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5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9

第40章 晉王令

  自百戰軍出征神仙山回營,時間已經過去十幾日,原本缺乏的兵源,在經過神仙山、偏遠鄉民、淇門四大族人員的補充之後,兵源空額差不多已經補齊。

  也就是說,如今的百戰軍,編制已經圓滿,正式有了三千之數。不過就在這時候,李從璟卻收到了一封,可以進一步增加兵員的信件。

  如何將百戰軍打造成一支,能夠無限接近百戰不殆這種標準的軍隊,是李從璟很早就開始思索的問題,這個時間甚至可以上溯到他剛來到這個時代的時候。除了嚴格的軍事訓練之外,在資訊情報體系、武將培養等方面,李從璟都有一些設想。

  當然,作為一支軍隊的主帥,李從璟本身的軍事才能如何,甚至包括說政治才能如何,都將決定百戰軍能否打贏一場場戰爭。在這方面,李從璟從未放鬆過對他自己的要求,除了知識,在思想、性格方面,他也一直都保持在一個“修煉”的狀態。

  為此,李從璟將百戰軍的建設分為四個方面:士卒建設;軍隊建設;將帥建設;外部建設。

  其實要真正訓練一支強軍,說難也難,說不難卻也不難。李從璟要保持百戰軍的訓練熱情,除了思想教育、相互競爭這些虛無的東西之外,還得有些實際的獎罰。而這個,就離不開錢。甚至包括說作院裡兵甲打造,都離不開錢。

  針對這點,李從璟本可以按部就班,因為晉王是會發餉的,但對於擁有高期望高要求的李從璟來說,晉王調撥的那點餉銀,明顯不夠用。

  兵貴精不貴多,三千百戰軍既然已經滿員,再增加多少兵員對李從璟來說,就顯得有些雞肋。在李從璟猶豫要不要為新兵員跑一趟的時候,晉王派了使臣下來。

  來人李從璟非常熟悉,是李紹榮。就是那位在魏州城外點醒李從璟,讓他認識到吳靖忠真面目的武將。

  李從璟將李紹榮迎進軍營大帳,李紹榮沒有多少客套話,首先遞給李從璟一紙晉王命令。

  這道命令,不是讓李從璟對梁征戰,而是讓他對付潞州。

  李從璟將命令讀完,李紹榮已經開口,道:“潞州節度使本是名將李嗣昭,前些時日大軍進攻鎮州,李老將軍不幸殉國,晉王便讓其長子李繼儔繼承其位。因秉性懦弱,李繼儔被他二弟李繼韜發動政變囚禁,並自請統領潞州,當時晉王正在征戰,無暇理會此事,只好任命李繼韜為潞州留後。澤潞原本設置的昭義軍,也改為安義軍。李繼韜雖然順利竊位,但難免心中不安,已經開始逾矩擴充軍隊。”

  李從璟沉吟不語,他在等李紹榮繼續往下說。

  李紹榮繼續道:“晉王的命令李將軍也看見了,想必心中已經有數。晉王的意思很明白,李繼韜趁晉王南征,竊據高位,是為名不正言不順,更是奸佞行徑,晉王本欲親自討伐。但一來晉王已經同意其為留後,無故不好妄起兵戎;二來,現晉國上下都在請晉王稱帝,晉王一時脫不開身;三來,潞州彈丸之地,晉王和大將都在忙於對梁之戰,無暇他顧。”

  “有以上幾者,晉王遂將潞州之事交到李將軍手上,讓李將軍密切注意潞州一舉一動,並行限制掣肘之事,若是潞州有出格舉動,李將軍有便宜行事之權。此事甚為機密,望李將軍慎重。”

  李從璟將李紹榮的話在腦袋裡消化了一遍,立即就明白了李存勖的意思:李繼韜這鳥廝的行為讓我很不爽,但我現在沒空理會這種小角色,你去給我看著他,找著機會就好生教訓他。

  對李繼韜,實際上李從璟是知道一些的,這廝後來叛晉降梁了。

  李從璟問李紹榮,道:“晉王之意,若是潞州有變,末將要領軍征伐?”

  “目前不可明目張膽征伐,畢竟李繼韜沒有大罪,晉王須得考慮天下悠悠之口,但征伐以下之事,李將軍都可為之。”李紹榮眼中閃爍著陰謀的光芒,“而一旦潞州事變,李將軍有全權處理之責,務必使潞州不能為禍大局。”

  李從璟有些犯難,他雖然知道李繼韜會叛,但卻不知其何時叛,遂道:“百戰軍短時間要進攻潞州,只怕力有不逮。”

  李紹榮微笑道:“百戰軍兵馬三千,兩千都是老卒,本身就是成型已久的戰力,雖有一千新卒,卻也不是很難消化的事,李將軍過謙了。”

  李從璟沒有再說什麼。

  眼下,如何將潞州之事處理得好,已經成了百戰軍第一份考卷。

  李紹榮交代完相關事宜,休息了一陣,隨即就回去了,速度倒是很快。

  李從璟暗自琢磨了許久,腦海中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眼下百戰軍融合還不到位,新卒戰力未成,不適合冒然征戰,而潞州一時也沒有大的動作,所以也不應該立即去征伐。也就是說,目前李從璟還是要以練兵為重中之重,順便加強對潞州監視,並做一些小動作去限制潞州。

  而一旦時機成熟,就是兩軍決戰之時。

  念及于此,李從璟又將今晨收到的信翻出來,這是一封私信,但信裡所說之事,李從璟覺得可以去辦了。

  處理完今日手頭的事務,時辰已經不早,吃住都在鎮治的李從璟,罕有的換了一身常服,不帶親衛,獨自一人出了軍營。

  黃昏將近,夕陽如歌,馬蹄以一種特有的節奏,敲打在陽光鋪成的地毯上,清風微拂,倦鳥知返,李從璟長舒一口氣,感到一陣不常有的輕鬆適意。

  如果不去計較那身不合體青衫,帶來的不適感的話,李從璟的心情一定會更加愉悅一些。這一年來李從璟幾乎從未離開過軍營,甲胄幾乎從不離身,這套青衫雖然看上去還很新,但穿在身上,怎麼都讓李從璟有些不適應。這就像一個鄉下人驟然來到都市,一個都市人驟然去了鄉野。習慣,實在是一個奇妙的東西。

  除此之外,李從璟征戰沙場逾年,身材不可避免又長大了些,這從軍之前的衣服,卻是有些小了。

  “左右不是去相親,倒也無妨。”李從璟自言自語,沉吟了半晌,“罷了,看來是時候去買兩套新衣裳了。”

  淇門是個小地方,附近可供遊玩的地方不多,僅一座勉強可以登高而望的小山而已。山下有亭,以供遊人歇息,李從璟到亭前的時候,約見的人已經在亭中等候,他將馬匹拴好,快步進亭。

  亭中的人向南而立,金燦燦的陽光剛好打在她臉上,將她的殷桃般的嘴唇映襯的分外嬌豔,因為是長身而立,高挑飽滿的身材一覽無遺,修長的腿露出膝蓋上下的部分,是一種安安靜靜的白。

  桃夭夭。

  自打神仙山回來,她就歸了家,沒再理會公事,聽說正在待嫁。

  “讓桃大當家久等了,恕罪。”李從璟向那人抱拳,微笑開口。

  桃夭夭轉過身,手裡還捧著一杯清水,慵懶的眼簾隨意披在明亮的眸子上,“我早已不是大當家。”

  “只是一個稱呼而已。”李從璟笑道,“我想,比起小娘子這個稱謂,桃大當家應該還是比較喜歡前一個。”

  “的確不是小娘子了。”桃夭夭的聲音很綿長,她打量著李從璟,叫出了一個讓李從璟差點兒一個趔趄的稱謂,“小弟弟。”

  李從璟的表情就像是被魚刺卡住了喉嚨,而且還不是一根,是一整條。不過桃夭夭的年紀比起還未及冠的李從璟,確實大了不少。

  看來桃夭夭是生氣李從璟說她年紀大……

  李從璟只得轉移話題,“此地風景秀麗,視野開闊,桃大當家果然是好興致,選得個好地方。”

  桃夭夭瞥了李從璟一眼,淡淡道:“上山遊玩,順路而已。”

  李從璟自覺不是一個不會聊天的人,但她發現面對桃夭夭,真是讓人生不出半點閒聊下去的想法,所以他明智的選擇進入正題,“昨日收到桃大當家的信,桃大當家在信中說,梁子山的豪傑有意接受招安,投靠百戰軍?”

  桌是高腳石桌,桃夭夭在李從璟對面疊腿而坐,丟過來一封信,“梁子山的大當家陳致遠,之前與我頗有些交情,最近被潞州鎮軍盯上,不堪其擾,又聽說我接受了你的招安,遂打算投到你這邊來,這是陳致遠給我捎來的信,具體情況都在裡面說了。李將軍一看便知。”

  李從璟接過信件,展開一看,心中已然瞭解得差不多,情況基本如桃夭夭所說,潞州鎮軍看上了梁子山的力量,決定收編,但態度言辭卻極為強勢,陳致遠也是個性情中人,受不了潞州鎮軍的盛氣淩人,於是打算來投李從璟。

  這真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李從璟正要對付李繼韜,還不知道怎麼先去瞭解他一番,不料機會馬上就送到了他手裡。

  而且梁子山,正好給了李從璟一個能有所行動的藉口。

  放下信,李從璟道:“潞州李繼韜,也是大晉一方重臣。”

  桃夭夭咬著吸管,抬起眼皮望向李從璟,“意思是說,你和李繼韜同朝為官,各自為政,他的事你不好插手?”

  李從璟笑了,直視著桃夭夭,認真道:“恰好相反,我最反感這種不忠不孝不義之徒,雖說平日我管不到他頭上去,但既然梁子山的豪傑願意投靠百戰軍,我怎能置之不理?”

  桃夭夭眉頭緊了緊,盯著李從璟,“你這麼看著我作甚?”

  “哦,不好意思,失禮失禮。”李從璟趕緊收回目光。

  桃夭夭放開身子靠在背後的石欄上,看似隨意道:“他日待你決定出兵梁子山時,記得通知我一聲,我既然做了這中間人,便送佛送到西,陪你走一趟。”

  “如此,多謝桃大當家。”李從璟抱拳道謝。

  “無妨。”桃夭夭站起身,招呼自己的丫鬟,“若是無事,我就先告辭了。”

  李從璟站起身,“桃大當家好走。”

  桃夭夭擺擺手,懶洋洋的走開,她的步伐很散漫,她的背影很灑脫,好似對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

  “大當家。”李從璟忽然開口叫住了她。在桃夭夭轉身之後,李從璟笑著問道:“大當家就不問問,神仙山的徒眾近況如何?”

  桃夭夭低頭的動作微不可察,她的聲音很輕,像快要落山的陽光,“他們既然入了你百戰軍,便是你的將士,我早已管不到他們,也沒職權去管,既然如此,又何必多問。”

  李從璟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向桃夭夭抱拳,“無論如何,容李某多說一句:請大當家放心。”

  他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但她卻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晚風中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如盛開在水墨畫中的彩色牡丹花。

  李從璟看著桃夭夭離去的背影,靜默良久,呢喃道:“你將梁子山的信交到我手上,又特意約見,與我交代清楚情況,更願陪我遠赴梁子山。你本沒有必要做這麼多,但你卻偏偏做了,還不是為了我對神仙山徒眾多照顧一些?”

  李從璟歎了口氣,“趙象爻他們有你這樣的大當家,是何等幸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09

第41章 教育

  回到軍營,天色已暮,白日熱火朝天的大營已經安靜下來。

  按照彭祖山的練兵計畫,吃過飯之後,軍營會安排一個時辰教將士們讀書識字,當然,這其中自然會穿插思想教育。軍營中識字的人不多,能滿足授課要求的人更是寥寥無幾,為此李從璟前些時日專門登門淇門四大族,聘請教書先生。這其中的照明費、教師費、獎金,自然又是一大筆支出。

  說“百年大計,教育為本”這樣的話或許有些空洞,但來自後世的李從璟,擁有這個時代的絕大部分人,所不能比擬的歷史觀和教育觀。他知道這世上太多問題,追根揭底是教育做好或者沒做好的問題,在軍中,教育更是一把利器。

  教育,自然不僅僅是讀書識字那麼簡單,最根本的,它是要教一個人怎樣做人。李從璟要以教育來引導將士,樹立百戰軍的道德觀、價值觀,乃至樹立軍魂!

  李從璟或許不能讓三千百戰軍都接受教育,但他至少要軍官們都有機會。以軍官去影響士卒,上行下效,百戰軍的風氣才會朝李從璟期望的方向發展。這樣的軍隊,戰力會飆升,凝聚力和忠誠度會極大提高,這是二十世紀天朝大革命時代早已證明的東西。

  這就是李從璟不惜下血本去做這件事的原因。

  到今日,已有部分隊正以上軍官開始這些課程。

  在這樣的時代,讀書識字被認為是一件十分高大上且光榮的事,是以彭祖山根本不需如何動員,將士們的學習熱情就很高漲。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輕輕掀開一頂帳篷的門簾,帳篷裡先生正在教授《孝經》,李從璟看到內裡眾軍官的學習態度,臉上逐漸蕩漾開一圈圈欣慰而蘊含希望的笑容。

  他知道,屬於他李從璟的明天,正在一步步向他走來。

  ……

  “二爺,咱們這樣做真的合適嗎?要是被都指揮使知道,咱們明日就得在全軍面前丟人了!”

  “去你奶奶的,有什麼不合適!二爺說沒問題,那就沒問題,跟著二爺的腳步走,就是你的大道,就是你的軍法,明白了嗎?!”

  “是,二爺!”

  “你看皮大成那德行,再不給他開開葷,他非得全身潰爛而亡不可!好了,別廢話了,跟緊二爺,趕緊走!”

  淇門軍營中,三道黑影鬼鬼祟祟從帳篷裡摸出來,貓著身子在營地裡穿梭,火盆中的火焰將他們的背影拉得很長,他們躲避著巡邏的軍士,漸漸靠近了軍營邊的柵欄。

  因為這座軍營只是臨時使用,是以軍營圍牆用木欄代替。這三道人影觀察了半天,確定無人之後,像猴子一樣先後攀上柵欄,跳出了軍營。

  一直跑出去近百丈,確信自己的身影已經隱沒在黑暗中,這三個人才齊齊鬆了口氣。

  “二爺,到了縣城,你知道窯子在什麼地方?”有人問道,聲音急促,呼吸粗重,顯得急不可耐。

  “二爺是什麼人,有什麼事二爺不知道?二爺早就打探清楚了,進城之後一直往裡走,百步之後轉向西,走到巷子盡頭就能看見杏花樓了!”說話的人聲音頗為精細,中氣卻很足,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已是滿臉汗水。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原神仙山二當家趙象爻。

  “二爺威武!”先前說話的人這時候讚歎道,他叫皮大成,今日三人偷偷出營,就是因為他,“二爺想必也早想開開葷了吧,嘿嘿!”

  “去你大爺的,二爺是那種人嗎?二爺是有原則的,二爺從來都不進窯子!”趙象爻很堅決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看起來頗為自我驕傲。

  “那,二爺,待會兒你去哪兒?”皮大成問道,“難道你要守在窯子外面?二爺,你這樣對兄弟,兄弟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啊!”

  “想啥呢!”趙象爻一巴掌拍在皮大成頭上,“二爺自然是要去看望大當家的!”

  說完這句話,趙象爻突然安靜下來。他的目光仿佛一支穿雲箭,已經越過重重夜色,沉默了好半晌,趙象爻低聲道:“這麼久沒見大當家,也不知她過得如何。”

  其他兩人都歎息了一聲,這樣沉重的情感,本應該是不符合他們這樣的血性漢子的,皮大成道:“其實,我也挺想念大當家的。”

  “好了,別廢話了,趕緊走!”趙象爻跳起來,“今夜還得趕回來呢,要是讓李從璟那混蛋發現了,二爺身上這層皮可就沒有了!”

  說著,三人就要開始趕路。不巧,這時一道幽靈般的聲音響起,將三人嚇得一大跳,“深夜出營,你們這是要去何處?”

  隨著聲音傳出,黑暗中十幾道人影也跟著出現,為首一人背負雙手,面寒如水,不是李從璟又是誰?

  “都……都指揮使?!”皮大成和另外一人看見李從璟,大驚失色,連忙拜倒,“拜……拜見都指揮使!”

  趙象爻也愣在原地,他本以為這回出營已經足夠小心,不曾想還是被李從璟發覺,心裡已經涼了大半。

  “未經許可,深夜私自出營,你等可知是何罪?”李從璟緩緩走過來。

  皮大成兩人慌忙認罪,不敢起身。

  李從璟看著臉色蒼白,卻還在咬牙堅持,不肯服軟的趙象爻,問道:“說,因何事出營?”

  趙象爻死咬著嘴,就是不出聲。

  那邊皮大成道:“是我,是我要去……”

  “閉嘴!”趙象爻突然大聲喝止了他,梗著脖子,看向李從璟,“是二爺我要去逛窯子,他們都是被我拉出來的,你要殺要剮,二爺沒半個不字!但這事跟他們沒有關係,你放了他們!”

  “不,不是!”皮大成大急,“是我,是我……”

  “皮大成!”趙象爻大怒,“二爺的話你都敢不聽了?!”說完又硬氣的面向李從璟,“此事都是二爺一人之責,你要動手便動手,二爺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住口!”李從璟沉聲道,“軍有軍法,本使自會查明事實,依法行事。百戰軍賞善罰惡,無一不有制度,豈容你在此逞英雄!”

  李從璟言罷,三人都不再敢說話。李從璟揮揮手,“你們將他倆帶回去,把趙象爻留下。”

  趙象爻並不笨,見李從璟這架勢,分明是此事有斡旋餘地,但即便如此,要他就這麼服軟那是萬萬不能的。

  周圍再無一人之後,李從璟問趙象爻:“你想去見桃大當家?”

  “是。”趙象爻道。約莫是覺得這個字單說出來有些軟,又接著道:“那又如何?”

  “你想見桃大當家,這並不難,明日你就可以看到。”李從璟道,說完率先邁開步子往回走,“回營。”

  “此話當真?”趙象爻驚訝起來。隨即意識到什麼,疑惑道:“你不追究今夜的事?”

  李從璟負手走在前面,“本使若要追究,就不會只帶親兵來拿你們。”

  趙象爻難得沉默起來,李從璟知道他在想什麼,於是道:“今日的事就此了結,但本使不希望看到下一次,否則,兩罪並罰,決不輕饒。”

  趙象爻默然半晌,跟上李從璟的腳步,“皮大成有個毛病,不沾女人的時間一長,就渾身難受,即便今日你不追究我們的責任,但這個事你得給想辦法解決,否則長此下去,皮大成非廢了不可。”說完,大約是覺得這要求有些過分,趙象爻又道:“若是此事你能解決,二爺往後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李從璟沉吟下來,好大一會兒沒有說話,就在趙象爻以為李從璟根本不打算同意的時候,李從璟已經開口:“看來是時候考慮考慮百戰軍單身漢子的人生大事了,只有有了家事,才能真正穩定下來。”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軍士有了家室在,忠誠度和紀律性必定會大為提高。

  無論是神仙山的徒眾,還是梁子山的豪傑,這些綠林中人,大多自由散漫不說,不少人都有著各自的性子和脾氣,他們中有的人能成為正規軍,有些人,卻並不適合百戰軍的嚴格軍規。矛盾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對這些人怎麼處理,怎樣最大限度挖掘他們的潛力,發揮他們的作用,也是李從璟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趙象爻聞言卻張大了嘴,很驚異的看著李從璟,似乎沒想到李從璟連這樣的問題都會幫他們考慮,咧嘴笑道:“你若真是擺平了這件事,二爺我才是真的服你!”

  “你服不服我是你的事,但此事要解決,卻是本使的職責所在。”李從璟道,“再者,其實你服不服我沒有關係,服軍法就好。”

  李從璟這話說得極為裝逼,但神情卻極為真誠,趙象爻聽了,罵了句“娘希匹”,豎起大拇指道:“李從璟,二爺真他娘的算服了你!”

  李從璟也不管趙象爻是真服假服,道:“好好帶你的兵。”

  兩人一路說著話回到軍營,臨別之際,趙象爻終於忍不住,擾頭問道:“明日我真可以見到大當家?”

  李從璟道:“君無戲言。”

  趙象爻立即喜上眉梢,不過嘴上卻道:“你跟君子有屁的關係,二爺才是真君子。”

  翌日巳時,百戰軍馬軍已經在校場集結完畢,李從璟準備帶其去梁子山會一會安義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1

第42章 百戰安義(一)

  巳時,百戰軍馬軍已經在校場集結完畢。

  這些日子以來,隨著兵員補充,馬軍也得以擴充,原本的五百人發展到七百人。而按照李從璟的構想,三千百戰軍,怎麼都要一千馬軍的。此事倒不用他太費心思,因為晉王李存勖也是這樣一個想法,畢竟淇門是重鎮。

  趙象爻就在這七百馬軍之中。

  此去梁子山,有可能有戰事,亦有可能沒有,因而是最好的拉練機會,所以李從璟將七百馬軍都給搬了出來。

  騎兵是高級兵種,按相關標準在軍中擇精銳充之,自然不會有純粹的新卒,裡面每個人都必然是弓馬嫺熟的,新卒老卒的差別主要在於戰陣水準。

  秋高氣爽,風和日麗。

  “梁子山號稱三十六英雄,七十二豪傑,一百零八條好漢,上至各位當家,下至巡山嘍囉,都以俠義自居,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專行劫富濟貧之事。其山勢陡峭,易守難攻,比之神仙山有過之而無不及,是數百里內都有名的山寨。”

  行軍途中,李從璟讓桃夭夭為他詳細介紹梁子山的情況。

  “如此說來,梁子山豈非都是百裡挑一的驍勇之輩?不像是山賊,倒像是義軍了。”張小午有些意外。

  李從璟笑道:“若真都是百人之勇,他們也就不會在安義軍面前惶惶終日,主動請求招安了。至於俠義之行,若是天下都讓這些綠林好漢去劫富濟貧,世道還不亂了套,還要你我作甚?”

  “原來如此。”張小午抽抽鼻子。

  桃夭夭道:“聽說梁子山之南十裡外,有一去處,名為君子林。那裡有一群隱士,相傳這些隱士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有人能收之以為己用,必得非凡功業。”

  “這麼厲害?”張小午聽得興趣大起。

  “厲害什麼,都是胡扯。”李從璟呵呵一笑,“用你的腦子好生想想,買書不用花錢?請名師不要花錢?這些隱士哪來那麼多銀子。還要飽讀詩書,悟道成材,就更難了。真正出人才的,是士族之家,因為只有他們才有培養人才的資本。就說孔明,也不是真在山裡種田的,他父兄也皆是為官之人。”

  桃夭夭不鹹不淡道:“將軍倒是看得很清楚。”

  李從璟卻是輕輕一歎,“亂世求存,征伐天下,人才最為重要,但是人才難覓啊。我為一鎮主將,常常為此憂心,卻也沒有太好辦法。”

  桃夭夭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幾人身後的軍列之中,趙象爻一直望著桃夭夭。

  “二爺,自打今日出營,你這表情就甚為呆傻,還是收斂一些吧,莫讓別人看了笑話。”趙象爻身旁,一個出自神仙山的騎士忍不住出聲提醒。

  “二爺有嗎?”趙象爻一愣,隨即惱怒起來,“你這是什麼話,二爺何等英武之人,怎會有如此神情,給我閉嘴!”

  離梁子山還有二十來裡的時候,先前一步去聯絡的李榮,回來告訴李從璟:“梁子山下,潞州的安義軍已經先到一步了,他們把道路圍得水泄不通,陣勢擺得很大。”

  李從璟眉頭微微皺起,“安義軍來了多少人?”

  “人不多,也就一個指揮。馬軍兩都,步軍三都。”李榮道。

  “一個指揮。”李從璟冷笑一聲,“招安需要來這麼多人?威脅之意很明顯。”

  桃夭夭不禁翻了個白眼,心道你帶的人比人家多好吧?

  “走,去會一會安義軍!”李從璟策馬揚鞭,將速度帶起來。

  先前潞州昭義軍跟隨李嗣昭出征鎮州,多有死傷,現如今李嗣昭戰隕,昭義軍也改變為安義軍,可謂物是人非。李繼韜出任潞州留後,心裡本就不踏實,這才急著擴編安義軍,但安義軍軍貌到底如何,李從璟卻是不知。

  前一年,李從璟跟隨李存勖南征北戰,各節度使的軍隊見了不少,戰力或強或弱,不一而足。自在淇門組建百戰軍之後,李從璟沒少拿百戰軍與各軍對比,但就目下而言,剛有雛形的百戰軍,遠遠稱不上善戰之軍。

  但即便如此,軍中仍舊不乏精銳之士,此番帶來的七百馬軍,可以說是百戰軍目下戰力核心。若是連這七百之士,都不能威懾五百境遇差不多的安義軍,李從璟的心裡恐怕不會好受。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心境,李從璟這才加快步伐。

  梁子山下,安義軍已紮營。不少馬軍和斥候在外遊弋,而營內正是一片打造器械的景象。

  百戰軍到來的消息,早已有安義軍斥候稟報給他們的指揮使。

  李從璟讓百戰軍在原地列陣,自己帶著幾個親兵,迎向趕來的安義軍指揮使。

  “閣下便是淇門鎮將,百戰軍都指揮使李從璟李將軍了?幸會!”來人很年輕,因而也很傲氣,只不過比起還未加冠的李從璟來,到底還是大了不少,“在下安義軍指揮使李環。”

  “李將軍,久違了。”李從璟微笑而已,不見抱拳回禮,他身為都指揮使,比李環高了幾級,自然無需向他行禮。

  李環掃了一眼李從璟身後的百戰軍,臉上傲氣不減,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不懼李從璟一般,“李將軍今日引軍到此,所為何事?”

  看李環的樣子,倒是對李從璟為何帶兵來此,已經了然。

  李從璟呵呵一笑,意味不明,眼神不清。

  “都指揮使執行軍務,也是你一個小小指揮使可以過問的?”張小午陰沉著眸子質問道,那聲音格外大,喊得方圓百步之內的人都能聽見。

  張小午的呵斥無疑讓李環下不來台,他臉青白交替,半晌才看向仿佛沒事人一般的李從璟,沉聲道:“將軍就是這麼治軍的嗎?”

  李環自持和李從璟不在一個系統,安義軍和百戰軍更無瓜葛,況且李繼韜已有所圖,李環也不求巴結李從璟什麼,加之他自信有身後五百安義軍在場,李從璟也不能奈他何,是以並沒有打算在這位名義上的上級面前收斂什麼。

  李從璟不開口,但主辱臣死,張小午卻忍不住了,厲聲道:“李指揮使,注意你的身份!都指揮使要如何治軍,哪裡有你過問的餘地?”

  “你等級就比李某高嗎?”李環反罵道,隨即看向李從璟,咬著牙,“李將軍要執行軍務,在下自然沒有過問的權力,只不過安義軍到此,是為招安梁子山,還請李將軍不要妨礙才好!百戰軍做什麼,安義軍無權干涉,但安義軍執行軍務,百戰軍也沒有干涉的餘地!”

  說罷,李環轉身就走。

  “站住!”張小午是知道李從璟脾氣的,所以他一聲大喝之後,橫刀驟然出鞘,上前兩步,“以下犯上,目無尊卑,行無軍法,你以為我不敢斬你嗎?!”

  李環停住腳步,頓了兩息,轉過身,壓低著腦袋,毒蛇一般的眼睛盯在張小午身上,“有種,你就來試試!”

  李環這話一說,李從璟身邊的親衛全都拔刀出鞘,這些人都出自從馬直,作風向來彪悍,這一拔刀的動作都分外整齊,氣勢凜凜。

  這邊一拔刀,李紹城雖然隔得稍遠,並不十分清楚他們的對話,但他拔刀的動作,幾乎跟李從璟身邊其他親衛同時。李紹城刀出鞘,軍令便傳出:“鋒矢陣!”

  令旗動,七百馬軍迅速變陣。

  顯然李環帶來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李紹城這邊一動,他身後一人,摸出腰邊的號角,揚天就是一陣猛吹。低沉的號音響起,安義軍軍營立即躁動起來,五百安義軍軍士,在各自都頭隊正的喝令下,開始往營外集結。

  這梁子山下,火藥味瞬間燃起,凝重的肅殺之氣籠罩在每個人心頭,衝擊著這片天地。

  兩邊的人剛一照面,便如同有深仇大恨,拔刀相向。戰鬥,一觸即發。

  這種事要放在治世,簡直就是聳人聽聞,但放在亂世,尤其是這個藩鎮林立,節度使各自為政的時代,便再也正常不過。

  梁子山上,山寨大門臨道而建,大門邊有望樓,視野開闊,樓上有人。

  為首一人扶欄而立,四十歲上下,面硬如鐵,著皮甲,披大貂,這便是梁子山大當家陳致遠。在陳致遠身後,站著一個身材較為矮小的漢子,兩撇八字鬍,環保雙臂,此人名孫百工,梁子山二當家。

  “大當家,他們這是要打起來的架勢啊!”孫百工顯得有些焦急,“你就不管管?”

  陳致遠指著自己腦袋,一本正經的問孫百工,“我腦子像是被驢踢了嗎?”

  “這,大當家開什麼玩笑!”孫百工訕笑。

  陳致遠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既然我的腦子沒有被驢踢,我為何要去管他們?”

  “可,他們是來招安的啊!”孫百工著急道。

  “老二,回頭你讓人給你看看,我看你的腦袋倒像是被驢踢了。”陳致遠道。

  “……”孫百工。

  陳致遠指著山下對峙的雙方,對孫百工道:“你看清楚了,他們是官軍。我們是什麼?在他們眼中,你我都是山賊。要山賊去勸官軍的架,你怎麼想出來的?”

  孫百工滿臉羞愧,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又道:“那大當家,我們怎麼辦?”

  “等。”陳致遠道。

  “等?”孫百工不解。

  陳致遠問道:“知道小娘子待嫁的時候,唯一要做的事是何事嗎?”

  孫百工道:“何事?”

  陳致遠道:“等。”

  孫百工不解道:“等?可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陳致遠道:“你還沒弄明白嗎,現在你我就像是待嫁的小娘子。而外面是兩個打算強搶民女的土匪。我們能做的,就是等。等他們中間有一個贏了,我們就跟他走。”

  孫百工不樂意道:“這也太窩囊了!”

  陳致遠看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孫百工仔細想了想,“唯一還有的選擇,就是幫著其中一方打贏,然後我們跟他走。”

  看到陳致遠的眼神,孫百工立即補充道:“當然,這是腦袋被驢踢了的傢伙,才會做出的選擇。”

  陳致遠歎道:“所以說,我們根本就沒有選擇。既然如此,你還煩惱什麼?”

  說罷,陳致遠也不再站在望樓上,轉身漫步下樓。孫百工又望了山下幾眼,似乎有些念念不舍,但還是跟著走了下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1

第43章 百戰安義(二)

  李從璟簡直要被李環不加掩飾的張狂氣樂了。

  沒被氣樂過的人是不會明白那種感受的,但明白過的人,一定不想再體會第二次。因為那時候你會發現,你面前的人實在是愚蠢至極,愚蠢得讓你後悔跟他生在同一個世界。但問題的關鍵在於,他的愚蠢還要你來買單。因為你並不愚蠢,所以你不能像他一樣,去做那些同樣愚蠢的事。

  李從璟不憚對安義軍動手,但就這麼動手,必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不是他的風格。

  但要李從璟咽下這口氣,他卻是怎麼都不肯幹的。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李從璟發現自己的智商有些不夠用了,於是他決定,眼前這支看起來不錯的軍隊,他一定要把他們收編!

  不如此,不足以泄心頭之恨。

  安義軍,李繼韜……李從璟心中已經有了怒意。

  “紮營。”李從璟向來不會廢話,所以他沒有對李環放出狠話,也沒有說一些高大上的官方言辭,來給自己臺階下,他簡單直接的傳達下了這條軍令。

  於是,軍令被毫不拖延的執行。

  李從璟拍著張小午的肩膀,以表示對他剛才所作所為的肯定,然後又道:“下次記住,戰士的刀一旦出鞘,就必須飲血。所以,不要動不動就抽刀。”

  百戰軍開始紮營。桃夭夭的面色卻不太好看,她向隨行的丫鬟要了一杯水,低著頭緩緩喝著,像是在思考什麼。

  李從璟忽然有些同情桃夭夭的貼身丫鬟,因為長途行軍,這小娘子背上還要背著一個大水囊。所以她沒有辦法穿花枝招展的衣裳,只能著一身勁裝。

  本著人權主義精神,李從璟決心提醒一下桃夭夭,所以他對她好聲好氣的說:“隨軍有水車,你沒有必要讓你丫鬟背著那麼大一個水囊的,多累,你讓她放下來。你要喝水,可以讓她去水車接水。”

  桃夭夭抬起頭,長髮依稀遮住了她的眼睛,這讓李從璟只能去看她的嘴唇——他總不能盯著人家的眼罩看,但桃夭夭的嘴唇實在過於紅豔了些,並且小巧精緻,帶著一種天然的嫵媚,這讓李從璟覺得,盯著人家這麼性感的地方看,似乎也不大禮貌。他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是一個淺薄的人,所以他有些尷尬。

  好在下一刻,那兩片動人的嘴唇動了,聲音從裡面飄出來,“我只喝自己帶的水。”

  櫻桃小嘴固然好看,但話卻難聽了些。不等李從璟說什麼,桃夭夭忽然接著道:“我要上山一趟。”

  李從璟立馬回過神,納罕道:“為何要上山?上山去作甚?”

  他不會說你一個弱女子上山,多不安全。因為桃夭夭明顯不是弱女子,雖然她看起來很像。這周圍的人,除了李從璟,恐怕沒人能在她手下討得到便宜。

  桃夭夭慵懶的眉線顯現出一絲不愉,她道:“陳致遠沒跟我說安義軍會來的這麼快,但他們卻偏偏來了,這中間有偏差。偏差的原因,我得弄清楚。”

  作為此番的中間人,桃夭夭給自己的定位是好人,在做好事,但她忽然發現自己有被騙了的嫌疑,將好事辦成了壞事,所以她有些不愉快——這事擱誰身上都會不愉快。

  李從璟理解了桃夭夭的意思,他卻不在乎這個,但他想了想還是道:“還有另一種可能,可能梁子山有些麻煩。”

  沒麻煩,事情就不會出偏差。

  “所以我要上山去。”桃夭夭說道,她將水杯遞給自己的丫鬟,那架勢是準備動身了。

  李從璟覺得這個上山的理由不能被拒絕,而且還很有必要,所以他說:“我讓人送你到山下……不成,我得跟你一同上去。”

  “你懷疑我的身手,還是懷疑我的智商?”桃夭夭看向李從璟,她將李從璟說出這話的原因,歸結于李從璟出於對她安全的擔心,但她不是一個需要別人擔心她安全的人。

  李從璟也看著她,並且很認真道:“你是幫忙的,而且此去有存在風險的可能,我作為被幫助的人,也作為這件事的主事,自然不能不管你。這無關你的身手和智商,關乎我對朋友的態度。”

  桃夭夭怔了怔,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她饒有意味的打量了李從璟一眼,清亮的眸子裡滿含讓人恨不得殺人的趣味。

  在這種眼光下,李從璟有些生氣,他覺得自己被人輕視了,而且桃夭夭還赤裸裸的表現了出來,所以他決心報復桃夭夭,於是他道:“你的腿,真的很長很白。”

  以李從璟的理解,這個時代的女人,被一個男人這樣說,肯定是會羞澀並且惱怒的,肯定會罵對方登徒子,然後掩面而奔,李從璟的目的也就達到。但李從璟話說完後,臆想中的的情景並沒有出現。

  “哈哈哈哈……”桃夭夭大笑而去,甩了一個背影給李從璟。

  一個女人,竟能笑得如此張揚。

  李從璟臉黑下來,很顯然剛剛的交鋒他輸了。旁邊的軍士聽見動靜,都好奇的看向李從璟,這讓他更加生氣。

  “李紹城,給老子看好軍營!”李從璟咬著牙,跟上桃夭夭。

  李從璟本以為他們要橫穿李環的軍營才能上山,因為李環來得早,已經佔據了有利地形。但他再次小看了桃夭夭,桃夭夭帶著她閃進一旁的林子,帶著他七拐八繞,從小路上了山。

  作為一軍主將,坐鎮中央,調度全軍才是他的職責,但很多時候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論的,現在上山就比呆在山下等著更重要。

  “如此小路你都能識得,你對梁子山很熟悉啊!”爬山之際,李從璟開口道。

  桃夭夭頭也不回,“很多年前,我在選盤子的時候,就到過這裡,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了然於胸。這樣說,你還覺得不可思議嗎?”

  李從璟正在熟記地形,被桃夭夭這麼一說,頓時好奇起來,“很多年前,你如何就想到要占山為王?”

  桃夭夭瞪了李從璟一眼,反問道:“那麼如今,你為何要領兵?”

  李從璟決定不說話了,因為跟眼前這人說話實在太累,根本就沒辦法好好聊天,你得時刻保持自己的智商穩定在最高水準,否則就得被噎。

  如果說能抄小道上山,能證明桃夭夭對梁子山十分熟悉,但當桃夭夭帶著李從璟避掉一個又一個明哨暗哨時,就只能說明桃夭夭的軍事素養確實非同一般。

  李從璟對桃夭夭更加高看,但他不說話。

  月光皎潔,青山低眉,草木閉著眼,在清輝下搖晃著腦袋,愜意非常。

  李從璟和桃夭夭一路緊趕慢趕,終於上了山頭。

  山巔看山腳,萬物都在腳下。

  然而山頂上卻有人影向李從璟和桃夭夭走來。

  ……

  孫百工瞧著眼前的人,眉眼間掛著幾絲憂愁,還有些許怒氣,他低聲道:“李留後怎麼就派了五百人過來!這下可好,李從璟也來了,還帶了七百人。你們雙方在山下對峙,誰也不讓著誰,眼下如何是好?”

  孫百工面前的人很年輕,神態間有年輕人特有的傲氣——此時這裡只有一人傲氣如此十足,那邊是李環,他不耐道:“慌張什麼,本使今日親自上山來,不就是來解決此事?李留後行事自有章法,無需你多嘴。”

  待胸中氣順了些,李環才繼續道:“上次你來信說陳致遠想要聯絡百戰軍,也是幾日前的事,如今本使剛到,李從璟就帶了人過來,速度怎麼如此之快?這只有一種解釋,便是你發現的晚了,壞事也是你壞的事,懂嗎?”

  “陳致遠也是幾日前才跟大夥兒說的這事,誰能料想,這廝早早就已經通知百戰軍了!”孫百工恨得牙癢癢,“早知如此,我便該早日動手!”

  “早日動手,你有那本事嗎?安義軍不到山下給你壓陣,你就是動了陳致遠,梁子山上下就會聽命於你?到時候眾人四散,那才是真的壞事!”李環脾氣雖然倨傲,但腦子還是很靈活的,要不然李繼韜也不會派他來處理梁子山的事。

  孫百工恨得跺腳,半晌終是問道:“你我之前約定,由我控制陳致遠,你再招降,梁子山群龍無首,我再居中策應,此事方能成。但如今百戰軍在側,這事恐怕是不能如此做了。眼下如何是好,李指揮使還得趕緊拿個法子才是。”

  李環沉吟了片刻,開口道:“梁子山接受安義軍招安,這事本就是你之前跟李留後商議好的,事情難度本身也不大,唯一的麻煩就是陳致遠。這事成了之後,你也不再是二當家,而是這群人的大當家,在安義軍也能做個實權指揮使。這件事對你好處如此之大,你說你是不是該多承擔一些責任?”

  孫百工愣了好大一會兒,才終於咬牙道:“李指揮使有什麼法子,說來便是,孫某既然敢為這件事,又豈是那怕事的人!”

  李環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此事本使已請留後發援兵,而你這裡,則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1

第44章 百戰安義(三)

  “桃大當家,別來無恙。”人影走到近前,向李從璟和桃夭夭抱拳。借著月光,李從璟能看到他的微笑。

  “陳大當家,久違了。”桃夭夭並沒有迎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不動,抱起雙臂靜靜打量著陳致遠,“剛上山便在這偏僻之地遇到陳大當家,如此巧合之事,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陳致遠面露苦笑,再次抱拳:“個中原因,陳某定會交代清楚,還請桃大當家稍待。”說著,又向李從璟抱拳:“這位,想必就是百戰軍都指揮使李將軍吧?幸會。”

  對方的知禮讓李從璟心底升起一絲好感,他回禮道:“正是李某。”

  李從璟和桃夭夭的態度,並沒有讓陳致遠太介意,他接著道:“讓兩位在此處與陳某說話,確實多有不敬,然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還請兩位諒解。桃大當家,陳某之所以恰好來此,非是巧合,實在是陳某有意為之。”

  “哦?”桃夭夭輕哦了一聲,不鹹不淡。

  陳致遠接著解釋:“安義軍來得如此之快,是陳某所不曾預料的,眼下事已至此,陳某想來,桃大當家必定上山問個究竟,除卻大道,上山便只有這一條小道,所以陳某早就安排人在路上守候,所以能夠及時趕到。而之所以不迎兩位進寨,實話告之兩位,那是因為安義軍指揮使李環已在寨中。”

  “哦?”桃夭夭這次的聲音,明顯重了很多,且帶上了殺意。

  李從璟一直沒有停止觀察,這附近並無人手埋伏,因此看向陳致遠的眼神就有些玩味。

  感受到桃夭夭的敵意,陳致遠明顯也有些尷尬,他抱歉笑了兩聲,道:“寨中的二當家,只怕是和安義軍素有來往,這回也是李環上山密會二當家,他們雖然做的隱蔽,好在陳某發現得還不算太遲。未免衝突和打草驚蛇,陳某這才到此迎接二位。”

  桃夭夭盯著陳致遠,接過話:“殺了李環,安義軍群龍無首,梁子山接受百戰軍招安。”

  這無疑是個好辦法。

  李從璟和陳致遠都看向桃夭夭,似乎是被她的這個提議震驚到。

  桃夭夭望了李從璟一眼,月色中李從璟的臉望著像忽遠忽近,但她明顯發現他眼神有些詭異,已到嘴邊的話便又咽回了肚子裡。

  李從璟看向陳致遠,微微一笑,問道:“那依陳大當家的意思,該當如何?”

  已與李從璟有過不少來往的桃夭夭,透過夜色,發現李從璟背在身後的手,手指無意間彈動了兩下,再回味李從璟的話,桃夭夭忽然猜到李從璟此刻內心的想法:殺了陳致遠,嫁禍給李環!

  桃夭夭被自己心中的明悟驚詫到,再看向陳致遠時,眼神立即複雜起來,她知道,只要陳致遠接下來一個回答不對,李從璟暫時隱藏的殺機便會在瞬間爆發出來,一舉將陳致遠格殺當場!

  桃夭夭清楚李從璟的實力,她知道,要是李從璟忽然動手,陳致遠必死無疑。而與陳致遠同來、此刻站在一邊的心腹,也難在李從璟手裡逃脫。這裡又是後山,梁子山的人根本無法及時趕到。

  此刻,桃夭夭也終於理解,方才李從璟那詭異眼神的含義。殺李環,這麼明顯的制勝之術,陳致遠不可能沒有想到,而他不僅沒有主動提出,更是沒有對桃夭夭的話表示贊同,李從璟已經懷疑他有二心。

  若不是觀察到附近沒有伏兵,只怕李從璟早已動手。

  好在有夜色的掩飾,桃夭夭的眼神陳致遠並不能看見。但這粘稠的夜色中,似乎已充斥著肆意亂舞的殺氣,讓身在其中的人,都感到不甚自在。

  李從璟的問題問出來之後,陳致遠直視著李從璟,道:“要殺李環不難,要將孫百工揪出來,也不難。但山下卻有五百安義軍。”

  陳致遠的話還有下文,但他沒說。

  李從璟沒動,他道:“不錯。”

  陳致遠繼續道:“所以核心問題在這五百安義軍身上。”

  李從璟道:“不錯。”

  陳志遠道:“由此觀之,問題的重心其實在李都指揮使身上。”

  李從璟點頭道:“不錯。”

  陳致遠繼續道:“陳某從竊聽孫百工與李環的談話中得知,安義軍援軍已在路上。”

  李從璟道:“本使卻沒有調援軍。”

  陳致遠道:“都指揮使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李從璟道:“不錯。”

  陳致遠道:“從潞州到此,不到三百里路程,安義軍六日便到。”

  李從璟道:“若是用馬軍,可提速一到兩倍。星夜兼程,又更快些。”

  陳致遠掏出一個物什,遞給李從璟,道:“除陳某之外,此物可調動梁子山上下兩百餘人,效力等同陳某本人。”

  李從璟收下這件物什。

  陳致遠又道:“君子林衛先生,曾答應陳某,有用得到的時候,會全力相助。”

  李從璟道:“陳大當家放心。”

  陳致遠抱拳道:“此番怠慢,日後必謝罪。”

  李從璟道:“告辭。”

  說罷,李從璟轉身就走,和桃夭夭一起,沿著方才上山的路下山。

  對腿腳利索的人而言,下山永遠比上山快,更何況是兩個身手非凡的人。

  “你方才準備對陳致遠動手?”桃夭夭的長髮在皎月下起舞,她的聲音如同在林間婉轉歌唱的黃鸝,清脆動聽。當然,是一隻慵懶的黃鸝。

  李從璟沒打算瞞她,雖然這事要真做了,在情感上對同樣出身綠林的桃夭夭而言,會有些疙瘩,“是。”

  “那你為何又改變主意了?”桃夭夭追問道。

  “陳致遠說的不錯,山下有五百安義軍。李環若死,安義軍回去之後自然要受責罰,所以他們必定拿梁子山洩憤,還要用他們的人頭抵罪。而百戰軍,卻不一定會對安義軍動手。”李從璟道。

  “正因為你不一定會對安義軍動手,所以陳致遠也不能對李環動手?”桃夭夭問到這個問題時,看她的神態,還有下一個問題在等著問出來。

  “這很公平。”李從璟聳聳肩。

  “你認可了陳致遠的這個理由,所以你沒用對他動手?”桃夭夭的這兩個問題,聽起來都有些多餘,顯然是為了最後的問題作鋪墊。

  李從璟等著她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所以他配合著將這些多餘的問題答完,“我不是一個喜歡濫殺的人。”

  “那招安的事情到底怎麼辦?”桃夭夭問。這顯然才是她真正要問的問題。

  “你之前問了那麼多,最後問這個問題,是不是因為想指責我辦事不力,平白錯過大好時機,而又不好直說?”李從璟反問道。

  桃夭夭白皙的臉上,露出一個跟愉悅有關的笑容。

  李從璟歎息道:“可以想像,你之前在跟人說話這件事情上,一定是不怎麼開心的。”

  “為何?”

  “因為你很聰明,但你身邊的人肯定不能像我這麼聰明,所以他們經常不能理解你話裡真正的意思。”李從璟道,“聰明人本就不喜歡跟笨蛋說話,而當他們不得不去說時,肯定是不會開心的。”

  桃夭夭“呵呵”笑了一聲。

  桃夭夭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其實你根本就不認可陳致遠給出的這個理由!”

  李從璟意外起來,“為何?”

  桃夭夭眸子亮起來,“因為陳致遠若是殺了李環,舉寨投向百戰軍,安義軍再要找他們麻煩,百戰軍肯定是不會坐視不理的。甚至,他們可以直接先跑到你們軍營來,尋求庇護。如此一來,安義軍根本就沒辦法找他們的麻煩,因為安義軍明顯不具備挑戰百戰軍必勝的把握,也沒這個必要!”

  李從璟這回是真正歎了口氣,他懊惱道:“看來我方才不該誇你聰明,人在受到他人的正面激勵這種心理暗示之後,思維一定會更活躍的。”

  桃夭夭靜靜盯著李從璟,不說話。

  李從璟沒辦法,只得解釋道:“但這至少是一個說得通,而且也容易接受的理由,不是嗎?”

  桃夭夭還是不說話。

  李從璟拍拍腦門,鐵質頭盔在他的手掌下發出“嘭嘭”的聲響,“良禽擇木而棲,若是我親自前來,還對付不了一個李環,那他陳致遠又有何理由歸順百戰軍?還不如直接去投了安義軍。他在等,等我解決掉安義軍這個麻煩。等我證明我值得他歸附。”

  桃夭夭沒好氣道:“如此一來,他的心思可謂不純,以後真要是投在你麾下,他還想有好日子過?”

  “所以他給了我這個信物,又讓我去君子林,這既是他在賠罪,也是在表達他還是有事百戰軍之心的,只是目下的境遇讓他不得不如此做罷了。他身為大當家,要為麾下屬眾的未來考慮,希望我能諒解一二。”李從璟將陳致遠給他的物什拋給桃夭夭。

  “那你諒解了?”桃夭夭問道。

  “你說呢?”李從璟看了她一眼,反問。

  “現在我們去何處?”桃夭夭換了個話題。

  “君子林。”李從璟道。

  “你不是不信那真有隱士大才麼?”桃夭夭沒好氣道。

  “現在情況不同了,陳致遠此舉,不會是沒有用意的。”李從璟道。

  “你真沒有調援軍?那安義軍來的援軍你怎麼對付?”桃夭夭又想起一個問題。

  李從璟看了一眼夜空中孤獨的彎月,心想難道月亮會讓女孩子的好奇心變強,問題變多?之前沒發現這個規律啊,“所以我才決定去君子林,看看能否有什麼驚喜。”

  “你把陳致遠的信物給我作甚?”

  “給你玩兒,我用不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1

第45章 百戰安義(四)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嘹亮而整齊的讀書聲,如飄蕩在林間的晨霧,洗滌著昨日的雜塵。

  青山深處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腳下流淌著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

  農田錯落,小橋流水,田舍依依,雞犬相聞。

  當李從璟站在這幅畫面前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閉上眼,張開雙臂,如在輕撫田埂上的讀書聲。

  “這便是君子林了。”

  緩緩睜開眼,李從璟輕聲道。

  “見識不錯。”桃夭夭捧著水杯,站在李從璟身旁。

  兩人穿過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數量,僅二十來戶,還不足一裡,應該不是一個裡的建制。地裡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見李從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僅此而已。相面碰見了,這些村民還會主動向兩人行禮。

  路上沒有跑鬧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裡。

  私塾建在一個沒有柵欄的院子邊,僅一面有牆,其餘三面用吊著竹簾。竹簾裡,十幾個年齡不一的少年,正在誦讀《大學》。

  李從璟在私塾外停下腳步,一時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斷這些讀書聲。山外烽火連天,山裡這一個小角落,卻有一片難得的寧靜。

  盤膝坐下,李從璟輕聲道:“許久不曾聽先生授課,今日便再做一回學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著李從璟,一時無話。她發現她越來越不懂,這個年輕的有些過分的一軍統帥。認識他越多,就會越多發現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桃夭夭環保雙臂斜靠在柱子上,抬頭望著天外天。

  許久之後,李從璟已經和私塾的主人對坐在竹亭中。

  此處號稱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關,坐在李從璟面前的,是一個年齡在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的儒生,一襲青袍,舉止從容,而眼神清明。從風度上來說,確實像是一個君子。

  在老儒生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風。李某一路行來,見村民皆知禮,且神態安寧,無憂懼之色,私塾學生皆精神飽滿,識學上進。衛先生居一地,則教化一地,的確無愧君子之稱。”李從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現在開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衛行明,是這君子林的主人,他從年輕儒生手中接過茶杯,遞到李從璟明前,緩緩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當此之世。然我輩既是讀書人,總得不辜負那幾卷聖賢書。”

  李從璟飲茶一口,贊一聲“好茶”,然後道:“君子中庸。衛先生何必耿耿于懷,有所為總比什麼都不為的要好。”

  衛行明微微搖頭,似是有些惆悵,“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夫子之言,猶未敢忘。當此亂世,本是我等書生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之時,衛某苟活于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擔得起將軍之贊。”

  說著,衛行明又問道:“將軍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誇張之言辭,不行極端之事,便是中庸。”李從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無咎。”

  “想不到將軍也是飽讀之人,失敬。”衛行明作了一揖,歎了口氣,“道家之士,求獨善其身,是以可隱居山林,不問世事,不看世道之艱難。而我儒家學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為途,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難為己任……罷了,且不說這些,將軍此行,必有所圖,不妨說來。”

  小院裡有黃毛幼雞一群,嘰嘰喳喳跟在母雞身後,在院中找些吃食,你來我往玩鬧得不亦樂乎。桃夭夭饒有趣味打量著這些卑微的生命,臉上依舊是一副沒睡醒的慵懶模樣,雞群在她腳前停留,她便蹲下來,仔細注視著這些小生命,默不作聲。

  “嬸嬸,嬸嬸!”一個五六歲的女童不知何時跑過來,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輕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這才發現原來“嬸嬸”這個稱呼,卻是眼前這乾淨的女童給自己的,一時間有些啞然失笑,心裡問自己:我已經這麼老了麼?

  “怎麼了,小妹妹?”桃夭夭柔聲問道。

  女童拿手指指了指桃夭夭的腿,小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嬸嬸,天這麼涼,你膝蓋露出來,不會冷嗎?”

  長皮靴,短皮褲,桃夭夭膝蓋上下部分確實是常年露在外面的。但是天地良心,這跟冷真的有關係嗎?

  桃夭夭哈哈笑出聲。

  亭子裡,茶香四溢,李從璟將陳致遠的信物交給衛行明,然後將梁子山眼下局勢簡單對衛行明說了,躬身問道:“梁子山困局,先生何以教我?”

  衛行明撫著額下的鬍鬚,眉頭微皺,“梁子山大當家與某有舊,此時他有難,某定然設法相救。在將軍看來,此番梁子山困局,最核心問題在何處?”

  李從璟道:“自然是安義軍的援軍。”

  衛行明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安義軍援軍之危,解之倒是不難。”

  衛行明有法子解決安義軍援軍的問題,李從璟自然高興,於是他問道:“那先生需要些什麼?”

  “需要什麼?”衛行明微微一笑,“什麼都不需要。”

  “什麼都不需要?”李從璟怔了怔,他很少去重複別人的問題,這只有在他覺得特別不可思議的時候才會如此,“先生一人足矣?”

  “一人足矣。”衛行明笑得愈發從容。

  “一人退千軍,先生大才!”李從璟心想:我雖能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但這種事我卻想都不敢想,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竟敢誇下如此海口,逗我呢?“不過先生可否告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李從璟覺得這衛行明太裝逼了些,他忽然想起,古時候的人貌似都有裝神弄鬼的愛好,越是面對別人難解決的問題,他越裝逼,愈發胸有成竹。但李從璟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所以他必須問得清楚些。

  不等衛行明接話,院中忽然傳來喧鬧聲,聲音不大,但也足夠打斷李從璟和衛行明的談話了。

  衛行明身旁的年輕書生,聞聲走了出去,片刻之後回來,向衛行明彙報說:“趙二家的狗,吃了王生家的雞,死了。王生要趙二賠雞,趙二卻說王生故意毒死他的狗,要他賠狗。兩人自己不能解決這事,所以來找父親決斷。”

  衛行明向李從璟拱手道:“鄉里瑣事,將軍見笑,容某先去處理一二。”

  李從璟笑道:“先生德行服人,鄉里有事才會請先生決斷,先生不必過謙,請。”

  三人從屋裡出來,那趙二和王生正在爭論,王生一言不發,趙二卻言辭甚激。李從璟也想看看衛行明除了書讀得好,處理事情是否得體,所以旁觀不語。

  衛行明招呼兩人坐下,又將事情從頭到尾問了一遍,確認無誤,這才不急不緩道:“趙二,你的狗為何要吃王生家的雞?”

  “我怎麼知道。興許是他家的雞跑到了我家地裡,我的狗才會吃他的雞。”趙二道。

  “我家的雞,才不會跑到你地裡。你地裡什麼都沒有,我家的雞怎會跑到你地裡?”王生不服氣道。

  衛行明伸手制止王生,嚴肅道:“我沒讓你說話,你便不要插話。”然後又對趙二說:“你看到他家的雞,到了你家地裡?”

  “雖然沒看到,但如若不然,我家的狗怎麼去吃他家的雞?衛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那狗最聽話了。”趙二辯解道。

  衛行明搖搖頭:“你沒親眼看到,說的話便不能作數,事實存在於耳目,而不存在於猜想。子仁,你去問問鄉親,有沒有人看到趙二家的狗,是如何去吃了王生家的雞的。”

  “是,父親。”衛子仁應聲而去。

  衛行明這時對王生道:“狗要追上雞,很難。但你的雞卻讓趙二家的狗吃了,而趙二的狗偏偏還死了,此事不同尋常。我且問你,你是否對你的雞做了手腳?”

  “這,衛先生,我怎會對自己的雞做手腳。”王生連忙道。

  衛行明擺擺手,“有沒有做手腳,口說無憑。劉老,你識得藥理,就麻煩你一趟,看看雞的殘骸和狗胃裡是否有毒。”

  “好,衛先生稍等。”村中一個老人道。

  李從璟看到這裡,已經暗暗點頭。衛行明解決這件事,順著事情發生的順序去問,邏輯清晰,且斷事不受人情與經驗困擾,而是尋求證據,這做事的方法便是沒問題。

  衛行明卻又開始說話了,“狗一般不能逮到雞,今雞卻被狗逮;狗吃雞一般不會死,今狗卻死。事出反常,必有其因。此事之因,只能是在人為。趙二,王生,你倆之間,必有宿怨未解。”

  說著,衛行明又開始讓人去瞭解他們的宿怨。

  聽到這裡,李從璟已經暗暗讚歎,這衛行明邏輯縝密,行事章法明晰,是個幹才。且態度隨和,德行非常,讓人信服,看來是個人才。念及于此,李從璟心中已經暗暗動了心思。

  李從璟出鎮淇門,有了孟平、李紹城、蒙三等人,再加上軍中培養提拔,手下將才並不缺,幕僚也有了莫離;但政事方面就差得多了,僅有鎮治的章子雲和王不器兩人。四族年輕俊逸雖也能用,但日後李從璟必然不會局限一縣一州之地,對真正的人才,尤其是日後若是升任刺史節度使,對政才的需求量就大了。

  眼下接觸到的衛行明,無疑讓李從璟“胃口大開”,若是他真能退了安義軍援軍,那便是軍政全才。聽說他有兩個兒子,有其子必有其父,就算他兒子暫時差些,也能培養。

  看來這次梁子山之行,註定收穫不小啊。

  想到這,李從璟再看衛行明時,就像趙二家饑餓的狗,看見了王生家肥美的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1

第46章 百戰安義(五)

  事情在衛行明的佈置下,很快被查明。原來趙二和王生本就有田地界線之爭,這爭端還是源自於上輩,為此兩人沒少互相使手段。這回王生將毒藥放在死雞肚子裡,丟在趙二地裡,很快就被他家的狗發現給吃了。

  至於田地界線之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衛行明本著徹底解決問題,為鄉里謀福祉的原則,也幫著雙方解決了。最後,趙二和王生,在衛行明的勸說與感化之下,握手言和,此事也就圓滿解決。

  李從璟這時候卻開始不解:難道山林之中還真出隱士大才?李從璟心中的答案依舊是否定的,此事反常,必有其因。只不過這因,李從璟雖一時弄不清楚,往後卻必然是會明白的。

  晚間,李從璟從衛行明處告辭。

  “先生既然有法退安義軍,本使稍後自會派人過來,以保與先生隨時聯繫。此番先生去退安義軍,雖說是因為陳大當家的緣故,但對我百戰軍而言,亦是厚恩,若是此事果真了卻。時候本使定當後報,以謝先生之情。”李從璟拱手道。

  “李將軍多禮了。”衛行明拱手笑道,“陳大當家乃我故交,他有難,衛某自當相助。”

  從君子林離開之後,桃夭夭耷拉著眉毛問道:“李將軍,你不會真信這書生能以一己之力,退安義軍千人吧?”

  李從璟無奈道:“若不如此,還有什麼法子?希望衛先生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桃夭夭卻是不信,“你真沒有派人回去叫援軍?這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李從璟哈哈大笑。

  回到梁子山下,李從璟立即叫來李榮,讓他安排人手與衛行明接洽。因為安義軍稍後才會到來,所以衛行明也沒有立即動身,但正因為如此,李從璟才要時刻掌握衛行明的動向,免得被他忽悠,到時候應變都來不及。

  自打到了軍營,桃夭夭便帶著她的丫鬟,跑到一邊去曬太陽,似乎此間的事情已經與她無關。事實上,安義軍援軍若是能退去,問題並沒有被解決,核心又回到原點,即面前的李環五百安義軍,要怎麼對付他們,還是得李從璟來傷腦筋。

  當日午後,李從璟升帳聚將,召開軍事會議,來研討此事。

  李紹城想了想,沉吟道:“這一日來末將觀察安義軍已久,從安義軍軍貌軍械來看,其戰力著實不差。但我等要對付他們,卻也是穩操勝券,畢竟我們人多,而且兵種上也占些便宜。”

  “但攻打安義軍,這件事卻是做不得的。”莫離道。

  李從璟點點頭,然後問李榮,“潞州方向,斥候報回的最新消息如何?”

  李榮道:“往潞州的斥候,按照將軍的部屬,末將已經遠放探子到三十裡的位置。而且三十裡之外,視野開闊,可看到十裡之外的道路。也就是說,一旦潞州安義軍前來,在四十裡之外,就會被我們發現。”

  李從璟問道:“那李環派出去的斥候呢?”

  “這小子倒是也狠,原本他們除卻派人往回聯繫援軍,斥候只不過外放了十裡,見我們如此,也將斥候放到了三十裡之外。”李榮道,語氣中有些憤憤然,“因為將軍有令,所以斥候都的人並沒有向對方發難,不過雙方現在就像是拿刀爭道,危險得很。”

  “派去潞州城的斥候可有傳回消息?”李從璟不僅讓李榮遠放斥候,還讓他派人想辦法避過安義軍的探子,直接去潞州,打探安義軍援軍的第一手資訊。

  當時李榮對李從璟的這個命令很驚訝,但他也素來知道,李從璟無比重視資訊的掌握,因此並沒有提出異議。現在聽李從璟問起,李榮道:“還沒有。”

  就在這時,有斥候回營,正是到潞州的探子,他帶回了最新的消息:“潞州安義軍派遣援軍兩個指揮,盡皆馬軍,正往梁子山趕來。這些馬軍晝夜兼程,採用急行軍的方式,預計今晚寅時左右將會到達梁子山。”

  安義軍承自昭義軍,昭義軍是老牌方鎮軍,是以有一千多馬軍,並不足為奇。

  “現在是申時兩刻,距離寅時只有不到六個時辰了!”張小午看清楚時間之後,提醒道。

  四個時辰之後,安義軍援軍便有可能到達,衛行明雖然說得胸有成竹,但李從璟安能將全軍安危,寄託在一個人身上?而且還是一個並不熟識之人。若是寅時安義軍果真到達,姑且不說整編梁子山,估計百戰軍自個兒都要被安義軍整編。且對方又都是騎兵,百戰軍就是要退,恐怕都不太好退。

  說到底,李從璟不會主動進攻安義軍,但安義軍卻不一定不會主動進攻百戰軍。

  “大哥,眼下該當如何?”李紹城急切問道。

  面對李紹城的問題,李從璟並沒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半晌,道:“如今你我得到安義軍援軍寅時會到的消息,那麼李環,定然是也得到了。”

  “李環得知大軍將至,必定穩如泰山,同時加強軍營防備,以防出什麼意外。”莫離接過李從璟的話茬,顯得極為順溜,他說話的神態,近乎是老神在在,那把摺扇又輕輕搖動起來,“我馬軍雖多,但強在沖陣,若是李環固守,怕是難以得手。”

  李從璟看了莫離一眼,道:“而一旦我軍進攻受挫,安義軍援軍到了,腹背受敵,此番不僅招安不得,反而白白折損兵馬。”

  “所以我們不能強攻李環。”莫離下結論道。

  說到這,李從璟竟然微微一笑,他道:“李環有所持,所以穩如泰山,但若是我們打破他所持的東西,他必然舉止慌亂。”

  “比如說,殺盡他的斥候。”莫離看向李從璟,手中的摺扇搖晃得更加起勁,那一方河山的水墨畫,仿佛更加生動起來,“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人總是免不了慌亂的,即便是只慌亂一陣,也就夠了。”

  李從璟放在將按上的手,輕輕敲打桌面,不急不緩道:“李環發現斥候被殺,自然能猜到是我做的,必定惱怒,說不定還會來營前罵我。但卻不敢主動進攻我軍,因為他打不贏。”

  “在明知有援軍的情況下,他也沒有必要和我們打。那麼他面前就剩下兩個選擇,一是靜等援軍到來,二是採取一些行動。”莫離道。

  李從璟看著莫離,一字字道:“若是他靜等援軍到來,便也罷了,若是他採取一些行動……”

  莫離“啪”的一聲收攏摺扇,也一字字道:“那物件就只能對梁子山。他會聯繫梁子山二當家孫百工,先拿下樑子山。他們本就佔據在山門口,若是拿下樑子山,退入寨中,則進可攻,退可守,足以應對一切險境。”

  諸將看著李從璟和莫離一問一答,只覺這兩人就像說書一般,眾人根本就只剩下聽的份,半分插不上嘴。而兩人說著說著,竟將問題都說透徹了。是以一個個都張大嘴,愣在那裡,如看戲一般。

  李紹城等人自然不知道,李從璟和莫離自小生活在一起,沒少爭論過問題,也沒少協力解決過問題,這一套問答的做法,就是在他們長久的合作中產生的。

  李從璟又開口了,他道:“李環聯繫孫百工緊急舉事,因為事態非常,所以兩人不能通過下屬,而一定需要見面。”

  “要見面,則要麼李環上山,要麼孫百工下山。”莫離道,說罷微笑著“唰”的一聲,打開摺扇,又開始輕搖起來。

  “所以,我們要搶在他們前面動手。”李從璟道。

  “李環想等援軍,可是他卻等不到了。”莫離道。

  “所以不管他稍後選擇靜等,還是行動,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他都要去行動。”李從璟道。

  莫離呵呵一笑,“問題解決了。”

  李從璟也笑了,笑得從容,也笑得分外奸詐。這兩人面對面笑著,既像是兩個神經病,又像兩隻狐狸。

  孟平忍不住以手扶額,只有他知道,每當這兩人露出這副表情的時候,就意味著一個奸計就此誕生了。

  李從璟突然起身,神色一肅,他喝令道:“李榮聽令!”

  “末將在!”李榮抱拳道。

  “著令你集結三隊斥候,在戌時兩刻,天色完全放黑之後,獵殺三十裡之內,所有安義軍斥候。並保證這片區域內,明亮之前沒有一個活著的安義軍!”李從璟道。

  “得令!”李榮應諾。

  李從璟又看向孟平,喝令道:“孟平聽令!”

  孟平眉頭一緊,立即抱拳:“末將在!”

  “著令你挑選軍中精銳五十,立即集結。戌時天色放暮之後,自小路上樑子山,聯合梁子山大當家陳致遠,掌控山寨局勢!若孫百工下山,則不必讓他再上山;若李環上山,則殺之!”李從璟道。

  孟平面色肅然,“末將得令!”

  “李紹城,你率本部兩都騎士,在孟平得手之後,上山助其掌控山上局勢!”李從璟道。

  “是,將軍!”李紹城應諾道。

  “本使坐鎮軍營,掌控全域,應對安義軍!”李從璟最後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1

第47章 百戰安義(六)

  月色溫柔如水。

  氣氛肅殺如刀。

  鎖子甲冰冷的鱗片上,佈滿清輝。

  孟平背負橫刀,腰挎短弩,貓著身體,在山路間攀行。他的背後,跟著五十名百戰軍銳士,這些銳士無一不是不發一言,因為他們嘴裡,都叼著細小的木棍。他們的軍靴踩在荒草上,寂靜無聲;他們的軍靴踩在石塊上,寂靜無聲;他們的軍靴踩在泥土上,寂靜無聲。

  他們無聲無息。唯獨一雙雙眼睛,亮得滲人,像夜裡的明珠,更像索命的鬼眼。

  “東北方五丈之外大石上,有兩名崗哨。”孟平忽然停下腳步,因為他聽到了這個極其低微的聲音。

  他沒有扭頭去看,因為他知道這聲音是誰發出來的,他也知道,這句話絕對不會有錯。所以他招手,立即就有兩名銳士上前,如兩隻幽靈一般,向那塊大石摸過去。

  能對這地方如此熟悉的人,肯定不會是第一次來。

  桃夭夭半蹲在地上,神色間再無半分慵懶,全是認真。

  這回不是她主動要上來的,是李從璟相邀。和官軍一起行動,暗襲梁子山,不可避免要殺山賊,當桃夭夭聽清楚李從璟的話後,本能拒絕。即便對方不是神仙山山賊,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隔閡。但是李從璟無比堅持。

  上山沒有人帶路,就不能盡拔梁子山的崗哨,而在進山寨之前,他們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們,也就是說不能憑陳致遠的信物去應付崗哨,因為消息可能會走漏到孫百工耳裡。

  而要對付後山的梁子山崗哨,就必須桃夭夭和李從璟中一人隨行。李從璟要坐鎮軍營,掌控調度全域,自然不能走開。

  而為了和陳致遠會面後,有助於行動,桃夭夭也必須上山。因為她是中間人,再沒有人向她一樣,身受兩方信任。

  兩聲很輕的悶響之後,上前的銳士朝孟平打出手勢,孟平一招手,帶著身後銳士繼續前行。

  不短的時間之後,他們上了山頂。

  “桃大當家和陳致遠素有交情,想必也來過梁子山,陳致遠住處在何處,還請你為我們指路。”孟平低聲道,轉頭看向桃夭夭。

  “山寨之中,一般最大的建築,地勢最險要的地方,就是大當家的住處。”桃夭夭道,“梁子山也是如此。”

  孟平一揮手,就準備帶人前行。

  “等等。”桃夭夭突然開口,“這一路過去,必定有崗哨,你們還要殺人?”

  孟平很直接道:“要。而且我們還要控制這些關鍵之地。”

  桃夭夭冷笑道:“你們殺了梁子山這麼多徒眾,還想陳致遠乖乖與你們聯手?”

  “我只執行軍令。”孟平道。

  桃夭夭眼睛眯起來,“你們就是如此對待朋友的?”

  “朋友?”孟平搖頭,“戰場上沒有朋友。”

  說罷,見桃夭夭氣色不和,孟平不得不道:“桃大當家,我希望你明白,這是戰爭!有鮮血,要人命,沒有情義,甚至沒有道德;不僅他們會死,我們也有可能會死。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勝利;因為只有勝利,才能讓更多人活下去。這,就是戰爭!”

  桃夭夭愣住。

  孟平已經開始帶人行動,他們闖進梁子山的夜色裡,並把死神帶給他們。

  但同時,他們也把新生帶給他們。

  桃夭夭怔怔良久,自問道:“這就是戰爭麼?”

  她抬頭看了一眼彎月。

  這一刻,她或許理解到,亂世是什麼,戰爭又是什麼。她心中一直以來秉承的大道,那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夢想,或許在這一刻,有一些之前不曾觸碰的東西,在破土萌芽。

  當上一曲樂章落下帷幕,新的序目,即將開始。

  生命之花或許會凋謝,但在此之前,它必定要綻放它全部的色彩。

  ……

  李環一把摔碎了案桌上的油燈。

  他臉色鐵青,一腳踢翻了案桌,握著腰間的刀,如一只憤怒的獅子,咆哮如雷。

  他面前的軍士,默默低下頭。

  “一個時辰前,就沒有斥候回營,你再次派出去的斥候,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一個回營是不是?”李環大步走到這個軍士面前,揪著他的衣領怒吼。

  “是,是。”軍士低聲道,“但在此之前,我們的探子發現,百戰軍一次性派出去了三隊人馬,不知道去往何處!”

  李環丟開這名軍士,咬牙道:“李從璟,一定是李從璟!這個直娘賊,竟然真敢對我安義軍動手,他娘的瘋了嗎?他這是在宣戰!”

  軍士唯唯諾諾,不敢多話。

  “去,派一都軍士出營,給我沿路去找!”李環道,臉色猙獰,“路上要是碰到百戰軍的人,殺無赦!”

  “可,可是指揮使,我們的人本就比百戰軍要少,若是再派一都人出去,百戰軍要是來攻營可如何是好?”軍士擔憂著,“他們敢對我們的斥候動手,未嘗不敢對我們的軍營動手啊!”

  “你說什麼?!”李環將軍士一把抓過來,“難道我李環會怕了他李從璟?他敢來,我就敢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屍骨無存!什麼百戰軍,就是一群雜牌軍,如何是我安義軍的敵手!”

  軍士垂下頭,不敢直視李環。

  李環放下軍士,深呼吸了好一陣,“不過,如果這就是李從璟的陰謀,就不得不防了。他們故意殺我們的斥候,然後讓我們派人出去查,趁我軍空虛,好來攻營,倒是一個好算計!”

  “指揮使……英明!”軍士趕緊道。

  李環年輕,但精明,他來回踱著步,讓自己冷靜下來,“雖然斥候沒了,但之前我們就得到消息,援軍今夜寅時到來。如此一來,本使倒沒有必要過分擔憂,只要保證軍營不失,待援軍一到,李從璟必死無疑!”

  軍士大點其頭。

  李環將踹翻的桌子扶起,擺正,又在後面坐下來,沉思了一會兒,道:“傳令下去,全軍待命,加強戒備,隨時準備李從璟襲營。”

  “是。”

  李環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你李從璟要是敢來,我不妨讓你嘗嘗安義軍的厲害!”

  李從璟端坐在將按後,手握著一本《司馬法》,一派八風不動的模樣。

  這十幾年來,他讀書習武,更在修身養性,他目光長遠,所慮遠大,所以對自己要求極為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像這種每逢大事有靜氣的狀態,倒是顯得再平常不過了。

  “都指揮使,聯絡衛行明的斥候傳回消息,衛行明的兒子,衛子仁已經動身了。”張小午進帳,對李從璟說道。

  “恩。”李從璟只是淡然點頭。

  張小午猶豫片刻,還是禁不住問道:“都指揮使,這衛行明一介書生,到底有何本事,敢言一人退千軍?”

  李從璟放下書,微笑道:“確切來說,我也不知他們到底有什麼辦法,因為衛行明也沒有說明,只是保證萬無一失。”

  以李從璟的性格,這種事他是一定要衛行明說明白的,因為這關係到全軍安危。但衛行明一定要裝逼到底,他又有意招攬人家,實在是不好相逼。況且,他早已做好了衛行明不成事的準備。

  李從璟見張小午好似還有話要說,於是主動開口,“其實退千軍的,並不是衛行明,也不是剛剛出發的衛子仁,而是他的另一個兒子,衛道。這衛子仁,據說不過是去接衛道回家而已。”

  張小午張大了嘴,“這事也太離譜了些!”

  “不僅離譜,而且怪異!”莫離掀帳進來,白衣勝雪,“但一件事情,若是邏輯說不通的話,便證明它另有隱情。”

  “什麼隱情?”張小午問道。

  莫離走到一邊坐下,道:“若真是衛行明去攔截安義軍,倒還說得過去,但偏偏不是,而是從未露過面,之前也不知在何處的衛道。你想想,安義軍要派援軍,不過是前兩日的事,這衛道此時卻已經在路上,說不定已經碰上了安義軍。你不覺得奇怪?”

  “很奇怪!”張小午道。

  “奇怪在何處?”莫離笑著問。

  張小午想了想,道:“就好像他們事先知道這事一般。”

  莫離笑道:“不錯。最大的奇怪之處,便在時間。他們從知道這件事,到應對這件事,本來需要足夠的時間,但這個衛道,之前就不在君子林,衛行明要聯絡他,得耗時間,這一來一往,本來時間是不夠的。但最重要的問題,衛行明好似根本不需要聯絡衛道一樣。”

  “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張小午已經完全不能理解。

  “事實上,根據斥候探報,衛行明今日根本就沒聯絡過君子林以外的人。”李從璟悠悠道。

  莫離的眼神銳利起來,他道:“這只能說明,衛道去攔截昭義軍,要麼根本沒有此事,要麼,他們事先就已經預計好了!”

  “他們怎麼可能事先預計?”張小午驚奇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雖然兩種情況都不好接受,但看起來,第一種情況,似乎比第二種情況要好得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2

第48章 百戰安義(七)

  陳致遠已經連續好幾日沒有合過眼了。任何一個小娘子,若是面對家門口有兩個虎視眈眈的壯漢,在等著打倒對方搶走自己,而自家裡,又還有一個隨時可能謀害自己性命的妹妹的情況時,都是不可能睡得好的。

  之前若是失眠,陳致遠會站在自己樓閣最高的那個窗臺前,或者乾脆坐在屋簷上,去眺望遠方的夜空。但是這兩日,每當陳致遠看到山下的兩座軍營,心情都不會愉悅到哪裡去,所以這些習慣也就沒了。

  燈火昏黃,油燈的火苗,在晚風中搖曳著,照得屋裡的柱子和傢俱的影子,都在晃動,像一群隨時會擇人而噬的惡鬼。陳致遠坐在房裡,拿起一本書在看,他眉頭微皺,顯然讀書並不是一件讓他感到很愉悅的事。他本想喝點酒,但想到山寨上下面對的局勢,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丟開那本不知名的書,陳致遠索性閉目養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忽然傳來一聲異響。

  陳致遠起先並未在意,但是下一瞬,他眼睛陡然睜開,黑色的眸子裡射出懾人的光芒。眼眸迅速左右轉動,那表明他正在凝神細聽,也正在快速思考。

  “大……大當家,不好了,有人闖進來了!”一個嘍囉沖上樓,向陳致遠急聲喊道。

  陳致遠已在窗前。

  他右手反握著刀。

  閣樓周圍的情況他已盡收眼底,那些在別人眼中還看不出差異的院子,已經讓他臉色泛白。

  陳致遠知道,對方出手了。但對方是誰?孫百工?李環?還是李從璟?

  他沒想到,他精心佈置的小院警戒線,竟然會如此不堪一擊——對方何其精銳!

  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垂著一根麻繩,只要他拉動麻繩,全寨都會知道,他這裡出了情況,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但若他真到了需要拉動這根麻繩的時候,拉與不拉,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就像現在。

  一個黑物向他襲來,陳致遠反手一刀,那物什就成了兩半,落在他腳前。

  突然,陳致遠眼神一凜。他已經認出了那是什麼。

  幾乎是同時,一個人影已經落在陳致遠窗外。

  來人沒有蒙面。

  不僅沒有蒙面,還身著鎖子甲。

  兩人隔著窗相望。

  陳致遠並不認識對方。

  那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像是沒有感情,他道:“我家將軍讓我帶來的信物,想必陳大當家還認得。我代我家將軍前來,招安梁子山,並且請陳大當家協助,捉拿孫百工。”

  這人的話,直接,簡單,不繞彎子,也似乎沒有人情味。他自然是孟平。

  陳致遠冰冷的眸子看著對方,道:“李從璟已經解決了李環,還有他的援軍?”

  孟平道:“這裡的一切,都已在都指揮使掌握之中。陳大當家若是沒有什麼問題,請讓你的人放棄抵抗。”

  孟平指著樓下院子裡的人,那裡還有一些個嘍囉,在與百戰軍軍士對峙。

  陳致遠臉色不善,他沉聲道:“你們殺了我的人?!”

  “我們殺了你的人。”孟平用平靜的語氣,幾乎是複述了一遍陳致遠的話,他直視陳致遠的眼睛,“不過,陳大當家應該明白,以眼下的局勢,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若是陳大當家此時還要拖延,恐怕這山寨裡還會生變,到那時,你我都要死。”

  陳致遠知道孟平說的是孫百工,他也知道孟平說得很有道理,但他還有一個問題,必須要問,他說:“你們能從後山上山,我不奇怪,但是你們怎麼可能一直到進了我的院子,我才發現?”

  這關係到一個人的驕傲和尊嚴。恰巧陳致遠是一個驕傲的人,驕傲的人都很看重尊嚴。陳致遠自認為不是一個無能的人,他佈置的防線,不可能那麼無力。

  孟平道:“陳大當家是想說你佈置的崗哨?雖然很遺憾,但我不得不很明確的告訴你,你的這些人,在朝廷正規軍精銳面前,什麼都不是。”

  陳致遠臉色陣青陣白。

  “這不是末世,朝廷軍隊沒有腐朽;這是大爭之世,天下強軍如林。陳大當家的這些人,很不夠看。”孟平道,他的語氣依舊平靜,沒有藐視也沒有高看,“你更加不知道,百戰軍在練兵一事上,有多嚴格的標準。”

  最後,孟平露出一個笑容,像孩子一般,他指著樓下一個人說道:“如果這還不夠,那加上她如何。”

  陳致遠看到了桃夭夭。她一隻腳跨在木欄上,手枕著膝蓋,身子前傾,望向山外。百無聊奈,又英姿颯爽。

  陳致遠臉皮抽了抽,他讓開身子,收起刀,說:“請進。”

  然後陳致遠對樓下道:“將楊峰,馬六給我綁了!”見孟平看過來,陳致遠攤開手,道:“這都是孫百工收買了的奸細。”

  安義軍軍營,李環正在望樓上,注視著戒備同樣森嚴的百戰軍軍營,眉頭微皺。

  他的副將走上來,以半步之差,站在他側後。

  “指揮使準備靜等援軍到來?”副將開口問道。

  “不然又能如何?這是最穩重的做法。”李環道。

  副將輕歎口氣,道:“只怕未必是。”

  李環扭過頭,盯著他,“你什麼意思?”

  副將微笑道:“指揮使已經想到,又何必問屬下?”

  李環重新看向前方,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你是說我們能調援軍,李從璟也能調?”

  副將知道如何將功勞都歸結到李環身上,他接過話,道:“將軍自然能夠想到,李從璟調的援軍,只怕未必會到這裡來。”

  李環冷笑一聲,輕蔑道:“李從璟自認為人馬比本使多,定然能吃得下本使,所以他若調援軍,一定會派去路上,直接攔截本使從潞州請來的大軍!”

  副將欣慰道:“指揮使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李環傲然道:“本使自然不會做那蠢事。”說完,他轉過身,道:“只不過,這些都是猜測,當不得真。若是本使捕風捉影,自己先亂了陣腳,讓李從璟有機可乘,才是真正的愚蠢!”

  “如若是真的,那該如何?”副將眼有憂色,“李從璟仗著人比我們多,把我軍斥候都截殺了,我們又不能出去打探消息,自然掌握不到最新情況。這李從璟這手的確惡毒,非陰險小人不能想出此計!”

  李環冷笑道:“只怕就算有斥候,也不一定能夠探知百戰軍援軍的動向,誰知道他們走哪條道,本使又沒有那麼多人可派,能監視每一條道!”

  副將感歎道:“若是指揮使手中有千軍萬馬,何事不可成?只不過,指揮使,即便李從璟沒有調集援軍,此番我大軍到來,不能拿下李從璟與梁子山,指揮使的功勞也要打折扣啊!”

  李環的臉色變了變。

  副將繼續道:“這回留後讓指揮使來招安梁子山,本來功勞都是指揮使的,也是留後看中指揮使。只是鬧到現在,讓援軍來之後動手,指揮使的才能便得不到體現,日後說出去,無論是對付李從璟的功勞,還是招安梁子山,都是援軍的戰績。援軍沒來,我五百安義軍,什麼事也沒做。指揮使此行,勞心勞力,卻未必能夠分得一碗湯了。”

  這個時候,李環臉色才真的不好看了。

  副將又道:“若是百戰軍真有援軍,我們面對的局勢就不容樂觀了,若是大軍沒有突破百戰軍封鎖線,我們的形勢就危急了。即便是百戰軍沒有援軍,這梁子山的功勞,也到不了指揮使手裡了!”

  李環眼神一陣閃爍,半晌一拍欄杆,咬牙道:“本使之所以等到現在,不過是在等待時機而已。現在,你給我去聯絡孫百工,讓他下山來,我要他今晚就起事。等李從璟明日一醒,梁子山已是我李環囊中之物,他是死是活,還得看本使心情!”

  副將立即激動起來,忙道:“指揮使英明,屬下這就去辦!”

  一個時辰之後,孫百工進了李環的大帳。

  “山上形勢如何?”李環在案桌後穩如泰山。

  “將軍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沒有半分差錯!”孫百工點頭哈腰,“指揮使叫我來,莫不是要行動了?”

  李環不置可否,慢條斯理道:“陳致遠人在何處?”

  “自天黑,就在他那小樓上,我的人都盯著他!”孫百工道。

  李環又問道:“本使若今夜派人上山,你能否保證本使的人,可以順利抵達陳致遠的住處?”

  “這個自……自然!”孫百工連忙道,“若是將軍帶人上山,今夜就是陳致遠的死期,梁子山上下兩百人,都將歸於李環麾下!”

  “好!”李環站起身,“今夜我大軍將到,本使作為先鋒,自然要先行接手梁子山。本使也不等你誘殺陳致遠了,那樣太麻煩,也容易生變。快刀斬亂麻,本使決定親自帶人上山,直搗黃龍,將陳致遠拿下。到時候陳致遠一死,又有本使威懾,你再振臂一呼,梁子山上下,除卻接受招安,別無他選!”

  “將軍,英名,英名!”孫百工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恭維道。

  “你且先去安排,將崗哨都換成你的人,務必保證本使大軍上山之後,能暢通無阻直撲陳致遠住處!”李環一揮手。

  “是,是!”

  當下,李環讓孫百工去準備,自己悄悄點齊了一百來人,暗中集結。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山上信號傳來,已經蓄勢待發的李環,隨即帶人湧上山。

  到了山寨大門,孫百工正站在轅門平臺上,向李環招手。

  李環舔了舔嘴唇,拔出橫刀,帶人沖進大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6 20:12

第49章 百戰安義(八)

  靠山立寨,對外防禦工事,自然是多建在山寨大門之外,這樣一來,一旦有戰事發生,也都是發生在山寨外,而不會對山寨內部造成多少損失。而一旦進了山寨大門,裡面的防禦工事就會大大減少,甚至是寥寥無幾。

  這和城市一樣,一旦突破城防,進入城內,守城一方基本就已經輸了。巷戰雖然也有,但巷戰,並不是在每一個城市攻防戰都會出現。就算出現,戰爭烈度也會有很大差異。

  城防依託城牆,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當李環踏進梁子山山寨大門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悄然鬆了一口氣。他知道,今夜之事,他已經成功了一半,在往上,即便是遇到一些抵抗,他相信,以他身後百名安義軍,要應付一切垂死掙扎,都已經綽綽有餘。

  但是李環忘了一點,有一種情況下,主人家會專門打開門,放強盜進來。

  這種戰術,就叫做關門打狗。

  李環忽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孫百工在前方引路,但他離自己的距離太遠了一些,這個時候,他應該過來跟自己接頭才對。

  這大道兩旁,似乎總潛伏著一絲說不出的詭異之氣,讓李環心跳格外快一些。

  李環忽然抬起手,讓隊伍停下來。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最後一排安義軍,才剛好進了大門。而前排的安義軍,已經走上大門平臺,要接手大門的控制權。

  抬手後,猛然間,李環抬起頭。

  他看到,側前不遠的一處山包上,一個人影,正孑然而立。

  他背靠彎弓一般的皓月,那彎月如他身影一般高,他的身影只剩下一個漆黑的輪廓。那是一個全身披掛的人影,靜默的頭盔,飄動的披風,還有腰間的橫刀,線條如此明朗,勾勒出一個英武不凡的形象。

  李環怔了怔。

  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但他對這個身影如此熟悉,熟悉到痛徹入骨。雖然,幾天前,他還未見過這個身影。

  李從璟!

  “吱呀……”

  一個聲音鑽進李環的耳朵響起,清脆,而且突兀——那是關門的聲音。

  “奪門,別讓大門關上!”李環突然回頭,大聲吼出來,一邊吼一邊狂奔。

  “放!”一個聲音,不知道在哪裡響起,幾乎與李環的聲音同時。

  “咻”“咻”的破空聲,如晴空炸雷,毫無預兆響起,如暴雨落地,連綿不絕。

  箭雨如蝗,將安義軍籠罩其內。黑夜,成了利箭最好的掩護。

  這是一首鏗鏘的樂章,兀一響起,就是如山巒起伏一般的重音。

  箭頭撞擊在鎧甲上,發出“嘭嘭”的金屬交接聲;箭矢插進泥土裡,發出“呼呼”的低音;利箭入體,慘叫聲此起彼伏。

  安義軍最後那幾排軍士,受到重點照顧,箭雨密集得讓人睜不開眼。那些軍士,瞬間一大半身體變成了刺蝟,沒有一句話,便無力軟到下去。

  “指揮使當心!”

  “敵襲!”

  “退!”

  這道路不窄,但是這道路寬敞,卻根本無處可避。在接連不斷的箭雨下,安義軍瞬間大亂。

  那些信心滿滿,步履從容走上大門平臺,準備接手防禦的安義軍軍士,一個個都發現,對面方才還滿面笑容的山賊,瞬間面冷如鋼,他們手中的長刀,已經穿透了自己的身體。

  “反擊,反擊!”李環被自己的親衛護住身體,所以並沒有受傷,但他的親衛卻已沒了氣息,他怒火攻心,恨不得上天入地,但他不忘指揮他的軍隊,“後排奪門!”

  “給山下軍營發信號,讓他們上來支援!”

  硬著頭皮迎著箭雨,安義軍開始向兩邊向他們放箭的敵人沖過去。只有先解除弓箭手的威脅,他們才有生存的機會。

  山寨大門之後的地形相對平坦,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線天,之前放箭的軍士,與這些安義軍,幾乎沒有海拔差異。所以安義軍一沖過來,這些弓箭手就要撤退。

  但這些弓箭手,只有小部分撤退,剩下的人,則是丟掉弓箭,拔出長刀,就迎著過來的安義軍沖上去。

  更有大部分人,手裡竟然端著丈八長槊!

  他們身著百戰軍鎖子甲。

  “殺!”喊殺聲沖天而起,如炸雷在這黑夜裡炸響,接著便是隆隆腳步聲從四面八風傳來,震耳欲聾!

  李環看到,不僅是道路兩邊,路前方,也有大群軍士衝殺過來。

  黑壓壓的一片黑衣軍,超出兩百之數。這些軍士沖出來,並非一盤散沙,而是陣型嚴密!或為幾十人的大陣,或是幾人一組,為小陣。

  這些都彰顯著,這些軍士,皆訓練有素。

  他們都是百戰軍馬軍精銳!

  此情此景,讓李環腦袋一陣眩暈。

  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百戰軍?這裡怎麼會有埋伏?孫百工怎麼會出賣他?李從璟何時已經上了山?

  李環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但再多的疑問,也不能幫他擋下眼前百戰軍攻來的刀槍!

  他怒吼著,咆哮著,身形矯健,手裡的橫刀極速揮斬,擋下一把把斬來的刀,切開一個個殺來的百戰軍軍士的喉嚨。

  但他的面前,有越來越多的百戰軍;而他身邊,安義軍卻越來越少。他的同袍嘴裡吐著血,身體流著血,在他身旁倒下,倒下他腳下死去。那一雙雙圓睜的雙眼,像是在訴說他們的不甘,像是在控訴他的無能。

  他曾近承諾過他們,要帶他們立下赫赫戰功,要帶著他們升官發財,要帶著他們封妻蔭子!但是現在,他們臉上的表情已經僵硬,他們年輕的生命已經凋零,他們沸騰的熱血逐漸冷去,他們的屍體在被敵人踩踏,他們的首級將成為別人的軍功,他們的妻兒,將就此失去生活的支柱!

  李環一直相信,他的將士,是最好的將士,假以時日,他們都能飛黃騰達,都能光宗耀祖。他們戰力卓越,紀律嚴明,勇敢無畏,但是現在,他們面對一把把丈八長槊,只能無力的倒下,無助的死去。

  “指揮使,快走!”李環聽見有人在喊,那是“大門牙”這一生的最後一句話。

  “指揮使,援軍,援軍怎麼還不來?”那是李環的親兵隊正,他的半邊肩膀,都給人削掉,濃稠的血水流了一地,滲進土地。

  “我不想死!”他聽見有人在大喊,但是他馬上又聽到一聲短促的慘嚎,然後那人就沒了聲音。

  一百名安義軍,在經過幾輪箭雨之後,又面對兩百余百戰軍,和大量梁子山徒眾的圍攻,根本堅持不了多久,就被斬殺殆盡。

  “啊!”李環嘶吼一聲,他的眼睛已被淚水模糊,他前進兩步,揮刀向面前一名百戰軍斬過去。

  但是不等他長刀落下,他的身體就那人用長槊拍倒在地。

  李環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指揮使……”最後剩下的四名負傷安義軍,圍攏過來,有人將李環扶起來。

  李環掙扎著站起身,環顧左右,入目都是平端長槊,殺氣騰騰的百戰軍。這些百戰軍將他們圍在圓心,他已經無路可退,他已經生無可生。

  李環滿是鮮血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橫刀,他突然仰天大吼道:“李從璟,你給我出來!”

  然後他看到面前的百戰軍分開一條道,一個披甲將軍,一步步走過來。

  他對他是那樣熟悉,他對他是那樣痛恨,他對他是那樣不解。

  李環盯著眼前這個比自己更年輕,卻已經是一軍都指揮使,現在正負手靜靜站在自己面前的傢伙,緩緩舉起橫刀,道:“李從璟,你可敢與我一戰?!”

  ……

  李從璟看著眼前這個滿身是血、披頭散髮的傢伙,默然了一小會兒,一寸寸拔出腰間的刀。

  “來吧。”李從璟說。

  李環卻未立即動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怨恨著問道:“你是何時策反了孫百工?”

  “孫百工無需我去策反。”李從璟平靜道,“我早已控制梁子山,孫百工去你軍營之後,我本不打算讓他有再活著上山的機會,但他卻主動說出了你要上山的計畫。他是個小人,你知道的,小人總是比較怕死。”

  “原來如此……”李環慘笑兩聲,“我本不該相信這種小人的……”

  “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君子也未必可信。”李從璟說。

  “哦?”

  “有些君子是不會對小人守諾的。你我這樣的人,在君子眼中,可能都是小人。”李從璟微微一笑。

  李環怔了怔,他看著李從璟,嗤笑道:“此時,你為何自稱‘我’,而不自稱‘本使’了?”

  李從璟看著他,認真道:“對死人,我總要尊重些;對即將要死的對手,我也會尊重一些。”

  李環愣了愣,雙眼逐漸被怒火點燃,他再次提起橫刀,在包圍中一步步走向李從璟,道:“李從璟,就讓我,來會一會你手中的刀!”說罷,突然疾步而上,一刀直取李從璟咽喉。

  李從璟一動不動,直到刀已近在眼前,才忽然進步、錯身、揮刀。

  刀鋒掠過李環的喉嚨,切開了他的氣管。

  兩人錯身而過。李從璟歸刀入鞘,而李環則僵硬在原地,血霧從脖子間噴灑出來。

  “好……快的刀。”動作停止的李環呢喃道。

  說完這句話,他眼神開始渙散,身體無力在跪倒在李從璟腿旁。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對李從璟道:“放……他們一條……生路。”

  “放心,我會收編他們。”李從璟沒回頭。

  李環倒了下去,就倒在李從璟腳邊,再也爬不起來。

  “打掃戰場。”李從璟道。說完他抬起頭,望著遠天,輕歎了一口氣,“這裡的事情,結束了。”

  他本來坐鎮軍營,得知李環要上山之後,才到這裡來。

  至於山下四百安義軍,在百戰軍威懾下,即便是接到李環的支援命令,也不敢有分毫異動。因為他們一旦分兵出營,看百戰軍那架勢,就會進攻。

  李從璟站到轅門平臺上,扶欄遠眺。

  這時有斥候來報,說:“潞州安義軍一千馬軍援軍,在據此五十裡時,被一人攔住,之後退回潞州!”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