收回話,卻不知道吳靖忠又是生哪門子氣。

  吳靖忠負手望著離去的南征軍,臉上的表情跟慈眉善目絕無半分關係,半晌,終問道:“事情都給何沖交代清楚了?”

  “將軍放心,您的意思屬下一字不差傳達給何沖了。”心腹道,笑容陰險,“何沖是個心思伶俐的,他知道該怎麼做。”

  吳靖忠點頭“嗯”了一聲,不復多言。

  心腹攏攏衣袖,心中冷笑:李從璟啊李從璟,你真以為有了晉王抬愛,少年英雄就能橫行四方了?魏博軍與梁軍苦戰多時,城池都差點兒丟了,你一來又是萬軍中殺敵主將,又是連複失鎮,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梁軍在你面前不堪一擊,你讓魏博軍的臉面往哪兒擱?

  共城距離魏州不過八十餘裡,便是大軍行軍,也不過一兩日路程而已。李從璟這回去收復共城,一共才五百號人,且沒有帶上多少輜重,全軍輕車簡從,將士只帶三日軍糧,攻城器械更是一個都無。這就使得軍隊行軍速度得以大大提高,在他的刻意要求下,五百人清晨出發,太陽還未落山便快到衛城。

  李從璟既已擢升指揮使,雖然還只是個副職,但從他這回領五百人出征就可看出,此戰之後,必為指揮使。作為指揮使,可有衛兵了,李從璟也不矯情,在出發前便將自己之前任隊正時所在的隊,請調到自己身邊,做了臨時衛兵。

  如此一來,他身邊實際上有一百二十來名從馬直。

  之所以是臨時,還是因為從馬直是李存勖的親軍,李從璟不知道事後李存勖會不會將這些人收回去。但李從璟明知如此還向李存勖要這些人,可見他是打算把這一百多從馬直給懶下來的——到嘴裡的肥肉哪還有吐出去的道理?即便屆時懶不下一百多人,至少也要懶下這一隊衛兵二十來人。

  “指揮使,李榮回來了。”親兵隊正張小午指著官道上回奔的兩騎道,他剛被李從璟臨時任命為這隊從馬直的隊正。

  李從璟也看見了李榮,方才前方斥候就打過旗號,告訴大軍有自家斥候回來。

  “指揮使,屬下回來了。”行軍途中,李榮也沒下馬。

  “情況如何?”李從璟問道。

  “根據衛城城防的情況來看,衛城的梁軍約莫有兩個指揮的兵力,城門已關,防備甚密。梁軍斥候放得不遠,但人數卻不少。”李榮將情況一一說明,李從璟聽完稍稍皺了皺眉:一千梁軍,有些多了。

  衛城只是一個尋常縣邑,晉軍當時駐紮在此的鎮軍也不過一個指揮,此戰中梁軍作為進攻方,怎會在衛城駐紮一千梁軍?

  而問題的核心是,五百人攻一千人的城,這仗怎麼都拿不下來啊。

  “屬下經過勘探發現,衛城外有大量人員活動痕跡。”李榮繼續道,“昨日大軍在魏州城外大敗梁軍,梁軍潰逃不少,又因為失去主將,行動無法統一,應該是有不少人逃到了衛城。”

  李從璟聞言暗暗點頭,如此倒也能解釋衛城為何會有一千梁軍了,再看李榮時眼中流露出一抹讚賞——這就是老斥候與尋常斥候的區別了,老斥候總能看到一些尋常斥候看不到的東西。

  念及于此,李從璟心裡已有了接下來戰鬥的腹稿,當下將從馬直都頭李紹城叫過來,細細交代一番,說完之後叮囑李紹城和李榮二人道:“事成之後往南行十裡,在落雁口與大軍匯合。”

  兩人紛紛抱拳應諾,拔馬就走。

  之後,李從璟向全軍下令:“大軍繞過衛城,向南行十裡,在落雁口宿營!”

  默默行在軍前的何沖,看著李從璟調度各方卻不明所以,凸出的眼眸滴溜溜轉了兩轉,陷入思索之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8:00

第8章 奮起於亂勢之中

  落雁口的地形頗似雁型,官道背靠緩坡,到此相對寬敞,緩坡邊還有一條溪流,水流清澈。

  夕陽西下,霞光染紅了半邊天,站在山頭的李從璟,身影被拉得很長,在山坡上彎彎曲曲的。

  李從璟想起前世。他童年時,鄉下夕陽也是這般景致,每到這個時分,在地裡勞作一日的鄉親,便會扛著鋤頭等傢伙什,說笑著回家,其中便包括自己的父親。而家裡土灶上飄散的菜香,能傳出去十多米。

  在他腳下,五百號人已經開始紮營,行軍之法:“行則為陣,止則為營”,而“下營之法,擇地為先”,李從璟選擇在落雁口宿營,自然是因為此地各方面條件都適合。

  “指揮使,我等既來進攻衛城,為何不在衛城之外紮營,反而宿營於這荒郊野嶺,這其中有何說道?”親兵隊正張小午跟著李從璟在山頭站了許久,便忍不住問道。他和李從璟在一個隊裡時間已很長,彼此都很熟悉。

  正好何沖也從山坡下走上來,聽到張小午這個問題,也靜耳聆聽。

  李從璟將自己從回憶中拉扯出來,“時機到了,你自然就能明白。現在卻還不是明說的時候。”

  這話,也不知是說給張小午聽的,還是說給何沖聽的。

  “李指揮使。”何沖見李從璟向自己看來,笑嘻嘻抱了一拳,“夕陽無限好,指揮使好興致啊!”

  李從璟對何沖缺乏好感,但也僅此而已,於是問道:“何指揮使找在下何事?”

  “哦,在下來是跟李指揮使說一聲,營地差不多已經佈置完畢,順便問問李指揮使還有無其他指令?”何沖客客氣氣道,看那樣子,倒是把自己此戰中的從屬位置,擺得很端正。只不過,此番特意往李從璟面前跑一趟請示指令,怎麼都有些刻意為之的多餘。

  “有勞何指揮使。”李從璟道,對何沖表示的親切,他並沒有很得意,因為他本身就很謙遜,“暫時沒有其他指令,待大軍用過餐,有事我自會說明。”

  “李指揮使運籌在胸,倒是在下心急了。”何沖一記馬屁奉上,說著便告退下去。

  “何沖倒是明事理,這一天下來對指揮使始終是笑臉相迎,言聽計從。”張小午看著何沖離去的背影道。

  與從馬直絕大部分軍士“俱是雄傑暴武之士”“流寇、亡命之徒”不同,張小午是難得的良家子,也正因此,李從璟才放心讓其為自己親兵。只不過如此一來,張小午的閱歷方面就差了些。

  李從璟看著何沖下山的背影,淡淡道:“對你笑臉相迎的,可不一定就真和你親近,那只能說明他想和你親近,至於他抱著什麼目的就難說了。越是狡猾的狼,就越會隱藏自己的爪子,把自己扮成羊。”

  才二十出頭的張小午一時不明所以,一臉茫然,顯然是沒聽明白李從璟的話。

  李從璟也不贅言,下山去安排眾將士進餐,諸事完畢之後,李從璟下了一道軍令:除斥候和當值軍士,余者皆休息。意思是可以洗洗睡了。

  這道軍令一下,大軍上下一片不解之色。辛辛苦苦繞過共城到此,吃完就睡算是怎麼回事。從馬直在這個時候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沒一個軍士有二話,反正吃飽喝足,一個不落都跑去睡了。如此,魏博軍才陸陸續續執行軍令。

  何沖再次詢問李從璟夜裡有何安排時,李從璟也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什麼,難道等梁軍把人頭軍功送到你面前來?”沒有戰鬥就沒有軍功,所以何沖也不免暗自腹誹。

  如果李從璟聽到何沖這句話,一定不介意誇獎他一句:兄弟,你真是太聰明了。

  不到一個時辰之後,李紹城和李榮雙雙趕來與大軍匯合,李從璟在聽完了他們的彙報之後,露出滿意之色。隨即,李從璟讓李榮速作休整,而後又將他派了出去。

  當日夜裡子時剛過,李從璟接到前線軍報。

  今日亥時,李存勖率大軍到相州,佔領相州的梁軍守將,一見是晉王親臨,立馬棄城南逃,走得那叫一個乾脆。

  丑時,李從璟突然下令全軍集結。

  正睡得香甜的軍士,一個個被從被窩裡揪出來時,臉色黑得像焦炭一樣,不少魏博軍將士罵罵咧咧,情緒很是不滿,對李從璟莫名其妙的軍令頗有微詞。亂世之軍,多為桀驁不馴之輩,魏博軍戰力在方鎮軍中也算出色的,因是兵驕將悍。

  軍營亂糟糟一團,像一鍋沸水,沒有半分章法,軍令難行。

  而前面不久還在李從璟身邊“鞍前馬後”的何沖,此時卻不見蹤影。

  眼見魏博軍拖拖拉拉,一個個歪歪倒倒,完全沒有好好集結的樣子,李從璟不由得怒火中燒。他也不多話,更懶得出聲呵斥,因為他知道那沒用。

  李從璟將李紹城叫過來,眼神狠戾的對他做了一個手勢。

  出生豪傑之家,少年時因仇殺人逃亡,最後被李存勖招進從馬直的李紹城,這時候露出他猙獰的獠牙。李紹城一揮手招來身後百名從馬直,自己也下了馬,提著馬鞭就朝那些罵的最凶的魏博軍走過去。

  魏博軍看見李紹城等人兇神惡煞大步過來,也不示弱,只當沒看見,仍舊是鬆鬆垮垮。一副老子是大爺的模樣。

  待到得這些魏博軍軍士面前,李紹城一個字不說,揮起馬鞭,對著為首一名軍士,一鞭子狠狠揮在他臉上!

  “啊!”馬鞭頓時在對方臉上抽出一道血槽,那軍士頓時慘嚎出聲。然而,在他聲音剛發出的同時,李紹城第二鞭又狠狠抽在他身上。

  以他為首的百名從馬直,自然是有樣學樣,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戰爭機器,根本就不理會面前魏博軍的嚷嚷,一通鞭子下去,一片劈裡啪啦的聲音,揍得魏博軍鬼哭狼嚎。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不缺出頭鳥。一名魏博軍隊正“不甘受辱”,拔了刀,氣勢洶洶指向一名從馬直,吼道:“直娘賊,老子取你狗命!”

  他拔了刀,立即吸引了大批軍士目光。拔刀這個舉動的嚴重性,跟拿槍指著人家腦袋沒有區別,在軍中這是大忌,更嚴重觸犯了軍法。

  但魏博軍眾軍士眼睛都亮了,大家都準備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好戲,這個魏博軍隊正是個狠角色,魏博軍大多知曉,因此不少人嘴角都開始掛上了冷笑。

  李從璟冷冷看著這一切,眼神深邃。

  “娘希匹的,你他娘的再給老子狂……”這名隊正咆哮起來,只是的刀還沒舉起,忽然聲音斷了。因為他腦袋毫無預兆從肩膀上搬了家——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魏博軍將士都愣了,預計的衝突沒有發生,無頭屍體緩緩倒下,仿佛在宣告什麼。

  死一般的寂靜。

  “對同袍拔刀相向,亂軍法者,斬!”李紹城面無表情,眼神中暴露的兇狠卻如虎狼一般,“不執行軍令,亂軍伍者,斬!”

  兩聲“斬”字落下,一陣齊整的金屬摩擦聲響起,百把橫刀在從馬直手中亮出。在火把躍動的火光下,這些從馬直軍士格外煞氣重重,如同一群殺神。

  魏博軍眾軍士一時都有些愣神,愣神後不由自主生一股恐懼,當然也有憤怒。

  馬上的李從璟,從一開始就沒有挪動半步,只是冷眼旁觀,此時不由得心生冷笑:從馬直乃精銳中精銳,豈是浪得虛名。震懾宵小,大材小用。

  李從璟打馬上前,環視魏博軍一圈,冰冷的語氣中充斥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本將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從馬直以一當十,殺一群不遵軍令的廢物,如屠豬狗!令不行者,無以成軍;不尊將帥,不為甲士。動輒拔刀相向,視軍令如同無物,爾等欺我年少嗎?!”

  如果說軍規有底線,那麼拔刀顯然突破了底線。如果說李從璟有底線,那麼大戰之前鼓動軍士不尊軍令,那麼顯然突破了他的底線。

  “大敵當前,本將約法三章,並令斥候呈報晉王:不尊號令者,斬!畏敵不前者,斬!聚眾鬧事者,斬!士卒有過,伍長誅!伍長有過,隊正誅!隊正有過,都頭誅!戰事若敗,我與何指揮使誅!戰事若勝,全軍將士不分你我,同受其賞!”

  說罷,李從璟喝道:“何沖安在?”

  何沖硬著頭皮從人群中走出,極不自然向李從璟抱拳,“何沖在此。”

  “本使三章明令,何指揮使可有異議?”

  “在下……無異議。”

  “張小午何在?”

  “屬下在!”張小午上前轟然抱拳。

  “本使著令你帶本部軍士為監軍,但有不尊三章明令者,不論魏博軍與從馬直,先斬後奏!”李從璟一揮衣袖,道。他說的好聽,其實還是針對魏博軍,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為了體現他的公平,照顧魏博軍的心情——畢竟接下來是要打仗的。

  “屬下領命!”張小午昂然應諾。

  李從璟揮手讓張小午退下,看著怔怔然的魏博軍,面色森然,“大軍集結,即刻開拔!”

  ……

  李從璟的作戰計畫其實很簡單——半道而擊。

  先前,他讓李紹城和李榮一起行動,就是將衛城週邊的梁軍斥候盡數拔出。一方面是為了斷其耳目,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製造恐慌。

  衛城內的梁軍遲遲得不到斥候回饋消息,派出去的人又總不能回來,自然知道城外有晉軍。關鍵在於,他們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晉軍,又是由誰領兵,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在必死之境,晉軍又是什麼作戰意圖。

  梁軍在魏州城外一潰千里,晉王親臨,其軍心如何能不動搖,其戰意又還剩下幾分?逃到衛城的梁軍,必然將這種負面情緒擴散到衛城的整個梁軍中,而魏州敗了之後,衛城,就已經處在前線,可以說隨著晉軍南下,他們必然深陷包圍圈中。

  這種時候,加之斥候盡數被殺,衛城的梁軍已在崩潰邊緣。

  而帶回李存勖收復相州消息的梁軍探馬,被李從璟有意放進衛城,這就成了壓倒衛城梁軍的最後一根稻草。深陷敵境的衛城梁軍,要想活命,若不投降,除了棄城而逃,別無選擇。

  要李從璟帶著五百人去攻衛城,那是斷然攻不下的。既然如此,何不換種思路,去梁軍南逃必經之地,設下埋伏,打他個措手不及?

  以有心算無心,以鬥志飽滿之士,攜大勝之威,擊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梁軍,何愁不能建功?

  李從璟率領五百號人拔營而起,已經在落雁口完成設伏,黑衣黑甲的晉軍與草木融為一體,化身成耐心的獵人,安靜等待獵物上鉤。

  夜色如墨,月黑風高,端得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好天氣。

  李從璟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抱著手臂,嘴裡嚼著一截草莖,怡然自得的模樣,看起來分外輕鬆。不時有將士看李從璟一眼,總能感受到他的胸有成竹,內心便對接下來這場戰鬥的信心,又大了一分。

  李從璟眉目如電,心裡卻在思考著另一些東西。

  之前軍營魏博軍鬧事,說沒有人在背後搗鬼,李從璟是怎麼都不信的。說背後搗鬼的人不是何沖,李從璟也是怎麼都不信的。除了何沖耍心眼這個可能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合理解釋,只有他能指揮得動四百魏博軍。

  在亂象出現之前,李從璟雖然對何沖有些防備,但卻不曾想過,他竟會在大戰之前,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知道,方才要是李從璟一個處理不好,這仗就沒法打了,若是事態失控,發展成軍士嘩變營嘯之類,李從璟失職之下,被斬頭都有可能。是以,李從璟先前才會那般憤怒。

  但是很明顯,何沖小瞧了從馬直的彪悍,那群人從伍之前就沒幾個良善之輩,從伍之後更是殺人如麻,戰爭早已把他們養得一個個煞氣比天重,膽子比地肥。區區幾個地方軍鬧事,他們還真不放在眼裡。正是因為如此,李紹城殺人才能毫不手軟。

  而李從璟這個從馬直副指揮使,在狠辣方面,又怎會差了?

  他根本就不擔心,何沖在今夜戰鬥中還會使絆子,除非他不想活了。因為李從璟約法三章已經說得很清楚,若戰事敗了,他和何沖都要死。這份明令,可是已經經由斥候的手,送到了李存勖手裡。

  何沖不想死,就得督促魏博軍力戰。至少,今夜得力戰。

  這個一心想著陷害李從璟的指揮使,大概之前不會想到,他會有拼命幫李從璟建功的一刻。

  而何沖,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從璟腦海中浮現一個身影,不由得冷笑一聲。

  “指揮使,梁軍來了!”張小午的聲音打斷了李從璟的思索。

  他沿著官道望去,果然看見官道盡頭出現不少移動的火點——無疑,那是火把。而舉著火把的,只能是梁軍。

  李從璟眼睛眯了起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18:00

第9章 破軍

  這群梁軍也算謹慎了,棄城而逃之前還往外放了幾波探馬,在無一回城之後,就再沒有探馬願意出城送死。有迫不得已的,看到晉軍斥候遠遠就下馬投降,為求活命,還將衛城內梁軍的情況盡數告于晉軍知曉,這讓李從璟對衛城內的情況瞭若指掌。

  對於衛城內的梁軍來說,出城兇險未知,但不出城,則必死無疑。況且李從璟既然沒有攻城,梁軍也就估摸著晉軍不是太多,領頭的兩個梁軍指揮使,不是沒想過會在半路遇伏,但即便是遇伏,也不代表沒有沖出重圍的機會。

  梁軍已經進入李從璟佈置好的埋伏圈。

  這群梁軍出奇沒有將騎兵放在陣前,走在佇列最前的,反而是一群握著大盾的步卒,看來這些梁軍貪生怕死也是到了一定程度。

  他們行進的速度很快,看來是打定主意即便遇伏,也要衝出重圍。

  李從璟的眼神放在兩名甲胄明顯不同的騎兵身上,與梁軍也算打過不少交道,他知道,那兩人便是梁軍的兩個指揮使——這也是他的優先擊殺目標。

  待梁軍走進,漫山遍野已經沒有一點聲響,只剩下晉軍將士拼命屏住的呼吸聲,和梁軍的行軍腳步。晉軍將士甚至能夠看到梁軍士卒焦急緊張的面孔,能聽見他們慌亂的心跳。此時,也不知多少晉軍將士默默在心中下定決心,日後定然不能像這些梁軍一樣,做出半夜出逃的勾當——擔驚受怕的那得多受罪啊。

  李從璟從一棵大樹後面現出身形,伸手接過張小午遞過來的長弓,搭箭拉弦,瞄準了梁軍一個指揮使。

  昨日亂軍之中,三十步的距離,李從璟一箭沒有射中張朗要害,這讓在從馬直中都以射術誇能的李從璟,心中極為芥蒂。今日,他暗暗立誓,自己一定要找回場子。

  視野模糊了周圍一切景致和梁軍,只剩下透著寒光的箭頭,和那名移動的梁軍指揮使,萬籟俱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停止在李從璟手中的鐵箭上。

  “咻”的一聲,鐵箭飛出。

  李從璟看到鐵箭從草木的縫隙裡躍出,箭身旋轉著,空間在它面前被撕裂,眨眼間,它就鑽進了目標的脖子,帶著目標一起掉下馬去。

  李從璟放下弓箭,卻喝令道:“放箭!”

  沉寂的夜,頓時如油鍋中落了水,沸騰起來。

  樹林間的晉軍如幽靈一般,憑空出現,手中弓弦無情拉開,這一刻,他們是冰冷的獵人。而面對四面八方射來的箭雨,梁軍佇列中頓時鮮血四濺,慘叫連連,將官們大吼著敵襲,然後鞭策著麾下軍士進入防禦狀態,整個隊伍亂成一團。

  不少梁軍抱頭鼠竄,但在將官的呵斥下,他們好歹還知道,亂只能死得更快。在付出不少傷亡,丟下一地屍體之後,牛皮鐵盾陸陸續續被舉起,開始靠攏,梁軍弓箭手先後尋找反擊位置,剩下的那位指揮使一邊躲箭,一邊調度各方,力求穩住局勢,尋機反攻或者逃命。

  李從璟拔出橫刀,吼了一聲殺,便帶人殺出樹林。

  梁軍前方的官道上,出現一個大坑,一些重盾梁軍已經掉落坑中,正在拼命往上爬。而在梁軍兩旁和身後,數不清數目的晉軍,激揚的舉著手中兵器,向梁軍大步殺來。一時之間,漫山遍野都是晉軍的喊殺聲、鼓聲、號角聲,仿佛有千軍萬馬。

  “直娘賊,這該有多少晉軍?”梁軍指揮使急得滿頭大汗,卻不忘傳達軍令,“全軍聽令,隨本使殺出去!”

  殺出去。這是梁軍面對伏擊的預定作戰方案。唯有如此,方有一線生機。

  官道雖然不窄,但也不寬,長蛇般的梁軍被晉軍斬成無數段,彼此不能呼應,每段中間的梁軍根本沒有梁軍與其交戰,而兩端的梁軍,卻苦不堪言。

  地段狹窄,李從璟索性沒有拿長槊,提著橫刀,在張小午等人的護衛下,就殺入梁軍佇列中。

  連殺三人後,李從璟和梁軍指揮使之間已只有幾步之遙,那梁軍指揮使也認出李從璟的甲胄,竟然向他沖過來,看來是想仗著自己胯下有戰馬,試圖憑藉居高臨下之勢,將李從璟斬殺。

  李從璟自然不會後退,提著橫刀助跑兩步,在梁軍指揮使出槊之際,就地一個驢打滾,借著前沖的速度,避過對方的長槊,橫刀順勢揮斬,就將對方的馬腿斬斷!

  那梁軍指揮使也是個悍勇的,落馬之後棄槊拔刀,一刀就向李從璟豎斬而來。

  可惜他的動作到底慢了一拍,李從璟手起刀落,他一隻手臂和橫刀就一起飛上天空。慘叫聲傳進李從璟耳中,他一腳將對方踹翻在地,跟上去膝蓋跪在對方胸膛,將其死死壓在地上,同時橫刀在對方下頜下一揮,就將這位僅剩的梁軍指揮使的頭顱,斬了下來。

  梁軍指揮使戰死,其親衛立即紅了眼,紛紛向李從璟撲殺過來。

  一刀已是近在眼前,李從璟左手在地上用力一拍,配合腳下用力,身體倒飛而起。半空中,那名梁軍長刀緊追不捨,李從璟落地前,一轉身,避過刀鋒,同時一刀斬下。

  刀鋒滑過地方的脖子,更將對方的鎖子甲撕開,巨大的傷口,幾乎將對方斬成兩半。

  “呵!”滾燙的熱血噴在李從璟臉上,他低喝一聲,向前一步,一刀格開又是一名梁軍刺來的橫刀,順勢刀鋒又溜進了對方的脖子。

  “為指揮使報仇!”那些個梁軍呼喊著,面色猙獰,舉刀湧向李從璟。

  “來吧!”李從璟哈哈一笑,熱血盈胸,握住橫刀,帶著身後親衛,就沖向對方人群。

  在這種戰場並不廣闊的地方,幾乎沒有什麼陣法可言,就是三五成群,互相照看著死命衝殺。

  李從璟鬥志昂揚,只提一把橫刀,左右開弓,殺得梁軍血肉橫飛。

  他手下沒有一合之敵,再加上他身後的從馬直驍勇異常,逐漸的,梁軍已經站不住陣腳。

  這時,忽聞一聲大喝,“滾開,讓老子來!”接著,幾名梁軍舉著大盾逼過來,在盾牌兵後面,還跟著一些長槍步卒。

  這些梁軍是打算用大盾逼退限制李從璟,然後長槍尋機刺出,將李從璟殺傷。無疑,這是很常見也是很有用的一種,針對李從璟這種悍將的作戰方式。

  李從璟看到這幾面大盾,哪裡還能不知道對方的用意,當下大喝一聲,“拿長槊來!”

  本來橫刀更利於這種狹窄地形發揮,但此刻,李從璟不得不換長槊了。

  跟在李從璟身後的親兵,除卻和他一起衝殺,保護他側翼外,幹得就是端茶倒水的活,李從璟一喊,張小午立即遞來一根長槊。

  長槊在手,李從璟前進兩步,槊出如龍,狠狠擊打在當中一面大盾上。

  “碰”的一聲極為刺耳,那手持大盾梁軍慘叫一聲,大盾上傳來的非凡打擊力叫他支持不住,他後退兩步,就要栽倒。

  不過他後面早就有人,這些梁軍將他抵住,這才沒讓李從璟一擊破陣。

  但大盾陣還是出現了缺口。李從璟手上動作不停,橫揮長槊,身子一矮,對著大盾步卒腳底一記橫掃千軍。

  當下就有一名防護不嚴密的梁軍,被李從璟削掉了腳,痛得大聲嚎叫,身子栽倒。另外一些防護嚴密的梁軍,在李從璟手中長槊巨大的衝擊力下,也是腳步後退,再把持不住穩定。

  “穩住,給老子穩住!”有梁軍在喊,“穩住就能宰了他!”

  李從璟卻不管這些,兩擊鋪墊之後,趁大盾兵失去穩定的空擋,仗著他的靈活性,側移兩步,人已到盾牌陣側面。掄起丈八長槊,在空中掃了個半圓,不留半點餘力,狠狠擊打在盾面上!

  巨大的撞擊聲如炸雷般爆發,接著是數聲慘叫,那些大盾兵頓時盾倒人翻,摔了一片。

  李從璟這幾手,不僅要時機把握的好,招招攻在要害,最重要的,是要力氣足夠大。所以說,力氣不堪使用者,不足以為悍將,更無法帶兵去衝擊敵陣。

  “殺!”一擊得手,李從璟大吼一聲振奮士氣,長槊甩出,貫穿兩名梁軍,這又拔刀在手,再次殺上前!

  這回李從璟氣勢更甚,已是無人可擋,他面前的梁軍,根本提不起幾分鬥志。

  “滾來,讓本都頭來!”又是那聲熟悉的暴喝,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梁軍中沖出來。這人生的五大三粗,比李從璟還要高上一個頭,竟然不是用刀,手裡握著一雙鍋大的銅鐵錘!配合他兇神惡煞的模樣,當真是別有一番威懾力。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方才梁軍的大盾陣,看來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如若不然,如喪家之犬的梁軍士卒,逃跑路上半夜遇襲,誰不爭先逃命,哪裡還有如此鬥志與李從璟拼死廝殺?更別說搞出一個大盾陣了。

  “來得好!”李從璟冷笑一聲,提刀迎上。

  “嗆”的一聲,首先是橫刀與鐵錘撞擊的聲音,兩道人影乍合即分。

  那位高大的梁軍都頭,仗著自己鐵錘質重體大,在戰場上也不知占過多少便宜,有哪個敵軍敢與他硬拼一記,好一點的情況是握刀不穩,差一點的直接兵器脫手。更有甚者,直接被他一擊打飛的也不在少數。

  但是這一次,碰面一招交手,對方怎麼樣梁軍都頭不知,但他自己,卻是手腕如遭針刺,顫抖不已,鐵錘都晃了好幾下,差點兒提不起來!

  “對方什麼人?!”這是梁軍都頭心中冒出的疑問。

  李從璟落地時,穩握橫刀,也不顧梁軍都頭臉色已變,腳在地上用力一瞪,身子這回是猛然躥出,一刀直取對方咽喉。

  梁軍都頭望見李從璟虎豹一般的迅捷身影,眼中已有恐懼之色,連忙揮動鐵錘去擋。

  李從璟嘴角閃過一抹冷意,橫刀就勢回斬,以借力打力的方法,狠狠擊在對方的鐵錘上!

  隨著金屬撞擊的聲音再度傳來,梁軍都頭手中的鐵錘帶著他身子向前一動,他立馬意識到不好,連忙穩住腳步,另一隻鐵錘揮出,想要逼退李從璟。

  但是已經晚了。李從璟只需要他身子不穩的一個小小空擋就可以。

  第一次擋出鐵錘之後,李從璟身子已在梁軍都頭側前,接著橫刀反彈之力,李從璟再次向前一步,同時橫刀揮斬,如斬巨熊,刀鋒直接進了對方的脖子!

  身影交錯而過時,李從璟腳步穩穩踩在地上。而那梁軍都頭,一雙鐵錘掉在地上,在地面砸出兩個坑,他雙手捂住血湧如泉的脖子,睜大的牛眼仿佛要突出眼眶,眸子裡盡是駭然和不可置信之色。

  他的身子終於是重重跪倒在地,然後整個身體像石頭一般,砸在地上,濺起不少塵土。之後這位梁軍都頭,已是沒有半點氣息,唯獨鮮血從他脖子下流出,配合他仍然睜大的雙眼,很是嚇人。

  梁軍都頭既然倒下,李從璟就不會再理會他。身形沒有半分停頓,再次殺向前去!

  死的人就好好休息,活著的人可是還要繼續戰鬥。

  李從璟每進一步,腳下就會躺下幾具屍首。跟在他身後的親衛,毫無壓力。但是沒多少時候,李從璟就鬱悶的發現,他面前的梁軍隨著他前行,紛紛駭然後退,再也不敢上前,他一時再也找不到可以搏殺的人!

  李從璟停下腳步,吐了口血水,有些興致索然。他看了一眼這些握刀雙手顫抖不停的梁軍,平舉橫刀,問道:“我乃斬殺張郎的李從璟,爾等還有誰敢上前一戰?”

  “李從璟?你是李從璟?是你殺了張將軍?”梁軍聞言,不僅沒有為張朗報仇的意思,眼神中反而流露出更深的恐懼。

  “我等願意投降。”也不知是誰先說了這句話,然後放下兵器,緊接著,這些梁軍紛紛丟了兵器,表示願意投降。

  張小午目睹眼前場景,震撼不已,再看李從璟時,眼神中充滿火熱。

  “梁軍指揮使已死,降者不殺!”李從璟將先前戰死的指揮使人頭割下,丟給張小午,說道。

  張小午接過人頭,很是激動,連忙去傳首四方。

  李從璟歸刀入鞘,百無聊奈揮揮手,離開戰場,嘴裡還嘀咕道:“媽的,才剛進入狀態,真是沒意思。”

  至此,不少梁軍都還沒跟晉軍交過手。

  這一戰,李從璟以五百人,埋伏於落雁口,夜襲一千梁軍,輔以疑兵之計,大敗梁軍,斬殺梁軍指揮使兩名,俘虜數百。

  千余梁軍,戰死者不過一百之數,逃亡三四百人,其餘人等,皆為晉軍所俘。除掉重傷者,李從璟得梁軍戰力五百餘人。戰報送到李存勖手裡,李存勖大喜,對身邊的人說道:“此子智勇兼備,當授都虞候!”

  落雁口戰鬥結束之後,李從璟隨即令人回馳衛城,衛城隨即被李從璟納入囊中。

  戰鬥結束後,戰損結果匯總到李從璟手裡。這一戰,晉軍傷亡小得可憐,加在一起不過數十人,與戰功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在只付出數十傷亡的條件下,以五百人殺敗千人,俘虜半千,更兼收復一城。這樣的戰績,放在哪裡都值得驕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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